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八十九章 沉默
这个时代没有电话,没有微信,没有伊妹儿,从宁波到北京,远迈万里之遥,信息交流非常的不方便。
所以,钱渊在做决定,在做关于京中任何事的决定前,都需要考虑再三,参考一个人的意见。
徐渭。
虽然外人皆言随园中尽皆俊杰,如孙鑨、诸大绶、杨铨、陈有年、吴兑、冼烔都名声在外,又有钱铮、潘晟这等资历深的京官,但现在能助钱渊一臂之力的,只有徐渭一人。
徐渭也是随园中知晓钱渊秘密最多的那人,很多事情钱渊只能托付给他……当然了,即使如此,钱渊也有很多事隐于水面之下,这一世的他永远不可能毫无保留的信任任何人。
从第二天开始,钱渊如往常一样起身穿衣,洗漱吃饭,出门公干,但小七很快发现了丈夫的异常。
这很正常,毕竟是枕边人,总能从那些外人不知道的细节中揣摩到什么。
但第二个发现钱渊异常的人有些奇特,居然是林烃,似乎这个少年郎对周边环境、氛围有着异于常人的敏锐观察力。
看着钱渊翻身下马,目不斜视的从自己身边越过,大步走入正厅,林烃确定,钱渊的异常在于沉默。
沉默不是哑巴,沉默也不是示弱。
钱渊的沉默夹带着复杂的情绪,他似乎在等待什么,他似乎在积蓄什么,似乎有什么即将迸发。
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波涛汹涌。
最直接的证明就在于,如今的钱渊似乎缺乏耐心。
在梁生的指引下,林烃攀爬上二楼,临窗桌边两碟小菜,一壶温酒,两个酒盏。
“龙泉公。”林烃行了一礼,抬眼看去,钱渊正在临窗远眺,外间星星点点的万家灯火似乎比任何事物都更有吸引力。
好久之后,钱渊转身坐下,端起酒盏一饮而尽,“想通了就说,没想通……明日启程赴京赶考吧。”
林烃有些委屈,前几日还说可以在镇海多盘桓些日子,现在却要赶人了……难不成是发现我有好逑之心?
“嗯?”
“龙泉公,红薯、洋芋试种当由户部指派,纵一省巡抚也无能为力,但福建致仕士绅上书朝中……以延平府、邵武府、建宁府三府之地试种新物,或朝中会允许。”
这个答案出乎钱渊的预料之外,若无对朝中局势的清晰认知,很难做出这样的答复。
钱渊拾起筷子,夹了筷菜慢慢嚼着,侧目看来,眼神冰冷犀利,“户部、六科并都察院南下查验红薯事,李时言如何说?”
林烃心头一动,知道埋藏在自己内心深处的猜测只怕撞了个正着,忙躬身道:“适时未见邸报,未闻声讯,李公便未提及。”
钱渊不为所动,缓缓道:“赴京赶考,正月初一动身实是不妥,难道贞耀不是特地来镇海的吗?”
哎呦喂,您疑心病真是够了……林烃也是欲哭无泪,哀叹道:“直到抵达镇海,才知红薯、洋芋事确凿无疑,原本真的只是顺道拜访龙泉公。”
钱渊沉默下来,片刻后才端起空空如也的酒盏摇了摇,林烃赶紧上前斟酒,犹豫了下给自己也斟了杯酒。
“也是,是钱某想多了。”钱渊轻叹道:“李时言性烈如火,以气自豪,可另寻他法,绝不会绕着弯子让个小辈来求我钱展才。”
又抿了口酒,钱渊叹道:“但如此一来,事反而难办了。”
“龙泉公此言何意?”
钱渊冷笑道:“李时言尚能饭否?”
“还算康健。”林烃小心翼翼道:“虽须发皆白,但中气十足,声音洪亮。”
“嘉靖三十五年,李时言大败,都言前事不忘后事之师,也不知李时言可有此感。”
林烃闭上了嘴巴,只静静听着对面不快不慢的讲述。
“嘉靖三十四年,钱某入京觐见,在陛下面前旁敲侧击,力荐胡汝贞代杨裁庵出任浙直总督……”
林烃知道杨裁庵指的是胡宗宪的前任浙直总督,嘉靖二年进士的杨宜。
“旁人都道钱某得罪华亭,却不知李时言恨之入骨,杨裁庵有治世之才,却无统军之能,落败已然不可避免,李时言力荐时任应天巡抚的曹邦辅出任浙直总督。”
“从那之后,李时言视钱某为敌,几番挑刺,就连随园士子选官也多受打压……”
钱渊拾起酒盏,意味深长的说:“贞耀,你说说看,他李时言肯承钱某这份人情吗?”
林烃不知晓如何作答。
李默三年多前败北,罢官归乡,但自去年福建倭乱四起,李默毁家杀倭,堪称豪烈,嘉靖帝两次下旨褒奖,再加上当年李默举荐的林庭机调任礼部侍郎,兼重修《兴都志》,李默已然有复起之像。
上书朝中,建言于福建受灾三府试种红薯、洋芋,解乡梓粮荒春耕之难还是小事,关键是,这是李默正式复起的契机。
如果李默真的因为这件事正式起复回京,那真的会欠下钱渊一个大人情。
李默那般性情……欠下这种人情,得呕死!
“还来得及吗?”钱渊突然问。
林烃掐指一算,“来得及,距离春耕节还有大半个月,晚辈已然问过,红薯以藤蔓种植略有不便,还是洋芋方便,切块发芽后就能种植,亩产至少十石,一户六口,只需……”
“问的是你赴京赶考来得及吗?!”钱渊不客气的打断道:“李时言那性子……撞破南山不回头,若无人劝,他肯接过钱某递去这根杆子?”
“晚辈……”林烃一时愕然,让我去劝说李默?
“你不去,难道钱某亲自去?”钱渊目光如针一般刺在林烃的脸上,“或者说,让福建巡抚吴惟锡去?”
“惟锡兄去,和钱某亲自去,有何区别?”
钱渊长身而起,挥袖道:“如今朝中,分宜、华亭党争惨烈,错过这次,他李时言未必还有机会!”
“难不成他还指望自己的好学生?”
“当年阮鹗于嘉兴府大败,陛下严词训斥陆文孚,锦衣卫指挥使脑门青了一个月!”
“原话转告,钱某此举非为他李时言!”
林烃怔怔的待在那儿,想了好一会儿也没想明白,最后长长作揖行礼,“无论如何,闽人当谢过龙泉公……”
钱渊伸手扶住林烃的肩膀,正色“私人何以为国事相谢?”
“钱某自然有其他打算,贞耀无需过于在意,红薯、洋芋已然计数汇合,从台州、绍兴、宁波挑选老农百名,此行还要拜托贞耀。”
“两浙百姓是人,闽人亦是人。”
最后一句话打动了林烃,的确,无论如何,眼见路旁尸骨,眼见村无人烟,眼见流民哀嚎,他们终究也是人。
这时候低低的呢喃传来。
“可惜,可惜……不是每个上位者都将他们视为人……”
“肉食者鄙,肉食者鄙……”
第六百九十章 人情
第二日清晨,下定决心的林烃只给京中父兄去了封信,不管不顾自己能不能赶得上会试,在四名钱家护卫的陪同下赶往建宁府。
为节省时间,林烃选择横穿金华府,越处州府直入建宁,正月十二日午后抵达建宁府府治所在瓯宁县。
“贞耀尚未赴京?”李默听下人禀报,诧异的看见林烃风尘仆仆的大步而来。
林烃世家子弟,向来文质彬彬,县人赞其温润如玉,如今却发髻凌乱,行走间干脆利索,哪里像是书香门第子弟。
李默皱眉看了眼林烃身后的四名大汉,突然脸色一变,拂袖回屋。
去年入闽后一直跟着戚继美的洪厚嘿嘿笑了笑,就在距离这儿不远的府衙,他和张三、周泽、梁生见过李默,当时张三冷言冷语,梁生那个大嘴巴还嘀咕了好几句,怼的李默脸色直发青。
林烃向洪厚递去个歉意的眼神,跟着李默入屋。
洪厚倒是不在乎,他是华亭人,不是最早跟着钱渊的那一批,但也是第二批入队,而且还是钱家佃户子弟出身,当年跟着钱渊入京,又跟着钱渊南下,很清楚屋内那老头看自家少爷多不顺眼。
一盏茶后,说的口干舌燥的林烃端起茶壶,连续倒了三杯茶,皆一饮而尽,一边倒第四杯茶一边说:“红薯、洋芋之事绝不假,上至府衙、县衙,下至商铺、农户,其实宁绍台三府早就铺开了,再说了,龙泉公这等人物,何必做这等一戳就破的假?”
“龙泉公?”李默冷冷哼了声,“年不过三十而已!”
来之前钱渊的评价在林烃脑袋中回想……真是个拧巴的老头啊!
“吴惟锡乃他钱展才至交,甚至就是他将吴惟锡推上高位,按察使汪道昆与吴惟锡是同年好友,闽地诸事,有他们就够了!”李默第一时间就听懂了,也第一时间推辞。
“此非私,而为公。”林烃苦口婆心劝道:“龙泉公命晚辈传话,此举非为李公。”
李默微微眯眼,片刻后大笑道:“这几年也算看清了,不论其他,钱展才的确未攀附华亭。”
顿了顿,李默自言自语道:“为何要娶华亭孙女为妻……对了,贞耀可曾见过华亭那孙女?”
林烃眨眨眼,“见过一次,夫妻情深,而且徐夫人乃杏林圣手,宁绍台三地,得其活命者数以百计。”
李默点点头,“想不通,想不通……”
“什么?”
“这点想不通,但眼下诸事是想得通的。”李默指指林烃,“钱展才何许人,虽为幸臣,但心机深沉,手段了得,人如其名,其深似渊,贞耀你虽是少年才子,但尚无资格与他对垒。”
看林烃听得懵懵懂懂的模样,李默解释道:“钱展才得陛下宠信,徐文长随伺帝侧,又有裕王殿下、高新郑为后盾,分宜、华亭均不会随意招惹。”
“他都能输万石粮米入闽,红薯、洋芋试种算什么大事?”
“何人会为此去招惹他钱展才,那可是个马蜂窝!”
“户部方仲敏支撑这些年,太仓库早已灯尽油枯,镇海输税银入京,解朝中用度之窘,户部对其感激涕零。”
李默瞥了眼一脸迷茫的林烃,“论在朝中分量,别说你兄长了,就是你父这个礼部侍郎也不及钱展才。”
“这等事,他一封信北上去户部,一封信南下至吴惟锡,足矣足矣,为何要费尽心力,绕着弯子,请老夫出面呢?”
林烃傻乎乎的抬起脸,一副傻鸟模样,弄了半天钱渊那天是在糊弄自己?
“钱展才这些年在东南好大名声,观行事手段,其人擅布局,草蛇伏线,灰延千里。”李默冷笑道:“安福城破,欧阳病危,这等消息老夫都知晓了,他钱展才会不知道?”
“安福城破,欧阳病危?”
“严分宜之妻欧阳氏,娘家吉安府安福县,其弟刑部尚书欧阳必进。”李默微微叹了口气,他和严嵩势不两立,但和欧阳必进早年是有交情的。
林烃突然想起那日正要和钱渊长谈,梁生突然引来的单臂中年人。
“严分宜八十高龄,其妻欧阳氏病逝,严东楼必然扶棺归乡守孝,东楼小儿一去,严分宜独木难支,严党覆灭之日已然不远。”
李默饶有兴致的笑道:“此时此刻,他钱展才却如此急不可耐,试图以红薯、洋芋试种让老夫起复,为何?”
林烃的脑子都成浆糊了,只能摇摇头。
“严嵩一去,华亭便能身登首辅,朝中有何人能抗?”李默傲然道:“筠泉困居礼部数年不得入阁,吕汝立入阁多年不敢发一言,充数之辈而已。”
林烃这下子更糊涂了,紧锁眉头试探问:“华亭身登首辅……时言公与华亭不合?”
“哈哈哈哈……”李默的笑声中夹杂着丝丝寒意,“若不是华亭、分宜联手,当年老夫何至于下狱论罪?”
林烃听的一阵牙疼,您老不是被严嵩陷害的吗?
李默指指外间垂手肃立的钱家护卫,“钱展才为华亭孙婿,但钱、徐两家实则分道扬镳……原本老夫听闻也只是半信半疑,但今日,既然贞耀从镇海而来,此言当不虚。”
林烃终于大致听懂了,欧阳氏即将病逝,失去最重要助手严东楼的严嵩即将败北,而徐阶的孙女婿钱渊却和徐阶颇有间隙,试图请出李默和徐阶打擂台。
好乱啊,林烃揉着眉心有些苦恼,自己被卷进这件事也不知道是好是坏……
“好了,贞耀回去吧。”李默淡然道:“这份人情……李某承不起,红薯、洋芋诸事可托付吴惟锡、汪道昆等人。”
林烃艰难开口道:“龙泉公曾言,错过此番,时言公未必还有机会……”
“其叔钱刚聲亦不过晚辈。”李默嗤之以鼻。“难道要老夫俯首他一黄口小儿?”
“此事于时言公实是公私两便,龙泉公亦言明,为公不为私。”林烃蹙眉道:“若不为公,钱龙泉何以于镇海设施招商却两袖清风,若不为公,钱龙泉何以遣护卫先入闽,后入赣,助戚参将数度大败贼军?”
这句话一出,李默也无言以对,他虽然刚直自傲,但眼力不差,几个月前戚继美解瓯宁之围,率先冲阵破敌的勇士就是钱家护卫,用鸟铳一句摧敌的头领也是钱家护卫。
李默沉默良久,才轻声道:“嘉靖三十五年,分宜、华亭合谋,老夫一战败北,只道性命不保……不论分宜,其子严东楼心狠手辣,华亭亦不会留老夫一命,有太多先例。”
“不料只半月,却只是罢官归乡……本以为是陆文孚,当日送行者唯其一人。”
“但文孚却言,此事多赖钱展才之力。”
林烃大惊失色,李默却微垂眼帘,早在数年之前就欠了这么大一份人情,如今还要再欠一份人情而起复?
第六百九十一章 怜民
罢官归乡三载,但李默从没有消沉,他知道自己可能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但这样的机会,李默不想接受。
已年过花甲之年,虽身子还算康健,但谁知道什么时候就两眼一闭?
这人情怎么还?
还还的了吗?
两份人情顶在前面,日后自己若看随园不顺眼,还能开口训斥吗?
政见不合怎么办?
若自己一意孤行,外人如何看自己?
林烃沉默半响,心里暗叹钱渊的判断太精准了,李默果然不肯接过这份人情,他只能从袖中取出一封信递过去。
李默愣了下,拆开信封,里面只有一张纸,纸上只有一句话。
“为官者,怜民为先,阮应荐故事,李公悔否?”
李默脸色有些发黑,他当年一力举荐阮鹗,结果嘉兴、湖州糜烂不堪,宗礼、卢镗均败北。
钱渊这句话是在戳李默心窝子啊。
看看李默的反应,林烃琢磨了下,从袖里取出第二封信递过去。
“福建倭乱未平,闽地春耕难行,欲借瓯宁豪气刚强一用,亦知白首相知犹按剑。”
“白首相知犹按剑,何况你我……”李默怔怔的僵坐在那儿,良久良久才挥袖道:“贞耀,磨墨。”
钱渊真的不在乎李默对自己,对随园的态度,只要李默肯出山,就意味着徐阶有一个天然的,难以缓和关系的强大对手。
好吧,不是难以缓和关系,而是不可能缓和关系……如果李默能忍气吞声,那三年前就不会那般憋屈的倒下。
林烃大喜,虽然被钱渊蒙在鼓里当枪使,但不管怎么说,目的总归是达到了。
研好墨,拿起毛笔舔了舔笔锋,取来一张纸试了试,才递给李默,往回退的时候不慎胳膊撞在高高的椅背上,林烃突然想起袖子里还有封信。
前面两封信是那晚钱渊早早写就的,而第三封信是林烃临行前,钱渊才交给他的……郑重交代,放在最后,若无必要,绝不要拿出来。
初五那日,慈溪袁家拜访钱宅。
去年十一月,日食,阴云不见,袁炜第二日上书,认为不宜实行救护之礼,嘉靖帝大喜,赐一品服,第二日手诏立拔袁炜为礼部右侍郎。
走青词那条路没走通,但袁炜拍马屁这次拍到点子上了。
觉得身份地位不一样了,一直被通商拒之门外的慈溪袁家又找上门来了……他们心里也有数,府衙唐顺之那边无所谓,拦着他们不让出海贩货的是钱渊,至于县衙孙铤,那还不是都听钱渊的。
结果呢?
林烃那日瞠目结舌,钱渊用种种不吐脏字而犀利刻薄的话将袁家上下都骂得抬不起头来……正月里拎来的礼物,都被扔到门外去。
这点李默没说错,尖酸刻薄,舌厉如刀……林烃知道,这封信里只怕没什么好话。
因为临行前钱渊曾经私下交代过,请将不如激将……你也不怕李默被气死,人家也是六十多的老头儿了。
李默挥笔一蹴而就,封上火漆,冷笑道:“让钱家护卫径直送入京中?”
“呃,这个……”林烃想了想,“还是驿站吧,来得及,龙泉公那边已经开始准备了,就是不知道吴中丞那边如何安排。”
李默嗤笑道:“你这性子……信不信你现在回闽县问问,吴惟锡定然已经接到消息,钱展才此人做事向来滴水不漏!”
林烃严肃而诚恳的问道:“如此,难道不是好事吗?”
李默一时无语,沉默片刻后叹道:“为官者,怜民为先,不论他人,钱龙泉倒是做到了。”
林烃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真诚的笑容,这是李默第一次在他面前称“龙泉”二字。
其实“为官者”,与“怜民为先”并无逻辑关系……至少在钱渊这个前世做过刑警的穿越者来看是这样的。
但在李默、林烃以及无数士子来看,钱渊东南击倭之初已然身具功名,并不是普通人,护卫乡梓还说得过去,巡按浙江还说得过去,但无职翰林力挽狂澜,只能用“怜民”来解释。
“今日正月十二,该启程赴京了。”李默算了算,“时日已经有点紧。”
的确有点紧,虽然会试是正月初九开始,但要提前报名。
乡试的考生都是早就安排好的,就算你是生员也不能想考就能考,需要大宗师巡视各府,进行一次高标准的科考,考过了才有资格赴乡试。
但会试不同,考生参加不参加会试是有很大自由度的,有的人一鼓作气,有的人想再精研三年再试,有的考了好些年终于放弃了,也有的放弃了却又想再试试。
不提前报名,光是安排座位都得为难死人。
“还要再回镇海一趟。”林烃躬身相拜,“虽是机缘巧合,就算赶不上春闱,晚辈亦不悔。”
仅仅十几日前,面前这位青年还如闽地士林所赞那般温润如玉,不过短短时日,却褪去青涩,显露出一丝敢于任事的锋芒。
李默轻叹一声,如今的林烃让他想起了一些人,陈有年、孙鑨、吴兑、杨铨……
在瓯宁县歇了一晚,第二日林烃启程,恰巧正月十五元宵那日抵达镇海。
几日不见,钱渊似乎心情好了不少,还笑着问:“得偿心愿?”
林烃很不恭敬的翻了个白眼,“应该是龙泉公得偿所愿吧。”
“第三封信没拆啊。”钱渊接过信封塞进袖里,笑道:“李时言性烈如火……真怕你一去不回,只让护卫回来报丧。”
林烃也是无语,看来里面写的真不是些好话啊!
“此番辛苦贞耀了。”钱渊在厅内踱步,随口道:“户部、吴惟锡两边都已然去信,红薯、洋芋约莫半月内备好,明日海船会再输两千石精米入闽,先赈灾民,后备春耕。”
“多谢龙泉公襄助。”
“李时言定然斥钱某拿你当枪使。”钱渊笑了笑,“以后以字相称吧。”
“是,展才兄。”
“回头在京中碰到那老头,告诉他,别心虚,想骂就骂,想打就打!”
“真的?”
“当然真的。”钱渊眨眨眼,“当然了,骂了就要又被骂回去的觉悟,打了那就要有被打断腿的觉悟。”
林烃忍笑,“都言展才兄向来是不肯吃亏的……”
“那是当然,内阁首辅之子也占不了钱某便宜,内阁次辅之子……”
说到这钱渊顿了顿,惹得林烃终于大笑出声,他早就听李默说过当年钱渊如何痛揍徐璠。
这时候,外面传来清脆悦耳的呼声,“二哥,二哥。”
林烃眼睛一亮,转头看见钱小妹抱着黑猫走过来,嘟着嘴说:“二哥,都等着你……咦,你不是要赴京赶考吗?还没走?”
没等林烃回复,钱渊就训斥道:“大家闺秀,谁让你到外院来的!”
钱小妹双目圆瞪,就年前你还说别老待在后院,出来走走才好呢!
第六百九十二章 相看
钱渊噼里啪啦一顿训斥,旁边林烃忍了又忍插嘴道:“展才兄,些许小事而已,何必如此?”
“松江钱氏比你闽县林氏稍差?”钱渊冷笑道:“你族中姐妹未出阁时也能随处走动?”
娘的,现在就开始护短了?
林烃坦然直言道:“只需有丫鬟跟随,不得离家,并无其他约束,小弟二姐当年待字闺中,还时常外出踏青,吟诗作赋。”
钱渊瞄了眼门外的两个丫鬟,哼了声,“吟诗作赋……”
钱小妹狠狠瞪着钱渊,“母亲可还在等着汤圆呢!”
“好……今晚多做些。”钱渊转头看了眼林烃,“吃了汤圆,明日一早你便启程北上,正巧有书信入京,梁生遣两名护卫随行。”
“多谢展才兄。”林烃暗暗叫苦,一点口风都不露,还急着将自己撵走。
今天钱渊心情的确不错,因为一早就收到了徐渭的来信。
现在尚未开印上朝,徐渭也见不到嘉靖帝,但细察京中局势,提醒钱渊需要谨慎行事。
如今严党惶惶,徐阶一党气焰大涨,两边都跟斗鸡眼似的,如此局势,在欧阳氏未亡,严世蕃尚未归乡之前,钱渊最好还是不要入京。
不过倒是可以先在嘉靖帝面前提一提,反正召钱渊回京是嘉靖帝去年先提及的。
徐渭提醒钱渊,镇海税银不可比去年少,如若宁海税银也能稳定下来,此番回京,嘉靖帝有可能让钱渊回翰林院,或者直接入詹事府。
钱渊倒是不在乎回翰林院或入詹事府,但徐渭的来新年给他吃了颗定心丸……欧阳氏初三那日昏厥,徐渭并没有慌慌张张急信南下,而是观察局势,打探消息,有把握后才写下这封信。
显然,这三年来,徐渭虽然身上还缺乏种种官员……或者说官僚的习性,但对局势的敏感度却直线上升。
厨房里,钱渊仔细看着厨子如何捏汤圆……这玩意前世真的没做过,都是超市买现成的,他甚至都不知道汤圆用的是糯米粉!
钱渊好不容易捏了二十个奇形怪状的,林烃洗了手将其滚成圆形,这才下锅。
“下厨不嫌弃脏了手?”钱渊斜着眼打量着林烃。
“兄长都不嫌弃。”
林烃恭恭敬敬的称呼让钱渊无语,让你以字相称,你倒是会顺杆往上爬,是属猴的吧?
吃完汤圆,钱渊才懒得管林烃没话找话望眼欲穿,直接将这厮打发走,交代梁生明日拨两名护卫跟着,自个儿回了后院。
“怎么了?”钱渊一回来就看见小七在那翻箱倒柜。
“江西那边打战还不知道打到什么时候,周泽一时半会儿是回不来了。”小七烦恼道:“袭人、晴雯倒是愿意等等,但杨文实在等不下去了。”
“这是给袭人准备嫁妆?”钱渊瞥了眼,“别忙了,都是你自个儿的嫁妆,我给袭人准备就是。”
“大头当然你出,但我也得有自个儿心意啊。”小七解释道:“虽然名义上主仆,但其实是闺蜜呢。”
“好好好,随便你。”钱渊去洗漱缩进被窝里,指点道:“那不行,那是裕王妃送你的……以后就是皇后,再往后是皇太后。”
“这个呢?”小七挑出个凤钗,“挺漂亮的,是潘家送的。”
“潘恩?”钱渊觉得无所谓,“对了,你以前去豫园玩过没?”
“当然去过。”小七拿着凤钗翻来覆去的细看,“刚到上海的时候就慕名去过。”
“就是潘家修的。”钱渊笑道:“潘恩儿子潘允端修的。”
小七对这些才不感兴趣,拿着凤钗问:“你说这个合适不合适啊?”
钱渊无趣的哼了声,“当然不合适,袭人戴的出去吗?”
“那怎么办?”
“袭人是你闺蜜,杨文也是我兄弟,面子上的事我来撑。”钱渊想了想,“你干脆打制一副金首饰,万一以后入不敷出,袭人还用得上。”
小七歪着脑袋想了会儿才点点头,将首饰盒丢回去,踢掉鞋子爬上床,“杨文应该有些积蓄吧?”
“那当然,他富着呢,钱家酒楼他其实有份子的。”钱渊小声说:“毕竟守在海关,高薪养廉那是养不了的,但高薪至少能提高违法犯罪的成本。”
“反正都是你的事。”小七利索的脱掉衣服钻进被窝,“对了,咱们什么时候回京?打金首饰也不知道来不来得及。”
“吩咐下去就是了,今年肯定要回京,什么时候还不好说,但应该是上半年。”钱渊随口说:“对了,小妹看中那个姓林的,你觉得呢?”
小七靠在半坐着的钱渊的腰侧,“塞好了!”
钱渊无语的抓过一件毛衣塞在腰侧,小七把毛衣摆弄成一团挡住肩膀,才说:“小妹都前前后后打听了好些天了,听说那人来头不小?”
“嗯,名门望族,五代之内均有两榜进士,老子是礼部侍郎,哥哥在翰林院,和张居正一届的。”
“定亲了吗?这年头定亲都早。”
“应该没有吧。”钱渊脱掉衣服钻进被窝,抢过毛衣丢出去,“那厮鬼鬼祟祟的,如果定了亲还这样,老子打断他的腿……第三条腿!”
小七的脑袋靠了过来,“长的倒是还算精神……”
“没我帅。”
“个子也还凑合,至少比小妹高一点。”小七懒得搭理丈夫的插话,“如果没定亲,倒是挺适合的。”
钱渊在心里琢磨了下……林庭机、林燫和自己都没什么来往,前者压根就没见过面,后者在翰林院见过几次,但也只是泛泛之交。
问题是李默一旦起复,林庭机将肯定是他的心腹……不说其他的,林庭机从南京国子监祭酒升任北京礼部侍郎,这一步飞跃跨度相当大,但林庭机身后除了李默,是没有其他势力支撑的。
看看这些年那些礼部侍郎,要么是董份这样的严党,要么是严讷、袁炜这样的青词翰林,他林庭机势单力薄却能杀出重围……这也被视为李默很有可能起复的预兆。
哎,对了,李默这老头不是不想欠人情吗?
干脆就这事儿把人情还了……让李默去做个媒人好了!
不行,这事儿有点犯忌讳啊,引得嘉靖帝疑心就不好了。
钱渊胡思乱想着渐渐睡着,外院客舍里的林烃想到明日启程,心里就不舒服,辗转一夜难以入眠。
第二日清晨,林烃意外得知,钱渊要在钱家酒楼设宴送行……不是一早就让我滚蛋吗?
正午时分,钱渊和林烃在钱家酒楼三层包间相向而坐。
菜肴未上,黄酒未温,林烃有些坐立难安,想着那日在瓯宁县让李家下人送给闽县母亲的那封信。
论起来,松江钱氏,名望不弱于闽县林氏,底蕴甚至更胜一筹,只不过钱渊锋芒太露,父兄未必愿意,倒是可以从母亲那边想想办法。
钱渊突然起身,笑道:“方先生,好久未见。”
钱锐行礼道:“见过龙泉公。”
一旁的毛海峰咧着嘴笑了,“今日总能省点银子了吧!”
“进来吧,你个憨货!”钱渊笑骂一句,引两人入内,简单介绍了几句。
毛海峰无所谓,叫过店小二一连串的报着菜名,而钱锐细细打量着对面的林烃,“这位公子是?”
钱渊面容僵硬的介绍……呃,其实是在重复今天早上已经说过一遍的那些话。
没办法,父亲非要来相看。
第六百九十三章 觐见
这个年过的不太舒服,至少对那些在京中过年的京官来说是这样的,欧阳氏病危,庞大的严党从严世蕃、赵文华、吴鹏再到底层官员个个面带悲色。
大家伙儿都心知肚明,好日子只怕是要过到头了,甚至都有严党官员在严府内下跪祈福。
而这个消息对徐阶一党来说简直是天降福音,堪称飞来横财,就连徐阶都有点不知所措,费心费力在胡宗宪身上做文章,始终不得其法,下定决心直捣黄龙!
但是……我还没用力,你就要倒下了?
原时空中,徐阶还要装两年多孙子呢。
由此带来的后果是,徐璠嚣张跋扈口出狂言,被严府的管家严年听了个正着……然后,严世蕃找上门,当着徐阶一家老小的面,正正方方赏了徐璠四个大耳光子。
没办法,徐阶都没脸去拦着,徐璠公然在大街上说那三个……总算死了个!
骂人家老娘,徐阶都觉得严世蕃只给了四个耳光算是客气的了。
从那之后,徐阶一党都闭气息声,这时候的严东楼可不好惹。
至于既不是严嵩也不是徐阶党羽的那些官员,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就是,但也都留点神。
于是,正月里,整个京城都安安静静,在等待什么。
但日子还是一天一天的过去,正月十六日,开印上朝,嘉靖帝去晃了一圈就回了西苑。
“文长这笔字愈发精进,青词也更上一层楼。”嘉靖帝赞道:“若不是资历尚浅,翰林学士都够格了。”
徐渭笑吟吟答道:“不敢当陛下此赞,但若有一日掌翰林事,定将展才拨回翰林院。”
“那展才宁可辞官致仕。”嘉靖帝点点徐渭,笑道:“好了,少在朕面前打埋伏,他回京……户部还想抢了去呢。”
徐渭正要凑趣几句,黄锦小步过来禀报道:“京山候之子锦衣卫指挥俭事崔曜在西苑口恸哭求见。”
嘉靖帝眉头一皱,“何事?”
黄锦也不太清楚,虽然他兼管东厂,但如今的东厂被锦衣卫压得死死的,宫外消息算不上灵通。
嘉靖帝有点头痛,要知道当年就是崔元奉金符迎銮于兴王府,将他迎入京城继承帝位,后得封京山候,大礼议事件中也颇有出力。
而且京山候的妻子是永康公主,位属皇族。
黄锦瞄见徐渭神色,试探问:“文长知晓?”
徐渭迟疑的看看嘉靖帝,才吞吞吐吐说:“崔俭事和展才不合……”
“说!”
“昨日元宵,夜间赏灯,崔府多人手持大红灯笼在严府门外招摇,严东楼……打上门去了。”
嘉靖帝也是无语,脑子坏成什么样的,这时候去招惹严东楼?
不过嘉靖帝也心里不悦,你严东楼打了内阁次辅之子,现在连勋贵都不手软?
黄锦好奇问:“崔俭事和展才不合?”
徐渭咳嗽两声没说话,嘉靖帝没好气道:“展才那张嘴可不是天生的,崔卿当年病故前还在大骂钱福!”
这是钱渊曾祖鹤滩公钱福挖的坑,嘴巴太碎太毒,公主嫁给谁你管得着吗?非要说驸马崔元长相不堪。
黄锦出去把崔曜打发走,回来又禀报道:“户部侍郎黄懋官,户部主事陈有年、吏科给事中胡应嘉,都察院御史陆一鹏求见。”
嘉靖帝点点头,黄懋官一行人回京恰好是除夕,今天开印立即召见。
“陛下,臣先请告退。”
“留下吧。”嘉靖帝懒洋洋的哼了声,“朝中已有人称随园一党,无党未必为公,成党未必为私。”
嘉靖帝其实不在乎这个,其实明朝历史上的党派纷争也正是从嘉靖朝末开始的。
黄懋官四人步入后殿,一一叩首拜下,口称万岁。
徐渭退到一旁默默听着黄懋官一一讲述南下查验诸事,其实早就对过口径了……黄懋官大年初二就拜会通政使钱铮,顺路在随园用餐。
“遍观台州、绍兴、宁波三府共十二处,亲眼所见每亩收获称量,臣子亲手上秤,约莫十二石到十四石。”
“细询当地老农,其实九月中旬即可收割,亩产约莫十五石到十八石。”
嘉靖帝斜眼瞥着徐渭,黄锦笑道:“当日可是夸口二十石的,陛下曾言,不足处以展才补之。”
陆一鹏和陈有年忍不住看了眼徐渭,后者干笑几声没说话。
黄懋官又道:“南洋吕宋岛农户遍看东南气候、亩地,言东南二月至三月可耕作,七八月便可收割,或亩产能抵二十石。”
嘉靖帝的视线缓缓落在了胡应嘉的身上,这是他惯用的伎俩,他很清楚胡应嘉是徐阶的人,而徐阶又和钱渊已然分道扬镳。
最重要的是,随园大闹六科,胡应嘉被揍得鼻梁都歪了,满脸都是血,此人不会阿附随园一党。
胡应嘉迈步出列,神色平静,躬身道:“臣亲手查验,红薯亩产十二石到十四石,洋芋未亲眼所见,至于亩产二十石,当一季之后再度查验。”
其实别说二十石,十四石已经足够高了,嘉靖帝有点兴奋,默许钱渊通商原先只是因为没银子用,没想到还真有如此奇物!
嘉靖帝太清楚红薯、洋芋能给自己带来什么了……将近四十年的皇帝,除了修道成仙之外,他如今最大的期盼无非是身后名。
能增产数倍,史书上会如何描绘?
可活万民,后人如何看待自己?
虽然早就看到持肯定态度的奏折,但直到现在,嘉靖帝终于放下心来,呼吸都沉重起来。
压抑住兴奋的情绪,嘉靖帝强作镇定,笑道:“还有什么?”
黄懋官侧头看了眼,“户部主事陈有年足迹遍布三府,查探最细。”
“又一个随园士子。”嘉靖帝看陈有年相貌堂堂,笑着点头,“京中皆传,随园中尽皆俊杰。”
“谢陛下赞誉。”陈有年躬身道:“因东南多河,耐旱未见;东南多山,展才亦选山地耕作,易活可见,户部拟于东北、西北、西南各处选地试种,一季之后再做定夺。”
嘉靖帝揉揉眉心,“朕记得展才言……可代五谷?”
一旁的徐渭小声提醒,“陛下,是宁波知府唐顺之的奏折。”
“有区别吗?”嘉靖帝嗤笑道:“展才倒是有本事,唐荆川但当世大儒,被他当枪使。”
“足以饱腹。”陈有年坦然直言,“最初在台州彭溪镇,三日内展才均命人布红薯宴,烤、炖、蒸,亦能做菜,后见洋芋,吃法更多,的确可代五谷。”
徐渭在一旁撇嘴,黄懋官那天在随园用餐,三人都在吐槽钱渊弄得红薯宴、洋芋宴,刚开始吃还行,但顿顿吃,天天吃,谁受得了……其中最是义愤填膺的好像就是你陈有年。
第六百九十四章 找茬
听了许久,嘉靖帝的神色愈发轻松喜悦,他的视线视线最后落在陆一鹏身上,突然笑道:“随园中都是青年俊杰,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这句话显然是在指钱渊的年龄,嘉靖帝觉得钱渊是刻意为之。
随园中年纪最大的是徐渭,已然年近四十,诸大绶、孙鑨、吴兑都是三十出头,剩下的都是二十多岁,年龄最小的是今年才十九岁的冼烔,其次是钱渊,再次就是陆一鹏。
陆一鹏出列,双手递上一份厚厚的册子,“臣随少司农遍查三府十二处农庄,每地亩产、灌溉、耕作、收获时日均已列册,请陛下御览。”
黄锦接过册子双手展开,嘉靖帝粗粗一看,觉得有点头晕,太细致了,倒是细细看了册子最后的图表……这个时代,类似的图表在政务工作中非常少见,钱渊特地亲手画的excl表格。
竖列是每处农庄,横列一排过去分别是农庄亩地数量,共计收获石数,亩产数,播种时日,起货时日,耕作时长,灌溉多少……嘉靖帝一目了然清清楚楚。
这种直观的感受让嘉靖帝非常新奇,他第一时间就猜测是钱渊弄出来的……他就是如此喜欢标新立异。
“这是展才手笔?”嘉靖帝啧啧道:“难怪方卿一力要把他抢到户部去。”
黄懋官大喜过望,“陛下圣明,钱展才最擅打理钱粮之事,东南多有人言其有计相之能!”
户部尚书方钝已经提了好些次了,嘉靖帝不置与否,示意黄锦收起册子,“红薯、洋芋之事就由户部指派,选各地试种。”
四人均拜倒在地,这件事就算盖棺定论了,陈有年、胡应嘉、陆一鹏都是嘉靖三十五年进士,吏部考功司记功,对日后升迁颇有助益。
黄懋官更会因此事在竞争户部尚书这件事上占据优势,毕竟在将来几年,推广红薯、洋芋将会是户部最重要的工作之一。
四人退下后,嘉靖帝笑道:“计相之能……这是说宁海事吧?”
“呃,可能是吧。”徐渭作势抹了把头上的汗。
黄锦啧啧道:“空口无凭,居然立集十万白银,而且这次还不以税银抵扣,展才哪里是扫帚星,明明是善财童子嘛。”
嘉靖帝有点后悔,早知道当年干脆开海禁通商就好了,这些年也不会过的扣扣索索的……都是夏言那厮坏的事!
嘉靖二年,宁波争贡之役后,就是夏言建言罢市舶司的。
不过嘉靖帝转念一想,若无钱渊这种人物,还真没什么人敢干这种事,看看这厮都干了什么,简直就是孙猴子。
徐渭离了万寿殿,去直庐兜了圈,严嵩没来,严世蕃冷笑着端坐在上,徐阶恭敬有礼的站在下手念着奏折。
看到这一幕,徐渭在心里琢磨了下,严世蕃到底是有恃无恐还是不知死活?
关于徐阶的品行,徐渭和钱渊有着共同的认知,此人手辣甚于严东楼。
兜了一圈,徐渭回了书阁,这是翰林词臣轮值撰写青词所在,最热闹的时候十多人,但自从徐渭出现后,人数渐渐削减……呃,徐渭不仅青词写得好,嘴巴毒,更兼眼力好,挑毛病可能是他最擅长的事。
徐渭以青词独宠,但毕竟资历浅,这条幸进之路被他截断,但其他人熬了好些年也渐渐出了头。
书阁里除了徐渭还有李春芳、袁炜、郭朴三人,严讷去年初就出任礼部侍郎,如今转吏部侍郎。
其实李春芳、袁炜也都已经出任他职了,前者去年八月任太常寺少卿,后者去年末因日食事被提为礼部右侍郎。
但这两人仍然在西苑轮值,虽然青词写不过徐渭,但写不写是态度问题,不同于徐渭,他们俩在朝中是没有根基的。
所谓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没有根基的后果是,历史上的袁炜入阁很快就被徐阶赶走,李春芳在徐阶手下下忍气吞声做了几年应声虫,后来登上首辅却要听命于群辅的高拱,没几年也很快滚蛋。
郭朴是最倒霉的那个,词臣中他是资历最深的那个,嘉靖十四年进士,钱铮的同年,现在还在熬着。
看到徐渭进来,李春芳和郭朴都默不作声,他们也不是没使过手段,可惜没什么效果,而袁炜横眉竖目,怒斥徐渭。
“听闻前太医院李时珍杏林妙手,如今足迹遍布天下效仿神农,唯随园能寻其踪迹。”袁炜高声道:“不知随园昨日收何等重礼?”
欧阳氏病危,严府欲寻李时珍,此事也不知道怎么传出去,如今闹得满城都知。
“关你鸟事。”徐渭反口嘲讽道:“待会儿徐某带话给严东楼,袁懋中斥随园多事,寻访李时珍之事随园不再插手。”
袁炜被这话堵得面色铁青胸口发闷,这话一出,不论严世蕃怎么想,就算表明态度,或向随园示好,都可能直接堵门把自己揍一顿。
徐渭也有点莫名其妙,这货怎么今天主动挑衅……这两年吃的亏还不够多?
呃,钱渊送入京的信里没说,但袁炜的弟弟、侄儿都写信来了,咱慈溪袁家被他钱展才羞辱得……礼都扔到大街上了!
袁炜心情不好,距离不远的直庐里,徐阶心情更不好,大大咧咧坐在上位的严世蕃是鸡蛋里挑骨头,每封奏折都要挑些毛病,然后指桑骂槐……说白了就是来找茬的。
饶是徐阶脸皮厚也有点撑不住了,毕竟严嵩那是弘治年间进士,老前辈了,而面前这货身上连功名都没有。
不急,不急,等你老娘死了,等你归乡守孝,看我怎么收拾你老子……
徐阶拿起下一本奏折,“辽东巡抚候汝谅上书,辽左滨海,水陆艰阻,未有如今惨状,臣于去岁秋收后奉命巡抚,见村里无炊烟,野多暴骨,萧条惨楚,目不可忍视,母弃生儿,父食死子,父老相传,咸谓百年未有之灾……”
“去年已然调了粮米过去,还在那叫苦?”严世蕃嗤笑道:“说起来还是镇海钱展才帮的忙,徐阁老收的好孙女婿。”
徐阶的脸有点僵,当日怎么就鬼迷心窍收了这么个孙女婿,早知道把孙女溺死算了……
对面的严世蕃眼神颇为玩味,悠悠道:“严某自视甚高,能与之比肩者,钱展才是一个,对了,红薯之事已然确凿无疑……徐阁老好好想想,给汪五峰封个什么爵位!”
徐阶脸色微微有些发白,双目如古井无波,但心里却在叹息,可惜了,去年赵贞吉兵行险着未果,汪直有忌惮之心,拒绝了自己的招揽。
呃,真的不可能成功,汪直可是最信任身边谋士方先生。
第六百九十五章 疑虑
两年前通商一事,户部赞同,其他五部都没怎么表态,严党抽身,只有科道言官群起攻之……要说徐阶没有插手,严世蕃是决计不信的。
如今红薯、洋芋一事抵定,再加上之前的三百根巨木,汪直说不定还真能混个爵位,那也算改换门庭了。
安静了片刻,徐阶避而不答,轻声慢语解释道:“去岁辽东粮荒,赖户部筹粮度过难关,但辽东巡抚上书所言却是为春耕,请朝中拨牛具银五万两,以备春耕。”
“说到底还是要银子。”严世蕃冷笑道:“不会又中饱私囊吧?”
“东楼公说笑了。”徐阶轻声道:“候汝谅之父侯纶,正德年间进士,历任苑马卿、户部侍郎,清廉如水,候汝谅其人肖其父。”
严世蕃手中玩弄着一块精美的玉佩,冷笑道:“候汝谅,嘉靖二十三年进士,国子监出身,是徐阁老的学生吧。”
的确,那时候徐阶兼任国子监祭酒,与候汝谅同窗的还有大名鼎鼎的杨继盛。
候汝谅是前年以都察院御史身份巡按辽东,去年辽东饥荒赈灾得力,立即提为辽东巡抚。
看徐阶不吭声,严世蕃丢下玉佩接着说:“石英韶不也是徐阁老学生,其父石鸿轩弘治年间进士,以清廉闻名于世,不也因中饱私囊下狱论罪?”
徐阶微垂眼帘,心里暗骂……娘的你难道不知道我为什么把石英韶弄下去?
严世蕃心里也在骂,一边骂徐阶,一边骂钱渊……好不容易拉过来的六科头面人物,就这么毁了!
“东楼公,如何票拟?”徐阶尽量保持冷静。
“一下子就要五万两,自然呈交御览。”严世蕃靠在椅背上,“继续吧。”
徐阶忍气吞声拿过下一本奏折,“福建巡抚吴百朋、福建总兵戚继光上书兵部,虽屡败倭寇,但残寇盘踞岛上,难以剿灭,请拨浙江水师南下击倭。”
没有严嵩在场,严世蕃堪称跋扈,直截了当的把话说穿,“这是展才的事儿嘛。”
这话不能说错,不仅仅是吴百朋、戚继光和钱渊的关系,更是因为浙江水师的战船大都是钱渊聚拢人手、银两在镇海打制的。
严世蕃的话还有另一层意思,就在两刻钟之前,徐阶还念过浙江巡抚谭纶的奏折,台州指挥使葛浩率水师出击,大败倭寇,缴获海船八艘,余者南窜入闽。
显然,不管起因是什么,东南几位大员都达成了默契的协议,使台州指挥使葛浩率水师南下,助戚继光击倭。
严世蕃琢磨了下,钱渊那厮难道在东南乐不思蜀了?
不过这事儿自个儿没关系,反正钱渊和徐阶之间……自从兵围巡抚衙门之后,再也没有和解的可能了。
再说了,如今徐阶还有女婿张居正不是……严世蕃是知道了,徐阶卯着劲儿要把张居正塞进裕王府。
徐阶看着严世蕃提笔票拟,心里也在琢磨这个问题,钱渊难道还不回京?要不要让儿子去封信问问……算了吧,还是让女儿去问,说不定效果好点。
“展才倒是在东南玩的快活。”严世蕃丢下笔,“还有几份?”
“东楼公勿急,只最后一份了。”徐阶拿起最后一封奏折,打开看了几眼,眼神深幽,神色变幻莫测,没有开口而是将奏折递过去、
严世蕃察觉到什么,伸手接过奏折。
这是李默上书户部的奏折,福建延平、邵武、建宁三府先遭倭乱,后被贼军洗劫,十九州县已是饿殍盈路,流民充斥,得浙江粮米赈灾,然春耕无着,请户部以三府之地试种红薯、洋芋。
“砰!”严世蕃大怒起身,拍桌厉声喝道:“谁送入直庐的!”
徐阶面无表情的轻声道:“此等奏折,自然是通政司送来的。”
严世蕃双目圆瞪,“钱铮!”
徐阶立即添了把火,“只怕是钱渊。”
钱铮是通政使,哪些奏折送到内阁必须得其许可,而钱铮存在感不强,但其身后的侄儿钱渊存在感……强的过头了。
更何况,李默上书希望在福建延平、邵武、建宁三府试种红薯、洋芋,李默是建宁府人,而红薯、洋芋和钱渊紧紧联系在一起。
徐阶和严世蕃都想到了同一种可能性,欧阳病危,严党将倾,难道钱渊选择扶李默起复?
两人对视一眼,都各自在打算盘……以钱渊对嘉靖帝的影响力,李默起复很难说能不能成功,关键是嘉靖帝去年两次下旨褒奖李默,林庭机升任礼部左侍郎,李默本就有被嘉靖帝起复的可能,而钱渊给出了一个契机。
当年是严嵩、徐阶联手,才将李默赶走,没想到不过三年,李默就可能卷土重来。
屋内一时寂静无声,徐阶和严世蕃都在默默思索。
要是在家里书房,徐阶怕是要破口大骂了,贱,太贱了!
铁定的下一任内阁首辅不去攀附,却要去找李默……难道你忘了当年李默如何对你,对随园?
选官的时候,差点把如今名扬朝中的杨铨踢到琼州岛去!
还有你李默,不是以气自豪吗?居然勾连钱渊企图起复,要不要脸?!
严世蕃思虑良久,眼角余光瞄见徐阶那张白里带青的脸庞,嘴角流露出一丝笑意。
李默和严嵩已经斗了好些年了,互为死敌,倒是徐阶曾经和李默携手,最后却背后一刀……就算李默起复,只怕最恨的不是严嵩父子,而是徐阶。
李默有个执掌锦衣卫的学生,严世蕃不觉得对方弄不清当年实情……再说了,不知道,我还能坦然直言嘛!
当年上书弹劾董份的两个科道言官,一个是严党,另一个可是徐阶背后捣的鬼!
徐阶的手不自觉的颤抖,轻声问:“东楼公,如何票拟?”
严世蕃冷笑道:“自然是呈上御览,入了内阁,都有留记,难不成还想抹了去?”
等司礼监那边收走奏折,徐阶紧紧抿着嘴离去,严世蕃在屋内来回兜了两个圈,去了书阁。
“怎么了?”严世蕃看着匆匆离去冷不丁摔了一跤的袁炜。
徐渭不屑的瞥了眼,还真以为我会去说小话啊!
“无事,对了,刚才去直庐,徐阁老尚在,就没进去。”徐渭淡淡道:“昨晚接到来信,李时珍就在江西,三日前已启程,按时日算,三四日内能抵京。”
严世蕃大喜,“多谢文长。”
徐渭没吭声,他怀疑……在欧阳氏没死之前,李时珍可能永永远远都进不了京城,说不定运河上船都被凿沉了。
迟疑片刻,严世蕃没有问出口,而是转身离去,就算李默起复又如何……更何况,严世蕃在心里琢磨,徐阶虎视眈眈,要不要做些手脚,让李默和徐阶撕破脸怼上。
第六百九十六章 决心
严府门外依旧是车水马龙,正厅里坐着的有工部尚书赵文华,吏部尚书吴鹏,还有六部好几位侍郎,待客的却是严府的管家严年。
严世蕃随意招呼几句,先去后院探望母亲,就坐在床边的严嵩双目无神,一副行将就木的模样。
但等儿子在耳边缓缓叙述今天之事,严嵩立即回过神来,时而点头,时而摇头,时而指点几句。
“为父已满八十,本朝未有如此高寿首辅,其实陛下早有起复李时言之意。”严嵩缓缓起身,在严世蕃的搀扶下走到侧屋,“比起徐阶,李时言还不错。”
“父亲此言何意?”
“李时言其人为人自傲,不会赶尽杀绝。”严嵩叹道:“徐华亭今日可是极为恭敬?”
严世蕃沉思片刻后点点头,“华亭貌似恭敬,一旦翻身,必然手段酷烈。”
“也未必……”严嵩幽幽道:“如若陛下有维护之意,华亭也可能……”
“何能将生死如此轻托?!”严世蕃急了,“父亲,局势未至绝境!”
严嵩打量着这个让自己的晚年命运变幻莫测的儿子,只轻轻叹了口气,如若当年能下苦功历科场走正途,今日自己也不会如此惶恐难安。
勉强打起精神,严嵩接着说:“李时言此人自傲,自傲者最恨小人,就算起复亦一时无碍。”
“不错,华亭诚然小人。”严世蕃赞同道:“李时言只怕恨其更甚父亲。”
严嵩没吭声,这个是自然的,毕竟自己已经八十了,就算陛下不斥退,说不定哪天两脚一蹬就走了,儿子严世蕃是挑不起大梁的,所谓的严党必然土崩瓦解。
如此局势,李时言自然看的清清楚楚,他的对手只会是徐阶。
“父亲?”
严嵩回过神来,“什么?”
“展才勾连李时言,还是李时言主动靠上展才?”
“绝无可能。”严嵩轻笑一声,“不用去管。”
“不管?”严世蕃的声音猛地拔高。
“喊什么!”严嵩被骇得差点跌倒,训斥道:“李时言年过花甲,他钱展才大好前程,与李时言结盟,有点脑子的都不会这么想!”
“裕王?”
“还有高新郑!”
严世蕃摇摇头还是有点放不下心,但严嵩已然转身回屋。
严嵩此生别说小妾,通房都没有,夫妻情深至此,颤颤巍巍的坐在床边,呆呆的看着昏睡着的妻子,正是少年夫妻老来伴。
徐府,书房。
今晚的张居正莫名觉得有点难熬,仔细想想,可能是因为徐璠没来……被严世蕃扇了四个耳光,然后被徐阶亲手抽了三十鞭,现在还在养伤呢。
长时间的沉默,烛光缓缓弱下去,接着昏暗的光线,陆光祖用近乎窥探的视线打量着半面面孔隐藏在黑暗中的徐阶。
三年前,李默如何看待随园?
就算在陛下面前,李默也不止一两次斥钱渊、徐渭,如今却勾连钱渊试图东山再起。
但即使如此,为何师相如此?
陆光祖有些懵懂,但张居正是心知肚明的。
张居正用隐晦的口吻打破沉默,轻声道:“岳父,即使李时言起复,毕竟未曾入阁。”
这句话其实说得够明白了,就算徐璠在估计都听得懂,李默官至吏部尚书,起复后就算迅速入阁,但无论是地位还是势力都远不及徐阶。
更别说这三年内,李默当年的党羽都被清洗的差不多了,拿得出手的也就一个礼部侍郎林庭机。
徐阶有些失望,挥手让两人退下,他自个儿心里是有数的,今上可不是那种讲规矩的。
谁先入阁谁就有优势?
那徐阶为何能越过吕本为内阁次辅?
徐阶当年为什么要干掉张经逼老师聂豹致仕,为什么三年前和严嵩再度联手击败李默?
那些还只是后续考虑的事,徐阶难安的是因为接下来的这一段时日。
一旦欧阳氏病逝,严世蕃扶棺归乡,以严嵩现在的身体很难亲自票拟,更别说如今还是冬日。
而票拟是内阁首辅最重要的一项权利,一旦首辅不能为之,当以群辅合计,吕本是个不管事的……内阁的票拟权实际上将会落到徐阶手中。
徐阶早就前前后后考虑周全,除了本为阁老的吕本,有资格入阁的只有礼部尚书吴山,但此人与严嵩父子不合,而且在朝中也少有党羽,资历尚浅,很难抗衡徐阶。
但如果是李默,那局势就不同了,李默是正德年间进士,资历比徐阶老,而且比徐阶更早升任尚书之位,最重要的是,李默性烈如火……这是他的弱点,但也是他能够在内阁抗衡徐阶的重要因素。
徐阶可以想象,东山再起的李默几乎肯定会知道三年前实情,就算陆炳不告知,严嵩也会告知。
一旦李默入阁,必然会和徐阶争夺票拟之权……别说嘉靖帝,只怕严嵩都愿意看到这一幕。
需要声明的是,有内阁首辅这个称呼,但内阁次辅实际上只是群辅,只以大学士之前的宫殿名称来确定先后顺序,被视为可能接替内阁首辅的人选。
但并不是说内阁首辅不能干事,内阁次辅就可以顶上去……如果代理内阁首辅倒是可以的,票拟是首辅的特权。
后来的万历年间,张四维丁忧,内阁次辅申时行就代理首辅票拟……然后张四维就病死了,如果没病死,回朝依旧是内阁首辅。
即使从长远考虑,徐阶也胆战心惊,一旦李默起复,得陛下简拔入阁,通过钱渊勾连裕王府……高新郑不过四十出头,是等得起的。
一夜无话,徐阶清晨起床,慢条斯理的洗漱用饭,缓步走出内院,偏头看了眼,老管家微微摇头。
真能撑啊,都半个月了,徐阶暗自咬着牙,八十五岁了,居然如此长寿!
徐阶冷笑着上了轿子,就算再长寿总归是要走的,你们儿子绝不会如此高寿!
徐阶已然通盘考虑过了,如果能在李默起复之前逼退严嵩,击溃严党,自己才能保证地位,保证顺利接任内阁首辅。
就算李默被简拔入阁也对自己很难产生威胁……徐阶在心里盘算着,要不要加快步伐,将张居正塞进裕王府,听其言,高新郑态度缓和了不少。
这个计划的第一步是欧阳氏病逝,第二步是严世蕃归乡,但第三步、第四步、第五步……徐阶像国手一般已经一一安排妥当。
当然了,最重要的是,今天得去看看陛下的批复。
趁着严世蕃还没来……呃,其实徐阶今天是特地早点来,找了个借口去问了问,结果司礼监回报,陛下尚未批复。
徐阶精神一振,心想说不定会留中不发呢……事实上,嘉靖帝正在盘问徐渭。
第六百九十七章 影响力
看着手中的奏折,徐渭有点傻眼,这么大的事……展才为何不事先言明?
“这事儿臣也不知晓。”徐渭懵逼的都支支吾吾了,“当年他看随园不顺眼……展才还和他……”
嘉靖帝也有点纳闷,虽然奏折里没有钱渊这个名字,但他能断定,钱渊必然插了一手……不然就算福建春耕难行,上书的也应该是福建巡抚吴百朋,那正巧是钱渊的人。
更何况钱渊和李默向来不合,李默自傲,钱渊……睚眦必报,不找李默麻烦就不错了!
当年选庶吉士,李默是唯一试图将钱渊刷下去的那个,还一度公然批驳随园士子,就连副手吏部侍郎孙升的儿子孙铤都没逃掉。
上位者都有病,疑心病,做皇帝这个职业的疑心病比普通人重得多。
而这其中,嘉靖帝属于深度患者,这一方面来源于他的性格,另一方面来源于十多年都不上朝了。
嘉靖帝在心里盘算,这事儿有点古怪,而且又正巧发生在严嵩妻子病危的当口……
“就他事多!”徐渭有点头疼钱渊天马行空的出招,“陛下,干脆召其回京算了,塞到户部,或者留在都察院……”
嘉靖帝眯着眼打量着徐渭,片刻后摇摇头,“再等等吧……对了,户部已然上奏,去岁镇海共收缴税银一百一十二万两白银,去年末再选宁海通商,今年可能倍增?”
徐渭思索片刻后道:“陛下,当有增幅,但难抵倍增,毕竟海船有限,有的海船原在镇海出海,现在可能移至宁海。”
“不过展才……”
“嗯?”
徐渭干笑两声,“少司农一行人南下,北返启程前,展才建运河南下钞关松松手……”
嘉靖帝也是聪明人,略一思索就懂了,笑骂道:“他倒是打的好算盘!”
“反正肉都拦在锅里。”徐渭嘀咕道,南北运河是这个帝国的大动脉,大量的货物都是通过运河南下入浙的。
最早有吴百朋,现在有谭纶,钱渊倒是能控制杭州的北新关,苏州的浒墅关也好说,再北边的扬州、淮安、临清压根就不鸟钱渊。
钱渊试图降低货船南下的税率,来吸引更多的货物汇集东南,对户部来说……宁波清吏司自然是愿意的,但原本负责八大钞关的清吏司肯定不干。
所以黄懋官很是为难,都是自个儿的手心啊,所以徐渭今天才一竿子捅到嘉靖帝面前。
但嘉靖帝才不管这些屁事,指着黄锦说:“你和黄伴说去,他肯就行!”
黄锦嘿嘿笑着不吭声,
从扬州开始,淮安、临清、河西务四个钞关都是有内宦插手的,那帮黑眼珠只看得见白银子的太监哪里肯任由银子从手缝里溜走,要知道这些太监能得肥缺,也是要一层一层送孝敬的。
“那就等正月……二月之后,看看送抵京中账本。”嘉靖帝下了决定,“若有增幅,调其回京。”
徐渭试探问:“陛下,回都察院?”
“然后回头再巡按他省,再去闹个天翻地覆?”嘉靖帝笑骂道:“文长你这操心操的……福建倭乱,都要借其力,兵部上书,请拨浙江水师南下击倭。”
徐渭嘿嘿笑了笑,转而说起青词,他是知情人,钱渊修的战船基本都拨到台州指挥使葛浩麾下,而葛浩是浙江巡抚谭纶一手提拔起来的心腹爱将。
这也是徐渭、钱铮以及随园众人都希望钱渊尽快回京的原因之一,身为巡按御史,钱渊借助诸多人脉以及通商一事,将自己的影响力无孔不入的灌注到东南沿海各地。
从兵力调配,打制军械,到通商税银,修建战船,钱渊的身影无处不在,甚至宁绍台三府不少文武官员都是钱渊安插的。
如宁波知府唐顺之,同知宋继祖,台州知府宋仪望,宁海县令赵大河,最典型的就是镇海知县,从孙丕扬到孙铤,都是随园一员。
而浙江巡抚谭纶又是钱渊的小舅,钱渊很多人事上的安排他都帮的上忙……特别是兵力调配方面。
如果不考虑地盘大小,宁绍台三府都成了钱渊的独立王国了……这是朝中谁都不想看到的,也是文官体系不自觉的排斥。
但事实上,钱渊想做的就是这些。
一旦回京,短时间内无法再赴东南,不将根基扎牢了,日后出了事,弄不好鞭长未及。
陪嘉靖帝用了午饭,徐渭才出殿,想了想和黄锦招呼了声,径直回了随园。
嘉靖帝斜斜靠在榻上,沉默半响后看向黄锦,“唤陆炳来。”
黄锦躬身应是,出去吩咐手下,又顺路去了直庐,将批红的奏折递给严世蕃。
“老黄,李时言那封呢?”严世蕃对其他的不太关心。
黄锦笑眯眯的说:“陛下留中了。”
一旁的徐阶心里一喜,还真留中不发……看来陛下对是否起复李默也犹豫不决。
徐渭回了随园,第一时间递了口信,让钱铮回府,又使人将孙鑨叫了来。
“陛下本就有意起复李默,展才何苦来这一手?”徐渭拉着脸说:“沾得一身腥!”
其实徐渭猜错了,倒是徐阶猜对了,对于是否起复李默,嘉靖帝犹豫不决,李默此人太能闹腾,一旦回朝,要么和严嵩,要么和徐阶,肯定会闹得乱哄哄一片。
远在万里之外的钱渊不能肯定李默是否能起复,但他愿意给李默一个契机,如若嘉靖帝有意起复李默,此次就是一个契机。
原本钱渊倒是没这个计划,只是林烃的突然出现,以及林庭机父子与李默的关系,让钱渊做出这个决定。
钱铮犹豫了下,低声说:“李时言虽与随园不合,但为人光明磊落,亦有任事之能。”
徐渭摇摇头,“一旦严嵩滚蛋,徐阶独掌内阁,能与其对垒的……李时言是最合适的,但如今陛下疑心李时言勾连展才,将奏折留中不发。”
一直沉默的孙鑨突然说:“展才思远谋深,不会如此不智,此事定有安排,先等等吧。”
“只能等等了。”徐渭叹了口气,“今日陛下提及展才回京之事,等镇海、宁海二月税银账目入京,约莫三月中下旬。”
“差一个多月满三年。”孙鑨笑道:“恰好能和端甫兄同时入京。”
诸大绶归乡守孝二十七个月,正是三月除服。
这时候,有节奏感的敲门声突然响起。
梁生大步进来,眨眨眼,“严府挂白了。”
“什么?”
“欧阳氏病逝了!”
徐渭一跃而起,双拳紧握,神色肃穆,终于等到这一日了!
三年了,徐渭不得不虚与委蛇,不得不摁着心头的厌恶和严世蕃打交道……太难为他了。
第六百九十八章 联姻
严府换上早已预备好的白灯笼,短短一刻钟内,几乎全京城都知道了。
严嵩之妻欧阳氏病逝,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大旗将倾,意味着猖獗十余年的严党末日将至……京官里有糊涂蛋,但严党里绝不会有。
消息传出,严党无不失魂落魄,徐党无不暗地里弹冠相庆。
刚刚出西苑的锦衣卫指挥使陆炳听闻消息,心里也感触良多,不说严世蕃扶棺归乡,严党登失主事者,而且严嵩夫妇情深,欧阳一去,严嵩能再撑几日?
已是黄昏,淅淅沥沥的小雨从天而降,北风呼啸而过,吹落的屋顶瓦片发出清脆的碎裂声,陆炳长叹了声,自今上登基,张璁、夏言、严嵩均一时权重无二,总被雨打风吹去。
陆炳亲眼所见,张璁、夏言如何相斗,严嵩又如何后来居上,他突然想起了被贬居塞外的沈炼。
前年那遭事后,严世蕃没有杀沈炼,徐渭亲自带着钱家护卫出塞,先是好言相劝,之后干脆将沈炼软禁起来了。
“大都督,可要转向严府?”
陆炳警告的瞥了眼手下,现在的严府那是漩涡正中,自己身份特殊,如何能掺和进去?
一路回府,陆炳烦恼的径直去了书房,虽然身为武进士,还执掌锦衣卫,但实际上他文武双全,就连青词都有一手。
身为锦衣卫指挥使,又极得陛下宠信,陆炳消息来源渠道非常宽,知道宫内宫外太多的隐秘。
严嵩、徐阶他都不在乎,他在乎的是嘉靖帝本人,陆炳太清楚了,自己的身份地位全都建立在嘉靖帝身上,一旦驾崩,他就算不被清算,也必然败落。
而陆炳偏偏知道,嘉靖帝从去年开始,身子一日不如一日,看起来精神的很,但实则已近灯尽油枯。
洪武十五年,明太祖设锦衣卫,代代相传,锦衣卫指挥使几乎都没什么好下场,毕竟锦衣卫的立场摆在那,站在文官系统的对面。
最典型的就是前三任,毛骧炮制胡惟庸案,蒋瓛炮制蓝玉案,两人最后都被朱元璋抛出去平息众怒,永乐年间的纪纲更是如此。
攀附王振上位的马顺最是倒霉,被文官活生生的殴死在宫中,再之后的卢忠、万通、石文义、钱宁、江彬……
唯一善终,而且得文臣赞誉,得帝王信任是土木堡之变后与明英宗共患难的袁彬。
最特殊的地方在于,只要皇帝驾崩,新皇登基,必然清洗锦衣卫,但袁彬在天顺、成化年间,都是锦衣卫指挥使,
陆炳不指望自己有袁彬那般运气,裕王登基后自己肯定得滚蛋,但问题在于有什么样的下场。
实话实说,陆炳在文官系统里的名声还算不错,不然当年沈炼身为两榜进士也不会入锦衣卫做个经历,关键在于,世人都知,自己和严党合谋馋毙夏贵溪。
想安度晚年,陆炳需要做些准备,事实上这些年他一直在做类似的准备,联姻。
陆炳随意翻开一本书,心里琢磨需要快些筹备儿女辈的婚事,长女嫁给成国公嫡长子朱时泰,次女嫁给了严世蕃次子严绍庭,三女与徐阶次子徐瑛定亲,五女与吏部尚书吴鹏长子吴绶定亲。
看看这份名单,严党、徐党、勋贵、文臣,陆炳几乎和朝中所有势力都是姻亲关系。
陆炳在心里盘算,下个月吴绶参加会试,无论结果如何都要成亲,徐瑛今年十四岁,不知道徐阶肯不肯提前迎娶……
倒是四女到现在还没着落,两年前定亲,但男方去年过世。
丢下书册,陆炳又叹了口气,今日嘉靖帝下令查查李默、钱渊,这件事他在进宫前就知晓了。
按照陆炳的推测,钱渊给出了李默起复的契机,原本倒是无所谓,但偏偏欧阳病逝,严嵩摇摇欲坠。
要不要查,那是不需要考虑的,陛下将此事交付陆炳,本就有试探之意,毕竟李默是陆炳的老师。
如何查,那也不是重点,陆炳在宁波、镇海也是安插了人手的。
关键是如何禀报。
陆炳想起三年前钱渊南下前那次会面,自己给出了一个承诺,背了一份人情,终使李默安然出狱。
这次是还人情吗?
陆炳苦笑不已,就算自己将事情糊弄过去,那不叫还了人情,而是一次交易……毕竟李默是自己的老师,而且严嵩一败,李默起复与徐阶抗衡,自己反而能得安稳,说不定就此能挣出一条退路。
陆炳隐隐察觉到,钱渊的出手似乎是针对自己的……毕竟当年是自己秘密寻钱渊,合谋救出李默,这也意味着,钱渊很清楚李默在自己心目中的分量。
突然,陆炳脑海中灵光一闪,如今随园这一方势力在京中已然登堂入室,六部六科,翰林御史,均有随园士子,还有徐渭、陈有年、杨铨、陆一鹏这等最近在朝中风头正劲的人物,更别说以一己之力解朝中用度之窘的钱展才。
陆炳啧啧两声,早知道钱展才有如今的分量,就该塞个女儿进他被窝……算了,如果真联姻了,只怕钱展才也没如今的局面。
随园倒是不错的联姻对象,最关键的是随园背后是裕王府。
徐阶、严嵩的手能伸进裕王府,但这对身为锦衣卫指挥使的陆炳来说是禁忌,他曾经一度试图和高拱联姻……可惜高拱那厮回绝了。
这倒是个机会……陆炳立即吩咐心腹去查查,很快,资料就递了上来。
徐渭……算了吧,都快四十岁的人了!
诸大绶、陶大临、孙鑨、陈有年、吴兑、杨铨、陆一鹏都已经成亲,冼烔与同乡潘晟之女已然定亲,孙铤与姻亲杨家女定亲,其他几人虽是随园一员,但名声不显,陆炳有点不太看得上。
长久的考虑后,陆炳的视线落到了孙铤这个名字上,南京礼部尚书孙升的次子。
孙铤虽然已然定亲,但陆炳记得孙升有五子,关键是陆炳和余姚孙家有旧,孙升的兄长孙堪是嘉靖五年的武状元,与陆炳一见如故,极有交情。
陆炳盘算良久,准备让心腹去打探一二,突然外间下人禀报,“老爷,有信。”
将信送到陆府,要么是家信要么是秘信,陆炳眯着眼取过信封,查验火漆,取小刀裁开,展开信纸,不看内容先看落款。
落款只有两个字,“龙泉”。
看完信,沉默了一会儿后,陆炳阴着脸起身,就着烛火将信纸点了一个角,默默的看着火焰化作灰尘,才招来心腹吩咐几句。
随园之中,钱渊为首,其次徐渭,再次孙鑨,而孙铤又南下任镇海知县……孙家和钱渊关系太深,陆炳下定决心,不管哪个,反正得从孙升剩下的三个儿子中抢个女婿!
第六百九十九章 拜祭
下了一夜的小雨,到了凌晨变成冰珠,没一会儿,雪花飘飘扬扬,给整座北京城披上一件洁白的毯子。
其实严府用不着这件毯子,白色的灯笼处处可见,恸哭声时时耳闻,徐渭去西苑打了个转,写了份青词递上去,才起身去了严府。
严府门外车水马龙,数十个官员正在雪中等待,徐渭看看这架势,犹豫着要不要待会儿再来,但眼尖瞥见潘晟缓缓踱来。
就在去年末,裕王府讲官出缺,高拱上奏选翰林补之,到现在也没个结果。
严党的人选是唐汝楫,徐阶推荐的自然是张居正,徐渭向高拱举荐的就是潘晟。
但高拱对张居正颇为赏识,两人在国子监搭班子相处的颇为融洽,高拱曾经公开称颂张居正的温文儒雅……啧啧,明朝的内阁首辅中,高拱是少见的独裁者,而张居正更胜一筹。
对着三个人选,高拱询问裕王,但裕王本人倒是挑中了一个多月后除服的诸大绶。
“六部尚书都已经来过了,徐阁老更是一大早就到了。”潘晟冲着门房努努嘴,“文峰、子直、登之都已经到了。”
“据说华亭是被赶走的?”徐渭小声说,“适才在西苑撞见……嘴角带笑,喜不自禁。”
潘晟有点想笑,徐阶一大早来拜祭,严嵩还算客气,但严世蕃看见徐阶身后的徐璠……气不打一处来!
虽然同样都是心头暗喜,但徐阶还做做表面文章,一脸悲容,而徐璠啧啧,脸上的肿消了,记吃不记打的货,估摸着回头严世蕃还得找这厮麻烦。
徐渭径直入门,都没搭理一旁的严府管家严年,进了门房看见几个随园士子,虽然严嵩是公认的奸相,但毕竟是丧事,再说了徐阶都来拜祭。
在门房里待客的居然是工部尚书赵文华,身披孝服,双目红肿,甚至额头上都青了一块。
“文长来了。”赵文华眼神闪烁不定,他知道徐渭是随园的第二号人物。
徐渭拱手一礼也没说什么,等其他随园士子到了,众人一起去灵堂拜祭。
其实这个时代所谓的党派,并不是那么泾渭分明,即使被公认为严党或徐党的官员,有时候在政治角里中也显得面目模糊。
像随园这样的以政治团体,而非家族式的集体行动其实非常特殊,但这也是随园在政治层面名声鹊起的原因之一,比如去年传的沸沸扬扬的随园闹六科一事。
在这方面,其实钱渊没有下过什么功夫,毕竟离京三年了,徐渭随伺帝侧,平日里组织类似活动的是孙鑨。
今天第一个抵达严府在门房等候的也是孙鑨,就是他主动拦下了陈有年诸人,准备以随园的身份一起入灵堂拜祭。
孙鑨、徐渭居前拜祭亡者,送上吊唁衣被致襚,“元辅节哀,东楼公节哀。”
泪光盈盈的严世蕃与身后数子郑重回拜,收下衣被,“虽未赶至,但足领盛情。”
严府耳目众多,严世蕃派人打探消息,确定李时珍的确在来京的路上。
一一行礼完毕,赵文华将一行人送出严府。
“梅村公留步。”徐渭回身行了一礼。
“可惜李时珍未能赶及。”赵文华叹道:“但义父寄语,谢过展才。”
徐渭侧身看了眼孙鑨,才轻声道:“展才已尽全力,还望梅村公节哀。”
赵文华微微点头,顿了顿,等身边的严年将几位吊唁者引进门,才用极轻的声音道:“严鹄。”
徐渭瞳孔微缩,拱手一礼,下了台阶。
一行人径直回了随园,徐渭拉着脸问:“虞臣今日为何未去?”
孙鑨叹了口气,“虞臣兄看似沉稳,实则刚烈,再加上去年京察……”
冼烔在一旁小声提醒道:“虞臣兄二叔去年京察被斥无为,补位者是大理寺卿鄢懋卿之侄。”
孙鑨又补充道:“为此事,虞臣兄与唐汝楫闹过两回,虽有同僚劝阻,但虞臣兄颇为不忿。”
徐渭心里有点打鼓,陶大临这三年一直在埋头重录校《永乐大典》,少问政事,随园这边的聚宴也很少参加。
正说话间,钱铮入门,随口问了几句,拉着脸扬长而去。
今日未登门拜祭的官员并不多,陶大临、钱铮就是其中两位,前者不忿,后者更是不屑。
钱铮是聂豹的学生,是夏言的门生,不说聂豹被逼的罢官归乡,单论夏言之死,钱铮无论如何都不会上门拜祭。
事实上,钱铮对侄儿,对随园最大的意见就在这儿……当年入京后听闻钱渊和严世蕃勾肩搭背,狐朋狗友,钱铮气得火冒三丈。
其实当年钱渊也很无奈啊,朝中严嵩、徐阶势力最强,叔父大人您倒好,全都得罪干净了!
等诸人散去,徐渭进了书房,沉思良久,提笔写下一封信,唤来梁生。
“立即送往镇海,不容有失。”
这段日子一直愁眉苦脸的梁生精神大振,拍着胸脯道:“徐先生放心,我亲自南下。”
“不行!”徐渭喝道:“你留下,遣派得力人手南下。”
梁生的脸一垮,他接手刘洪,平日里主要负责的是三件事,与南边的秘密联络,随园里平日的护卫,以及……打理钱家酒楼的生意,最后一项对梁生来说堪称磨难,每天都要对着账本发愁。
当天夜里,严府和徐府都不太安宁。
送走来拜祭同时宣陛下口谕的司礼监秉笔太监陈洪,转过来的严嵩老泪纵横,斥儿不孝,“不扶棺归乡,难道让你母孤魂难返吗?”
今日,严世蕃仿其父笔迹,上书陛下,言老臣年迈,恐有不测,请其孙严鹄代其子东楼扶棺归乡,陈洪其实就是为此事而来。
严世蕃跪在地上,“为母亲守孝,乃是孩儿本分,但守孝二十七月,父亲怎么办?”
“难道让孩子归乡为母守孝,未除服再闻父丧吗?”
“父亲,孝有大小之分,他日归乡,孩子建屋坟外,日日拜祭,,十年不进荤腥。”
严嵩的眼神中夹杂着复杂的情绪,真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自己宦海浮沉数十年,本默默无名,却因大礼议事件一朝而起,但若无这个儿子,自己如何能以青词见宠,如何能击败夏言,如何能独掌内阁十余年。
可惜,这一切都是要付出代价的。
而且是严嵩绝不希望付出的惨重代价,他冷笑讥讽道:“若无小阁老,何来严分宜!”
“父亲。”严世蕃抬起头,“若无父亲,何来孩儿?”
沉默良久,严嵩叹道:“说吧……但倒徐势必不可行。”
严世蕃深幽的视线投向父亲,“但如若华亭登首辅,严府只怕大难临头。”
第七百章 龟虎
毕竟从嘉靖二十七年夏言弃市,严嵩和徐阶来来回回斗了十一年了,太多的试探,太多的交手,甚至还有两次关键的联手,这些让他们俩之间有着外人难以理解的默契。
徐阶的收获是他成了接任内阁首辅的不二人选,而严嵩也清晰的认识到,彻底击溃徐阶……这是嘉靖帝不允许的。
短短几句话的剖析,严世蕃立即听懂了,“陛下最喜制衡之术,如今局面……吴山?”
礼部尚书兼翰林学士掌翰林院事的吴山,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都是入阁的当然人选,能长期坐稳礼部尚书这个位置本就证明了他的资历……但严嵩父子和吴山虽是江西老乡,但两家无论是公还是私都颇有间隙。
当年严世蕃丧妻,欲联姻吴山之妹,但后者断然回绝,弄得严世蕃好生没面子。
礼部尚书没什么太多的实权,很大程度上就是入阁的踏板,吴山一坐就是这么多年,始终没能入阁……主要就是严嵩捣的鬼。
严嵩微微摇头,“吴曰静为人刚直,但资历太浅……欲制衡华亭,必资历相当,必身后有援,必性烈如火”
严世蕃愣了好一会儿才试探道:“李时言?”
“还有高新郑,只可惜掌国子监事未满一年,拔为礼部尚书……陛下不会许,而且此事也犯忌讳……”
严嵩的话说到一半就被儿子打断了,严世蕃兴奋道:“让李时言顶上去……有陆文孚在,他必然知道当年实情,不过今日奏折留中不发……要等一等,等李时言起复,必攻伐华亭……一鼓作气……对了,董用均……”
听到这,严嵩闭上了眼睛,他觉得自己始终看不懂自己这个儿子……到底是真的聪明绝顶,还是真的愚蠢似猪?
严嵩心心念着的是,扰乱内阁,使华亭腾不出手来,再想方设法致仕归乡……如若陛下念旧情,严氏有可能逃过一劫。
而严世蕃想的是大砍大杀……把徐阶拉下马,说不定还想着将唐汝楫塞进裕王府,将董份捧上礼部尚书,新帝登基后严家富贵不坠。
严嵩在心里发狠,是不是将儿子撵回老家比较好,自己只怕难逃一劫,但说不定儿子能活命,至少几个孙子能保住。
严世蕃也在心里发狠,先把徐阶弄下去,然后是李默,吴山有资格入阁,不说赵文华,但吏部尚书吴鹏、刑部侍郎董份也有机会……
此时此刻,同样在心里发狠的还有在自家书房里,在两位门生面前快保持不住镇静神色的徐阶。
没辙啊,徐阶昨日清晨才下了决心要尽快动手,昨夜就听到好消息……欧阳氏终于病逝,这是徐阶计划的第一步。
然后……然后第二步走不下去了,严世蕃居然不肯走!
说到底,徐阶后面所有的计划,比如争夺票拟权,比如全面总攻,等等,都建立在严世蕃扶棺归乡的前提下。
徐阶鼻子都被气歪了,天下如何有如此无耻之人!
“宫中消息,严分宜已然递了折子上去,陛下……”徐阶深深吸了口气,“三刻钟前,司礼监秉笔陈洪登门拜祭。”
张居正眯着眼没说话,而陆光祖脸都涨红了,义愤填膺起身道:“师相,石斋公身为首辅,亦服丧三年,此僚不孝至此,言官当上书弹劾。”
拿谁做例子不好拿杨廷和做例子……徐阶有些无语,前些年陛下还经常问升庵尚在否?
但内阁成员父丧母丧归乡守孝三年,就是从杨廷和开始的……其实杨廷和这方面挺遭后人恨的,第一个张居正,不肯守孝,被折腾的死去活来,第二个是张四维,看到张居正的下场后……好吧,我去守孝……结果三年还没过完自个儿就挂了。
徐阶的视线越过还忿忿的陆光祖,投向了还在沉默中的张居正,他相信,经过这些年的磨砺,这位自己最看重的门生会给出一个让自己满意的答案。
张居正似乎察觉到了徐阶的视线,他站起身平静的说:“严分宜得陛下宠信,严东楼猖獗至此,却生性狡诈,岳父当避其锋芒,击其惰归。”
“何解?”
“削其羽翼。”张居正顿了顿,似乎是在做抉择,片刻后道:“刑部侍郎董份,吏部尚书吴鹏。”
徐阶露出了满意的笑容,如若陛下许严世蕃留京,那直接以此事攻击严世蕃不孝,那等于是去怼陛下。
就算以其他理由攻击严嵩、严世蕃父子,也很可能会让陛下产生同情、厌烦的心理,很难起到实际效果。
但如果攻击严党其他人,严世蕃很可能不会坐视不理,相反,在如今这种特殊情况下,他很可能会做出比以往更加强烈的反应,而这些才是可以被利用的。
严党的官员多了,选谁呢?
张居正给出的这两个名字,刑部侍郎董份是正儿八经的翰林官,也被视为严党日后接班的当然人选之一,而吴鹏身为吏部天官,权重一时,是严党的中坚人物……这两个人是严世蕃绝不会放弃的。
“叔大长进了。”
随着徐阶淡淡的赞赏声,张居正脸上没什么神情,但大大的松了口气,这次……总算没把脑袋缩回去。
张居正记得当年在杭州曾经和钱渊醉酒时听其点评朝中诸公,他对严嵩在庚戌之变中坚持不出城作战持肯定态度,同时他笑着嘲讽当朝内阁次辅徐阶这位同乡生肖一为龟,二为虎。
听着徐阶的分析,张居正嘴角勾起一个弧度,他记得自己当时很纳闷,龟还能理解,为何有虎?
断尾求生……此壁虎。
这个形容……张居正在心里琢磨了下,还真的挺形象的,因为徐阶正盘点科道言官中的门生,看看哪个头铁!
不过,这次徐阶就算断尾,但也绝不会再缩着脑袋了,一方面是他希望通过这次和严党的正面冲突,一洗往年的形象……当年李默竖起大旗,一时风头无二,为什么?不就是徐阶缩着脑袋嘛。
另一方面在于,虽然李默奏折被留中,但最终结果是什么很难说,徐阶觉得自己的时间不多了。
为什么?
严嵩之败是确凿无疑的,即使没有欧阳氏病逝,八十岁的严嵩还能撑到什么时候?
而严嵩一败,徐阶上位,对他来说,首先要做的是两件事,第一,清算严党,第二,召回那些被严党斥退的官员。
其实这两件事是相辅相成的,清算严党必然会使朝中官位出缺,召回那些和严党不合的官员,自然会对徐阶感激涕零。
徐阶早就盘算过了,只要不提夏言,不提曾铣,陛下应该是能接受的。
这是严嵩留下的一笔无比丰盛的政治遗产,大量的官位出缺,大量回朝官员的向心力,以及必定高涨的政治声望……
徐阶苦苦熬了十年,一次次的缩着脑袋被揍,一次次的断尾求生,他如何能忍受,在胜利果实即将落下的时刻,有其他人将手伸过来?
而最有可能来抢食的,当然是李默。
徐阶有点头痛,严世蕃留在京中,还好李默的奏折也被留中,否则这次只怕还真挡不住。
想想就知道,李默回朝第一件事只怕就是开炮……徐阶觉得,自己中炮的可能性比严嵩父子高多了。
第七百零一章 小心眼
一番密谋之后,陆光祖离开,张居正陪着徐阶往后院去,今天他妻子徐氏带着女儿回府。
“真是山雨欲来风满楼啊。”徐阶叹息道:“欧阳病逝,严东楼拒不离京,而李时言勾连四方欲起复。”
张居正叹道:“今日在国子监……高新郑亦有意。”
“太常寺卿已然四年,但掌国子监事未过一年。”徐阶皱眉道:“按例只能转礼部侍郎,高新郑如此急不可耐?”
张居正苦笑一声,在他看来,高拱实在是想当然,除非是嘉靖帝病重不起,不然高拱想直升礼部尚书……太难了,要知道高拱是裕王的老师,不太可能转其他五部尚书,上位礼部尚书后肯定是入阁。
徐阶对高拱也颇为关注,知道此人性情高傲,低声问:“高新郑如何说?”
“严府那边只怕难了,如今三个人选。”张居正觉得这次自己把握比较大,“高新郑提及,孙文峰私下拜访,举荐潘思明,而裕王殿下提及即将除服起复的诸端甫。”
“裕王府讲官出缺两人,他随园还想全揽了去?!”徐阶嗤笑道:“看看他用的人,都是绍兴人,也不怕尾大不掉!”
的确如此,第一批随园诸人,除却钱渊本人,其他有些名气的大都是绍兴人,后来陆续搭上线的潘晟几人也是绍兴人。
张居正知道岳父这是在指谁,轻笑道:“展才虽然年轻,但御人得法,随园中尽皆俊才,展才三年不入京城,观此次陈登之、陆子直南下,仍如臂所使。”
反正从去年初那次兵围巡抚衙门,并两脚踹飞赵贞吉之后,钱渊和徐阶已经撕破脸了……呃,也就是从那之后开始,一旦提起钱渊,张居正在徐阶面前总是说些钱渊的好话,心思难以揣摩啊。
不管张居正为什么这么做,但每次类似的事发生后,徐阶的情绪都会产生不小的波动。
比如这一次,徐阶停下脚步,阴着脸问:“原汉那边如何?”
原汉指的是嘉靖二十九年进士,松江府华亭人董传策,张居正好久没听过这个名字了,有点纳闷,“如今还有必要吗?”
看徐阶冷冷看来,张居正微垂眼帘道:“陈登之去岁南下数月,又调户部,据说会试之后可能升员外郎,执掌宁波清吏司。
陶虞臣此人看似沉稳,实则刚烈,又埋头书牍,校录《永乐大典》,对政事知之甚少,原汉与其相交颇深,几度详谈,今日随园午时去严府拜祭,唯独陶虞臣一人未至。”
嘉靖三十四年末到嘉靖三十五年初,随园虽未名声鹊起,但在京中也小有名气,除了应试举人外,多有已然出仕的士子前来拜会,当时和随园走的最近的是两个人,一个是张居正,另一个就是董传策。
在张居正选择和钱渊分道扬镳后,董传策依旧和随园士子保持着良好的关系,他是嘉靖二十九年进士,算不上徐阶门生,又因为父辈和钱铮有同窗同年之谊,时常出入随园。
随园中的陈有年、陶大临、杨铨、陆一鹏、潘允端都和董传策走的很近,这也是张居正选中董传策的原因,从诸人中挑出了陈有年、陶大临两人。
但陈有年后来调任户部主事,去年又南下查验,和钱渊走的太近,陶大临成为了唯一的人选。
但问题在于,就想张居正问的那样,还有这个必要吗?
这个计划起源于嘉靖三十五年末,当时钱渊在嘉兴府力挽狂澜,回京从王本固手里抢走了浙江巡按,徐阶难以忍受钱渊的肆意妄为,也难以忍受钱渊和胡宗宪之间的眉来眼去……
所以,徐阶这个计划的目的在于,让钱渊在万般无奈之下不再回头,与严党决裂,重回正轨,那时候的徐阶还没觉得丢出去的肉包子是喂了狗。
但嘉靖三十七年,二月二,钱渊兵围浙江巡抚衙门,抢出汪直,坏徐阶大事,甚至两脚踹飞了赵贞吉……就此,原本已经分道扬镳,这次是彻底撕破了脸。
虽然到现在也不知道为什么,为什么那个青年会如此决然的选择撕破脸……但徐阶和张居正都很清楚,无论如何,钱渊不会再回头,以随园诸多士子的态度来看,这还不仅仅只是钱渊的选择,而是整个随园这个政治团体的选择。
前头管家手持灯笼在不远处默默等待,张居正恭敬的站在一旁,隐秘的看着徐阶脸上的不甘神色……或许是因为被严嵩、严世蕃欺负的太狠太久,徐阶难以忍受钱渊的背叛……至少在他看来是背叛。
“原汉亦是华亭人,叔大空暇时可多往来。”徐阶丢下这句话,迈步向前走去。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让张居正心头微冷,他躬身应是,不紧不慢的跟在后面。
在张居正看来,这不是个明智的选择,接下来的一段时日,可能是夏贵溪遭弃市后政争最为惨烈的一段时光,犹过三年前李默一事。
在这种情况下,将背景复杂的随园搅合进来,未必是个好事……虽然,这次是钱渊的主动挑衅。
缓缓走进后院,张居正一脸春风的向岳母张氏行礼,对妻子温和小意,抱起女儿一脸疼爱,寒暄了好一会儿才离去……徐氏回娘家一向是一住就两三天,不过这位也挺大度的,带过去的两个俊俏丫鬟都给张居正做了通房。
再次回头看了眼灯火通明的徐府后院,张居正上了轿子,跺跺脚,“绕个圈,在童子巷口停。”
张居正没有拒绝的权力,他揉揉眉心在心里苦笑,展才远在万里之外,稍稍拨弄,就能搅动京中风云,实在是太能折腾了。
和徐阶不同,和原时空的那个张太岳不同,这一世的张居正在东南与钱渊相遇,在杭州、随园几度与其长谈,他能隐隐猜得到钱渊为什么选择和徐阶决裂。
在很久之前,钱渊就在张居正面前如此说,自古以来,未有三百年王朝,为何?
张居正当然知道这是因为人口剧增,土地兼并的恶果。
当时的钱渊指着东南方向……张居正猜测,这才是钱渊的选择,为何兵围浙江巡抚衙门抢出汪直,无非是因为赵贞吉触碰到了钱渊的底线。
张居正心里哀叹一声,前后三任岳父……就数现在这位最不好伺候,说的难听点,这叫小心眼。
他还记得多年前在随园与钱渊饮酒,当时的自己尚未投入徐阶门下,钱渊嗤笑嘲讽,世人言钱某人睚眦必报,钱某何及徐华亭?
轿子轻轻落下,游七小心的掀开轿帘,“老爷,进去第三家?”
张居正微微点头,“等着吧。”
如此宵禁时刻,张居正也小心翼翼的避免被人发现,他缓缓出轿,看着游七去叫门,自己在心里盘算,如何劝说董传策。
张居正有把握自己不会成为被徐阶这只壁虎的断尾,但很难预测董传策的下场。
第七百零二章 荠菜
镇海县城对岸,金鸡山脚,已近二月,寒意渐渐褪去,放眼看去,山上依旧苍茫一片,但山脚处的野地上已有星星点点的绿意。
马蹄声由远而近,百余骑士趋马而来,尽皆身披软甲,腰佩长刀,背负弓箭甚至火器。
被护在最中间的钱渊眺望甬江对岸的县城,长长舒了口气,大半个月了,终于回来了。
自林烃北上赴京赶考,钱渊将镇海事丢给唐顺之、孙铤,开始行使自己真正的职责……都察院御史巡按浙江一省。
当然了,这是有重点的,先海船赴嘉兴,巡视湖州、嘉兴两府,后一路往南,越严州府抵杭州府,与谭纶密议多日,再赴金华府。
在金华府,钱渊送别戚继光麾下丁邦彦,戚继美去年入闽,其实麾下除却两百甲士,都是从杨文、卢斌、侯继高、张元勋所部抽调,真正在义乌募兵练兵的其实是丁邦彦,这一次,他率编练成军的三千义乌兵南下入闽。
后钱渊沿水路往东入台州府,与浙江巡抚谭纶回合,在太平县送别葛浩,内阁、兵部均已下发公文,台州指挥使葛浩升任严金处参将,率战船百余,兵丁两千,南下入闽击倭。
这是乳虎初试,稚鹰初飞,钱渊对葛浩报以极高的期待,不仅将打制的装载火炮的新式战船拿了出来,并从汪直那边抢了些人手襄助。
再之后,谭纶回杭,钱渊往北巡视宁海,一个月下来,宁海通商已然蔚然成观,虽远远不及镇海,但井然有序,不乱分毫,宋仪望、赵大河的能力没什么问题。
当然了,宁海商市渐渐成型,虽然钱渊数月前已然警告过,但这次依旧砍落三枚首级……钱渊很清楚,宁海是第二个通商口岸,交易额、税银将直接影响接下来的第三个、第四个,可能还会影响自己日后在朝中的布局。
巡视宁海后,钱渊再北上入宁波府,巡视驻扎在定海后所的侯继高所部,最后才返回镇海。
这一圈下来,钱渊巡视了他关注的每一个点,巡视他能够影响的每一支军队。
与三年前他从京中南下所见相比,如今的浙江,朝气勃勃,但在钱渊心目中,这是初生的旭日,这是刚冒出头的嫩芽,还需要呵护。
百余骑士由东而来,声势不小,聚集汪直心腹、家人的招宝村中早就鼓声大作,不多时,数十骑驶来,汪直、毛海峰、徐碧溪、王一枝都在其列。
“龙泉公,终于回来了,算算日子,也该回来了。”汪直翻身下马,笑吟吟的迎上来。
钱渊一时愕然,也该回来了……什么意思?
“要不进村子歇息歇息?”
钱渊也下了马,揉着酸疼的腰,笑骂道:“回头家里那只大虫……老船主你来打?”
毛海峰在一旁笑得口鼻歪斜,去年就是他将那对倭国双胞胎姐妹花送去钱宅的,然后……然后三日内,钱渊惧内名声遍传宁波一府。
“回来了?”钱渊冷冷看着毛海峰,“弄来多少来?”
那次事件后,钱渊逼着汪直把毛海峰打发去南洋,连年都是在船上过的。
“红薯藤蔓没多少,倒是洋芋装了大半船来。”毛海峰咳嗽两声,“直接送到闽县去了。”
汪直补充道:“都交付给尧山公了。”
钱渊点点头,李默的奏折被留中,这在他的预料之内,其实这大半个月来,红薯、洋芋输闽一直没有停止过,也都是以汪直船队输入,唐顺之、梅守德、宋仪望也聚集百余去年有经验的老农,此事都是唐顺之直接和吴百朋对接。
闲聊片刻,钱渊正准备过江,突然看见地上茵茵茂茂,细细看去,不禁心中感慨。
前世奶奶八十大寿那年,一家人都回了老家,老妈带着自己在乡间闲逛,一时兴起在野地里拔了好些野菜,自己还很是嫌弃……结果那天晚上野菜加了猪肉包饺子,自己吃了四十多个……好香!
当然了,不是什么野菜都能包饺子的,很多年钱渊才知道,那是野荠菜。
记得奶奶第二年暑假就过世了,钱渊轻轻叹了口气……突然一个激灵,好像母亲谭氏马上就是寿诞了,就在二月上旬。
古代没什么过生日的传统,但花甲年后的正寿却是很受重视的,钱渊咽了口唾沫,难怪那日自己说外出不知道什么时候回程,母亲脸色不太好看呢。
急着过江,钱渊随手指了指地上,又指了指毛海峰,“那日陷害本官,就你了,拔两筐野荠菜,洗干净了送来。”
“哎,哎……”毛海峰无语的看着钱渊上了船,转头看看汪直,“义父……”
“谁让你那日干那等事!”汪直瞪了眼,“活该!”
徐碧溪也骂道:“徐氏是徐阁老的孙女,至今未产子,你送两个女人去……想作甚?”
就连王一枝也幽幽补充道:“徐氏可是和王氏齐名的……”
“还不止呢!”汪直想想一个巴掌扇在毛海峰脑袋上,“徐氏人称千手观音,救了多少条性命,就为这事,多少人都在骂钱龙泉呢!”
转身离去,汪直还骂道:“就让他一个人干!”
只有一条胳膊的毛海峰欲哭无泪,悄悄的,死死的拽住一个人的衣袖,一个人,两大筐野菜,还得洗干净,真干不了!
被拽住衣袖的钱鸿面无表情,心中忿忿。
钱渊小心翼翼的进了家门,意外的发现,好吧,自己不在,但寿诞已经开始准备了,主事的自己都不认得。
“里面大嫂主事,外面是鄞县沈家和张家的管事。”小妹在边上解释道:“还好二哥记得母亲的寿诞赶回来了,不然……父亲都说了要好好教训你呢。”
“当然记得!”钱渊拍着胸脯说:“整个浙江逛了一圈,快马加鞭赶回来的,对了,还让人采了野荠菜来,中午就吃荠菜饺子,二哥亲自做!”
“好好好。”小妹兴高采烈,但随即安静下来,凑近小声说:“听人说……听人说……”
“听你说……”
“呃,听人说……镇海输粮米入闽,活无数人性命。”小妹支支吾吾的说:“听闻母亲寿诞,闽地有几家人也要登门呢。”
钱渊偏头扫了眼,啧啧,耳朵通红通红的,不用说,肯定是闽县林家。
“对了,你二嫂呢?”钱渊突然问:“她最喜欢吃荠菜
饺子……”
小妹气得一跺脚,嘟嘟囔囔几句。
“嗯?”
“去杨文那边了,又拿人试药呢。”小妹哼了声,“现在钱家女神医名声可不比二哥你小。”
钱渊咂咂嘴,难不成还真能弄出青霉素?
不可能的,顶多是碰运气,钱渊到处看了一圈才跟小妹回了后院,正巧野荠菜已经送到了。
就在后院的小厨房,钱渊焯水,剁菜,又拉着梁生在外头剁了猪肉,包了一百多个饺子。
第七百零三章 蛰伏一二
斜眼看着小妹手中那奇形怪状的……呃,不能叫饺子了,钱渊双手微微用力,一翻一捏,一个饺子就成型了。
江浙一带用的饺子皮都是正方形的,也就是钱渊前世吃的大馄饨。
看下人都出去了,钱渊往后院最里面去,果然看见了父亲,以及衣衫下摆都湿漉漉,手被冻的通红的大哥。
“世人都说小弟眼光毒辣,所挑尽皆俊杰,驱使如臂所指。”钱鸿冷笑着说:“好啊,这手都用到自家人身上了!”
一进门就劈头盖脸的,钱渊有些懵逼,眨眨眼看看面无表情的父亲,忍笑的大嫂,还是母亲谭氏咳嗽两声解释,“荠菜是鸿儿去采摘洗净的。”
“不是让毛海峰那厮……”
“但那厮扯着我不让走!”钱鸿抖着手瞪着弟弟,“还没到二月,知道甬江水多冷?!”
钱渊干笑几声,“大哥,第一碗你的,你的!”
“前两碗那是父亲母亲的!”
“那第三碗……”
“为兄为长,第三碗本来就该是我的!”
钱渊两眼一翻,“大哥,何必呢?”
没等一脸茫然的钱鸿问话,钱渊就叹道:“不就那两个倭国女子嘛,小弟送你也不是不行,但大嫂……”
钱鸿一个激灵,眼角余光瞥见父亲扫了眼过来,登时从椅子上蹦起来,转头看向妻子黄氏,“没有的事……小弟你你……”
钱渊都去煮饺子了,钱鸿还在那笨嘴笨舌的解释……这个时代的男人大都不会这样,但钱家都是这样。
不同的是,钱渊有着前世现代社会维持到如今的三观,而钱锐钱鸿父子在海上亡命多年,对守节的妻子有着浓重的歉意。
几碗饺子端上来,和北方饺子不同,南方的饺子是要做汤的,碧绿的葱花,雪白的葱白,一点点红色的辣椒油,加上金黄色的油渣,就是一碗好汤。
大嫂、大哥和小妹在外间,钱渊陪着父母在里间,都已经习惯了,内外两室以防万一。
钱锐一边吃着饺子,一边细细打量大半个月没见的儿子,神色平静,但看得出浓浓倦意,眉宇间颇有风霜之色,这段日子看来辛苦的很。
谭氏还在一旁牢骚,“黑了不少,还瘦了,得补补……正月里县衙、府衙都不开印,你还出去作甚?”
“说不准什么时候……陛下去年末就有意调孩儿回京。”钱渊吞下一个饺子,嗅嗅鼻子苦笑道:“东南各地不走一遍,各军不露一面,如何放得下心?”
“应该的。”钱锐阻止了妻子的继续牢骚,“一旦回京,朝中政争惨烈,东南又是你的命门,日后……”
钱渊喝了两口汤,慢吞吞的说:“只要宁绍台三地不乱,孩子在京中就有足够的底气。”
钱锐闭口不言,慢慢吃着饺子,在心里一一盘算,仅仅宁绍台三地,短期内的确无虞。
“荆川公任宁波知府算算也有两年了,如若因政绩升任?”
“那就要看京中局势了。”钱渊平静的说:“小舅升任浙江巡抚,吏部天官投帖随园,宋仪望方得起复为台州知府,严党不败,华亭难以上位,东南难乱。”
钱锐轻轻叹息,自己这个幼子真能折腾啊,吏部选派知府都要先问过他的意见,与同乡徐阶是姻亲却撕破脸,与公认的严党却牵扯不清。
钱锐又想到自己,幼子入京,汪直将凭借实力成为东南水面下的一大巨头,如何让汪直安安分分去走幼子安排好的路,这实在是个难题。
钱渊不想再提这些,换了个话题笑道:“母亲,听闻闽地望族会来登门贺母亲寿诞?”
谭氏一听就来了精神,“看来那林家子真的没婚约在身!”
顿了顿,谭氏看看丈夫,“你父亲也挺满意的,知书达理,年未过二十就是举人,年龄合适,也门当户对。”
“贞耀饱读诗书,书香门第,少年才子。”钱锐捋须笑道:“只是不知其父……听闻今年运河冻结,算算时日,贞耀应该刚刚入京,只怕其父还不知情。”
“礼部左侍郎林庭机……”钱渊眯着眼想了会儿,“此人为见过面,少有耳闻,官声还算不错,曾经与严嵩为邻,却不与为交,向他人言,人各有能,有不能,趋时干进非吾所能也。”
倒是挺合叔父的脾气,自己和严嵩严世蕃来往颇密,只怕林庭机还真未必会点头这门婚事呢。
钱锐也想到了此处,训斥道:“与奸臣往来过密,钱氏名声,可不要毁在你手!”
钱渊吞下最后个饺子,大笑道:“严分宜之奸,却使胡绩溪平东南倭乱,徐华亭之正,却要乱浙江一省!”
“当年在陛下面前,孩儿言,虽九死其犹未悔……”
“孩儿不顾讥讽,甘冒奇险南下,得分宜之助多,遭华亭之毁亦多。”
“钱展才此生,不求位极人臣,不求富甲天下,但求俯仰无愧。”
钱渊平静的看向眼中颇有疑惑的父亲,“父亲,你会看到的。”
钱锐正要追问,突然外间钱鸿拿着汤碗疾步进来,“有人来了,好像是梁生,二弟……”
钱渊蹙眉大步出门,正撞见丫鬟引路过来的梁生。
“少爷,京中急信。”
接过信封,查看火漆,钱渊没有第一时间拆开,指着梁生道:“去告诉汪直,少爷我看毛海峰不顺眼,让他去南洋再运一船洋芋过来!”
等钱渊回去,已经得妹妹通报的钱鸿脸上终于有了笑容,毛海峰那厮……活该!
钱锐曲起手指敲了敲,谭氏、黄氏和小妹都退到外间,屋内只留下三个。
拆开信,扫了眼,钱渊脸色有点不太好看,将信纸递给了父亲。
钱锐还是第一次见京中密信,第一反应是……真是一手好字,那当然,徐渭的书法就算在翰林院里也是出挑的。
片刻后,钱锐脱口而出,“严世蕃拒离京……不孝至此,科道言官难道不上书弹劾?”
钱渊讥笑道:“无陛下许可,严世蕃何敢拒离京,得陛下许可,科道言官何敢上书弹劾?”
顿了顿,他补充道:“就算有这胆量,但徐华亭不会不智如此。”
钱鸿坐在一旁抓耳挠腮,他对这些不懂,也不感兴趣。
钱锐疑惑的看向幼子,“严世蕃离京与否,与你入京有关?”
犹豫片刻后,钱渊摇摇头,“严世蕃离京,严嵩必速败,与孩儿无关……但与徐华亭有关。”
无论是前世对史书的记忆,还是这一世亲眼所见,钱渊都知道,在严嵩事败之后,徐阶的操作从容不迫,清洗严党,召回赵贞吉等一干徐党,引高拱、袁炜、李春芳入阁,逼杀严世蕃,流放其子……一步一步,以奇胜以正合。
而钱渊计划的重点就在乎,在如此混乱朝局中,突然出手,打乱徐阶的计划。
但如今,严世蕃拒离京,徐阶的计划要修改,钱渊的计划也要修改。
他的视线落在信纸最后几个字上,“不妨蛰伏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