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三十七章 得失
新旧交替,朝代更迭,并不是简简单单的几个字眼,对很多人来说,这是全新的开始,但对某一类人来说,这也是结束。
后一种人,放到如今西苑,指的是完全依附嘉靖帝而身居高位的人。
准确来说,指的是锦衣卫指挥使陆炳,以及司礼监掌印太监黄锦。
下一任锦衣卫指挥使是谁,裕王一时半会儿也无法做出抉择,但首先要选出下一任司礼监掌印太监。
这个位置太重要了,不仅常伴君侧,而且执掌批红之权,被称为“内相”。
在嘉靖帝执政中后期,黄锦向来与人为善,老好人的人设深入人心,而裕王在宦官这边没有什么直观感受,命黄锦暂时留任,并暗示其举荐下一任掌印太监。
已是正午了,山陵崩的消息已经传遍京师,以景王、英国公、成国公为首的皇室、勋贵均入西苑。
后殿中,徐阶、李默、吴山并各部尚书、黄锦、高拱正在商议大小事务,张居正和钱渊站在角落处。
“后悔了?”
耳中传来奚落声,张居正努力控制自己,这儿真的不能打架……而且人家曾亲身上阵杀倭,自己真的打不过。
一个时辰前,裕王在众目睽睽之下,郑重其事的拜托内阁首辅徐阶主持大事,这是个明显的信号,裕王不准备立即将徐阶踢走。
如果徐阶不滚蛋,可以想象接下来的日子里,张居正只怕有点难熬……就算有裕王、高拱在背后,他也必定受到相当多的指责。
毕竟,他和钱渊不同,从一介无名无望的翰林至今,全都是仰仗徐阶的提拔。
而且……张居正一想起家里那位就觉得头痛,都不用怀疑,那位肯定会闹得天翻地覆!
钱渊似乎猜到了什么,小声笑道:“出嫁从夫嘛,不老实……揍两顿就老实了。”
张居正再也忍不住狠狠瞪了钱渊一眼,骂道:“现在你如意了?!”
“再等等呗。”钱渊无所谓的耸耸肩,“昨晚抢功这笔账还没跟你算呢,你倒是有能耐,这些年还没吃过这种亏!”
瞄了眼张居正,钱渊补充了句,“别忘了,当年宁波救命之恩,这笔债你打算怎么还?”
张居正牙齿都要咬碎了,昨晚你都逼着我上梁山了,现在……
“冯保?”李默的冷笑声传来,“展才,司礼监秉笔太监冯保何在?”
顶着徐阶的视线,钱渊缓步上前,笑道:“此僚欲东行图大事,事败后惭愧难当,悬梁自尽。”
“什么?!”黄锦瞪大了眼睛,声音都有点发颤,“欲东行……”
“死了?”李默也瞪大了眼睛,“何时的事?”
“约莫天微亮之时。”
徐阶沉默半响后开口道:“殿下以西苑托付,司礼监秉笔太监却在西苑被杀……”
徐阶的话还说完,钱渊就肆无忌惮的笑着打断,“元辅责备的是,昨夜下官看管不利,除却冯保,尚有三名道士悬梁自尽……”
王邦瑞和方钝闭口不言,杨博更是隐隐站在钱渊这边,赵文华干脆就摆明车马,只有刑部尚书冯天驭皱眉道:“展才护卫西苑,还需尽责。”
钱渊笑吟吟的站在那,一言不发,眼中颇有玩味之意。
徐阶不引人注意的吸了口气,突然展颜笑道:“些许小事而已,如此说来,明日登基,黄公公可使司礼监秉笔太监陈洪为辅。”
钱渊悄然后退,脸上笑意未褪。
冯保暗通景王……在座的人都心知肚明,这实在太扯淡了!
关键在于,冯保是昨晚唯一出西苑的人,没有先去裕王府,而是先告知张居正,显然,冯保是得徐阶密令。
昨夜之事后,钱渊如何会让冯保继续留在位置上,甚至还可能窥探内相之位呢?
但徐阶没想到,钱渊会直接将冯保弄死……但他无法以此指责,人家都说的清清楚楚了,还有三个道士也悬梁自尽了。
难道都彻查?
然后查到自己屁股下?
蓝道行是徐阶推荐给嘉靖帝的,此等密事严嵩严世蕃是知情的,虽然这两人已经死了,但显然钱渊也是知情人,到时候让他现在的狗腿子赵文华或徐渭捅出来……
走回角落处,钱渊冲板着脸的张居正眨眨眼,“现在没问题了。”
张居正冷哼一声也没说什么,他和徐阶一样,很确定是钱渊弄死了冯保,对此他没什么意见……留下冯保,日后只会让自己陷入麻烦中。
等裕王那边收拾好,双方开始三推三让的戏码的时候,钱渊已经悄然回了随园。
对此,裕王感慨,这是纯臣啊,出了事顶在前面,大事抵定后却躲在幕后。
对此,高拱颇为不屑,娘的把功劳抢到手了才滚蛋,这王八蛋贼着呢!
彭峰带着五十个护卫留在西苑,受昨晚的影响,裕王对彭峰和钱家护卫颇为信任。
王义、梁生带着其他护卫也回了随园,如今西苑的防卫已经被锦衣卫以及勋贵接手。
“明日登基。”钱渊简单的对叔父、冼烔、陆一鹏等人交代几句,视线落在远处的周泽身上。
“少爷,找到了,但没搜出什么,只有一封信,里面是密语。”周泽低声说了几句,从袖中取出一封信。
钱渊拆开看了几眼也没看懂,仔细的收在书房里。
虽然不知道是什么内容,但可以确定,一定和徐阶有关,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能拿出来用……但怎么用,这是个问题。
正厅里还热闹非凡,嘉靖帝的死让京中已经持续了小半年的高压气氛一扫而空。
户部的陈有年已经被方钝那老头召了去,孙鑨回家陪着年迈的父亲孙升,诸大绶被召入西苑帮忙,其他人大都在随园。
冼烔、林烃、陆一鹏等几个年轻人嬉笑取闹,陶大临这等端谨的性子都和吴兑、潘允端、杨铨组了座麻将。
钱铮正在和徐渭聊起陈年旧事,前者聊起夏言,后者聊起薛应旂,都是因严党谗毙或罢官的老人。
钱渊在心里盘算了下,昨夜诸事有好有坏,有得有失。
徐阶最终没能借此翻盘,这是最大的收获……否则即使徐阶如历史上只持政一两年,不说随园,东南必然生乱,要知道浙江总兵、浙江巡抚如今都是徐阶的人,甚至浙江巡按名义上都是徐阶的门生。
此外,将冯保干掉,或许历史的走向会有更大的不同。
但可惜的是,徐阶没能滚蛋,钱渊现在看到那厮就心烦,一天到晚起幺蛾子,人家李默、高拱、张居正至少还知道东南不可生乱,而徐阶是个完全的官僚。
对了,差点忘了张居正和徐阶彻底翻脸了……啧啧,徐阶看女婿那眼神,冷飕飕的,令人不寒而栗。
这时候,外间传来梁生的禀报声,“少爷,汪五峰长子汪逸抵京。”
第八百三十八章 不负美名(上)
嘉靖三十九年二月二十二日,以权术、修道闻名的嘉靖帝驾崩于西苑。
二月二十四日,三推三让之后,裕王在奉天殿即皇帝位。(注:第二年改元隆庆,称呼上提前使用隆庆帝)
得益于二龙不得相见,得益于十余年不设东宫,隆庆帝第一道旨意搜捕方士、道士,下狱论死,第二道旨意命景王出京就藩。
登基大典,百官云集,文臣勋贵排列成队,其中有一个二十出头,畏畏缩缩不成礼仪的年轻人显得特别的扎眼。
这就是刚刚入京的靖海伯汪直请封的世子汪逸。
和其父汪直不同,汪逸没有过人的胆识和能力,很是平庸,入京享受荣华富贵已经是他至高的目标了。
手上多的是银子,正巧嘉靖帝驾崩,多有京官请求致仕,汪逸很容易就在西城买下一栋大宅子。
钱渊毫不避讳的直接登门,也没必要避讳……自从前年三百根巨木以及红薯事后,朝中上下都知道他和汪直关系紧密。
“赴宴?”钱渊嘿嘿笑了笑,“哪家的?”
陪着汪逸入京的人约莫三四十人,为首的是汪直义子徐碧溪,也是钱渊的熟人了,苦笑道:“英国公府、成国公府都送了帖子来,此外……喏,这都是。”
“财帛动人心啊,这两家还行,知道轻重。”钱渊顺手翻了翻,“剩下的一群混账玩意儿,毛都不拔一根就想占五成利,大白天做梦!”
听了这话,徐碧溪连连点头,“有几家还在镇海闹过事。”
“不是种荷花了嘛。”
“现在这帮人肯出银子……”徐碧溪试探问:“要不要?”
“废话,吃独食小心噎死自个儿,再说了,浙江、苏松是你们的地盘,福建也勉强算得上,广东呢?”钱渊啧啧道:“把盘子做大才是关键。”
看徐碧溪若有所思的神情,钱渊详加解释道:“设市通商的地点越多,影响力就越大,如今镇海、宁海已经和内承运库、运河上下、户部联系到一起,更得浙籍官员之赞……”
“如若整个东南都……甚至满朝官员,文武勋贵……”徐碧溪舔了舔舌头,“再无倾覆之忧!”
“就是这个理儿。”钱渊挥手道:“但有一点,不许走私出海,不许乱税关,但凡出事……不论其他,钱某先找他汪五峰算账。”
“娘的,老子在京中日子也不好过,户部、内阁个个都在打东南税银的主意,告诉你义父,那帮玩意儿没一个好东西,开海禁通商在他们手中,不过是政争筹码而已。”
“汪逸……不先拜会随园,他想做甚?!”钱渊牢骚话一句接着一句,“还有,身边人护着点,少出去应酬……”
顿了顿,钱渊加重语气道:“位属勋贵,被人揍了,钱某还真不好出面……”
话音未落,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个汉子大步跑来,脸上满是焦急神色,“徐头儿,少爷被揍了!”
徐碧溪无语的看着钱渊,你这是什么乌鸦嘴!
钱渊也挺无语的,还真被人揍了……
被扶进来的汪逸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鼻涕眼泪糊成一团,后面跟着个文质彬彬的中年文士。
“在下柳浩弘。”中年文士向钱渊行礼,“今日实属意外,锦衣卫指挥同知崔芹……”
“崔芹?”
柳浩弘咳嗽两声,“京山侯之子,故永康大长公主……”
“噢噢噢,想起来了。”钱渊脸色有些古怪。
崔元是永康大长公主的驸马,因迎嘉靖帝入京得宠,被封京山侯,但这不是世袭爵位,驸马之子一般为锦衣卫指挥同知……当然,这只是个领俸禄的虚职。
当年钱渊的曾祖鹤滩公钱福和崔元之间很有点恩怨……钱福嘴贱,评点崔元长相不堪,钱渊在京中尖酸刻薄的名声很有点钱福的遗泽。
放在嘉靖朝,钱渊还真没什么好办法,崔芹这货也是个能溜须拍马的,嘉靖帝身边先后两只狮猫都是他送进西苑的……但如今裕王登基了啊。
在心里琢磨了下,钱渊又问:“因何事动手?”
柳浩弘嘴巴歪了歪,眼角余光扫了眼一旁的徐碧溪,后者咳嗽两声,“崔家……听闻喜欢荷花。”
噢噢噢,明白了,崔家派去镇海的那位是闹的最凶的,还殴伤三人,毛海峰一气之下将其种了荷花……绑起来塞在木桶里,丢进大海了。
“回去问问,想不想赚银子。”钱渊指着柳浩弘,“想赚银子就别多管闲事!”
看着中年文士离开的背影,徐碧溪咬着牙问:“不了了之?”
“不了了之?”钱渊嗤笑道:“朝中上下谁不知道是我钱展才设市通商,又勾连五峰欲开海禁,巴掌扇在汪逸的脸上,和扇在我钱展才脸上有什么区别?!”
“敢扇我的脸……那就要有被打断腿的觉悟!”
“在京中动手……不太好吧?”
“天子脚下就不能殴斗了?”钱渊嗤之以鼻,“你还真当自己是良民了!”
徐碧溪被激的手习惯性的按在腰间,却听见钱渊补充道:“你们不动,随园来做。”
开玩笑,大哥钱鸿就在一旁呢,你们出去打一架……鬼知道会不会被人突然看出来,钱鸿在镇海也向来深居简出,虽然皮肤黝黑,但总的来说相貌未改,而松江籍贯的官员在京中不少,再说了,叔父钱铮还在呢。
不过,今天这事倒是巧了,钱渊在回去的路上忍不住想笑,汪逸融入勋贵对自己来说不是什么好消息,被揍了顿……自己就能名正言顺的出面。
勋贵讲究的是与国同休,公然参与到海贸中代表的意义是不同的。
这一世的隆庆开关,必然和前世不同,规模会更大,而不仅仅局限在漳州府月港一个港口。
也不仅仅局限在通商上,而是会进行全方位的东西方交流。
好心情一直持续到钱渊回到随园,被叫到后院,看到面色难看的母亲和大嫂为止。
钱鸿入京已有五日了,到现在还没拜见母亲,也没见到妻儿……谭氏和黄氏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而且钱鸿入京……钱渊事先没有告知母亲,谭氏原来还准备南下回镇海和丈夫团聚呢。
第八百三十九章 不负美名(下)
“二十万两白银?”
“展才可真是狮子大开口啊!”
“听闻海贸得利虽丰,但一个不好船毁人亡,血本无归!”
英国公府的大堂上,钱渊笑吟吟的看着对面的十多个人,以英国公、成国公为首,还有兴安伯、武康伯、襄城伯、新宁伯、应城伯等勋贵,都是对海贸颇为眼红的那批人。
英国公张溶苦笑道:“早听闻当年镇海设市通商,展才空手聚银,数以万计,但别看我等勋贵位高,但实则囊中羞涩……”
钱渊没说什么,从袖里掏出一本册子递过去,他也心里有数,面前这些家伙……给好处他们一口吞下,让他们先掏出本钱,想都别想。
品着没滋没味的茶水,钱渊神游物外,在心里琢磨陛下登基后的这些天朝中动向。
不管是六部、内阁,十多天了,还没开始调整,内阁中依旧以徐阶为首,但必须和李默、吴山共议朝政。
户部尚书方钝、礼部尚书孙升、工部尚书赵文华陆续上书请求致仕,但隆庆帝都留中不发。
倒是有个很有意思的现象,隆庆帝虽然在皇宫登基,但如今仍然在西苑。
主要原因是三大殿重修至今还没有完工,只能暂时住在西苑,这是没办法的事,朝臣对此也没有什么异议。
但还有个原因,隆庆帝居住西苑,时常召见高拱、陈以勤、殷士儋、林燫、诸大绶这一批旧臣,甚至高拱以太常寺卿兼礼部侍郎这古怪的身份轮值西苑……其实是轮值直庐,也就是实际部分参与到内阁决策中了。
高拱意气风发,为此和陈以勤还闹了一通,最后还是张四维私下过去代为致歉。
当然了,裕王府中的旧臣哪个都是神采飞扬……除了张居正,这些天他沉默寡言,脸上永远面无表情,眼中永远古井无波。
其他人不知道也不稀罕,但钱渊特地派人打探了下,啧啧,张家后院的葡萄架倒了!
据说要不是张居正手快拦了把,脸上得多几道血痕。
不过,钱渊猜测,接下来,隆庆帝会放出很多猛料……会干出很多让朝臣惊讶的事,他这几天也陆续几次被召入西苑,从只言片语中,他推断出隆庆帝会干什么。
干什么?
很简单,凡是被嘉靖帝排斥的,隆庆帝都会接纳;凡是被嘉靖帝喜好的,隆庆帝都会厌弃。
啧啧,以资质论,嘉靖帝别说在明朝了,纵观数千年,除了历朝开国皇帝之外,能和嘉靖帝一比的不算太多,少年时就斗倒权臣,数十年不上朝依旧牢牢掌控朝局。
但最后,这位皇帝是舅舅不疼奶奶不爱,连自个儿的儿子都烦他……真真正正的孤家寡人啊。
对面的勋贵交头接耳了好一会儿,张溶才疑惑开口问:“这不是泉州的吧?”
看钱渊微微点头,张溶笑道:“难怪呢,提前缴纳银两换取出海通关文书,宁海、泉州都是如此,但泉州那边早就结束了,这是?”
“漳州。”钱渊轻声道:“暂时一省两处出海口岸,广东那边虽战事已歇,但仍有零星倭寇来犯。”
实际上这就是历史上隆庆开关的选择地,漳州府海澄县,也就是后世的厦门。
“二十万两白银不可免,但出海文书能转让。”钱渊挥手道:“诸位应该都心里有数。”
对面的英国公张溶、成国公都点头默认,出海文书能转让,这意味着提前付出去的银两肯定能回本,但其他人面有难色,这里一共十来家,有的府邸还真掏不出多少银子。
“二十万两白银,难道诸位想一口吞完?”钱渊随口道:“只要有银子就行。”
实在已经说的够露骨了,对面的兴安伯当年不受长辈宠爱,常年亲自打理庶务,轻轻拍着桌子低声说:“没门路的商贾难道还少吗?”
其他人也纷纷明白过来了,说到底这和后世差不多,买卖配额而已。
应下两万两银子的份额,然后将其中一部分出海文书转让出去,立即就能回本……甚至那两万两银子都可以让想买出海文书的商贾来出。
对面议论纷纷,人人兴奋之情溢于言表,钱渊懒散的靠在椅子上,这帮勋贵都是只肯吃肉,甚至肉不在嘴边,他们连口水都懒得分泌。
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说,把肉喂到他们嘴边,他们也是愿意啃骨头的。
将勋贵拉进海贸中,这是钱渊早就想做的事,不然当年也不会第一时间将魏国公府拉进来,只是京城这帮勋贵太不懂事,才一直拖到现在。
拖到现在也好,正好能帮自己解决一个小麻烦。
那边英国公张溶已经安排宴席了,还拿钱家酒楼开玩笑。
“太贵,太贵,上次母亲过寿,去买了一筐黄金棒,喜庆啊。”襄城伯苦着脸说:“但后面半个月,我都是吃素的!”
“以后日子就好过了,钱龙泉在东南可是被誉为财神下凡呢!”
钱渊笑着没插嘴,等他们说完才开口道:“出海贩货,也是要讲究风险的,正如之前英国公所言,一个不好就是船毁人亡。”
“当然了,东南多有人常年奔波海上,会观看气候预警,类似之祸少有发生。”
“但海盗倭寇……虽然不敢登陆,但海上还是难免有厮杀的。”
周围已经安静下来,钱渊从容的说:“其一,这些年浙江一直在打造兵船,南赣总兵俞大猷、福建总兵戚继光、台州指挥使葛浩、温金处参将张元勋,均出海征战,颇有战功。”
“其二,但凡从镇海、宁海出关的海船,均挂五峰旗号,东洋畅通无阻,南洋也少有人胆敢冒犯。”
成国公捋须笑道:“所以展才当年一力招抚汪直。”
“汪五峰于钱某也是老交情了。”钱渊哈哈笑道:“当年还是钱某将他从狱中抢出来的嘛。”
当年钱渊兵围巡抚衙门,浙江官场是知情的,朝中这边虽然不讨论,但也不是什么隐秘事。
“说起来,当年朝中亦有人想摘桃子呢。”钱渊口中笑声不绝,“不过,汪五峰此人,最看重的就是一个义!”
啧啧,自古义不行贾,说汪直看中义气……实在是太扯了点。
其他人都听的懵懵懂懂,只有英国公张溶听出了点味道,还没等他开口,钱渊就长叹一声,脸上笑意顿失。
“却没想到,五峰独子入京,竟被殴至重伤,钱某实在是对不住靖海伯,日后都没脸再回镇海!”
厅内寂静无声,众人哑口无言。
人家已经将话说到这了,大家都听懂了……已经有人在心里嘀咕,面前这位还真不负睚眦必报的美名呢!
给了自己这帮勋贵这么多好处,又点出了他和汪直之间极为密切的关系,最后又提到海船出海,是要挂五峰旗号的……
成国公朱希忠咳嗽两声,“早就看那厮不顺眼了……”
又安静了片刻后,英国公轻叹一声,“犹记得当年……子孙不孝啊!”
手捧茶盏的钱渊安坐如素,似乎什么都不在乎。
当天晚上,钱渊就接到护卫报信,锦衣卫指挥同知,故京山侯崔元与永康大长公主之子崔芹,在青楼嬉戏,与人发生冲突,被打断双腿。
第八百四十章 复杂朝局
寺庙中。
钱鸿跪在地上向谭氏问安,黄氏抱着儿子站在一边,泪水滚滚而下,钱渊很是无聊的坐在椅子上,一只脚还在一翘一翘。
“真的不行。”钱渊随口应付着黄氏,“大哥只是肤色黑了些,又不是去整容……叔父能看不出来吗?”
“即使在京中,也需深居简出。”钱鸿起身道:“前几天陪着汪逸出门,好悬和充庵撞个正着。”
这指的是随园士子潘允端,钱渊也摸摸脑袋,自己当年在松江府名声不算太好,后来组建随园,上门的几个松江士子,如潘允端、杨铨、陆一鹏都是和钱家长相往来的,也都认识钱鸿……更别说陆树德了。
“对了,将姓崔的两条腿都打断了,不会惹麻烦吧?”
“又不是我动的手。”钱渊嗤笑道:“成国公已经执掌锦衣卫指挥使,他崔芹有本事上门去找事。”
“小弟你可真够能耐的。”钱鸿撇撇嘴,“去年随园在京中殴斗,消息传到镇海,父亲大发雷霆。”
“不对啊,那次我没动手……”
“但京中传闻,是你怂恿的。”
钱渊还想解释什么,外间传来刻意加重的脚步声。
“少爷。”
听到周泽的声音,钱渊叹了口气,高声应了句,低声道:“母亲,回去吧,大哥短时间内不会离京,虽然随园人多眼杂,但孩儿会挑选宅院,时时相见。”
钱鸿抱起还懵懵懂懂的儿子,用力亲了口,“走吧,孩儿是陪同汪逸入京,出来时辰长了也会遭人怀疑。”
一刻钟后,钱渊趋马回了随园,如今他仍在都察院,但并不去点卯,平日在随园,每隔一两日隆庆帝都会召他入西苑。
如今新帝登基,六部事务繁忙,吴兑、陈有年、杨铨等人都忙着,听到消息来随园相聚的都是翰林士子,诸大绶、陶大临、徐渭、孙鑨。
“陛下决断,停睿宗明堂配享之礼,罢斋醮,停因斋醮而开征的加派及部分织造、采买。撤西苑内大高玄殿、国明等阁、玉熙等宫及诸亭台斋醮所立匾额。”
往日往随园带消息的都是徐渭,如今轮到了诸大绶,他是裕王府旧臣,出入西苑的次数比钱渊还要多。
听到这几句话,众人面面相觑,罢斋醮、停采买、撤宫殿匾额,这都是小事,但居然……停睿宗明堂配享之礼!
当年大礼议事件闹得那么凶,从杨廷和一路闹到张璁、夏言,直到嘉靖十七年,嘉靖帝定亲生父亲兴献王庙号为“睿宗”,嘉靖二十七年才奉睿宗于太庙之左第四。
现在隆庆帝居然停了明堂配享之礼……什么意思?
老子不认,现在都不想认祖父了?
再或者,是给大礼仪事件翻案?
啧啧,隆庆帝有点狠啊……没办法,他是没有父爱的人,偏偏父子又不是天南地北相隔万里,但一年都未必能见一次面。
沉默了一阵儿后,徐渭问:“还有什么消息?”
“高新郑免兼掌国子监事,免太常寺卿,仍为礼部侍郎,但加翰林学士,掌翰林院事。”诸大绶缓缓道:“陈逸甫升翰林侍讲学士,迁太常寺卿,兼管国子监事。”
这是隆庆帝给高拱铺平入阁之路,走储相路线必由礼部尚书入阁,而且还得加翰林学士。
高拱空出来的位置,由裕王府中资历仅次于高供的陈以勤接手。
高拱如今已经轮值直庐,什么时候入阁……这要看内阁李默和徐阶斗到什么地步,也要看礼部尚书孙升的去留,当然,最重要的是,要看高拱的心态。
“家父决意致仕。”孙鑨轻声道:“高拱已然迫不及待。”
“世叔去留,自然世叔自行做主。”钱渊点头道:“裕王府其余人?”
“均尚无安排。”诸大绶低声道:“张叔大、林贞恒均为国子监司业,殷正甫为司经局洗马,入六部都是侍郎级别,要看陛下如何考量。”
和原时空不同,裕王登基的时候,旧臣的储相之路都没走太长时间,高拱勉强能用,但因为之前嘉靖帝病重……本来都快到手的礼部尚书变成了礼部侍郎,剩下的人都很难立即派上用场。
储相路线,最关键的一步是跳入詹事府,但最重要的一步是从詹事府跳入礼部,可能是礼部尚书,也可能是礼部侍郎,后者轮转之后也能入阁……比如陈以勤、殷士儋、张居正历史上都是这样入阁的。
而原时空中,嘉靖帝驾崩之前,高拱已经入阁,陈以勤、殷士儋都已经入礼部轮值礼部侍郎,而这一世,只有高拱一个人。
如果隆庆帝希望旧臣尽快身登高位,接下来应该动作不断……钱渊在心里猜测,高拱上位礼部尚书是不用说了,能腾出个位置给其他人,但林庭机是李默的人,陛下应该不会赶走。
而且还有吴山的门生高仪,翰林学士掌南京翰林院事,兼南京国子监祭酒……对了,还有徐阶,这厮门下也有拿得出手的人选。
情况有点复杂啊,钱渊按了按太阳穴,关键还是要看隆庆帝的心思……身为上位者,只要不傻,玩弄人心权术还是有先天优势的。
“少爷。”厅外王义躬身行礼。
“何事?”钱渊直截了当的问,王义没有做手势,显然是不需要密谈的。
“城固来信,有人试图请老夫人一行入京。”
在座的几人中,徐渭和孙鑨虽然不知道王义的身份,但对曾铣遗孀之事是知情的。
“看来徐华亭还是不死心啊。”徐渭冷笑了声。
一旁的孙鑨向诸大绶、陶大临解释了几句,笑道:“倒是省了手脚。”
钱渊笑道:“那就如他意好了,散出人手,盯紧点。”
在心里犹豫了会儿,钱渊又扬声道:“去唤贞耀来。”
徐渭补充道:“还有张子维。”
“当日答应给李时言、高新郑送一份礼,虽然是一礼送双方。”
徐渭摇头道:“高新郑尚未入阁,和李时言之间还算融洽。”
“也是,这份礼……分量有点重啊。”
“此消彼长,他们必定会满意。”
第八百四十一章 李春芳
裕王府的旧臣熬了那么久,围绕在裕王身边,无非是为了鸡犬升天的那一日,但就目前而言,除了高拱加翰林学士,陈以勤升任太常寺卿兼管国子监事,其他人都没什么变动。
这主要在于张居正、林燫、张四维这些人位置稍微低了点,一般来说,太常寺卿兼管国子监事,下一步跳到礼部也不过是侍郎而已,历史上的陈以勤就是从太常寺卿跳到礼部侍郎。
高拱当时很有机会直接上位礼部尚书一方面是因为人选较少,另一方面在于他是裕王最尊重的讲师的身份。
所以,张居正、林燫、殷士儋目前最稳妥的目标是礼部侍郎,能跳到礼部侍郎就意味着能正式开启入阁之路,最关键的是高拱会空出个礼部侍郎的身份。
裕王府的旧臣们眼睛都盼绿了,而隆庆帝也不愧历史上宽宏的评价,很快就有动作了。
登基半个多月后,隆庆帝提拔礼部尚书孙升入阁为东阁大学士,高拱上位礼部尚书,仍轮值直庐。
张居正、林燫虽然仍为国子监司业,但詹事府的职位也有升迁,而钱渊也得到了正式任命,的确没回翰林院,但入詹事府为左春坊左谕德,从五品。
这个……实在有点古怪,钱渊也不知道这是不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一般来说,在詹事府任职都是兼翰林院官职的,专门用以翰林官迁转之阶,只有詹事府,没有翰林院……瘸了条腿啊。
真是让人哭笑不得啊。
与此同时,还有工部尚书赵文华第四次上书请求致仕,内阁的吕本和刚刚入阁的孙升也上书请致仕。
此外,刚刚升任太常寺卿兼管国子监事的陈以勤悲剧的接到父亲病亡的丧报,上书请丁忧守孝,隆庆帝赠墨宝并遣派侍卫护送陈以勤归乡,另钦点司经局洗马殷士儋任国子监祭酒。
陈以勤也是苦啊,他是嘉靖二十年进士,熬了快二十年终于熬出头,结果老爹挂了……裕王府旧臣中,除了随园,他是唯一勉强抗衡高拱的人,也是和随园关系最好的那个人。
各种消息令人眼花缭乱,目不暇视,但最让人意外的却是一条让裕王府旧臣都觉得委屈的消息。
高拱升任礼部尚书,最可能跳到礼部侍郎位置的陈以勤丁忧守孝,空出来的这个礼部侍郎位置……理论上,张居正、殷士儋、林燫虽然正常情况下够不着,但身为今上潜邸旧臣,还是有资格想一想的。
但最终这个位置落到了李春芳的手中。
这是个让人意外,但又让人觉得合情合理的选择。
李春芳是嘉靖二十六年状元郎,没有入詹事府走储相路线,走的是青词路线,以青词见宠嘉靖帝,常年轮值西苑。
在徐渭横插一杠子之前,青词最得嘉靖帝喜爱的就是袁炜和李春芳。
虽然这一世有了徐渭,但李春芳依旧升迁甚速,如今官至吏部右侍郎。
最重要的是,李春芳曾经担任过礼部侍郎,而且还兼任翰林学士……如果嘉靖帝晚死几年,他很可能会迅速入阁。
随园中,徐渭拉着脸吐槽道:“倒是没看出来,他李子实脸皮倒是厚,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贴上了徐华亭!”
钱铮有些意外,“确凿?”
“确凿。”钱渊扁扁嘴,“不过应该不是今年……呃,估摸是去年先帝病重时,毕竟徐华亭那时候执掌内阁。”
“估摸着李子实自个儿都觉得难受。”徐渭冷笑道:“挡了别人的路,林贞恒还算是客气的,张叔大、殷正甫可没那么好的脾气。”
钱渊仰着脑袋想了会儿,历史上的李春芳好像没什么存在感,一方面是高拱太横,另一方面也是李春芳没什么心气。
其实钱渊猜错了。
李春芳是嘉靖二十六年状元,入仕之初,正好是夏言和严嵩斗得你死我活的时候,之后又是严嵩、徐阶长达十余年的惨烈政争。
李春芳却完美的避过了这些漩涡,而且还不是以同年林燫、张居正那样枯坐翰林的方式,虽然没能入詹事府,但李春芳以青词见宠,反而连连提拔上位。
这么聪明的人,又怎么可能没有心气呢?
事实上,在原时空,李春芳虽然打造了类似太平宰相的人设,但其实并不是个老好人……从徐渭的遭遇上能看出。
历史上,徐阶上位内阁首辅,胡宗宪被弹劾去职,徐渭离开总督府后北上入京,受邀入李春芳幕中,后因为不合辞归故里。
但李春芳觉得不爽,放出话来……你徐渭想死还是想活?
不想死的乖乖回来,最终闹得徐渭回到京师,请了诸大绶、陶大临、谭纶多人说项才得以幸免于难。
这一世的李春芳,这一刻的李春芳,正在徐阶的书房里侃侃而谈。
“师相勿忧,陛下显然有笼络之心。”李春芳笑道:“高新郑上位大宗伯,即使入阁,亦难以掌控朝局。”
光是这个称呼,就能看得出李春芳的脸皮有多厚,杨继盛能称呼一句师相,那是因为徐阶是国子监祭酒,杨继盛是监生;张居正能称呼一句师相,那是因为徐阶曾教导庶吉士。
而李春芳是状元出身,直接入翰林院为编纂,和徐阶并无师生名义。
徐阶微微点头,他自然听得懂这句话,说的是高拱,实际上指的是李默。
徐阶早就看出了这一点,那夜他考虑到了最坏的结果,李默取代自己直接上位内阁首辅,高拱短时间内入阁……毕竟李默、吴山都是正德年间进士,年纪已经不小了。
但第三日,却是徐阶主持登基大典,他立即明白过来,这是隆庆帝玩的权力制衡的把戏,这一套在之前的二十年内他看过太多次了,太熟悉了。
嘉靖帝用自己制衡严嵩,如今隆庆帝却是用自己来制衡李默,给高拱留出时间和空间。
毕竟高拱困居裕王府十多年,又和同僚不合,夹带里没什么人手,想掌控朝局,不是靠嘴皮子和内阁首辅之位就能做得到的。
所以,徐阶觉得李春芳说的很有道理,自己还有机会。
“子实居首出迎,借此起势。”徐阶简单的交代了几句,“已经接到来信,刘氏率两子已经从城固启程。”
李春芳躬身应是缓缓退出书房。
看着李春芳离去的背影,徐阶闭上双眼,他现在不太信得过自己这双眼睛。
他曾经无比重视钱渊,但很快失望,不过他并不意外,徐阶也看得出来,那位不是自己能笼络的,更别说钱徐两家本有旧怨。
他之后选择了张居正,没想到几年之后给了自己致命一击的却是自己这位女婿。
张居正这黑锅真是甩不开了……不过他倒是和徐阶挺配的,正好徐阶背上也有个大黑锅,而且两个黑锅还是同一个人丢来的。
第八百四十二章 为什么?
忍耐了那么多年,受了那么多委屈,在即将见到光明的刹那,却被脚下的石头绊了一跤,甚至还跌进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洞中,徐阶如何不恨?
书房里一人独处,徐阶再也忍不住了,他面容狰狞,双目枯干的手上青筋毕露,提起笔试图写些什么,但最终用力将毛笔掷在地上。
细细的复盘那夜西苑诸事,徐阶看的很清楚,最重要的是随园钱渊、徐渭陪伴裕王、高拱,并阁臣夜入西苑。
高拱、吴山、李默、钱渊,每一个人都和徐阶不对付,在裕王通过王府侍卫……实际上是钱家护卫,控制住西苑之后,别说徐阶拟的遗诏了,就算真有嘉靖帝亲笔留下的遗诏也不顶用。
在徐阶的计划中,自己和张居正拟遗诏,并司礼监黄锦、冯保、陈洪,再召集勋贵一同去裕王府迎裕王登基,当众宣布遗诏……无论如何,裕王都只能认下。
没有随园的钱家护卫,很难控制住西苑,没有钱渊居中调配,高拱很可能会陪着裕王入西苑,而不是伙同吴山、李默。
所以,随园是很重要的。
但最关键的却不是随园,而是张居正泄露出去的消息,这也是徐阶百思不得其解的关键。
为什么?
为什么!
这么好的机会,你不跟着进场,却要反戈一击?!
徐阶怎么都想不通,徐璠、徐瑛不成器,小辈里只有张居正这么一个人物……呃,没把钱渊算进去。
自己对他还不够好吗?
从嘉靖三十五年至今四年,一个无名无望苦等多年的翰林先被送进詹事府,后兼国子监司业,还为重修《兴都志》副总裁官,甚至还是徐阶亲手将其塞进了裕王府。
这已经不是什么举主之恩,提携之德、翁婿之情了,张居正这个名字这几年几乎就代表着徐阶,一荣皆荣,一损皆损。
徐阶也知道,张居正和高拱走的有点近,这也是他起意让张居正入西苑参与遗诏的主要原因……但他没想到,张居正的屁股早就坐到高拱那边去了。
遗诏之策落空,最得益的就是高拱……毕竟吴山、李默年纪很大了,而徐阶年纪是比他们小的。
徐阶想不通的地方……他永远也想不通。
嘉靖三十五年,张居正曾经在这座书房里纵谈民众受土地兼并之苦,而徐阶一笑了之。
嘉靖三十六年,徐阶密谋浙江事,张居正曾经力劝勿因小失大,再使一省动乱,而徐阶用阴冷的视线让他闭上了嘴巴。
和徐阶相比,张居正一样有着攀爬到金字塔尖的野心,但不同的是,他有着匡扶社稷的雄心壮志。
张居正也是个官僚,但他不仅仅是个官僚。
在书房里熬了很久,徐阶才面无表情的回了后院,一进正院就忍不住皱眉,女儿的啼哭声让他心烦。
“白眼狼……”
“住口!”
“父亲,若不是您提携,他姓张的……”
“闭嘴!”徐阶上前两步,呵斥道:“在家从父,出嫁从夫,谁让你不管不顾回来的!”
还在垂泪的张氏暗咬银牙,双目圆瞪,却不敢开口,毕竟是夫妻,她能察觉到丈夫藏于心里的怒意。
比起钱渊,如今的徐阶更恨张居正,但如今,他并不希望和张居正发生正面的冲突,或者现在就出手打压自己这位女婿。
原因很简单,一方面,张居正的叛变让他一跃成为高拱的心腹,徐阶并不希望和高拱立即发生冲突,另一方面,李春芳得手礼部侍郎,这让徐阶觉得,自己还有机会。
至少,如今陛下只盯着西苑,出手提拔潜邸旧臣,还没有开始翻案、平反冤狱、清算严党等一系列的动作……而这些,是需要一个契机的。
面子上过的去就行……面子上过不去也只能当做看不见,女儿一怒之下回娘家,只会让知情人暗地里笑话。
徐阶久久凝视着女儿,最后甩袖离去,留下了一句话。
“同为徐家女,均与岳家起隙,为何她从未回娘家哭闹?”
这句毫不留情面的话给了徐氏沉重一击,她昏昏沉沉的出了门,上了轿子,回了家。
往日的记忆突然清晰起来,说起来待字闺中时,姑侄俩还算来往密切,直到那个已经名扬天下的青年出现在徐府。
徐氏知道,自己不恨那个男人,却恨自己这位侄女,所以她最大的期盼是,丈夫张居正能压过那个男人一头……用事实证明,自己才是最好的。
如今张居正终于一跃而起,虽然没有压过钱渊一头,但朝中上下皆知,他入阁不过是时间问题而已。
但付出的代价是将徐府踩在了脚底,张居正更是将妻子徐氏踩在了脚底。
徐氏心里有着古怪的感受,她嫁入张家,并不掩饰自己对身处东南的钱渊一举一动的关注,这一点张居正是知情的。
如今张居正却和钱渊站在一个立场上……他是嫌自己帽子不够绿吗?
“咯吱。”徐氏不顾管家游七的阻拦,强行推开了书房,张居正神色淡漠的转过头来,嘴角仍有笑意。
久久的沉默后,张居正面色不改,轻声道:“春夜仍有寒意,夫人且先去歇息。”
都懒得问妻子什么时候回家的……徐氏已经回娘家好些天了。
徐氏咬着牙道:“何必虚情假意,我只问一句。”
“夫人请问。”张居正整理了下桌上的文稿。
“那夜,你为何要……”
张居正懒得再敷衍了,反正已经下了床,还能怎么着,直接了当道:“外间之事,不劳夫人忧心。”
徐氏脸色惨白,半响后突然尖声道:“难道你不恨他?!”
张居正手一僵,成亲也有近四年了,夫妻情分却不深,很大程度就是因为那个“他”。
这是徐氏最难以理解的,你张居正的妻子明明还挂念那个人,为什么你那夜会选择他?
就算是径直去找高拱、李默、裕王都可以,为什么会去随园?
长时间的沉默后,徐氏冷笑道:“侄女婿有弄璋之喜,我拟明日去随园相贺。”
看着妻子离去的背影,张居正的脸色终于变了,显然,这位女人也不是个省油的灯,这句话在张居正和钱渊之间刻下一道深深的,无法弥补的裂缝。
论控制欲,张居正、高拱、徐阶都是一等一的,他能忍受妻子如此明目张胆的给自己戴绿帽子?
别以为是开玩笑,就在去年,南京工部侍郎的妻子先后和小叔子、侄女婿偷情,最终那位丢脸的工部侍郎选择了辞官致仕。
想到这,张居正走出书房,向游七招了招手。
第八百四十三章 勾当
随园后院。
钱渊正兴致勃勃的逗弄着儿子,用已经算得上浓密的胡子一次次将婴儿逗哭,然后再一次次用玩具将婴儿哄好。
哎,前世没和婴儿相处的经验,前段时间又太忙,如今进了詹事府……呃,这个机构基本就是闲职,比在翰林院还闲。
裕王府旧臣还在詹事府的不少,但只有钱渊是没有兼职的,张居正、林燫是国子监司业,徐渭被指派陪着陶大临去校录《永乐大典》,诸大绶被隆庆帝塞去陪着林庭机重修《兴都志》。
《兴都志》,要不是徐阶、李默、吴山、孙升就连高拱都异口同声,隆庆帝真想干脆罢修。
想起《兴都志》,钱渊联想起了张居正,据说昨日终于是脸上带着抓痕去国子监……背弃岳家的名声一时响亮。
奇怪的是,同样和岳家不合,但从无人指责钱渊……究其根本,还是张居正的政治立场,他是求到徐阶门下的。
“噢!”
“噢!”
孩子的尖叫声突然响亮起来,手脚并用的向着刚走进卧室的小七爬去,脸上还挂着几滴泪珠。
小七抱起儿子,瞪着丈夫,“又欺负小多了?”
“不然他能爬这么快?昨儿还慢吞吞的呢。”钱渊干笑着起身,“你也别太娇生惯养……”
“这地界连疫苗都没得打。”小七牢骚了几句,嘴里吐出一溜的疫苗名。
钱渊听了几句打了个哈欠,也不脱衣衫就钻进被窝里,上眼皮下眼皮已经搭在一起了。
“又睡?”小七也是无语了,一觉睡到午饭,吃过饭还没半个时辰又要睡午觉。
没办法,现在闲的慌,一旦懒起来,钱渊一天能睡十八个小时。
被放到床上的小多好奇的爬过去,小小的脚丫子伸到钱渊脸上,却被浓密的胡子扎了下,又嚎啕大哭起来。
“要放在以前,你这叫邋遢!”
钱渊含含糊糊的回了句,“剃干净胡子,放在现在,那叫太监……你是不想过日子了?”
小七没好气的抱起儿子哄了哄,母子俩去了侧室,钱渊这一觉睡到夕阳都看不见了才醒来。
随便洗了把脸,钱渊摸摸空空如也的肚子往前院去,手指还小心的扣着眼角……今天睡得太久,洗脸都没洗下来。
“展才。”
“展才来了。”
“睡眼朦胧的,这是又才起来?”
五六个人聚集在大厅里闲聊,孙鑨和吴兑正在对弈,陈有年、杨铨、陆一鹏等人观棋不语真君子,而徐渭在边上指手画脚……这厮棋艺高超,在随园没人肯和他对弈。
“对了,镇海、宁海税银账目已经入京。”陈有年笑道:“宁海每月税银稳中有升,但镇海停滞不前,砺庵公怀疑东南大户又群起走私。”
“走私难禁,但侯涛山一战砍下的脑袋,可保至少三年内,不至于走私船队蜂拥而起。”钱渊随口道:“宁海那边干的挺不错的,不过和镇海太近,难免分流,镇海税银略有下降都是正常的,而且泉州那边也已经设市通商了。”
“砺庵公那性子……”徐渭叹道:“用展才的话说就是……夺泥燕口,削铁针头,蚊子腹内剜脂油,鹭鸶脚上劈精肉。”
“你还有脸说!”钱渊一想起这事儿就来气,“你徐文长不是牙尖嘴利吗?却让砺庵公左一刀右一刀,钝刀子割肉……反正给荆川公的信里,我是全推到你身上了的。”
徐渭被骂得灰头土脸却回不了嘴,前几年,方钝那老头在镇海税银,以及宁波从海外购得的粮米中占了好些便宜,徐渭无力相抗甚至被嘉靖帝调侃过。
等钱渊回京,即使陈有年升任郎中,户部也再也占不到什么便宜了,反而是钱渊和唐顺之一次次逼着户部还债……被户部丢出来背锅的户部右侍郎赵贞吉这几个月日子就过的挺惨。
徐渭泄了气,那边孙鑨问起弟弟孙铤在镇海,陈有年赞许有加,杨铨说起宁海知县赵大河堪称能吏,一群互相吹捧之后,众人都提起在福建泉州的孙丕扬。
“孙叔孝在泉州大展身手,先放出风声,使货物聚集,引得小股倭寇来袭,借留守闽县的戚元敬余部一举剿灭,垒起京观,颇有展才之风。”
“叔孝兄南下之前曾言,囊中空空而去,两袖清风而返,其他也都罢了,居然扬州瘦马都能坚拒!”
“福建沿海仍有倭寇残留,戚元敬、葛浩尚在广东,叔孝并吴惟锡、汪伯玉率数十海船出战,一举荡平余寇。”
徐渭突然说:“吴惟锡、汪伯玉都是嘉靖二十六年进士。”
一直默默听着的钱渊挥挥手,“惟锡兄不论,汪伯玉与张叔大私下有书信往来。”
随园中人对张居正的态度一直很纠结,说起来随园初建,张居正时常出入,与众人谈笑无忌,但后来分道扬镳……不料嘉靖帝驾崩当夜,张居正却站在随园这边。
其他人只觉得古怪,只知道张居正如今和随园的关系缓和下来,只有亲身经历那一夜的徐渭知道内情,而去他也知道,浙江巡按庞尚鹏、福建按察使汪道昆都是张居正的人。
“对了,听闻还要在漳州府设市通商?”
“嗯。”钱渊轻轻点头,“陛下已然许可……子直兄可愿走一趟?”
陆一鹏诧异的反手指着胸口,“我……”
“不敢?”徐渭嗤笑道:“镇海、宁海、泉州三地有先例,萧规曹随而已,只要管得住自己的手就行。”
“有甚不敢!”陆一鹏是随园中除了冼烔、钱渊外年纪最小的,登时跳起来嚷嚷,“泉州本就想去,还是叔孝兄抢去的!”
孙鑨皱眉问:“子直如今在都察院……”
都察院御史外放一般是巡按地方,但漳州府隶属福建省,巡按御史是孙丕扬,陆一鹏以什么身份去漳州府是个问题。
入仕三年的七品御史如果转地方官,升知府有点够不着,如果转入六部升到郎中,外放倒是够格,当年谭纶就是从职方司郎中迁台州知府。
不过钱渊已经考虑周全,“此事已经和高新郑商议过了,割沿海一部新设海澄县,专为设市通商,知县正六品,不受漳州知府管束。”
陆一鹏慨然道:“陆某愿一力当之。”
众人正要开口称颂,酒楼管事刘洪突然出现在门口处。
徐渭神色一紧,他是知情人,刘洪看起来只是酒楼管事,但实际上负责一些隐秘的勾当,当年钱渊南下,他就是在刘洪的安排下在酒楼和严世蕃、赵文华碰面。
钱渊大步走出门外,俯首听了刘洪的低语,不禁大为诧异,居然是胡应嘉。
第八百四十四章 选择
鬼鬼祟祟的钻出巷子,在巷子口拐角处等了片刻,没听到什么动静,胡应嘉探出头没看到人影,才松了口气转身急行敲开了家门。
今夜之行,看起来是胡应嘉突如其来,但实际上,他内心深处,曾经长久的为此思索。
当年南下查验红薯事,胡应嘉几度受到钱渊的羞辱,临行前的一席长谈,让胡应嘉知道了很多很多……
比如徐阶和李默之间的恩怨情仇,比如赵贞吉为党争试图乱浙江一省,至少,胡应嘉从李默起复之后对徐阶的态度能确定前一件事是确凿无疑的。
胡应嘉心胸算不上宽宏,性情算不上温和,但也有济世报国之心,也厌烦长久不散的政争阴云。
徐阶为了党争可以做任何事,他觉得自己的门生也应该秉持这种念头。
张居正为了党争也可以牺牲一些什么,但他有自己的底线,他的目的和徐阶一样是爬到金字塔尖,但他最终的目的和徐阶是不同的。
而胡应嘉没有爬到金字塔尖的野心……没办法,嘉靖三十五年进士里,猛人太多,但他也希望自己能做些什么。
所以,胡应嘉选择今夜冒险出府,在钱家酒楼后院见了钱渊一面。
低声问了几句门房,胡应嘉回到书房,端起中午留下的残茶一饮而尽,吐出几片茶叶,长长的叹了口气。
胡应嘉算是徐阶的心腹门生了,他承担着徐阶的重托,为什么做如此选择?
一方面,自从陆续因陶大临下狱、严世蕃被劫杀等事件后,徐阶声望大跌,胡应嘉至今还记得当年在镇海,钱渊冷笑着说出的那句话。
“严分宜,奸相也,然钱某所视,华亭更甚之。”
另一方面,对于张居正的所作所为,胡应嘉心有戚戚焉,如今裕王登基,正要澄清宇内,大展宏图,而徐阶还在蝇营狗苟。
张居正这个黑锅估摸着要扛一辈子了,做出的姿态将自己骗了不算,都将其他人忽悠瘸了。
拿起一块墨缓缓研磨,胡应嘉取过一张纸,提笔写下,请复核故三边总制曾铣案。
早就打好腹稿,胡应嘉一挥而就,将纸张放在窗边晾干,在书房里来回踱步,他在心里猜测,自己今夜之举,到底能起到什么作用。
胡应嘉去年并钱渊巡视山西红薯事,曾经在城固县待过一段时日,徐阶来信要求他探视曾铣遗孀刘氏,埋下了翻案的伏笔。
嘉靖帝这么快就升天,徐阶埋下的伏笔已经起到作用,刘氏并二子正在徐阶的安排下启程入京,眼看着就要抵达了,而徐阶准备的后手也正式启动,科道言官上书请求为曾铣翻案,一举带出夏言案,最后摧枯拉朽的清算严党,平反冤狱。
这是徐阶计划中的重要步骤。
徐阶也能肯定,上至隆庆帝,下至普通京官,都是持赞同意见的,不说其他的,以鄢懋卿、赵文华、唐汝楫为首的残留严党还没滚蛋呢,光是大小九卿就占了三席。
胡应嘉觉得即使没有自己,徐阶也未必能如愿。
去年巡视山西,钱渊同样在城固县待了很久,却从来没有提起曾铣遗孀,胡应嘉总觉得这是欲盖弥彰,今夜他提起此事,钱渊泰然自若。
另外,胡应嘉试探过,徐阶并不知道城固知县周诗,当年随园一举高中十余人,之后孙叔孝、陆与成、潘允端、林贞耀、赵大河等人。
其中钱渊为核心,其次徐渭、孙鑨,吴兑、陈有年都受重用,陆一鹏、冼烔在科道言官中名望不低,杨铨更是名扬天下回京升任吏部郎中,而周诗是个不起眼的人物。
也是,徐阶是内阁首辅,至少名义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而周诗,不过七品知县而已。
但周诗选官四川某县知县,正好在钱渊回京前后调任城固知县,胡应嘉猜测,应该是钱渊的安排……说不定早就和刘氏搭上线了。
也懒得去后院上床,胡应嘉就靠在椅子上闭目养神,不一会儿就昏昏睡去,等到仆人来叫,已是天色大亮。
手撑着椅子扶手站起来,因为姿势而酸疼的身躯发出咯咯的声音,胡应嘉面无表情的将那张纸拿起又看了一遍,才收拾好,径直出门往通政司而去。
看到胡应嘉手捧奏折而入,通政使钱铮含笑道:“克柔来了。”
……
西苑。
只是一栋普通的宫殿,隆庆帝虽然不勤政,但也有自知之明,自己没有前任那般深居不出依旧掌控朝局的能力和心计,所以在登基之后,虽然玩的比较嗨,但每日都要在这儿召见或内阁六部重臣,或潜邸旧臣。
这栋宫殿是距离直庐最近的地方,这让阁臣们给了隆庆帝一个宽宏待人的评价。
但实际上,只有一旁的司礼监黄锦、陈洪心里清楚,整个西苑,只有这栋宫殿是嘉靖帝从未踏足的。
黄锦站在角落处,让陈洪去服侍隆庆帝,前者已经得到承诺,可归乡养老,亦可在京城养老,这对于太监来说,是难得的待遇……这个职业很少有人能退休,而且隆庆帝还特荫黄锦侄儿为世袭锦衣卫指挥同知。
徐阶、李默、吴山、高拱、吕本陆续入殿,黄锦瞥了眼过去,暗想还是归乡养老的好,只是轮值直庐还没有正式入阁的高拱在吕本之前入殿,显然迫不及待……山雨欲来风满楼啊。
“季泉公呢?”
“孙志高今日不适,告假在家休养。”
说话的是李默,徐阶眼皮子都没抬,类似的情况这一个多月已经发生了很多次了,他有心理准备。
站在后面的高拱抬头看了眼李默,他们俩是心中有数,孙升并无雄心壮志,如今又身子不适,等着陛下放归。
而且孙升长子孙鑨是随园中仅次于钱渊、徐渭的首脑人物,次子孙铤知镇海事,也是随园中坚,八成是知道今天要发生什么,特地避一避。
“南京工部上书,运河山东段多有槽船漂没,请新开河道。”隆庆帝眉头紧皱,“这么多年黄河都安然无恙,朕登基就……”
隆庆帝没有继续说下去,脸上神情似笑非笑,口气阴阳怪气。
下面众人就算是吕本都心里有数……这么多年黄河、运河都安然无恙,实际上是那么多年每一年都有问题,只不过之前嘉靖帝不肯给银子,朝中也拨不出银子,只能修修补补凑合过日子。
现在南京工部是看到隆庆帝在位……说白了,就是欺生。
能骗点银子来自然是好事,如果漕运真出了事,反正跟你打过招呼了。
呃,隆庆帝在资质上自然无法和嘉靖帝相比,但也不是那么傻的。
第八百四十五章 隆庆帝
登基一个月了,隆庆帝给臣子的印象有点复杂,平日里经常召见钱渊、张居正、陈以勤等潜邸旧臣,常有赏赐,不忘旧情,显得宽宏有度。
但另一方面,隆庆帝对西苑道士、方士下手之狠也让人瞠目结舌,光是下狱论死的人数都超过百人了,这是嘉靖一朝连百官哭门这种名场面都没有出现过的。
而且隆庆帝钦点李春芳就任礼部侍郎也让内阁的阁臣收起了小觑之心,虽然手段显得有点粗糙刻意,但至少是平均水准。
“昨日问过砺庵公,户部整理漕运,实在是不修河道不行了。”隆庆帝叹了口气,“上书是南京工部侍郎朱衡,此人可能担当重任?”
朱衡,嘉靖十一年进士,去年从南京吏部侍郎调任南京工部侍郎。
毕竟是两京六部的侍郎级别高官,在场的众人对这个名字说不上陌生,但也说不上多熟悉,对视几眼,眼光闪烁不定。
有的人是在考虑朱衡有没有这个能力,有的人是在琢磨朱衡的背景……上书的奏折多呢,为什么陛下点出这件事,点出这个人?
唯一无所谓的吕本无聊的打量着同僚们的神色,他和朱衡是同年,知道这位三甲进士先外放后入京,再外放再入京,走的路无比坎坷,还真没什么背景。
的确坎坷,六年知县,三年主事,三年员外郎,三年郎中,两年青州知府,三年福建提学副使,三年四川按察副使,四年山东布政使,直到嘉靖三十八年才因资历太深被调入南京吏部……若身后有人,何至于此?
殿内安静了片刻,隆庆帝诧异的看着下面众臣……怎么都不说话了?
您突然丢出个这么大的话题,而朱衡又是个特别陌生的人,您让下面的这帮老狐狸怎么想?
他们现在已经不再考虑朱衡的能力和北京,转而猜测隆庆帝的心思……高拱有一种陌生感,自己当年的这位学生显然没有前些年看起来那么人畜无害。
“倒是有人向朕举荐大理寺左少卿,言此人有治河之能。”隆庆帝笑道:“朕这些年深居简出,见识不广,还要诸卿相佐。”
大理寺是三法司之一,大理寺卿甚至是九卿之一,但在明代地位不高,权责被刑部、都察院侵夺。
众人倒是知道大理寺卿鄢懋卿,那是严嵩的干儿子,同样的身份,赵文华三番四次的求去,而鄢懋卿死皮赖脸……但大理寺左少卿是谁?
众人的视线落在李默身上,论强闻博记,论对官员调配迁转,长期担任吏部天官的李默是最出色的。
“大理寺左少卿潘季驯,嘉靖二十九年进士,外放后回京入都察院,曾巡按广东。”李默顿了顿,看了眼高拱,“嘉靖三十七年,此人于广东曾试行均平里甲法、十段锦法、一条鞭法,去年调回京入大理寺为少卿。”
隆庆帝靠在椅背上,抬手抿了口茶,轻声道:“朕有意使潘季驯转都察院右佥都御史,汇通南京工部、户部共议新修河道一事,诸卿以为如何?”
高拱皱皱眉头想起了这个人,好像张居正在自己面前提到过。
站在首位的徐阶面无表情,但也想起了这个人,潘季驯和如今的浙江巡按庞尚鹏是好友,两人都试行过一条鞭法……似乎自己那位女婿对此非常感兴趣。
隆庆帝接下来的话印证了高拱、徐阶的猜测,“是张叔大向朕举荐的,砺庵公对潘季驯也颇有赞誉。”
徐阶默不作声,果然后面的李默跳出来了,“陛下,朝中论总督河道,莫过于方仲敏,其于嘉靖二十七年总理黄河治泛,使漕运畅通。”
李默也有自知之明,高拱眼看着就要入阁了,而自己今年已经六十六了,所以他对权欲没有太多的野心,也有意向高拱示好。
东山再起之后,李默虽然有了很大的改变,但本性难移,他难以接受徐阶长久的执政,关键在于,徐阶今年才五十七岁……李默不得不考虑以后的事,严世蕃之死前车可鉴啊。
高拱也清楚这是李默对自己的示好,张居正在和徐阶闹翻之后已经是他的心腹,地位不比身后有吏部尚书杨博的张四维低。
所以高拱出列补充了一句,”当年砺庵公亦任大理寺少卿,转都察院右佥都御史,总理河道,治理黄泛。”
隆庆帝笑吟吟道:“那便是潘季驯了,其实不仅叔大,前几日朕询随园,展才亦赞许此人之能。”
这句话一出,下面有些许骚动,有咳嗽声,有脚步位移声。
嘉靖三十四年钱渊初修随园,次年揽尽当科进士才俊,两年后已是朝中有数的政治势力,并以凝聚力极强受人瞩目……毕竟打了那么多次架了。
但隆庆帝这句话让随园这个政治势力公然的在朝堂中露面,并且显示了其对隆庆帝本人有着不低的影响力……类似的决策,一般来说,皇帝只会问询阁臣、六部尚书。
虽然之前那些年,钱渊、徐渭也对嘉靖帝有着很高的影响力,但那是建立在这两人简在帝心的基础上,而不是建立在随园的基础上。
高拱拉着脸低着头,他和张居正讨论过漕运河道以及海运的事,两人商议不可贸动,但张居正举荐潘季驯,而且还是和钱渊有默契……这让高拱很是不悦。
张居正这是又背了个锅,而那夜他秘传消息虽然得高拱赞许,但也是有缺陷的……传信不传给高拱,而是传给钱渊。
不过,这是张居正背上的锅真不是钱渊丢的,只是个巧合而已。
关于治理河道,钱渊记得隆庆、万历年间有个姓潘的名臣,但记得不名字,只记得什么“束水攻沙”。
直到前日入西苑,隆庆帝提起潘季驯,钱渊才想起的确就是这个人,没想到早就和张居正勾搭上了。
其实就这点而言,钱渊还挺佩服张居正的,要知道潘季驯从来没有和工部、河道打过交道,能从无数官员中挑出潘季驯,张居正的眼力实在不凡。
隆庆帝看着下面众人的神色,脸上有淡淡的笑容,看了那么多奏折、票拟,选择这件事作为第一次出手,自然是经过长时间考量的。
虽然不希望朝中再度出现严嵩、徐阶这样长期党同伐异的政争,但隆庆帝也很清楚,朝中更不能出现一手遮天的权臣。
早在登基之前,隆庆帝就对高拱和随园之间的关系有了考量,将随园这股政治势力捧出来,是隆庆帝早就决定的事。
事实上,隆庆帝在历史中看似没什么政治手腕,被徐阶赶走后又卷土重来的高拱看似独揽大权,甚至赶走了陈以勤、殷士儋这样的潜邸旧人,但高拱直到隆庆六年才接任首辅之位,而隆庆一朝也就六年半的时光。
第八百四十六章 不讲规矩的乱拳
看下面诸人都闭口不言,隆庆帝笑道:“记得展才曾一力举荐胡宗宪、吴百朋统率抗倭,朝中均赞展才举荐得人。”
下面更是没人说话了,当年那些事……被胡宗宪、吴百朋取代的是杨宜、阮鹗,一个是徐阶的人,一个是李默的人。
打破沉默的人居然是李默,他和随园一直不合,只通过林家有间接来往,他咳嗽两声,“展才眼光毒辣,早有耳闻,不言随园俊杰,多年前展才便与叔大交好,两人共举荐一人,必能担此重任。”
刚才还低着头的高拱立即补充道:“不过如今倒是不好说了,毕竟分了辈分。”
后面的吕本差点笑出来,这倒是,一个娶了姑姑,一个娶了侄女……不过好像哪个都不认那个“徐”字。
这也差不多就是这段时日内阁的状况了,李默、高拱两人合作默契,你一刀我一刀,刀刀往徐阶心窝子上捅。
徐阶微闭双眼,开玩笑,在严嵩严世蕃的逼迫下都能忍十多年,这点羞辱……他真的不在乎,反正缩头乌龟已经做了那么多年了。
此事商定,接下来隆庆帝又谈起那些下狱论死的方士、道士,进了昭狱,锦衣卫那边十八般手段使出来,隆庆帝都被气得私下破口大骂……那些方士个个都是豪富,哪里来的银子,肯定是从内承运库里弄来的啊。
徐阶在心里盘算,门生胡应嘉、王本固应该已经将奏折递交到通政司了,虽然通政使是钱铮,但左通政却是徐阶的学生,钱铮是拦不住的。
只要奏折递交内阁,就能掀起舆论,徐阶就能顺理成章向隆庆帝请复议曾铣案。
就在这时候,李默和高拱对视一眼,前者出列,扬声道:“陛下,臣自正德十六年入仕,历嘉靖一朝,嘉靖二十九年,鞑靼兵逼京师,国威大损,之后连连南下,边塞烽火不断。”
隆庆帝诧异于李默提起多年前的旧事,点头道:“此当分宜之罪。”
庚戌之乱的罪魁祸首是严嵩,这是朝中有识之士的共论。
“的确是分宜罪过,但其罪首在何处?”
有默契的高拱出列高声道:“分宜之罪,首在冤杀故三边总制曾铣,请陛下许复查此案。”
蛇形闪电在长空中一闪即逝,却短暂的让不大的殿内一亮,映射出脸色惨白,双目失神的徐阶,紧接而来的是轰隆隆的雷声。
李默、高拱提议复查曾铣案,其实这是不讲规矩的行为。
什么规矩?
按常理来说,这种事情……一般是以科道言官上书为试探,然后掀起舆论,最后才呈到皇帝面前。
这种方式在明朝很流行,最主要的原因在于,隐藏在科道言官背后的那些大佬不需要亲身上阵,他们会根据形势的变化来选择策略。
明朝中后期,科道言官其实是参与政治斗争的主要力量,他们是先锋,也是主力,几乎每一次政治斗争都是以科道言官的弹劾拉开序幕。
虽然徐阶也考虑到此事一旦上奏,李默或高拱来抢桃子的可能性,所以也做好了准备,两个门生上书,奏折送进内阁,他立即正式出面。
在计划中,就算被李默、高拱分润,但大头还是属于徐阶的,原因也很简单,上书的科道言官胡应嘉、王本固都是徐阶的门生。
而今天,李默、高拱没有任何预兆直接在隆庆帝面前提议复查曾铣案,这算什么?
这是不讲规矩,这是要乱拳打死老师傅啊!
如同一柄铁锤狠狠砸在头顶,徐阶有些晕眩感,他沉默的听着高拱、李默时而低沉时而高昂的话语,心里懊悔不已。
实际上,虽然是嫡亲父子,但隆庆帝对嘉靖帝的种种不满……这是谁都看得出来的。
从道士、方士下狱论死,到嘉靖帝丧事的从简办理,再到停睿宗明堂配享之礼……差点连爷爷都不认了。
但这些只是私人情绪以及皇家内部事务,具体到朝政上,还没有太多的举动。
徐阶曾经私下猜测,这个机会很有可能是留给高拱的,等高拱入阁,主持平反冤狱诸事,树立威望……这就是徐阶动手的原因和理由。
不动手?
难道等着高拱取而代之吗?
内阁首辅是不能降级的,要么维持现状,要么滚蛋回家,今年才五十多岁的徐阶能接受吗?
徐阶没有想到的是,高拱还没入阁就提议复查曾铣案,而且还是如此单刀直入在陛下面前公然提议,更是和自己在内阁最大的对头李默同气连声。
“袁公本为百年计,晁错翻罹七国危。”隆庆帝起身叹道:“天下何人不知曾铣之冤。”
这句是曾铣被杀之前留下的遗言,朝中颇有人知晓。
“曾子重嘉靖二十一年先总督陕西军务,后任三边总制,胆略无双,长于用兵,数败俺答。”李默也叹道:“自其为分宜谗毙,将无战心,军无战意,西北边塞年年遭俺答劫掠,以至于京师被困。”
隆庆帝连连点头,“此事内阁并礼部办理,复议此案。”
看了眼徐阶,隆庆帝补充道:“元辅何意?”
徐阶的眼珠子动了动,面无表情的补充道:“曾子重遗孀并二子流放山西,当召回京城。”
“那是自然。”隆庆帝笑道:“元辅为百官之首,入阁十余年,还请多多襄助。”
回了直庐,徐阶径直离开西苑,吴山还问了几句,只得到“身体不适”的回答。
回了家,徐阶第一时间就询问了门生递交奏折的时间,他怀疑是王本固、胡应嘉通风报信,如果是那样,他们肯定会拖延递交奏折到通政司的时间。
在经历了张居正事件后,徐阶现在对谁都放不下心,对谁都怀疑。
“刚刚开门,胡应嘉就递交奏折入通政司,王本固迟了一个多时辰。”打探消息的李春芳低声道:“理应无碍……会不会是凑巧?”
徐阶冷笑一声,“那么多奏折,难道都是凑巧?”
李春芳也无语了,一天下来,即使是复议曾铣案消息传出西苑之前,递交到通政司提议复议此案的奏折多达二十一封。
原本徐阶还想着,毕竟是自己门生上书提议,说不定还能占点便宜,不料二十多封奏折……胡应嘉、王本固埋在里面实在是不起眼。
看着纸上的上书官员名单,徐阶立即找到了关键所在,这二十一人,可以确定是高拱的人只有三个,确定是李默的人有五个,但还有四个随园士子。
吏科给事中冼烔,工部主事潘允端,刑部主事林烃,都察院御史陆一鹏。
徐阶再回头想想今日高拱、李默突如其来的奇袭,倒还真像是自己那位孙女婿的手段。
第八百四十七章 一女两嫁
夜已经深了,徐阶还在久久思索,令他难以理解的是,为什么钱渊那么准确的卡住了这个时间点,正好是自己准备动手的时候……
时至今日,徐阶虽然嘴硬,但早就后悔和钱家决裂,自己这些年的每一次失败,背后若隐若现都有随园的影子。
徐阶隐隐有一种感觉,似乎自己想做什么,目的是什么,那位青年都了然掌上。
书房里,徐阶保持着沉默,李春芳也保持着沉默,只偶尔听见油灯里的灯芯滋滋的微响。
一直到很迟很迟,外间终于响起了脚步声。
老管家推门入屋,附在徐阶耳边低语了几句,后者皱眉问:“无一丝异动?”
看到老管家肯定的点头,李春芳松了口气,“师相,今日内阁何时觐见陛下?”
“约莫辰时三刻前后。”
“那时候胡克柔奏折已至通政司,通政使钱刚聲立即送了消息出去。”李春芳边琢磨边说:“按时辰推算,高新郑、李时言有可能在觐见之前已然知晓,才会……”
逻辑上是讲得通的,但宦海沉浮了数十年的徐阶脸上犹有疑色,这样的大事,短短一个多时辰,来得及吗?
要知道在今日之前,虽然这两人在内阁对徐阶保持着默契的态度,但两人之间在政治立场上并没有默契。
位高权重如李默、高拱,任何决策都需要缜密的思索以及细致的分析,短短一个时辰就达成协议,可能吗?
更何况还要召集党羽,安排人手,迅速将奏折送入通政司,这都不是一个时辰就能做得到的事。
但刚刚送来的消息显示,曾铣遗孀刘氏那边并无异动,如果对方事先已经准备好,理应不会漏掉曾铣家人。
听徐阶轻声讲述疑惑,李春芳幽幽道:“师相忘了吗?”
“嗯?”
“李时言起复,颇得随园之力。”李春芳微垂眼帘,“高新郑虽曾与随园不合,但如今……”
徐阶枯干的右手不禁动了动,李默起复以来,曾坚拒钱渊重回翰林院,以至于大功加身的钱渊被丢在都察院将近一年,而李默对随园士子也颇多批驳。
这让徐阶无意识中忽略了这一点,虽然李默得以起复的主要原因在于嘉靖帝欲以其制衡徐阶,但不得不承认,李默上书以闽地试种红薯、洋芋是一次很露脸,而且加分的事。
而高拱虽然一度和钱渊闹得很僵,但那夜,钱渊毫不犹豫的通知了高拱,让其陪伴裕王入西苑,抵定大局。
在陛下登基不久的情况下,高拱和随园之间的间隙,至少是在弱化的。
李春芳的意思很明显,通政司透露消息后,李默、高拱达成协议,以及门生弟子上书提议复议曾铣案,是随园在其中牵线搭桥,甚至,主要工作就是随园做的,不是有四个随园士子也上书了吗?
身处宦海,不怕你想得多,就怕你想得少。
但这次实在想的太歪了点……这就叫差之毫厘谬之千里。
李默的确对高拱有示好之意,两人之间也的确默契,甚至也的确是钱渊在其中牵线搭桥。
但这个牵线搭桥……反正李默在林烃面前,高拱在张四维、张居正面前,都痛斥钱展才一女两嫁,太不要脸!
年前李默、徐阶虽然闹的不可开交,但却默契的试图将镇海、宁海税银这块肥肉……虽然不是吞下肚,但至少要将分配权抢到内阁手中,而钱渊一手掌控东南沿海的事实也让内阁的阁臣产生先天性的警惕性。
也就是在这种心思下,徐阶门生侯汝谅得李默的默许,调任浙江巡抚。
在这种情况下,为了破局,钱渊将为曾铣翻案昭雪一事作为礼物送了出去。
问题在于,李默当时已经入阁,又是制衡徐阶的第一人选,自然有资格收这份礼物,而高拱当时虽然只是个礼部侍郎,但嘉靖帝病重,裕王随时都可能登基,高拱必然会入阁手掌大权。
再加上高拱那气度……所以,钱渊不得已选择了一女两嫁。
为被冤杀的故三边总制曾铣昭雪,这必然会带来极大的好处,新朝第一功!
论这份礼物的分量,那是足够重的了。
但无论是李默还是高拱,都有些不满意……前者更希望独吞这份礼物,而后者更希望等自己入阁才动手。
无奈人家徐阶先出手了,昨夜得胡应嘉密报,钱渊深夜出府,先后拜见李默、高拱。
在这种情况下,高拱只能选择和李默合作,而在钱渊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用三寸不烂之舌后,李默才点头应下……老头儿也知道自己年纪太大了,他也没有独揽大权的企图。
于是,才有了今日徐阶的丧魂落魄,疑神疑鬼。
就在徐阶和李春芳还维持着万一的希望的时候,随园正厅里灯火通明,昨晚差不多忙了个通宵一直睡到今天下午才醒的钱渊拉着几个喜欢嬉闹的如冼烔、陆一鹏、徐渭正在搓麻。
“博茂这些天舒坦了……六万。”陆一鹏丢了张牌,“数数都快半个月没回家了吧?”
“四五六万……”冼烔嬉皮笑脸道:“还不是要怪展才兄!”
“近墨者黑嘛。”徐渭冷笑道:“听闻戚元敬之妻王氏如虎,接着徐氏,再接着潘氏!”
钱渊瞪了眼,“那是近朱者赤!”
陆一鹏笑得都咳嗽起来了,“畏妻如虎居然还是近朱者赤。”
冼烔的妻子是潘晟的侄女,和小七是闺蜜,钱渊去年去山西,主要就是潘氏和王氏陪着小七。
受王氏和小七的影响……呃,主要是小七的怂恿,原本乖巧的潘氏变得有点强势,而冼烔……呃,在钱渊的教导下,甘之若素。
上个月将潘氏一手带大的叔母过世,潘氏回乡奔丧,恢复了单身汉的冼烔一直在随园,日子过得很是逍遥。
这方面,随园都快成了笑话了,气管炎可不是一两个,除了钱渊、冼烔之外,陈有年、孙铤、夏时都有此症,甚至户部左侍郎黄懋官都是一员。
对了,还有林烃……得小七亲自教导的钱小妹精通驯夫之术。
正在说笑间,外间传来咳嗽声,钱渊转头看见了面色阴沉的叔父钱铮。
倒是正好,接下来的事还需要叔父出面呢。
第八百四十八章 前路
随园偏厅里,钱铮用全新的眼神打量着侄儿。
义守城池,气节无双,南下击倭,于国有功,虽然知道侄儿心思深沉,但钱铮难以想象,侄儿会在那么多年之前埋下伏笔。
钱渊轻笑道:“叔父,此事只是凑巧而已。”
“凑巧?”钱铮微微摇头,“若你无此心思,当年何以将王义收归门下?”
“哈哈哈,当年侄儿都不知道能否身登皇榜,说不定只能行商贾事呢。”
“以此引出贵溪事?”钱铮也看得出侄儿接下来要做什么,曾铣案是和夏言案联系在一起的,他更知道侄儿为何今夜全盘托出。
“那是自然。”钱渊轻声道:“还需叔父助一臂之力。”
“你钱展才谋划无双,还需要我做甚?”
钱渊咂咂嘴,这话听起来不太对味啊,没办法,虽然是叔侄关系,但钱渊当年南下,随园诸事都是由徐渭做主的。
“咳咳,难道叔父不愿看到夏贵溪昭雪?”
“就算我不出面,高新郑、李时言亦能为之,难道徐华亭还能拦了去?!”
钱渊叹了口气,“叔父也知晓,自夏贵溪弃市,妻子流放,徐华亭以贵溪继者自居,收拢余党……”
“闭嘴!”钱铮脸色有点难看。
当年夏言被杀后,徐阶试图接手夏言留下的政治势力,正式和严嵩分庭抗礼,但夏言的心腹门生钱铮成了拦路石,为此钱徐两家闹翻。
后来钱铮被驱逐出京,徐阶费了很大的精力才将夏言留下的部分余党收拢……甚至在嘉靖帝驾崩之后,徐阶几次在未公开的场合说起夏言,并以学生自居。
开玩笑,徐阶和夏言有个屁关系。
但历史上却记载的清清楚楚,是徐阶为其师夏言复仇。
这是钱铮难以忍受的,他瞪着侄儿,“你倒是会使唤人,高新郑、李时言之后,轮到我钱刚聲了?”
显然,为夏言昭雪,如果是钱铮出面,是能将徐华亭顶回去的,当年钱铮选庶吉士,教导庶吉士的就是礼部尚书兼翰林学士的夏言。
而且当年夏言被弃市,满朝官员,除了时任刑部尚书的喻茂坚、左都御史屠侨,只有钱铮上书为夏言鸣冤叫屈。
钱渊无辜的摊摊手,“难道让徐华亭得偿所愿?”
看了眼钱铮,钱渊嘴角挂着一个阴寒的冷笑,“此事,我要让徐华亭一丝好处都分润不到!”
“若非如此,又如何解我心头恨意?!”
“若非如此,他日有何面目再见双江公呢?”
钱铮意外的听到这个名字,沉默半响后他选择了默认。
钱铮记得很清楚,四年多前,就在侄儿即将迎亲的时候,江西来信……让侄儿在自己记忆中第一次落泪。
钱铮更记得,那夜的书房,侄儿看似平静却右手紧握那柄旧剑的提起,数遍天下,朝中诸公皆不足道,唯有双江公得其敬佩,只恨不能早生二十年。
牌局已经散了,其他三个人可不是钱渊这种夜猫子,徐渭昨晚帮完忙就去睡了,冼烔、陆一鹏明天还是要去上衙的,钱渊一个人坐在正厅里陷入思索。
如今内阁中,吕本、孙升两人应该很快就致仕,吴山对随园还算和善,而且这个人没什么根基。
李默和即将入阁的高拱虽然都和随园若近若离,也对镇海税银垂诞三尺,但总的来说,是支持开海禁的。
唯一可能成为阻碍的是徐阶。
徐阶倒未必是反对开海禁,但他一定希望这块肉不被对头吞下肚,即使要分润,他也必定希望咬下最大的一部分。
将侯汝谅塞到浙江去就是明证。
钱渊前几日入西苑,在隆庆帝面前坦然直言开海禁一事,隆庆帝并没有反对,但并不希望立即施行。
这和历史是不同的,原时空中,直到嘉靖帝驾崩,东南沿海的倭患依旧没有被彻底剿灭,隆庆帝登基后,在开海禁,则寇转为商的思路下第一时间宣布解除海禁。
而这一世,东南倭乱大致平定,沿海并没有太大的压力,这让隆庆帝选择暂时搁置。
钱渊揉着眉心在心里盘算,前几日隆庆帝对自己的态度有些……显然,隆庆帝选择随园来制衡日后的高拱,也就是说,随园出身的官员将会升迁甚速。
其中诸大绶、陶大临、徐渭、孙鑨都是有资格入阁的,但隆庆帝似乎看中了钱渊。
钱渊有点意外,他倒是曾经拜托张四维说项,向高拱保证不回翰林……结果进了詹事府。
毕竟以庶吉士的身份在翰林院里待过一段时日,又入詹事府,想入阁虽然差了点硬件,但隆庆帝钦点也说得过去。
比如李默也是以庶吉士的身份在翰林院待了一年就调任了,现在还不是入阁,即使高拱走的也不是纯粹的储相路线,他没有在詹事府任职过。
但钱渊本人不这么想,要不要入阁这个很难说,毕竟前面有高拱、张居正两位大佬,都是那种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一人在位,其他人只能端茶倒水的那种……即使是张居正,也给高拱捧了好些年的臭脚。
最重要的是,攀爬到金字塔尖并不是钱渊的目标,他的目标只是开海禁,然后用自己前世的记忆去引导,用这一世的实力去呵护……让这个国家在潜移默化中发生改变。
即使因为是农业国家,永远不会像葡萄牙、意大利、英国那样成为海洋国家,但也应该有着和前世不一样的道路可以走。
长久的思索后,钱渊的视线还是落在东南……只是不知道隆庆帝、高拱会不会容忍自己再下东南。
天色已渐渐泛白,钱渊起身伸了个懒腰,准备去前面小厨房弄点吃的……前世的经验,熬个通宵,吃了早餐再睡,更舒服!
要是前世,这时候约莫五点钟,早餐店还没开门,但这一世,虽然隆庆帝还没正式上朝,毕竟奉天殿还没修好,但官员们已经开始渐渐习惯凌晨三点起床,凌晨四点上班的作息了。
想到这儿,钱渊更决心要外放,这样的日子熬上十几年入阁……夭寿啊!
第八百四十九章 入京(上)
四月初十。
昨日下了雨,地上全是泥泞,还好身处马车中不用步行,刘氏掀开车帘探出脑袋,远远眺望已经一别十二年的京城。
城墙依旧巍峨,但路边颇有衣不遮体的流民,也有跪在地上任人挑选的孩童,刘氏叹了口气,再非旧观。
这些年俺答年年南下,多有流民窜入京兆附近,草市一度盛行,京中原本还有富户出粮赈灾,但实在是车水杯薪。
“当年曾大帅镇守边塞,京城安居乐业。”车边骑着马的一名中年汉子笑道:“嘉靖二十九年,俺答围京,城中多有人言,若曾大帅尚在,何至于此?”
看刘氏一脸伤感却没开口,中年汉子又补充道:“此番朝廷必为曾大帅昭雪平反,还请老夫人见谅,元辅直到此时才……严贼不死,实在不敢妄动。”
刘氏依旧没有开口,视线落到了不远处的街道上,十几个汉子正聚集起来,为首者是她很熟悉的一个人。
中年汉子是徐阶的亲信,很多隐秘事、密信来往都是他在负责,自从去年胡应嘉找到刘氏,各种事宜就是他来实施。
“夫人勿忧,昨日已得京中来信,少司农李公、徐三爷亲迎,另外去年来访的吏科给事中胡大人也在。”
这句话意思很明显,是试图给刘氏吃一颗定心丸,李春芳是礼部侍郎,曾铣昭雪谥号平反都是要礼部出面的,而且李春芳和曾铣也是旧识,更都是扬州同乡……曾铣少年时就随在外经商的父亲落籍扬州,科考之路也是从扬州出发的。
胡应嘉是去年来访的旧人,自不必多说。
而徐三爷指的是徐阶的弟弟徐涉,他最近两年一直在华亭老家,去年末才起复,任尚宝司少卿,代表徐家出面。
但刘氏还是没有开口,中年汉子不禁有些惴惴,八天前的深夜,京中飞骑赶至,询问可有异动,曾家这边并无异动,他猜测或许京中出了什么事。
启程入京至今,刘氏少有开口,神色淡漠,历经当年事,刘氏心中早有计较,钱龙泉施恩在前,徐华亭施恩在后,看起来没什么区别,是一丘之貉,但实际大为不同。
之前十余年间,虽有严分宜压制,但徐华亭身为内阁次辅,却什么都没做。
而钱渊早在只是个区区秀才的时候,收王义入门下,每年必有馈赠,给以给食,甚至还送来不少经义书籍。
如此类比,刘氏心里如何没有计较呢?
刘氏轻轻叹了口气,去年钱渊曾暗中嘱咐,若有人施恩,不必力拒,她也隐隐猜到了什么,只是没猜到,钱龙泉的对手居然是徐华亭。
就在这时候,刘氏突然问:“入京后所居何地?”
“徐家开门相迎。”中年汉子有些诧异,徐三爷出面,自然是住在徐家,想了想他又说:“徐家在城西另有别院……”
“不敢劳烦元辅。”
“老夫人客气了……”
“不必了。”刘氏打断道:“虽流放边塞十余年,但曾家在京中仍有遗泽。”
中年汉子笑了笑,流放那么多年都没人搭理你们,居然还能有遗泽?
就算是去年有人来施恩,难道地位还能超过当朝内阁首辅?
就在此时,马蹄声响,迅如奔雷的二十多匹高头大马迎面而来,分左右两路驰过,将车队围在当中。
中年汉子倒是没有惊慌失措,眯着眼打量着来人,身侧有下属轻声道:“是钱家的护卫。”
虽然王义少在京中露面,但他身边的梁生却名头不小,去年两次将徐府下人打断腿。
“听到消息来抢人了?”中年汉子噗嗤笑出声来,“这时候动手是不是太晚了?”
他觉得自己有资格嘲讽对方,刘氏并曾铣二子在谁手中重要吗?
不重要。
关键是刘氏知道自己是被谁先施恩,又邀请入京,为先夫平反昭雪的。
中年汉子趋马向前,正要开口,王义已经先一步下马,端端正正的双膝跪地,向着还手拉车帘的刘氏磕了一个响头。
“王三拜见老夫人。”
刘氏脸上露出中年汉子从未见过的欣慰笑容,“终于来了。”
马夫被利索的拉下去,王义亲自挥鞭驾驭马车继续向前,中年汉子还想上前阻拦,眼角余光瞄见侧面寒光闪烁,一名钱家护卫冷笑着缓缓抽出长刀。
距离城门口还有五六里呢,这儿是最乱的地方,流民四窜,时常有人口失踪。
三辆马车陆续驶过,护卫们缓缓向前包围起来,梁生、周泽不怀好意的看着那十几个紧张的徐府下人,其中有不少熟悉的面孔,比如梁生就记得其中一人去年被自己亲手打断了胳膊。
“要么断手断脚,要么……”梁生顺手从马鞍上取来一团麻绳。
不多时,十几个徐府下人被捆得严严实实,周泽还提醒了句,等天黑后再回城,否则就不是断手断脚那么简单了。
中年汉子绝望的看着高头大马飞驰而去,这次糟了……还没等他考虑回府会遭到什么样的责罚,旁边下属的提醒让他一个激灵。
周围看热闹的流民们已经蜂拥而上。
……
西城门外,地上也是一片泥泞,李春芳、徐涉、胡应嘉还坐在马车中,笑着说起当年曾铣旧事。
徐涉、李春芳都是嘉靖二十六年进士,入仕之初恰好经历了那年曾铣、夏言一案,今日刘氏回京,不禁感慨良多。
“曾子重其人,确有豪气,但也好大喜功。”李春芳点评道:“先帝言其轻启边衅,也不算冤。”
胡应嘉默然无语,徐涉开口道:“为收复河套,曾子重上书三次,先后罢免延绥、陕西、宁夏三位巡抚,权重一时。”
“是啊,偏偏曾子重与夏贵溪有旧,分宜以此相诬。”李春芳摇头道:“听闻抄家时,家无余财?”
徐涉点点头,“不然当以克扣军饷为由……也不至于牵涉到夏贵溪了。”
李春芳来了兴趣,连连追问,此事早已时过境迁,徐涉也不隐瞒,一一道来。
其实最早严分宜是以曾铣克扣军饷,贿赂时任首辅的夏言这条线操持的,可惜抄家的时候没抄出多少银子,而夏言本人也不贪财。
以至于三法司都找不到理由给曾铣、夏言定罪,最终是严世蕃出的主意,让三法司拟结交近侍律论斩,这才将夏言拉下了马。
李春芳、徐涉不时叹息,一旁的胡应嘉突然开口道:“自曾公之后至今,边塞难宁。”
徐涉苦笑道:“虽有轻启边衅之嫌,但曾子重心在收复故土,却蒙冤而死,之后尚有何人胆敢冒死而战?”
第八百五十章 入京(下)
马车里,李春芳和徐涉谈笑自若,胡应嘉有些坐立不安,他在猜测待会儿会发生什么事。
就在昨天晚上,徐府书房里,徐阶亲口所言,刘氏入京一行并无异动,胡应嘉当夜想了很久也没敢再去钱家酒楼,他相信,今天一定会发生什么。
这时候,车外有人低声禀报,“大人,大人……”
“来了?”徐涉精神一振。
“不是……”
李春芳眉头一皱,掀起窗帘,看到在众人的环绕下,两名身着大红官服的官员正脚踏泥泞,走出城门。
这两人李春芳都很熟悉,非常熟悉,正儿八经的一个衙门的同僚。
一个是礼部尚书高拱,另一个是礼部左侍郎林庭机。
“他们……”徐涉一个激灵,“他们为何来此?”
李春芳脸色大变,哪里有这么巧的事,今日刘氏入京,偏偏每日在直庐狂怼徐阶的高拱出现在这儿!
而且还有代表李默出面的林庭机,看来李默是真的和高拱联手了。
李春芳咬着牙跳下车迎上去,“中玄公,直庐事务繁多,如何有暇来城外闲逛?”
高拱都懒得开口敷衍,他性情傲慢,对李春芳这等后辈不屑一顾,更别提如今李春芳依附徐阶了。
倒是另一侧的礼部左侍郎林庭机笑着说:“子实,曾公之冤,天下皆闻,如今家眷入京,如何能不来相迎呢?”
原本还存在只是巧合的侥幸心理的李春芳如坠深渊,他是个聪明人,当然能想得到,对方敢来,自然是有凭仗的。
车队缓缓而来,刘氏在儿子的搀扶下了马车,视线落在大步而来的高拱身上。
原本只是在城门口相迎,但高拱没想到,李春芳这厮有点不要脸,非要和林庭机并列站在高拱身后。
“这位是礼部尚书高大人。”一旁的王义小声提示。
刘氏不顾地上的泥泞,拜倒在地,“若先夫得以昭雪,老身感激涕零……”
话未说完,高拱已经一把扶起了刘氏,虽男女有别,但人家都六十岁的老人了。
“十二年前,在下尚枯坐翰林院,听闻惨事,朝中上下有识之士,无不黯然泪下。”高拱扬声道:“为曾公平反冤狱,天日昭昭,假于吾手而已。”
远处的胡应嘉听了这句话,忍不住心里鄙夷,这也是个不要脸的。
别人不知道,你高新郑难道不知道其中玄机?
就连高拱身后的林庭机也忍不住脸颊动了动,他从幼子林烃那知晓全盘事,这是随园送的礼而已,你还真当是自己的了?
“这位大人……”耳边传来带着调侃的话语,胡应嘉转头看见了梁生。
去年在山西总归也是天天见面的,更何况梁生知道胡应嘉和钱渊之间有隐秘来往。
胡应嘉一愣后才反应过来,退了两步,然后转身就走……钱家护卫已经散开,将徐涉、李春芳彻底挤到外围,里圈只有刘氏、二子以及高拱、林庭机等人。
李春芳面色灰败,低声问:“护送的那些人呢?”
徐涉茫然的摇摇头,“昨日还来信,并无异动。”
李春芳差点一句脏话骂出来,特么人影都没了,这叫没异动?
“是随园。”胡应嘉突然插嘴,反正事后肯定查得出来的,“去年巡视山西红薯事,下官见过刚才那人,是钱家的护卫头领梁生。”
“又是钱展才!”李春芳咬碎银牙,儒雅的面貌都有点扭曲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不对,为何无随园中人来迎?”
胡应嘉也有点懵懂,为什么钱渊没来,就连徐渭也没来。
当然不会有随园士子出迎,一女两嫁……高拱、李默都已经很不爽了,这时候钱渊或者徐渭、孙鑨出面,信不信高拱敢不管不顾回头就走?!
其实,钱渊心里也很是不爽,自己准备了那么长时间,最终却不得不送出去。
那边,一番寒暄后,林庭机轻声道:“老夫人入城,可有歇脚之处?”
高拱的视线落在了王义的脸上,他记得嘉靖帝驾崩当夜,就是此人居中护卫,是钱家护卫的头领,就连他认识的周泽、彭峰、梁生也要受其指派,应该是钱渊的心腹要人。
王义上前两步低声道:“今年非科考年,扬州会馆尚空。”
“扬州会馆有点远。”林庭机看了眼高拱,才轻声道:“不如在西城租一间宅子,老夫人暂且歇脚,朝廷为曾公昭雪之后……”
平反冤狱一般都附带着升官,如果人死了,自然是要有补偿的,曾家在京城当年也是有房子的,自然是要还回去。
高拱松了口气,钱渊这厮还算要脸,如果将刘氏一行径直接到随园去,那就不是一女两嫁,都劈成三份了!
当然了,高拱心里也清楚,自己和李默只是借了一把力,不仅自己和李默,曾家心里也知道恩人到底是谁?
不然,钱家护卫不会如此轻松的接手刘氏一行人,高拱在心里默算,钱渊至少在去年就已经接触……很可能是钱渊入京之后。
想到这,高拱不得不佩服钱渊的胆量,要知道曾铣之冤天下皆知,但因为是嘉靖帝亲自下令论斩,三法司才去找论斩的律法……去年嘉靖帝还没驾崩呢,钱渊居然敢去接触曾铣留下的家眷。
不过高拱也无所谓,说的阴暗一点,曾铣、夏言平反后要不了多久,两家再无什么影响力了,夏言唯一寄托他人的儿子都已经死了,曾铣两个儿子也不是什么成器的。
这一日午后,曾铣遗孀刘氏携二子高调入京,一时间遍传京城。
实在是太高调了。
礼部尚书兼翰林学士掌翰林院事的高拱,礼部左侍郎兼翰林侍读学士掌詹事府的林庭机,同出京相迎……当然了,李春芳的名字没人提起。
刘氏落脚西城小院,先有内阁次辅谨身殿大学士兼礼部尚书李默来访,后有国子监祭酒殷士儋、司业林燫、张居正登门,再之后多有或仰慕曾铣,或当年曾家旧友来访。
黄昏时,隆庆帝指派近侍陈洪携墨宝亲临,召刘氏明日入西苑面圣。
第八百五十一章 窥见
随园偏厅里,热气腾腾的火锅边,孙鑨抿了口酒叹道:“可惜如此声望,都归于新郑、瓯宁。”
陆一鹏也有些惋惜,“展才筹谋良久,最终不得不将这份礼送出去。”
“你们啊,杞人忧天!”徐渭以一贯的尖酸口吻喷道:“他钱展才什么人,谁能在他身上占便宜?”
“王义乃曾子重旧部,这等事到如今才说出口,你们以为,他是随随便便说出口的?”
在场诸人,和钱渊最早相识的自然是华亭同乡陆树德,他好奇的问:“展才,记得你从杭州回乡,王义就已经投入门下?”
“嘉靖三十二年嘉定大捷。”徐渭瞪了眼,“别打岔!”
“虽然今日随园无人露脸,但想必很快就有流言传出……王义是钱家护卫头领,又是曾公旧部,今日前去相迎护卫……”
饶是钱渊脸皮厚,也有点发烫,笑骂道:“什么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这就是了!”
把王义的身份暴露出去,的确有这方面的心思,钱渊也是没其他办法了啊。
想想看,从嘉靖三十二年嘉定大捷将王义收归门下,为了这条线,钱渊每年都要派人至少去一趟城固县,若不是怕引人注意,都想在当地给曾家买房置地了。
花了那么长时间,花了那么多精力,对曾家施恩甚多,甚至许诺让王义亲手复仇劫杀严世蕃……最终被逼的将最大的一份收益拱手让出去,这种吃亏的事,钱渊还真忍不下这口气,今天没让随园士子露面,已经够给李默、高拱面子了。
吃完火锅,诸大绶、陶大临、吴兑、陈有年等年纪略大或家有妻室的都回去了,徐渭又将冼烔、陆一鹏、陆树德留下来搓麻。
本还有林烃,可惜这位家有悍妻,不敢逗留太久,在众人的嘲讽中悻悻出门。
其中仅有两人没有开口嘲讽,一个是满意于妹妹驯夫之术的钱渊,另一个是至今郁郁的陆树德……这货已经连续拒绝三门陆树声给他挑的婚事了。
林家老宅距离随园不远,林烃很快就回了家,进了小院,迎面撞见妻子,嗅了嗅身上的酒味,赶紧解释道:“今儿是在随园,小酌两杯……舅兄逼的,没办法……”
钱氏翻了个白眼,顺手沏了杯茶,“醒醒酒吧,刚才公公使人唤你去书房。”
“不急,不急。”林烃抿了口茶,笑道:“不是井水,又是取的江水?”
林家在品茶这方面很有渊源,钱氏抿嘴笑道:“巨马河,今日有商贩沿街贩卖,让人买了两桶专用烹茶,你舌头也真灵,如若是二哥,可尝不出来呢。”
“舅兄是干大事的,这方面自然略逊一筹。”林烃嘿嘿笑道:“他只品得出龙井,还得是明前龙井!”
这已经是随园趣事了,钱渊其他茶都喝不惯,在东南几年嘴巴被养的叼了。
“去年小舅任浙江巡抚,自然有明前龙井入京,今年就未必了……”
“哈哈哈,放心吧,钱龙泉在东南何等地位,年年均有明前龙井,到时候……”
钱氏嗔怪的瞥了眼,“少不了你的,还有公公和大嫂那边。”
林烃满意的点点头,“能从舅兄那边占点便宜……啧啧,要不是夫人出面,为夫都不敢收呢!”
“嗯?”
“早在镇海就见识过舅兄的手段,今日又牛刀小试。”林烃啧啧道:“舅兄可真有一手,无所不用其极啊,令人叹为观止。”
钱氏皱眉问:“二哥又闹出什么幺蛾子了?”
“没什么。”林烃不想将政事带入闺房,准备去书房,估计父兄都在等着,只随口问:“钱家护卫头领你都认识?”
“认识啊。”钱氏扯过一个圆凳坐下,扳着手指头说:“最早是张三跟着二哥去杭州,回程后带回来杨文和王义,再之后组建护卫队,刘洪、周泽、洪厚,再后来南下击倭,陆续梁生、彭峰,要么台州人,要么松江人。”
林烃出入随园,又因为当年得钱家护卫相救,所以和护卫队非常熟悉,“刘洪一直执掌酒楼,杨文、周泽、洪厚、张三先后入军,梁生、彭峰都是南下台州才收入门下的……只有王义一直在舅兄身边,对吧?”
看妻子迟疑点头,林烃口中啧啧,如果说当年嘉定大捷将王义收入门下是一时激愤,那出仕后一直将王义留在身边……显然别有用意。
钱氏突然皱眉道:“不对,记得嘉靖三十七年,王义、梁生率护卫队随戚继美南下入闽赣。”
“然后年末梁生回镇海途中救了我和母亲……”林烃眨眨眼,“王义呢?”
“好像留在江西了,一直到去年入京才发现他在京城……”
这句话刚说完,钱氏发现丈夫双目空洞的僵在那儿。
“怎么了?”
林烃少见的没有回答,浓黑的眉毛紧紧蹙在一起,精锐甲于东南的钱家护卫,一直被钱渊留在身边的王义却突然长时间都留在外……
林烃记得梁生返程前随戚继美驻守抚州府,而严世蕃就是在抚州府、建昌府的交界处被劫杀。
虽然严嵩严世蕃的仇家天下到处都是,但论恨意,何人能与曾铣余部相提并论呢?
全盘想通后的林烃苦笑着摇头,虽然没有任何证据,但他能确定,一定是自己那位舅兄动的手。
林烃轻轻叹息一声,举起茶盏一饮而尽,笑道:“再来一杯。”
“你怎么和二哥似的,饮茶如饮酒,只知道牛饮!”钱氏嗔怪了句,还是起身去沏茶。
看着妻子的背影,林烃又陷入了沉思,严世蕃该死吗?
在随园待了一年了,林烃也曾听钱渊点评过严世蕃此人,南倭北蒙,东旱西乱,其实和严世蕃本人无关,但排除异己,驱逐良臣,的确使朝局日衰。
当然该死,但不能以这种方式杀了他……为何不明正典刑?
钱氏捧着茶盏过来,看丈夫还在出神,咳嗽一声问:“想什么呢?”
接过热茶暖了暖手,林烃笑着说:“还好去年舅兄一力坚持提前迎亲,不然还得拖一段时日呢。”
钱氏入门后和丈夫如胶似漆,与婆婆叶氏也相处的好,嘴硬道:“正好能陪陪嫂子和小侄儿呢。”
林烃还要调笑几句,外间下人禀报,父亲林庭机又让人来催促了。
起身整理了下衣着,林烃举步出门,突然转了回来,附在妻子耳边,低声道:“适才为夫问起王义之事……此事绝不可向他人言及,记住了?”
钱氏一怔,“无论是谁?”
“无论是谁。”
“那……二哥呢?”
“舅兄不会问的。”林烃轻声道:“如果问起,照实说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