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其他小说脸谱下的大明TXT下载脸谱下的大明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脸谱下的大明全文阅读

作者:狂风徐徐     脸谱下的大明txt下载     脸谱下的大明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千七十四章 开炮

    将近两个月内,高拱以京察为借口向徐阶开战,大肆清洗徐阶一党,以才弱、浮躁为由罢二十三名朝官中,有十一人是公认的徐阶门人……不过这些和随园无关,至少暂时和随园无关。

    相反的是,徐阶、高拱打生打死,朝中人心不稳的时候,随园一党却频频露脸,惹得同僚侧目羡慕。

    钱渊南下弹压诸军,使大战不起,生擒张琏,压制汪直,恢复通商,递送入京的税银账册让户部尚书方钝终于消了怒火,重新组建的皇家船队让隆庆帝心满意足。

    最重要的是,从隐秘渠道送入西苑的各式珍宝让隆庆帝眉开眼笑……最近半年,这货的后宫又多了好些,光是正式册封嫔妃的就有六个。

    毕竟钱渊未满三十已经是兵部侍郎衔,而且还是詹事府左春坊左庶子,实在没办法加恩了……于是,随园多人得隆庆帝召见,并频频加恩。

    诸大绶本为潜邸旧臣,徐渭这几个月多次得隆庆帝召见,除了这两人之外,尚在翰林院、詹事府的孙鑨、陶大临都得以升迁,户部郎中陈有年、兵部郎中吴兑、刑部员外郎周诗、刑部主事林烃均得以入西苑觐见,要不是正在京察期间,后两者说不定还能升一级。

    钱渊此次南下之后,徐渭常常在随园召众人聚饮,有心人都看得出来,这是徐渭刻意所为,和其他政治团体不同,随园一党的凝聚力不仅仅在于地域、政治诉求、利益这些方面,更多在于志同道合,但这也是需要长时间经常性的磨合的。

    上一个长期没有来随园的人是专心校录《永乐大典》的陶大临,结果被坑进了昭狱,要不是恰巧钱渊回京,还不知道是什么下场。

    往日聚饮或三四人,或四五人,徐渭会轮流来,但今日,除了因为京察不适合出门的吏部郎中杨铨以及黄懋官、高仪、潘晟等老一辈的高官之外,其他在京的随园一党汇集一堂。

    外面院子里,林烃、冼烔、陆树德等年轻一辈的正在点菜……钱家酒楼虽然就在一旁,但论菜肴精致可比不上钱渊亲自调教出来的随园小厨房。

    里面的厅内,徐渭和诸大绶坐在上位,这两位年纪最大,在绍兴名望也最高,其余人不论官阶高低随意而坐。

    “高新郑这脾气啊……”徐渭笑吟吟的说:“说起来和展才有点像啊……”

    “都不是君子!”

    陶大临诧异的看向一本正经的周诗,“嘉旭此言何意?”

    “君子报仇三年不晚,这两位都是从早到晚都嫌迟!”徐渭大笑道:“展才曾言,嘉旭冷面善谑。”

    众人哄笑一片后,孙鑨微微摇头,“外人皆道展才睚眦必报,但实则有理有据,并不冒进……但此次高新郑实在是……”

    “他高新郑就这性子!”

    早在多年前,钱渊就和孙鑨、徐渭聊起高拱这个人,崖岸自高,以气自豪,倨傲非常,虽有手腕但性情火爆……特别是那张嘴,说不上有多好的口才,但关键时刻管不住这张嘴。

    自从京察名单流传出来之后,大量科道言官上书弹劾杨博考察官吏不公,营私舞弊,庇护乡里,山西人无考核下等者。

    其中言辞最为激烈的是都察院御史邹应龙……这位仁兄这一世没了劾倒严嵩的丰功伟绩,但至少挨了钱渊两脚,被随园揍了三次……让邹应龙这个名字并非默默无闻。

    邹应龙在奏折中指责杨博幸进攀附,上下其手,唯他人之命是从……显然是矛头直指高拱。

    其他的科道言官还只是弹劾杨博,没直接去怼高拱,邹应龙开了第一炮,而且他又是公认的徐阶门人,也是徐阶安插在科道言官中的心腹。

    所以,今日在看到邹应龙奏折的时候,高拱在西苑直庐中大怒拍案,指桑骂槐大骂邹应龙。

    这只是小事,如今高拱大权在握,又深受隆庆帝信重,被弹劾后骂几句,真的是小事。

    但今日黄昏时,从直庐中传出消息,邹应龙妄奏,拟旨斥为民……显然,这是高拱的报复打压。

    消息在短时间内传遍满朝,这次不仅仅是科道言官,满朝大哗……贬斥言官,而且是被弹劾后,而且是在京察期间,这一年来已经跋扈到令人侧目的高拱的骚操作击破了无数官员的底线。

    也正是这个消息让随园士子不约而同的回到随园,不过,徐渭对此很是无所谓。

    “些许小事,无需大惊小怪。”

    孙鑨也赞同徐渭的观点,“高新郑虽然犯众怒,但一个邹应龙翻不出什么大浪。”

    不能说徐渭和孙鑨的观点是错误的,因为邹应龙的弹劾矛头直指高拱,这本身就是有点强词夺理,至少京察在明面上和高拱是扯不上关系的。

    再加上邹应龙为徐阶门人的身份,高拱出手打压虽然稍嫌跋扈,但也不是毫无来由。

    更别说,内阁中传出消息,要将邹应龙罢官为民,这个消息是真是假也难说,甚至消息是谁放出来的都难说的很。

    如果钱渊在京,必然不会这么认为……倒不是他比徐渭、孙鑨更高明,而是他穿越者的身份,原时空中的徐阶就是在京察中,驱使科道言官击败了高拱。

    这一世也是如此,第二天,朝中舆论愈发倾向邹应龙一方,特别是科道言官,人人激愤,大量的弹劾奏折送入了通政司,并且在短时间内传遍朝中。

    显然,徐阶早就有了全盘计划,成功的让高拱陷入困境。

    那些弹劾奏折能让得隆庆帝信重,又跋扈年许的高拱陷入困境?

    答案是有可能的。

    无论如何,高拱和严嵩、钱渊、李春芳这些公认的“幸臣”是不同的,他虽然是因隆庆帝而入阁手掌大权,但他始终是最正统的文官,舆论对其的影响力始终存在。

    而内阁说到底是文官集团推出执掌天下,并制衡皇权、宦权的机构,失去文官集团的支持,内阁只能沦为皇权的玩具。

    高拱如果遭到太多太严厉的指责,失去文官体系的支持,就算执掌内阁手握大权……接下来他也很难充分的行使权力。

    当然了,普通的弹劾是没用的。

第一千七十五章 嫉贤妒能

    这一天晚上,徐渭和孙鑨在随园用餐,冼烔、陆树德、周诗等人也来凑热闹,聊了聊白日的乱象……太乱了,前两日还只是科道言官上书弹劾,今日连身处京察漩涡的普通朝官都忍不住要上书了。

    一直到很晚时候,诸人才散去,但孙鑨和徐渭留了下来。

    钱铮叹息着将一张纸递了过来,“中玄上位稍显太速,漏处不少,这份弹劾奏折最为……”

    徐渭接过来看了几眼,忍不住啧啧道:“言辞犀利,何人手笔?”

    “林若雨。”

    “难怪……”徐渭点点头。

    去年南宫舌辩,徐渭大发神威,几乎所向披靡,那帮科道言官能勉强和徐渭相抗衡的也就两个人,一个是欧阳一敬,另一个就是林润。

    相比较而言,欧阳一敬有点不要脸,什么捕风捉影的事都有胆子拿出来说,传闻中严世蕃每年御女三百就是欧阳一敬的手笔。

    而林润比较理智,一旦上书弹劾,必条理分明,句句在理。

    “贪恋权位……”孙鑨一条条看下来,笑道:“这一条高新郑难以反驳。”

    “自毅斋公、南野公之后,几任礼部尚书均入阁……”钱铮叹道:“的确难以反驳。”

    嘉靖三十二年孙承恩辞官归乡,继任礼部尚书的欧阳德没几年也归乡专心讲学,之后的吴山、李默、孙升、高拱都陆续入阁,如今高拱入阁后还兼任礼部尚书,将后来者的路堵得死死的,已经引起大量翰林官的不满。

    李春芳、高仪都是资深的翰林官,前者虽然走的不是储相路线,但已经是第二次任礼部侍郎,不太可能再转任其他五部侍郎,事实上他已经历任吏部侍郎、工部侍郎、刑部侍郎了。

    而高仪……目前因为随园,少有人去招惹他,更别说高仪虽然这两年晋升速度非常快,但始终走的是正统的储相路线,否则也不能压倒身为翰林学士的李春芳兼管詹事府。

    但问题是那些翰林官一旦在翰林院、国子监、詹事府积攒资历后,最希望就是在礼部侍郎这个位置上轮一圈……不指望像陈以勤、张居正这些潜邸旧臣直接入阁,但轮一圈再转任其他五部侍郎,日后入阁的可能性就能大一点。

    而这条路,如今被高拱堵得死死的。

    徐渭敲敲桌面,“操控京察……林若雨不提杨惟约,不提山西籍贯官员无人落马,只提高拱姻亲学生都平安过关,呃,有点古怪,林若雨有点无头无脑……”

    徐渭觉得有点奇怪,林若雨这一条有点莫须有的味道,高拱姻亲学生都没事,也不能证明高拱舞弊。

    钱铮嘿了一声,“御史辛自修今日也上书弹劾南京户部郎中孟洙在修缮河道、治理黄泛时有贪渎之举。”

    孙鑨低声解释:“孟洙亦是嘉靖三十五年进士,选官南京兵部主事,自去年起连连晋升,是高新郑五弟高才的亲家。”

    “不止如此。”徐渭冷笑道:“高新郑无子,去年末过继堂侄高务本,此人之妻即孟洙长兄孟淮三女。”

    “孟淮比我晚一科,嘉靖十七年进士,曾任山西巡抚。”钱铮笑道:“还不仅如此呢,孟淮长子是高新郑的长女婿。”

    孟家和高家的关系太深了,弹劾孟洙,矛头自然是直指他高新郑。

    徐渭叹了口气,将纸丢在桌上,“高新郑骨头太硬,只怕这次真如展才所言……胜负难料啊。”

    林润的这份奏折相当于第一颗准确击中高拱身躯的子弹,其他诸条不提,但这两条让高拱无话可说……特别是辛自修弹劾孟洙的奏折中附上了证据,呃,辛自修是南京都察院的御史,提交奏折的时间拿捏得真是恰到好处。

    第二天,高拱还坚持去西苑直庐上班,依旧执掌票拟,依旧执掌批红,依旧将内阁首辅徐阶、司礼监掌印太监陈洪当做孙子。

    反正这大半年来,关于弹劾高拱霸占票拟的奏折漫天飞舞,高拱也不在乎,但半天之后,某些消息传入内阁后,高拱慌了。

    太常寺卿兼管国子监事殷士儋不知受何人唆使,在大众广庭之下,大骂昔日同僚高拱嫉贤妒能。

    从根本上来说,高拱的上位是因为隆庆帝,其他人畏惧高拱和隆庆帝之间的深厚关系,但殷士儋显然是不怕的。

    高拱向来公认是隆庆帝潜邸旧臣的头面人物,即使钱渊也难以相比,殷士儋的表态正式拉开了潜邸旧臣之间的分歧和内斗序幕,这是高拱不想看到的,不是高拱不想这种分歧表露出来,而是他知道……这是隆庆帝不想看到的。

    第一时间接到消息的高拱并没有慌慌张张,而是径直请见,但听到陈洪明确的说出陛下不见之后,高拱慌了。

    隆庆帝虽然信重高拱,但实在不想看到这样的局面,几乎满朝皆敌,就连殷士儋这样的潜邸旧臣都要刀锋相向。

    你身为次辅,抢走了票拟之权,抢走了批红之权,将内阁、司礼监、兵吏礼三部都视为自留地,对随园处处针对,如今,连殷士儋都容忍不下?

    隆庆帝看了眼手中的折子,叹了口气,“无虚言?”

    “臣不敢虚言瞒上。”锦衣卫指挥使成国公躬身道:“均为棠川先生亲口所言。”

    棠川是殷士儋的号。

    隆庆帝揉着眉心感觉心累,“正蒙会元出身,殿试探花郎,入裕王府多年,又主持顺天府乡试,同校《永乐大典》,虽然不常觐见,但至今仍是翰林侍读……”

    成国公低着头没说话,心想这事儿的确是高拱做的不地道。

    殷士儋虽然脾气火爆,又因为入礼部的路被高拱堵住而恼火,但也不会傻到以自己为由大骂高拱嫉贤妒能,他推出来的人是当年在裕王府中存在感不强的胡正蒙。

    按理来说,胡正蒙嘉靖二十六年探花出身,十多年的资深翰林,曾主持顺天府乡试,又是潜邸旧臣,和陶大临、孙鑨、林燫一起校录《永乐大典》,不管从哪个角度来说,早就该晋升了。

    但奇怪的是,胡正蒙至今还只是个翰林侍读,不说凭借青词晋升的李春芳、徐渭,也不说已经是翰林侍读学士的殷士儋、林燫、张居正这三位同年……嘉靖三十五年进士的孙鑨、陶大临都已经是翰林侍读了。

    最关键的是,胡正蒙至今还没有入詹事府,裕王府的潜邸旧臣除了钱渊全都是翰林官,在隆庆帝登基后,殷士儋、张四维、林燫、诸大绶陆续入詹事府,就连钱渊都进去了,但胡正蒙没有。

    虽然胡正蒙的存在感不强,但这件事还是在朝中一度引起私下讨论的……难道陛下看不上胡正蒙?

    而今天殷士儋的直言相斥让所有人恍然大悟,原来是高拱。

    兼任礼部尚书的高拱掌翰林院事,任何升迁都是过他的手的,而礼部左侍郎高仪掌詹事府,三番两次举荐胡正蒙入詹事府,按理来说这是陛下钦点,但实际上要看批红……而如今的批红之权被高拱把持。

    这是铁铁的嫉贤妒能啊!

第一千七十六章 尔等无耻

    高拱为什么要针对胡正蒙?

    胡正蒙是嘉靖二十六年进士,而裕王府中除了胡正蒙,还有殷士儋、林燫、张居正三个同年,这本来就很受高拱警惕。

    张居正如今是死心贴地跟在高拱屁股后面,而殷士儋以同年的名义时常和林燫、胡正蒙来往,隐隐有同盟之态,这更受高拱排斥。

    最要命的是,胡正蒙是绍兴府余姚人。

    众所周知,虽然随园一党的魁首钱渊是松江府人氏,也有杨铨、陆一鹏、陆树德、潘允端这样的同乡,还有如福建闽县的林烃,陕西的孙丕扬,但更多的是浙江士子。

    而这些浙江士子绝大部分都是绍兴人,嘉靖三十五年进士一甲三人诸大绶、徐渭、陶大临都是绍兴人,还有陈有年、冼烔、孙鑨、孙铤、吴兑……

    胡正蒙和随园大部分人都是同乡,隆庆帝未登基时常去随园,身边跟着的如果不是高拱,那就是胡正蒙。

    而且当年钱渊南下击倭,设市通商后返京,迎来送往两次都是胡正蒙出面……潜邸旧臣中,除了关系复杂难言的高拱、张居正之外,与钱渊来往最多的就是胡正蒙。

    隆庆帝登基之后,高拱渐渐露出本性,而对其很了解的陈以勤、殷士儋也聚拢起来以制衡高拱。

    高拱不在乎陈以勤、殷士儋,但对胡正蒙很重视……因为随园。

    如果有随园撑腰,胡正蒙有可能比殷士儋、陈以勤、张居正、诸大绶、张四维更快得以入阁,成为随园在内阁的代言人。

    所以,高拱一直压着胡正蒙的升迁,殷士儋、张居正、随园这些潜邸旧人都心知肚明,而隆庆帝也看得出来。

    今天这些被殷士儋毫无保留的吐露出来,对高拱名望的杀伤力不言而喻……关键在于大家都会往后面去想,你高拱压着高仪、李春芳,又压着殷士儋、陈以勤,还压着胡正蒙,想干什么?

    当然是想让狗腿子张居正、张四维能尽早入阁给你打下手呗!

    那这天下是朱明天下,还是你高拱的天下?

    隆庆帝倒是没想过后一个话题,但也对高师傅充满了不满,太能惹麻烦了,和徐阶斗,和六部斗,和科道斗,居然和当年一个战壕的同僚也要斗!

    所以,隆庆帝第一次拒绝了高拱的请见,甚至让司礼监秉笔太监李芳近身侍候,将陈洪赶去了司礼监。

    很诡异的是,隆庆帝拒绝高拱请见的消息很快就传的满朝都是,觉得高拱失了圣心的言官似乎得到了鼓励,弹劾奏章像雪花一般洒满了整个通政司。

    随园正厅。

    “胡兄。”

    “元嗣来了。”

    胡正蒙苦笑着起身向刑部郎中张孟男回礼,“都是受了随园连累,同来讨债?”

    “正是如此!”张孟男脸上的笑容同样苦涩。

    言官疯狂的弹劾高拱,几乎将所有事都拿出来说了,半年之前那一场宁波知府之争也成了弹劾高拱的理由,为此张孟男也被拎出来了。

    用那帮科道言官的话来说,看看你高拱干的那些破事,连你的内侄张孟男都看不下去了!

    甚至还有几个科道言官跑去揪着张孟男……大义在先,元嗣兄,一起上书弹劾高新郑这权奸吧!

    好吧,张孟男只能溜了。

    来随园,一方面是因为张孟男看得出来,这一场京察几乎将所有人都卷了进去,但只有随园一党没有,这是难得的法外之地,另一方面张孟男这半年来其实来随园次数不少,和陈有年、吴兑、杨铨、周诗等人相谈甚欢。

    胡正蒙来随园次数更多,今天来一方面和张孟男一样是躲清闲,另一方面是来找徐渭麻烦的。

    “真的没有!”

    “徐某对天发誓!”

    “正甫兄为人刚烈,徐某何能驱使?”

    徐渭哭笑不得的连连否认,殷士儋的突然发飙真不是随园的手笔。

    胡正蒙眼神狐疑,看起来不太信,在如此关键的时刻,殷士儋突然出手给了高拱沉重一击,以至于陛下拒绝相见,怎么可能是巧合?!

    “文长兄所言当非虚言。”张孟男突然插嘴道:“毕竟,展才远在万里之外。”

    胡正蒙先是一愣,然后做恍然大悟状,“的确如此!”

    张孟男瞥了眼徐渭,“虽文长兄心思机巧不弱他人,但非背后使绊之辈。”

    胡正蒙也看了眼徐渭,点头重复了遍,“的确如此!”

    徐渭也是无语了,钱渊这货还自以为除了睚眦必报、尖酸刻薄之外的名声不错呢!

    看胡正蒙放松下来,张孟男不由赞道:“胡前辈真是坦荡。”

    胡正蒙哈哈大笑,“胡某有自知之明,非中玄、叔大这等人杰,无操持国政之能。”

    “太过谦了。”

    “非过谦,倒是展才、文长、文中有此资质。”

    徐渭笑着寒暄了几句,心里有点失望。

    其实钱渊、徐渭、孙鑨曾经就此事商议过,随园核心人物大都年纪尚轻,最有可能入阁的诸大绶、徐渭就算得隆庆帝钦点,也至少要熬上七八年,那么随园在接下来很长时间内必须在内阁有自己的代言人……至少是在政治上和随园保持一致的人物。

    潘晟虽是翰林出身,但无论是政治手段还是理政能力都稍逊一筹,高仪有此能,原时空中也得以入阁,但秉性软弱,在礼部对高拱从不敢正面相抗。

    最早钱渊选中的就是胡正蒙,可惜这位仁兄没什么雄心壮志,当年在裕王府就混日子,隆庆帝登基之后继续混日子。

    这次胡正蒙意外的露脸,如果没有意外,不管徐阶、高拱党争如何,胡正蒙必被连连提拔,如果肯沉下心,也不失一个选择……真是可惜了。

    想想也是好笑,张居正为了入裕王府付出了太多太多,严嵩倒死都没能将手伸进裕王府,而胡正蒙却轻易得手又轻易抛却,真是不同人不同命啊。

    徐渭索性也不去想这些了,高拱都未必能闯过这道关,虽然徐渭和钱渊之间密信来往从未断绝,后者也给出了相应的计划。

    但徐渭不太看好高拱……他觉得,徐阶还没正式开始发力。

    渐渐的,陈有年、周诗、林烃、吴兑诸人都来了,胡正蒙本就是浙江人,张孟男和诸人都是同年,与陈有年、吴兑走的很近,众人相谈甚欢。

    但等到黄昏时,随园小厨房来人准备点菜的时候,钱铮手持几张薄纸走了进来。

    几张纸在徐渭、孙鑨、吴兑等人手中一一传过,渐渐的,诸人的视线都集中在了张孟男的身上,眼神均颇为诡异。

    距离随园不远的高府的书房里,面色铁青的高拱愤怒的将面前的书桌掀翻在地,破口大骂,“尔等无耻!”

第一千七十七章 制衡的奥秘

    看着怒气勃发,恨不得将面前一切都砸烂的高拱,张四维不禁往后退了半步,再一次低头看了眼手中这张纸。

    呃,是有点无耻,但都是翻旧账,至于如此吗?

    这张纸是都察院御史欧阳一敬弹劾奏折的抄件,弹劾了两件事。

    其一,嘉靖三十四年,高拱的长兄高捷以南京都察院右佥都御史提督操江,整顿江防,屡有战功,又颇有名望。

    当时高拱将裕王金屋藏娇惹得相当一批人对其不满,于是朝中有人提议高捷功当封爵。

    这显然是针对高拱,一旦身为外戚,即使是隆庆帝,也不可能让高拱入阁执掌朝政。

    于是,嘉靖三十五年,高捷被逼的辞官致仕……被谁逼得?

    坊间传闻,是被高拱逼的。

    这也很符合高拱的性格、做派。

    问题是,嘉靖三十五年到嘉靖三十六年,正是倭寇最为猖獗的一段时间,数百倭寇从苏州崇明岛沿长江东进,一路击败数股官兵,杀入常州府,使扬州一日三惊。

    而提督操江,负责江防……所谓的江防,主要指的就是长江。

    欧阳一敬的弹劾就是针对这一点,你高拱嫉贤妒能,为了一己之私逼操江提督高捷致仕,以至于倭寇猖獗,破常州而胁扬州!

    其二,嘉靖二十年,高拱身登皇榜,因是世家子弟,父祖兄均有功名,又被选为庶吉士,所以被列入公主备选之列……高拱严词相拒。

    张四维琢磨了下,这两条虽然都是事实,隐隐点出了高拱为了上位而手段阴私,但这对高拱的声望并没有太大的影响……即使是隆庆帝也不会将此当回事。

    看对面的高拱依旧喘着粗气,张四维正想说话,冷不丁边上一只脚探了过来,轻轻的踩在张四维的脚面上。

    张四维皱眉侧头,一旁的张居正面无表情的伸手捏住那张纸摩挲了下……张四维这才发现,下面还有一张。

    噢噢,欧阳一敬弹劾的不止两件事,而是三件事。

    张四维一扫而过,立即低下头,将之前想劝高拱息怒的话吞进腹里。

    因为,欧阳一敬这厮太毒了,太无耻了,太不要脸了。

    这是递交内阁甚至可能被递交到陛下面前的奏折,不是戏本小说,这么胡写……这厮是疯了吗?

    高拱如今年近五旬,正室张氏无子,侧室曹氏生三女,薛氏生一子,但嘉靖二十八年即早夭,之后十多年无弄璋弄瓦之喜。

    虽然年纪还不算很大,但高拱已经将所有的精力放在政事上,而妻妾年纪也大了,所以在今年初选择过继三弟高揀次子高务观为嗣子。

    而这一条……欧阳一敬口口声声,未满五十却过继嗣子,这显然不正常。

    为什么要过继嗣子?

    那是因为高拱私德不修,高务本是高拱的私生子……虽然欧阳一敬奏折中写的比较隐晦,但谁都看得出来。

    这是想干什么?

    是想将高拱钉在耻辱柱上啊!

    如果只是一时传闻也就罢了,但高拱、张居正、张四维都知道,这传闻很可能会一直流传下去,说不定几百年后,会有人用戏谑的口吻说起这件事。

    高拱用屁股都能想得到,一年多来,自己跋扈如此,几乎将能得罪的人都得罪干净了,就连当年裕王府同僚都不例外。

    等赶走徐阶,身登首辅之位,推行新政,澄清吏治,整理朝纲,驱浊扬清,到那时候,得罪的人更多,如果再接着考核业绩、推广一条鞭法,甚至丈量天下田亩,收取商税……举世皆敌啊!

    在这种情况下,这种艳闻将会非常有市场,而且皇室高官内院密事本就……说不定会一直流传下去,说不定还会编成戏呢!

    唐高宗偷母,唐明皇扒灰,都千年了还在民间口口流传……想到自己有可能落得这个下场,高拱浑身冰冷,袖中的双手不由自主的微微颤抖。

    高拱一生所念无非二者,生时匡扶社稷,澄清天下,死后青史留名,万古流芳。

    欧阳一敬这歹毒的奏折将高拱逼到了死角。

    不理睬?

    那帮科道言官会将此视为默认,然后往自己身上泼更多的脏水。

    否认?

    那帮科道言官会让自己拿出证据……而他们弹劾是风闻奏事,不需要证据的。

    想到这,高拱都要忍不住去骂太祖皇帝朱元璋了,非要弄什么以小制大,可以风闻奏事!

    书房死一片的寂静,突然有敲门声响起。

    老仆在门外禀报,“少爷、表少爷与十多名言官在街上殴斗受伤。”

    张居正起身开门问了几句,回来低声道:“几个御史遇上,大公子受激不过,后张元嗣正巧碰到……”

    “嗯?”

    “元嗣今日拜访随园,出来时同年林贞恒、陆与成同行。”

    高拱恢复了沉默,只点了点头。

    而张四维试探问:“中玄公,随园有襄助之意?”

    “不可能。”

    “有可能。”

    张居正看了眼和自己异口异声的高拱,开口道:“中玄公之意……展才远在万里之外,而随园以其为首,孙文中、徐文长不会随意出手?”

    高拱微微点头,“随园尽多俊杰,但钱渊南下之前显然有所交代,随园不涉京察,他如今还在东南,无其指使,徐渭、孙鑨不会妄动。”

    “应该只是巧合……”

    张四维突然低声说:“这事儿会不会是他……”

    “不可能。”

    “不可能!”

    这次算是异口同声了,高拱冷笑道:“钱渊其人,心思莫测,手段也说不上什么正大光明,但这等绝户计……他是不肯用的。”

    看了眼默默点头的张居正,高拱轻声道:“适才叔大言……有可能……此为何意?”

    张居正抿了下嘴角,整理了下思路才开口,“若中玄公退却,何人能制徐华亭?”

    问的是为什么认为随园会襄助高拱,而张居正却提到制衡徐阶……张四维听得懵懵懂懂,而高拱恍然颔首。

    如果高拱被逼的致仕,朝中还有谁来制衡徐阶?

    没有!

    吴山年迈,早有致仕之心,殷士儋势单力薄难以相抗,随园明面上官阶最高者也不过三个侍郎,而对隆庆帝最有影响力的钱渊还远在东南。

    在这种情况下,若高拱致仕,徐阶掌控朝政,下一个下手的必然是随园。

    高拱冷笑着挥袖道:“明日起,闭门谢客,拒太医院,叔大去找几个民间名医来!”

    张居正躬身应是,心里却在嘀咕,如果你高拱下台,说不定还有起复之日,但徐阶掌控大权后,第一个要解决的未必是随园,未必是钱渊……很可能是自己这个白眼狼女婿。

第一千七十八章 演技

    晴天一声霹雳,欧阳一敬的这份绝户奏折在京中引起了轩然大波,有人看戏,有人怂恿,有人退却,也有人火上浇油。

    但无论如何,所有人都认为,这是徐阶的指使……呃,不是所有人,有两个人知道并不是。

    一个是欧阳一敬本人,他还在为此自豪。

    另一个是被气得快要吐血的徐阶本人,操纵科道言官……即使身为内阁首辅,也难度极大。

    两京科道言官两百余人,虽然秉性各异,但就整体性而言,最擅长干的一件事就是……放飞自我!

    类型的事在明朝中后期数不胜数,即使是内阁大佬如张居正也控制不住这帮怼天怼地怼空气的货。

    究其原因,很大程度在于嘉靖一朝皇帝、严嵩对言官的压制,这帮言官在终脱樊笼之后有着极为强烈的表现欲。

    就这次事件,徐阶相当于总司令,一声令下,担任各自部队尖刀的科道言官纷纷出动,但没过多久,徐阶发现……电话线被剪断了,电报也用不了……前方部队基本上是一股脑冲上去,逮着谁就揍谁!

    而且还是猴子偷桃什么下流招数都用的那种!

    但问题在于,所有人都认为是徐阶在猴子偷桃。

    理由很简单,这种绝户计,不是徐阶第一次用了。

    严嵩当年万般忍让,就连嘉靖帝都默许严嵩的退却,默许了徐阶的上位……但徐阶为了斩草除根,遣死士行刺严世蕃,最终使严党别说回天无术,苟延残喘都无可能。

    徐阶环顾四周,直庐中只有自己一人,自从那份京察名单流传出去之后,吴山就告病在家,而今天,高拱也没来。

    显然,欧阳一敬给了高拱沉重一击,这是自隆庆帝登基之后,高拱第一次缺席直庐。

    徐阶发出长长的哀叹,这本奏折看似将高拱逼到了死角,但对自己来说,未必是什么好事。

    联想起一个多月前被押回京中受审的王本固,徐阶不由大发感慨,为什么自己门下怎么多喜欢自作主张的货?!

    王本固以祸乱东南的罪名被削官为民……要不是内阁对王本固怼随园一党的强烈情绪有同感,未必能逃得掉这条命。

    直庐内没有高拱,徐阶的情绪有着少有的翻滚,他起身缓缓踱步在心里盘算,这个意外事件很难说好坏,不管对高拱还是对自己……

    “元辅。”

    “陈公公来了。”徐阶笑着说:“今日肃卿告假,无人票拟……”

    陈洪的眼中有着畏惧的神色,面前这老头身为内阁首辅,能如此隐忍公然让出票拟大权,毫不脸红的侃侃而谈,但同时却在背地里下如此狠手。

    陈洪很清楚,自己之前最有威胁的对手冯保曾和徐阶来往极为密切,而自己和高拱站在一起,绝无可能与徐阶缓和关系。

    “陛下召见。”

    徐阶面容一整,颔首道:“正好拜见陛下。”

    当消息传入西苑的时候,隆庆帝在目瞪口呆之后勃然大怒,但在知道弹劾奏折出于欧阳一敬之手之后一脚踹翻了面前的桌案。

    其他人隆庆帝未必知情,但欧阳一敬……他知道这人是徐阶心腹。

    因为这一年多来,这位欧阳一敬名气太大了,被他弹劾罢官的有太常少卿晋应槐、南京工部侍郎傅颐、湖广参政孙弘轼、广西总兵吴继爵、陕西巡抚戴才、锦衣卫都督李隆,连英国公都被弹劾了。

    这其中有文官,有武将,有勋贵,有厂卫……这样的牛人,即使隆庆帝不太理会朝政,也听多了欧阳一敬这个名字。

    隆庆帝不像高拱、徐阶、张居正想的那么深,他只看到,是徐阶在兴风作浪!

    登基后,隆庆帝意外的选择留下了徐阶,毕竟当时高拱还只是个礼部侍郎,尚无执掌朝政的资本。

    在隆庆帝的计划中,徐阶将在一两年内致仕,之后高拱正式接手,再陆续将陈以勤、殷士儋、林燫等旧臣召入内阁,兼以随园制衡高拱。

    但隆庆帝从来没想过高拱有可能被逼退,这是他难以接受的……他也从来没考虑过,如果高拱被逼退,谁来制衡徐阶?

    隐忍了一年多的徐阶如一条盘踞的毒蛇,在最关键的时刻闪电般的窜出,露出了令人畏惧的毒牙。

    怎么处置?

    隆庆帝有点后悔前几日拒绝高拱的请见,若非如此,说不定欧阳一敬未必有这样的胆子。

    看见徐阶缓缓入殿,隆庆帝冷笑一声,看来去年西苑,自己真是做了个东郭先生!

    但还没等隆庆帝发难,徐阶已经拜倒在地,朗声道:“都察院御史欧阳一敬,当贬官为民。”

    隆庆帝愣住了,半响后才示意徐阶起身,“元辅……”

    徐阶没有起身,依旧跪在地上,“陛下,本朝御史向来风闻奏事,虽欧阳一敬阴私弹劾,但为不使言路堵塞,请陛下勿行大辟之刑。”

    “元辅请起身。”隆庆帝依旧阴着脸,但还是先让徐阶起身。

    虽然明朝自胡惟庸之后不立宰相,但内阁大学士是实际上的宰相,而内阁首辅,百官之首,礼绝百僚,非正式场合,这样的重礼……隆庆帝这种性情不算刚强又登基只有一年的新帝是不能随随便便承受的。

    徐阶从容起身,苦笑道:“陛下,此事实在是……”

    “本次京察,吏部考核下等无山西籍贯官员,科道言官颇为激愤,众情汹汹,纷纷上书……”

    “但欧阳一敬……”

    “嘉靖三十二年,先帝在位,分宜权倾朝野,科道言官居然聚数十之众,新年贺表失抬万寿……”

    “这帮言官……”

    脸上的苦笑,无奈的语气,以及半遮掩的言语,让隆庆帝立即听明白了。

    之前弹劾高拱、杨博……徐阶承认是他干的,这是徐阶在向隆庆帝的交心。

    但这次欧阳一敬胡说八道什么高拱**常……真的不是我指使的!

    巧妙的顺序,让隆庆帝不知不觉中落入徐阶营造的言语氛围中。

    “陛下登基年许,高肃卿有澄清天下之志,虽稍嫌量窄急迫,但却实心忧天下,臣虽被迫……但也不愿相阻。”

    “请陛下放心,臣即刻弹压科道,请肃卿回直庐理政,只请陛下绕欧阳一敬一命。”

    这个要求不算过分,内阁首辅亲自出面弹压手下,亲自去请高拱回内阁理事,只为门生活命……隆庆帝两眼茫然,胡乱答应下来。

    不得不说,虽然徐阶在演技上不如当年严嵩那般臻于化境,也不如钱渊那般挥洒自如,但也绝非凡品。

    当然了,最重要的是,面前这位是隆庆帝,而不是嘉靖帝。

第一千七十九章 性格决定命运(上)

    随园的气氛有点古怪。

    徐渭和孙鑨、诸大绶、陶大临几个翰林官沉默的坐在厅内,散在六部六科都察院的随园士子不停的进出,将外间的最新消息传来。

    等随园一党在六科的头面人物吏科都给事中冼烔一席话说完后,气氛更是古怪。

    昨日所有人都看到了那份奏折的抄件,欧阳一敬以极其不要脸的春秋笔法大肆摸黑高拱的私德……在这个时代,私德被摸黑,政治生涯差不多就完蛋了。

    没想到第二日,理应是最大黑手的徐阶居然在六部六科,都察院各处转了个遍,弹压鼓噪的科道言官,不仅仅是欧阳一敬,就连和高务本、张孟男当街殴斗的那些言官都被严词训斥。

    “传闻欧阳一敬……拟定罢官为民。”冼烔最后说:“六科、都察院中多有鄙夷其人,但总觉得不太对劲……”

    “嗯?”

    “徐华亭未公开提起欧阳一敬罢官为民之事,直到华亭亲自登高府请高新郑回西苑直庐理事,消息才散开……”冼烔断断续续的说:“而林若雨、邹应龙等华亭门人均无动作。”

    诸大绶不解道:“理应如此吧?”

    “既然是元辅弹压眼光,他们均是元辅门人,理应无动作。”

    “不对。”孙鑨摇头道:“元辅登门后,将欧阳一敬罢官为民的消息才传开……外界必然认为这是高新郑提出的条件,科道言官不应该毫无动静。”

    徐渭冷笑道:“早在嘉靖三十六年京察时,远在东南的展才曾言,华亭其人,有龟蛇之像。”

    在座众人纷纷颔首,这个形容非常贴切,隐忍、待机而动、狠毒……

    “无论是龟是蛇,都有共同处,咬住了就不会松口!”

    “高新郑都被逼到死角处,他徐华亭会轻轻放过?”

    “不赶尽杀绝,而留为后患……这不是他徐华亭的做派!”

    “想想当年严世蕃的下场!”

    最后,徐渭轻声下了个结论,“等着吧,还没结束呢,必然再起波澜!”

    徐渭是这个时代少见的人物,在摆脱了原时空潦倒、穷困、自卑又自傲的人生轨迹,又和钱渊这样的穿越者长期讨论朝局、政治人物后,徐渭对朝局有着超乎凡俗的敏感度。

    但拥有这样敏锐洞察力的人物并不仅仅只有徐渭一人,距离随园不远的高府书房内的这两个人显然也有这同样的能力。

    不停摇头的张居正口中滔滔不绝,高拱无一言相驳却面色肃穆,正在整理衣着。

    高拱、张居正都是这个时代最杰出的人杰,即使抛开推行新政的决心和勇气,抛开他们理政的能力,仅仅以他们对朝争、党争的敏感度而言,他们也是万里挑一的人物。

    从科道言官的群起攻之,到疯狂无耻的弹劾奏折,再到今日徐阶弹压后亲自登门……

    他们都看得出,徐阶的隐忍、退却的背后暗藏杀机。

    严世蕃已经死了快三年了,自那之后虽严嵩回光返照,虽李默王者归来,但总体来说,朝局平稳……这是自那之后最惨烈的一场党争,拉开序幕几个月后,并没有就此落幕,恰恰相反,如今是最关键,也是最危险的时刻。

    所谓性格决定命运。

    面对徐阶的退却、软言、亲自登门,张居正的建议是,不动。

    以不变应万变,欧阳一敬的无耻在朝中引起轩然大波,但绝大部分的言官并没有附和,相反,有不少之前对高拱秉政不满的官员保持了沉默。

    如今的局面对高拱不利,但对徐阶也说不上个好,只要保持不动,以养病为由闭门谢客,不需要多长时日,局面会缓缓偏向高拱一方。

    所谓的局面,不是指科道言官的弹劾,而是指隆庆帝对高拱的信任度,以及高拱在文官体系内的威望。

    但如果高拱立即复出,张居正不清楚徐阶接下来会做什么,但却很清楚……那些刚刚偃旗息鼓的言官会再次群起而攻之。

    只闭门谢客一日就复出,而且还是内阁首辅亲自出面弹压言官,亲自登门之后……这是明晃晃的在挑衅那些言官,也是无形给出了他们言官的理由和证据。

    所以,张居正苦口婆心的劝高拱暂且不动,甚至明摆着说了,我太清楚徐阶那老货了,你前脚出门,欧阳一敬后脚就会被罢官为民……到时候这个锅还是你高新郑来扛。

    换句话说,之前部分言官偃旗息鼓是因为欧阳一敬那如疯狗一般不讲基本法的恶毒奏折,但随着徐阶的强力弹压,已经亲自登门请高拱的举动……如今的科道言官如一根被压到极致的弹簧,就等着迸出来狠狠砸在高拱脸上。

    为什么?

    当然是因为徐阶的弹压,因为徐阶的登门,还因为不知道有没有开始传播的欧阳一敬罢官为民的传闻。

    用屁股都想得到,徐阶会猫哭耗子或耗子哭猫的去为高拱劳心劳力?

    无数人都可以肯定,元辅是被逼的,被隆庆帝逼的。

    张居正在徐阶门下这些年,各种密议从不缺席,很清楚徐阶的心性和惯用手段……只要高拱复出,无数更多的脏水会扑面而来,而且张居正能确定,这绝不是徐阶的杀手锏。

    在历经那么多光怪陆离的变故之后,张居正完全褪去了身上的理想主义色彩,完全的转变为现实主义者,在没有真正登上金字塔尖之前,他愿意沉默的在自己身上披上一张被称作“官僚”的皮。

    而高拱不同。

    如今的局面和原时空已经有了很大的变化,至少隆庆帝对其的宠信没有那么高,但高拱依旧没有选择退却……从这个角度来说,高拱身上始终带着些理想主义的色彩。

    终于换好了朝服,高拱沉默的转头看向还在喋喋不休的张居正。

    高拱心里清楚,张居正说的都是对的,但他也是有私心的。

    京察至今两个月了,随园一党包括隐隐引随园为后盾的官员无一落马,显然,徐阶和高拱一样,打的如火如荼的时刻,同样选择了不去招惹随园。

    那么,如若高拱败北,徐阶坐稳内阁首辅之位,重新掌控朝局,选择清洗的第一个目标很可能不是随园,而是借高拱败北之势去找张居正的麻烦。

    张居正失望的停止了劝说,面前这个老人面色坚毅,有不可挡之势。

    张居正双目有些茫然,““当年展才曾言,华亭有龟蛇之相……”

    高拱嘿嘿一笑,“的确如此,虽是阳谋,但依旧小家子气十足。”

第一千八十章 性格决定命运(下)

    为什么说徐阶这是阳谋?

    因为就在昨日夜间,有急信入京,不说其他人知不知道,但高拱、徐阶肯定是知情者。

    黄河秋泛不退,暴雨连连,山东境内多处河堤崩塌,倒灌入新修河道,四县沦为水泽之国,数以万计灾民哀嚎,破家者数不胜数,山东布政使、按察使上书弹劾总督河道的潘季驯。

    京察刚刚开始的时候,吴山就因病闭门谢客了,内阁中只剩下高拱和徐阶,而高拱独揽大权……在这种情况下,徐阶会干什么?

    当然是撂挑子。

    人家高阁老抢了票拟权,抢了批红权,我这个内阁首辅只是担个虚名而已,肩膀窄,什么都扛不起。

    再说了,去年就是张居正举荐时任大理寺左少卿的潘季驯出任总督河道,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潘季驯都被视为高拱党羽。

    而且高拱心里也有数,山东布政使、按察使都和徐阶有来往,说不定徐阶还会压制户部、工部,将这个窟窿捅的更大一点。

    在这种情况下,如果山东在闹出什么大事,这个锅铁铁是高拱来背。

    说的再阴暗一点,你高拱不是以气自豪,以匡扶社稷为己任吗?

    现在黄河泛滥,百姓遭灾,你还要龟缩在家中吗?

    如果是张居正,他一定会缩着脖子先扛过去,如果是钱渊,他会另寻他法来绕过徐阶,但高拱,却选择了重新回到西苑直庐理政。

    所以说,性格决定了命运。

    目送高拱离去,张居正缓缓坐在院子里的石阶上,袖中的双手在微微发颤,他都不敢去想自己可能的下场。

    自己和钱渊不同,几乎所有的一切,之前完全依靠徐阶,如今全部依靠高拱,自己没有随园,没有那些志同道合的好友,更没有庞大到让徐阶、高拱都忌惮的实力。

    随园的实力摆在那,又多受陛下信重,而自己孤身一人,可以想象,一旦高拱落败,徐阶的第一目标会是谁……

    此时的张居正内心是绝望的,虽然他不知道徐阶下一步会做什么,但不再对高拱抱有希望。

    从后门巷子绕出来,张居正久久在不规则的巷子里徘徊,直到远远看见那道具东南风格的围墙,心乱如麻的他脑海中突然闪过无数埋藏很深的画面。

    想去舟山一观却在宁波被拦下,几年来的书信来往相交投契,京中重逢后的欣喜,在随园的嬉闹搓麻……

    后来,或许是因为他名动京师,或许是因为他的光芒太过耀眼,渐行渐远,渐行渐远……

    再之后,张居正脑海中闪过的是那夜的明月,自己被逼上梁山的无奈和决然。

    “叔大兄?”

    张居正回头看见孙鑨,勉强笑道:“文中是打哪儿来?”

    “翰林院也是乱哄哄的一片,索性偷个空出来清闲。”孙鑨笑容可掬,“叔大兄这是在窥探随园?”

    这话问的……张居正咳嗽两声,“中玄公已入西苑。”

    孙鑨沉默片刻后摇头道:“非明智之举。”

    张居正苦笑点头,“黄河泛滥,山东不能再乱了……”

    孙鑨犹豫了会儿后低声说:“消息已经传开,适才在翰林院听闻……米价升腾。”

    米价升腾,当然是因为黄河秋泛导致漕运断绝,虽然北直隶周围有大面积的田地,但京师以及边军的粮饷,主要还是靠漕运。

    张居正看了眼随园,又看了看正要离去的孙鑨,最后还是开口问:“文中……东南通商已然恢复,展才何时回京?”

    孙鑨回头眯着眼打量着张居正,良久后才轻声道:“若是他人问起,孙某会说,自然是秉圣意而行,今日叔大兄相询……展才何日回京,还就要看中玄公何日来访。”

    不再去看张居正,孙鑨加快脚步进了随园,一眼瞥见躺在藤椅上纳凉的徐渭,快十月份了,北京还是秋老虎呢。

    听孙鑨略略说了几句,徐渭笑道:“当年展才极其看重张叔大,其人的确有些能耐。”

    “京城这么大,胡乱逛逛正好逛到随园边上……”孙鑨也摇头道:“不可能是巧合,鼻子太灵光了……”

    这段时日,京中风云变幻,高拱被骂成了缩头乌龟,欧阳一敬那份奏折让徐阶亲自登门来请……外间很多官员都在忿忿于或羡慕嫉妒恨隆庆帝对高拱的信重,只有极少数的人能肯定,**还没正式来临。

    在**即将来临还没到来的时候,张居正出现在随园外,等候了很长时间逮住了孙鑨,并且询问钱渊归期。

    这说明张居正能肯定接下来高拱的落败,也从纷乱的局势中找到了正确的那条路。

    只有随园有资格站出来直面徐阶,只有随园有胆子直面徐阶,而也只有随园不得不站出来直面徐阶。

    一旦高拱被驱逐,徐阶掌控大权,钱渊这些年的努力不说化为乌有,也很可能为他人作嫁衣裳,你钱渊忍得了吗?

    严世蕃归乡途中被劫杀,至今不知尸首何处,你钱渊不害怕吗?

    从隆庆帝登基之后,张居正从没有私下和随园接触,但今天他不得不来,不能不来。

    张居正相信,即使钱渊不在京中,孙鑨、徐渭也能看得清局势,而且他相信,钱渊至今不肯回京就是因为京察党争,而不肯回京并不意味着不参与……那是个不安分的家伙,绝不会老老实实坐在那儿看戏。

    “随他去。”徐渭直起身端起茶盏,“展才也太弄险了……习惯了剑走偏锋。”

    “展才也想不到……”孙鑨苦笑道:“谁想得到高拱如此不智,也不知道华亭接下来会出什么招。”

    “你我皆知,展才已有全盘计划,但能不能起效……难说的很。”徐渭叹道:“其实高拱心胸狭窄,又贪恋不去……”

    “文长兄!”孙鑨肃然低喝一声,“展才此为国计,高新郑虽嫌量窄,又敌视随园,但却是秉政不二之选。”

    徐渭重新躺下,不再吭声,心想也是这个道理,如果将徐阶、高拱一扫而空,吴山年老致仕,内阁空空……只怕要便宜了别人。

第一千八十一章 高拱的选择(上)

    西苑直庐。

    气氛有些压抑,徐阶脸上挂着若有若无的笑容,慢吞吞的看着手上的奏折。

    而高拱那张脸……看谁都觉得是上辈子欠了他银子没还,而坐在一旁的户部尚书方钝面无表情。

    将手中的十几本奏折扫了一遍,直接丢到一边,高拱语气嘲讽,“天下大事,官吏升贬,言官自处之,还要内阁六部做甚?!”

    黄河泛滥,水泽千里,已经在京中引起轩然大波,米价升腾,更有粮商囤积居奇,引出数起骚乱。

    再加上欧阳一敬被迅速拟定罢官为民,高拱这么快回到内阁直庐办公,使得原本稍稍平静的科道言官再次沸腾。

    大量奏折送入通政司转入内阁,直接弹劾高拱的不多,主要目标是以都察院右佥都御史总理河道的潘季驯,其次是举荐潘季驯的国子监司业张居正。

    张居正心里也是哔了狗,这也能被连累?

    言官的弹劾无非是尽数潘季驯治河不立,使黄河决口,水泽千里,山东民怨沸腾,当锁拿潘季驯回京问罪。

    高拱最看不惯的就是这一点,你们特么也知道山东如今一片大乱,民怨沸腾,当务之急是锁拿潘季驯?

    当然是赈灾!

    高拱没有先提笔票拟,而是召来了户部尚书方钝,想赈灾,就必须先理清家底。

    前些年,东南倭乱,胡宗宪推行提编法,数省民力枯竭,有的府洲提编到现在还不止,南京户部除了负责漕运之外,已经没有太多实权……关键是没银子,想赈灾,只能从北京户部调。

    但徐阶用悠然的语气告诉高拱,就在不久前,户部调银两、粮米、大豆为军饷往西北、辽东两地。

    去年俺答没有南下打秋风,而今年就不太好说了,更何况如今已然入秋,如果边军不稳,那是要出大问题的。

    呃,最关键的是,票拟调银的就是高拱本人……他也没想到黄河居然出这么大的篓子。

    徐阶对此很是无所谓,事实上在他的谋划中,黄河决口是个意外事件,他对高拱的杀手锏早已经准备妥当,只等着最适合的时机。

    但高拱不同,心急如焚的他在指桑骂槐大骂科道言官之后,询问户部尚书方钝宁波镇海税银粮米诸事。

    严嵩、李默、聂豹等老一辈纷纷故去,如今朝中重臣中,正德年间出仕的官员只有方钝一人。

    资历太深,资格太老,不仅得隆庆帝信重,就连嘉靖帝都对其赞许有加,毕竟在东南税银入京之前,是方钝苦心筹措维持中央财政,不是每个人都有拆了东墙补西墙的本事的。

    而方钝又历来不涉党争,当年严嵩、徐阶、李默斗得那般惨烈,也没人将他卷进去,面对高拱这个晚辈的询问,方钝不想硬扛,只拐弯抹角的如此说。

    “嘉靖三十六年宁波镇海设市通商,海贸大兴,定例两成半税银留在宁波府衙、镇海县衙,余者每三月解押入京。”

    “前宁波知府唐顺之恐东南粮荒,于宁绍台三地修建粮仓,使海商归途运送粮米,先后援辽东、福建、江西等地。”

    从方钝个人角度来说,他早就对宁波、镇海多有不满,在他看来,那些银钱粮米的调配都应该以户部为准,无奈前些年钱渊护的太紧,后来虽然徐阶、高拱伸手,但也已经形成旧例,更何况如今钱渊南下,更是没指望了。

    如果能以此调配资源,方钝自然是愿意的,但他不想涉入高拱、徐阶之间,所以只谈旧事,不讲现在。

    高拱、徐阶也听出了话里话外的意思,但对于这件事,两个人的态度泾渭分明,针锋相对。

    让人意外的是,在内阁当了一年多乌龟的徐阶突然伸出了脑袋,居然还龇牙咧嘴,寸步不退。

    “元辅此言大谬。”高拱冷笑道:“山东灾民嗷嗷待脯,东南既有粮米又储钱银,更何况镇海至杭州水路相通,由南北运河径直送至山东。”

    “难不成宁波知府胡应嘉将数十粮仓的粮米都卖空了?!”

    徐阶板着脸反驳道:“正因为水路相通,如今黄河决口,水泽千里,若是运河能抵山东,漕船也不会至今停止在临清!”

    高拱高声打断,“元辅此言在理,如今漕运断绝,京城遍传流言蜚语,米价一日三变,当行海运!”

    “四十年内,上书建言行海运事的正是如今的浙江巡抚侯汝谅,记得这是元辅门生!”

    徐阶霍然起身,盯着高拱,目露凶光……你是存心要搅局啊!

    两位内阁大佬吵架吵得那些小吏、文员都躲得远远的,而方钝还老神在在的坐得稳稳的,他差不多猜到了其间的缘由。

    论对钱渊在东南影响力的认知,京中无过户部尚书方钝,他很清楚,虽然高拱、徐阶是为了宁波钱粮、海运在辩驳,但实际上是针对钱渊,针对随园。

    原因很简单,就算宁波知府胡应嘉、台州知府方逢时、浙江巡抚侯汝谅是徐阶门人,但想行海运事,将大量粮米运送到山东赈灾,运送入京平抑米价,就不可能绕得过钱渊。

    张居正能想得到从随园寻找一线生机,高拱虽然倨傲,但他也能看得到这一点。

    但张居正拉的下脸去随园外等上几个时辰等到孙鑨,而高拱的倨傲让他拉不下这个脸。

    拉不下这个脸,不意味着高拱无计可施。

    拉不下这个脸,意味着当面不肯,背地里却是可以的,甚至可以以此来威胁其他人,比如徐阶。

    高拱知道自己如今处境相当的糟糕,他选择了最直接的做法,如今朝中自己、徐阶党争,独立在外的势力不少,但能成规模而且对隆庆帝有影响力,同时还能让徐阶忌惮的只有一股,随园。

    高拱相信,只要将随园拉进来,必然能形成乱局,如今的局面,乱对自己更有利。

    而这些,是徐阶不能,也没办法忍受的。

    想行海运,就不可能绕过钱渊,绕过随园。

    关键是,高拱很可能因为黄河泛滥、赈灾、海运事和随园达成交易。

    以己度人,徐阶和严嵩两度联手,也曾经和高拱联手,虽然他知道高拱和钱渊一度闹得很僵,但他们会因此而老死不相往来?

    用屁股都想得到,高拱一旦滚蛋,徐阶自己都不相信自己不会对随园,对钱渊下手……在这关键时刻,高拱和钱渊会不会联手?

    很有可能。

第一千八十二章 高拱的选择(下)

    徐阶阴着脸仔细观察高拱脸上的神色,在心里揣摩到底是高拱拉下脸,还是随园那边贴上去的……他绝不想看到高拱和钱渊达成联盟关系,哪怕是最脆弱的短暂联盟。

    三个月了,钱渊南下三个多月了,这段时光是徐阶少有得心应手的时光,一切的计划都能按部就班的得以实施,就算有些许意外也都在控制范围之内。

    但如若随园掺和进来……不能怪徐阶这么想,之前这么多年,一旦钱渊掺和进来,十有**要坏事……最典型的就是去年西苑事变。

    本是十拿九稳的大好局面毁之一旦,京察之前,钱渊为了能稳定东南局面特地递来了和解的信号,如果这时候掺和进来,徐阶有点拿不定主意了。

    最关键的是,钱渊对隆庆帝的影响力极强……

    徐阶眯着眼转过头去,不再去看高拱,心想本来还想再等等,看看能不能选个好时机,现在……

    大殿内,长吁短叹的隆庆帝身边,侍立着的是陈洪、李芳,前几日被赶去司礼监办公的陈洪又回来了,从这点来说,隆庆帝还真是长情人。

    坐在下首的徐渭一边听着隆庆帝的牢骚,一边吃着葡萄。

    “高师傅这脾气也太硬了。”隆庆帝无精打采的让陈洪摆出棋盘,“其他的不说,光是胡师傅……”

    “高阁老其人有经天纬地之才,稍嫌量窄,毕竟人无完人嘛。”徐渭瞄着陈洪端出来的棋盘,“陛下,真下还是假下?”

    “真下!”隆庆帝瞪了一眼,“但总比和展才下棋强,杀他的大龙都没滋没味!”

    “哈哈哈,展才下棋那是七窍通了六窍……”徐渭笑着说:“展才所长在于识人……早在嘉靖三十五年,他就断言高新郑其人稍嫌量窄,又太过倨傲,不能容人,但却心怀社稷,为国事而不惜身。”

    隆庆帝连连点头,“正是如此,高师傅一听黄河决口,立即赶回直庐理事。”

    一边随意聊着,一边摆开了阵势,不多时,隆庆帝手持棋子陷入深思,而徐渭还在一口一个吃着葡萄,偶尔丢个棋子出去让隆庆帝再度陷入沉思,甚至还转头去问陈洪……这葡萄是哪儿买来的,味道真不错!

    陈洪哭笑不得的低声说:“贡品,是贡品!”

    “待会儿让他带几串回去……不是给你的,听展才说过,他家那位是个好吃的?”隆庆帝丢下棋子,“再来一盘……不,换五子棋!”

    徐渭一边笑一边捡棋子,对面的隆庆帝突然开口问:“听说这两日因黄河决口,漕运断绝,京中米价升腾?”

    “可不是,钱家酒楼原本米饭不收费,现在也要收了,太贵。”徐渭摇头道:“好几家粮商都关了门……不是没米了,而是囤积居奇。”

    “说起来,那些科道言官弹劾潘季驯,这也在理,毕竟是他总理河道治黄,弹劾张叔大,也在理,毕竟是他举荐潘季驯,但居然连展才也榜上有名呢。”

    隆庆帝好奇问:“为何要弹劾展才?”

    徐渭投去幽怨眼神,“陛下,适才臣言展才擅识人……这句话可不是臣妄言,是陛下当众所言。”

    隆庆帝眨眨眼,这才想起来,去年挑选潘季驯总理河道,自己曾经说过,钱渊对潘季驯也颇为赏识,认为是治黄的最佳人选。

    “对了,当年还在裕王府的时候……”隆庆帝换了个话题,“展才和高师傅都有意行海运,这次……”

    徐渭心里一喜,如若隆庆帝有意行海运,接下来就轻松多了。

    但话还没说完,陈洪上前躬身禀报,“皇爷,徐阁老、高阁老请见。”

    徐渭在心里琢磨了下,之前在嘉靖帝身边,黄锦向来称呼严嵩为元辅,而陈洪是称呼徐阁老……阁老是没有上下之别的。

    隆庆帝痛苦的呻吟了一声,高拱才回内阁两天,这又和徐阶闹翻了?

    不闹翻也不会同时请见……隆庆帝有点后悔,早知道去年就趁机将徐阶赶走拉倒,不过再想想也未必是好事,如果高拱迅速上位,随园得被欺负死。

    “平身,平身。”隆庆帝让陈洪搬了两个凳子过来,徐渭端着装葡萄的瓷盘站在一旁,打量着神色平静的高拱、隐隐作怒的徐阶……好像反过来了啊。

    高拱先将目前黄河决口泛滥的事说了一遍,强调京中米价升腾,而且户部调不出足够的银钱,最后引出了调用宁波存粮、银枪以及海运。

    徐渭缓缓而用力的咬着嘴里的葡萄,片刻后噗一声,坐在前面的隆庆帝看不见,徐阶正在措词没看见……只有高拱脸有点黑,人家吐葡萄皮的方向是冲自己的。

    高拱只能当做没看见,只要能将随园扯进来,如今的死局就能活了……他也没想到,今儿运气太差了,居然正好撞上了随园在京中的核心人物徐渭。

    “行海运事?”隆庆帝头略略一偏扫了下身侧的徐渭,“呃,元辅老道持重,如何看此事?”

    徐阶缓缓道:“海运粮米入京,有好有坏,好处是如今漕运断绝,海船北上,能赈灾山东,能平抑米价,坏处是一旦日后海运成为定例,如何处置漕运?”

    “南北运河两岸,数以百万计的百姓、商贾依运河而活,数十万漕丁无着无落,必然生乱。”

    “而且海运风险颇大,被风浪打翻尚是小事,若遭倭寇劫掠……”

    高拱打断道:“如今只说海运,并未提及海运代漕运,徐阁老为何言左右而其他,倭寇劫掠……可令吴淞水师、两浙水师护佑海船。”

    被打断的徐阶也不生气,停顿片刻后又开口道:“吴淞水师隶属吴淞总兵卢斌,两浙水师统率乃浙江游击葛浩,此二人当年均在钱展才麾下屡立战功,有名将之姿……”

    “咳咳,咳咳咳咳咳……”

    猛烈而响亮的咳嗽声打断了徐阶的话,徐渭往前走了两步,神色沉着,心里却在怒骂。

    特么的,先是高拱,之后是徐阶,总拿钱渊在东南军中的影响力来说事,两个王八蛋,一丘之貉啊!

第一千八十三章 其心难测

    看到徐渭出列,隆庆帝端正的坐姿登时松散下来,靠在椅背上饶有兴致的准备看戏。

    往常会用眼神提示皇帝学生的高拱也将注意力投在了徐渭身上,这对师生都想起了三个月前那一场激烈的廷辨。

    都说随园中钱渊和徐渭齐名,两人都因言辞犀利刻薄著称,前者是出了名的,而后者那张嘴的威力也只有袁炜、李春芳等几个当年在西苑轮值为嘉靖帝写青词的翰林知道。

    三个月前,高拱针对钱渊的南下,也是针对钱渊收拢大军……结果被徐渭一席话打得落花流水,各种尖酸刻薄、指桑骂槐、明暗相贬的套路让高拱面无人色,也让隆庆帝暗叹真是名不虚传。

    隆庆帝的想法是,很好,又能看戏了。

    高拱的想法是,很好,正好徐渭在。

    “文长有何异议?”

    “陛下,两浙水师统率葛浩,乃当年台州知府后升任浙江巡抚的谭子理一手提拔,后钱展才于镇海设市通商,而葛浩率水师南下,于闽粤沿海剿倭。”

    这句话是在说葛浩并不算钱渊旧部。

    “当然了,朝中皆知,谭子理乃钱展才隔房舅父。”徐渭阴测测的盯着徐阶,冷笑道:“但吴淞总兵卢斌……”

    隆庆帝还没反应过来,但高拱目光锐利发现徐阶脸色微变,立即递了个梯子过去,“听闻卢斌乃前浙江副总兵卢镗幼子,早在嘉靖三十二年随展才于嘉定大败倭寇,后临平山、崇德、长水镇、桐乡四战都在展才麾下……”

    “卢斌此人,算不上天性凉薄,也算不上阴险狡诈,另攀高枝之举虽然多遭东南士林唾弃,但展才无一言相责,毕竟是为救其父。”

    高拱今天和徐渭配合的格外默契,“嘉靖三十五年,卢镗败于徐海之手,先帝将其下昭狱,若有人以卢镗性命相逼迫,倒是能驱使卢斌。”

    “高阁老说的是。”徐渭冷笑道:“东南无人不知,卢斌调任吴淞总兵,是为了护卫乡梓。”

    “卢斌是松江人还是苏州人?”

    “记得他是浙江处州人吧?”

    其实高拱和徐渭这一唱一和主要是向隆庆帝解释,毕竟这位在登基前对朝政几乎一无所知。

    隆庆帝这下子听明白了,卢斌和钱渊的渊源极深,但徐阶很可能是以卢镗胁迫,逼的卢斌转投徐阶门下,之后卢斌才得以转任吴淞总兵,驻扎松江府。

    徐阶面无表情的看着高拱和徐渭,“三个月前,钱渊以兵部侍郎衔巡视海疆,急驶松江,召卢斌南下镇海。”

    “元辅真是老了。”徐渭火力全开,“两个月前,前浙江巡按王本固押送入京,三法司共审,是王本固暗召吴淞水师南下,可要徐某替元辅翻翻案册?”

    “文长,文长且住嘴。”隆庆帝嘴角带笑道:“还请元辅继续。”

    被高拱、徐渭冷嘲热讽,徐阶脸上依旧保持着如水般的平静,只轻声道:“行海运事,必需筹措大量海船,而东南商贾,有几人愿意以海船运粮北上,只怕需汪直麾下船队运粮……”

    “钱渊受陛下信重,整顿东南,重起通商,又与汪直交好,但汪直毕竟是倭寇出身……”

    徐阶说到这,一声长叹再次打断了他的话。

    “元辅是想说,其心难测啊。”徐渭长叹道:“难怪王子民巡按浙江,恨不得逼得汪直逃窜,逼得海商再沦为倭寇……”

    “嘉靖三十二年,沥港被毁,汪直逃窜倭国,行商海上,后与徐海开战,杀伤颇多。”

    “嘉靖三十六年,胡绩溪、钱展才亲上沥港招抚汪直,设市通商,后者先后献上徐海头颅、数百根巨木,更引入可活万民的红薯、洋芋,受封靖海伯。”

    “靖海伯乃勋贵,是陛下的人,元辅为何非要将汪直和钱展才挂钩?”

    徐阶脸色有点难看,这些虽然都是事实,但都是水底下的事,你这是不讲规矩将事拿到桌面上来说!

    高拱看的挺解气的,三个月前他也是被徐渭不讲规矩的乱拳弄得满肚子气。

    对其他皇帝,徐渭未必会这么做,比如嘉靖帝……但现在这位,就得这样说,不然他未必听得懂。

    “虽汪直受招抚,海贸大兴,但几任浙江巡抚、浙江巡按、宁波知府、台州知府从未放松警惕,始终在海疆驻有重兵,并编练水师以抗。”

    “设市通商之初,展才便提议于侯涛山修建威远城,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牢牢护卫镇海县城,扼甬江咽喉,以防倭寇来袭。”

    徐渭侃侃而谈,在这方面他算是殿内第一人,别说隆庆帝、陈洪、李芳了,就是徐阶、高拱都无言相辩。

    隆庆帝其实心里也有数,钱渊和汪直之间的关系比较奇特。

    一方面牢牢的绑在了一起,汪直需要随园在朝中为其撑腰,而钱渊也需要汪直管束麾下,一旦东南真的倭患四起,第一个倒霉的就是钱渊。

    这也是为什么王本固弹劾靖海伯复叛后,钱渊立即秘密出京赶赴东南的根本原因。

    另一方面也正是因为双方都在一条船上,相互之间很是提防。

    钱渊在隆庆帝面前曾经坦然直言,海疆驻守重兵备倭,同时打造水师,一旦官军在海上的势力能压制汪直……那就不需要五峰船主这个幌子了。

    隆庆帝正在心里回想,那边徐渭唾沫横飞的长篇大论也差不多说完了,只听他在最后冷笑几声,说出了最关键的一句话。

    “嘉靖三十八年,华亭张氏密赴镇海金鸡山招宝村,以厚礼相赠,许诺世袭侯爵之位,这才叫其心难测。”

    高拱装模作样的沉吟道:“华亭张氏可有出仕者?何人敢如此许诺?”

    朝中官员姻亲关系非常复杂,有的官员姻亲关系往上攀爬都能联系到百多年前的洪武、永乐年间,但有的官员姻亲关系非常简单,比如内阁首辅徐阶,他妻子就是华亭张氏出身。

    隆庆帝瞄了眼依旧神色不改的徐阶,笑道:“好了,元辅,高师傅,从户部调拨部分银钱粮米,剩下的让户部去和宁波那边打官司,正好宁波知府胡应嘉……记得是元辅门下嘛。”

    “海运事待朕再想想……”

    看着陈洪恭送徐阶、高拱离去,隆庆帝随手将李芳打发走,向着徐渭招手道:“海运可有把握?”

    “无十成把握,展才早年曾言,一旦行海运,必招致弹劾,而且对漕运、南北运河影响太大。”徐渭苦笑道:“展才原筹划十年后……”

    隆庆帝叹了口气,想了一阵才轻声道:“展才南下整顿东南有功,通商重启,税银也得以恢复,也该回京了。”

第一千八十四章 杀手锏

    走出西苑的徐渭在心里想,计划倒是顺利的一步步实施了,但徐阶、高拱显然都不是那种会按部就班出牌的人。

    特别是徐阶,也不知道这货手里到底握着什么底牌,今天被怼成这样还不动声色。

    做计划是有必要的,但几乎所有的计划都会遇见突发事件,而偏偏钱渊不在京中,徐渭暗叹今天隆庆帝终于问出了这句话,钱渊可以回京了。

    显然,因为京察,徐阶、高拱闹得太凶了,隆庆帝对躲在东南置身事外看好戏的钱渊有些不满。

    徐渭一路回了随园,第一件事就是写下密信,让王义亲自南下。

    而高拱今日显然有将随园、钱渊拉进这漩涡的企图,同时努力摆出和徐渭配合默契的态势,但可惜这几天张居正盘桓于随园之外窥探,有明显的求和之意,却始终没有正式登门。

    徐渭忍笑在心里想,高拱这是拉不下脸啊……用展才的话来说,呃,好像叫傲娇?

    稍迟走出西苑的两位大佬心思各异,高拱还在天真的幻想,今日在御前的表演堪称成功,只要将随园拉进这个漩涡,很多事都会被打乱,至少能打乱徐阶的节奏。

    而坐进轿子里的徐阶已经下定决心,陛下显然有行海运之意,这是自己的失误。

    现在回想起来,当年张居正就曾经提到过,很可能当年在裕王府中,今上就和高拱、钱渊商议过海运之事。

    到底要不要行海运,徐阶并不关心,他只关心,随园会不会突然插一脚进来,钱渊会不会和高拱达成交易形成联盟。

    伸手摁了摁本就密不透风的帘子,徐阶感觉到一丝冷意,如果不能成功的驱逐高拱,自己下场堪忧。

    要知道张居正毕竟曾是自己的门生,又是自己的女婿,钱渊毕竟是自己的同乡,又是自己的孙女婿……一旦他们上位,不好说自己的下场,但总归不会牵连华亭徐氏。

    但如果是高拱……徐阶不觉得这位下手狠辣会比自己逊色。

    只有驱逐高拱,无论接下来是李春芳、郭朴等人,还是高仪,还是陈以勤、殷士儋,自己才能从容退却。

    所以,虽然现在不是最好的时机,但却肯定是最合适的时机。

    ……

    翰林院。

    听见清脆的瓦碎声,孙鑨侧头看去,三两瓦片被劲风刮落摔在青石板上,吓得正在清扫落叶的仆役四处逃窜。

    即将入冬,举目望去,处处一片萧瑟,枯黄的落叶似乎给青石板搭建的道路盖上了一条毛毯,无遮无拦的树干笔直的朝天刺去,更显得萧条。

    但即使如此,京察尚未结束,朝中纷争依旧汹涌,内阁首辅徐阶对吏部正式呈交的名单公然发话,“未闻京察,未正己,先正人。”

    此言一出,京中科道言官再次对高拱发动了一波又一波的攻击,关于吏部天官杨博包庇山西籍贯乡党都没什么人管了,只顾着弹劾高拱一人。

    而这一次,高拱没有选择退避,而是驱使门下不多的科道言官以及各部官员公然相抗,而这一举动引得不少原本中立的官员下场……因为在这种情况下还力挺高拱的官员要么是他的姻亲,要么是他的学生。

    孙鑨收回视线,在心里盘算,前日夜间王义秘密出京,再有三四日,日夜兼程,快舟健马,理应就能抵达东南,也不知道展才会不会就此回京。

    这时候外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孙鑨侧头看了眼,皱眉训斥道:“入仕近六载,还这般毛毛躁躁!”

    今年才二十出头的冼烔立即放缓了脚步,他虽然是最早一批随园士子,但年纪最小,又一直任给事中,常受诸人管束。

    “文中兄,那边又闹起来了。”

    孙鑨放下手中毛笔,随口问:“都察院还是六科?”

    “全都来了,聚了好几十号人,还有不少各部主事、员外郎。”

    孙鑨有点意外,这两三日科道言官聚集议事已经不是一两次了,但言官之外的官员参与……要知道京察还没结束呢。

    孙鑨仔细的问了又问,正巧进来的徐渭听了片刻,突然插嘴问道:“在哪儿?”

    “金水桥。”

    孙鑨一愣,和徐渭对视了一眼,叹道:“徐华亭到底想做甚……”

    徐渭冷笑道:“也就是今上宽宏有度,放在先帝在位之时,再给他们个胆子也不敢!”

    的确,徐渭久在嘉靖帝身侧,不止一两次听其随口问起……杨升庵还未死吗?

    以言官为主体,聚集百官在金水桥,这在明朝是有独特涵义的。

    因为就在近四十年前,名噪一时的杨升庵集两百多官员在金水桥,高呼“国家养士百五十年,仗节死义,正在今日。”

    人家不是喊喊就算了的,虽然本质上是和当时年少气盛的嘉靖帝怼台,但杨慎他们的目标是因为逢迎媚上而上位的几个奸臣,张璁、桂萼、方献夫,要不是逃得快,搞不好就要被扔到河里去。

    而隆庆帝上位后,对他那位已经得道升天的老子的态度……只要不瞎都看得出来,这两年一直有为杨慎平反冤狱的传言。

    所以,在金水桥,聚集百官……这本身就带有驱逐奸臣的暗示。

    奸臣是谁?

    除了高拱还能有谁?

    孙鑨略略解释了几句,冼烔这才明白过来,还喃喃自语,“升庵先生去年病逝云南,说起来和先帝……”

    话还没说完,徐渭和孙鑨已经启步出门。

    萧瑟秋风已歇,绵绵细雨却落,数以百计的官员齐聚金水河畔,金水桥上站着数名科道言官,正在张口大呼。

    “伞。”

    过来看热闹的林烃塞了把伞过来,小声说:“各部主事、员外郎中,刑部最多,十之六七,就连郎中都过半。”

    孙鑨微微点头,刑部、户部是六部中规模最大,人数最多的两部,而且刑部尚书冯天驭,刑部侍郎赵贞吉都是徐阶心腹,理所应当。

    徐渭撑起伞,远远眺望,“是邹应龙那厮。”

    林烃嘿嘿一笑,他入随园后只打了一架,当日的对手就是邹应龙。

    上前打听的冼烔突然一路小跑往回走,脸色微微发白,躲进徐渭伞下,低声说:“据说是高阁老密信……”

    “密信?”

    冼烔还没来得及解释,众人耳边响起邹应龙伴着哭腔的撕心裂肺的嚎叫声。

    “此贼之奸,李哥奴、蔡元长不及也!”

    蔡元长指的是北宋末年六贼之首蔡京,李哥奴指的是唐朝以口蜜腹剑著称的李林甫,此二人都是盖棺定论的大奸臣。

    徐渭突然丢开伞,往前疾行数十步,侧头静听片刻,面色惨白的掉头就走。

    “文长兄?”

    “走,去靖海伯府!”

    在小巷子里,忍不住狂奔的徐渭在心里想,徐阶隐忍许久后的杀手锏果然杀伤力十足!

第一千八十五章 终现

    西苑直庐。

    徐阶皱眉看着面如锅底的高拱,轻声道:“肃卿,数十知县、知府甚至布政使、按察使或告病,或致仕,但京察拖延至今,已有数月之久。”

    的确拖延的时间很长了,从六月份开始京察,至今已有四个月了,明朝历史上还没有超过两个月时日的京察先例。

    但高拱像是没听见似的,侧头听着身侧小吏的附耳低语,神情狐疑,目光闪烁不定,犹豫片刻后突然霍然起身,将桌上的文书推到一边。

    “肃卿?”

    这次发问的是吴山,前些日子高拱被逼的龟缩家中,而徐阶这个老硬币就是不肯接手票拟,使了手段将从京察开始后就告病的吴山给弄了出来。

    面对吴山,高拱勉强回了句,“今日稍有不适,先回府……”

    “肃卿?”徐阶关切的走过来,“太医院有御医驻西苑,这就……”

    话未说完。

    “砰!”

    一声钝响。

    四十九岁的内阁次辅高拱举起右臂,右手攥成拳头,狠狠砸在了六十岁的内阁首辅徐阶的脸上。

    吴山和刚刚走到门口的司礼监掌印太监陈洪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一幕。

    虽然明朝文官打架不算罕见,当年连锦衣卫指挥使都被文官在殿上殴死,李东阳操着锤子追杀外戚,更别说嘉靖一朝,前有杨慎,后有随园,都是文官中的翘楚。

    但内阁次辅殴打内阁首辅?

    真是活久见啊!

    呃,如果没有钱渊这只穿越的蝴蝶,大概在五六年后,这一幕也会在内阁上演,只不过高拱那次揍的是殷士儋。

    身材高大的高拱一拳撂倒个头矮小的徐阶后,转身就走,那步伐……都一溜小跑了。

    而此时此刻,金水河畔,聚集起来的中低级官员已经将近两百了,邹应龙一遍又一遍的声嘶力竭的高呼,引得下面官员群情激奋。

    隆庆朝的政治团伙,主要分为四支,一支是徐阶,一支是高拱,一支是随园,一支是以陈以勤等人为首的潜邸旧臣。

    事实上,京官太多了,科道、六部、翰林、各寺各院,所谓的政治势力只能说有影响力,但很难聚集起这样的规模。

    但今天以邹应龙、林润等人的徐阶门人做到了。

    为什么?

    原因在于邹应龙手中的那封信。

    当邹应龙在金水桥上高声诵读这封信的时候,已经决定了高拱的下场……如果没有随园的插手。

    因为这封信的内容是高拱对日后执政的主要思路,说的简单点就是考核业绩制度……如果钱渊在场,会脱口而出,“考成法。”

    那封信最关键的一句话在于,“定程限,立文簿,月终注销。抚按稽迟者,部院举之;部院容隐欺蔽者,科道举之;科道不觉察,则阁臣举之。”

    说的简单点,高拱是试图让内阁通过六科、都察院来彻底控制六部,而六部指挥各省巡抚大员,以达到中央集权的目的。

    群情激奋的根源就在这儿。

    明朝开国之初,朱元璋这位历史上唯一草根出身的开国皇帝因为他的人生履历做出了一系列的骚举动。

    历史上历朝历代,从不缺少谏臣,但从没有哪位皇帝给予谏臣这样的权力……以小制大。

    六科给事中、都察院御史向来是独立于任何朝廷机构之外的,理论上他们只需要向皇帝负责……或者说,他们是可以绕过六部、内阁,直接和皇帝打交道的。

    这种制度已经流传了一百多年,多少人因为这种制度而得利,多少人在眼巴巴的盼着自己因为这种制度而得利……而现在,高拱要将这种制度彻底废除。

    那些科道言官能不愤怒吗?

    御史外放巡按地方,运气好能直接转巡抚一省为朝廷大员;六科都给事中向来能和除了吏部之外的五部侍郎甚至尚书级别的大员平起平坐。

    为什么?

    就是因为他们有资格见过奏折直接递到御案上,而高拱却要剥夺他们的权力,让那些奏折递到他自己的案上。

    那些中低级的官员能不群情激奋吗?

    他们大都都是二甲进士、同进士出身,他们没有资格走翰林路,他们最可能的迅速晋升的道路就是科道这条路,而高拱却要将这条路堵死。

    高拱说,你们只管做事,陛下这边,我一个人就够了。

    无数的官员说不,这就是众情汹汹的根源。

    在有心人的鼓动下,从头到尾就没有人去怀疑那封信的真假,气氛随着邹应龙等科道言官带着极强煽动力的鼓动越来越激愤。

    不是没有人去怀疑过那封信的真假,毕竟内阁次辅高拱为什么会将这种密事写在信中,而且偏偏被徐阶门人拿到手。

    但无数官员都下意识的选择了相信。

    为什么?

    历史上张居正一直蛰伏到高拱滚蛋,才正式站在历史舞台,而这一世的太岳相公彻底割断了和徐阶的联系,全身心的投入高拱门下。

    所以,张居正思索很久的那些改革措施一点一点的透露出来,和高拱秘密商议,在之前的一年多时间内,他们没有试图去捅科道这两个蜂窝,而是选择对六部下手。

    一年多下来,在高拱彻底掌控内阁大权的前提下,吏部、礼部、兵部、工部陆续交权,刑部尚书是高拱心腹冯天驭,户部因为随园的插手暂时还在停滞中。

    已经收权四部,这是高拱的成果,但在此刻,这是高拱亲手打造的证据。

    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这也是高拱自食恶果。

    自从隆庆帝登基之后,高拱从来没停下揽权的步伐。

    霸着礼部尚书不说,身为次辅抢夺票拟不说,甚至还抢了司礼监批红之权……事实上,原时空中,高拱欲罢司礼监,才有了冯保才和张居正合作背后一枪阴掉高拱的一幕。

    这些都算了,你还要控制都察院的十三道御史和六科给事中。

    六科给事中在实际政务中是有很强的制衡六部的能力的,而都察院往外派各种巡按,这都让你高拱管了?

    那这个皇帝还不如你高拱来干算了!

    高拱长时间的揽权举动在在徐阶刻意的忍让下早就成了蓄势待发的火山,如今几个有心人挥舞着锄头将那薄薄的一层峰顶锄破,火热的岩浆喷涌而出。

    长时间隐忍后引发激愤不是徐阶的得意之作,但不是杀手锏。

    金水桥上的邹应龙一脸义愤,高举右臂斜向指去,那方向正是西苑。

    “走,走,去问问他高新郑!”

    “他高新郑定有不臣之心,当叩拜西苑,请陛下明断!”

    “当世霍光,当世霍光!”

    走在最前面的是邹应龙,步伐轻快,一脸兴奋,微微转头看去,高呼道:“诸位,太祖皇帝设都察院、六科,意在广开言路……”

    远远看着这一幕的孙鑨默默算了算,虽然有官员发现事情闹大了想溜走,但却跑不了……他亲眼看见刑部一个主事拖拖拉拉的想遁走,却被两个科道言官夹着往前。

    “这是要在西苑门口堵住高新郑啊。”冼烔终于看懂了,忍不住咂舌道:“好吧,算算这正是放衙的时候。”

    高拱除了前几日龟缩家中之外,这一年多来除了放假,从不缺席西苑……毕竟他将票拟之权牢牢握在手中。

    孙鑨冷笑道:“高新郑那性子……用展才的话说就是精钢宁折不为钩,绝不会从侧门灰溜溜滚蛋,肯定会从正门而出……”

    从正门而出,就必定会和这近两百官员发生激烈的冲突。

    一旦爆发冲突,高拱就是必输的局面,他浑身上下长满了嘴也反驳不了,毕竟内阁最近一年多收权就是高拱主导的,而且计划中也有内阁控制六科、都察院这一部分。

    爆发冲突,只有两种可能。

    第一种可能,高拱挨一顿揍。

    开玩笑,内阁次辅在西苑门口被两百官员痛揍,不说这丢脸丢到哪儿去,只说这数量……两百官员,高拱还有继续执政的可能吗?

    总不能事后将这两百官员全都勒令致仕吧?

    而高拱的睚眦必报的名声比不上钱渊,但也是赫赫有名的。

    第二种可能,隆庆帝出面。

    但问题是隆庆帝的威势远不能和他老子嘉靖帝相比,根本没有控制局面的能力和威望,就算下令廷杖又能如何?

    那帮科道言官巴不得挨一顿廷杖然后名扬天下呢!

    一旦隆庆帝出面,事情只会越闹越大,闹到最后……高拱的滚蛋几乎是必然的。

    所以,这才是徐阶的杀手锏。

    尽丧人心,再逼出一场正面冲突,隆庆帝也没辙,高拱脸皮再厚也撑不住。

    当邹应龙率众堵在西苑门口的时候,孙鑨也想明白徐阶的狠毒用心,忍不住抹了把额头的汗珠,“也亏文长脑子转的快……”

    “是啊,而且还能找到破局之法。”冼烔听明白之后连连点头。

    徐阶的计划有两个漏洞。

    其一,邹应龙没有直接堵在西苑门口。

    这是没办法的事,聚集大量官员是需要时间的,那些守在西苑门口的锦衣卫不会眼睁睁的看着,而且高拱也会有所警惕。

    当然了,金水桥因为杨慎当年的振臂高呼也有了深刻的寓意,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但第二个漏洞就在于突然杀出来的徐渭。

    徐渭实在太聪明了,这些日子一直在琢磨徐阶的杀手锏到底在哪儿……当他凑上去听见那句话的时候,立即推测出了后面可能发生的事。

    最可能的,也最有杀伤力的是,高拱和邹应龙等百多官员在西苑门口狭路相逢。

    当年桂萼、方献夫能逃之夭夭,但高拱的性子让他绝不会选择逃走。

    于是,徐渭悄无声息的离开,在巷子里一路狂奔去了靖海伯府……锦衣卫守护靖海伯府已经四个多月了,而且都是成国公的心腹,守在门房的锦衣卫千户就是襄城伯次子。

    锦衣卫是有资格入西苑的,第一时间将信息传入西苑,直接传到了高拱耳中。

    刚开始高拱还没反应过来,但徐渭刻意补上的四个字起到了关键作用,“速离西苑。”

    高拱很快将事情想明白了,所以当徐阶上前相劝的时候才会挨了一记狠的。

    孙鑨、冼烔还有已经回来了的徐渭、林烃,听到消息聚集过来的陶大临、周诗、陈有年都看到了,听到了。

    混乱的西苑门口,有言官正在高声叱骂上前阻拦的锦衣卫,有官员在高呼奸臣当道,有官员跪在雨水中嚎啕大哭……也不知道是演的还是真情流露。

    “回去了?”

    “嗯。”徐渭简短的应了声,就在聚集在金水河畔的官员向西苑而来的时候,高拱乘坐一顶小轿迅速离开西苑回了家。

    “华亭这一手可真够毒的。”

    “龟蛇龟蛇……”

    徐渭在心里暗叹,徐阶这一手真够绝的,几乎将高拱玩弄于鼓掌之间。

    从一年多的隐忍开始布局,京察开始后,从弹劾杨博开始到弹劾高拱,利用舆论将将其逼到死角。

    虽然隆庆帝出面让徐阶退了一步,但事实上,还没等高拱走出角落,寒光闪闪的利剑已经逼在他的喉头。

    不过,徐渭很快将这些念头丢开,他更好奇的是,如今还在西苑的徐阶有什么样的感触。

    什么感触?

    向来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徐阶听着隐隐传来的高呼声,猛地将桌上的文书全都扫到地上,今天的布局他已经筹谋良久,从引发舆论、聚集百官,到直庐内人手都安排妥当,但没想到关键时刻,功亏一篑。

    到现在徐阶也不知道哪儿出了问题,但可以肯定,计划肯定出了问题,那个附在高拱耳边密报的仆役不是直庐这边的。

    摸了摸生疼的脸颊,徐阶琢磨如何收场……人家高拱已经溜了,就算接下来依旧众情汹汹,但能不能逼的高拱请辞就不好说了,毕竟没有正面发生冲突。

    徐阶眼中透出一丝凶光,不好收场,那就不收场!

    当年杨慎百官哭门,满朝大震,最终那般下场……但今上可没先帝那股狠劲!

    如果能逼的隆庆帝出面,再来个廷杖,或者下昭狱……高拱还有脸硬挺着吗?

第一千八十六章 馊主意

    高拱成功的逃窜回府,徐阶的杀手锏没能在第一时间干掉对手,但在这种局势下,前者已经无能为力,而后者还有施展手段的空间。

    隆庆帝茫然的看着在自己面前滔滔不绝的徐阶,定睛看了看徐阶青肿的脸颊,又低头看了看桌上还沾着雨迹的奏折。

    刚开始被这奏折气得是满脸通红,虽然随后陈洪低声禀报高师傅临行前嘱托寄语遭人诬蔑,但看见被揍了一拳的徐阶……隆庆帝也不由心生疑惑,对啊,如果高师傅问心无愧,为什么要突然不辞而别,殴打首辅夺路逃窜回府呢?

    “孰是孰非,待明日再议。”徐阶叹道:“虽遭殴打,但老臣也知轻重缓急……”

    “如今两百多位官员冒雨在西苑外请见,请陛下安抚群臣,不起波澜。”

    看隆庆帝犹豫不决,徐阶加重了语气,“陛下,深秋雨寒,已有数人不支倒地,犹不肯受太医诊治。”

    “这都是陛下的臣子,是大明膏华,是清流士林。”

    隆庆帝还是没动……徐阶不禁在心里琢磨,这货是不是没听懂啊?!

    一个皇帝是圣君还是昏君,不在于你做了什么,而在于士林对皇帝的评价……徐阶这是在委婉的威胁隆庆帝呢,两百多官员雨夜请见,你敢不出面,他们就敢抹黑你。

    无可奈何的徐阶再次开口,“陛下,先见一见,糊弄过去……总不能让两百多官员一直堵在西苑门口吧?“

    就在这时候,殿门口的陈洪小步疾行而来,低声禀报道:“皇爷,锦衣卫指挥使成国公偏殿请见密奏。”

    徐阶瞳孔微缩,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在他心里掀起轩然大波。

    和高拱关系密切的司礼监太监陈洪,因海贸而和随园钱渊关系密切的锦衣卫指挥使成国公。

    陈洪和成国公关系并不好,前者掌东厂试图再度压下锦衣卫,而后者竭力保持陆炳时期的锦衣卫独立性,但如今陈洪却在关键时刻禀报成国公请见。

    徐阶心中有不好的预感,至少能肯定,高拱果然和随园议和了。

    看着隆庆帝往偏殿走去的背影,徐阶摸了摸还生疼的脸颊,在心里暗骂,高拱你个不要脸的,居然掉个头和随园议和!

    “陛下。”

    “臣徐渭拜见陛下。”

    “文长?”隆庆帝诧异的看着跪在地上的徐渭,“到底怎么回事?”

    不顾成国公和陈洪在场,徐渭起身上前几步,滔滔不绝的将今日诸事一一讲来,从金水桥聚集百官,到自己密告锦衣,再到高拱夺路而逃……

    “此事乃徐华亭一手谋划。”徐渭咬着牙低声道:“以内阁掌控科道,最早是张叔大提议,但尚在陛下潜邸之时,中玄公就已然否决,当时张叔大与徐华亭翁婿相善……”

    陈洪补充道:“所以,徐阁老是知情的,所以才会以此发难?”

    徐渭面不改色心不跳的连连点头,反正之后的破事让高拱和张居正去挠头。

    “中玄公有大魄力行大事,匡扶社稷,但本朝轻中枢而重六部,中玄公欲行新政,必以中枢内阁为重,收权之举无可厚非,不料却落下把柄为政敌诟病。”

    隆庆帝听的稀里糊涂,突然问:“那高师傅为何要逃……”

    “嗨,陛下,高阁老的脾气自然不肯走侧门,如若在西苑门口被那两百官员堵住……”成国公都看不下去了,解释道:“要是在西苑门口被揍一顿……”

    隆庆帝呆呆的看着面前三人,嘴唇抖了抖,“是啊,如果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揍一顿,高师傅就没脸了……”

    “不仅没脸,两百多官员啊!”徐渭苦笑道:“如若陛下执意留任高阁老,那两百多官员怎么办?”

    “全都勒令致仕?”

    “全都罢官为民?”

    想了会儿后,隆庆帝突然一跃而起,“好险,好险,还好高师傅提前出了西苑,不然万事皆休!”

    徐渭忍不住擦了把头上的汗,您才听懂啊!!!

    隆庆帝用力拍着徐渭的肩膀,“文长,文长,这次多亏你了!”

    徐渭有点不自然,低声禀报,“虽中玄公和随园不和,但早在数年之前,随园共议,拨乱反正者,必陛下也,匡扶社稷行新政者,必新郑也。”

    陈洪斜眼瞥了徐渭一眼,这货真能舔啊,这时候还不忘拍陛下马匹。

    隆庆帝显然被拍的很舒服,感慨的叹了口气,“若高师傅亦有此心胸,何来今日之事。”

    看着这一幕,心情最急迫的成国公无语的插嘴问:“陛下,西苑正门那边怎么办?”

    由不得成国公不急啊,现在守在门口的是几十个锦衣卫小校,只是分辨了几句就被扣上奸臣党羽的名头,然后被劈头盖脸的……有两个都头破血流了,也不知道那帮货从哪儿捡来的石头。

    看隆庆帝投来的希翼视线,徐渭镇定的说:“陛下绝不能亲自出面安抚。”

    “若陛下出面,要么顺从以勒令高阁老致仕……”

    “绝不可能!”隆庆帝神色坚定的打断。

    徐渭一直提着的心终于落下了,“但陛下出面,能劝服群臣善罢甘休吗?”

    “下令廷杖,甚至下昭狱?”

    “高阁老更是难堪,不想上书请辞致仕都不可能了。”

    “说到底,今日若高阁老在西苑门口被堵住,万事皆休,但如若陛下出面,更是被逼到死角。”

    隆庆帝目瞪口呆的僵站在那儿,他有自知之明,虽拨乱反正赢得声望,但自己绝没有将此事摁下的威望……就算你是皇帝,也不是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的。

    成国公和徐渭对视了一眼都没吭声,他们俩也心里有数,说到底是因为陛下没有先帝的那股狠意,当年大礼仪事件,同样是金水桥上聚集百官哭门,嘉靖帝毫不犹豫的下令廷杖,生生的打死了十七个言官。

    去解释那封信全都是诬蔑?

    隆庆帝再傻也知道,本就是徐阶折腾出来的,现在群情激奋,一时半会儿哪里说得清楚,毕竟高拱收权是所有人都看得见的。

    “文长?”

    “今夜雨寒,陛下不适,高阁老只是群辅,此等大事,自然是内阁首辅出面安抚百官。”

    成国公和陈洪都忍不住打量了下徐渭,这个主意听起来不坏,但实际上是个馊主意。

    说到底,这个主意有解决今晚百官请见的尴尬局面,但对接下来的党争完全没有意义。

    徐渭若无其事,没办法,自己还没和高拱那边谈好条件呢。

    一刻钟后,被逼的出面的徐阶刚走出西苑,正准备发话,冷不丁听见后面“砰”一声响。

    西苑大门被关的死死的。

第一千八十七章 条件

    “噗。”

    张居正吹起火折点燃油灯,左顾右盼打量着这个小小屋子,“文长也太过谨慎了吧?”

    徐渭不知道从哪儿找出一块抹布擦了擦桌子和凳子,坐下后才说:“入夜后一直有人盯着随园和酒楼。”

    张居正无语的拿起抹布……徐渭只擦了一条凳子。

    等张居正坐下,徐渭做了个手势,抢先说:“今日黄昏密报锦衣,使高新郑提前回府,后入西苑使陛下没有亲自出面……高新郑他认不认?”

    “认,认认认!”张居正鼻息都变粗了。

    “别以为是随园动的手脚。”徐渭冷笑道:“展才临行前曾言,华亭、新郑之争,华亭有后来居上之势。”

    张居正舒了口气,点头道:“元辅隐忍,又出手如电……”

    “一句话,龟蛇之像。”徐渭不耐烦打断道:“现在高新郑难处有三。”

    “其一,漕运断绝,京中米价升腾,需海运破局。”

    张居正点点头,心里有古怪的念头,国事在先,党争押后,也难怪不过短短五六年,随园有今日之势。

    “其二,徐华亭今日将其逼入死角,就算高新郑百般解释,只怕也解释不清,科道言官必疯狂上书弹劾,逼其请辞。”徐渭顿了顿,突然笑道:“这个黑锅……本有你张叔大的份。”

    张居正苦笑着再次点头,“当年提及澄清吏治,裕王府中多有人知晓,就算中玄公否认,只怕也解释不清。”

    “其三,今夜使了个诈哄骗徐华亭,但接下来,高新郑、徐华亭并不能同立朝中。”

    张居正眯着眼盯着徐渭,半响后才缓缓道:“文长……不,展才有法破局?”

    “或许吧。”

    张居正闭上眼睛,嘴角情不自禁的往下弯,他可以肯定这是钱渊留下的伏笔,只很符合自己那位好友的行事手段,只是不知道钱渊手中攥着什么。

    沉默了很长时间,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只偶尔听见烛火烧焦几只扑火飞蛾的微响。

    张居正懒得再去猜测钱渊的手段,在心里反复盘算,徐渭所说的这三点,如若能一一解决,自然是百好千好。

    但自从钱渊南下后隆庆帝下令京察,京中党争如火如荼,随园一直置身事外,张居正能肯定,就算钱渊没有因乱事南下也会选择置身事外,只会在最关键的时刻跳出来。

    什么关键时刻?

    自然是高拱、徐阶即将分出胜负的时刻。

    张居正情不自禁的联想,钱渊判断徐阶有后手击败高拱,所以事先就埋下伏笔……都不用想就知道,接下来徐渭开出的条件必然非常苛刻。

    但如果高拱顺利的击败徐阶呢?

    钱渊也会搅局吗?

    他也埋下了伏笔吗?

    不能怪张居正想象力太丰富,主要是钱渊之前这些年的所作所为……

    其实如果高拱击败了徐阶,钱渊还真没什么办法,只能选择蛰伏,一边等待飞入花丛终日劳累的隆庆帝累死,一边和一个关键人物保持联系。

    那个人正是张居正。

    钱渊相信,虽然历史已经改变,虽然张居正投入高拱门下,但如果有机会,张居正会举起那把枪对准高拱的后背。

    似乎过了很久,张居正轻轻叹了口气,抬头道:“说吧。”

    徐渭笑着说:“别怪展才太贪心,谁让他高新郑太好揽权呢?!”

    一个时辰后,已是深夜,张居正堂而皇之的敲响了高府的门,虽然猜测可能有人在盯着,但无所谓,谁都知道他是高拱的第一心腹,这可是献祭岳父、妻子得来的地位。

    书房外,高拱脸色铁青,却没有发怒,而是细细问起张居正和徐渭商谈的细节。

    片刻后,回到书房内的高拱做出了和张居正同样的判断,“他钱展才就等着这时候敲竹杠呢!”

    书房里另外几人也有同样的判断,都察院御史齐康骂道:“去岁入京前就久闻钱展才大名,不料却是这般人物!”

    “虽尖酸刻薄,不修口德,但此人擅长布局,灰延千里。”张四维低声说:“看似堂堂正正,实则手段阴诡。”

    杨博、张四维背后的晋商在随园手里吃了不少亏,吃了亏钱渊丢颗枣子过去,晋商还得感激涕零……张四维早就看不下去了。

    “好了。”高拱挥手道:“这几日放出风声,其一,那封信子虚乌有,其二,以内阁掌科道乃是诬蔑,其三,老夫闭门谢客。”

    这是之前已经谈妥的,诸人都点头应是,齐康突然补充道:“师相,学生之前任通州知府,与松江府只一江之隔,久闻徐家在松江闹的很不像样,光是良田就霸占十余万亩,还闹出几桩人命官司……”

    张居正心思急转,钱渊也是松江华亭人,会不会在这方面有徐阶的把柄。

    高拱倒是没想那么多,只略一思索道:“先上书试一试。”

    诸人都散去,书房里只剩下高拱和张居正两人,前者再也按捺不住性子,猛地拍案骂道:“他钱展才想作甚,还真想割地称王吗?!”

    张金柱无言以对,徐渭提出的条件的确有点过分,钱渊平定东南后不留京中,但要转任浙江巡抚或应天巡抚,有个兵部侍郎衔,转任巡抚,级别上倒是配的上,但这意味着高拱、徐阶之前一年多的努力全都白费了,随园在东南的根基将更加深厚。

    而且徐渭的条件还远不止这些,如若徐阶推位,接任礼部尚书这个入阁预备役位置的必须是殷士儋,礼部左侍郎高仪必须在张居正、林燫之前入阁。

    黄懋官升任户部尚书……随园虽然敬佩方钝,但这老头对随园观感太差。

    十年之内,高拱不得与随园争浙江巡抚、福建巡抚、广东巡抚三个位置。

    徐渭提出的这些条件……高拱骂一句割地称王,还真不算过分。

    张居正绞尽脑汁劝道:“中玄公,也未必是坏事,至少转任外职,日后再无入阁可能。”

    高拱阴着脸没吭声,的确,钱渊如果转任应天巡抚或浙江巡抚,日后入阁可能性微乎其微,但人家也塞进来殷士儋、高仪,日后可能还有陈以勤、诸大绶……

    沉默了很久之后,张居正无可奈何的说:“徐文长还在等……”

    高拱更是气急败坏,连让我考虑一夜的时间都不给?!

    “钱展才只为开海禁,实话实说这些年并无和中玄公相争之意。”张居正叹息道:“以其平定东南之功,转任浙江巡抚、应天巡抚也适合,高仪、殷士儋、陈以勤均是前辈,也理应入阁,浙江、福建、广东均是沿海,就算中玄公不争,日后也能让他人相争。”

    高拱神色略略缓和了点,最后一点说到他心坎上了,实在不行到时候将晋党推出去打擂台。

    又思索了很久,高拱才拉着脸起身挥袖,“叔大且去,应下就是……老夫倒要看看,他钱展才远在万里之外,如何逼的华亭推位!”

第一千八十八章 绕不过他

    杭州巡抚衙门。

    几个月前经历了那一场诡秘又跌宕起伏的变故之后,已经放弃希望的侯汝谅再一次振作起来,盯着桌上的这封信皱眉苦思。

    对侯汝谅这种三甲同进士出身的官员来说,想攀爬到六部尚书的位置几乎是奢望,这些年宦海浮沉,在任辽东巡按的时候,他确定了,海运很可能是改变自己命运的关键。

    虽然海运会给漕运、南北运河两岸的繁华带来无可估量的损失,但对朝廷,对国家来说,却是有益的。

    在转任浙江巡抚之后,侯汝谅看似默默无为,但实际上一直在潜心研究海运事,他盼望有朝一日,徐阶能够支持自己开创海运。

    这将是侯汝谅留名青史最可能的方式,同时也能够让他在仕途上再进一步。

    转任浙江巡抚后,侯汝谅先听到的都是坏消息。随园在海事上的根基太深,自己根本插不进手,而在徐阶心腹门人中,地位最高,同时也最支持海运的张居正突然转投入高拱门下。

    不过,随着隆庆帝登基,徐阶、高拱的手渐渐伸进东南沿海,王本固、董一奎、郭中、方逢时等人陆续上任,侯汝谅开始动了心思,特别是在胡应嘉就任宁波知府完全掌控通商事之后。

    但没想到,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局势大变,由不得侯汝谅不灰心,但就在这时候,一封信让侯汝谅决定冒一次险。

    “回来了。”侯汝谅偏头看向门外的张师爷,“如何说?”

    “东翁,已然谈妥,午时胡知府在私宅等着。”

    侯汝谅微微点头,叹道:“难为克柔了,不过他虽然被撵到杭州来,但毕竟身为宁波知府,又执掌通商事数月,和多家海商相善,淮阴胡家在海贸中也算得上实力雄厚,想行海运事,绕不过他。”

    张师爷眉头紧锁,苦笑道:“东翁,关键还是在钱龙泉。”

    “不打紧。”侯汝谅笑道:“他以兵部侍郎衔巡视东南海疆,如今战事已歇数月,就算能驱使宁波知府,也难伸手地方政务,更别说如今漕运断绝,他钱龙泉以何理由阻拦浙江巡抚、宁波知府行海运事?”

    看看时辰将近,侯汝谅用过午饭后才出府,蓝布小轿在巷子里绕来绕去,在一栋不大的宅院侧门处落下。

    早在出任宁波知府后不久,胡应嘉在杭州府钱塘县筹建海市,主要是宁波同知宋继祖主持,不过如今钱渊坐镇镇海,胡应嘉被撵到了杭州来主持海市,在钱塘县也有私宅。

    早就在等着的胡应嘉迎了出来,一番客套后两人在正厅落座。

    “克柔可收到元辅来信?”

    “师相已然来信。”

    “此事于公于私,势在必行,还要请克柔襄助。”

    简短的一问一答后,胡应嘉缓缓道:“行海运事,看似简单,实则复杂难行。”

    “但必得克柔相助。”侯汝谅摇头道:“漕运断绝,不仅京城,就连北直隶、蓟门等地都会缺粮,如今京中米价升腾,元辅来信命我等筹备海运。”

    “但如今已将近入冬,粮米早就随漕船北上,大都被堵在临清附近,再从临清返航,过长江南下,一直转到镇海出海……显然不可行。”

    “为今之计,只能调动宁绍台三府粮仓存粮,记得克柔兄上个月还在巡视粮仓?”

    胡应嘉点点头,“存粮充足,储放无忧。”

    侯汝谅大喜过望,这一次筹备海运,最关键的就是粮米,没有足够的粮食,就算海船抵达天津也没有意义。

    而这些年,宁绍台三府的粮仓早就名闻东南,当年设市通商,唐顺之唯恐东南粮荒,大力修建粮仓,并以各种手段督促海商返航运粮,先后援辽东、福建、江西。

    胡应嘉在钱渊的指使下两个月内巡视了每一个粮仓,虽然散布在宁绍台三府,但都是宁波府衙下令修建,守卫粮仓的都是当年抗倭老兵。

    “荆川公真有先见之明!”侯汝谅笑道:“汪五峰如今俯首帖耳,自然是不能用的,不过为兄听说镇海、临海有部分海商出海贩货,并非南下而是北上,往朝鲜、辽东?”

    胡应嘉眼神闪烁不定,汪直俯首帖耳,所以不能用,这自然是在指钱渊;部分海商出海北上,熟悉航线,所以可以承担海运重任。

    说到底一句话,侯汝谅试图绕过钱渊。

    瞥了眼还在盘算可能性的侯汝谅,胡应嘉有点可怜这货……这两点,都早早在钱渊的控制范围之内。

    想到这儿,胡应嘉不愿意再绕什么圈子,他也没有戏弄面前这人的恶趣味,直截了当的开口道:“绕不过钱展才。”

    “此事若无钱展才,海运事决计难成。”

    侯汝谅一愣,迅速在心里盘算了一遍,皱眉问:“即使钱龙泉亲自出面,难道要拦下海运?”

    侯汝谅之所以有信心在于三方面,一方面在于京中米价一日三升,海船运粮北上,钱渊是没有阻拦的理由和资格的,一方面在于宁波知府胡应嘉和自己同为徐阶门人,一方面在于徐阶那封信写的很清楚,行海运事……钱渊或随园是不敢亲自提出来的,只有你浙江巡抚有这个资格。

    侯汝谅久历宦海,自然看得懂这句话,钱渊在东南诸军中威望极高,大明仅有的两支水师,吴淞水师的主帅吴淞总兵卢斌对钱渊俯首帖耳,两浙水师干脆就是钱渊始创,海船能抵达天津,如果他钱渊有反意,水师一样能畅通无阻。

    你会不会造反不重要,关键在于你有没有这个能力……钱渊这么聪明的人,决计不会去犯这个忌讳。

    但胡应嘉却说绕不过钱渊……侯汝谅想了想追问道:“难道他有胆子指使靖海伯部下冒充倭寇劫掠海船?”

    “钱某人会做这等肮脏事?”

    只是轻描淡写的言语,侯汝谅却如遭雷击一般霍然起身,瞠目结舌看着从胡应嘉身后踱来的钱渊。

    “你,你你……”

    钱渊眯着眼打量着脸色灰败的侯汝谅,心想胡应嘉、郑若曾甚至父亲都对其有着不低的评价,如果今日之事顺利,倒是可以考虑长久一些的事。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28917/ 第一时间欣赏脸谱下的大明最新章节! 作者:狂风徐徐所写的《脸谱下的大明》为转载作品,脸谱下的大明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脸谱下的大明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脸谱下的大明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脸谱下的大明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脸谱下的大明介绍:
钱渊只想在这个动荡的嘉靖年间好好活下去,但他发现这并不容易。即使保全了自己,但在这场东南倭乱中所见的一切让他无法置之不理。但渐渐的,渐渐的,钱渊发现他所遇到的那些或留名青史,或遗臭万年的大人物,都带着一副和后世描绘完全不同的脸谱。可能是我打开的方式不对?脸谱下的大明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脸谱下的大明,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脸谱下的大明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