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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贼眉鼠眼     朝为田舍郎txt下载     朝为田舍郎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八十章 为人臣者

    少年的矫情之处在于,他们做错了事往往还嘴硬,以为自己能承担得起后果,在即将面对强大的实力碾压之前,仍梗着脖子说“大不了一死”。

    自以为形象高大伟岸,可怜而不自知的是,性命是他们承担后果的唯一筹码。

    顾青懒得理会宋根生的矫情,反正揍完他后顾青的心情好了许多,揍他没别的目的,也完全没有教育他的念头,纯粹只是为了撒个气而已。

    宋根生瘫坐在屋子里,神情很沮丧,顾青对他的不搭理态度似乎比揍他更令人伤心。

    顾青走出屋子,神清气爽地伸了个懒腰。

    从长安带来的两家亲卫和江湖好汉们已经入驻县衙,在差役们各异的眼神里,好汉们咋咋呼呼地各自坐在县衙后院里擦拭兵器,磨刀,饮酒,庄严肃穆的县衙顿时一片乌烟瘴气,实实在在地经典表达了何谓“鸠占鹊巢”。

    顾青将李十二娘请来,二人商议了一下,决定派出几名亲卫分别前往青城县郊外的不同方向,找个隐蔽的地方守着,若发现济王府死士的踪迹便马上回城禀报。

    商议过后,顾青环视县衙四周的环境,看着县衙里的差役和下人暗暗皱眉,最后将宋根生拎出来,让他下令给差役们放长假,事情没解决以前不要来县衙。

    不出意外的话,县衙应该便是接下来的主战场了,不相干又帮不上忙的人必须要遣散。

    宋根生大怒,梗着脖子说岂可因私废公,贼人要杀便杀,县衙公务却一刻不可停云云。

    于是宋根生又挨了一顿揍。顾青笑吟吟地将他拎进屋子里,关上房门一通猛踹。这孩子心性不错,有名门正派少侠的嘴脸,不过必须适当纠正一下太过正义的形象,否则继续发展下去的话会变成朝堂清流言官之类的人物,这种人比小人更可恨。

    挨了揍之后的宋根生走出房门,在差役们面前冷着脸宣布县衙放长假,县衙内自县令以下,包括县丞县尉主簿和差役等等,全部回家休沐,数日后可回衙署办公。

    接下来顾青开始在县衙内布置机关。

    个人武力基本等于渣的情况下,顾青只好靠机关最大限度地给敌人制造伤亡。

    一排削尖了的竹子被固定在县衙前院的廊柱上,院子中央仍旧是挖坑,坑内布满了倒立的尖刀尖刺,左右两侧装上了劲弩利箭,前堂中央上方的房梁倒吊几篮石灰粉……

    短短一天的时间,县衙已被顾青布置成了名符其实的龙潭虎穴,可谓步步杀机。

    傍晚时分,顾青和张怀玉走出县衙,沿着县衙外的一条直街缓缓而行。顾青一边走一边看着街道两边的商铺,神情若有所思。

    张怀玉的注意力都在他身上,大半年没见他,总觉得顾青有了一些变化,他的身上多了一股以前没有的魅力。顾青在长安经历了什么,张怀玉不甚了解,但她知道一定是非凡的经历,才会让这个少年郎有了如此变化。

    “你在想什么?”张怀玉看着左顾右盼的顾青道。

    顾青看着两旁的商铺,沉思道:“如果在街道两边也装上机关,济王府的死士从踏上这条街开始,便等于踏进了鬼门关,若是在这条街的尽头再安排十来个善射的伏兵,死士好不容易闯过街道两边的机关,心理上刚刚松懈下来时,伏兵再用劲弩弓箭几轮齐射,估计至少能赚一二十个……”

    张怀玉失笑道:“你这点心思全用在旁门左道上了,不知你怎么想出这些杀人的东西,难怪从来不肯好好练功,原来是自己懒得动手。”

    顾青笑道:“用脑子杀人比动手杀人更利落,也更安全,你们这种亲自上阵跟人拼命的,叫匹夫之怒。”

    张怀玉神情浮上担忧之色,道:“济王府来了多少人?”

    “据说一百多个,也许不止,如果济王听说我已不在长安的话,可能会增派死士过来。”

    张怀玉回头望向县衙方向,苦笑道:“宋根生把那姓蔡的豪绅斩了,后来还拿问了几名豪绅,把他们的田产全部充公后,派出差役在县外郊道上拦截流民,将他们请了回去,将那些土地田产分给了流民,眼下土地还在分配之中。”

    顾青道:“他有他的苦衷,县内近半的土地被豪绅拿捏控制,他这个县令如果再不做出改变,除了辞官便只能想办法调离青城县,不管哪种方式,最终苦的还是治下的农户子民,宋根生是个有良心的人,他做不出这样的事。”

    “他是好人,可惜不适合当官。用这种方式改变现状,极其艰难。”

    顾青的眼神变得迷蒙,轻声道:“欲变乱局,权贵圈占土地的问题终归是要解决的,往好的方向去想,宋根生所为或许能作为日后之借鉴,我也想看看那些权贵们的底线在哪里。”

    张怀玉赫然盯着他的眼睛:“你也有改变土地被圈占的想法?”

    “有,但绝不像宋根生这般做法,那是找死。”顾青笑了笑:“我如果来做的话,或许会温和一些,也或许……会更激烈,如果有绝对的实力,索性将天下的权贵赶尽杀绝,天下的土地重新平均分配给农户,下一个盛世便不远了。”

    张怀玉笑了:“我果然没看错你,你胸有大志,只是隐藏得很深。”

    顾青看着她道:“你不觉得我这个念头大逆不道吗?将权贵赶尽杀绝的意思懂吗?”

    张怀玉深深地道:“江山,有德者居之。”

    顾青忽然笑了:“贤相之后,为何会说出这句话?”

    张怀玉嘴角露出一抹讥诮般的笑意:“贤相最终的结局仍是一枚棋子,用过之后弃如敝履,满门差点被灭他仍视如不见,你以为贤相之后还能剩下几分忠心?”

    顾青摆了摆手,笑道:“不说这个,被外人听到真会掉脑袋的。没实力以前莫说这么大逆不道的话题。”

    张怀玉垂头轻声道:“我们能撑得过这一关吗?”

    顾青叹道:“不一定,看造化吧。王府豢养的死士想必身手都不弱的,我们不得不拼命。”

    “你有大志向又有本事,这次你本不该来。你若死在这里,未免太可惜了。”张怀玉轻叹道。

    顾青笑道:“确实有些遗憾,但我不后悔。以前觉得做个无情无义之人能得到更多的利益,如今我却觉得,利益并非人生必须追求的东西,做个有情有义的人或许会更快乐,我呼吸人间的空气,并享受这种快乐,如果死了……那便死了吧,没什么大不了的。”

    “你已怀必死之心了吗?”

    “每一次拼命,我都怀有必死之心,唯有不怕死,才能看到生机。”

    …………

    亲卫被派了出去,守在各个通往县城的郊道边。

    县衙内,亲卫和江湖好汉们枕戈待旦,每个人的神经如上了弦的弓紧紧地绷着,他们被顾青安排在外面街边的商铺内,以及县衙内的廊柱后,花园灌木丛中,屋顶房梁,堂后屏风等等各处。

    顾青神情凝重地四处查看,仔细地一遍又一遍检查自己布置的机关。

    根据顾青的判断,对方大半的可能会在夜晚发起突袭,突袭的地点便是县衙,宋根生便是他们必须击杀的唯一目标。

    白天外面四处布有斥候,县衙内颇为轻松。顾青巡察了几次后,便看到宋根生和陈扶风,罗非等人坐在县衙正堂的台阶上,众人正谈笑风生。

    顾青好奇地凑上去,罗非性格最为开朗,急忙让了个位置出来,笑道:“顾贤弟快来,你这位兄弟是条好汉,罗某佩服得很。”

    顾青暗生嫉妒,宋根生何时有了主角光环,竟被众人如此推崇?他只是个配角呀。

    坐在宋根生对面,顾青皮笑肉不笑地道:“莫非这位宋好汉做了什么行侠仗义之事?”

    宋根生脸一红,尴尬地咳了几声。

    罗非摇头,正色道:“行侠仗义之事我等做得多了,算不得什么。这位宋县令却能不惧强权,杀了豪绅,将土地分给失地的农户,这比做一百件行侠仗义之事更有意义,苍生之苦,源起于土地,宋县令有杀豪绅分土地的胆色,无论如何,当得起一句‘好汉’,就凭这一点,罗某这次卖命给他亦无悔无憾。”

    陈扶风也在一旁道:“顾贤侄,你这位朋友是个好官,不仅是杀豪绅分土地,上任不到半年,他引都江堰之水入县,让农户开垦荒地种植桑麻,更鼓励妇孺在家养蚕生丝,县城内也多开了一条街道用于招揽外地商贾买卖本地特产等等,这些皆是善政,宋县令确实是个好官儿,我等心服口服。”

    顾青颇为意外,来到青城县后他忙着布置机关,忙着分配人手,判断敌情,与宋根生的交集并不多,除了揍过两顿外,基本没怎么聊过,他没想到宋根生上任县令后居然做了这么多事。

    “懂得鼓励发展副业,不错,做事倒是踏实,就是做官有点失败。”顾青笑着夸道。

    宋根生疑惑地道:“何谓‘副业’?”

    “副业就是种地之外的营生,可以用来换钱换粮。”顾青言简意赅地道。

    宋根生哦了一声,神情依然有些遗憾道:“副业终归只是副业,它只能贴补少许家用,种地才是根本。可惜最根本的这件事,我并没有做好。”

    顾青摇头:“不怪你,天下各地的官府都是这样,根生,以后做官要圆滑一些,做事不要一根筋……”

    话没说完,陈扶风便道:“一根筋又如何?我觉得宋县令没做错。权贵强买圈占田产,当县令的怎能不管?不管还算是好官吗?天底下明哲保身的官儿太多,才助长了权贵们肆无忌惮圈占民间土地的嚣张气焰,总要有人出来抽他们一耳光。”

    旁边的江湖好汉们纷纷点头附和。

    顾青苦笑,在座的全是脑子一根筋的家伙,难怪聊得如此投机。

    恍惚间有种错觉,顾青觉得自己此刻正坐在梁山泊的聚义厅里,周围全是一群无法无天的好汉,好汉们纷纷朝顾青抱拳,七嘴八舌地说“顾青哥哥,我们把豪绅全杀了吧,我们反了吧!”

    宋根生看了顾青一眼,小心翼翼地道:“顾青,我想……写一封奏疏。可,可以吗?”

    顾青一愣:“写给谁?蜀州刺史吗?还是剑南道节度使?”

    宋根生摇头,迟疑半晌,神情渐渐坚定道:“我想写一封给天子的奏疏。”

    顾青惊讶地道:“县令给天子呈奏疏?”

    宋根生点头:“是,我不懂官场规矩,不知县令有没有资格给天子写奏疏,但我还是想写,奏疏不必给别人看,我只想写给天子,让天子知道民间疾苦,民间危急,土地吞并之事越来越严重,做这件事的大多是朝堂上向天子行礼禀奏国事的权贵朝臣,天子恐怕并不知道民间的子民已经水深火热,失地的农户越来越多,天下马上会动荡的。”

    顾青沉默半晌,道:“这封奏疏若递到天子面前,你想过后果吗?”

    宋根生哂然一笑:“罢官,流放,拿问……哈哈,怎样都行,我不怕。身在其位,终归要为子民说几句真话,这几句真话只要能被天子看到,我无论怎样的下场都无所谓。”

    “天子就算看到了,恐怕也只会弃之一旁,不再理会。”

    宋根生黯然一叹,道:“如此,我也算尽了为人臣子的责任,我做了我力所能及的事,有没有结果,已不是我能左右的了。”

    旁边的陈扶风罗非等人沉默许久,忽然同时出手一左一右拍了拍宋根生的肩,陈扶风道:“宋县令,你这样的官儿,陈某生平仅见,就凭你这一腔忠义之血,我定为你赴汤蹈火。”

    罗非也急忙抱拳道:“俺也一样!”

    话音刚落,县衙外传来惊心动魄的锣声,一名派出去的亲卫窜了进来,大声喝道:“县外郊道,敌踪已现!”

第一百八十一章 步步杀机

    敌人来得意料之中。

    按路程算,王府死士是正常行路,顾青李十二娘等人比他们快一步,所以比死士们早到了一日。

    随着亲卫的告警,县衙内众人顿时紧张起来,人人露出戒备之色,空气中莫名充斥着一股难以言状的凝重气息。

    顾青冷静地问道:“敌踪离城多远,有多少人?”

    斥候亲卫道:“离城三十里外驻马,人数大约二百左右,皆是黑衣骑士,手执刀剑斧戟等兵器,此刻正扎营造饭。”

    顾青看了看天色,道:“此时是下午,想必他们在等天黑后发起突袭。我们也要抓紧准备了。”

    李十二娘皱眉道:“王府死士出长安时只有一百余人,为何来了青城县却有二百余了?”

    顾青嘴角扯了扯,道:“或许路途上得了济王的命令,增补了人数,以求一战必胜。”

    转头看了看宋根生,顾青居然还有心情笑:“你面子够大的,两百人为了你浩浩荡荡从长安奔袭千里取你性命,你要稍微有点良心的话,干脆自己拿刀抹脖子算了。”

    宋根生脸色苍白,无论再怎么正义凛然的人,刀快架到脖子上时终归还是会心生惧意的。

    迎着众人戏谑的目光,宋根生努力挤出一丝微笑:“哈哈,真好笑。”

    顾青朝周围的亲卫和江湖好汉们长揖一礼到地,凛然道:“今日得众位义士相助,顾某与宋县令深感诸君大德,若能不死,今生必有所报,若顾某不幸战死,此恩来世再报。”

    宋根生抿了抿唇,道:“连累各位义士为宋某拼命,皆宋某之过也,此恩之深,根生当大礼相拜。”

    说着宋根生竟在众人面前双膝跪下,郑重其事地伏地而拜。

    众人急忙让到一边,罗非伸手将他扶了起来,道:“宋县令不必如此,你是为苍生请命的好官儿,我等为你拼命便是为苍生拼命,此为大义,非为个人,宋县令可坦然受之。”

    宋根生起身,仍旧长揖一礼,道:“恩德铭记于内,不复赘言,若诸位无法抵挡贼子,还请速速逃去,留得性命,尽力便可,无须拼命。”

    顾青拍了拍他的肩,笑道:“你去屋子里躲好,别的事情交给我。”

    宋根生眼眶泛红,哽咽道:“我不该连累你们的,若有下次,我绝不会如此鲁莽了。顾青,你要保重,一定要留得性命,千万莫闪失,你比我前程远大,做人做事也比我沉稳,你的志向不能因我而湮没于世。”

    顾青笑道:“放心,如果打不过我一定掉头就跑,为朋友尽力就好,拼命就没必要了。”

    宋根生嘴角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转身回了屋子。

    张怀玉站在旁边白了他一眼,道:“你说鬼话的功力倒是越来越精进了,如果打不过你难道真会逃吗?”

    顾青正色道:“当然会逃,明知打不过还去送死,死得有什么意义?不如留下有用之身,留待有实力后再报仇。”

    张怀玉冷笑:“把我也当成了傻子么?拿这种鬼话糊弄我。”

    顾青叹气,这姑娘一点都不可爱,不像张怀锦那么好骗。

    “顾青,宋根生说得对,你的志向不能因他而湮没于世,如果真的抵挡不住,我会拼了命保护你逃走。”

    …………

    夜晚很快来临,县城的夜幕下,仿佛笼罩着一股令人窒息的气氛,连空气都凝滞起来,沉重压抑的气氛压得人心头喘不过气。

    顾青很早便安排众人饱餐一顿,并下令县衙内外所有的灯火全部灭掉。

    众人各司其位,躲在漆黑的夜色下,静静等待敌人的到来。

    顾青坐在县衙后院的台阶上,半阖着眼正在默默复盘自己布置的所有机关,抓住最后的时光查遗补漏,心中不由暗暗叹息。

    如果自己手里有一支惟命是从的亲卫军队那该多好,人数不必太多,一两百人的样子,个个都是精兵悍卒,身手相当于后世特种兵的标准,区区两百个敌人,以逸待劳之下轻松能灭掉。

    回到长安后还是要物色一些亲卫在身边,上次劫万年县大狱时认识的付崇似乎不错,希望能从杨国忠手里将此人要过来,眼看杨国忠快当宰相了,当了宰相的杨国忠估计不大看得上顾青了,两人的交情差不多快走到尾声,趁着还有交情,赶紧将付崇要过来才好。

    脑子里想着一些乱七八糟的事,这是顾青每逢大事之前的习惯,只有胡思乱想才会放松精神,不会表现得太紧张。

    李十二娘坐在顾青的身边,用一块洁白的丝巾轻轻地擦拭着她的剑,剑刃上倒映出残月的寒光,如一泓秋水盈盈颤动。

    “时辰快到了,信火举时,便是搏命之时,顾青,我此刻很后悔,不应该让你来此。”李十二娘盯着手里的剑淡淡地道。

    顾青笑道:“宋根生的事便是我的事,我怎能不来。”

    李十二娘目注雪白的剑刃,轻声道:“我想起了你的父母,顾青,十年前你父母为护忠良而战死,十年后,他们唯一的儿子也在做着同一件事,他也在为保护忠良而豁出了性命,老实说,我很害怕,怕今夜又将是我毕生引为恨事的一夜,顾青,你要保重自己,莫让姨娘遗恨终生。”

    “姨娘放心,我会的。姨娘你也要保重自己,同样莫让今夜成为我毕生最恨之事。”

    李十二娘幽幽叹道:“人生果真是一个圈,周而复始,此刻我仍如做梦一般,为何又回到了当年的.asxs.,难道顾家人的命运被上天诅咒过吗?注定一代又一代成为石阶,垫着忠良的脚步……”

    顾青沉声道:“历史,从来不曾偏袒任何人,我走的每一步路,都是我自己的路,与我父母无关。”

    漆黑的夜空里,一支响箭拖曳着炫目的火光,尖啸着扶摇而上,在夜空下炸开。

    顾青和李十二娘瞳孔缩成了针尖。

    “信火已举,敌至矣。”

    “备战!”

    …………

    二百余人的黑衣骑队,踏着月色缓缓进城,马儿不安分地打着响鼻,踢踢踏踏走在县城内的直街上。

    街道两旁的商铺早已关门,街上一片漆黑,仿佛约好了似的,所有商铺门前都未曾挂灯笼,二百余人骑着马走在伸手不见五指的街上,如同地狱里爬出来的鬼魅。

    四周安静得有点异常,无声无人无光亮,连一声狗吠都听不到。为首的骑士脸上蒙着黑布,眼中闪过一丝迟疑。

    不对劲!太安静了,安静得有点诡异。

    抬眼向前看,街道的正前方尽头,正是他们今夜的目标,青城县衙。

    为首的骑士忽然勒住马,停了下来,后面的二百余人丝毫未发出声音,动作整齐划一地也跟着停了下来。

    “结阵前行!”为首的骑士语气冰冷地下令。

    二百余人一声不吭地迅速拨动马头,瞬间结成了一个个以二十人为单位的圆阵,在为首之人的命令下,圆阵缓缓向前推移。

    街道走到一半时,两旁的商铺阁楼上忽然拉开了窗,一排排幽冷的箭弩对准了他们,骑士们大惊却丝毫不乱,眨眼间从马背上飞身而起,身子刚离开马鞍的一刹那,一排排箭弩激射而下,然而死士们反应太快,这排箭弩大多落了空,只有四五个死士未曾来得及躲避,被射个正着,惨叫着从马背上滚落下地。

    “有埋伏,除掉他们!”为首的骑士指着两旁阁楼的窗户大喝道。

    二十几道人影飞身扑向阁楼,身子一猫便从窗户窜了进去。

    只听得阁楼里一阵阵惨叫声,十来名江湖好汉和亲卫从窗户内倒飞而出,重重跌落在地,他们身上血痕遍布,刚才电光火石间的交手,街道左右两边的埋伏已被拔掉。

    惨叫声过后,漆黑的街道中央再次恢复了寂静。

    “结阵,继续推进!”为首的骑士下令道。

    骑士们一声不吭回到队伍里,正在调整位置,前方街心一片漆黑的角落里,忽然听到一声弦震,为首的骑士大惊,喝道:“起!”

    反应快的骑士立即从马背上再次飞身到半空中,反应慢的却只听到一阵惨叫,骑士们落回马背上时,赫然发觉同行的死士已死了十几人,他们身上横七竖八插着一支支小指粗细被削尖了的竹枝,就连骑的马也未能幸免,浑身插满了竹枝倒在地上奄奄一息,眼见不活了。

    为首的骑士眼皮狠狠抽搐了几下。

    济王豢养死士多日,今日用于一时,他原本以为不过是个很简单的任务,千里跋涉,强攻县衙,杀了县令后悄然遁去,如此而已。

    然而现实却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

    刚进县城,连县衙的边儿都没摸到,仅仅只在这条不起眼的大街上,他们便折损了近二十人,伤亡十分之一。

    为首的骑士终于察觉今日的任务很不简单了,可谓凶险至极。

    机关。没想到这条街上竟被布置了机关,这还只是外围部分,谁知道县衙内又是怎样的步步杀机。

    “打起精神,留二十人骑马结锥阵,放马冲过去,其余的人下马,结阵步行,刀剑出鞘,小心戒备。”为首的骑士冷冷喝道。

    已不到两百人的死士们再次结成圆阵,这次没人敢轻视敌人了,每个人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紧紧握着刀剑前行,神情凝重,如临大敌。

    二十人的骑队迅速结阵,然后朝街道正前方的县衙发起了冲锋,狠狠一踢马腹,马儿发力狂奔起来。

    奔行不到百丈,只见街边黑暗中人影晃动,马上骑士眼中凶光一闪,手里的长戟猛地刺出,几声惨叫后,又有四位江湖好汉死在长戟之下。

    与此同时,宋根生端坐在县衙后院的屋子里,他的身子挺得笔直,手中握笔悬停于纸上,良久,终于缓缓落笔。

    “臣,蜀州青城令宋根生,昧死言。”

    “臣闻‘人非土不立,非谷不食’,故圣贤谓‘社’为土,谓‘稷’为谷,合而称‘社稷’,是谓天子驭土而立,种稷而食,以为万民之生计也。上古三皇五帝裂土以合,治水以固,又至秦皇一统天下,刘汉分封同姓,文景无为而治终成武帝霸业,何也?盖因耕者有其田,既反哺其国,民富则国富,国富则圣天子可征天下,故臣以为,国运之兴衰,在于耕者之劳,在于田地之均,在于圣人之仁……”

    …………

    县衙外,死士们已付出了不小的代价,硬生生闯到了县衙门口。

    顾青的阴损性子委实占了大便宜,在商铺两旁布置的机关发挥了重要作用,死士们杀至县衙门口时,二百余人的队伍只剩了一百五十余人,一条长街葬送了死士们近四分之一的战力。

    然而,敌我力量此刻仍旧悬殊得很。

    顾青这边的伤亡也不小,街道两旁布置了十几个亲卫和江湖好汉,他们也已战死,县衙里只剩了四十多人。

    四十多人对一百五十多个敌人,顾青他们即将要面对的仍是一场生死恶战。

    县衙外,为首的死士眼中凶光大盛,今夜因为轻敌,委实吃了不小的亏,只不过杀个县令,竟折损了这么多人,回到长安后济王殿下恐怕也饶不过他。

    满腔惶恐化作满腔怒火,为首的骑士指着县衙紧闭的大门,喝道:“把门撞开!”

    一队骑士步行推进,整齐的脚步声,严丝合缝的阵型,显然他们在成为死士前经历不一般,是经过军阵战火洗礼的战士。

    顾青站在县衙正堂的屋顶上,看着外面严阵列队的死士,心中不由一沉。

    他没想到王府豢养的死士居然与军队一般无二,个人与个人之间的厮杀,和个人与军队之间的厮杀,完全是两个概念。

    顾青只觉得胜算又降低了几分。

    扭头看了李十二娘一眼,发现她的脸庞也是一片苍白,显然她也察觉到不妙了。

    江湖好汉对上列阵的军队,胜负如何?

    结果几乎毫无悬念,身手再高的江湖好汉落在军队的列阵内,也是眨眼便死的下场,战阵用于军队是经过千百年无数战争的淬炼才总结出来的最佳杀敌方式,江湖好汉只凭个人血气之勇,如何抵挡得住集无数前人英才的智慧结晶?

    “李姨娘,咱们必须想办法破坏他们的战阵,逼他们放弃列阵,各自为战,否则今晚咱们谁都跑不了。”顾青沉声道。

    李十二娘点点头,咬了咬下唇,道:“我去冲破他们的战阵!”

    顾青急忙道:“不行!个人的力量在军队面前是极其渺小的,再高的武功都没用,李姨娘不可冒险!”

    李十二娘不耐烦地道:“那你说怎么办?”

    “等他们进来,进来后靠机关和箭弩压住他们一时,然后集合大家一起冲阵。”

    李十二娘点头,神情有些庆幸地道:“幸好你布置了机关,你设机关时我还不以为然,没想到用处这么大。”

    “怕死又懒得练功的人,难免多琢磨些旁门左道用来保命,正常操作。”顾青谦虚地道。

    县衙外,死士们结阵已毕,迈着整齐的步伐朝县衙大门发起了冲击。

    还没走到大门跟前,忽然听到一阵嗖嗖的激射之声,又是一阵机关被触发的声音,无数支竹枝射中死士们的身躯,死士们又倒下五六人。

    为首的骑士快气疯了,今夜从踏上那条该死的大街开始,根本没有与敌人进行正面交手,仅仅是一排排躲在暗处的冷箭和机关便已要了几十人的命,与这种藏头露尾的猥琐小人为敌实在太憋屈了。

    “不论死活,把门撞开,冲进去鸡犬不留!”骑士发疯似的怒吼道。

    下面的死士们也憋屈极了,这些年明里暗里帮济王殿下处理过那么多人和事,唯独今夜这次最令人发狂,机关一个接一个,防不胜防,刚刚躲过一阵机关,心理稍微松懈不到半刻,下一个机关又在令人意想不到的地方激射而出。

    于是死士们也发了狠,不要命地猛烈撞击县衙大门。

    大门经不起数十人折腾,没过多久,朱红色的大门终于在猛烈的撞击下轰然倒地。

    死士们精神一振,便待冲进去杀个尸山血海,谁知还没进门便见迎面飞来十几个酒坛模样的物事,死士们飞快后退闪身,有的躲闪不及,酒坛狠狠砸在身上碎裂,也有的酒坛落在地上碎了一地。

    死士们刚躲过这一波,随即便闻到身上和地上散发出来的浓烈的酒味,死士们面面相觑,不知这又是什么要命的机关,目前来看似乎并无太大的杀伤力。

    紧接着下一瞬间,死士们便被打脸了。

    县衙前院中央,几支前端点着明火的箭矢忽然激射而出,箭矢并无章法准头,有的射在地上,有的射在门槛上。

    神奇的是,火箭落地后,一丈方圆的地面忽然冒起了蓝色的幽暗火焰,火焰迅速蔓延,那些被酒坛砸在身上的死士们赫然惊觉自己的身上也着火了,身上的衣裳表面如鬼火般挥之不去,扑之不灭,十几个死士身上起火,痛得满地打滚。

    为首的骑士精神已经错乱了,狠狠薅着自己的头发怒吼道:“这又是什么?!!”

第一百八十二章 为民请命

    高度酒能燃烧,这是个化学知识,唐朝的人并不知道,事实上他们连高度酒是什么都不知道。

    一点火星便能引发一场大火,十几名死士猝不及防下被烧得惨叫打滚,痛苦之极,其余的死士猛退数步,仍集结成阵,目光冰冷地注视着县衙大门,前面浑身着火的袍泽丝毫没有引起他们的怜悯,在他们心里,这十几个死士的命已经被放弃。

    “冲进去,杀光他们!”为首的骑士愤怒得语调都变得异样了。

    死士们如蝗虫过境般黑压压地冲进了县衙内,刚冲到院子中间,冲在前面的二十来人忽觉脚下不对劲,没等反应过来,身子猛地一沉,二十多人全都落进了院子中间挖好的大坑里。

    一阵惨绝人寰的惨叫声过后,这二十多个死士全部死在坑里,身体被插在坑内林立的尖刀尖刺上,血淋淋的像吐鲁番师傅刚做好的烤串儿。

    李十二娘站在正堂外的石阶下,看着眼前的惨状,眼皮不由抽搐了几下,扭头看了看顾青。

    这小子够阴损的,设下的机关简直防不胜防,而且每样机关都很要命,很难想象顾家夫妇一代豪侠,为何他们的后人行事却阴损鬼祟如同小人。

    然而,李十二娘不得不承认,这种阴毒的机关效果却分外的好。双方直到此刻还未正式面对面交手,敌人已死了七八十人,如果顾青没有装机关的话,要达到敌人如此惨重的折损目标,己方至少要死一大半。

    防不胜防的机关令死士们红了眼,他们从未遇到过如此憋屈的交手,双方几乎还未碰面,自己这边便损失了一小半人马,各种机关别出心裁,好不容易对暗处射来的竹箭有了防备,马上就被高度酒淋了一身,刚对高度酒的可怕产生了忌惮,面前又挖了个大坑……

    防备了这个却防不住那个,每个人都处在精神高度紧张的状态,再往前推进时死士们不知不觉失了一往无前的锐气,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生怕从哪里又冒出一个匪夷所思的机关,一场不见硝烟的恶战渐渐被顾青这方掌握了节奏。

    剩下的死士仍有一百余,无视坑里遍布的袍泽尸首,他们在坑外继续结阵,前阵一排长戟直指前方,随着首领的一声令下,死士们如同战场上的将士一般齐刷刷地往前迈了一步。

    不得不承认,这群死士的战斗素养非常高,伤亡已近小半,队伍却丝毫不乱,军心经过短暂的动荡后,首领的一道命令便能令军心重新稳如磐石。

    顾青躲在正堂的廊柱后,静静地观察这群死士,心头越来越沉重。

    今夜恐怕很难取胜,敌人的武力太强大了,自己这方无论是人数还是战斗素养方面都不如敌人,目前唯一能倚仗的只有地形之利,以及越来越少的机关。

    从怀里抽出匕首,顾青下意识看了看站在不远处的张怀玉,心中忽然冒出一个念头,今生的缘分不会止于今夜吧?

    匕首猛地一挥,斩断了系在廊柱上的一根绳子,绳子连着机关,两排钉着尖刺的原木如荡秋千般从院子东西两侧忽然荡到院子中间,尖刺直指院中的死士。

    死士们听到动静,扭头见两根布满尖刺的原木朝他们撞来,不由吓得魂飞魄散,急忙矮下身躲避,仍有数人躲避不及被尖刺刺穿了胸膛。

    原木刚荡过去,顾青又斩断了一根绳索,几篮石灰粉从廊柱上方弹射而出,白茫茫的石灰粉瞬间在院子上空散开,死士们的眼睛顿时被迷了一片,数十人捂着眼睛惨叫。

    为首的死士快气炸了,扬刀大喝道:“卑鄙小人,你还有多少阴招,全部使出来!”

    顾青站在廊柱下,大声道:“敌方阵型已乱,快杀出去!”

    埋伏在院子四周的亲卫和江湖好汉们得到命令,立马如离弦的箭一般射出,趁着死士们乱作一团,好汉们冲到院子中间扬刀便劈,瞬间又放倒了十几人。

    为首的死士急了,直到此刻,他的麾下已折损了一大半,几乎全是死在对方的机关算计之下。

    “退!快退!退回门口结阵!”

    然而死士们已无法再退,一连串的机关放出来,将他们打懵了,江湖好汉们趁势杀入了死士们的人群中,敌我双方混战在一起,死士们被江湖好汉死死咬住不放,根本无法退去,更没有时间从容列阵了。

    顾青松了口气,只要敌人的阵势被破坏,杀伤力起码少了一大半,接下来便是各自为战,只看个人武力高低了。

    顾青看了李十二娘一眼,道:“李姨娘,你小心保重,我去根生的屋子门前守着。”

    李十二娘点头:“你也要小心,若遇危难高声呼救,我自来救你。”

    说完李十二娘脚尖一点,也飞入了院中与敌人厮杀起来。

    外面杀得尸山血海,屋子内,宋根生仍端坐案前,神情湛然奋笔疾书。

    “……**之地,衣敝履陋,八荒之蛮,肉鄙脍粗。万民饥寒苦久矣,何以维生?赖之于田土,劳之于乡野,背躬而虔谨,惊惶而祷祗,唯求粗羹果腹。天下久盛,盛于衮衮公侯,疆宇积贫,贫于芸芸万民,天下田产聚于君臣者十九,留予子民者十一,子民失地而流殆饿毙,权贵宴宾而倾费糜华,此皆君臣之失也。水覆轻舟之鉴,蚁溃长堤之殇,古今同理,臣何赘言,君忍惘闻……”

    屋外的惨叫声传入宋根生的耳中,宋根生疾书的笔忽然一顿,眼眶渐渐红了,随即眼泪顺腮流下,握笔的手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死士们的阵型被破,双方厮杀一团,陷入混战之中。

    张怀玉手执利剑,一袭胜雪白衣已染红了大半,有她的血,也有敌人的血。

    李十二娘如一只穿花蝴蝶,在人群里纵跃腾击,利剑每次刺出,总会令人意想不到。

    陈扶风和罗非等好汉脚步略显踉跄,他们的胳膊和腿上已受伤多处,陈扶风一手挥舞着铁镗,一手捂着腹部,显然腹部受了不轻的伤。

    罗非那张看起来颇为讨喜憨厚的肥脸此刻一片苍白,双手执一对开山大斧左劈右砍,像一只圆滚滚的刺猬在人群里滚动,大斧如流光划过夜空,雪白的光华带着几许猩红的血色。

    顾青仍站在宋根生的屋子门外一动不动,双眼死死地盯着院子中央的战况。看着一个个曾经谈笑风生的亲卫和好汉们倒在敌人的刀剑长戟下,顾青的牙齿咬得格格直响,可他仍然未动。

    他没有武功,贸然冲下去只是送死,反而给张怀玉她们拖了后腿,让她们不得不分神保护他。而顾青此刻站的位置,便是保护宋根生的最后一道防线,尽管这道防线不算太牢固,可它终究是防线,再微不足道也是一条生命最后的绽放。

    七八道弱小的身影悄无声息地接近顾青,顾青眼角的余光看见他们,心中一惊,立马握紧了匕首,目光冰冷地望过去。

    一眼望去,顾青的神情顿时松懈下来。

    这七八个人是熟人,他们是石桥村的少年,早在顾青奔赴青城县之前,张怀玉便将他们从村里带出来保护宋根生。

    少年们大多十五六岁的年纪,他们是石桥村里最优秀的一批人,张怀玉特意遴选过后才带出来的。他们每日跟随冯阿翁和张怀玉打熬身手,操练阵型,这几个人的表现在同村的少年里表现最为优异。

    少年们悄悄接近,被顾青冰冷的眼神吓了一跳,为首一名少年站定,急忙道:“顾郎君,是我们,你忘了?”

    顾青嘴角扯了扯:“没忘,我记得你,你叫刘泓,村东刘家的。”

    刘泓松了口气,轻松地笑了:“顾郎君记得我们就好,当初你开瓷窑,我和他们都去你的瓷窑干过活儿,挣过你给的工钱呢。”

    顾青沉下脸道:“你们为何在此?太危险了,速速退出去,退到县衙外等着。”

    刘泓急忙道:“我们是张姑娘带来保护宋根生的,你们在流血拼命,我们不知如何才好,幸好顾郎君在此,不如由你来下令,我们便在此处列阵,冲进去厮杀一番……”

    “滚!半大个孩子,不知天高地厚,眼瞎了吗?没看见死了多少人?”顾青怒叱道。

    刘泓梗着脖子道:“不!张姑娘带我们出来就是为了拼命,哪有看热闹的道理,你若不下令,我们便自己冲进去了。”

    顾青大怒,一把揪过刘泓的衣襟,将他拉到自己跟前,凑近了他的脸冷冷道:“今日这院子里所有人都要听我的,临阵抗命是什么罪冯阿翁没告诉过你们吗?给我老老实实待在这里,你们太小了,这种混战的场合你们起不了作用。”

    顾青终归在石桥村是有着无上的威望,哪怕去长安做官了,他的话在村子里仍是一言九鼎的存在,石桥村的村民没人敢违抗。

    见顾青发了脾气,刘泓不敢不听,只好带着大家怏怏地退后两步。

    顾青沉吟片刻,指了指宋根生的屋子,道:“你们若实在想帮忙,便在根生的屋门前列好阵,若有贼人闯过来,你们便用冯阿翁教你们的合击之术诛杀他。”

    刘泓一听这任务聊胜于无,但好歹也算做了事,于是答应了。

    七八名少年手执长戟,在屋门前列出小型的鱼翼阵,神情戒备地平举长戟严阵以待。

    院子中间,厮杀混战已呈白热化。

    令顾青没想到的是,死士们的阵型被破以后,个人的武力也非常不错,亲卫和好汉们厮杀半晌,却已渐渐落于下风,而死士们仿佛有灵犀一般,非常默契地边战边走,见顾青等人一动不动站在一间屋子前,死士们顿时明白了什么,他们也渐渐朝那间屋子移动。

    顾青一直在观察战况,见死士们有意识地朝自己这边移动,顾青眼皮一跳,顿觉不妙,左右看了看,从旁边的灌木丛里取出一具隐蔽得很好的机弩,机弩原本是机关,眼下已顾不得了。

    双手端平机弩,顾青瞄准了一个看起来武功高强的死士,悄无声息地瞄准了他的胸膛,然后手指一扣,短小的弩箭激射而出,谁知竟与那名死士擦身而过。

    射偏了。

    顾青眼中闪过一抹懊恼,然后继续将机弩上弦,再次瞄准了死士,手指再扣,这次终于射中了,不过并未射中要害,弩箭射在他的胳膊上。

    死士痛得一声闷哼,仍咬着牙与罗非缠斗,罗非看到他已受伤,顿时仿佛激发了身体潜能似的,一双开山斧狂风暴雨般砸向死士。

    十来个招数后,死士躲闪不及,终于被斧子劈中了脑袋,啊的一声惨叫后倒地死去。

    顾青满意地点头,随即与罗非远远地相视一笑。

    有此战果,顾青仿佛明悟了自己在混战中应该发挥怎样的作用,于是搜集了一些弩箭后,顾青悄悄躲在廊柱后,用机弩瞄准混战中的死士,趁人不备抽冷子便是一支弩箭射去,然后像狙击手一样打一枪迅速换个位置,躲在阴暗的角落里鬼鬼祟祟地暗箭伤人。

    顾青加入混战并未让局势好转,不明白死士们有过怎样的经历,受过怎样严酷的训练,比起一盘散沙般的江湖好汉,死士们明显训练有素,彼此配合默契之下,亲卫和江湖好汉们眼看着伤亡越来越大。

    当顾青发觉院子里的惨叫怒喝声越来越稀疏后,赫然惊觉自己这方只剩了十几个人,其余的人全都战死或重伤。

    活着的亲卫和江湖好汉们也有些支撑不住了,连李十二娘都喘着粗气勉强抵挡着死士们的攻击。

    唯独只有张怀玉有些异常,她似乎有着用不完的力气,头发凌乱地披散着,乱发中她的眼睛冷冷地注视着正面的敌人,随手抖出的剑花令人目眩神迷,整个人处于一种不健康的异常兴奋状态。

    顾青不自觉地多看了她几眼,越看越皱眉,于是扬声喝道:“张怀玉,速退!退到我面前来!”

    张怀玉挥剑劈刺,置若罔闻。

第一百八十三章 殊死搏命

    石桥村。

    夜晚的山村如往常般宁静,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在静谧的山村中异常刺耳,靠近村口的两户人家都点起了灯,村民披衣而出。

    “快叫冯阿翁!贼人已至,根生危险了!”这是从县城匆忙跑来报信的人。

    自从张怀玉选了村里十来个少年去县衙保护宋根生后,冯阿翁便觉得很不安,早已悄悄派了村民住在县城打听消息,下午的时候当死士们刚赶到城外时,留驻县城的村民便得到了消息,一刻不敢耽误地往石桥村赶去。

    冯阿翁举着火把匆匆从屋子里一瘸一拐地跑出来,盯着报信的村民焦急地道:“来了多少贼人?根生可有受伤?”

    村民急道:“不知道,我刚听到贼人已至城外,便马上赶回来了。”

    冯阿翁跺脚气道:“这个张怀玉,只带了十来个人走,顶得甚事!根生是县令,又是咱们村的人,他若有失,顾青回来也饶不过老汉!”

    “冯阿翁,顾青和张姑娘都不在,您老拿个主意吧。”

    冯阿翁环视四周举着火把的村民们,缓缓道:“不管能不能帮上忙,咱们必须要走一遭,村里但凡参与过操练的孩子都去,还有村里的青壮,不缺胳膊断腿的,敢跟人拼命的,也去!”

    话音刚落,无数村民同时往前跨了一步,异口同声道:“我愿往!”

    冯阿翁恢复了当年战场上的风采,果断道:“咱们村里的人还不够,来几个腿快的,马上去附近的村里走一遭,告诉他们,青城县令宋根生有难了!这些日宋县令诛豪绅,还田地,修水利,扶农桑,他上任后所为皆是仁政,那些外村的人也受了好处的,若良心没被狗吃了,就帮宋县令度此危难,若不敢为,便当是宋县令的仁政喂了狗吧!”

    “所有人,马上出发去县城,走!”

    说走就走,毫无迟疑,数十名村民,甚至包括山上瓷窑的工匠杂役和新迁居来的外村村民也跟着冯阿翁走了,山道上火把浩浩荡荡如一条蜿蜒数里的长蛇,快速地向县城行去。

    …………

    步履踉跄,剑势已乱。

    张怀玉陷入一种半癫狂半清醒的状态,她的眼里只有敌人,她的意识只想着取敌人的性命。

    顾青焦急的呼喊声张怀玉并未在意,她的视线和意识里只有敌人。

    顾青咬了咬牙,冒着危险冲了上去,从背后拽住张怀玉的袖子,张怀玉意识几乎已是空白,发现背后有人,立马毫不犹豫地反手一剑刺去,顾青眼皮一跳,电光火石间闪开,利剑穿过肋下衣裳而过,差点被她刺个透心凉。

    “张怀玉你疯了?跟我退后!”顾青吼道。

    张怀玉一愣,终于回过神,眼中闪过一抹歉意,一声不吭跟着顾青且战且退,退到宋根生的屋门外。

    形势已经很不妙了,人数和战斗素养方面的差距,顾青这一方注定无法与王府死士抗衡,厮杀混战到现在,顾青这方只剩了十几个人,而对方还有数十人,差距依然很大。

    “顾青,此时只能分开了,你带两个人架着宋根生逃出去,我和大家帮你们拖住他们。”张怀玉决然道。

    顾青冷笑:“说什么疯话?我们逃命去了,英雄你来当,显得你多悲壮是吧?死活各凭天意,该钉住的地方半步都不能退!”

    张怀玉冷冷道:“付出如此惨重的代价,死了这么多人,就是为了保护宋根生,他若死了,我们的死何来价值?”

    顾青回头看了一眼紧闭的门,强硬地道:“每个人的命都是命,我们尽力了,宋根生无论生死都应该认命,他唯一的特权是,可以在我们为保护他而死后,最后一个被敌人杀死。”

    院子中间,形势越发不妙,江湖好汉们渐渐抵挡不住狂风暴雨般的攻击,眼看着节节败退。

    顾青扬声道:“都退到我前面来!集中力量,莫分散了。”

    江湖好汉们且战且退,渐渐围拢在顾青身边,顾青则死死守在屋门前。

    死士们也开始聚集,无声无息地围了上来,将好汉们围在中心,双方陷入僵持之中。

    顾青眼睛盯着为首的死士,道:“除了拼命,你我还有别的方式解决眼前的僵局吗?”

    为首的死士冷冷道:“割下宋根生的首级给我,此事可消。”

    顾青失笑:“谈判带点诚意好吗?若能割下宋根生首级,我们何苦死这么多人?这条不现实,咱们换个条件谈谈,比如……用钱能解决吗?你可以开个价,无论多高的价,我绝不还价,你说多少就是多少。”

    死士眼中闪过一抹嘲弄之色:“如此说来,你承认眼下情势不利,想花钱买命了?”

    顾青笑道:“本质上来说,我其实是个商人,没那么强的自尊,也没那么多的忠肝义胆,而且我笃信世上的一切纷争绝大多数都能用钱解决,不错,我承认眼下的情势确实是落了下风,你我再战下去,我们很可能会全军覆没,你们大概也剩不了多少人……”

    “人啊,该认怂时还得认怂,我并不觉得丢人。所以我想试试,如果钱能解决这个困境的话,花多少钱我都愿意。”

    想了想,顾青又补充道:“济王殿下在青城县的土地被宋根生收回,殿下的损失我也愿折算成银钱赔给他,你再开个价,条件是换你们罢战撤走,如何?”

    死士的眼神仿佛一只戏弄耗子的猫,充满了嘲讽和冷酷。

    顾青看到他的眼神便知道,自己提的条件不会被接受。

    果然,死士缓缓摇头,道:“你我谈不下去,我得到的命令是杀宋根生,若有人保护宋根生,亦杀之。不见宋根生的首级,我们交不了差。莫说废话了,再战吧。”

    顾青想了想,道:“谈钱没用的话,你有别的条件吗?若能换你们罢战,我们也可以谈。”

    “没有,我们只要宋根生的首级。”死士冰冷地道。

    顾青居然笑了,而且看起来笑得很开心的样子。

    李十二娘神情灰败,形容狼狈不堪,有脱力的迹象,见顾青笑得灿烂,李十二娘皱眉道:“傻了么?这般时节了还笑得出来。”

    顾青仍在笑,没解释。张怀玉却道:“昔年楚霸王破釜沉舟,断绝将士之退路,楚军退路已绝,皆怀必死之心,方有后来的大胜。顾青这也是破釜沉舟,刚才那番话其实是说给我们听的,让我们绝了生望,不再对敌人抱有任何一丝幻想,搏命时方能以同归于尽之心痛下杀手,以命换命。”

    顾青惊异地看了她一眼,笑容渐敛。

    这女人什么时候如此了解自己了?当初同在石桥村时,记得也不曾与她聊过几次天,难道她是天生的知己?

    受伤颇重的罗非呛咳几声,惨然笑道:“既然决定护卫宋县令的周全,断无半途而废的道理,这条命左右便交代在今夜了,罗某早已断了生望,诸位兄弟,拼命吧!”

    扭头看了一眼紧闭的屋门,罗非大声道:“宋县令,你是个好官儿,你未负苍生,苍生亦未负你,你一定要长命百岁,我们才死得不冤。”

    罗非握紧手中的大斧,忽然朝死士们冲了过去,大斧上下翻动,两名死士猝不及防下被劈翻在地,其余的死士反应过来,纷纷挥舞刀剑劈去,罗非只坚持了不到三个回合便被乱刀劈死。

    屋内,宋根生的眼泪已模糊了视线,他仍端坐案边,一声不吭流泪疾书。

    “……田地失于万民,聚于权贵,万民失地沦为奴畜,举天下之物产,供权贵之奢靡,漠视饿殍之盈野,私窃国帑之斯逝,权贵之罪,罪非侵地,罪在动摇社稷,蚕食国本,圣天子不可不察也……”

    屋外。

    罗非死得突然,好汉们顿时红了眼眶,死士们这时也发起了最后的冲锋,数十人朝好汉们冲了过去。

    陈扶风哈哈豪迈一笑,道:“罗贤弟英灵不远,陈某今夜上路,也在此时此刻了!”

    长剑一荡,陈扶风迎敌而上,与敌刚交手便突然转身背对着敌人,长剑在手中神奇地转了个方向,背部被劈砍两刀后,两名死士丧命在他神奇的剑法下,以伤换命,纯粹是同归于尽的打法。

    死士们顿时有了短暂的慌乱,陈扶风不要命的打法震慑了他们,然而死士终究是死士,严格说来,从交手的那一刻起,他们已有必死之心,对敌人对自己都是冷酷无情。

    陈扶风背部受了两刀,身形已有些踉跄,脚步虚浮晃了几步,斜刺里一支长戟刺出,刺中陈扶风肋下,陈扶风神情狰狞地一手握住戟杆,反手狠狠一劈,偷袭他的死士当即被劈死,陈扶风身躯摇晃几下,露出一抹解脱般的微笑,倒地而亡。

    屋内,宋根生死死咬着下唇,下唇已被他咬出血,鲜血顺着下巴流落,滴在雪白的奏疏上,一滴,两滴,赤血化碧。

    “……盛世之下,积弊愈深,权贵圈地是为积弊之首也,万民之地皆与权贵所夺,国之粮赋归于权贵之私产,以窃国本而饱私囊,以瘦天下而肥宗亲,失地之民流沛于野,国库之赋渐逝于外,民怨积沸,扬汤弗止,地无颗粒,盛世几何?臣宋根生万死上疏,伏乞圣天子俯躬垂聆,挽大唐之即危,解万民之倒悬,续社稷之永世,留青史之圣名。青城令宋根生谨录奏闻,伏候勅旨。”

    一封陈情奏表写完,宋根生搁笔,见奏疏上两滴鲜血,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决定不再重新抄录,将奏疏折起,小心地收入怀中。

    听着外面的刀剑厮杀声,宋根生想到这么多人为保护他而殒命,他最好的兄弟顾青在外面更是不知生死,久抑的心头重负终于承载不起,宋根生喉头一甜,噗地一声吐出了一口鲜血,垂头怏怏地双手扶住桌案,宋根生剧烈地喘息片刻,最后整了整衣冠,起身打开了门。

    屋门打开,顾青回头诧异地看着他,道:“你写完了?”

    宋根生点头微笑:“写完了。”

    顾青发现他嘴角流着血,道:“你怎么了?受伤了吗?”

    宋根生摇头,从怀里掏出奏疏递给顾青,道:“你帮我收好它。”

    说完宋根生从地上某具尸首旁拾起一柄横刀,用力地握紧刀柄,深深吸了口气,宋根生道:“现在,我与你们同生死!”

    顾青愣了片刻,随即笑了,拍了拍他的肩道:“我忽然觉得,你好像长大了。”

    宋根生流泪道:“有人为保护我而死的那一刻,我已长大了。顾青,这一次我真的错了……”

    “对错已不重要,根生,我们今夜大抵是活不过去了。”顾青惨笑,他已扔掉了机弩,手里握着一柄长戟,动作生涩地平端于前。

    死士们悄然围了上来,为首的人已看到了宋根生,眼睛眯了一下,从宋根生的官服上已认出了他是此次的击杀目标,于是忽然举起手,隔着数丈朝宋根生遥遥一指,喝道:“就是他!杀!”

    李十二娘仰天一笑,厉声道:“要杀他,先杀我!”

    说完李十二娘冲了出去,剩下的江湖好汉们皆是李十二娘的朋友,见她冲了出去,好汉们顿时也跟着冲了出去。

    宋根生的身边只剩下刘泓等一群少年,顾青则执戟挡在宋根生前面。

    盯着战局,顾青头也不回地道:“刘泓,你们列阵保护好根生,贼人若杀来我先上,我若死了,就该轮到你们了。”

    刘泓大声应了,少年们马上按平日操练的内容列好阵势,将宋根生团团护在阵型中间。

    宋根生流着泪道:“顾青,是我拖累你了……”

    顾青来不及答话,一柄长戟便悄然无声地刺了过来,顾青大惊,急忙侧身闪过,接着握住长戟狠狠一挥,将对方的长戟挡开,最后顾青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往前一刺,却刺了个空,长戟刺空那一刹,顾青情知不妙,下意识地闪身躲避,然而终究不如对方身手反应敏捷,顾青只觉得肋下一麻,对方的戟尖划破了他左侧下的肋部。

第一百八十四章 善恶有报

    武力不如别人时,一定要冷静。

    从身手上来说,顾青完全是废材,除了蹲过几天马步外,唯一熟悉的便是从前世记忆里带来的街头痞子似的打架方式,既难看又没节操。

    久违的受伤感觉,刚开始察觉不到痛,受伤的地方只觉得微微发麻,直到几个呼吸之后,肋下伤处的痛感才渐渐强烈起来,顾青龇着牙,痛得倒吸一口凉气。

    他早已做好了死亡的准备,只是死亡之前受伤的痛楚他却没做好准备,仅仅只是划破了肋下,顾青便已痛得不行。

    在他的预想里,就算今夜为了宋根生而战死,至少也是痛快利落地被敌人一剑封喉,死得又痛又快,绝不似此刻这般钝刀子割肉。

    院子中央,双方仍在鏖战,刚才让他受伤的死士大抵是悄悄脱离主战场绕过来的,顾青受伤之后反倒激起了凶性,咬了咬牙,握紧了长戟半弓着腰,像一个山林里狩猎的猎人盯住了一头猛虎,目光凶戾地静等着一击必杀的机会。

    对面的死士也不敢大意,今夜的战况已然大大超出他们的意料,没想到区区一道击杀县令的任务,最后伤亡竟如此惨重,无论今夜最后的结果是什么,他们这些人已难逃济王殿下的责罚甚至处死了。

    所以,此刻双方皆已抱了必死之心,以命相搏之时更是格外惨烈。

    盯着死士的眼睛,顾青不动声色地往左边移了一步,死士的长戟也跟着他移动,顾青凝神,手中的长戟忽然猛地刺出,死士举戟格开,随即长戟在他手中舞过一道半圆,狠狠朝顾青的脖子划去。

    顾青再挡,然而死士的长戟忽然中途变招,戟尖挥到一半忽然停住,接着转了个方向猛地朝顾青的胸膛刺去。

    顾青不得不再次后退,情急中伸手入怀,抓了一把早已预留好的石灰粉,狠狠朝死士脸上一抛,死士没想到敌人的路数居然如此卑鄙,猝不及防下石灰粉大半落在他脸上,眼睛顿时被迷住了。

    死士大急,失去视力的他马上胡乱地挥舞着长戟,在他的前方将长戟舞得密不透风,顾青本想趁势解决他,一时却无法得手。

    正在犹豫要不要拾起机弩给他来个远距离攻击,忽然听到死士惨叫一声倒地。

    张怀玉脸色苍白,从死士身上抽回长剑,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道:“你还是那副德行,跟当初与外村无赖村痞动手拼命时一样毫无长进。”

    顾青以长戟支地,撑着他的身子大口喘气,虽然芳心有被张怀玉伤害到,但此刻他也懒得跟她斗嘴了。

    院子中央一声惨叫,又一位好汉倒在死士们的刀剑下。

    顾青喘息片刻,咬了咬牙,举起长戟便待加入战圈,却被张怀玉拦住了。

    “顾青,我们都可以死,你不能死,留待有用之身……”张怀玉低声而迅速地道。

    顾青冷冷道:“我的命更金贵吗?所以我不能死?”

    张怀玉黯然道:“对我来说,是的!你的命比我的命金贵。张家已经欠了令双亲太多了,他们唯一的后人,我不能再让他死去。”

    顾青叹道:“张怀玉,大哥,你别这样,现在是拼命,不要搞得这么狗血,说得好像你不让我死我就不会死一样,看清情势了吗?我死不死是他们说了算的,你说了不算。”

    张怀玉目露杀气地盯着死士们,恶声道:“我拼死保你逃出去!”

    “瞎了吗?咱们明明打不过人家,拼死保护我有什么用?少废话了,一同拼命吧!”顾青丢下这句话后,挥舞着长戟突然冲了出去,张怀玉来不及拦阻,只好跟在他身后往前冲。

    对于结局,顾青是悲观的。

    双方人数与力量悬殊,顾青饶是设了许多机关暗算了不少敌人,终究只能将双方的差距拉得稍微近一点,然而,最终的结果还是要靠武力说话的。

    王府的死士们太强大了,顾青和一群江湖草莽真的无法抗衡。

    好汉们人数越来越少,人人都杀红了眼,人人都受了不轻的伤。不时听到有人发出临死前的惨叫,也不时能看到那些好汉们临死前最后的反扑,哪怕是狠狠咬敌人一口也算。

    正义与邪恶,没人有资格定义,他们只有一股执着的信念。好汉们眼里的世界和宋根生一样,非黑即白。

    或许,信念单纯的人在做出生死选择时才会那般干脆果决,并且至死不疑。

    好汉们在顾青面前一个个倒下,顾青已无暇感受悲伤,事实上他已绝了生望,自己的生命或许在下一刻便会和好汉们一样身死魂消。

    冲进双方交手的圈子里,顾青毫无章法地胡乱挥舞着长戟,每一次挥舞都用尽了全力,当然,每一次挥舞也露出了无数的破绽,任何人都能轻易地一剑刺穿他的胸膛。

    可是顾青并未受伤。

    张怀玉像影子一样贴在他身边,每次顾青挥出长戟,张怀玉的剑便恰到好处地补上他露出的破绽,顾青负责攻,张怀玉负责守,二人搭配之下,竟在短时间内配合得无比默契,甚至阴差阳错之下顾青竟杀了两名死士。

    然而,终究大势已去,顾青和张怀玉终究无法力挽狂澜。

    当顾青这方只剩下不到十人时,大家几乎已无力再战,所有人都背靠背聚拢在一起,剩下三十来个死士迅速将他们围拢起来。

    院子东侧的屋子外,宋根生发了疯似的要冲过来,刘泓领着少年们死死地拽着他。

    为首的死士头脑仍很清醒,厮杀已这般惨烈了,他仍知道什么是重要的,什么是次要的。

    扬刀指了指不远处的宋根生,死士喝道:“分出十人,将宋根生的首级取来!”

    见一群死士朝他们冲来,刘泓心头剧跳,却握紧了长矛凛然不惧道:“所有人,列阵!冯阿翁教我们的鱼翼阵,快!”

    七八个少年郎飞快抢步站位,同时平举长矛盯着跑来的死士,宋根生仍被他们死死地护在身后。

    死士越来越近,刘泓越来越紧张,待到死士冲到阵前时,刘泓忍着惊惧大喝道:“刺!”

    七八个少年如初生之犊,奋力地将长矛刺了出去。

    死士们早有防备,第一刺全都落了空,刘泓又喝道:“变阵,刺!”

    鱼翼阵刹那间换了几个走位,神奇地呈现半包围之势,长矛刺出,死士终于有人被刺中,惨叫倒地。

    杀了生平第一个敌人,少年们的脸上从紧张到恶心害怕,最后渐渐变得兴奋起来,胆气顿时壮了。

    “长矛放平,推,刺!”刘泓兴奋得语声发颤,愈发像一位少年小将军。

    顾青和张怀玉等人被围在中间,见宋根生那头暂时安全,李十二娘不由叱道:“杀出缺口,跟宋根生会合!”

    众人一凛,下意识便举起了刀剑,朝死士们杀去。

    县衙院子中央,双方人马变成了四拨,厮杀混战,为各自挣命。

    县衙外,大门忽然被重重踹开,冯阿翁一马当先一瘸一拐地闯进来,他的身后举着无数支火把,瞬间将院子照得亮如白昼。

    正在鏖战的双方顿时愣了,顾青面露惊喜,没想到自己绝境之时竟然等来了援兵,而且人数不少,从火把的数量来看,冯阿翁至少带了两百人。

    火把照映着众人的脸,顾青发现冯阿翁带来的都是附近村庄的村民,手里握的除了火把,还有锄头,铁耙,犁头等各种农具。

    一名村民上前呸了一声,道:“贼子敢动我们宋县令,先问问青城县的农户答不答应!”

    冯阿翁沉声道:“把他们都围起来!”

    为首的死士大惊失色,原本占据了绝对的上风,眼看就能完成济王交给他们的任务,全歼顾青等人,将宋根生的首级带回去,谁知离胜利只差一步时,却杀出两百多个农户,而死士这一方经过一场场惨烈的厮杀,已然只剩了二十来人,而且大多力气耗尽,已是强弩之末。

    武功并没有那么神奇,练武的人充其量比普通人力气大一些,懂得一些有效杀人的招式,反应能力比普通人快一些。

    可是,当一个练武的人同时对战十个普通人,基本也是有败无胜,十个人蜂拥而上,武功再高终究会被湮没在乱拳之下,这是毫无悬念的。

    气势是一种无形的东西,明明看不见摸不着,可它偏偏能被人清楚地感应到。

    包括顾青在内,在村民们将死士围起来以后,人们清楚地察觉到死士们的气势一泻千里,颓丧中带着一股深深的绝望味道,力气已殆,士气也降至冰点。

    冯阿翁像个发号施令的大将军,指着死士喝道:“一群无法无天的贼子!打死他们!”

    村民们抡起手里的农具便铺头盖脸地朝死士们身上狠狠砸去,死士们举起兵器抵挡,然而攻击来自四面八方,手里的兵器根本挡不住,瞬间便有十几名死士倒下,还活着的死士们也是腹背受敌,苦苦支撑。

    为首的死士大喝道:“慢着!士可杀,不可辱,死于乡野村夫之手,实为奇耻大辱!”

    说完死士怨毒地看了顾青一眼,忽然举刀朝自己的脖颈一抹,脖子上的伤口鲜血喷溅而出,死士身躯摇晃几下,倒地气绝。

    其余几名死士眼中露出绝望之色,犹豫半晌,也有样学样举刀抹了脖子。

    院子里一片血泊,一地尸首。有敌人的,也有江湖好汉和亲卫们的。

    一场生死相搏的鏖战结束了,结局令所有人都意想不到。

    冥冥中仿佛真的有一种名叫“天意”的东西,它像一把尺,默默地称量人世的善恶,善恶皆有报。

    顾青和张怀玉等人呆怔地看着满地尸首,神情木然,眼神空洞。良久,顾青两腿一软,瘫坐在地上,连抬手的力气都没了。

    张怀玉搀着他的胳膊,朝他笑了笑,接着笑声渐渐大了,最后笑声忽然一顿,张怀玉将头埋在顾青的胳膊上,呜呜地大哭起来。

    李十二娘和活着的好汉们差不多也是这般模样,哭哭笑笑疯了似的,许久之后才宣泄了情绪,众人渐渐平复下来。

    宋根生踉踉跄跄走到顾青等人面前,朝李十二娘和好汉们长揖为礼,泣道:“大恩不言谢,宋某余生,皆各位所赐。诸位伤亡惨重,皆因我而起,那些逝去的侠义之士,宋某愧对他们……”

    李十二娘擦了擦眼泪,先看了看周围的村民,又看了看宋根生,幽幽叹道:“你莫谢我们,真正救你命的人,是你自己。”

    “你就任县令一定做过许多惠泽乡邻的善政,所以治下子民都拥戴你,所以他们才会在你危急之时赶来助你,一啄一饮,有因有果,得道者自有天助。”

    宋根生叹道:“我若是好官,治下子民就不会有那么多人沦为流民,逃亡他乡。”

    说着宋根生朝村民长揖一礼,道:“宋根生拜谢诸位乡亲救我于危难。”

    村民纷纷避开他的行礼,一名村民壮着胆子大声道:“宋县尊,你是不是好官,别人说了不算,你治下的农户子民说了才算!”

    “没错,我等子夜奔袭十多里,赶到县衙后还要冒着被人杀的风险,你若不是好官,哪里值得我们如此做?”

    “县令上任不足半年,行仁政善令无数,青城县子民三生有幸,等来了宋县令这样的好官。”

    宋根生听着百姓们的夸赞,眼泪又不争气地流了下来,垂着头泣不成声。

    顾青瘫坐在地上,仍提不起一丝力气,虚弱地道:“根生,是非功过,史书说的都不算,千古以还,真正记载青史的人是乡民百姓,他们才是最公正的见证者。”

    …………

    鏖战结束,打扫战场的事交给了冯阿翁。

    顾青撑起身体里最后一丝力气,蹒跚走到院子中间一具具尸首前,蹲下身注视着已然死去的陈扶风罗非以及张家和李家的亲卫们,顾青神情哀恸,凝视久久。

    “比欠下人情债更难受的,是欠下人命债……”顾青悲痛地摇头叹道:“陈叔,罗兄,还有诸位兄弟,有生之年,教我如何偿还你们的债啊……”

    垂头跪在众人的尸首前,顾青也流下了眼泪。

    心里痛得厉害,比受的伤还痛,明明是萍水相逢的交情,可此刻顾青却仿佛失去了许多至亲的亲人一般,他们慷慨赴死的一幕幕画面仍在脑海中浮现,与他们的音容笑貌一同印进了他的心底深处。

    “冯阿翁……”顾青嘶哑着声音道。

    冯阿翁快步走到他面前。

    “请冯阿翁召集村民,将这些江湖豪杰和亲卫们的尸首抬回石桥村,请先生寻个风水宝地,厚葬他们。”

    冯阿翁应了,看着顾青苍白的脸色,关心地道:“你先去歇着吧,这里的一切交给老汉,我办事你放心。”

    顾青点点头,留恋地看了陈扶风他们一眼,然后起身,身形不自觉地趔趄了一下,实在没有力气了,肋下也受了不轻的伤,顾青被村民们七手八脚抬回县衙后院。

    后院的厢房门打开,宋根生的爹宋根以及秀儿母女神情惶然地从厢房里走出来,与顾青见过礼后,焦急地问起宋根生的境况。

    当初张怀玉察觉到宋根生闯祸后,立马将宋根和秀儿母女接来县衙住下,今夜双方在前院激烈厮杀时,宋根和秀儿母女被安排在后院,藏在一间很难被人发现的密室里,直到外面厮杀的动静没了,他们才敢从密室走出来。

第一百八十五章 成长代价

    县衙内的善后事宜交给冯阿翁处理,大战之后院子里尸首遍地,前院里充斥着浓浓的血腥味,地面上的血迹已干涸,渗入了泥土中,呈现一片暗褐色,用水冲都冲不掉。

    花草树木凋零断枝,廊柱上布满了刀剑凿劈的痕迹,断裂的兵器,零落散弃的残肢,县衙看起来像修罗地狱般惨烈。

    在冯阿翁的带领下,村民们忍着恶心逐一收拾善后,张怀玉和李十二娘等人被抬回后院歇息。

    宋根生没受伤,但神情一直很低落,看着亲卫和江湖好汉们的尸首被一具具抬走,面上覆盖白巾,宋根生呆呆地坐在台阶下,眼泪又流了下来。

    顾青斜靠在廊柱上,一名村民给他包扎肋下的伤口,顾青疼得浑身直颤,仍不忘开导宋根生。

    “根生,明日我们回石桥村住几日,大家都要养伤,而你,风口浪尖之上也要躲一躲风头,若济王不死不休,派第二批死士来刺杀你,我们便完全没有胜算了。当然,济王应该不会派第二批人来了,今夜之事便已闹大,济王已自身难保。”

    宋根生低声道:“顾青,我想辞官了,回家做个农户,此生安安心心在石桥村种地读书……”

    村民包扎伤口粗手粗脚,顾青疼得一抽,下意识便狠狠抽了村民一记,怒道:“轻点!给你家牲口接生呢?”

    村民憨厚一笑,道:“我家没牲口,钱攒得差不多了,打算下月买头牛……”

    “留一块菲力给我……”

    村民:???

    “算了,你不懂。”顾青挥了挥手,望着宋根生道:“不打算当官了?当初你在石桥村时信誓旦旦说要造福一方子民,这话不算数了?”

    宋根生黯然道:“我造福不了,用尽了全力,治下的子民仍流离失所妻离子散。我的冒失害死了那么多人,子民们也没过上好日子,我是个不称职的县令……”

    顾青指了指村民,道:“你若不称职,他们今夜为何来救你?”

    宋根生哑口无言。

    顾青又道:“若再给你一次机会,你发现豪绅圈地,县内土地被权贵占去一半,你会如何处置?”

    宋根生想了想,道:“我……想必不会像这次一般冒失了,区区县令无法与权贵正面相抗的,我不会拿问豪绅,不会粗鲁地收没土地,我……会想别的办法,用迂回温和的方式,暗中搜集权贵圈地的证据,等待时机将证据送上去,然后……”

    苦笑摇头,宋根生叹道:“然后,我也不知该如何办了,长安君臣若对权贵圈地不以为然,我一个县令纵是舍命上谏,想必亦如石沉大海,说不定还会惹君上不悦,招来杀身之祸。”

    顾青笑道:“你能这么想,说明你真的已成长了,现在的你,勉强能胜任县令,因为你有了最基本的官场经验。”

    “官场是个讲究隐忍韬晦的地方,也是讲究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地方,遇强则示弱,谋而后动,等待时机一招制敌于死地。”

    宋根生盯着他,道:“如果你是青城县令,你会如何做?”

    顾青想了想,道:“我会想尽一切办法升官。”

    “升官?”顾青的答案令宋根生无比惊愕。

    “对,升官。县令无法对抗权贵,但宰相却有办法。因为宰相有话语权,有朝堂势力,官当得越大,权力也就越大,当权力大到能够主导一个国家的政策方向时,对付权贵圈地的办法也就多了。”

    顾青笑道:“县令对权贵说,你不准圈占民间土地良田,权贵当你的话是放屁,理都懒得理你,脾气差一点的说不定直接派人干掉你,比如今夜这一次。但如果一个宰相对权贵说,你不准圈地,权贵再是愤怒,也不敢拿宰相的话当耳旁风,因为宰相的权力和势力,有的是办法让权贵当不成权贵,明白我的意思吗?”

    “欲变世局,先强己身。自己的翅膀硬了,才有向权贵和世间不公正宣战的实力,如果无法改变,便索性凭实力打碎一切,以你的意志重建秩序,亲手制定你想要的游戏规则,任何人违反你的规则便是人头落地的下场。”

    宋根生垂头,若有所思。

    顾青笑道:“你还想辞官吗?”

    “我……”

    顾青伤感地看着廊下停满的一排排亲卫和好汉们的尸首,道:“他们豁出性命保护你,为的是什么?或许为了世间的公义,但我觉得更多的,他们是为了给苍生留一些希望,一位好官便是一颗希望的种子,世上的好官多了,苍生才有好日子过,如果这位好官只是经历了一次挫折便心灰意冷辞官归乡,他们也不会怪你,但九泉之下,想必应有一点失望吧……”

    宋根生咬了咬牙,道:“这个县令,我还要继续做下去!”

    抬头目注顾青的眼睛,宋根生一字一字地道:“不仅要做下去,我还要升官,我要当刺史,当节度使!”

    顾青扭过脸,道:“你别这副吃人的表情,搞得好像黑化了一样,先老老实实当好县令,从今以后,你用心学一学官场规矩和经验,把官场上的人和事琢磨透了,你才能在官场上如鱼得水,就算没有我的帮忙,你也能独自应对各种麻烦和难关。”

    宋根生点点头,随即不安地道:“你回长安后不会有麻烦吧?咱们全歼了济王的死士,他难道会善罢甘休?”

    顾青冷笑:“派出两百死士千里奔袭,刺杀朝廷任命的县令,你觉得这件事能瞒得住天子和朝堂?”

    “这……”

    “我回到长安后,不是济王会不会善罢甘休,而是我肯不肯善罢甘休的问题了。这件事我们占着理,你怕什么?等着吧,今夜济王府死士全军覆没的消息传到长安,济王会吓尿的。天子可不是什么讲究血肉亲情的人,当年三位皇子说废就废了,这位济王殿下恐怕也没个好下场。”

    “当初济王胆子为何如此大,敢派那么多死士出长安刺杀我?”

    顾青笑了:“因为济王没想到我这个变数,他以为派一群死士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你杀了,事后找个替死鬼一推,这件事便算完结。可他没想到我竟然敢不顾一切回到青城县,也没想到李姨娘能召集如此多的江湖好汉与死士们对决,一个只知吃喝玩乐的纨绔皇子,你以为他有多么的老谋深算?只死一个县令,他有能力把事情压下去,但死了两百个死士,事态可就不由他控制了。”

    …………

    天亮后,县衙内的善后事宜差不多处理好了,冯阿翁从县城里雇了许多马车,将尸首和兵器装上车,盖上白布离城而去。

    死士的尸首全部被葬在一块无人的野地,战死的亲卫和江湖好汉们则被运回了石桥村,在村子半山的瓷窑对面山上,开辟出一片墓地,将所有亲卫和江湖好汉们的遗体装殓入棺,葬入土中。

    下葬那日,顾青和宋根生领着全村老少,齐刷刷地跪在众好汉的墓碑前,天空飘着凛冽的冬雨,冷得令人骨头缝里都透着寒意,可石桥村的老少仍在雨中一动不动地跪着。

    村民们对县衙发生的一切仍有些不大了解,可是顾青回来了,宋根生也回来了,他们虔诚而悲恸地跪在墓碑前,村民纵然不甚明了,但他们知道,这片土地里埋葬着的人一定做过某件惊天动地的事,他们一定为了某个人,某件事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这样的人,值得一跪。

    葬礼过后,新伤未愈的张怀玉冷着脸向村民们宣布,石桥村将新建一座烈祠,祠堂内将供奉所有为石桥村拼过命的人,他们的名字将会刻在牌位上,供享石桥村世代村民香火,他们的事迹将会被记入村志里。那些为了世间公义和芸芸苍生付出过生命的人,永世被历史所铭记。

    顾青没急着回长安,他受的伤不轻,无法长途跋涉,再说他也要等此事在长安的反应,等着它慢慢发酵。

    在村里给张九章和李光弼各写了一封信后,顾青便安心留在村子里养伤。

    信送到长安后,张九章和李光弼会知道怎么做的。

    冬日的雨冰寒刺骨,河面上结了冰,山林村庄一片萧瑟,院子里光秃秃的银杏树只剩嶙峋的枝桠摆出各种诡异的形状。

    顾青和张怀玉并排半躺在屋子的两张胡床上,两人的中间点了两盆炭火,饶是如此,顾青仍觉得冷,身上裹了一层厚厚的毛毯。

    张怀玉身上的伤也不少,那晚的厮杀,她几乎在鬼门关上走了好几个来回,身上背上腿上伤口无数,直到今日养伤,她的脸色已然很苍白,失血过多只能慢慢补回来。

    漫长的养伤日子,大多数时候很无聊。顾青有心跟张怀玉叙叙旧,无奈张怀玉像个闷罐子,很少搭理他。

    “村里比以前变化很大,建了很多新居,也迁进来了许多外村人。”顾青耷拉着眼,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

    “嗯。”张怀玉回以淡淡的一声。

    “我家没被你一把火烧了,我很欣慰。”

    “嗯。”

    “但我发现我家的厨房好像不对劲,有火烧过的痕迹,而且屋顶也翻修了。怎么回事?”顾青扭头看着她。

    张怀玉脸上闪过一抹赧然,镇定地道:“你走以后,我试着自己烧火做菜,灶里添的柴太多,不小心把厨房烧了……”

    顾青嘴角露出霸道总裁式的狂拽酷炫笑容,压低了声音道:“女人,你在玩火……”

    啪!

    一块晒干的肉脯砸中了顾青的脸,霸道总裁的冷酷形象瞬间破功。

    顾青挫败地躺了回去,幽幽叹气。

    张怀玉是个寡言但心眼实在的女孩,这样的女孩往往做事一根筋,认准的事情会一直做下去,谁都劝不住。这样的女孩如果真心站在自己这一边,往往比谁都忠诚,宁死不移其忠。

    但是,她却不是一个适合聊天的对象。

    相比之下,长安城的张怀锦便很适合聊天了,顾青不管什么话题张怀锦都能稳稳接住,有时候顾青没话题了,张怀锦还能主动制造话题强行尬聊,如果顾青不搭话,她能假装顾青搭话了,就这样自言自语一整天。

    不知为何,顾青在长安时特别想念张怀玉,但此刻在张怀玉身边时,却又不自觉地想起了张怀锦那个可爱的小姑娘。

    然后顾青有些惊了,两世凭实力单身,任何诡异离奇的爱情都能完美躲闪过去,这一世心里居然同时挂念两个女人,心口的朱砂痣和蚊子血,两个女人时常对换,明明仍是单身,却宛如渣男般朝秦暮楚……

    直男突然变成了渣男,所以,人设是在什么时候悄悄崩掉的?

    顾青在默默反省自己的时候,张怀玉却忽然开口了。

    “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

    顾青一愣:“什么怎么做?”

    张怀玉看着他的眼睛,道:“回长安后,你打算如何慢慢掌握权力?”

    顾青眼睛眯了起来:“我为何要掌握权力?”

    “心怀吞吐天地之志,手中无权岂不是笑话?”

    “你怎么看出我心怀吞吐天地之志的?我脸上刻着字了?”

    张怀玉笑了笑,淡淡地道:“我对你没有威胁,甚至我能毫无保留的帮你,你那些不可告人的心思对我说无妨,我不会背叛你的,否则,你以为我为何留在石桥村?”

    顾青沉默片刻,缓缓道:“张怀玉,你这副自信的样子很讨厌。”

    张怀玉笑容渐冷:“你若不喜欢我现在这副样子,我可以给你看别的样子。”

    说着张怀玉脸部忽然一整,露出一副又蠢又呆的明媚笑容,道:“张怀锦是不是这副样子?你喜欢吗?”

    顾青一惊,额头不知为何渗出了汗,虽然不知道自己为何心虚,可此刻他就是感到了心虚。

    随即顾青很快恢复了自然。我什么都没做,为何要心虚?

    “张怀锦不是这副样子,你模仿得不够像,我给你模仿一下,你看好了……”

    说着顾青调整了面部表情,接着目光开始变得呆滞,嘴角微微往上扬,露出一排牙齿,眼睛弯成了两道弯弯的新月,半仰着头一副痴呆少女情怀总是诗的模样,用又萌又蠢的语气尖细着嗓子道:“阿姐,阿姐,我又尿床了……”

    张怀玉惊愕片刻,接着噗嗤一笑,掩着小嘴背过身笑得不能自已。

    顾青觉得自己模仿得很成功,沉浸在自己高深的演技里不可自拔,于是趁热打铁道:“要不要我模仿你的样子?”

    张怀玉笑声忽然一顿,脸色顿时冷了下来,冷笑道:“你试试。”

    试试就试试,顾青根本没察觉到冷笑与正常笑容的区别,兴致勃勃地调整表情,随即猛地一拍旁边的小矮桌,撸起袖子朝地上狠狠吐了口口水,恶声喝道:“来人,我要吃三碗饭!三碗!”

    下一瞬间,顾青发现自己躺着的胡床忽然垮了,他整个人随着胡床倒了下去,重重跌在地上。

    定睛一看,胡床的几只木脚被削断了,切口整整齐齐。

    张怀玉若无其事地将匕首入鞘,收入怀中,神情萧瑟地看着屋外阴沉沉的天空,悠悠道:“今日的北风,好喧嚣啊……”

    一个养伤的女人居然随身带着利器,不是神经病就是狠角色。

    没有实力前,无论是神经病还是狠角色,顾青都招惹不起。

    于是顾青乖巧地起身,鞠躬。

    “对不起,我错了。”

第一百八十六章 委婉表白

    女人喜欢用行动表达喜怒情绪。比如她高兴了,会手舞足蹈使劲的捶你,比如她生气了,会丧心病狂使劲捶你。久而久之就给了男人一种错觉,似乎她是怎样的情绪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捶你。

    顾青与张怀玉大半年没见了,张怀玉对顾青终归有一些情绪要表达,顾青如果情商稍微高一点的话,最好对她避而远之,等她过了这股子劲儿再接近。

    天冷得邪性,屋子里生了两盆炭火似乎都不够,顾青还是觉得有点冷。

    断了腿的胡床被修好了,躺在上面凭空矮了一截,衬托得旁边张怀玉的胡床瞬间高大起来,与她聊天需要仰视。

    “杨叔母刚送了一罐鸡汤,给咱们的。熬了两个时辰,据说是她家下蛋的老母鸡,忍着心疼宰了,造孽啊。”顾青幽幽叹道。

    张怀玉露出娴静的微笑:“村里的人真好,这大概是我愿意留在村里的另一个原因吧。”

    “你打算一直留在村里,不去长安了?”顾青好奇问道。

    张怀玉摇头:“不去了。长安我并不喜欢。”

    “因为张家的人?”

    “不仅如此,还因为这两年我见过太多贫苦,再看长安那些权贵文士们对盛世歌功颂德,便觉得他们太虚伪太恶心,我如果去了长安,每天要看到那么多虚伪恶心的面孔,那是对我的折磨。”

    顾青笑了笑,道:“你这耿直的性子,大概只能一生留在村子里了。”

    “一生留在这里也没什么不好,我已渐渐习惯了这里的日子,至少这里没有虚伪,每个人都那么真诚,他们的爱与憎明明白白写在脸上,我不需要提防任何人,在这里,我过得很快活。”

    顾青目光望向屋外,低声道:“其实我也想一辈子住在这里,在这里娶妻生子,数十年后儿孙满堂,一生过得平庸却平安,人生风平浪静,不需要走得跌跌撞撞,临死安排好后事,踏踏实实埋进土里,每逢年节儿孙来我坟前洒下一杯酒,世上的纷争与战乱与我毫无干系,斯愿足矣。”

    张怀玉失笑:“若有生之年发生战乱,村子也无法幸免,那时村里的瓷窑也好,每天都能吃上肉的日子也好,战乱碾压之下,一切都烟消云散,今日你我看见的每一个幸福的人,终归会走上颠沛离析的路,幸存者十难取一。”

    顾青笑道:“或许,在我有生之年,天下有战乱,但蜀州并无战乱呢……”

    张怀玉摇头:“天下若乱,蜀州焉能幸免?”

    顾青笑了笑,没解释。

    其实,安史之乱后,蜀州确实没乱,李隆基仓惶逃出长安后,还往蜀州避难。如果顾青没有丝毫野心的话,一生住在村子里平安到老其实并非遥不可及的事。

    从穿越到现在,顾青的性格已改变了许多,淡漠无情的性格被许多人许多事温暖过后,顾青已做不到淡漠无情地面对身边的人和事了。

    只是当一个人的心中多了几分悲悯,行事难免失去冷静,从此很难理智地看待世人遇到的不公,为了所谓的天理公道,不计后果地维持正义,最终付出惨重的代价,比如这次保护宋根生便是如此。

    顾青如今的心态很矛盾,他不觉得心怀悲悯是什么坏事,可他也不愿因为悲悯而失去理智,失去理智代表着失控,失控的后果很严重。

    顾青是少年,可他又不是少年。与众不同的两世为人的经历注定了他无法像寻常的少年那样简单冲动地处理复杂的世情。

    “你在想什么?”张怀玉看着失神的顾青,忽然问道。

    顾青望着她平静的脸,心里忽然有了一种属于少年的冲动。

    认识她以来,她便永远这么平静且执着,但她却默默地为自己做了很多,顾青都一一看在眼里,有时候也不禁奇怪,她为自己做了这么多,究竟是朋友之义,还是男女之情?

    不计后果的青春里,感情是不是也能冲动一次?错过年少,人生还有什么时候能够来一场奋不顾身的爱情?

    她毫无怨言地自愿留在石桥村,难道仅仅只是喜欢这里的安宁生活?

    她日夜操练村里的少年,用鞭子抽着逼他们上学堂读书,难道是因为闲得无聊?

    她做的这一切……有没有可能是为了自己?

    顾青不确定地想着,从认识她到现在,梳理了她的所作所为以后,顾青觉得她应该是对自己有意的……吧?可惜她太含蓄了,居然没有任何暗示,哪里像一千多年以后的女孩,看中了便像狼一样扑上来,左勾拳右勾拳都打不走。

    所以说,文明不总是在进步的,轰轰烈烈倒追男主的美德,古代的女子就很缺乏。

    “我在想……我的人生好失败。”顾青黯然叹道。

    张怀玉冷眼瞥着他:“不到二十岁已官居六品,当上了左卫长史。你若是失败,世上别的人都该找根柱子撞死算了。”

    顾青认真地分析道:“你看啊,我做人虽然勉强算得上义薄云天,可心里其实是很孤傲的,比如我现在看宋根生,虽说我与他情同父子,可每次看到他我总想抽他,很难控制住自己,我认同他这个朋友,但又很鄙夷他为人处世的方式……”

    张怀玉定定注视着他,久久不语。

    “你这种眼神很欠抽,啥意思?”顾青不满地瞪着她。

    张怀玉抿了抿唇,将头扭向另一边,淡淡地道:“太巧了,我也是这么看你的。”

    顾青一呆:“情同母子?”

    “不是,我是想说,每次看到你的时候,我也特别想抽你,很难控制自己。”

    顾青叹气,跟这种人聊天真的很难让人产生愉悦的情绪,越聊心里越堵得慌。

    “我……继续告诉你我的人生为何失败。对宋根生,我鄙夷他,又不得不处处维护他,在这方面,他亲爹都没我对他如此上心。为了他,我不得不一次次打破自己的原则,干了许多不冷静的事,打破原则的事情干得多了,难免心里有了一种担忧,我觉得自己可能根本没有原则,所以才会那么容易打破原则,一个没有原则的人,未来的人生或许会活得不错,但也会很悲哀……”

    张怀玉听得云山雾罩,皱眉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顾青叹道:“我想说的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宋根生算是养废了,我打算自己生一个儿子好好养,将来就算要教育也舍得下重手,毕竟是亲生的,不需要那么客气……”

    “所以呢?”

    “生孩子这事儿,我一个人可能办不了……”顾青扭头看着她,向她发出诚挚的邀请:“你若闲着没事的话,要不要帮帮忙?”

    张怀玉隐隐有种预感,接下来顾青的狗嘴里可能要吐出一些不是象牙的东西……

    “我如何帮你?”张怀玉美丽的杏眼眯了起来,很危险的信号。

    遗憾的是,顾青对女人表情的微妙变化似乎从未研究过,他根本没察觉到危险,自顾地道:“帮我生一个吧,几个也行……”

    指着屋外远方的山峦,顾青指点江山状,动情地道:“看到那座山了吗?那是我为你打……嗯,不对,我是说,我要在山上开一块墓地,作为我顾家的祖坟,我打算在祖坟里给你留一块地方,就在我的旁边,墓碑我都想好怎么刻了,‘顾门张氏’怎样?是不是觉得很幸福?”

    张怀玉愕然地看着他,宛若在看一个智障。

    “所以,顾门张氏啊,给我生几个健康聪明的娃不过分吧?天经地义吧?你要不要考虑……啊!姓张的,你龟儿疯了嗦?”

    话没说完,刚修好的胡床彻底分崩离析,顾青狠狠地摔在地上,不仅如此,还被张怀玉居高临下重重踩了几脚。

    然后张怀玉转身便走,受伤的身子走得蹒跚而匆忙,如同见了鬼。

    顾青瘫坐在地上,神情黯然,心情低落。

    好不容易鼓起勇气表白,然而看张怀玉的反应,似乎拒绝了他的表白……

    想不通啊,难道她对自己无意?一切看似暧昧的小情愫难道都是自己的幻觉?

    暗暗反省了一下自己刚才表白的过程,顾青总结了经验成败,觉得刚才的废话似乎多了些,应该直截了当聊祖坟的事,不该以“人生失败”为开场白,逻辑绕得有点远,张怀玉情商那么低,可能没听懂。

    “应该是太委婉了,下次直接一点。”顾青认真脸,神情凝重地喃喃自语。

    以张怀玉的侠女做派,顾青觉得越直接越好。

    婆娘,老子看上你了,过来让老子啜两口!

    这样说行吗?挨打的可能性不小,再想想,再想想……

    …………

    村里如往常般平静,青城县的暴风骤雨似乎并未影响村民的生活,日升而作,日落而息,站在村口闻闻炊烟的味道,内心由衷地感到安宁祥和。

    冯阿翁一瘸一拐地走到顾青身边,给他披上了一件自家硝制的狐皮氅裘:“天冷得很,莫在外面站着,伤口还没好,小心着了凉。”

    顾青回头笑道:“无妨,我身子没那么弱。”

    “伤筋动骨之时,身子比平常都会弱一些,莫着凉了,否则你若病倒,就得让宋根给你治,想想他那医术,那货医术烂得不行,偏偏自尊心却很强,不让他治他还生气,让他治吧,又跟自己的命过不去……各村都有一本难念的经,我们也难啊。”冯阿翁唏嘘地叹道。

    顾青笑道:“索性让宋叔去县城找家医馆帮几年工吧,几年下来医术多少会有长进,那时可就是名副其实的大夫啦。”

    冯阿翁叹道:“老汉也是这么想的,许多村民也是这么想的,但宋根不这么想,他觉得是我们把他赶出村了,有次老汉委婉地跟他提了一下,话刚起了个头儿,他便哭了,说要击柱自尽,还说士可杀不可辱,说我们嫌弃他的医术……”

    “是,我们确实嫌弃他的医术,可我们也没表现得那么明显啊,自己不长进,还不让人说,我们总感觉被人讹上了……”冯阿翁苦恼地道。

    听着冯阿翁絮絮叨叨地说一些琐碎的家长里短,顾青笑得很温和,若干年后,功成名就,他真的考虑要回石桥村养老。这里的一切让他感到安宁,此心安处是吾乡。

    当然,前提是,张怀玉愿意葬在顾家的祖坟里。

    回头再做做她的思想工作,人生匆匆数十年,埋哪里不是埋?何必太讲究。

    “何时回长安?”冯阿翁忽然问道。

    “再养几日吧,不急。”顾青笑道。

    再过几日,济王约莫得到全军覆没的消息了,很好奇他会是怎样的表情。

    两百多人刺杀朝廷任命的县令,结果全死了,事情一闹大,长安朝堂的御史台也不是吃素的,济王想必会惊慌失措吧?一个非嫡非长的皇子,府里养那么多死士,本身就是一件说不清楚又很要命的事。

    “长安……是个啥样子的?”冯阿翁眼中满是憧憬:“长安的人过日子一定很讲究吧?吃饭的筷子都是金子打造的?”

    “那会重金属中毒。”顾青笑道:“冯阿翁,待我在长安立稳了足,请你和村民们去长安看看,您要好好保重自己,千万多活些年,这几年帮我好好打理瓷窑,我在长安的花费,全靠这座瓷窑供给了,它是我的小金库,您可要看好它。”

    冯阿翁拍着胸脯道:“放心,石桥村如今已是铁桶一般,任何宵小都不敢来犯事,老汉我但有一口气在,谁都不敢来村里造次,村里的崽子们也老老实实不敢乱来。”

    说着冯阿翁眯起了眼睛,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说起来,张怀玉那姑娘确实不错,本来老汉眼里只盯着瓷窑,别的事情都不怎么在乎,但张姑娘却对村里子弟的栽培很在意,无论刮风下雨,必然都要让村里子弟上午操练,下午读书,大半年了,一天都没耽误,顾青,张姑娘是个好闺女,她怎么想的,老汉我很清楚,你莫辜负了她。”

第一百八十七章 漫天花雨

    男人再优秀,没有女人也无法繁衍下一代,所以合作很重要。

    麻烦的是,男女合作有个前提,那就是需要爱情。这就有点搞笑了,前世的科学家早已研究过,男女间的爱情保质期只有短短三个月,三个月后要么分手,要么渐渐变质为亲情,也就是说,刺激男女丘脑神经传导多巴胺激素的过程,就叫“爱情”。

    然而科学家还说过一句话,人们却选择性地忘记了,那就是,多巴胺激素分泌久了,大脑会产生疲惫感。所以男女恋爱后,丘脑里的多巴胺激素分泌会慢慢减少,最后完全停止分泌,这个从分泌旺盛到渐渐停止分泌的过程,便是俗称的“爱情保质期”。

    知识点,要考的。

    所以,所有那些给女朋友发下山盟海誓承诺天长地久爱你的人,原则上都应该被称为“渣男”,这个是有科学理论为依据的,明明只能爱三个月,凭什么许下天长地久?一个理智的女人,就应该在恋爱三个月后带男朋友去医院检查多巴胺分泌,不要信他山盟海誓的鬼话,科学数据能证明他是不是渣男。

    承诺把对方埋进自家祖坟里,才是真正负责任的好男人,比如顾青。

    可惜张怀玉似乎并不领情。

    顾青于是开始考虑如何跟一个古代的具备严重暴力倾向的女人解释何谓“爱情”。

    多巴胺什么的,她可能听不懂。

    那就用一句“情到浓时情转薄”吧,中国文字就是这么博大精深。

    顾青对感情的反应向来迟钝且错误,他甚至不清楚自己对张怀玉究竟有没有爱意,如果说“爱一个人”是一项人生必备技能的话,这个技能顾青两辈子都没点亮过。

    前世的他至死已近中年,一个中年的男人渐渐已失去了爱一个人的能力,生活里无论感情还是事业,脑海里首先衡量的是“利弊”。

    奋不顾身趁少年,错过已是百年身。

    张怀玉为他默默做了那么多事,为他流过血拼过命,但她太拙于表达自己的感情,以至于顾青仍分不清楚这个女人为他做了这么多,究竟是心存爱意还是为兄弟两肋插刀。

    反过来说,顾青对感情的反应很迟钝,他也不是很明白自己对张怀玉的感情是兄弟情还是爱情。

    昨日对张怀玉的委婉表白后,顾青也总结了一下自己的心理状态,他觉得自己的表白并不诚恳,可能其中并未包含多少对她的爱意,只是出于人类繁衍的本能,类似于到饭点了,该吃饭了,恰好路边有一家饭馆,而他恰好走了进去。

    这种心理就很渣男了,顾青心中生出了几许内疚。

    感情当然有,至于说多浓烈未免太夸张,就是那种淡淡的情愫,许久不见很想念,见了面却又无法愉悦的聊天,一声不吭能够为对方赴汤蹈火,单独相处却常常话不投机。

    这是怎样的神仙感情啊。

    “何谓‘爱情’?”宋根生嘴里塞满了果干,含含糊糊地问道。

    “就是男女之情,你和秀儿这样的。”顾青神情有些不耐烦,斜眼瞥着他。

    今日的宋根生特别令人看不顺眼,主要是旁边多了个人。

    秀儿坐在宋根生身边,一口接一口地给他喂零食,喂完一口便看着他羞涩地一笑,宋根生大口咀嚼,两个人脸上布满了甜蜜的微笑。

    可以肯定,两人丘脑多巴胺激素分泌正处于旺盛期。

    顾青满腹怨气无处宣泄,这俩人在瓷窑找到了顾青,然后自顾地在顾青面前坐下,旁若无人地秀恩爱,喂零食,你一口呀我一口,仿佛他们来找顾青的目的就是特意刺激他。

    啧,爱情的酸腐味道!

    “哦,原来男女之情便叫‘爱情’,有意思,你嘴里总能冒出一些很贴切的新词儿。”宋根生恍然大悟。

    说完宋根生又接受了一口来自未婚妻的爱的供养。

    顾青难受地扭过头去,此刻他觉得自己像一条狗,单身狗,加上宋根生俩口子,三人恰好凑齐了狗男女仨字。

    “你说……如果我要成亲的话,张怀玉算不算我的良配?”顾青若有所思地问道。

    正在彼此投喂的两人动作顿时一滞,接着二人露出截然不同的表情。

    宋根生是满脸震惊,秀儿是满脸笑意。

    顾青叹道:“二位都快睡到一张床上了,表情能统一一点吗?”

    宋根生迟疑地道:“你是不是对张姑娘动心了?”

    顾青揉了揉脸,苦恼地道:“应该算吧,可心里又有些不情愿,因为我打不过她,若与她成了亲,往后怕是夫纲难振,除非我掉落山崖捡到一本绝世神功秘籍……总之,娶她或是不娶她,我都觉得亏大了,大概就是这么个心情,你们能明白吗?”

    宋根生摇头。

    顾青指了指秀儿,道:“你未婚妻一天揍你三顿,你还敢娶她吗?”

    宋根生惊了:“你被张姑娘一天揍三顿?”

    顾青叹道:“倒也没那么频繁,但揍一顿也无法接受啊。”

    一言不合直接上手倒也忍了,可惜张怀玉动手不可能是小拳拳捶你胸口的那种撒娇式揍法,而是以泰山压顶狮子搏兔之姿直取要害的那种揍法,这就令顾青难以接受了。

    以顾青和张怀玉如今的相处模式来看,若是将来成了亲,恐怕顾青很难长命百岁,也很难寿终正寝,多半是英年早逝含泪九泉,而张寡妇则坟头蹦迪,改嫁良人……

    “罢了,我再考虑考虑……”顾青决定感情的事暂缓,在未彻底明白彼此的心意之前,最好不要再随便表白了,劝张怀玉葬入自家祖坟的事亦当缓议,顾青害怕百年之后压不住她的棺材板。

    “顾阿兄,怀玉阿姐心里有你的。”秀儿在旁边冷不丁冒出一句话。

    顾青和宋根生愣住了。

    接着顾青起身,一手将宋根生拎了起来,顺便一脚踹开:“滚远!”

    然后顾青顺势在秀儿身边坐下来,两眼期待地盯着她:“详细说说。”

    秀儿被顾青的粗鲁吓到了,肩膀瑟缩了一下。

    “别害怕,我不是什么好人……”顾青和颜悦色地安慰,然后道:“你怎么看出张怀玉心里有我的?”

    秀儿抿唇笑了笑,轻声道:“姑娘家的心思,外人是看不出来的,但我能看得出。”

    “她说梦话时念叨我名字了?”

    “那倒是不知,不过怀玉阿姐经常坐在你家的院子里发呆,发呆时常常独自莫名其妙笑了起来,怀玉阿姐笑起来真好看……还有,怀玉阿姐逼着村里的少年们操练和读书,每次她都是板着脸,说做人要感恩,说顾阿兄帮他们过上了好日子,他们要学得一身文武艺将来报答顾阿兄,这些话她几乎每天都说,每时每刻都说……”

    “她居然搞传销洗脑……”顾青一呆。

    “何谓‘传销洗脑’?”秀儿不解地问道。

    “没什么,你继续。”

    “还有,这大半年她跟村里的妇人学裁剪学绣花,她还悄悄做过几件男人的衣裳,看衣裳的尺寸,多半是为你做的。顾阿兄你曾经造过一个叫沙盘的物事,她也悄悄做了一个长安城的沙盘,做得很简陋,但她知道你住在长安城的常乐坊,她经常盯着沙盘上的常乐坊呆呆出神,在沙盘前一坐就是很久很久……”

    “她经常与长安的故人通信,一直留意顾阿兄你的境况,听说你又写诗了,听说你又升官了,她能高兴好几天。她常在月夜下饮酒,独自坐在屋顶饮至中宵,轻声念诵你在长安流传出来的诗,我都学会了几句,比如‘只羡鸳鸯不羡仙’那句,她还告诉我们,你就是因为这句诗,得到了天子所赐银鱼袋……”

    顾青越听越沉默,半晌默然。

    秀儿滔滔不绝说完后,杏眼盯着他,轻声道:“顾阿兄,怀玉阿姐算不算心里有你?”

    顾青寂然许久,方才肯定地点头,语气坚定地道:“算。”

    秀儿仍盯着他道:“那你心里有没有她呢?”

    “有!”顾青斩钉截铁地道。

    秀儿露出一抹轻笑:“那你想不想跟怀玉阿姐成亲?”

    “想!”

    顾青说完,利索地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尘,道:“等着,我再去求亲,去长安之前定要她葬入我顾家祖坟!”

    二人惊愕:???

    顾青想想觉得不妥,于是改口道:“……定要她改名为‘顾张氏’!”

    说完顾青转身便走。

    这婆娘虽然有点疯,有点暴力,情商也低,但顾青娶定她了。

    刚走出两步,忽然发觉袖子被人拽住,顾青愕然扭头,见拽他袖子的人是秀儿。

    秀儿一脸无奈道:“顾阿兄,求亲不必如此杀气腾腾,以怀玉阿姐的脾性,见你这副样子恐怕会以为是来挑衅她的,后果难料呀。”

    顾青调整了一下表情,努力让自己这张不高兴的脸变得稍微喜庆一点。

    宋根生一直默然不语,见顾青这副生涩的模样,不知为何,宋根生心里有了一股难得的优越感。

    “顾青,你去求亲难道空手去?以前可有给张姑娘送过一些小礼物什么的?”宋根生问道。

    顾青想了想:“礼物没送过,但我给她做过菜,做过很多次。”

    宋根生顿时昂首挺胸,以过来人的眼神看着顾青,怒其不争地摇头:“你太天真了!”

    顾青眼睛眯了起来,这家伙太久没感受到父爱如山,所以飘了吗?

    宋根生果然飘了,不得不说,在男女之情这个领域,宋根生确实比顾青超出了一步,他觉得以自己即将为人夫的身份来说,是有资格教育顾青的。

    “当初我与秀儿互相心生爱慕,正是情窦初开之时,你想想我是怎么做的?”

    顾青语气不善:“我忘了。”

    宋根生傲然道:“记得我去青城县给秀儿买了几尺花花绿绿的布吗?回村后我送给了秀儿,秀儿欢喜得不知如何是好,对不对,秀儿?”

    秀儿抿唇一笑,垂下头来,但顾青敏锐地察觉到,秀儿现在的笑容似乎并无半分“欢喜”的意思,说是苦笑还差不多。

    于是顾青冷哼一声,道:“说重点。”

    “重点是,你若欲求亲,先要给张姑娘送礼,姑娘家都喜欢心仪的男子送她们一点小礼物,礼物不在乎贵贱,重要的是心意……”

    顾青恍然状,但心中却冷笑不已,看看秀儿的表情,宋根生的主意恐怕很不靠谱,信他的话注定孤独终老。

    还是那句话,顾青认同宋根生这个朋友,但鄙夷他为人处世的方式,尤其是追求女孩子这方面的方式。

    这种钢铁直男也就只配吃现成的,略过恋爱的过程直接下彩礼定亲,老宋家的香火才能得以延续。若靠他自己的本事追求女子,老宋家从此绝后。

    作为穿越者,顾青虽未追求过女人,但没吃过猪肉至少见过猪跑,前世那么多爱来爱去的狗血电视剧难道白看了?

    追求女人靠什么?当然靠浪漫。无论古代还是现代的女子,对浪漫都毫无抵抗力,越浪越好,这是放诸四海皆准的真理。

    不谦虚的说,浪漫这一块,顾青拿捏得死死的。

    眼睛一眨,主意上头。

    朝二人招了招手,顾青把他们叫过来,压低了声音道:“帮个忙,叫几个靠得住的村民上山……”

    “上山作甚?”

    …………

    傍晚时分,张怀玉被秀儿强行半请半拖地架出了门。

    张怀玉的伤势未好,身上的伤口仍一阵阵地隐隐发痛,可秀儿却一反往日温柔体贴的模样,像个不懂事的小姑娘非要张怀玉陪她上山走走。

    张怀玉素来颇喜秀儿,拿她当自己的亲妹妹看,虽然伤势未好,但也只好妥协,苦笑着跟秀儿上了山。

    “秀儿,你自小在村里长大,附近还有哪座山你没看腻呀?为何非要拉我来爬山?”张怀玉无奈地道。

    秀儿嫣然笑道:“怀玉阿姐,同样的景色,在不一样的时辰里,景色也会不一样呢。宋阿兄说,每当夕阳西沉之时,站在此山的山腰处,夕阳特别美。”

    张怀玉叹道:“那你应该叫你的宋阿兄陪你来看,何必叫我?”

    “宋阿兄有事呀,他是县令,虽然人没在县衙,可差役还是每日将公务送来村里,他可没空陪我。”

    张怀玉沉默片刻,道:“书呆子果然是书呆子,放着貌美如花的娇妻不陪,整日忙什么公务,七品县令而已,忙得跟当朝宰相似的,呵!”

    秀儿不满地嘟嘴:“怀玉阿姐……”

    “好了好了,不说你家夫君的坏话了,你们赶紧拜堂成亲吧,将来给他生几个娃,你们夫妻这辈子就算踏实了。”

    秀儿羞涩地一笑,随即狡黠地问道:“怀玉阿姐,你呢?你可有心上人?男婚女嫁的,终归要有个念想吧,你有吗?”

    张怀玉微微失神,随即自嘲般一笑:“此身托予山水,托予天地,唯独不赋儿女之情。走吧,快点上山,看完了夕阳便回去,天黑山道可就难行了。”

    “顾阿兄呢?你对他无意么?”秀儿好奇又期待地看着他。

    张怀玉叹气:“他……不一样。”

    “有何不一样?”

    张怀玉又失神了,随即嘴角一抿,难得地扯出一个优美的弧度,轻声道:“他……像个傻子。”

    二女上到半山腰时,夕阳恰好西沉,山腰的几株樱花树被蒙上了一层金黄色的光辉,虽是寒冬季节,樱花早已凋零,但金色的余晖洒在萧落的树枝上,却平添了几分庄穆之气,令得萧瑟的景色也徒增了几分怆然的诗意。

    二女所处的位置恰好在山腰的一处断崖下,仿佛在一头猛虎的虎口中,头顶上方是独自延伸出来的一截山崖,站在断崖下,张怀玉眯着眼,望着远处渐渐西沉的夕阳,由衷地叹道:“景色果然很美,不虚此行了。”

    秀儿嘻嘻笑道:“怀玉阿姐,我没骗你吧?宋阿兄也不会骗我的。”

    “只是这般西沉落寞的景色,难免令人心生惆怅,仿佛人生的希望也随着夕阳沉下去了一般,相比之下,我还是喜欢看每日的朝阳升起。”张怀玉轻声道。

    秀儿眨了眨眼,装作不经意地扭头。

    山崖的另一边,顾青的身影出现在樱花树下,静静地站立在不远处,含笑注视着张怀玉。

    张怀玉也看到了顾青,有些愣了,不解地看着他,正在疑惑他为何也出现在此。

    顾青朝她缓缓走来,而秀儿,却不知何时已悄然退开。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对么?”顾青微笑着道。

    张怀玉默默念叨了一遍,展颜一笑:“你总能作出极妙的诗,这句也是信手拈来么?”

    顾青摇头,忽然伸手朝上方挥了挥。

    张怀玉愕然不解地看着他,随即她的眼睛赫然睁大,满脸震惊地看着断崖上方。

    断崖之上,一片又一片嫣红的花瓣悠悠飘落,如雨点般落在二人的头顶,身上。

    斜阳金光里,漫天花雨飞舞,笼罩一对情路迷茫的人。

第一百八十八章 婚期之约

    花雨摇曳,从断崖下悠悠飘落,人与景融为一体,像一幅名家用尽一生勾勒而成的美妙画卷。

    张怀玉站在花雨里,仰头阖目,嘴角带笑,感受嫣红的花瓣落在脸上时那股清凉,雪白的衣裳沾染花瓣,像天上的彩虹遗落了一道颜色在人间。

    顾青静静地站在张怀玉身旁,看着她头顶身上落满了花瓣,她的脸上露出难得的笑容,像个孩子般发出笑声,白衣胜雪的她在嫣红的花瓣雨中轻舞,如精灵在山涧里悠悠轻吟。

    或许,此刻应是她人生中最快乐的时刻吧?她和自己一样,也未曾被世界善待过。

    “好看吗?”顾青轻笑着问道。

    张怀玉开心地点头,笑容带着几许兴奋,几许矜持。

    “你弄的?”

    “嗯,这叫浪漫。”

    “何谓‘浪漫’?”

    “蛮夷之语,就是布置很美的景色哄女人开心。”顾青的解释向来简单粗暴。

    渐渐地,花雨越来越少,最后停了下来。

    张怀玉神情顿时有些失落,不甘心地抬头望向断崖的上方,道:“为何停下了?”

    顾青尴尬地笑道:“太过仓促,采集的花瓣不多,这时节只有梅花,附近山上的梅花差不多被村民采光了,也只有这么一点……”

    张怀玉失笑:“所以,刚才往下面撒花瓣的也是村民们?”

    “你不会以为真是老天给你下了一场花瓣雨吧?”

    张怀玉白了他一眼道:“说吧,又是看夕阳,又是花瓣雨,为何要布置这些?”

    “你若不嫌弃的话,不知愿不愿意葬在我顾家的……”顾青说到一般紧急刹车,立马改口道:“……是这样的,你若不嫌弃我的话,不知愿不愿意嫁给我?”

    张怀玉愕然,接着肉眼可见她的脸颊渐渐染上红霞,不自在地扭过脸去,拢在袖里的手微微发颤。

    “你……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明白。”张怀玉强自镇定地道。

    顾青亦愕然:“我说的不是人话吗?求亲啊,你嫁给我,做我的结发妻子,刚才我哪一句没说明白,你告诉我,我帮你翻译翻译。”

    张怀玉脸颊仍羞红,却隐秘地翻了个白眼儿。

    “你……好生无礼,求亲岂有如此莽撞之理?于礼不合,便是名不正言不顺。”张怀玉红着脸,努力维持表情上的矜持,然而加速的心跳却始终无法控制。

    顾青惊了:“又是夕阳,又是花瓣雨,哄得你花枝乱颤之后我才求亲,哪里莽撞?气氛分明已铺垫得十分到位了。”

    顾青说着气氛铺垫到位,讲道理的姿态很理直气壮,但张怀玉却不知为何突然觉得气氛有点僵了。

    怎么形容此刻的内心感受呢?原本顾青布置如此美妙如画的场面令张怀玉颇为感动,金黄色的夕阳下,花瓣雨落下的那一幕或许一生都会深深烙在她的脑海里,至死难忘。

    可是此刻顾青却突然跟她讲起了道理,像东市的胡人贩子滔滔不绝跟她讨论自己的货卖得多么物美价廉,张怀玉顿时觉得自己从一颗蒙尘的绝世明珠变成了一捆路边论斤卖的韭菜,心理落差非常巨大。

    这家伙究竟哪里来的本事,能将好好的气氛瞬间破坏殆尽。

    显然张怀玉低估了顾青破坏气氛的本事。

    这还没完,顾青见张怀玉久久不语,仿佛忽然想到了什么,从怀里左掏右掏,掏出一堆零碎,有张怀玉当初送他的匕首,有一些果干肉脯之类的零食,还有一大块银饼,顾青皱着眉从这堆零碎里挑选片刻,一咬牙将那块十两左右的银饼递给她。

    张怀玉愕然,呆立不动。

    “拿着,定情信物。”顾青潇洒地道。

    “你管这东西叫定情信物?”张怀玉三观尽碎。

    “它是我身上最值钱的东西了,总不能送你一块果干吧?那就太失礼了,而且容易发霉变质。”顾青认真脸。

    不知为何,顾青觉得自己此刻的形象很伟岸,前世电视剧里霸道总裁潇洒地推出一张银行卡,豪迈地递给心爱的女人,让她随便花随便刷,桥段虽然狗血,但自己用起来却很爽。

    今日太过仓促,下次准备充足一些,装满一箱银饼送给她,非常期待张怀玉像个智障少女一样用崇拜的目光看着自己,那一幕或许比漫天花雨更令人震撼。

    所以,浪漫终归是不如浪费的。

    张怀玉怔怔发呆,半晌,扶着额头呻吟:“我,我……伤口有点痛了,要下山调养。”

    “好,我送你下去,慢着,定情信物先收下,婚期的话,你觉得什么时候合适?我听你的。”

    张怀玉犹豫许久,神情踌躇。

    她犹豫的不是要不要嫁给顾青,而是犹豫要不要揍他。

    其实今日顾青用心良苦布置这一切,她已经很感动了。

    虽说后来顾青的表现有点崩盘,但张怀玉却始终忍耐着,刚才花瓣雨那幸福的一幕仍令她回味不已,久久无法自拔。

    可顾青这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就十分讨厌了,好像笃定了她除了嫁给他外别无选择,尤其是居然将银饼当成定情信物,一无媒妁之言,二无父母许可,竟催着她这个当事人问何时成亲,如此无礼就实在令人无法忍了。

    所以,揍不揍呢?

    刚才花瓣雨一停就立马飞奔下山,绝不听他说一句废话该多好,至少回忆里只有漫天的嫣红花瓣飞舞,樱花树下还站着一位翩翩少年郎,用温柔的目光看着她……画面完美,不带一丝瑕疵。

    现在,瑕疵未免太多了。

    越回想刚才的花瓣雨,张怀玉就越觉得气愤,深恨顾青布置了一切,又破坏了一切。

    咬了咬牙,张怀玉决定还是忍了。

    此生最难忘的一幕出现在今日,想必今日是黄道吉日。黄道吉日不宜妄动嗔念。

    深吸口气,张怀玉道:“我,我……不想嫁给你。”

    顾青一愣,不敢置信地看着她:“你是拒绝我了吗?”

    张怀玉板着脸道:“是。”

    “为何?”

    张怀玉幽幽道:“顾青,我知你心意,但是,我未见你心意。”

    顾青脱口便道:“我对你……”

    张怀玉忽然打断了他,道:“顾青,现在别说。”

    “为何?”

    “还不是时候。”

    “什么时候才是时候?”

    张怀玉清澈的眼眸定定地注视着他,缓缓道:“顾青,你若是庸碌平凡的男子,今日我便答应你了。但你注定不会平凡,所以,我要你将来以王侯的身份,堂堂正正地迎娶我。”

    “如果你是我命中注定的人,那么,就当是为我做点什么。封侯拜将,手握权柄,为苍生铺出一条平平整整的康庄大道,这样的盖世英雄,才能令我张怀玉甘心一生为他生儿育女相夫教子。”

    “顾青,我知道你有野心,自从认识了你,我也有了野心。我的野心就是帮你实现你的野心。如果你能答应我,我愿等你,多少年我都愿意等,等到死。”

    …………

    三日后,顾青和李十二娘等人离开了石桥村,踏上了回长安的路。

    冯阿翁领着村民们相送,一直送到青城县才依依不舍地回去了。

    张怀玉照例没有送他,她甚至连屋门都没出。

    顾青等人离开村口时,张怀玉仍呆呆地坐在屋檐下,听着外面的动静,神情迷惘地把玩着手里一块十两重的银饼。

    眼眶已红,张怀玉很想哭,更想不顾一切地冲出门去,让顾青带她走,然后告诉他,什么王侯身份,什么风光迎娶,其实一切都不重要。

    所谓的条件,不过是催促这个男人奋进的一种激励,她想要的根本不是什么王侯夫人,而是这个男人的白首不负。

    秀儿匆匆跑了进来,见张怀玉坐在屋檐下发呆,秀儿急得跺脚:“顾阿兄要走了,你为何还不出去见他?你应该跟他一起走呀!”

    张怀玉回神,伤感地一笑:“我不能见他。”

    “为何?”

    “我怕儿女情长消磨了他的意气,我怕成为他的拖累。官场上的事,我帮不了他,而他,应该像一头孤独的狼,了无牵挂地与人争斗撕咬,一步一步实现他的野心,所以,此去长安,他的身边不应有我。”

    “再说,我也无法割舍这里,石桥村是他唯一的退路了,我要帮他守好它。”

    …………

    顾青和李十二娘同乘一辆马车。二人的伤势仍未好,只能乘坐马车。

    马车上铺着厚厚的褥子,尽量减缓颠簸震动,顾青躺在褥子上面,李十二娘盘腿打坐。

    顾青的心情不太好,一路上沉默寡言,李十二娘也不搭理他,二人保持着安静一路从青城县到了巴州。

    找了家客栈歇息一夜后,第二天继续启程,顾青仍旧不言不语。

    李十二娘看不下去了,叹道:“怀玉并未拒绝你,她是在激励你,难道你看不出来吗?”

    顾青没精打采地道:“当然看出来了,只是她的要求太高,我恐怕很难达到。”

    “位封王侯,要求很高吗?”李十二娘眼里露出一丝笑意:“对你来说,我觉得并不高,一两年或许就能达到吧。”

    顾青愕然看着她:“李姨娘,谁给你的底气,居然对我如此有信心。自高宗之后,大唐封侯何其难也,开元以后,天子更是有意无意削减了许多爵位,很多开国公侯的后代随着一代代爵位递减,终究已是只有官职,并无爵位了,天子封爵如此严苛,我怎么可能办到?”

    李十二娘悠悠道:“我还是那句话,对你来说,封侯并不难,你是有大气运之人,别人做不到的事,不代表你做不到。”

    顾青无奈地叹道:“我尽量吧,此生若不能封侯,我只能孤独终老了。”

    李十二娘好笑地看着他:“你喜欢怀玉多久了?”

    顾青想了想,道:“不久,这次回青城县才发现自己喜欢她了。”

    “认识那么久,为何这次回来才喜欢上她?”

    顾青目光迷离地道:“或许,是她的执着吧,也或许,是她这么久以来对我默默的付出。那一天我和她躺在屋子里养伤,静静地看着屋外的细雨,我忽然发觉,就这样和她一起平平淡淡过完这一生其实也不坏,甚至有点期待……”

    “然后,我便听到心底里有个声音在跟我说,我的人生,必须要这个女人参与进来,于是我便向她求亲了。”

    李十二娘幽然叹道:“真是羡慕你们的少年意气,想到什么马上就去做,无论有没有结果,都不负一场人生。当年我若是再勇敢一点……”

    随即李十二娘苦笑:“再勇敢一点也没用,他的眼里容不下别的女子,百花争奇斗妍,他只钟情一朵。”

    顾青笑道:“既然他无心赏花,李姨娘何妨为别的良人绽放?花期苦短,切莫蹉跎。”

    李十二娘瞪了他一眼,道:“这一点,你比不上你爹。我发现你是个多情种,或许你自己不曾察觉,但我看出来了。我且问你,你既钟情于怀玉,那么长安的怀锦怎么办?”

    顾青愕然:“与三弟有何关系?”

    李十二娘冷哼道:“我不信你看不出怀锦对你的心意,或者说,你是装作没看到?”

    顾青一愣,接着笑道:“三弟不过是涉世未深,一时冲动罢了,小姑娘的爱慕来得快也去得快,当真就输了。”

    李十二娘冷冷道:“我也是过来人,看不出她是一时冲动。小姑娘对你怕是情根深种了,她性子虽活泼,可也是个认死理的人,一旦认准了你是良人,绝不会轻易放弃,张家也不知造了什么孽,两姐妹皆对你动了情……”

    顾青苦笑道:“莫名其妙被夹在两姐妹之间,明明造孽的人是我啊……”

    李十二娘叹道:“顾青,情劫也是劫,你要拿捏好分寸,不可误人终生。”

    顾青沉默地应了,心中却万分无奈。

    两世单身,手速简直可以称得上王者了,从来没谈过恋爱,没想到这一世居然成了香饽饽儿,是我太优秀还是这个年代的姑娘眼太瞎?

    顾青很快将张怀锦抛至脑后,在他眼里,张怀锦只是个单纯的小姑娘,小姑娘的爱与憎就像夏天热带的阵雨,来得快也去得快。

    或许等他在长安再次见到她,她便又是一脸江湖好汉的做派冲过来抱拳,热情地叫他二哥。

    这才是兄弟之间正确的打开方式嘛,顾青当她是兄弟,她却想睡兄弟,这就过分了。

    路上走了半个月,顾青和李十二娘等人终于回到长安。

    一路舟车劳顿,那些江湖好汉们也在路途中陆续告辞归家,回到长安时,顾青和李十二娘身边仅仅只剩了寥寥几名亲卫,有李光弼家的,也有张家的。

    进城以后,亲卫们伤痕累累地牵着马与他告别,顾青心中百感交集,郑重地朝亲卫们行了一礼,亲卫们颇为伤感,红着眼眶回礼。

    顾青进城后没回家,首先随幸存的亲卫们来到李光弼府上。

    李光弼亲自迎出府,与顾青把臂大笑,转眼见到自家的亲卫只剩寥寥数人,李光弼神情一愣,接着仿佛明白了什么,黯然一叹后,用力拍了拍亲卫们的肩。

    亲卫们单膝跪地,沉默地流下眼泪。

    顾青无比内疚地低头道:“李叔,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的亲卫兄弟们……”

    李光弼强笑道:“将军难免阵上死,既然奉命而出,生死便是各自的命,不怪你。”

    令亲卫们退下安顿后,李光弼拉着顾青入堂上,屏退了所有下人后,李光弼盘腿捋须,神情严肃地道:“你们在青城县的事情,天子和朝堂皆已知晓了。”

第一百八十九章 觐圣送礼

    在石桥村养了几天伤,从青城县到长安城又走了半个月,按时间来算,李隆基和朝堂应该早就知道青城县衙发生的事了。

    顾青在宋根生面前说得笃定,可此刻心里还是有些忐忑的,圣心难测,不可以常理度之,犯事的是皇子,以李隆基的昏聩性子来说,顾青还真不确定李隆基会不会变黑为白,反过来治顾青和宋根生的罪。

    于是顾青担忧地看着李光弼,道:“陛下有何反应?”

    李光弼哈哈一笑,却避而不答,反倒是上下打量了顾青一番,道:“听说此战你也受伤了?伤哪里了?严重吗?”

    “皮外伤而已,不严重,伤势已痊愈了。”

    李光弼抚了一把乱糟糟的胡子,久久注视着顾青,然后叹道:“是个好孩子,能义无反顾为朋友千里驰援,为朋友舍生忘死,明明在长安城有大好前程,却为了一个县令拼死而战直到最后,到底是顾家的血脉,骨子里流的血都带着‘义气’二字。”

    顾青赧然道:“李叔,您突然这么用力夸我,我有点羞涩了……您该不会想跟我借钱吧?”

    李光弼一愣,接着呸了一声,笑骂道:“我脸皮不如你厚,张不开嘴借钱。”

    顿了顿,李光弼正色道:“青城县的事十多天以前便传到了长安,我和张九章后来也收到了你的信,张九章派府上的幕宾悄悄放出了一点风声,故意让朝中几位御史知道了,那几位御史可是眼里不掺沙子的角色,马上上疏尚书省,事情就这么闹起来了,第二天便被天子知晓了。”

    顾青忐忑地道:“天子怎么说?”

    李光弼神情迟疑道:“奇怪的是,陛下竟没有半点反应,仿佛完全不知情一般,甚至连对济王的训斥都没有。既未下旨查处,亦未对济王有任何惩罚。”

    顾青皱眉:“王府私自豢养死士,并遣派二百余人千里奔袭刺杀县令,县令再小也是朝廷任命,这种公然刺杀朝官的举动难道陛下都不追究吗?往大了说,这是挑衅皇权呀。”

    李光弼摇头:“莫急,事情没完。陛下一字未发,事情反倒小不了。若他只将济王宣进宫训斥一顿,随便罚个一年半载的俸禄,或许此事就算了结了,如今陛下不发一语,或许会对济王有更重的惩罚。”

    顾青恍然,这才符合逻辑,不然一个皇子养那么多死士,而且就在天子的眼皮子底下,这事怎么都不可能轻饶,刺杀县令的事且先不提,私自豢养死士这事儿济王在他亲爹面前就很难解释清楚。

    “济王这些日子在做什么?”顾青问道。

    李光弼冷笑两声,道:“御史上疏参劾济王后,济王急忙进宫求见陛下,谁知陛下不见,只令他回王府,后来济王又向陛下上疏陈情解释,陛下也未置一词,这些日子济王待在王府里惶惶不可终日,连门都不敢出。”

    “陛下为何久久未处置济王?早点处置也好掩下朝堂悠悠众口呀。”

    李光弼想了想,道:“陛下自有他的道理,寻常一件事若看在陛下眼里,便不寻常了,陛下当政四十年,若论用人处事的手段,历代大唐天子里,陛下算是很出众了。”

    看了顾青一眼,李光弼悠悠道:“你回长安的消息,想必陛下也知道了,等着吧,明日陛下必然召见你,青城县的事你在陛下面前要谨慎而言,莫被卷入了朝堂阵营里,以你如今的身份官职,一旦被卷进去,就像一只臭虫被马车碾过一般,下场毫无悬念。”

    顾青的心情顿时跟长相一样不高兴了:“李叔,话是好话,听起来特别有道理,但是您一个武将就不要搞什么比喻的修辞手法了好吗?”

    李光弼笑道:“不贴切吗?”

    顾青认真地道:“李叔,您刚才形容的那只‘臭虫’,管您叫‘叔’……”

    李光弼一呆,随即叹道:“草率了……”

    闲聊了一阵,李光弼顿觉嘴里寡淡,他是个酒鬼,无酒不欢,正要吩咐下人上酒,顾青急忙告辞。

    与李光弼饮过几次酒了,对于他的酒量,顾青知之甚深,这货惹不起,明日还要入宫面君,就不跟自己的身体过不去了。

    临走前,李光弼忽然叫住他,神情无比严肃地道:“顾青,明日你好生奏对,切莫不可提及权贵圈占土地之事,就算陛下提起此事,你也万万不能搭腔,记住,这件事很严重,说错一句话,你便得罪了满朝权贵,青城县的事咬死只涉及济王一人,明白了吗?”

    顾青神情犹豫,宋根生写的那封奏疏此刻还在他的怀里,这封奏疏明日究竟该不该呈给李隆基呢?

    那是无数鲜活的生命在与敌人血战之时,宋根生耗尽心血写出来的奏疏,它应该是盛世的警钟,不应该是时代最后的悲鸣。

    …………

    离开李府回到家,郝东来和石大兴不在,许管家殷勤地将他迎进屋子,告诉顾青如今两位掌柜很忙,长安开了四家商铺后,两位掌柜已然很少回来,几乎都在商铺里打理生意。

    应付了许管家的嘘寒问暖,顾青很早便睡下,第二天天没亮,顾青便早早起床,穿好了官服,佩好银鱼袋,并吩咐下人将一堆从蜀州带来的礼品搬上马车。

    做完了这些,顾青便气定神闲坐在院子里,等着宫里的宦官宣召。

    朝阳初升,红光万丈,院子里多了几许暖意,鸦雀栖在光秃秃的树丫上卖力地鸣叫,顾青坐在院子里,慢悠悠地喝着腻死人的奶酥,只喝了一口便皱眉。

    这年头的饮品很单一,除了酒便是奶酥,茶这个东西其实严格来说不算饮品,而是文人论道时的一种仪式工具,被定义为风雅之物,普通人没资格喝,或许连权贵也不喜欢喝,毕竟烹茶的味道实在是一言难尽,正常人应该没人喜欢那东西。

    算算时日,茶圣陆羽如今还只是个不到二十岁的少年,他还在尝试改变烹茶的方法,著名的《茶经》也没问世,顾青在考虑要不要再次走别人的路,让别人无路可走,索性把炒茶法弄出来算了,不必用来赚钱,只求自己喝得爽快。

    以后也可以用炒茶来待客,一把茶叶扔进大瓷杯里,沸水一冲泡便满室留香,用来招待朋友再好不过,相信他们很快便会对炒茶上瘾,那时顾青便站在自家门口摇着小手绢招呼朋友,“新茶上市,大爷快来玩呀”,朋友们一定很愉悦。

    想到便做,顾青当即叫来了管家,令他开春后采集新鲜的茶叶,越多越好,许管家恭敬地记下了。

    辰时时分,宫里的宦官果然来了,许管家事先得了顾青的吩咐,殷勤地将宦官迎进门,宦官走进院子便看见顾青穿着官服,神情悠闲地坐在院子里翘着二郎腿晒太阳,宦官一愣,还没等他开口,顾青便起身笑道:“是陛下宣召吗?不说废话了,走吧。”

    说完顾青便率先走出门上了门口的马车,宦官跟着上了车,回头看马车里堆满的礼品,宦官不由笑赞道:“顾长史,您倒真是个伶俐人儿……”

    顾青手掌一翻,手心多了一块拇指大小的碎银递给宦官,宦官惊喜地接过,千恩万谢。

    顾青眨眼笑道:“敢问黄门郎,陛下今日心情如何?”

    钱当然不能白收的,宦官也是宫里的老麻雀了,自然懂规矩的,收好银饼后宦官笑道:“陛下今日心情尚可,早起与太真妃娘娘一同逛了御花园,奴婢远远跟着,还听到陛下笑了几声,心情想必不错。”

    “陛下今日还召见了什么人吗?”顾青继续问道。

    “未曾召见别人,但陛下下旨给东宫赐了一份御食,并着人传旨,令东宫殿下勤读圣贤书,不可懈怠学业。”

    顾青哦了一声,目光闪动了一下,又问道:“陛下经常赐御食予太子殿下?”

    宦官笑道:“倒是很少见,以往赐书籍经传居多,也赐过绫罗布帛和珍稀异宝。”

    顾青点点头,刚才的碎银没白花,一番看似无用的对话里,他仿佛明白了什么。

    马车行至兴庆宫门前停下,顾青整理衣冠后入宫,宫门前的武士将马车内的礼品逐一查验过后,遣出一队人捧着礼品跟随顾青入宫。

    花萼楼内,李隆基和杨贵妃端坐于上,顾青入殿后依礼拜见。

    李隆基依然笑得很爽朗,不得不说,李隆基的内心虽然很阴暗,但在对待臣下时的态度却是非常可圈可点的,让人丝毫察觉不出他内心深处阴郁的一面,无论与任何人来往都是非常阳光开朗,仿佛老友相聚一般随和,像极了经常来家里串门的隔壁邻居王大爷。

    “多日不见朕的英才少年顾郎君,你还是那副不高兴的样子,一点都不喜庆,哈哈。”李隆基大笑道。

    杨贵妃在旁边掩嘴轻笑:“也亏是三郎慧眼识英雄,否则他这模样就算考中了进士,也入不了吏部诸位堂官的法眼。”

    李隆基见殿外一队武士手中捧着许多礼品,不由意外道:“外面是何物?”

    顾青急忙道:“回陛下,臣刚从蜀州回京,想到贵妃娘娘也是蜀州人,于是便在蜀州采办了一些当地特产,回长安献给陛下和贵妃娘娘,以解娘娘之乡愁。”

    杨贵妃目露惊喜道:“是蜀州的特产吗?快呈来看看。”

    武士奉诏入殿,在殿内站成一排,杨贵妃上前一件件查看。

    顾青准备的礼品并不贵重,但心意却做得十足,有蜀州特产的蜀锦,石桥村新烧制的瓷器,从青城山的道观里求来的平安符纸,蜀竹编成的凉席坐垫,还有青城当地特有的零嘴小吃等等。

    杨贵妃越看越惊喜,看着顾青笑道:“还是你懂得体贴人,不枉本宫疼爱你一场,心意本宫都收下啦,也不回赐你什么,你多拿点本事出来,好好为陛下立个大功,本宫便在陛下面前保你升大官儿。”

    说着杨贵妃转身摇着李隆基的胳膊撒娇:“妾的话可说出去了,将来顾青若再为三郎立了新功,三郎可一定要给顾青升官呀,否则妾可就没面子了。”

    一通撒娇哄得李隆基哈哈大笑,道:“娘子既然开了口,朕一定照办,顾青,君无戏言,娘子常言你有一身本事,快快拿出来换取功名,朕一定不吝官职赏赐。”

    顾青急忙行礼:“臣谢陛下隆恩。”

    杨贵妃久居深宫,心窍何其玲珑,与顾青招呼了一声后,便识趣地向李隆基告退,命宫人捧着礼品回后宫了。

    偌大的殿内只剩李隆基和顾青二人。

    李隆基脸上仍带着微笑,道:“以往觐见朕与娘子者,所献礼物皆是倾城之宝,看似华贵珍稀,却始终是个死物件,只见其价却不见心意,你这孩子倒是朴实,礼品虽不值钱,但有着满满的人情乡土味,朕看得出娘子是真心喜欢你送的礼品,难怪娘子常在朕的面前夸你年少不凡,看来不仅仅因为你是她的同乡,在做人这方面,你也有独到之地。”

    顾青谦逊地道:“陛下谬赞了,臣年少不懂事,想来陛下与贵妃娘娘见惯了珍奇异宝,臣送再贵重的礼物也不过是锦上添花,不足为哂,臣索性便搜罗了一些家乡物产,虽然不那么值钱,但臣的心意每一分都在这些不值钱的东西里。”

    李隆基哈哈一笑,道:“不错,做人也好,做事也好,每句话每件事若掺入了心意,你纵然不说,别人也能感受得到,朕虽老矣,但不是老糊涂,朝臣做事谁用了心,谁在敷衍了事,朕还是能一眼看得分明的。”

    顾青垂头,不经意地蹙眉。

    感觉李隆基话里有话,顾青不得不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仔细揣摩,这番话是不是意有所指,是刻意警告他,或是偶发感慨?

    脑子飞快转动,顾青表面仍恭谨地道:“臣谨记陛下训诫。”

    李隆基笑道:“此非训诫,你莫放在心上。”

    顿了顿,李隆基又问道:“听说你前些日回了蜀州家乡?”

    “是,臣走得匆忙,只能临时请左卫左郎将李光弼代臣向郭大将军告假,臣有怠职之罪,请陛下责罚。”

    李隆基淡淡地嗯了一声,道:“从长安一路回蜀州,路上风土民情如何?”

    顾青一愣,不知道他为何冷不丁冒出这一句,话说到这个份上,难道不该问济王刺杀青城县令的事吗?

    路上的风土民情,顾青自然也是见过的,客观的说,委实不大好。沿途大片农田荒芜,也遇到了一拨又一拨的难民往北方逃难,更曾见过官府差役欺凌百姓的现象。

    顾青本打算将所见所闻实话说出来,刚准备开口,脑海里忽起警讯。

    李隆基是一位怎样的皇帝?中年时或许称得上明君,但现在的李隆基,绝对是个昏君,天下被权贵祸害得这般模样了,他还犹自沉浸在自己亲手创出的开元盛世的丰功伟绩里不可自拔。

    这样的皇帝,听得进一丝负面的话吗?

    谁说谁倒霉呀。

    顾青当然也不是什么忠直之臣,老实说,他那张脸如果再长得喜庆一点,一定舍了脸皮做一个贪污逢迎媚上的奸臣。像唐初之时专跟太宗皇帝对着干的谏臣魏征,恕顾青无法效法,他承认自己没那胆子。

    现在的顾青虽说算不得忠臣,至少也不能算奸臣。有些话可以沉默不说,但绝不能粉饰太平说假话,本来就是个昏君了,听了这些逢迎的假话岂不是乐得要上天?

    “回陛下,臣赶路匆忙,一直坐在马车里不曾停歇,各地的风土民情倒是不曾见,臣惭愧。”

    李隆基对顾青的回答颇觉失望,淡淡瞥了他一眼,道:“此去蜀州家乡,所为何事?”

    顾青沉默片刻,轻声道:“一点私事,不敢扰污圣听。”

    李隆基挑了挑眉,笑道:“私事?”

    “是,私事。”

    李隆基悠悠道:“顾青,当着朕的面欺君,可知是何罪名?”

    “回陛下,确是私事,臣家乡的朋友遇到一点小麻烦,臣回去帮帮他。”

    李隆基语气渐渐变冷:“你说的那个家乡的朋友,是否青城县令宋根生?”

    顾青垂头道:“陛下明见万里,什么都瞒不过陛下,臣钦佩万分。”

    “他遇到什么麻烦了?”

    “宋县令行政得罪了人,被宵小刺杀。”

    李隆基盯着他的脸,道:“只是被宵小刺杀么?”

    “是。那是一伙不明来路的宵小,幸好宋根生在青城县行仁善之政,被治下子民爱戴,众人合力抵抗之下,宵小皆被平灭,算是有惊无险。”

    这番说辞是顾青在进宫前便想好了的。

    绝对不能主动提起济王,更不能主动提起济王府死士刺杀县令一事,以退为进,索性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是进是退全看李隆基的态度,他若要追究此事,自会主动说出来,他若欲压下此事,顾青说出来便是给自己和宋根生惹祸了。

第一百九十章 再添新火

    李隆基对顾青的回答感到很意外。

    这番话若是李林甫那只老狐狸说出来的很正常,只有经历了朝堂数十年风浪的人才能把话说得那么四平八稳,不留一丝把柄。

    但顾青,却只是一个不满二十岁的少年,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可就不一般了。

    李隆基眼睛眯了起来,认真地审视着面前的少年郎。

    事情的真相究竟是怎样,其实李隆基和顾青心里都有数,但是朝堂的事就是这样,所有人心知肚明的事情,偏偏都要装糊涂,这个时候说话的艺术就很重要了。

    “你觉得刺杀青城令的贼人只是一群宵小?”李隆基露出莫测的笑意。

    顾青认真地道:“是,臣以为应是青城县令得罪了当地豪绅,豪绅不忿,故而雇江湖游侠之流刺杀县令,事情其实很简单,而豪绅则已被青城县令斩首示众了,此案应可了结。”

    李隆基缓缓道:“可朕却为何听说济王亦涉事其中?”

    顾青急忙道:“济王殿下是皇子,一直在长安承欢陛下膝下不曾离开,青城县相隔千里,此案怎么可能涉及济王殿下?济王殿下何其冤枉,定是朝野中有恶人故意散播谣言,离间天家父子之情,臣请陛下彻查散播谣言之人,以正臣民视听,以还济王清白。”

    李隆基沉默半晌,忽然哈哈大笑:“好好好!”

    连说三个好字,李隆基恢复了爽朗开明君主的模样,笑道:“果真是后生可畏,顾青,尔可堪大任。”

    顾青躬身道:“臣据实以奏,不敢欺君。”

    李隆基嘴角一扯,轻声道:“顾青,你说朕当如何处置此案?”

    顾青急忙道:“圣心自有裁断,臣不敢妄言。”

    李隆基悠悠地道:“若真只是豪绅雇宵小所为,倒也简单了。”

    顾青垂头不语。

    李隆基神情变幻莫测,不知在想什么,良久,意兴阑珊地挥了挥手,道:“罢了,你退下吧。”

    顾青恭敬告退。

    刚走出殿门不远,迎面遇到一位熟人,正是李隆基身边的老宦官高力士。

    高力士笑吟吟地站在殿外的廊柱边,手里倒拎着拂尘,一脸和善亲切的微笑,连眼睛里都不停往外溢着笑意,天生一副让人信任的相貌。

    顾青急忙上前行礼:“顾青拜见高将军。”

    高力士笑道:“顾长史莫多礼,老奴奉太真妃之命,在此等候顾长史,娘娘吩咐了,顾长史面圣之后,可去龙池边的沉香亭一行,娘娘在等着您呢。”

    顾青眨了眨眼,笑道:“烦请高将军领路,多谢。”

    有心想掏一块银饼与高力士套套近乎,然而依稀记得前世的史书上说过,高力士可是个不缺钱的人,传说他家境颇丰,在长安置办了许多处家产,而且为人颇有侠气,并不怎么在乎银钱。

    于是顾青遂放弃了念头,送钱不一定被人感谢,有时候或许适得其反得罪人。

    沉香亭内,顾青又见到了杨贵妃。

    杨贵妃身边还坐着一位老熟人,万春公主。

    看来这两人真是铁杆闺蜜了,关系简直蜜里调油般的好,人生难得一只鸡,两人这关系绝对可以一起拍绿茶写真照,对着镜头互相竖起大拇指说老铁666。

    顾青老实上前行礼,杨贵妃此刻的表情有点严肃,万春公主却好奇地上下打量他,仿佛不认识似的,目光里带着几许探究的意味。

    被一个女人如此盯着,顾青后背发毛,随即不甘示弱,也火辣辣地盯着万春公主。

    二人目光相碰,一个好奇,一个火辣,片刻之后,万春公主仿佛想起了什么,顿时勃然大怒,拍案而起:“贼子,你你,你在看什么?你想到了什么?”

    顾青暗叹,这个梗怕是此生都过不去了……

    顾青垂睑恭顺状:“臣在仰视公主殿下的仪态万方。”

    万春公主怒道:“说什么鬼话!你以为本宫会信吗?你,不准乱想!听到了吗?”

    “是,臣不会乱想的。”

    杨贵妃满头雾水看着二人,道:“你们到底在说什么?发生过什么事吗?”

    万春一惊,急忙道:“没有,我怎么可能与这恶贼发生什么事。”

    杨贵妃似乎有话要说,并不计较眼前的这点小细节。

    看着顾青平静的脸庞,杨贵妃道:“顾青,叫你过来是因为本宫当你是亲弟弟,有些话不管犯不犯忌讳,我终究还是要说。”

    “臣洗耳恭听。”

    杨贵妃缓缓道:“青城县一案,早在十日前陛下已知晓,当时陛下很生气,后来被我劝住了,听说你匆忙从长安赶回青城县,是为了保护你那个当县令的朋友?”

    “是。宋根生是臣从小到大的玩伴,与亲兄弟无异。他出了事,臣必须要保护他。”

    杨贵妃点头,笑赞道:“是个有情有义的人,本宫没看错你。”

    话风一转,杨贵妃又道:“可你和那个县令却做错了事,你知道错在哪里吗?”

    顾青想了想,道:“土地?”

    杨贵妃又赞许地道:“很聪明,一点就通。”

    随即杨贵妃又道:“顾青,土地的事,碰不得。权贵圈地已是常见,天下良田多为权贵豪绅所占,不讳言的说,我杨家也圈占了不少。我知你在青城县为保护朋友付出了不小的代价,更知道此案之源头是济王圈占土地所至,可我还是要劝你,在陛下面前万万不可提及权贵圈占土地之事,否则便是与满朝公侯权贵为敌,那时你将寸步难行。”

    顾青低声道:“臣记住了,娘娘放心,臣不会乱说的,不是不敢说,而是臣很清楚就算说出来也没用,一件说出来也不会有任何改变的事,臣不会傻乎乎像个愣头青搞什么‘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悲壮场面,太可笑了。”

    杨贵妃点头道:“不错,以你一人之力改变不了现状,所以便学着接受吧,人在官场要圆滑一些。”

    顾青苦笑应是。

    万春公主一直在好奇地打量顾青,忽然问道:“你朋友出了事,你便匆忙赶回蜀州帮他吗?”

    顾青不太想搭理她,然而公主的拳头终究比较大,于是不得不应付道:“是。”

    万春公主又问道:“你是不是还跟人打了起来?”

    “贼人刺杀我朋友,我赶回去的目的就是要跟人打起来。”

    “死人了吗?”

    顾青迅速看了杨贵妃一眼,觉得这事其实李隆基和杨贵妃都心知肚明,事情的详细经过想必他们都知道,于是不再遮掩,痛快地道:“确实死了人。”

    “死了很多人吗?”万春公主露出惊诧之色。

    “死了二百多人,活着的也都受了伤。”

    “你的朋友……性命保住了吗?”

    顾青淡淡一笑:“未伤分毫。”

    万春紧接着道:“你也受伤了吗?”

    “是,臣也受伤了。”

    “给本宫看看你的伤口……”

    顾青一愣,杨贵妃急忙喝止了她,嗔怒道:“不像话!你还未出阁,哪有看男子身体的道理,宫闱口舌众多,传出去你以后还要不要嫁人了?”

    万春公主嘻嘻一笑,便不再说话了。

    三人又聊了一阵,顾青起身告辞。

    顾青走了很久,万春公主仍呆呆地坐在亭内,神情变幻莫测,不知在想什么。

    杨贵妃见她久不出声,不由轻轻推了她一下,道:“你傻啦?”

    万春公主笑了笑,目注顾青离开的方向,轻声道:“娘娘,世上果真有义薄云天之人呢,为了朋友的安危千里奔波,为保护朋友不惜以命相搏,这个顾青虽说很可恶,既好色又讨厌,但不可否认,他……确实是有情有义之人。可惜了,如果他没那么多坏毛病该多好……”

    想到顾青与她发生过的那件不可告人的事,万春不由霞染双颊,手脚轻颤不已。

    杨贵妃听出了不同寻常的味道,凑近了探究地盯着她,最后肯定地道:“你与顾青必然有事!”

    “没,没有!娘娘莫乱说!”

    …………

    顾青出了宫,长呼一口气。

    今日李隆基召见他的意图有点模糊,顾青没太想明白。以李隆基的城府,当然不会对顾青掏心挖肺。

    青城县的案子李隆基至今没定性,但顾青可以肯定,这件事没完。

    只是李隆基的沉默态度却令顾青有些忧虑了,他担心此事会被李隆基重拿轻放,担心会不了了之。

    站在朱雀大街的官衙门边,顾青找了个顺眼的石阶坐下,凝神独自思索许久。

    半晌之后,顾青忽然起身,径自去了左卫亲府。

    进了左卫后,顾青拜见了大将军郭子仪,向郭子仪销了假,郭子仪对顾青很和蔼,硬拉着他坐下聊了一阵才放人。

    随后顾青便去后院找到了李光弼,门也不敲便闯了进去。

    李光弼看着他笑了:“陛下可有责骂你?”

    “没有,陛下说越来越喜欢我了,他打算升我的官,我拒绝了,并且跟陛下说,臣想靠自己的努力升官。”

    李光弼呆愣许久,见顾青一脸认真的样子不像是说谎,可他这句话的内容又太扯了,咂摸半晌,李光弼忽然抄起桌边一支毛笔狠狠掷在顾青的身上,压低了声音怒道:“不想活了吗你!玩笑话莫把陛下带进来,会惹祸的!”

    顾青叹道:“陛下真说过要升我的官,这句是真的。”

    李光弼哼了哼,道:“陛下说没说如何处置济王?”

    顾青摇头:“没说。”

    李光弼冷笑:“事情没完,越是不说,济王越倒霉。”

    顾青沉默半晌,轻声道:“李叔,你说……陛下有没有可能饶了济王?权贵圈地这种事在陛下眼里或许算不得什么大事,济王犯忌之处主要是豢养死士,还派他们做了见不得人的事,此事严格说来可大可小,诸皇子王府内豢养死士恐怕不在少数,说穿了也算不得多大的忌讳……”

    李光弼怔忪片刻,无奈地叹道:“天威难测,圣心不可揣度,陛下所思所想若都能被臣下所猜中,陛下也就没了威严了。你说的饶过济王,细细想来或许真不是不可能,毕竟陛下这些年的行事手段……”

    摇了摇头,李光弼没再继续说下去,但未尽之言顾青却懂了。

    顾青低声道:“李叔,济王必须要受到惩罚。”

    “为何?”

    顾青忽然笑了,笑容满是冷意,目光里却透出一股绝不妥协的坚定味道:“为了死去的那些人,有你和张家的亲卫,还有那么多舍生取义的好汉侠客,他们不能白死!若陛下轻易饶过了济王,他们在九泉之下亦不得瞑目,我顾青亦愧对他们的在天之灵。”

    李光弼沉默半晌,道:“你打算怎么办?”

    顾青低声道:“我要给这件事再添一把火!”

    …………

    下午时分,顾青从左卫出来,径自来到济王府门前。

    门前有值岗的武士,王府大门紧闭,门庭冷落车马稀。青城县发生的事,经几位御史上疏参劾后,长安城差不多都知道了,济王惶恐不安地闭门谢客,等待李隆基的处置,最近委实低调了很多。

    顾青远远站在王府门外,盯着王府上方的门楣,嘴角露出一抹诡异的微笑。

    从青城县回到长安,顾青心里一直憋着一股火,可是身边所有人都告诉他,这件事不能沾,这件事不能提,要想保命就要老老实实装傻充愣。

    好像……没有一个人提过那一夜为了保护宋根生而战死的数十个亲卫和江湖好汉,几十条鲜活的生命,才过了几天,便被人遗忘了。江湖草莽,果真便是命如草芥么?他们的死值得吗?

    不敢挑战皇权,不敢揭开丑恶,甚至连喜怒情绪都不敢显露于人前。

    顾青觉得自己活得越来越窝囊了,大丈夫不求纵横天下,但也不能一生憋屈地活着,连江湖草莽都知道快意恩仇,自己在这长安城里却像一只夹着尾巴的狗。

    人生不通透,何异死也。

    今日,便做一个男人该做的事,给那些死去的义士们一个交代!

    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表情,顾青走上前,微笑着对王府门前一名值岗的武士道:“烦请通禀济王殿下,左卫长史顾青求见。”

    武士扫了他一眼,冷冰冰地道:“殿下有令,不见外客。”

    顾青毫不气馁,笑道:“殿下可以不见别人,但一定会见我,知道为什么吗?”

    武士冷冷地看着他,没说话。

    顾青笑道:“因为害得济王殿下闭门谢客的始作俑者,是我,顾青。你尽管去通禀,殿下定会见我。若被他知道你将我拒之门外,说不定殿下会治你的罪。”

    武士顿时犹豫了,与旁边的武士互视一眼,终于还是决定进去通禀。

    武士刚走出几步,顾青忽然在他身后大声道:“烦请转告济王殿下,臣顾青特来向殿下负荆请罪,求殿下拨冗一见。”

    武士进府后没多久便出来了,冷着脸请顾青进去。

    王府的前堂内,顾青又一次见到了济王李环。

    济王身着便服,端坐堂上神情冷漠,目光阴毒地盯着顾青。

    顾青不以为意,依礼拜见济王后,见济王丝毫没有赐座待客的意思,顾青索性自己找了个顺眼的地方坐了下来,朝济王展颜一笑:“暌违多日,殿下别来无恙乎?”

    济王冷冷道:“托你的福,本王有无恙,你应清楚。”

    顾青也不寒暄,开门见山朝济王拱手:“下官深知得罪殿下之甚也,今日特来向殿下请罪,还望殿下念在下官年少无知,莫予计较。”

    济王冷笑:“你说本王会不会原谅你?”

    顾青眨眨眼,一脸天真无辜:“殿下一言不合派了两百多位死士出长安,下官都差点死在那些死士手里,真可谓九死一生,你我不打不相识,既然已打过了,为何不能原谅我?”

    提起两百多个死士,济王愈发愤怒,一座王府在不引人注意的情况下,能豢养多少死士?两百多死士几乎已是王府的全部了,结果一役之后全军覆没,还暴露了,事情甚至被捅到了朝堂上,御史们这些日子参得他生不如死,这一切全拜顾青所赐。

    济王冷笑道:“果然是英雄出少年,本王真是小看你了,若早知你是这等角色,当初你在长安时本王就不该放过你。”

    顾青连连摆手,笑道:“谬赞了,殿下谬赞了,下官没做什么,充其量只是发挥了一点点小作用,说句实话,殿下要取我那位朋友的性命,我们总不能引颈就戮吧?终归还是要反抗一下下的。”

    济王大怒:“你今日是来向本王炫耀胜利的吗?好大的狗胆!”

    顾青仍气定神闲道:“下官是来向殿下请罪的,刚才已说过了。”

    济王气得指着他道:“你这副模样难道是请罪的样子?”

    顾青垂头看了看自己,摊开两手无辜地道:“难道不够诚恳吗?”

    “来人,将这恶徒赶出去!”济王怒喝道。

    “慢着,殿下,下官今日来除了请罪,还有一事相商。”顾青果断道。

    “滚!本王不想听!”

    “殿下,下官刚从兴庆宫出来,今日陛下召见我了,问起了青城县的事……”

    济王一惊,神情顿时冷静下来,迟疑片刻,阴沉地道:“父皇说了什么?”

    顾青低声道:“下官不想与殿下结怨,今日来此,便是向殿下邀好以求释怨,下官有个不情之请,敢问府上可有密室?下官所说之事不可传于六耳。”

第一百九十一章 苦肉之计

    兴庆宫,花萼楼。

    殿内乐工舞伎在殿中翩翩起舞,长长的水袖如云端的七彩匹练,在空中划过一道道炫目的彩虹。

    李隆基坐在上位,半眯着眼睛,手指无意识地随着乐工的演奏在膝盖上轻轻打着拍子。

    不得不说,李隆基是个不凡的人,做皇帝算是有成有败,别的方面也是天纵之才,比如他的艺术造诣很高,尤其精通音律,在当世算是大家,著名的《霓裳羽衣曲》便是他亲自谱曲而成,由另一位当世乐圣李龟年弹唱。

    李龟年,即杜甫那首著名的“落花时节又逢君”一诗里的主角,顺便提一句,王维有一首传世至今被无数恋爱男女赠来送去的诗,“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也不是写男女之情的,这首诗的原名为《江上赠李龟年》,红豆啊,相思啊,都是一个男人无比思念另一个男人而作。

    所以,同性才是真爱,异性只是为了繁殖。

    晚年的李隆基将朝政大多交予三省宰相,他只牢牢把控住朝堂的人事任免权,大多数时候他都在花萼楼或是骊山的华清行宫沉迷于音律,之所以不惜被天下指责诟病亦要把儿媳妇杨玉环抢过来,是因为杨玉环不仅仅美色倾城,而且同样也精通音律舞蹈,被李隆基引为知己,故而肆欲而夺。

    殿内乐工的演奏已渐渐到了尾声,一首霓裳罢,李隆基脸上露出满足的微笑。

    高力士一直站在李隆基身后不敢打扰,等到乐工演奏完毕,殿内余音渐消后,高力士才轻悄上前,俯下身凑在李隆基耳边道:“陛下,御史台又有十二道奏疏发来,皆是参劾济王殿下的。”

    李隆基的好心情瞬间被破坏,不悦地皱起了眉:“朕自有打算,不须御史多嘴,这种事交给宰相便好,何必来烦朕?”

    高力士轻声道:“李相卧病多日,眼看撑不过去了,朝中诸事由左相陈希烈打理,御史奏疏太多,朝中议论四起,陈相也抵不住了,只好将奏疏呈了上来。”

    李隆基哼了一声,道:“陈希烈比起李林甫,终究少了些魄力,杨国忠魄力倒是足够,却少了学识智谋,人人皆云大唐如今已是千年难遇之盛世,盛世里却连个像样的宰相人选都找不到,岂不可笑?”

    高力士小心地道:“陛下,宰相之才可容以后再说,眼下御史参劾济王殿下的声音越来越大,陛下您看该如何处置?”

    李隆基阖目半晌,缓缓道:“御史们参劾济王所犯何罪?”

    “强占民产,豢养死士,刺杀朝官,意图不轨。”

    李隆基冷笑:“去问问满朝文武,未曾强占民产良田者几人?当真以为朕老糊涂了么?至于豢养死士,嗯……”

    豢养死士确实是个犯忌讳的事,但大唐权贵阶层里豢养死士者多矣,济王不过是栽了跟头后暴露出来了而已,真要计较起来,东宫太子豢养的死士更多,李隆基难道心里没数?不过是死士数量不曾对社稷和他的皇位产生威胁,他不想撕破脸追究罢了。

    “济王可有别的不轨举动?”李隆基问道。

    高力士道:“陛下,济王殿下久居长安,平日里除了占一些民间田产,比较在意银钱以外,并无别的举动,济王府眼线每月有奏报,济王殿下终日举宴,来往者皆是长安城一些颇有文才的文人,鲜少与武将接触,据闻他常在府中歌舞自娱,饮宴通宵达旦,另外颇喜渔猎美色,府中姬妾近百,饮宴时常有些……呃,放浪不羁之事,除此再无其他。”

    李隆基缓缓点头,高力士几句话便将济王这个人的习性和为人概括出来了,简单的说,就是一个标准的纨绔子弟做派,不参与政治,更无任何不轨举动,爱钱,爱置产,爱酒爱美色。

    虽然对自己的儿子这般庸碌无用的表现有些不满,但李隆基同时也放心了。

    活到他这把岁数,儿子又有几十个,李隆基怕的就是儿子们太有上进心,若哪个儿子每天跟权臣武将们打得火热,经常宴请朝臣议论当朝时政,与朝臣结党丰满羽翼,李隆基那才叫真的担心。

    济王如今的表现,李隆基怒其庸才的同时,内心深处其实是颇为满意的。

    李隆基疲惫地揉了揉眉心,道:“朕的皇子占点田产算不得什么,不过刺杀县令一事不可恕,罚济王一年俸禄,闭门思过一月后驱离长安,着赴绛州之藩。”

    这道旨意算是比较严厉了,大唐的皇子封王后大多都有正式的官职,有的是某地都督府的都督,有的是刺史太守,但多数只是“遥领”,领个虚衔而已,皇子本人都赖在长安不肯走,地方都督府或刺史府的实权通常在臣子手里。

    皇帝亲自下旨将儿子赶出京城,让他滚回地方领实权,已然算得上大义灭亲了。

    高力士躬身应了,李隆基又道:“跟杨国忠说一声,让他管束一下御史台,不要整天盯着朕的儿女做文章,大唐承平日久,除了天家这点事,他们难道没别的事了吗?”

    …………

    济王府。

    王府确实有密室,权贵阶层的人,谁没点见不得人的事呢?有见不得人的事,王府里自然有见不得人的地方。

    济王与顾青坐在王府的一间密室里,济王的表情依旧充满了压抑着的愤怒,若非顾青将他的父皇搬出来,此刻他早就下令将顾青赶出去了。

    小小的密室内无窗无光,只有一张矮桌,桌上一盏烛台。室内只有顾青和济王二人。

    “说吧,父皇究竟跟你说了什么?”济王冷冷地道。

    顾青笑得很坦然:“陛下问起了青城县的事,尤其是详细问了攻打县衙的死士数量,何等身手。”

    济王顿时露出紧张之色:“你如何作答?”

    顾青笑道:“当然是如实回答,下官可不敢欺君。”

    看着济王渐渐苍白的脸色,顾青悠悠道:“不得不说,殿下府中训练的死士真是不凡,两百多人进退有据,百人攻守如一人,不简单呐。”

    济王努力维持冷漠的表情,道:“本王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本王不过是长安城中一个与世无争的逍遥皇子,死士与本王何干?”

    顾青笑容渐冷:“殿下跟下官说这些有何用?你若真的问心无愧,来日在陛下面前也这么说,看陛下会不会抽你。”

    济王脸一白,气势顿时弱了几分,仍不甘地道:“……死士都死了,他们身上又没有标记,父皇也拿不出证据说是本王所豢养的。”

    顾青好笑地盯着他:“殿下,您是喝了假酒导致心智失常了吗?你跟陛下讲证据?陛下定一个人有罪无罪,需要讲证据吗?你府上那些见不得人的东西以为能瞒过你父皇?太天真了吧。”

    济王一滞,接着冷下脸来,道:“莫说废话了,快说,父皇与你还说了什么。”

    “陛下问起此案,下官如实作答……”顾青微笑道:“但陛下问起那些死士时,下官只说是当地豪绅雇佣江湖强梁所为,并未说是济王殿下的死士。”

    济王愣住了,半晌才道:“你……为何帮本王开脱?”

    顾青诚恳地看着他:“下官说过,不想与殿下结怨,下官的这句话很真诚,殿下一定要相信我。”

    济王神情犹疑不定,盯着顾青的眼睛许久。

    实在是想不通啊,从当初派出二百死士出长安刺杀宋根生开始,双方心里都明白,这个仇怨算是打成了死结,永远无法解开了。

    后来青城县衙双方以命相搏,皆伤亡惨重,仇怨已然更深了,事情闹到了朝堂,济王正是风雨飘摇之时,没想到顾青非但不曾落井下石,还在父皇面前帮他开脱,所以,顾青……难道才是喝了假酒的那个人?

    顾青的表情太真诚,济王实在无法相信,皱着眉问道:“顾青,你究竟意欲何为?你想要什么?”

    顾青叹道:“说实话吧,在陛下面前帮你开脱,不是因为我不恨你,而是因为我惹不起你,你是皇子,是天家贵胄,我不过是区区一个六品小官,青城县的事因为你我无路可退,不得不敌对,但事情已过,恨你,但我又弄不死你,相反,你倒是能够轻易弄死我,审度时势之后,我不得不选择与你释怨泯仇,殿下明白下官的意思吗?”

    济王嘴角露出了傲然的微笑。

    不管顾青选择释怨是不是真话,但顾青说的理由是真的。区区一个六品官确实不敢得罪皇子,皇子虽说无权无势,但身份地位是超然的,顾青但凡心智正常的话,是绝对没胆子继续跟皇子过不去的。

    从这一点上说,顾青在父皇面前为他开脱,逻辑似乎通顺了不少,合情合理的选择。

    济王的心情顿时轻松了不少,他觉得既然顾青这个当事人都为他开脱了,事情应该不会闹得太大,顶多被罚一年半载薪俸,或是被赶到地方上过半年寡淡无聊的日子,到时候只消写一份奏疏装装病,卖一卖可怜,父皇便会心软让他回长安。

    想到这里,济王的心情完全放松了,紧绷的肩膀都松垮了不少。

    “顾长史是识时务之人,尤其更是诗才绝艳,本王素喜风雅,当初区区一点小误会你我便释怀了吧,往后还望顾长史常来王府与本王饮宴达旦吟诗作赋,本王多引荐一些权贵与你认识,顾长史将来升官调迁指日可待。”

    顾青起身恭敬地行礼:“多谢殿下厚爱,下官一定能与殿下成为知己,此生相亲相爱,不离不弃。”

    聊天到了尾声,济王对顾青坚持要来密室谈话有些疑惑,这些话虽说有些见不得人,但也不算大逆不道,郑重其事进密室谈未免小题大做。

    不过既然解决了一桩麻烦,济王心情大好之下,也没想那么多,或许顾青为人比较谨慎吧。

    宾主尽欢,顾青与济王并肩走出密室,然后顾青向济王告辞。

    济王含笑依依不舍状,将他送到正堂外便止步。

    顾青走得很慢,没有回头。

    走出了济王的视线后,顾青的脚步更慢了,此刻的他正走在王府从正堂通往大门的长廊上,长廊前后无人,两边栏杆外是一片茂密的园林。

    顾青的脸色有些发白,神情挣扎不已。

    从进王府直到刚才与济王告辞,所有的说辞,所有的举动全是铺垫,只有此时此刻才是顾青真正的目的。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顾青不是君子,也等不了十年。青城县衙一战,那么多豪杰英雄前赴后继战死,他们的脸庞,他们临死的一幕幕画面至今仍在顾青的脑海里萦绕。

    仇恨的源头便是济王,那么多人死去,如果始作俑者仍安然无恙,未免太可笑了。

    静静地站在长廊里,顾青神情挣扎片刻后,从怀里掏出张怀玉送他的匕首,拔出鞘后,顾青深吸了一口气,垂头仔细看了看自己身上的各个器官部位,然后狠狠一刀扎在自己的大腿上,刀刃入体,血光迸现,顾青捂住嘴发出一声闷哼,额头很快冒出了汗,脸色发白踉跄一下,腿一软倒在地上。

    刺骨的疼痛又无法惨叫出声,顾青张大嘴使劲呼吸几次,腿上的血已然将长廊的地面染红了一片。

    看了看自己腿上的伤势,顾青觉得还不够,因为有漏洞,精于侦案的官员或许会怀疑是他本人所为,毕竟只要能狠得下心,人人都可以往自己的腿上扎一刀。

    于是顾青挣扎着站起来,在长廊四处打量,随即发现某根长廊的柱子上有一个小小的裂痕,裂痕的宽度大概正好能够放入匕首的刀柄。

    顾青于是将匕首的刀柄倒插在裂缝中,固定住以后,匕首刀尖朝外,顾青背对着匕首的刃尖,神情再次挣扎片刻,然后果断地闪身横移,后背从匕首的刃尖上划过。

    张怀玉送给顾青的匕首不是凡物,削铁如泥或许有些夸张,但划破顾青后背的衣裳并且在他背上留下一道不深不浅的伤口却是很轻松能办到的。

    顾青只觉得后背火辣辣的疼,衣裳很快有了濡湿感,想必伤口也流血了。

    做完了这些还不够,顾青收回匕首,又拔下自己的发簪,将自己的头发弄乱,又使劲将自己衣裳的袖口撕裂,脚上的鞋子脱下一只扔在长廊里,从大腿上沾了血,一瘸一拐地将血从正堂外的花丛一直滴到长廊里,造出一路淌血而行的假象。

    最后顾青这才瘸着腿朝长廊前方挪移而去。

    这次顾青的脚步很快,虽然腿瘸了,但他丝毫不见迟疑,毕竟是自己的性命,必须争分夺秒。时间很紧,因为顾青知道自己身上的血不多,要赶在流尽之前找到大夫,否则自己的命可就真交代在王府里了。

    走过长廊后便遇到了不少王府里的下人,下人们见顾青的惨状不由吓呆了,顾青苍白着脸努力露出笑容告诉他们不要害怕,自己身上的伤不过是济王殿下施以薄惩,下人们听了后纷纷露出同情之色,倒也没人怀疑顾青的话,显然济王在自己的王府里并不是什么宽宏的主人,惩罚下人的事常有,见怪不怪了。只是顾青这般严重的伤倒是不多见。

    强打着精神,顾青一路解释一路走到王府的大门,顾青觉得腿上的痛感似乎已不怎么强烈,而且脑子有些发晕,顾青心中顿生警兆,这不是好兆头,是失血过多的症状。

    迎着王府门前武士诧异狐疑的目光,顾青两腿一软,门口的武士下意识便托住了他,顾青感激地朝武士笑了笑,然后瘸着腿离去。

    王府武士们的警惕性比下人们高多了,见顾青离去后,已有一名武士转身飞快跑进府里,显然向济王求证去了。

    顾青瘸着腿走到王府外面的大街上,咬着牙加快脚步,很快混入了川流的人群中,路过一个巷口,顾青身形一个趔趄,趁着身子倒地时,飞快将身上藏着的匕首塞进巷口一个破旧墙角的洞隙中,然后起身继续蹒跚艰难前行。

    街上出现一个浑身是血踉跄行走的人,自然是惊世骇俗,人群里不少人吓得尖叫起来,顾青脑子一片混沌,一步一步朝前挪动脚步,所过之处人群纷纷让开。

    在人群里走了一阵,顾青抬眼见前方不远处有一队巡街的武侯,于是顾青身躯摇晃几下,立马在大街中间栽倒在地,在脏乱的地面上挣扎着匍匐前行,他的身后拖曳出一道长长的血路,看起来非常的惨烈惊心。

    武侯闻讯后马上赶到顾青身前,见顾青意识已然模糊,嘴唇却在不停蠕动,武侯凑近后才听清楚。

    “济王殿下,求您饶了下官,下官再也不敢了,下官知罪……”

    声音虚弱,语气充满了无助和哀求,武侯一惊,但还是默默将顾青说的话记下,几名武侯合计之后,将顾青抬起飞快送往大街最近的一家医馆。

    医馆的大夫见顾青的伤势也吓了一跳,然后马上给顾青包扎止血,并熬了补气血的药。

    大夫在治疗顾青的同时,几名武侯却在医馆门外聚头商议。

    “怎么办?要不要报上去?”一名武侯愁眉苦脸地道。

    “众目睽睽,怎能不报?”另一名武侯脸色也很难看。

    “听见那人说的话了吗?事涉济王殿下,报上京兆府恐怕会捅了天呀……”

    商议一阵后,一名年长的武侯断然道:“还是要报上去,不管那受伤的人牵扯了什么事,那是京兆府该操心的,我等只需据实以报,其他的与我们无关,若是隐瞒不报,万一牵扯出了大事,说不定顶罪的人是我们。”

    几名武侯想了想,觉得有道理,于是一名武侯转身飞快朝京兆府跑去。

    一个时辰后,京兆府尹派人将伤情稳定的顾青从医馆抬到府衙过堂讯问,与此同时,皇二十二子济王殿下于王府内加害朝臣的消息传遍了长安城。

    而这个消息也在第一时间传进了兴庆宫。

第一百九十二章 绝口不提

    长安城是大唐的国都,人口超百万,如此大的城池里,每天都有很多新鲜事。

    皇子谋害朝臣,并且公然在王府内行凶,行事如此张狂跋扈,这件事绝对能上长安城热搜榜第一了。

    顾青被抬进京兆府衙过堂讯问,长安城得到消息的人纷纷赶往京兆府。

    京兆府尹向来是个两面受气的角色,说是皇城父母官,实际上他谁都不敢管,长安权贵多如狗,尚书侍郎满地走,小小京兆府尹敢管谁?

    事涉皇子,顾青又是左卫的长史,京兆府尹虽是四品大员,却也不敢胡乱断案,于是将顾青请到内堂后,府尹态度非常客气地询问了几句事情的经过,顺便将京兆府的仵作召来,给顾青鉴定了一下伤势。

    顾青却表现得颇为沉默,他躺在软兜上,眼睛半阖半睁,一副奄奄一息的样子,任仵作在他身上验来验去,他只是被动地配合,但府尹问他事发经过,顾青却绝口不提一字,最后被问得急了,顾青咬死说是自己不小心在长安大街上剐蹭的,与任何人无关。

    府尹含笑捋须,对顾青的鬼话表示理解。

    如果他被皇子捅了几刀,想必也不敢到处乱说,想保命的话,最好把自己的嘴管严实点。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苦主不揭举,府尹自然不会追究,不管顾青与济王有何恩怨,府尹都不想参与丝毫挖掘工作,于是府尹命府衙文吏将顾青的口供详细记下,并请顾青画押签字后,此案在京兆府便算了结了。

    至于这件事后面会掀起怎样的风浪,那是济王与顾青的事,府尹管不着,有了顾青的口供,府尹就能把自己摘出去了。

    刚结完口供,差役便匆忙进来,报称鸿胪寺卿张九章和左卫左郎将李光弼来访。

    京兆府尹心中了然,微微一笑,令人小心将顾青抬了出去。

    府衙外,张九章和李光弼一脸焦急地来回踱步,见顾青被抬出来,二人急忙迎上前。李光弼见顾青的惨状,不由气得跺脚:“竖子鲁莽!你怎可……”

    话没说完,张九章螃蟹似的给他来了个侧踢,李光弼急忙闭嘴。

    京兆府尹站在府衙门口笑意吟吟,没听到,呵呵,啥都没听到……

    张九章面色不变,与府尹见了礼,知道顾青在府衙已走完过堂的流程,可以回家了,张九章命下人小心抬起顾青,与府尹含笑告辞。

    顾青昏昏沉沉躺在软兜上,张九章和李光弼一路沉默,阴沉着脸匆匆穿行过长安的闹市。

    “去我府上,不要回顾青的家了。”张九章沉着脸道。

    顾青睁眼道:“为何?”

    “长安已满城风雨,你与济王的仇已结得死死了,老夫恐济王铤而走险再次谋害于你,住在我府上养伤,至少济王没那胆子敢冲击鸿胪寺卿的府邸。”

    顾青吃力地笑了笑,也不争辩,任由下人们抬着他朝张九章府上行去。

    其实顾青笃定济王绝对不敢有任何动作了,此时的济王,想必在王府里跳脚大骂,顾家祖上的女性先人不可避免地被他拎出来逐一辱骂,不过接下来济王该操心的是如何度过这次危机,他已自身难保了。

    张九章的府邸离京兆府衙有点远,但奇怪的是张九章却没有安排马车,而是坚持众人步行。

    抬着顾青匆匆招摇过市,引来路人一阵围观和指指点点,顾青便大致明白张九章坚持步行的深意了。这也是为了保护顾青的安全,如果整个长安的人都知道顾青住在张九章府上,应该没人敢再对顾青下手了。

    行路匆忙,张九章边走边端详顾青的脸色,道:“顾青,你还撑得住吗?”

    顾青笑了笑,道:“还行。”

    “果真如传言所说,济王在王府加害于你?”

    顾青笑道:“不,是我刺伤了自己,济王碰都没碰过我。”

    张九章大惊,脚步一顿,随即表情恢复如常继续往前走。

    “在王府自残,你有何目的?”张九章沉声道。

    “不想轻易放过济王。”

    “为了什么?”

    “为了您和李叔府上的亲卫,为了那些与我并肩战斗而死去的豪杰英雄,我要给他们一个交代。”

    张九章动容道:“就为了这个?”

    顾青坚定点头:“就为了这个。”

    张九章沉默片刻,道:“其实陛下已有旨意,将济王驱离长安,回绛州之藩……”

    顾青摇头,缓缓道:“惩罚不痛不痒,只是自罚三杯,不够。数十位袍泽战死,济王付出的代价太轻微了,我不甘心。”

    张九章喟叹道:“若今日济王加害你的事被坐实,恐怕他真的很难脱身了,长安城已满城风雨,陛下再偏袒皇子,也掩不住天下悠悠众口。”

    久不出声的李光弼忽然怒道:“竖子你倒是狠得下心,对自己都如此狠,你说要给此案再添一把火,我还以为你有什么别的法子,谁知道你居然跑去王府给自己扎了两刀,这就是你想的法子?苦肉计?”

    顾青苦笑道:“位卑言轻,无能为力,除此别无他法,我知道此计是下策,但仇不能不报,做完这件事,也算对豪杰好汉们的在天之灵有个交代了,从此我能睡个安稳觉。”

    张九章叹道:“长安少年多纨绔,论心志之坚忍,论行事之绝决,顾青,你是老夫生平仅见,对自己都狠得下心的人,将来定能成大事。”

    众人抬着顾青匆匆赶到张九章府上,进门之后张九章便命管家闭门谢客,今日起任何客人都不见,除非宫里有旨意上门。

    在后院给顾青安排了一间偏僻的厢房,张九章又命人去请大夫,下人们七手八脚给顾青净身换衣。

    处理利落后,张九章站在床榻前捋须沉声道:“此事必已传进了兴庆宫,过不了多久,天子定会召见你,你养伤时好生想想如何应对天子垂问,切记说辞要滴水不漏,否则说错一句话便弄巧成拙,反噬己身。”

    顾青挣扎起身道:“多谢二叔公大义援手,侄孙累您费心了。”

    张九章笑道:“无妨,从头到尾都是你独自在担待,顾青,老夫知你性情孤冷,不习惯求助于人,但身在庙堂,有些事不必自己担着,你在长安是有故人,有朋友的,跟故人朋友求助,并不丢人。”

    顾青笑道:“以后若有事,侄孙一定求助二叔公……”

    话没说完,身上的伤口忽然被扯动,传来一阵剧痛,顾青疼得脸色发白,倒吸一口凉气,张九章急忙道:“快趴下,莫多说话,先把伤养好。”

    顾青趴在床榻上,张九章看着顾青后背一道长约一尺的狰狞伤口,心中不由惨然,疼惜地道:“后背的伤你是如何弄上去的?”

    顾青吃吃地笑:“二叔公都想不出如何弄伤的,别人更想不出,如此愈发坐实我在王府是被人加害的。”

    张九章叹道:“那些战死的人若有在天之灵,必以与你并肩厮战为豪,顾青,此刻连老夫都觉得,能为你拼命是一件荣幸的事,无论生死,你都会给朋友一个完美的交代。”

    顾青疲惫地道:“尽点心力而已,死去的人,终究已死去。”

    张九章沉声道:“你莫多想,好好养伤,接下来老夫便去联络御史,你已把事情做到这般地步,剩下的该老夫出把力气了,定要将济王谋害你之事坐实,否则你身上的刀可就白挨了。”

    张九章离开后,顾青沉沉地睡去,不知睡了多久,醒来时屋外已是一片漆黑,不知深夜什么时辰。

    鼻子闻到一股淡淡的兰花般的香味,顾青扭头望去,却见张怀锦正坐在他的床榻边,半趴在床沿打瞌睡,她的脸颊上布满了已干涸的泪痕,头发有些凌乱,显然她已坐了很久,一直在静静地等他醒来。

    顾青趴着的姿势太久,有些不舒服,胸口闷得慌,不由自主地活动了一下身子。

    轻微的动静立马惊醒了张怀锦,她赫然抬头,见顾青睁开了眼,惊喜地道:“顾阿兄,你醒了?”

    “不,你看错了,我没醒。醒过来的只是我卑劣的灵魂,我伤痕累累的**仍在沉睡……”

    张怀锦愕然,探手试了试他的额头:“顾阿兄,你在说什么呢?要不要叫大夫?”

    顾青叹道:“不用了,只是皮外伤,没那么严重,你回房睡去吧,大半夜的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实在不太……嗯?不对呀,我们是兄弟啊,怕什么?”

    张怀锦眨了眨眼,笑道:“没错,我们是兄弟,不必避讳于人的。”

    “我饿了,弄点东西给我吃。”既然是兄弟,顾青就不必太客气了。

    张怀锦从旁边的矮桌端了一碗粥,道:“有些凉了,我叫下人帮你热一热。”

    顾青扭头看了一眼寡淡的米粥,嫌弃地道:“我不吃这个。”

    “你要吃什么?”

    “烤羊腿,还有葡萄酿。”

    张怀锦为难地道:“不好吧?你受伤了,大夫说饮食要清淡……”

    “胡说,受伤的人正需要营养,大口吃肉才能恢复得更快,饮酒能够杀灭体内的毒菌,有益伤势收口结痂,大夫的话若是管用,大唐每年怎么还会死那么多人?”顾青一本正经地给她科普。

    张怀锦两眼发直:“是,是这样的吗?”

    顾青淡定地道:“我刚才哪句话说得不对,你可以反驳我。”

    张怀锦混乱了:“似乎……很有道理,我竟无法反驳……”

    顾青板着脸道:“二哥什么时候骗过你?快去弄吃的,悄悄叫醒你府上的厨子,莫声张,羊腿一定要腌入味,烤至两面金黄,葡萄酿一定要西域原装进口,快去。”

    张怀锦仿佛被催眠了似的,傻乎乎起身去了厨房。

    看着她的背影,顾青嘴角一扯,喃喃道:“这么好骗的姑娘不容易找了,一定要好好珍惜,但愿此生她的智商不会有突飞猛进的一天……”

    …………

    兴庆宫。

    李隆基面色阴沉,盯着面前的京兆府尹,府尹垂头肃立,大气都不敢喘。

    一份口供摆在案头上,李隆基冷冷地道:“这就是你录下的口供?顾青说是他自己剐蹭的,你便真的信了?还堂而皇之地记录下来,朕任你为京兆府,你平日便是这般断案的么?”

    府尹额头冷汗潸潸,颤声道:“陛下,臣当然不信顾青所言,而且臣已问过他许多次,但顾青一口咬定是自己剐蹭,与旁人无关,他是苦主,臣总不能对他施以刑具逼供,他坚持这么说,臣只能据实记之,望陛下明鉴……”

    李隆基哼道:“事后呢?事后你查过吗?长安城都传疯了,人人皆云是济王所为,究竟是不是他加害顾青?”

    “臣无法定论,事后臣亲自登门拜访济王殿下,可是……济王殿下闭门谢客,不让任何人进王府,臣不敢强闯,亦无法搜集任何证据,陛下,皇子贵胄之身,臣终究只是个府尹,怎敢冒犯?”

    李隆基怒道:“这点担待都没有,朕留你何用?此事已无法善了,长安城人人皆知,朕一日之内还收到了十几位御史的奏疏,皆参济王目无王法,跋扈张狂,胆敢谋害朝臣,朕已被御史们架在火上进退不得。”

    “臣万死,臣有罪!”京兆府尹慌忙请罪。

    “回头你再去一趟济王府,就说奉了朕的旨意,济王必须当面受你讯问,不得推搪。”

    京兆府尹苦着脸道:“臣遵旨。”

    李隆基顿了顿,道:“顾青身上的伤势,你总知道吧?他受的伤严重吗?”

    “陛下,顾长史身上伤有两处,一处在大腿,一处在后背。”

    李隆基皱眉:“后背?”

    “是,后背有一道长约一尺的伤,府衙的仵作当场验过,显然是利器所划伤,伤口深约半寸,深可见骨。”

    “顾青是独自一人进的王府吗?”

    “是。”

    李隆基脸色阴晴不定,道:“独自进府,而伤在后背,这个,恐怕……”

    “是的,若说刺伤大腿或许可能是顾长史个人所为,但若伤在后背,顾长史个人恐难办到,应是旁人所害。”

第一百九十三章 借势打势

    心思缜密的人无论做好事还是做坏事,都能避免很多漏洞。

    顾青给自己后背制造的那一刀,成功掩盖住了所有知情人最后的一丝狐疑。

    李隆基是个多疑的帝王,他从来不会轻易相信任何人任何事,但是顾青后背的伤口他却无法自圆其说,京兆府尹说得对,个人无法独自给自己的后背划出一道一尺来长的伤口。

    至于济王为何要加害顾青,其实动机几乎人尽皆知。

    青城县的事还没过去,济王府派出的二百余死士全军覆没,对济王来说,这是个巨大的损失,皇子向来心高气傲目中无人,受此打击怎能不怒?怒极之下迁罪顾青倒也不是不可能。

    这件事唯一的疑点是,济王对顾青就算再愤恨,也不至于公然在王府内加害于他,这么做分明是授人以柄,济王再不学无术,难道连最基本的城府都没有,非要在王府内对顾青动手?

    李隆基压下心头的狐疑,他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总觉得顾青那张人畜无害的脸只是一种伪装,那个少年郎的城府其实与他的年纪并不相符。

    怀疑只是一种直觉,李隆基没有证据。整件事的脉络就是,济王圈占青城县民田,县令杀豪绅收归田产,济王起杀机欲杀县令,顾青离京保护县令,回到长安后被济王所恨,顾青主动登门致歉,济王在王府内加害于顾青……

    这件事从头到尾,顾青的做法让人找不出他的错处,似乎他做的一切都是合情合理的,顾青在这件事里彻头彻尾都只是一个被动者,受害者,无辜者。

    那么,心头那点疑虑究竟从何而来呢?李隆基百思不得其解。

    “顾青伤势如何?能行走否?”李隆基忽然问道。

    府尹想了想,道:“顾长史在府衙过堂时已不能动弹,失血过多,大夫诊治后说顾长史伤势无碍,但需要长久养息。”

    李隆基嗯了一声,道:“人还清醒吗?”

    “清醒,在府衙记录口供时顾长史条理清晰,言思有节,只是气血虚弱,不如常人矣。”

    李隆基沉思半晌,转头看着旁边的高力士道:“高将军,明日午时,宣顾青入宫,可着羽林卫将他小心抬来。”

    高力士躬身领旨。

    第二天中午,顾青躺在软兜内,被几名羽林卫将士抬到了兴庆宫的长庆殿。

    顾青身上裹了一层厚厚的波斯羊毛毯,在长庆殿外的长廊下等待李隆基散朝。凛冽的寒风吹拂而过,顾青裹着厚毯仍有些发冷,但进宫面君的规矩森严,顾青再冷也只能等在寒风中,等李隆基散朝后才能进殿。

    等了半个时辰左右,李隆基的天子御驾才从兴庆正殿缓缓行来,待到李隆基进了长庆殿后,高力士才扬着拂尘走出来,笑吟吟地看着顾青道:“陛下有旨,着顾长史入殿。”

    顾青含笑谢过,刚要挣扎起身,高力士笑道:“顾长史身子不便,陛下说了,允羽林卫将顾长史抬进殿内,事有从权,今日可免君臣之礼。”

    顾青感激涕零状朝殿门方向拱手:“臣谢天恩浩荡。”

    被羽林卫抬入殿后,顾青见李隆基端坐上位,还是挣扎坐起来勉强行了一礼。

    李隆基摆摆手,笑道:“顾卿身子不便,免礼。”

    说着李隆基起身走到顾青面前,俯身端详顾青的伤势,顾青的大腿已上了药,被布条缠了一层又一层,后背的伤口也上了药,李隆基观察得很仔细,不错过任何一个细节。

    “顾卿伤得如此严重,实在是令朕心疼万分啊。”李隆基露出疼惜之状叹道。

    顾青初时以为李隆基只是单纯的关心他,然而看到李隆基那张布满疼惜表情的脸,以及那双毫无感**彩的眼睛后,顾青心中咯噔一下。

    他瞬间明白李隆基并不是关心他,而是对他的伤势心存疑窦,李隆基仍在怀疑顾青身上的伤是不是他本人制造出来的,甚至也许还在怀疑顾青的伤是不是真实的。

    顾青顿时露出惶恐状,强自坐起身朝李隆基拱手:“臣大意致伤,累陛下担忧,罪何甚也。”

    嘴里说着话,顾青暗自用劲绷紧了后背的肌肉。

    昨日受伤,伤口本就没有完全收口,肌肉一绷紧,伤口顿时迸裂开,顾青忍着痛,后背渐渐有了几许濡湿感。

    李隆基见顾青好端端的,额头忽然冒出了汗,不由关心地道:“顾卿怎么了?是伤口又痛了吗?”

    顾青脸色发白,强笑道:“臣死罪,伤口似乎有点发作了……”

    李隆基急忙道:“快除去外裳,莫误了诊治。”

    说着李隆基对高力士道:“去宣太医来,快去。”

    顾青迟疑道:“圣驾当前,臣不敢失仪。”

    李隆基不悦道:“君臣之礼亦有从权之时,朕岂是迂腐昏君,置臣子性命于不顾?快脱去外裳,朕不罪也。”

    顾青神情犹豫一阵,先谢过李隆基,然后在吃力地解下腰带,将外面的官服缓缓除去。

    官服里面是一件白色的里衣,李隆基走到顾青身后,赫然发现白色的里衣背后已被鲜血染红了一大片,顾青的肩膀疼得直抽搐,豆大的冷汗顺着额头滑落。

    太医很快进殿,当着李隆基的面,太医小心地除去顾青的里衣,露出光洁白净的背部,李隆基清晰地看到顾青后背缠着的白色布条已变成血红色,伤口迸裂出的鲜血顺着后背的肌肤缓缓流落而下。

    太医解开布条,露出了顾青后背长约一尺的伤口,然后太医皱了皱眉,道:“这伤可是不轻啊,未曾收口的话,还是不宜移动,很容易迸裂的。”

    说着太医将顾青伤口上敷的药清理了一番,洒了一层不知什么质地的药粉将血止住后,又给他敷了一层黑乎乎的药泥,最后缠上新的布条。

    李隆基一直在顾青身后,静静地看着顾青的伤口,直到伤口完全暴露在他的视线中,确定了顾青伤势的真实性后,李隆基的眉头渐渐松缓下来,演技也愈发走心了。

    “还疼吗?唉,顾卿,你也太不让朕省心了,好好的怎会受如此重伤?太真妃若知道了,也会心疼死的。”李隆基深情叹息道。

    止血重新上药后,顾青仍疼得直抽搐,但脸上已恢复了几分血色,虚弱地笑道:“是臣不小心,昨日走在长安路上太过鲁莽,狠狠摔了一跤,不知被何物划伤了。”

    李隆基缓缓道:“是你自己弄伤的?”

    顾青斩钉截铁地道:“是。臣还有一事上奏,昨日臣风闻朝野流言四起,说什么济王殿下王府行凶,致臣所伤,此皆谣言,必有奸人恶意构陷济王殿下,离间天家父子之情,望陛下明鉴,严查造谣之人。”

    李隆基挑眉道:“哦?可是京兆府的仵作将你的伤情记于文书,说你的伤是被利器所致,与你的说法岂不是互相矛盾?”

    顾青断然道:“定是仵作看错了,臣是如何受伤的,自己最清楚,臣的伤与外人无关,是臣自己不小心所致。陛下试想,就算济王殿下对臣怀恨在心,欲谋害臣的性命,亦不可能在他的王府里动手,皇子贵胄,天资聪颖,不可能连这点城府都没有。”

    李隆基眼中露出深思之色。

    沉默良久,李隆基忽然问道:“顾卿昨日去济王府做甚?”

    顾青低声道:“臣不敢欺君,陛下当知青城县之事,臣之所为虽是为了救朋友性命,终归还是得罪了济王殿下,昨日陛下召见臣后,臣出了宫便觉得心中不安,毕竟臣只是区区六品长史,得罪了皇子还是有些害怕,所以主动登门向济王殿下请罪……”

    李隆基含笑道:“济王原谅你了么?”

    顾青苦笑:“臣不敢欺瞒,济王殿下对臣仍有些嫌恶,臣请罪之后,济王仍未原谅臣,臣只好识趣告退。”

    李隆基哦了一声,道:“是这样的么?”

    顾青直视李隆基的眼睛,语气坚定地道:“是的。”

    君臣几句对话里,顾青的话半真半假,李隆基的表情也半真半假,诡异之处在于,李隆基知道顾青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可他更知道顾青的假话是为了维护皇家的体面,为了不让李隆基为难,于是忍辱负重地独自担起了责任。

    而顾青呢,他知道自己从头到尾没说一句真话,但有些假话在众口一词以及自己伤势的佐证下,已经变成了铁证如山的真话,连李隆基都不得不相信。

    在李隆基已然相信的前提下,说几句大家心知肚明的假话,用诚挚恭顺的态度维护皇家体面,博得李隆基的好感,顾青何乐而不为?

    君臣二人一番对话下来,心眼斗得飞起。

    话说到这一步,接下来自然没什么好聊的了,如何处置济王是李隆基的事,顾青相信李隆基这次轻饶不了济王,就算他偏袒自己的儿子,朝堂上的御史们也不会放过他。

    作为当事人,该表明的态度已然表明了,从昨日京兆府过堂讯问开始,顾青便咬死了伤是自己所致,打死也不承认与济王有任何关系,在李隆基的心里,顾青至少树立了一个“明大义,识大体”的人设,没给自己留下隐患。

    苦肉计大功告成,接下来只看结果了。

    如何处置济王,李隆基当然不可能告诉顾青,只是温言叮嘱顾青好生休养,保重身子,并赐了顾青一些上好的补气血的药材,并下旨令太医负责治疗顾青的伤直到痊愈。

    顾青感激涕零地谢恩,然后被羽林卫抬出了宫。

    顾青离开后,李隆基坐在偌大空旷的大殿内,拧眉沉思许久。

    沉寂了一炷香时辰,李隆基这才开口缓缓道:“高将军,令舍人拟旨,皇二十二子济王环狂悖无状,凶残无德,肆贪欲而忘廉耻,恶意侵占民产良田,坏天家声誉。着废黜王爵之号,贬为庶民,流放绛州,十年内不得归长安。”

    旁边的高力士闻言一惊,忍不住道:“陛下,惩罚过重了吧?事情还没查清楚,陛下您甚至都没听济王殿下当面解释……”

    李隆基叹道:“知道今日朝会,有多少朝臣御史参劾济王吗?整个御史台都快翻天了。此事已闹到朝野皆知,到了这般地步,事实的真相已不重要,重要的是掩住悠悠众口,莫再因此事而伤天家声誉,就算济王是被冤枉的,朕也要如此处置,明白吗?”

    高力士默然点头,随即忍不住又道:“可是,废黜王爵的理由为何是侵占民产良田?顾青被刺一事却……”

    亲儿子被他贬为庶民,李隆基丝毫不见心疼,反而露出莫测的微笑,道:“顾青被刺,这件事不能搬上台面,侵占民产才能作为正当的理由……”

    高力士有些困惑,但李隆基自有他的打算,高力士不敢多言。

    谁知李隆基接下来的话便完美解释了处置济王为何要以侵占民产为理由。

    “高将军,再令舍人拟旨。着令即日起,诸皇子公主将名下所占田产食邑账目等上报宗正寺,不得丝毫隐瞒,若名下田产有逾制者,必须发卖退还,违者必究……”

    高力士眼皮一跳,仿佛明白了什么,躬身记下。

    李隆基面无表情看着殿外萧瑟的冬日风光,沉默片刻,忽然补充了一句:“……尤其是东宫。”

    高力士一惊,他终于明白了李隆基真正的意图。

    …………

    顾青借势打势,终于将济王收拾了,可惜无法要济王的命,对皇子来说,若无谋反大逆之罪,帝王对皇子最严厉的处罚无非是贬为庶民。

    顾青从宫里出来后便知道了李隆基对济王的处置,虽然心中仍有不甘,但只能如此了。

    顾青不知道的是,李隆基也借由此案借势打势,突然剑指东宫太子。

    不愧是四十年的太平天子,做事不行,但谋人之术却修炼得炉火纯青,出手的角度可谓非常刁钻,令人大出意料。

    李林甫基本只剩了一口气,杨国忠羽翼未丰,东宫太子党最近上蹿下跳,朝中四处拉拢朝臣结党站队,李隆基这道旨意给太子党们当头淋了一盆凉水,让他们冷静冷静。

    总之就是,朕一日不死,尔等永远只是朕用来平衡朝局的棋子,朕要谁风光,谁就风光,朕要谁失势,谁就必须失势。

    不服来辩。

    高调过后必须要低调,顾青出了这次风头后,马上缩回脑袋低调做人。

    安安心心在张九章府上养伤,日子痛并快乐着。

    一日三餐有专门的下人照料,伤也有宫里的太医每日来诊治,唯一令他不自在的是,张怀锦这姑娘太热情了。

    她几乎完全接手了伺候顾青的活儿,不准下人插手,凡事亲力亲为,顾青原本是颇为感动的,觉得兄弟之情果然如高山流水一般纯洁无暇娓娓动听。

    然而张怀锦照料了两天后,顾青顿觉不妙。

    他忽然发现自己是砧板上的鱼肉,张怀锦则是刀俎。

    “张怀锦,给我一个痛快,来世你我还是好兄弟,否则咱们割袍断义。”顾青躺在软榻上,有气无力地道。

    张怀锦嘟着小嘴,手里端着碗,碗里是寡淡无味的白米粥。

    “顾阿兄,不行的,大夫说了,养伤期间只能吃清淡寡食,不可沾荤腥,上次我偷偷给你吃烤羊腿,还给你酒喝,被二祖翁骂得狗血淋头。”

    顾青看都不看那碗白米粥,奄奄一息道:“我绝食了,你我兄弟来世再见。”

    张怀锦用银制的小勺舀了米粥,伸到顾青嘴边,柔声道:“顾阿兄莫任性,待你伤好了,我陪你去吃烤羊腿,乖,张嘴。”

    顾青背过身去,懒得理她。

    “顾阿兄莫乱动,小心又裂开了伤口。”张怀锦急道。

    顾青背对着她叹道:“还是你阿姐好,她就从来不讲究什么饮食清淡,我在石桥村时曾经发烧,她还劝我喝酒发汗治病,简直是知己。”

    身后,张怀锦的声音有些异样:“阿姐她……对你百依百顺么?”

    顾青一愣,百依百顺吗?这个……真没有。张怀玉怎么可能是百依百顺的人?那么浪漫那么让人感动的表白都能狠下心拒绝,可见她是何等的铁石心肠。

    不过,男人是要面子的。

    在三弟面前,她的阿姐必须百依百顺,不然二哥的脸往哪儿搁?

    “那是当然,你阿姐虽说武功高强,但毕竟是女人,女人自然要对男人百依百顺,不夸张的说,我只要出现在你阿姐面前,她这块百炼钢瞬间化为绕指柔,温柔得简直掐出水来,叫她往东绝不敢往西,我一记凌厉的眼神都能令她颤栗发抖。”

    身后张怀锦的声音愈发异样,但顾青仍未听出来。

    “顾阿兄,你……喜欢阿姐那样的,还是喜欢……喜欢我这样的女子?”

    顾青背对着她,不假思索地道:“当然喜欢你阿姐那样的,你我不是亲兄弟胜似亲兄弟,与男女之情何干?简直是玷污了咱们的兄弟之情,腐朽得很。”

第一百九十四章 侄孙女婿

    男女之情与兄弟之情最大的区别是,在兄弟之情里,那些甜蜜肉麻的矫揉造作无处安放。

    兄弟就是兄弟,不要搞什么幽怨薄嗔含情脉脉那一套,顾青消化不了。

    可惜的是,顾青与张怀锦的兄弟感情似乎变质了,这姑娘如今看顾青的眼神绝对不是兄弟该有的眼神,如果大家有过桃园结义的仪式的话,张怀锦这种对兄弟心怀不轨的眼神绝对要被插上三刀六洞。

    “三弟,我给你讲讲刘关张桃园结义的故事吧。”顾青沉吟过后,决定讲一些寓意深远的故事,用指桑骂槐的方式以正兄弟视听。

    “谁是刘关张?”

    “刘备,关羽,张飞,简称刘关张,桃园结义说的是三人在一片桃林里结拜为异姓兄弟,三弟没读过三国吗?”顾青在犹豫自己要不要鄙夷一下她。

    张怀锦愕然道:“倒是读过陈寿的《三国志》,但里面没说刘备关羽张飞结拜兄弟呀,再说刘备是君,关羽张飞是麾下虎臣,君臣怎可结拜兄弟?定是顾阿兄你杜撰。”

    顾青呆怔半晌,他在回忆《三国志》和《三国演义》之间的关系,接着顾青立马反应过来,我不过是讲个故事而已,为何要上升到学术高度?反正这个年代没人听过《三国演义》,自己想怎么编就怎么编,高兴的话,把诸葛亮与周瑜凑成一对相爱相杀又因世俗偏见无法在一起的基情情侣也没人敢说什么,因为知识产权拿捏在自己手里。

    “你到底想不想听故事?想的话就闭嘴,听二哥我娓娓道来。”顾青冷着脸道,表情很权威。

    张怀锦忙不迭点头,老老实实搬了个小凳坐在他面前,双手托腮一副乖宝宝的样子,这个角度,这幅画面,顾青忽然觉得自己又像一个爸爸了。

    “好好听着,看看什么才叫真兄弟……”顾青回忆片刻,表情严肃地缓缓道:“话说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周末七国分争,并入于秦,及秦灭之后,楚汉分争,又并入于汉……”

    仅仅一个开头,张怀锦眼睛一亮,喃喃道:“‘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此句妙极!不愧是二哥,果然才识无双!”

    傻乎乎与蠢萌不过是张怀锦的性格,但她毕竟出自宰相门第,学识涵养是不缺的,不仅字写得比顾青好看,经史子集也读过不少,顾青的故事只说了两句话,她便立马意识到这个故事的不凡之处。

    “二哥等等!”张怀锦打断了他,急道:“我去取纸笔,二哥就在此地,不要走动。”

    说完张怀锦风风火火地跑出去了。

    顾青咂咂嘴,觉得张怀锦最后一句话似乎哪里不对劲……

    很快,张怀锦取了纸笔来,又命下人在顾青的床榻前摆了一张矮桌,张怀锦盘腿坐地,取纸笔先将顾青说的那句“分久必合”写了下来,然后悬笔看着顾青,道:“二哥可以继续说了。”

    顾青有些受宠若惊,指了指面前的纸笔,道:“这个架势……过了吧?”

    张怀锦朝他甜甜地一笑,道:“二哥之才,当世无双,诗句也好,文章也好,甚至你讲的故事也好,皆是振聋发聩之佳作,佳作自要书以记之,否则若是失传于今世,便是遗恨千年。”

    顾青指了指她,矜持地笑道:“不要搞盲目的个人崇拜,要不得的。”

    然后顾青接着开始讲故事,从东汉末年朝堂的十常侍乱政,到民间黄巾贼造反,从汉灵帝御温德殿见一条大青蛇从殿梁飞下,蟠于椅上,到南华老仙赠张角《太平要术》,神神怪怪的传说穿插于史实之中,故事顿时变得丰满诱人。

    张怀锦边听边记,惊讶得眼睛都瞪圆了,鼻翼一张一合,显然心情紧张且期待。

    然后顾青终于说到了故事的主角刘关张,刘备与关羽于招军榜文前相识,二人来到张飞庄上,三人互相认识后,顾青终于说到了戏肉,三人志同道合,决定桃园结义。

    张怀锦听得心情激荡,握笔的手都在微微发颤,顾青语气激昂,说起三人在桃林中备下牲畜祭礼,焚香而拜。

    “……三人在关二爷像前誓曰:‘虽为异姓,既结为兄弟,则同心协力,救困扶危,上报国家,下安黎庶’……”

    张怀锦激动坏了,却突然打断道:“慢着,二哥,‘关二爷’是谁?为何结义要在关二爷像前?”

    顾青认真脸:“关二爷是忠义的化身,但凡结拜兄弟,没有关二爷点头是不行的。”

    张怀锦不折不挠地道:“那么,关二爷究竟是谁呢?史上有这个人吗?”

    “他不是人,是神仙,专门负责民间结拜兄弟的业务……你老是插嘴,还要不要听故事了?”

    张怀锦委屈地哦了一声,继续提笔疾书。

    当顾青说完三兄弟结拜之后散财招军,庄园练兵并出兵颍川以抗黄巾之后,顾青猛地一拍桌子,喝道:“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张怀锦一笔一笔记下,意犹未尽地央求道:“顾阿兄为何如此短小?再说几个章回吧……”

    顾青摇头,其实他讲三国故事的目的就是为了说桃园结义的兄弟感情,让张怀锦的灵魂受到洗礼,把对兄弟不该有的不轨念头掐死在摇篮中。

    至于别的,三国演义那么长,顾青不耐烦再讲了。

    “听完故事说说感想吧,从桃园结义的故事里,你学到了什么?”顾青谆谆善诱地道。

    张怀锦愕然,沉思半晌,小心翼翼地道:“上报国家,下安黎庶?”

    顾青摇头叹息,故事白讲了。

    “你四不四撒?兄弟啊,兄弟感情啊,刘关张三人的兄弟感情是多么的纯粹,你试想,如果张飞对关羽突然有了什么不正经的想法,然后对关羽每日纠缠骚扰,霸道三弟爱上美髯公,这故事还能看吗?”

    张怀锦一脸呆萌地看着他,随即噗嗤一笑,俏脸不知为何突然红了。

    “其实,其实……也挺有意思的,嘻嘻。”

    顾青愕然,大唐版的腐女,三弟隐藏得好深!

    “二哥说这个故事是为了警醒你自己么?”张怀锦盯着顾青的眼睛道。

    顾青吃惊道:“何出此言?”

    “你对大哥的感情就不纯粹……”张怀锦委屈地嘟嘴,眼神忽然像一团灼热的岩浆黏在顾青身上:“所以我对你的感情不纯粹,也是跟你学的。”

    顾青一惊,接着尴尬无比。

    厉害啊,居然被她反将一军,这姑娘为何此刻看起来没那么蠢了?

    “散伙了散伙了!”顾青挥了挥手:“我宣布,咱们三兄弟从此散伙。”

    三兄弟间的感情搞得乱七八糟,顾青想想都头疼,索性原地解散。

    张怀锦不悲反喜,嘻嘻笑道:“散伙也好,反正名不正言不顺的,外人听起来也别扭,我和阿姐是女人,你是男人,两个女人与一个男人,多么单纯的关系,比兄弟好多了。”

    顾青惆怅道:“兄弟散伙,何其悲也,按惯例,我们应该吃一顿散伙饭庆祝……不对,悼念一下,如何?”

    张怀锦喜笑颜开,脑袋点得飞起:“好啊好啊。”

    “去给我弄两只烤羊腿。”顾青终于图穷匕见。

    张怀锦一滞,然后飞快摇头:“不行,你在养伤,不能沾荤腥。”

    “不沾荤腥我会死的,听话,虽然不再是你的二哥,至少还是你的顾阿兄,阿兄的请求你要满足。”

    张怀锦仍使劲摇头,态度很坚决:“二祖翁说了,若再给你吃肉他便打断我的腿……”

    “你失去的只是两条腿,我失去的可是肉啊。”

    为了吃上肉,顾青不惜连三观都扭曲了。

    任顾青好说歹说,张怀锦死活不答应,顾青终于失去了耐性。

    是时候让这傻姑娘体会一下人世间满满的恶意了。

    默默酝酿了许久,顾青忽然柔声道:“怀锦妹妹,你过来,阿兄给你看一样宝贝……”

    张怀锦傻傻地靠近:“什么宝贝?”

    “你再过来一些,此宝贝只能隐而见之,不可公而示之,过来……”顾青的声音温柔得掐出水来。

    张怀锦毫无防备地凑近,站到顾青的床榻前,好奇地看着他。

    顾青气沉丹田,浑浊之气游走腹腔半个周天,苦苦酝酿之后,终于寻得菊状出口,无声奔腾而出。

    然后顾青猛地拽过张怀锦的胳膊,将她使劲往自己身上一带,同时另一手飞快掀开了自己身上的被子,待张怀锦猝不及防地扑倒在他身上时,顾青再猛地用被子将她盖住,她的整个脑袋顿时被闷在被子里,顾青不顾她的尖叫挣扎,死死地箍住她蒙在被子里的脑袋,张怀锦又惊又怒,奋力手刨脚蹬。

    顾青箍着被子死不松手,仰天哈哈大笑。

    “好臭!好臭啊!顾青,你快放手!”张怀锦蒙在被子里气得哇哇大叫。

    待到张怀锦完完整整吸完了被子里的浑浊之气后,顾青才大笑着放开了她。

    张怀锦气得快炸了,整个人还没回过神来,没想到兄弟刚散伙,顾阿兄便翻脸不认人,居然如此对她。

    “你,你你……”张怀锦娇躯气得直颤指着他。

    “快去弄烤羊腿,不然还有下一拨等着你……”

    张怀锦气得转身跑出了房门。

    顾青啧了一声,朝她的背影喊道:“哎,是不是玩不起?是不是玩不起?”

    挠了挠头,顾青有些不解,有那么生气吗?前世读书寄宿时跟兄弟们同一个宿舍,闻屁算什么,更恶心的事都做过不知多少了,也没见哪个兄弟翻脸。

    千年的代沟果然不是那么容易抹平的。

    正在犹豫要不要跟张怀锦道个歉,房门外,张怀锦蹬蹬蹬又跑了回来,站在门口气鼓鼓地瞪着他。

    顾青大喜:“烤羊腿……”

    张怀锦没理他,冲进屋子里拾起刚才记录的几页三国演义的纸,然后转身继续蹬蹬蹬跑出去了,跑出房门时还扔下一记震人心魄的“哼”。

    …………

    在张九章府上养了三五日后,顾青的伤口收了,后背结了一道长长的痂。

    这几日顾青的日子过得很痛苦,连着几天没吃肉了,以顾青无肉不欢的性子,几日下来他觉得自己的忍耐力已到了极限。

    张怀锦很听话,果然一点肉都没给他吃,哪怕顾青后来向她道歉了,她也原谅了顾青,但仍旧坚持不给他吃肉。

    张九章仍每日来看他,每次看到张怀锦小心翼翼照顾顾青的样子,张九章便一副老怀大慰的样子呵呵直笑,一脸的慈祥。

    这天张九章散了朝会回家,径自进了顾青养伤的屋子。

    将张怀锦打发出去后,张九章在顾青的床榻前坐了下来,温和地笑道:“今日伤势可好些了?”

    顾青笑道:“劳二叔公费心,伤势好多了,再过几日应能下地行走了。”

    张九章道:“你受伤不轻,当多养些时日,左卫那里李光弼已为你告了假,长史的差事他亲自帮你处置。”

    顾青迟疑片刻,道:“二叔公,您看侄孙的伤差不多快好了,是不是可以让我回自己家养着?过了这些日,想必不会有人报复我了吧?”

    张九章笑道:“老夫正要与你说这事,济王被贬为庶民,今早已收拾了细软启程离开长安,流放绛州了,陛下的旨意严厉,想必他没那胆子再敢报复你,从今日起,你在长安城算是安全了。”

    顾青喜道:“如此说来……”

    “如此说来,你还得在老夫府上多养些日子,待伤势大好之后再回自己府里。”张九章悠悠地道。

    “为何?”

    “因为你木秀于林,你可知如今长安城有多少权贵朝臣和士子盯着你?一个六品长史,当今皇子都因你而被废了王爵贬为庶民,你这个风头出得太张扬了,若此时回家,不知会有多少权贵朝臣登门拜访你,他们的拜访可不一定都是善意的,或许也会有挑衅,你在鸿胪寺卿的府上养伤,老夫不必给旁人面子,一概将人挡了,你若回了家,以你的官阶品级,若是挡驾的话,不知又会得罪多少人,明白老夫的意思吗?”

    顾青默然点头:“明白。”

    随即顾青又道:“可我不能一辈子在二叔公府上住下去吧?那些人我终归还是要面对的。”

    张九章眼中满是笑意:“一辈子在老夫府上住下去有何不可?你若愿意,可以换个身份在老夫府上住下来,老夫管你一辈子的吃喝用度,如何?”

    顾青愕然:“换个身份?什么身份?”

    张九章翻了个白眼,道:“你是老夫的故交之后,不过呢,只要你愿意,可以成为老夫名副其实的自家人,老夫觉得,‘侄孙女婿’这个身份就很不错嘛。”

    顾青一惊,接着干笑不已:“二叔公,您莫闹……”

    张九章神情忽然严肃起来:“老夫可没跟你闹,怀锦那孩子虽说有些稚涩,且不通世故,但心地还是善良的,你养伤这些日子,老夫旁观者清,你与她相处非常融洽,既然你二人情投意合,为何不能结为秦晋之好?”

    顾青愕然:“二叔公,您哪只眼睛看到我和怀锦‘情投意合’了?”

    张九章亦愕然:“你们不止一次打打闹闹,难道不是情投意合吗?”

    顾青继续愕然:“什么叫‘打打闹闹’?她是真的很卖力地在打我啊,一个四肢健全的女子欺凌我这个伤残人士,与‘情投意合’何干?”

    张九章虎躯一震:“她是真打?好……好大的狗胆,要翻天了她!”

    顾青急忙道:“二叔公息怒,是我有错在先,不怪怀锦妹妹。”

    “你有何错?”

    “我给她闻了一个屁……”

    张九章:???

    果真是英雄迟暮,日薄西山了,如今年轻人之间的来往方式已然这般奇葩了么?

    看顾青的样子,似乎对张怀锦并无男女之情,张九章原本想要说的话此刻倒是不方便再说了,说出来若被拒绝,双方都尴尬,两个孩子的关系更不好相处了。

    张九章毕竟是老谋深算的老狐狸,这种事不能急,急则弄巧成拙,索性让二人自然发展,看二人融洽的样子,若再培养一些时日的感情,再论亲事应能多几分把握。

    从顾青来长安后,在他身上发生了那么多事,张九章从头到尾看在眼里,每次顾青遇到的事他都能完美地化解或者反击,对顾青的心性和能力,张九章是打心眼里欣赏,越来越迫切地想将顾青收为自家的孙女婿,这种心情已然与顾家夫妇的故交之情无关,而是纯粹的因为顾青这个不可多得的人了。

    “好好在府上养伤,陈相今早颁了文告,陛下和贵妃娘娘将在十日后起驾离京,赴骊山华清行宫巡幸,十日后你的伤估摸养得差不多了,陛下还单独给左卫下了一道旨,点名要你同行随驾……”

    顾青茫然道:“我?为何单独点我的名?”

    张九章捋须笑道:“据说是贵妃娘娘恳求的,陛下也欣然答应了,或许在济王一事上,陛下觉得你尚识大体,没有主动抹黑天家声誉,点你随驾算是给你的一种赏赐吧。”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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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为田舍郎介绍: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大唐天宝,顾青身着布衣从烟尘里走来,在长安皇城的大道上,看着鳞次栉比的华丽殿宇,一步,两步,步步生莲。他渐渐握住了这个强盛王朝的脉搏,也看到了饱受挫折打击的李隆基那张灰败阴暗的脸。俯下身,顾青微笑着对李隆基说:“陛下,您是否该禅位了?做个太上皇多好,天下事,臣愿为陛下分忧决断。”朝为田舍郎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朝为田舍郎,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朝为田舍郎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