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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狂风徐徐     脸谱下的大明txt下载     脸谱下的大明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六百八十九章 沉默

    这个时代没有电话,没有微信,没有伊妹儿,从宁波到北京,远迈万里之遥,信息交流非常的不方便。

    所以,钱渊在做决定,在做关于京中任何事的决定前,都需要考虑再三,参考一个人的意见。

    徐渭。

    虽然外人皆言随园中尽皆俊杰,如孙鑨、诸大绶、杨铨、陈有年、吴兑、冼烔都名声在外,又有钱铮、潘晟这等资历深的京官,但现在能助钱渊一臂之力的,只有徐渭一人。

    徐渭也是随园中知晓钱渊秘密最多的那人,很多事情钱渊只能托付给他……当然了,即使如此,钱渊也有很多事隐于水面之下,这一世的他永远不可能毫无保留的信任任何人。

    从第二天开始,钱渊如往常一样起身穿衣,洗漱吃饭,出门公干,但小七很快发现了丈夫的异常。

    这很正常,毕竟是枕边人,总能从那些外人不知道的细节中揣摩到什么。

    但第二个发现钱渊异常的人有些奇特,居然是林烃,似乎这个少年郎对周边环境、氛围有着异于常人的敏锐观察力。

    看着钱渊翻身下马,目不斜视的从自己身边越过,大步走入正厅,林烃确定,钱渊的异常在于沉默。

    沉默不是哑巴,沉默也不是示弱。

    钱渊的沉默夹带着复杂的情绪,他似乎在等待什么,他似乎在积蓄什么,似乎有什么即将迸发。

    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波涛汹涌。

    最直接的证明就在于,如今的钱渊似乎缺乏耐心。

    在梁生的指引下,林烃攀爬上二楼,临窗桌边两碟小菜,一壶温酒,两个酒盏。

    “龙泉公。”林烃行了一礼,抬眼看去,钱渊正在临窗远眺,外间星星点点的万家灯火似乎比任何事物都更有吸引力。

    好久之后,钱渊转身坐下,端起酒盏一饮而尽,“想通了就说,没想通……明日启程赴京赶考吧。”

    林烃有些委屈,前几日还说可以在镇海多盘桓些日子,现在却要赶人了……难不成是发现我有好逑之心?

    “嗯?”

    “龙泉公,红薯、洋芋试种当由户部指派,纵一省巡抚也无能为力,但福建致仕士绅上书朝中……以延平府、邵武府、建宁府三府之地试种新物,或朝中会允许。”

    这个答案出乎钱渊的预料之外,若无对朝中局势的清晰认知,很难做出这样的答复。

    钱渊拾起筷子,夹了筷菜慢慢嚼着,侧目看来,眼神冰冷犀利,“户部、六科并都察院南下查验红薯事,李时言如何说?”

    林烃心头一动,知道埋藏在自己内心深处的猜测只怕撞了个正着,忙躬身道:“适时未见邸报,未闻声讯,李公便未提及。”

    钱渊不为所动,缓缓道:“赴京赶考,正月初一动身实是不妥,难道贞耀不是特地来镇海的吗?”

    哎呦喂,您疑心病真是够了……林烃也是欲哭无泪,哀叹道:“直到抵达镇海,才知红薯、洋芋事确凿无疑,原本真的只是顺道拜访龙泉公。”

    钱渊沉默下来,片刻后才端起空空如也的酒盏摇了摇,林烃赶紧上前斟酒,犹豫了下给自己也斟了杯酒。

    “也是,是钱某想多了。”钱渊轻叹道:“李时言性烈如火,以气自豪,可另寻他法,绝不会绕着弯子让个小辈来求我钱展才。”

    又抿了口酒,钱渊叹道:“但如此一来,事反而难办了。”

    “龙泉公此言何意?”

    钱渊冷笑道:“李时言尚能饭否?”

    “还算康健。”林烃小心翼翼道:“虽须发皆白,但中气十足,声音洪亮。”

    “嘉靖三十五年,李时言大败,都言前事不忘后事之师,也不知李时言可有此感。”

    林烃闭上了嘴巴,只静静听着对面不快不慢的讲述。

    “嘉靖三十四年,钱某入京觐见,在陛下面前旁敲侧击,力荐胡汝贞代杨裁庵出任浙直总督……”

    林烃知道杨裁庵指的是胡宗宪的前任浙直总督,嘉靖二年进士的杨宜。

    “旁人都道钱某得罪华亭,却不知李时言恨之入骨,杨裁庵有治世之才,却无统军之能,落败已然不可避免,李时言力荐时任应天巡抚的曹邦辅出任浙直总督。”

    “从那之后,李时言视钱某为敌,几番挑刺,就连随园士子选官也多受打压……”

    钱渊拾起酒盏,意味深长的说:“贞耀,你说说看,他李时言肯承钱某这份人情吗?”

    林烃不知晓如何作答。

    李默三年多前败北,罢官归乡,但自去年福建倭乱四起,李默毁家杀倭,堪称豪烈,嘉靖帝两次下旨褒奖,再加上当年李默举荐的林庭机调任礼部侍郎,兼重修《兴都志》,李默已然有复起之像。

    上书朝中,建言于福建受灾三府试种红薯、洋芋,解乡梓粮荒春耕之难还是小事,关键是,这是李默正式复起的契机。

    如果李默真的因为这件事正式起复回京,那真的会欠下钱渊一个大人情。

    李默那般性情……欠下这种人情,得呕死!

    “还来得及吗?”钱渊突然问。

    林烃掐指一算,“来得及,距离春耕节还有大半个月,晚辈已然问过,红薯以藤蔓种植略有不便,还是洋芋方便,切块发芽后就能种植,亩产至少十石,一户六口,只需……”

    “问的是你赴京赶考来得及吗?!”钱渊不客气的打断道:“李时言那性子……撞破南山不回头,若无人劝,他肯接过钱某递去这根杆子?”

    “晚辈……”林烃一时愕然,让我去劝说李默?

    “你不去,难道钱某亲自去?”钱渊目光如针一般刺在林烃的脸上,“或者说,让福建巡抚吴惟锡去?”

    “惟锡兄去,和钱某亲自去,有何区别?”

    钱渊长身而起,挥袖道:“如今朝中,分宜、华亭党争惨烈,错过这次,他李时言未必还有机会!”

    “难不成他还指望自己的好学生?”

    “当年阮鹗于嘉兴府大败,陛下严词训斥陆文孚,锦衣卫指挥使脑门青了一个月!”

    “原话转告,钱某此举非为他李时言!”

    林烃怔怔的待在那儿,想了好一会儿也没想明白,最后长长作揖行礼,“无论如何,闽人当谢过龙泉公……”

    钱渊伸手扶住林烃的肩膀,正色“私人何以为国事相谢?”

    “钱某自然有其他打算,贞耀无需过于在意,红薯、洋芋已然计数汇合,从台州、绍兴、宁波挑选老农百名,此行还要拜托贞耀。”

    “两浙百姓是人,闽人亦是人。”

    最后一句话打动了林烃,的确,无论如何,眼见路旁尸骨,眼见村无人烟,眼见流民哀嚎,他们终究也是人。

    这时候低低的呢喃传来。

    “可惜,可惜……不是每个上位者都将他们视为人……”

    “肉食者鄙,肉食者鄙……”

第六百九十章 人情

    第二日清晨,下定决心的林烃只给京中父兄去了封信,不管不顾自己能不能赶得上会试,在四名钱家护卫的陪同下赶往建宁府。

    为节省时间,林烃选择横穿金华府,越处州府直入建宁,正月十二日午后抵达建宁府府治所在瓯宁县。

    “贞耀尚未赴京?”李默听下人禀报,诧异的看见林烃风尘仆仆的大步而来。

    林烃世家子弟,向来文质彬彬,县人赞其温润如玉,如今却发髻凌乱,行走间干脆利索,哪里像是书香门第子弟。

    李默皱眉看了眼林烃身后的四名大汉,突然脸色一变,拂袖回屋。

    去年入闽后一直跟着戚继美的洪厚嘿嘿笑了笑,就在距离这儿不远的府衙,他和张三、周泽、梁生见过李默,当时张三冷言冷语,梁生那个大嘴巴还嘀咕了好几句,怼的李默脸色直发青。

    林烃向洪厚递去个歉意的眼神,跟着李默入屋。

    洪厚倒是不在乎,他是华亭人,不是最早跟着钱渊的那一批,但也是第二批入队,而且还是钱家佃户子弟出身,当年跟着钱渊入京,又跟着钱渊南下,很清楚屋内那老头看自家少爷多不顺眼。

    一盏茶后,说的口干舌燥的林烃端起茶壶,连续倒了三杯茶,皆一饮而尽,一边倒第四杯茶一边说:“红薯、洋芋之事绝不假,上至府衙、县衙,下至商铺、农户,其实宁绍台三府早就铺开了,再说了,龙泉公这等人物,何必做这等一戳就破的假?”

    “龙泉公?”李默冷冷哼了声,“年不过三十而已!”

    来之前钱渊的评价在林烃脑袋中回想……真是个拧巴的老头啊!

    “吴惟锡乃他钱展才至交,甚至就是他将吴惟锡推上高位,按察使汪道昆与吴惟锡是同年好友,闽地诸事,有他们就够了!”李默第一时间就听懂了,也第一时间推辞。

    “此非私,而为公。”林烃苦口婆心劝道:“龙泉公命晚辈传话,此举非为李公。”

    李默微微眯眼,片刻后大笑道:“这几年也算看清了,不论其他,钱展才的确未攀附华亭。”

    顿了顿,李默自言自语道:“为何要娶华亭孙女为妻……对了,贞耀可曾见过华亭那孙女?”

    林烃眨眨眼,“见过一次,夫妻情深,而且徐夫人乃杏林圣手,宁绍台三地,得其活命者数以百计。”

    李默点点头,“想不通,想不通……”

    “什么?”

    “这点想不通,但眼下诸事是想得通的。”李默指指林烃,“钱展才何许人,虽为幸臣,但心机深沉,手段了得,人如其名,其深似渊,贞耀你虽是少年才子,但尚无资格与他对垒。”

    看林烃听得懵懵懂懂的模样,李默解释道:“钱展才得陛下宠信,徐文长随伺帝侧,又有裕王殿下、高新郑为后盾,分宜、华亭均不会随意招惹。”

    “他都能输万石粮米入闽,红薯、洋芋试种算什么大事?”

    “何人会为此去招惹他钱展才,那可是个马蜂窝!”

    “户部方仲敏支撑这些年,太仓库早已灯尽油枯,镇海输税银入京,解朝中用度之窘,户部对其感激涕零。”

    李默瞥了眼一脸迷茫的林烃,“论在朝中分量,别说你兄长了,就是你父这个礼部侍郎也不及钱展才。”

    “这等事,他一封信北上去户部,一封信南下至吴惟锡,足矣足矣,为何要费尽心力,绕着弯子,请老夫出面呢?”

    林烃傻乎乎的抬起脸,一副傻鸟模样,弄了半天钱渊那天是在糊弄自己?

    “钱展才这些年在东南好大名声,观行事手段,其人擅布局,草蛇伏线,灰延千里。”李默冷笑道:“安福城破,欧阳病危,这等消息老夫都知晓了,他钱展才会不知道?”

    “安福城破,欧阳病危?”

    “严分宜之妻欧阳氏,娘家吉安府安福县,其弟刑部尚书欧阳必进。”李默微微叹了口气,他和严嵩势不两立,但和欧阳必进早年是有交情的。

    林烃突然想起那日正要和钱渊长谈,梁生突然引来的单臂中年人。

    “严分宜八十高龄,其妻欧阳氏病逝,严东楼必然扶棺归乡守孝,东楼小儿一去,严分宜独木难支,严党覆灭之日已然不远。”

    李默饶有兴致的笑道:“此时此刻,他钱展才却如此急不可耐,试图以红薯、洋芋试种让老夫起复,为何?”

    林烃的脑子都成浆糊了,只能摇摇头。

    “严嵩一去,华亭便能身登首辅,朝中有何人能抗?”李默傲然道:“筠泉困居礼部数年不得入阁,吕汝立入阁多年不敢发一言,充数之辈而已。”

    林烃这下子更糊涂了,紧锁眉头试探问:“华亭身登首辅……时言公与华亭不合?”

    “哈哈哈哈……”李默的笑声中夹杂着丝丝寒意,“若不是华亭、分宜联手,当年老夫何至于下狱论罪?”

    林烃听的一阵牙疼,您老不是被严嵩陷害的吗?

    李默指指外间垂手肃立的钱家护卫,“钱展才为华亭孙婿,但钱、徐两家实则分道扬镳……原本老夫听闻也只是半信半疑,但今日,既然贞耀从镇海而来,此言当不虚。”

    林烃终于大致听懂了,欧阳氏即将病逝,失去最重要助手严东楼的严嵩即将败北,而徐阶的孙女婿钱渊却和徐阶颇有间隙,试图请出李默和徐阶打擂台。

    好乱啊,林烃揉着眉心有些苦恼,自己被卷进这件事也不知道是好是坏……

    “好了,贞耀回去吧。”李默淡然道:“这份人情……李某承不起,红薯、洋芋诸事可托付吴惟锡、汪道昆等人。”

    林烃艰难开口道:“龙泉公曾言,错过此番,时言公未必还有机会……”

    “其叔钱刚聲亦不过晚辈。”李默嗤之以鼻。“难道要老夫俯首他一黄口小儿?”

    “此事于时言公实是公私两便,龙泉公亦言明,为公不为私。”林烃蹙眉道:“若不为公,钱龙泉何以于镇海设施招商却两袖清风,若不为公,钱龙泉何以遣护卫先入闽,后入赣,助戚参将数度大败贼军?”

    这句话一出,李默也无言以对,他虽然刚直自傲,但眼力不差,几个月前戚继美解瓯宁之围,率先冲阵破敌的勇士就是钱家护卫,用鸟铳一句摧敌的头领也是钱家护卫。

    李默沉默良久,才轻声道:“嘉靖三十五年,分宜、华亭合谋,老夫一战败北,只道性命不保……不论分宜,其子严东楼心狠手辣,华亭亦不会留老夫一命,有太多先例。”

    “不料只半月,却只是罢官归乡……本以为是陆文孚,当日送行者唯其一人。”

    “但文孚却言,此事多赖钱展才之力。”

    林烃大惊失色,李默却微垂眼帘,早在数年之前就欠了这么大一份人情,如今还要再欠一份人情而起复?

第六百九十一章 怜民

    罢官归乡三载,但李默从没有消沉,他知道自己可能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但这样的机会,李默不想接受。

    已年过花甲之年,虽身子还算康健,但谁知道什么时候就两眼一闭?

    这人情怎么还?

    还还的了吗?

    两份人情顶在前面,日后自己若看随园不顺眼,还能开口训斥吗?

    政见不合怎么办?

    若自己一意孤行,外人如何看自己?

    林烃沉默半响,心里暗叹钱渊的判断太精准了,李默果然不肯接过这份人情,他只能从袖中取出一封信递过去。

    李默愣了下,拆开信封,里面只有一张纸,纸上只有一句话。

    “为官者,怜民为先,阮应荐故事,李公悔否?”

    李默脸色有些发黑,他当年一力举荐阮鹗,结果嘉兴、湖州糜烂不堪,宗礼、卢镗均败北。

    钱渊这句话是在戳李默心窝子啊。

    看看李默的反应,林烃琢磨了下,从袖里取出第二封信递过去。

    “福建倭乱未平,闽地春耕难行,欲借瓯宁豪气刚强一用,亦知白首相知犹按剑。”

    “白首相知犹按剑,何况你我……”李默怔怔的僵坐在那儿,良久良久才挥袖道:“贞耀,磨墨。”

    钱渊真的不在乎李默对自己,对随园的态度,只要李默肯出山,就意味着徐阶有一个天然的,难以缓和关系的强大对手。

    好吧,不是难以缓和关系,而是不可能缓和关系……如果李默能忍气吞声,那三年前就不会那般憋屈的倒下。

    林烃大喜,虽然被钱渊蒙在鼓里当枪使,但不管怎么说,目的总归是达到了。

    研好墨,拿起毛笔舔了舔笔锋,取来一张纸试了试,才递给李默,往回退的时候不慎胳膊撞在高高的椅背上,林烃突然想起袖子里还有封信。

    前面两封信是那晚钱渊早早写就的,而第三封信是林烃临行前,钱渊才交给他的……郑重交代,放在最后,若无必要,绝不要拿出来。

    初五那日,慈溪袁家拜访钱宅。

    去年十一月,日食,阴云不见,袁炜第二日上书,认为不宜实行救护之礼,嘉靖帝大喜,赐一品服,第二日手诏立拔袁炜为礼部右侍郎。

    走青词那条路没走通,但袁炜拍马屁这次拍到点子上了。

    觉得身份地位不一样了,一直被通商拒之门外的慈溪袁家又找上门来了……他们心里也有数,府衙唐顺之那边无所谓,拦着他们不让出海贩货的是钱渊,至于县衙孙铤,那还不是都听钱渊的。

    结果呢?

    林烃那日瞠目结舌,钱渊用种种不吐脏字而犀利刻薄的话将袁家上下都骂得抬不起头来……正月里拎来的礼物,都被扔到门外去。

    这点李默没说错,尖酸刻薄,舌厉如刀……林烃知道,这封信里只怕没什么好话。

    因为临行前钱渊曾经私下交代过,请将不如激将……你也不怕李默被气死,人家也是六十多的老头儿了。

    李默挥笔一蹴而就,封上火漆,冷笑道:“让钱家护卫径直送入京中?”

    “呃,这个……”林烃想了想,“还是驿站吧,来得及,龙泉公那边已经开始准备了,就是不知道吴中丞那边如何安排。”

    李默嗤笑道:“你这性子……信不信你现在回闽县问问,吴惟锡定然已经接到消息,钱展才此人做事向来滴水不漏!”

    林烃严肃而诚恳的问道:“如此,难道不是好事吗?”

    李默一时无语,沉默片刻后叹道:“为官者,怜民为先,不论他人,钱龙泉倒是做到了。”

    林烃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真诚的笑容,这是李默第一次在他面前称“龙泉”二字。

    其实“为官者”,与“怜民为先”并无逻辑关系……至少在钱渊这个前世做过刑警的穿越者来看是这样的。

    但在李默、林烃以及无数士子来看,钱渊东南击倭之初已然身具功名,并不是普通人,护卫乡梓还说得过去,巡按浙江还说得过去,但无职翰林力挽狂澜,只能用“怜民”来解释。

    “今日正月十二,该启程赴京了。”李默算了算,“时日已经有点紧。”

    的确有点紧,虽然会试是正月初九开始,但要提前报名。

    乡试的考生都是早就安排好的,就算你是生员也不能想考就能考,需要大宗师巡视各府,进行一次高标准的科考,考过了才有资格赴乡试。

    但会试不同,考生参加不参加会试是有很大自由度的,有的人一鼓作气,有的人想再精研三年再试,有的考了好些年终于放弃了,也有的放弃了却又想再试试。

    不提前报名,光是安排座位都得为难死人。

    “还要再回镇海一趟。”林烃躬身相拜,“虽是机缘巧合,就算赶不上春闱,晚辈亦不悔。”

    仅仅十几日前,面前这位青年还如闽地士林所赞那般温润如玉,不过短短时日,却褪去青涩,显露出一丝敢于任事的锋芒。

    李默轻叹一声,如今的林烃让他想起了一些人,陈有年、孙鑨、吴兑、杨铨……

    在瓯宁县歇了一晚,第二日林烃启程,恰巧正月十五元宵那日抵达镇海。

    几日不见,钱渊似乎心情好了不少,还笑着问:“得偿心愿?”

    林烃很不恭敬的翻了个白眼,“应该是龙泉公得偿所愿吧。”

    “第三封信没拆啊。”钱渊接过信封塞进袖里,笑道:“李时言性烈如火……真怕你一去不回,只让护卫回来报丧。”

    林烃也是无语,看来里面写的真不是些好话啊!

    “此番辛苦贞耀了。”钱渊在厅内踱步,随口道:“户部、吴惟锡两边都已然去信,红薯、洋芋约莫半月内备好,明日海船会再输两千石精米入闽,先赈灾民,后备春耕。”

    “多谢龙泉公襄助。”

    “李时言定然斥钱某拿你当枪使。”钱渊笑了笑,“以后以字相称吧。”

    “是,展才兄。”

    “回头在京中碰到那老头,告诉他,别心虚,想骂就骂,想打就打!”

    “真的?”

    “当然真的。”钱渊眨眨眼,“当然了,骂了就要又被骂回去的觉悟,打了那就要有被打断腿的觉悟。”

    林烃忍笑,“都言展才兄向来是不肯吃亏的……”

    “那是当然,内阁首辅之子也占不了钱某便宜,内阁次辅之子……”

    说到这钱渊顿了顿,惹得林烃终于大笑出声,他早就听李默说过当年钱渊如何痛揍徐璠。

    这时候,外面传来清脆悦耳的呼声,“二哥,二哥。”

    林烃眼睛一亮,转头看见钱小妹抱着黑猫走过来,嘟着嘴说:“二哥,都等着你……咦,你不是要赴京赶考吗?还没走?”

    没等林烃回复,钱渊就训斥道:“大家闺秀,谁让你到外院来的!”

    钱小妹双目圆瞪,就年前你还说别老待在后院,出来走走才好呢!

第六百九十二章 相看

    钱渊噼里啪啦一顿训斥,旁边林烃忍了又忍插嘴道:“展才兄,些许小事而已,何必如此?”

    “松江钱氏比你闽县林氏稍差?”钱渊冷笑道:“你族中姐妹未出阁时也能随处走动?”

    娘的,现在就开始护短了?

    林烃坦然直言道:“只需有丫鬟跟随,不得离家,并无其他约束,小弟二姐当年待字闺中,还时常外出踏青,吟诗作赋。”

    钱渊瞄了眼门外的两个丫鬟,哼了声,“吟诗作赋……”

    钱小妹狠狠瞪着钱渊,“母亲可还在等着汤圆呢!”

    “好……今晚多做些。”钱渊转头看了眼林烃,“吃了汤圆,明日一早你便启程北上,正巧有书信入京,梁生遣两名护卫随行。”

    “多谢展才兄。”林烃暗暗叫苦,一点口风都不露,还急着将自己撵走。

    今天钱渊心情的确不错,因为一早就收到了徐渭的来信。

    现在尚未开印上朝,徐渭也见不到嘉靖帝,但细察京中局势,提醒钱渊需要谨慎行事。

    如今严党惶惶,徐阶一党气焰大涨,两边都跟斗鸡眼似的,如此局势,在欧阳氏未亡,严世蕃尚未归乡之前,钱渊最好还是不要入京。

    不过倒是可以先在嘉靖帝面前提一提,反正召钱渊回京是嘉靖帝去年先提及的。

    徐渭提醒钱渊,镇海税银不可比去年少,如若宁海税银也能稳定下来,此番回京,嘉靖帝有可能让钱渊回翰林院,或者直接入詹事府。

    钱渊倒是不在乎回翰林院或入詹事府,但徐渭的来新年给他吃了颗定心丸……欧阳氏初三那日昏厥,徐渭并没有慌慌张张急信南下,而是观察局势,打探消息,有把握后才写下这封信。

    显然,这三年来,徐渭虽然身上还缺乏种种官员……或者说官僚的习性,但对局势的敏感度却直线上升。

    厨房里,钱渊仔细看着厨子如何捏汤圆……这玩意前世真的没做过,都是超市买现成的,他甚至都不知道汤圆用的是糯米粉!

    钱渊好不容易捏了二十个奇形怪状的,林烃洗了手将其滚成圆形,这才下锅。

    “下厨不嫌弃脏了手?”钱渊斜着眼打量着林烃。

    “兄长都不嫌弃。”

    林烃恭恭敬敬的称呼让钱渊无语,让你以字相称,你倒是会顺杆往上爬,是属猴的吧?

    吃完汤圆,钱渊才懒得管林烃没话找话望眼欲穿,直接将这厮打发走,交代梁生明日拨两名护卫跟着,自个儿回了后院。

    “怎么了?”钱渊一回来就看见小七在那翻箱倒柜。

    “江西那边打战还不知道打到什么时候,周泽一时半会儿是回不来了。”小七烦恼道:“袭人、晴雯倒是愿意等等,但杨文实在等不下去了。”

    “这是给袭人准备嫁妆?”钱渊瞥了眼,“别忙了,都是你自个儿的嫁妆,我给袭人准备就是。”

    “大头当然你出,但我也得有自个儿心意啊。”小七解释道:“虽然名义上主仆,但其实是闺蜜呢。”

    “好好好,随便你。”钱渊去洗漱缩进被窝里,指点道:“那不行,那是裕王妃送你的……以后就是皇后,再往后是皇太后。”

    “这个呢?”小七挑出个凤钗,“挺漂亮的,是潘家送的。”

    “潘恩?”钱渊觉得无所谓,“对了,你以前去豫园玩过没?”

    “当然去过。”小七拿着凤钗翻来覆去的细看,“刚到上海的时候就慕名去过。”

    “就是潘家修的。”钱渊笑道:“潘恩儿子潘允端修的。”

    小七对这些才不感兴趣,拿着凤钗问:“你说这个合适不合适啊?”

    钱渊无趣的哼了声,“当然不合适,袭人戴的出去吗?”

    “那怎么办?”

    “袭人是你闺蜜,杨文也是我兄弟,面子上的事我来撑。”钱渊想了想,“你干脆打制一副金首饰,万一以后入不敷出,袭人还用得上。”

    小七歪着脑袋想了会儿才点点头,将首饰盒丢回去,踢掉鞋子爬上床,“杨文应该有些积蓄吧?”

    “那当然,他富着呢,钱家酒楼他其实有份子的。”钱渊小声说:“毕竟守在海关,高薪养廉那是养不了的,但高薪至少能提高违法犯罪的成本。”

    “反正都是你的事。”小七利索的脱掉衣服钻进被窝,“对了,咱们什么时候回京?打金首饰也不知道来不来得及。”

    “吩咐下去就是了,今年肯定要回京,什么时候还不好说,但应该是上半年。”钱渊随口说:“对了,小妹看中那个姓林的,你觉得呢?”

    小七靠在半坐着的钱渊的腰侧,“塞好了!”

    钱渊无语的抓过一件毛衣塞在腰侧,小七把毛衣摆弄成一团挡住肩膀,才说:“小妹都前前后后打听了好些天了,听说那人来头不小?”

    “嗯,名门望族,五代之内均有两榜进士,老子是礼部侍郎,哥哥在翰林院,和张居正一届的。”

    “定亲了吗?这年头定亲都早。”

    “应该没有吧。”钱渊脱掉衣服钻进被窝,抢过毛衣丢出去,“那厮鬼鬼祟祟的,如果定了亲还这样,老子打断他的腿……第三条腿!”

    小七的脑袋靠了过来,“长的倒是还算精神……”

    “没我帅。”

    “个子也还凑合,至少比小妹高一点。”小七懒得搭理丈夫的插话,“如果没定亲,倒是挺适合的。”

    钱渊在心里琢磨了下……林庭机、林燫和自己都没什么来往,前者压根就没见过面,后者在翰林院见过几次,但也只是泛泛之交。

    问题是李默一旦起复,林庭机将肯定是他的心腹……不说其他的,林庭机从南京国子监祭酒升任北京礼部侍郎,这一步飞跃跨度相当大,但林庭机身后除了李默,是没有其他势力支撑的。

    看看这些年那些礼部侍郎,要么是董份这样的严党,要么是严讷、袁炜这样的青词翰林,他林庭机势单力薄却能杀出重围……这也被视为李默很有可能起复的预兆。

    哎,对了,李默这老头不是不想欠人情吗?

    干脆就这事儿把人情还了……让李默去做个媒人好了!

    不行,这事儿有点犯忌讳啊,引得嘉靖帝疑心就不好了。

    钱渊胡思乱想着渐渐睡着,外院客舍里的林烃想到明日启程,心里就不舒服,辗转一夜难以入眠。

    第二日清晨,林烃意外得知,钱渊要在钱家酒楼设宴送行……不是一早就让我滚蛋吗?

    正午时分,钱渊和林烃在钱家酒楼三层包间相向而坐。

    菜肴未上,黄酒未温,林烃有些坐立难安,想着那日在瓯宁县让李家下人送给闽县母亲的那封信。

    论起来,松江钱氏,名望不弱于闽县林氏,底蕴甚至更胜一筹,只不过钱渊锋芒太露,父兄未必愿意,倒是可以从母亲那边想想办法。

    钱渊突然起身,笑道:“方先生,好久未见。”

    钱锐行礼道:“见过龙泉公。”

    一旁的毛海峰咧着嘴笑了,“今日总能省点银子了吧!”

    “进来吧,你个憨货!”钱渊笑骂一句,引两人入内,简单介绍了几句。

    毛海峰无所谓,叫过店小二一连串的报着菜名,而钱锐细细打量着对面的林烃,“这位公子是?”

    钱渊面容僵硬的介绍……呃,其实是在重复今天早上已经说过一遍的那些话。

    没办法,父亲非要来相看。

第六百九十三章 觐见

    这个年过的不太舒服,至少对那些在京中过年的京官来说是这样的,欧阳氏病危,庞大的严党从严世蕃、赵文华、吴鹏再到底层官员个个面带悲色。

    大家伙儿都心知肚明,好日子只怕是要过到头了,甚至都有严党官员在严府内下跪祈福。

    而这个消息对徐阶一党来说简直是天降福音,堪称飞来横财,就连徐阶都有点不知所措,费心费力在胡宗宪身上做文章,始终不得其法,下定决心直捣黄龙!

    但是……我还没用力,你就要倒下了?

    原时空中,徐阶还要装两年多孙子呢。

    由此带来的后果是,徐璠嚣张跋扈口出狂言,被严府的管家严年听了个正着……然后,严世蕃找上门,当着徐阶一家老小的面,正正方方赏了徐璠四个大耳光子。

    没办法,徐阶都没脸去拦着,徐璠公然在大街上说那三个……总算死了个!

    骂人家老娘,徐阶都觉得严世蕃只给了四个耳光算是客气的了。

    从那之后,徐阶一党都闭气息声,这时候的严东楼可不好惹。

    至于既不是严嵩也不是徐阶党羽的那些官员,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就是,但也都留点神。

    于是,正月里,整个京城都安安静静,在等待什么。

    但日子还是一天一天的过去,正月十六日,开印上朝,嘉靖帝去晃了一圈就回了西苑。

    “文长这笔字愈发精进,青词也更上一层楼。”嘉靖帝赞道:“若不是资历尚浅,翰林学士都够格了。”

    徐渭笑吟吟答道:“不敢当陛下此赞,但若有一日掌翰林事,定将展才拨回翰林院。”

    “那展才宁可辞官致仕。”嘉靖帝点点徐渭,笑道:“好了,少在朕面前打埋伏,他回京……户部还想抢了去呢。”

    徐渭正要凑趣几句,黄锦小步过来禀报道:“京山候之子锦衣卫指挥俭事崔曜在西苑口恸哭求见。”

    嘉靖帝眉头一皱,“何事?”

    黄锦也不太清楚,虽然他兼管东厂,但如今的东厂被锦衣卫压得死死的,宫外消息算不上灵通。

    嘉靖帝有点头痛,要知道当年就是崔元奉金符迎銮于兴王府,将他迎入京城继承帝位,后得封京山候,大礼议事件中也颇有出力。

    而且京山候的妻子是永康公主,位属皇族。

    黄锦瞄见徐渭神色,试探问:“文长知晓?”

    徐渭迟疑的看看嘉靖帝,才吞吞吐吐说:“崔俭事和展才不合……”

    “说!”

    “昨日元宵,夜间赏灯,崔府多人手持大红灯笼在严府门外招摇,严东楼……打上门去了。”

    嘉靖帝也是无语,脑子坏成什么样的,这时候去招惹严东楼?

    不过嘉靖帝也心里不悦,你严东楼打了内阁次辅之子,现在连勋贵都不手软?

    黄锦好奇问:“崔俭事和展才不合?”

    徐渭咳嗽两声没说话,嘉靖帝没好气道:“展才那张嘴可不是天生的,崔卿当年病故前还在大骂钱福!”

    这是钱渊曾祖鹤滩公钱福挖的坑,嘴巴太碎太毒,公主嫁给谁你管得着吗?非要说驸马崔元长相不堪。

    黄锦出去把崔曜打发走,回来又禀报道:“户部侍郎黄懋官,户部主事陈有年、吏科给事中胡应嘉,都察院御史陆一鹏求见。”

    嘉靖帝点点头,黄懋官一行人回京恰好是除夕,今天开印立即召见。

    “陛下,臣先请告退。”

    “留下吧。”嘉靖帝懒洋洋的哼了声,“朝中已有人称随园一党,无党未必为公,成党未必为私。”

    嘉靖帝其实不在乎这个,其实明朝历史上的党派纷争也正是从嘉靖朝末开始的。

    黄懋官四人步入后殿,一一叩首拜下,口称万岁。

    徐渭退到一旁默默听着黄懋官一一讲述南下查验诸事,其实早就对过口径了……黄懋官大年初二就拜会通政使钱铮,顺路在随园用餐。

    “遍观台州、绍兴、宁波三府共十二处,亲眼所见每亩收获称量,臣子亲手上秤,约莫十二石到十四石。”

    “细询当地老农,其实九月中旬即可收割,亩产约莫十五石到十八石。”

    嘉靖帝斜眼瞥着徐渭,黄锦笑道:“当日可是夸口二十石的,陛下曾言,不足处以展才补之。”

    陆一鹏和陈有年忍不住看了眼徐渭,后者干笑几声没说话。

    黄懋官又道:“南洋吕宋岛农户遍看东南气候、亩地,言东南二月至三月可耕作,七八月便可收割,或亩产能抵二十石。”

    嘉靖帝的视线缓缓落在了胡应嘉的身上,这是他惯用的伎俩,他很清楚胡应嘉是徐阶的人,而徐阶又和钱渊已然分道扬镳。

    最重要的是,随园大闹六科,胡应嘉被揍得鼻梁都歪了,满脸都是血,此人不会阿附随园一党。

    胡应嘉迈步出列,神色平静,躬身道:“臣亲手查验,红薯亩产十二石到十四石,洋芋未亲眼所见,至于亩产二十石,当一季之后再度查验。”

    其实别说二十石,十四石已经足够高了,嘉靖帝有点兴奋,默许钱渊通商原先只是因为没银子用,没想到还真有如此奇物!

    嘉靖帝太清楚红薯、洋芋能给自己带来什么了……将近四十年的皇帝,除了修道成仙之外,他如今最大的期盼无非是身后名。

    能增产数倍,史书上会如何描绘?

    可活万民,后人如何看待自己?

    虽然早就看到持肯定态度的奏折,但直到现在,嘉靖帝终于放下心来,呼吸都沉重起来。

    压抑住兴奋的情绪,嘉靖帝强作镇定,笑道:“还有什么?”

    黄懋官侧头看了眼,“户部主事陈有年足迹遍布三府,查探最细。”

    “又一个随园士子。”嘉靖帝看陈有年相貌堂堂,笑着点头,“京中皆传,随园中尽皆俊杰。”

    “谢陛下赞誉。”陈有年躬身道:“因东南多河,耐旱未见;东南多山,展才亦选山地耕作,易活可见,户部拟于东北、西北、西南各处选地试种,一季之后再做定夺。”

    嘉靖帝揉揉眉心,“朕记得展才言……可代五谷?”

    一旁的徐渭小声提醒,“陛下,是宁波知府唐顺之的奏折。”

    “有区别吗?”嘉靖帝嗤笑道:“展才倒是有本事,唐荆川但当世大儒,被他当枪使。”

    “足以饱腹。”陈有年坦然直言,“最初在台州彭溪镇,三日内展才均命人布红薯宴,烤、炖、蒸,亦能做菜,后见洋芋,吃法更多,的确可代五谷。”

    徐渭在一旁撇嘴,黄懋官那天在随园用餐,三人都在吐槽钱渊弄得红薯宴、洋芋宴,刚开始吃还行,但顿顿吃,天天吃,谁受得了……其中最是义愤填膺的好像就是你陈有年。

第六百九十四章 找茬

    听了许久,嘉靖帝的神色愈发轻松喜悦,他的视线视线最后落在陆一鹏身上,突然笑道:“随园中都是青年俊杰,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这句话显然是在指钱渊的年龄,嘉靖帝觉得钱渊是刻意为之。

    随园中年纪最大的是徐渭,已然年近四十,诸大绶、孙鑨、吴兑都是三十出头,剩下的都是二十多岁,年龄最小的是今年才十九岁的冼烔,其次是钱渊,再次就是陆一鹏。

    陆一鹏出列,双手递上一份厚厚的册子,“臣随少司农遍查三府十二处农庄,每地亩产、灌溉、耕作、收获时日均已列册,请陛下御览。”

    黄锦接过册子双手展开,嘉靖帝粗粗一看,觉得有点头晕,太细致了,倒是细细看了册子最后的图表……这个时代,类似的图表在政务工作中非常少见,钱渊特地亲手画的excl表格。

    竖列是每处农庄,横列一排过去分别是农庄亩地数量,共计收获石数,亩产数,播种时日,起货时日,耕作时长,灌溉多少……嘉靖帝一目了然清清楚楚。

    这种直观的感受让嘉靖帝非常新奇,他第一时间就猜测是钱渊弄出来的……他就是如此喜欢标新立异。

    “这是展才手笔?”嘉靖帝啧啧道:“难怪方卿一力要把他抢到户部去。”

    黄懋官大喜过望,“陛下圣明,钱展才最擅打理钱粮之事,东南多有人言其有计相之能!”

    户部尚书方钝已经提了好些次了,嘉靖帝不置与否,示意黄锦收起册子,“红薯、洋芋之事就由户部指派,选各地试种。”

    四人均拜倒在地,这件事就算盖棺定论了,陈有年、胡应嘉、陆一鹏都是嘉靖三十五年进士,吏部考功司记功,对日后升迁颇有助益。

    黄懋官更会因此事在竞争户部尚书这件事上占据优势,毕竟在将来几年,推广红薯、洋芋将会是户部最重要的工作之一。

    四人退下后,嘉靖帝笑道:“计相之能……这是说宁海事吧?”

    “呃,可能是吧。”徐渭作势抹了把头上的汗。

    黄锦啧啧道:“空口无凭,居然立集十万白银,而且这次还不以税银抵扣,展才哪里是扫帚星,明明是善财童子嘛。”

    嘉靖帝有点后悔,早知道当年干脆开海禁通商就好了,这些年也不会过的扣扣索索的……都是夏言那厮坏的事!

    嘉靖二年,宁波争贡之役后,就是夏言建言罢市舶司的。

    不过嘉靖帝转念一想,若无钱渊这种人物,还真没什么人敢干这种事,看看这厮都干了什么,简直就是孙猴子。

    徐渭离了万寿殿,去直庐兜了圈,严嵩没来,严世蕃冷笑着端坐在上,徐阶恭敬有礼的站在下手念着奏折。

    看到这一幕,徐渭在心里琢磨了下,严世蕃到底是有恃无恐还是不知死活?

    关于徐阶的品行,徐渭和钱渊有着共同的认知,此人手辣甚于严东楼。

    兜了一圈,徐渭回了书阁,这是翰林词臣轮值撰写青词所在,最热闹的时候十多人,但自从徐渭出现后,人数渐渐削减……呃,徐渭不仅青词写得好,嘴巴毒,更兼眼力好,挑毛病可能是他最擅长的事。

    徐渭以青词独宠,但毕竟资历浅,这条幸进之路被他截断,但其他人熬了好些年也渐渐出了头。

    书阁里除了徐渭还有李春芳、袁炜、郭朴三人,严讷去年初就出任礼部侍郎,如今转吏部侍郎。

    其实李春芳、袁炜也都已经出任他职了,前者去年八月任太常寺少卿,后者去年末因日食事被提为礼部右侍郎。

    但这两人仍然在西苑轮值,虽然青词写不过徐渭,但写不写是态度问题,不同于徐渭,他们俩在朝中是没有根基的。

    所谓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没有根基的后果是,历史上的袁炜入阁很快就被徐阶赶走,李春芳在徐阶手下下忍气吞声做了几年应声虫,后来登上首辅却要听命于群辅的高拱,没几年也很快滚蛋。

    郭朴是最倒霉的那个,词臣中他是资历最深的那个,嘉靖十四年进士,钱铮的同年,现在还在熬着。

    看到徐渭进来,李春芳和郭朴都默不作声,他们也不是没使过手段,可惜没什么效果,而袁炜横眉竖目,怒斥徐渭。

    “听闻前太医院李时珍杏林妙手,如今足迹遍布天下效仿神农,唯随园能寻其踪迹。”袁炜高声道:“不知随园昨日收何等重礼?”

    欧阳氏病危,严府欲寻李时珍,此事也不知道怎么传出去,如今闹得满城都知。

    “关你鸟事。”徐渭反口嘲讽道:“待会儿徐某带话给严东楼,袁懋中斥随园多事,寻访李时珍之事随园不再插手。”

    袁炜被这话堵得面色铁青胸口发闷,这话一出,不论严世蕃怎么想,就算表明态度,或向随园示好,都可能直接堵门把自己揍一顿。

    徐渭也有点莫名其妙,这货怎么今天主动挑衅……这两年吃的亏还不够多?

    呃,钱渊送入京的信里没说,但袁炜的弟弟、侄儿都写信来了,咱慈溪袁家被他钱展才羞辱得……礼都扔到大街上了!

    袁炜心情不好,距离不远的直庐里,徐阶心情更不好,大大咧咧坐在上位的严世蕃是鸡蛋里挑骨头,每封奏折都要挑些毛病,然后指桑骂槐……说白了就是来找茬的。

    饶是徐阶脸皮厚也有点撑不住了,毕竟严嵩那是弘治年间进士,老前辈了,而面前这货身上连功名都没有。

    不急,不急,等你老娘死了,等你归乡守孝,看我怎么收拾你老子……

    徐阶拿起下一本奏折,“辽东巡抚候汝谅上书,辽左滨海,水陆艰阻,未有如今惨状,臣于去岁秋收后奉命巡抚,见村里无炊烟,野多暴骨,萧条惨楚,目不可忍视,母弃生儿,父食死子,父老相传,咸谓百年未有之灾……”

    “去年已然调了粮米过去,还在那叫苦?”严世蕃嗤笑道:“说起来还是镇海钱展才帮的忙,徐阁老收的好孙女婿。”

    徐阶的脸有点僵,当日怎么就鬼迷心窍收了这么个孙女婿,早知道把孙女溺死算了……

    对面的严世蕃眼神颇为玩味,悠悠道:“严某自视甚高,能与之比肩者,钱展才是一个,对了,红薯之事已然确凿无疑……徐阁老好好想想,给汪五峰封个什么爵位!”

    徐阶脸色微微有些发白,双目如古井无波,但心里却在叹息,可惜了,去年赵贞吉兵行险着未果,汪直有忌惮之心,拒绝了自己的招揽。

    呃,真的不可能成功,汪直可是最信任身边谋士方先生。

第六百九十五章 疑虑

    两年前通商一事,户部赞同,其他五部都没怎么表态,严党抽身,只有科道言官群起攻之……要说徐阶没有插手,严世蕃是决计不信的。

    如今红薯、洋芋一事抵定,再加上之前的三百根巨木,汪直说不定还真能混个爵位,那也算改换门庭了。

    安静了片刻,徐阶避而不答,轻声慢语解释道:“去岁辽东粮荒,赖户部筹粮度过难关,但辽东巡抚上书所言却是为春耕,请朝中拨牛具银五万两,以备春耕。”

    “说到底还是要银子。”严世蕃冷笑道:“不会又中饱私囊吧?”

    “东楼公说笑了。”徐阶轻声道:“候汝谅之父侯纶,正德年间进士,历任苑马卿、户部侍郎,清廉如水,候汝谅其人肖其父。”

    严世蕃手中玩弄着一块精美的玉佩,冷笑道:“候汝谅,嘉靖二十三年进士,国子监出身,是徐阁老的学生吧。”

    的确,那时候徐阶兼任国子监祭酒,与候汝谅同窗的还有大名鼎鼎的杨继盛。

    候汝谅是前年以都察院御史身份巡按辽东,去年辽东饥荒赈灾得力,立即提为辽东巡抚。

    看徐阶不吭声,严世蕃丢下玉佩接着说:“石英韶不也是徐阁老学生,其父石鸿轩弘治年间进士,以清廉闻名于世,不也因中饱私囊下狱论罪?”

    徐阶微垂眼帘,心里暗骂……娘的你难道不知道我为什么把石英韶弄下去?

    严世蕃心里也在骂,一边骂徐阶,一边骂钱渊……好不容易拉过来的六科头面人物,就这么毁了!

    “东楼公,如何票拟?”徐阶尽量保持冷静。

    “一下子就要五万两,自然呈交御览。”严世蕃靠在椅背上,“继续吧。”

    徐阶忍气吞声拿过下一本奏折,“福建巡抚吴百朋、福建总兵戚继光上书兵部,虽屡败倭寇,但残寇盘踞岛上,难以剿灭,请拨浙江水师南下击倭。”

    没有严嵩在场,严世蕃堪称跋扈,直截了当的把话说穿,“这是展才的事儿嘛。”

    这话不能说错,不仅仅是吴百朋、戚继光和钱渊的关系,更是因为浙江水师的战船大都是钱渊聚拢人手、银两在镇海打制的。

    严世蕃的话还有另一层意思,就在两刻钟之前,徐阶还念过浙江巡抚谭纶的奏折,台州指挥使葛浩率水师出击,大败倭寇,缴获海船八艘,余者南窜入闽。

    显然,不管起因是什么,东南几位大员都达成了默契的协议,使台州指挥使葛浩率水师南下,助戚继光击倭。

    严世蕃琢磨了下,钱渊那厮难道在东南乐不思蜀了?

    不过这事儿自个儿没关系,反正钱渊和徐阶之间……自从兵围巡抚衙门之后,再也没有和解的可能了。

    再说了,如今徐阶还有女婿张居正不是……严世蕃是知道了,徐阶卯着劲儿要把张居正塞进裕王府。

    徐阶看着严世蕃提笔票拟,心里也在琢磨这个问题,钱渊难道还不回京?要不要让儿子去封信问问……算了吧,还是让女儿去问,说不定效果好点。

    “展才倒是在东南玩的快活。”严世蕃丢下笔,“还有几份?”

    “东楼公勿急,只最后一份了。”徐阶拿起最后一封奏折,打开看了几眼,眼神深幽,神色变幻莫测,没有开口而是将奏折递过去、

    严世蕃察觉到什么,伸手接过奏折。

    这是李默上书户部的奏折,福建延平、邵武、建宁三府先遭倭乱,后被贼军洗劫,十九州县已是饿殍盈路,流民充斥,得浙江粮米赈灾,然春耕无着,请户部以三府之地试种红薯、洋芋。

    “砰!”严世蕃大怒起身,拍桌厉声喝道:“谁送入直庐的!”

    徐阶面无表情的轻声道:“此等奏折,自然是通政司送来的。”

    严世蕃双目圆瞪,“钱铮!”

    徐阶立即添了把火,“只怕是钱渊。”

    钱铮是通政使,哪些奏折送到内阁必须得其许可,而钱铮存在感不强,但其身后的侄儿钱渊存在感……强的过头了。

    更何况,李默上书希望在福建延平、邵武、建宁三府试种红薯、洋芋,李默是建宁府人,而红薯、洋芋和钱渊紧紧联系在一起。

    徐阶和严世蕃都想到了同一种可能性,欧阳病危,严党将倾,难道钱渊选择扶李默起复?

    两人对视一眼,都各自在打算盘……以钱渊对嘉靖帝的影响力,李默起复很难说能不能成功,关键是嘉靖帝去年两次下旨褒奖李默,林庭机升任礼部左侍郎,李默本就有被嘉靖帝起复的可能,而钱渊给出了一个契机。

    当年是严嵩、徐阶联手,才将李默赶走,没想到不过三年,李默就可能卷土重来。

    屋内一时寂静无声,徐阶和严世蕃都在默默思索。

    要是在家里书房,徐阶怕是要破口大骂了,贱,太贱了!

    铁定的下一任内阁首辅不去攀附,却要去找李默……难道你忘了当年李默如何对你,对随园?

    选官的时候,差点把如今名扬朝中的杨铨踢到琼州岛去!

    还有你李默,不是以气自豪吗?居然勾连钱渊企图起复,要不要脸?!

    严世蕃思虑良久,眼角余光瞄见徐阶那张白里带青的脸庞,嘴角流露出一丝笑意。

    李默和严嵩已经斗了好些年了,互为死敌,倒是徐阶曾经和李默携手,最后却背后一刀……就算李默起复,只怕最恨的不是严嵩父子,而是徐阶。

    李默有个执掌锦衣卫的学生,严世蕃不觉得对方弄不清当年实情……再说了,不知道,我还能坦然直言嘛!

    当年上书弹劾董份的两个科道言官,一个是严党,另一个可是徐阶背后捣的鬼!

    徐阶的手不自觉的颤抖,轻声问:“东楼公,如何票拟?”

    严世蕃冷笑道:“自然是呈上御览,入了内阁,都有留记,难不成还想抹了去?”

    等司礼监那边收走奏折,徐阶紧紧抿着嘴离去,严世蕃在屋内来回兜了两个圈,去了书阁。

    “怎么了?”严世蕃看着匆匆离去冷不丁摔了一跤的袁炜。

    徐渭不屑的瞥了眼,还真以为我会去说小话啊!

    “无事,对了,刚才去直庐,徐阁老尚在,就没进去。”徐渭淡淡道:“昨晚接到来信,李时珍就在江西,三日前已启程,按时日算,三四日内能抵京。”

    严世蕃大喜,“多谢文长。”

    徐渭没吭声,他怀疑……在欧阳氏没死之前,李时珍可能永永远远都进不了京城,说不定运河上船都被凿沉了。

    迟疑片刻,严世蕃没有问出口,而是转身离去,就算李默起复又如何……更何况,严世蕃在心里琢磨,徐阶虎视眈眈,要不要做些手脚,让李默和徐阶撕破脸怼上。

第六百九十六章 决心

    严府门外依旧是车水马龙,正厅里坐着的有工部尚书赵文华,吏部尚书吴鹏,还有六部好几位侍郎,待客的却是严府的管家严年。

    严世蕃随意招呼几句,先去后院探望母亲,就坐在床边的严嵩双目无神,一副行将就木的模样。

    但等儿子在耳边缓缓叙述今天之事,严嵩立即回过神来,时而点头,时而摇头,时而指点几句。

    “为父已满八十,本朝未有如此高寿首辅,其实陛下早有起复李时言之意。”严嵩缓缓起身,在严世蕃的搀扶下走到侧屋,“比起徐阶,李时言还不错。”

    “父亲此言何意?”

    “李时言其人为人自傲,不会赶尽杀绝。”严嵩叹道:“徐华亭今日可是极为恭敬?”

    严世蕃沉思片刻后点点头,“华亭貌似恭敬,一旦翻身,必然手段酷烈。”

    “也未必……”严嵩幽幽道:“如若陛下有维护之意,华亭也可能……”

    “何能将生死如此轻托?!”严世蕃急了,“父亲,局势未至绝境!”

    严嵩打量着这个让自己的晚年命运变幻莫测的儿子,只轻轻叹了口气,如若当年能下苦功历科场走正途,今日自己也不会如此惶恐难安。

    勉强打起精神,严嵩接着说:“李时言此人自傲,自傲者最恨小人,就算起复亦一时无碍。”

    “不错,华亭诚然小人。”严世蕃赞同道:“李时言只怕恨其更甚父亲。”

    严嵩没吭声,这个是自然的,毕竟自己已经八十了,就算陛下不斥退,说不定哪天两脚一蹬就走了,儿子严世蕃是挑不起大梁的,所谓的严党必然土崩瓦解。

    如此局势,李时言自然看的清清楚楚,他的对手只会是徐阶。

    “父亲?”

    严嵩回过神来,“什么?”

    “展才勾连李时言,还是李时言主动靠上展才?”

    “绝无可能。”严嵩轻笑一声,“不用去管。”

    “不管?”严世蕃的声音猛地拔高。

    “喊什么!”严嵩被骇得差点跌倒,训斥道:“李时言年过花甲,他钱展才大好前程,与李时言结盟,有点脑子的都不会这么想!”

    “裕王?”

    “还有高新郑!”

    严世蕃摇摇头还是有点放不下心,但严嵩已然转身回屋。

    严嵩此生别说小妾,通房都没有,夫妻情深至此,颤颤巍巍的坐在床边,呆呆的看着昏睡着的妻子,正是少年夫妻老来伴。

    徐府,书房。

    今晚的张居正莫名觉得有点难熬,仔细想想,可能是因为徐璠没来……被严世蕃扇了四个耳光,然后被徐阶亲手抽了三十鞭,现在还在养伤呢。

    长时间的沉默,烛光缓缓弱下去,接着昏暗的光线,陆光祖用近乎窥探的视线打量着半面面孔隐藏在黑暗中的徐阶。

    三年前,李默如何看待随园?

    就算在陛下面前,李默也不止一两次斥钱渊、徐渭,如今却勾连钱渊试图东山再起。

    但即使如此,为何师相如此?

    陆光祖有些懵懂,但张居正是心知肚明的。

    张居正用隐晦的口吻打破沉默,轻声道:“岳父,即使李时言起复,毕竟未曾入阁。”

    这句话其实说得够明白了,就算徐璠在估计都听得懂,李默官至吏部尚书,起复后就算迅速入阁,但无论是地位还是势力都远不及徐阶。

    更别说这三年内,李默当年的党羽都被清洗的差不多了,拿得出手的也就一个礼部侍郎林庭机。

    徐阶有些失望,挥手让两人退下,他自个儿心里是有数的,今上可不是那种讲规矩的。

    谁先入阁谁就有优势?

    那徐阶为何能越过吕本为内阁次辅?

    徐阶当年为什么要干掉张经逼老师聂豹致仕,为什么三年前和严嵩再度联手击败李默?

    那些还只是后续考虑的事,徐阶难安的是因为接下来的这一段时日。

    一旦欧阳氏病逝,严世蕃扶棺归乡,以严嵩现在的身体很难亲自票拟,更别说如今还是冬日。

    而票拟是内阁首辅最重要的一项权利,一旦首辅不能为之,当以群辅合计,吕本是个不管事的……内阁的票拟权实际上将会落到徐阶手中。

    徐阶早就前前后后考虑周全,除了本为阁老的吕本,有资格入阁的只有礼部尚书吴山,但此人与严嵩父子不合,而且在朝中也少有党羽,资历尚浅,很难抗衡徐阶。

    但如果是李默,那局势就不同了,李默是正德年间进士,资历比徐阶老,而且比徐阶更早升任尚书之位,最重要的是,李默性烈如火……这是他的弱点,但也是他能够在内阁抗衡徐阶的重要因素。

    徐阶可以想象,东山再起的李默几乎肯定会知道三年前实情,就算陆炳不告知,严嵩也会告知。

    一旦李默入阁,必然会和徐阶争夺票拟之权……别说嘉靖帝,只怕严嵩都愿意看到这一幕。

    需要声明的是,有内阁首辅这个称呼,但内阁次辅实际上只是群辅,只以大学士之前的宫殿名称来确定先后顺序,被视为可能接替内阁首辅的人选。

    但并不是说内阁首辅不能干事,内阁次辅就可以顶上去……如果代理内阁首辅倒是可以的,票拟是首辅的特权。

    后来的万历年间,张四维丁忧,内阁次辅申时行就代理首辅票拟……然后张四维就病死了,如果没病死,回朝依旧是内阁首辅。

    即使从长远考虑,徐阶也胆战心惊,一旦李默起复,得陛下简拔入阁,通过钱渊勾连裕王府……高新郑不过四十出头,是等得起的。

    一夜无话,徐阶清晨起床,慢条斯理的洗漱用饭,缓步走出内院,偏头看了眼,老管家微微摇头。

    真能撑啊,都半个月了,徐阶暗自咬着牙,八十五岁了,居然如此长寿!

    徐阶冷笑着上了轿子,就算再长寿总归是要走的,你们儿子绝不会如此高寿!

    徐阶已然通盘考虑过了,如果能在李默起复之前逼退严嵩,击溃严党,自己才能保证地位,保证顺利接任内阁首辅。

    就算李默被简拔入阁也对自己很难产生威胁……徐阶在心里盘算着,要不要加快步伐,将张居正塞进裕王府,听其言,高新郑态度缓和了不少。

    这个计划的第一步是欧阳氏病逝,第二步是严世蕃归乡,但第三步、第四步、第五步……徐阶像国手一般已经一一安排妥当。

    当然了,最重要的是,今天得去看看陛下的批复。

    趁着严世蕃还没来……呃,其实徐阶今天是特地早点来,找了个借口去问了问,结果司礼监回报,陛下尚未批复。

    徐阶精神一振,心想说不定会留中不发呢……事实上,嘉靖帝正在盘问徐渭。

第六百九十七章 影响力

    看着手中的奏折,徐渭有点傻眼,这么大的事……展才为何不事先言明?

    “这事儿臣也不知晓。”徐渭懵逼的都支支吾吾了,“当年他看随园不顺眼……展才还和他……”

    嘉靖帝也有点纳闷,虽然奏折里没有钱渊这个名字,但他能断定,钱渊必然插了一手……不然就算福建春耕难行,上书的也应该是福建巡抚吴百朋,那正巧是钱渊的人。

    更何况钱渊和李默向来不合,李默自傲,钱渊……睚眦必报,不找李默麻烦就不错了!

    当年选庶吉士,李默是唯一试图将钱渊刷下去的那个,还一度公然批驳随园士子,就连副手吏部侍郎孙升的儿子孙铤都没逃掉。

    上位者都有病,疑心病,做皇帝这个职业的疑心病比普通人重得多。

    而这其中,嘉靖帝属于深度患者,这一方面来源于他的性格,另一方面来源于十多年都不上朝了。

    嘉靖帝在心里盘算,这事儿有点古怪,而且又正巧发生在严嵩妻子病危的当口……

    “就他事多!”徐渭有点头疼钱渊天马行空的出招,“陛下,干脆召其回京算了,塞到户部,或者留在都察院……”

    嘉靖帝眯着眼打量着徐渭,片刻后摇摇头,“再等等吧……对了,户部已然上奏,去岁镇海共收缴税银一百一十二万两白银,去年末再选宁海通商,今年可能倍增?”

    徐渭思索片刻后道:“陛下,当有增幅,但难抵倍增,毕竟海船有限,有的海船原在镇海出海,现在可能移至宁海。”

    “不过展才……”

    “嗯?”

    徐渭干笑两声,“少司农一行人南下,北返启程前,展才建运河南下钞关松松手……”

    嘉靖帝也是聪明人,略一思索就懂了,笑骂道:“他倒是打的好算盘!”

    “反正肉都拦在锅里。”徐渭嘀咕道,南北运河是这个帝国的大动脉,大量的货物都是通过运河南下入浙的。

    最早有吴百朋,现在有谭纶,钱渊倒是能控制杭州的北新关,苏州的浒墅关也好说,再北边的扬州、淮安、临清压根就不鸟钱渊。

    钱渊试图降低货船南下的税率,来吸引更多的货物汇集东南,对户部来说……宁波清吏司自然是愿意的,但原本负责八大钞关的清吏司肯定不干。

    所以黄懋官很是为难,都是自个儿的手心啊,所以徐渭今天才一竿子捅到嘉靖帝面前。

    但嘉靖帝才不管这些屁事,指着黄锦说:“你和黄伴说去,他肯就行!”

    黄锦嘿嘿笑着不吭声,

    从扬州开始,淮安、临清、河西务四个钞关都是有内宦插手的,那帮黑眼珠只看得见白银子的太监哪里肯任由银子从手缝里溜走,要知道这些太监能得肥缺,也是要一层一层送孝敬的。

    “那就等正月……二月之后,看看送抵京中账本。”嘉靖帝下了决定,“若有增幅,调其回京。”

    徐渭试探问:“陛下,回都察院?”

    “然后回头再巡按他省,再去闹个天翻地覆?”嘉靖帝笑骂道:“文长你这操心操的……福建倭乱,都要借其力,兵部上书,请拨浙江水师南下击倭。”

    徐渭嘿嘿笑了笑,转而说起青词,他是知情人,钱渊修的战船基本都拨到台州指挥使葛浩麾下,而葛浩是浙江巡抚谭纶一手提拔起来的心腹爱将。

    这也是徐渭、钱铮以及随园众人都希望钱渊尽快回京的原因之一,身为巡按御史,钱渊借助诸多人脉以及通商一事,将自己的影响力无孔不入的灌注到东南沿海各地。

    从兵力调配,打制军械,到通商税银,修建战船,钱渊的身影无处不在,甚至宁绍台三府不少文武官员都是钱渊安插的。

    如宁波知府唐顺之,同知宋继祖,台州知府宋仪望,宁海县令赵大河,最典型的就是镇海知县,从孙丕扬到孙铤,都是随园一员。

    而浙江巡抚谭纶又是钱渊的小舅,钱渊很多人事上的安排他都帮的上忙……特别是兵力调配方面。

    如果不考虑地盘大小,宁绍台三府都成了钱渊的独立王国了……这是朝中谁都不想看到的,也是文官体系不自觉的排斥。

    但事实上,钱渊想做的就是这些。

    一旦回京,短时间内无法再赴东南,不将根基扎牢了,日后出了事,弄不好鞭长未及。

    陪嘉靖帝用了午饭,徐渭才出殿,想了想和黄锦招呼了声,径直回了随园。

    嘉靖帝斜斜靠在榻上,沉默半响后看向黄锦,“唤陆炳来。”

    黄锦躬身应是,出去吩咐手下,又顺路去了直庐,将批红的奏折递给严世蕃。

    “老黄,李时言那封呢?”严世蕃对其他的不太关心。

    黄锦笑眯眯的说:“陛下留中了。”

    一旁的徐阶心里一喜,还真留中不发……看来陛下对是否起复李默也犹豫不决。

    徐渭回了随园,第一时间递了口信,让钱铮回府,又使人将孙鑨叫了来。

    “陛下本就有意起复李默,展才何苦来这一手?”徐渭拉着脸说:“沾得一身腥!”

    其实徐渭猜错了,倒是徐阶猜对了,对于是否起复李默,嘉靖帝犹豫不决,李默此人太能闹腾,一旦回朝,要么和严嵩,要么和徐阶,肯定会闹得乱哄哄一片。

    远在万里之外的钱渊不能肯定李默是否能起复,但他愿意给李默一个契机,如若嘉靖帝有意起复李默,此次就是一个契机。

    原本钱渊倒是没这个计划,只是林烃的突然出现,以及林庭机父子与李默的关系,让钱渊做出这个决定。

    钱铮犹豫了下,低声说:“李时言虽与随园不合,但为人光明磊落,亦有任事之能。”

    徐渭摇摇头,“一旦严嵩滚蛋,徐阶独掌内阁,能与其对垒的……李时言是最合适的,但如今陛下疑心李时言勾连展才,将奏折留中不发。”

    一直沉默的孙鑨突然说:“展才思远谋深,不会如此不智,此事定有安排,先等等吧。”

    “只能等等了。”徐渭叹了口气,“今日陛下提及展才回京之事,等镇海、宁海二月税银账目入京,约莫三月中下旬。”

    “差一个多月满三年。”孙鑨笑道:“恰好能和端甫兄同时入京。”

    诸大绶归乡守孝二十七个月,正是三月除服。

    这时候,有节奏感的敲门声突然响起。

    梁生大步进来,眨眨眼,“严府挂白了。”

    “什么?”

    “欧阳氏病逝了!”

    徐渭一跃而起,双拳紧握,神色肃穆,终于等到这一日了!

    三年了,徐渭不得不虚与委蛇,不得不摁着心头的厌恶和严世蕃打交道……太难为他了。

第六百九十八章 联姻

    严府换上早已预备好的白灯笼,短短一刻钟内,几乎全京城都知道了。

    严嵩之妻欧阳氏病逝,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大旗将倾,意味着猖獗十余年的严党末日将至……京官里有糊涂蛋,但严党里绝不会有。

    消息传出,严党无不失魂落魄,徐党无不暗地里弹冠相庆。

    刚刚出西苑的锦衣卫指挥使陆炳听闻消息,心里也感触良多,不说严世蕃扶棺归乡,严党登失主事者,而且严嵩夫妇情深,欧阳一去,严嵩能再撑几日?

    已是黄昏,淅淅沥沥的小雨从天而降,北风呼啸而过,吹落的屋顶瓦片发出清脆的碎裂声,陆炳长叹了声,自今上登基,张璁、夏言、严嵩均一时权重无二,总被雨打风吹去。

    陆炳亲眼所见,张璁、夏言如何相斗,严嵩又如何后来居上,他突然想起了被贬居塞外的沈炼。

    前年那遭事后,严世蕃没有杀沈炼,徐渭亲自带着钱家护卫出塞,先是好言相劝,之后干脆将沈炼软禁起来了。

    “大都督,可要转向严府?”

    陆炳警告的瞥了眼手下,现在的严府那是漩涡正中,自己身份特殊,如何能掺和进去?

    一路回府,陆炳烦恼的径直去了书房,虽然身为武进士,还执掌锦衣卫,但实际上他文武双全,就连青词都有一手。

    身为锦衣卫指挥使,又极得陛下宠信,陆炳消息来源渠道非常宽,知道宫内宫外太多的隐秘。

    严嵩、徐阶他都不在乎,他在乎的是嘉靖帝本人,陆炳太清楚了,自己的身份地位全都建立在嘉靖帝身上,一旦驾崩,他就算不被清算,也必然败落。

    而陆炳偏偏知道,嘉靖帝从去年开始,身子一日不如一日,看起来精神的很,但实则已近灯尽油枯。

    洪武十五年,明太祖设锦衣卫,代代相传,锦衣卫指挥使几乎都没什么好下场,毕竟锦衣卫的立场摆在那,站在文官系统的对面。

    最典型的就是前三任,毛骧炮制胡惟庸案,蒋瓛炮制蓝玉案,两人最后都被朱元璋抛出去平息众怒,永乐年间的纪纲更是如此。

    攀附王振上位的马顺最是倒霉,被文官活生生的殴死在宫中,再之后的卢忠、万通、石文义、钱宁、江彬……

    唯一善终,而且得文臣赞誉,得帝王信任是土木堡之变后与明英宗共患难的袁彬。

    最特殊的地方在于,只要皇帝驾崩,新皇登基,必然清洗锦衣卫,但袁彬在天顺、成化年间,都是锦衣卫指挥使,

    陆炳不指望自己有袁彬那般运气,裕王登基后自己肯定得滚蛋,但问题在于有什么样的下场。

    实话实说,陆炳在文官系统里的名声还算不错,不然当年沈炼身为两榜进士也不会入锦衣卫做个经历,关键在于,世人都知,自己和严党合谋馋毙夏贵溪。

    想安度晚年,陆炳需要做些准备,事实上这些年他一直在做类似的准备,联姻。

    陆炳随意翻开一本书,心里琢磨需要快些筹备儿女辈的婚事,长女嫁给成国公嫡长子朱时泰,次女嫁给了严世蕃次子严绍庭,三女与徐阶次子徐瑛定亲,五女与吏部尚书吴鹏长子吴绶定亲。

    看看这份名单,严党、徐党、勋贵、文臣,陆炳几乎和朝中所有势力都是姻亲关系。

    陆炳在心里盘算,下个月吴绶参加会试,无论结果如何都要成亲,徐瑛今年十四岁,不知道徐阶肯不肯提前迎娶……

    倒是四女到现在还没着落,两年前定亲,但男方去年过世。

    丢下书册,陆炳又叹了口气,今日嘉靖帝下令查查李默、钱渊,这件事他在进宫前就知晓了。

    按照陆炳的推测,钱渊给出了李默起复的契机,原本倒是无所谓,但偏偏欧阳病逝,严嵩摇摇欲坠。

    要不要查,那是不需要考虑的,陛下将此事交付陆炳,本就有试探之意,毕竟李默是陆炳的老师。

    如何查,那也不是重点,陆炳在宁波、镇海也是安插了人手的。

    关键是如何禀报。

    陆炳想起三年前钱渊南下前那次会面,自己给出了一个承诺,背了一份人情,终使李默安然出狱。

    这次是还人情吗?

    陆炳苦笑不已,就算自己将事情糊弄过去,那不叫还了人情,而是一次交易……毕竟李默是自己的老师,而且严嵩一败,李默起复与徐阶抗衡,自己反而能得安稳,说不定就此能挣出一条退路。

    陆炳隐隐察觉到,钱渊的出手似乎是针对自己的……毕竟当年是自己秘密寻钱渊,合谋救出李默,这也意味着,钱渊很清楚李默在自己心目中的分量。

    突然,陆炳脑海中灵光一闪,如今随园这一方势力在京中已然登堂入室,六部六科,翰林御史,均有随园士子,还有徐渭、陈有年、杨铨、陆一鹏这等最近在朝中风头正劲的人物,更别说以一己之力解朝中用度之窘的钱展才。

    陆炳啧啧两声,早知道钱展才有如今的分量,就该塞个女儿进他被窝……算了,如果真联姻了,只怕钱展才也没如今的局面。

    随园倒是不错的联姻对象,最关键的是随园背后是裕王府。

    徐阶、严嵩的手能伸进裕王府,但这对身为锦衣卫指挥使的陆炳来说是禁忌,他曾经一度试图和高拱联姻……可惜高拱那厮回绝了。

    这倒是个机会……陆炳立即吩咐心腹去查查,很快,资料就递了上来。

    徐渭……算了吧,都快四十岁的人了!

    诸大绶、陶大临、孙鑨、陈有年、吴兑、杨铨、陆一鹏都已经成亲,冼烔与同乡潘晟之女已然定亲,孙铤与姻亲杨家女定亲,其他几人虽是随园一员,但名声不显,陆炳有点不太看得上。

    长久的考虑后,陆炳的视线落到了孙铤这个名字上,南京礼部尚书孙升的次子。

    孙铤虽然已然定亲,但陆炳记得孙升有五子,关键是陆炳和余姚孙家有旧,孙升的兄长孙堪是嘉靖五年的武状元,与陆炳一见如故,极有交情。

    陆炳盘算良久,准备让心腹去打探一二,突然外间下人禀报,“老爷,有信。”

    将信送到陆府,要么是家信要么是秘信,陆炳眯着眼取过信封,查验火漆,取小刀裁开,展开信纸,不看内容先看落款。

    落款只有两个字,“龙泉”。

    看完信,沉默了一会儿后,陆炳阴着脸起身,就着烛火将信纸点了一个角,默默的看着火焰化作灰尘,才招来心腹吩咐几句。

    随园之中,钱渊为首,其次徐渭,再次孙鑨,而孙铤又南下任镇海知县……孙家和钱渊关系太深,陆炳下定决心,不管哪个,反正得从孙升剩下的三个儿子中抢个女婿!

第六百九十九章 拜祭

    下了一夜的小雨,到了凌晨变成冰珠,没一会儿,雪花飘飘扬扬,给整座北京城披上一件洁白的毯子。

    其实严府用不着这件毯子,白色的灯笼处处可见,恸哭声时时耳闻,徐渭去西苑打了个转,写了份青词递上去,才起身去了严府。

    严府门外车水马龙,数十个官员正在雪中等待,徐渭看看这架势,犹豫着要不要待会儿再来,但眼尖瞥见潘晟缓缓踱来。

    就在去年末,裕王府讲官出缺,高拱上奏选翰林补之,到现在也没个结果。

    严党的人选是唐汝楫,徐阶推荐的自然是张居正,徐渭向高拱举荐的就是潘晟。

    但高拱对张居正颇为赏识,两人在国子监搭班子相处的颇为融洽,高拱曾经公开称颂张居正的温文儒雅……啧啧,明朝的内阁首辅中,高拱是少见的独裁者,而张居正更胜一筹。

    对着三个人选,高拱询问裕王,但裕王本人倒是挑中了一个多月后除服的诸大绶。

    “六部尚书都已经来过了,徐阁老更是一大早就到了。”潘晟冲着门房努努嘴,“文峰、子直、登之都已经到了。”

    “据说华亭是被赶走的?”徐渭小声说,“适才在西苑撞见……嘴角带笑,喜不自禁。”

    潘晟有点想笑,徐阶一大早来拜祭,严嵩还算客气,但严世蕃看见徐阶身后的徐璠……气不打一处来!

    虽然同样都是心头暗喜,但徐阶还做做表面文章,一脸悲容,而徐璠啧啧,脸上的肿消了,记吃不记打的货,估摸着回头严世蕃还得找这厮麻烦。

    徐渭径直入门,都没搭理一旁的严府管家严年,进了门房看见几个随园士子,虽然严嵩是公认的奸相,但毕竟是丧事,再说了徐阶都来拜祭。

    在门房里待客的居然是工部尚书赵文华,身披孝服,双目红肿,甚至额头上都青了一块。

    “文长来了。”赵文华眼神闪烁不定,他知道徐渭是随园的第二号人物。

    徐渭拱手一礼也没说什么,等其他随园士子到了,众人一起去灵堂拜祭。

    其实这个时代所谓的党派,并不是那么泾渭分明,即使被公认为严党或徐党的官员,有时候在政治角里中也显得面目模糊。

    像随园这样的以政治团体,而非家族式的集体行动其实非常特殊,但这也是随园在政治层面名声鹊起的原因之一,比如去年传的沸沸扬扬的随园闹六科一事。

    在这方面,其实钱渊没有下过什么功夫,毕竟离京三年了,徐渭随伺帝侧,平日里组织类似活动的是孙鑨。

    今天第一个抵达严府在门房等候的也是孙鑨,就是他主动拦下了陈有年诸人,准备以随园的身份一起入灵堂拜祭。

    孙鑨、徐渭居前拜祭亡者,送上吊唁衣被致襚,“元辅节哀,东楼公节哀。”

    泪光盈盈的严世蕃与身后数子郑重回拜,收下衣被,“虽未赶至,但足领盛情。”

    严府耳目众多,严世蕃派人打探消息,确定李时珍的确在来京的路上。

    一一行礼完毕,赵文华将一行人送出严府。

    “梅村公留步。”徐渭回身行了一礼。

    “可惜李时珍未能赶及。”赵文华叹道:“但义父寄语,谢过展才。”

    徐渭侧身看了眼孙鑨,才轻声道:“展才已尽全力,还望梅村公节哀。”

    赵文华微微点头,顿了顿,等身边的严年将几位吊唁者引进门,才用极轻的声音道:“严鹄。”

    徐渭瞳孔微缩,拱手一礼,下了台阶。

    一行人径直回了随园,徐渭拉着脸问:“虞臣今日为何未去?”

    孙鑨叹了口气,“虞臣兄看似沉稳,实则刚烈,再加上去年京察……”

    冼烔在一旁小声提醒道:“虞臣兄二叔去年京察被斥无为,补位者是大理寺卿鄢懋卿之侄。”

    孙鑨又补充道:“为此事,虞臣兄与唐汝楫闹过两回,虽有同僚劝阻,但虞臣兄颇为不忿。”

    徐渭心里有点打鼓,陶大临这三年一直在埋头重录校《永乐大典》,少问政事,随园这边的聚宴也很少参加。

    正说话间,钱铮入门,随口问了几句,拉着脸扬长而去。

    今日未登门拜祭的官员并不多,陶大临、钱铮就是其中两位,前者不忿,后者更是不屑。

    钱铮是聂豹的学生,是夏言的门生,不说聂豹被逼的罢官归乡,单论夏言之死,钱铮无论如何都不会上门拜祭。

    事实上,钱铮对侄儿,对随园最大的意见就在这儿……当年入京后听闻钱渊和严世蕃勾肩搭背,狐朋狗友,钱铮气得火冒三丈。

    其实当年钱渊也很无奈啊,朝中严嵩、徐阶势力最强,叔父大人您倒好,全都得罪干净了!

    等诸人散去,徐渭进了书房,沉思良久,提笔写下一封信,唤来梁生。

    “立即送往镇海,不容有失。”

    这段日子一直愁眉苦脸的梁生精神大振,拍着胸脯道:“徐先生放心,我亲自南下。”

    “不行!”徐渭喝道:“你留下,遣派得力人手南下。”

    梁生的脸一垮,他接手刘洪,平日里主要负责的是三件事,与南边的秘密联络,随园里平日的护卫,以及……打理钱家酒楼的生意,最后一项对梁生来说堪称磨难,每天都要对着账本发愁。

    当天夜里,严府和徐府都不太安宁。

    送走来拜祭同时宣陛下口谕的司礼监秉笔太监陈洪,转过来的严嵩老泪纵横,斥儿不孝,“不扶棺归乡,难道让你母孤魂难返吗?”

    今日,严世蕃仿其父笔迹,上书陛下,言老臣年迈,恐有不测,请其孙严鹄代其子东楼扶棺归乡,陈洪其实就是为此事而来。

    严世蕃跪在地上,“为母亲守孝,乃是孩儿本分,但守孝二十七月,父亲怎么办?”

    “难道让孩子归乡为母守孝,未除服再闻父丧吗?”

    “父亲,孝有大小之分,他日归乡,孩子建屋坟外,日日拜祭,,十年不进荤腥。”

    严嵩的眼神中夹杂着复杂的情绪,真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自己宦海浮沉数十年,本默默无名,却因大礼议事件一朝而起,但若无这个儿子,自己如何能以青词见宠,如何能击败夏言,如何能独掌内阁十余年。

    可惜,这一切都是要付出代价的。

    而且是严嵩绝不希望付出的惨重代价,他冷笑讥讽道:“若无小阁老,何来严分宜!”

    “父亲。”严世蕃抬起头,“若无父亲,何来孩儿?”

    沉默良久,严嵩叹道:“说吧……但倒徐势必不可行。”

    严世蕃深幽的视线投向父亲,“但如若华亭登首辅,严府只怕大难临头。”

第七百章 龟虎

    毕竟从嘉靖二十七年夏言弃市,严嵩和徐阶来来回回斗了十一年了,太多的试探,太多的交手,甚至还有两次关键的联手,这些让他们俩之间有着外人难以理解的默契。

    徐阶的收获是他成了接任内阁首辅的不二人选,而严嵩也清晰的认识到,彻底击溃徐阶……这是嘉靖帝不允许的。

    短短几句话的剖析,严世蕃立即听懂了,“陛下最喜制衡之术,如今局面……吴山?”

    礼部尚书兼翰林学士掌翰林院事的吴山,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都是入阁的当然人选,能长期坐稳礼部尚书这个位置本就证明了他的资历……但严嵩父子和吴山虽是江西老乡,但两家无论是公还是私都颇有间隙。

    当年严世蕃丧妻,欲联姻吴山之妹,但后者断然回绝,弄得严世蕃好生没面子。

    礼部尚书没什么太多的实权,很大程度上就是入阁的踏板,吴山一坐就是这么多年,始终没能入阁……主要就是严嵩捣的鬼。

    严嵩微微摇头,“吴曰静为人刚直,但资历太浅……欲制衡华亭,必资历相当,必身后有援,必性烈如火”

    严世蕃愣了好一会儿才试探道:“李时言?”

    “还有高新郑,只可惜掌国子监事未满一年,拔为礼部尚书……陛下不会许,而且此事也犯忌讳……”

    严嵩的话说到一半就被儿子打断了,严世蕃兴奋道:“让李时言顶上去……有陆文孚在,他必然知道当年实情,不过今日奏折留中不发……要等一等,等李时言起复,必攻伐华亭……一鼓作气……对了,董用均……”

    听到这,严嵩闭上了眼睛,他觉得自己始终看不懂自己这个儿子……到底是真的聪明绝顶,还是真的愚蠢似猪?

    严嵩心心念着的是,扰乱内阁,使华亭腾不出手来,再想方设法致仕归乡……如若陛下念旧情,严氏有可能逃过一劫。

    而严世蕃想的是大砍大杀……把徐阶拉下马,说不定还想着将唐汝楫塞进裕王府,将董份捧上礼部尚书,新帝登基后严家富贵不坠。

    严嵩在心里发狠,是不是将儿子撵回老家比较好,自己只怕难逃一劫,但说不定儿子能活命,至少几个孙子能保住。

    严世蕃也在心里发狠,先把徐阶弄下去,然后是李默,吴山有资格入阁,不说赵文华,但吏部尚书吴鹏、刑部侍郎董份也有机会……

    此时此刻,同样在心里发狠的还有在自家书房里,在两位门生面前快保持不住镇静神色的徐阶。

    没辙啊,徐阶昨日清晨才下了决心要尽快动手,昨夜就听到好消息……欧阳氏终于病逝,这是徐阶计划的第一步。

    然后……然后第二步走不下去了,严世蕃居然不肯走!

    说到底,徐阶后面所有的计划,比如争夺票拟权,比如全面总攻,等等,都建立在严世蕃扶棺归乡的前提下。

    徐阶鼻子都被气歪了,天下如何有如此无耻之人!

    “宫中消息,严分宜已然递了折子上去,陛下……”徐阶深深吸了口气,“三刻钟前,司礼监秉笔陈洪登门拜祭。”

    张居正眯着眼没说话,而陆光祖脸都涨红了,义愤填膺起身道:“师相,石斋公身为首辅,亦服丧三年,此僚不孝至此,言官当上书弹劾。”

    拿谁做例子不好拿杨廷和做例子……徐阶有些无语,前些年陛下还经常问升庵尚在否?

    但内阁成员父丧母丧归乡守孝三年,就是从杨廷和开始的……其实杨廷和这方面挺遭后人恨的,第一个张居正,不肯守孝,被折腾的死去活来,第二个是张四维,看到张居正的下场后……好吧,我去守孝……结果三年还没过完自个儿就挂了。

    徐阶的视线越过还忿忿的陆光祖,投向了还在沉默中的张居正,他相信,经过这些年的磨砺,这位自己最看重的门生会给出一个让自己满意的答案。

    张居正似乎察觉到了徐阶的视线,他站起身平静的说:“严分宜得陛下宠信,严东楼猖獗至此,却生性狡诈,岳父当避其锋芒,击其惰归。”

    “何解?”

    “削其羽翼。”张居正顿了顿,似乎是在做抉择,片刻后道:“刑部侍郎董份,吏部尚书吴鹏。”

    徐阶露出了满意的笑容,如若陛下许严世蕃留京,那直接以此事攻击严世蕃不孝,那等于是去怼陛下。

    就算以其他理由攻击严嵩、严世蕃父子,也很可能会让陛下产生同情、厌烦的心理,很难起到实际效果。

    但如果攻击严党其他人,严世蕃很可能不会坐视不理,相反,在如今这种特殊情况下,他很可能会做出比以往更加强烈的反应,而这些才是可以被利用的。

    严党的官员多了,选谁呢?

    张居正给出的这两个名字,刑部侍郎董份是正儿八经的翰林官,也被视为严党日后接班的当然人选之一,而吴鹏身为吏部天官,权重一时,是严党的中坚人物……这两个人是严世蕃绝不会放弃的。

    “叔大长进了。”

    随着徐阶淡淡的赞赏声,张居正脸上没什么神情,但大大的松了口气,这次……总算没把脑袋缩回去。

    张居正记得当年在杭州曾经和钱渊醉酒时听其点评朝中诸公,他对严嵩在庚戌之变中坚持不出城作战持肯定态度,同时他笑着嘲讽当朝内阁次辅徐阶这位同乡生肖一为龟,二为虎。

    听着徐阶的分析,张居正嘴角勾起一个弧度,他记得自己当时很纳闷,龟还能理解,为何有虎?

    断尾求生……此壁虎。

    这个形容……张居正在心里琢磨了下,还真的挺形象的,因为徐阶正盘点科道言官中的门生,看看哪个头铁!

    不过,这次徐阶就算断尾,但也绝不会再缩着脑袋了,一方面是他希望通过这次和严党的正面冲突,一洗往年的形象……当年李默竖起大旗,一时风头无二,为什么?不就是徐阶缩着脑袋嘛。

    另一方面在于,虽然李默奏折被留中,但最终结果是什么很难说,徐阶觉得自己的时间不多了。

    为什么?

    严嵩之败是确凿无疑的,即使没有欧阳氏病逝,八十岁的严嵩还能撑到什么时候?

    而严嵩一败,徐阶上位,对他来说,首先要做的是两件事,第一,清算严党,第二,召回那些被严党斥退的官员。

    其实这两件事是相辅相成的,清算严党必然会使朝中官位出缺,召回那些和严党不合的官员,自然会对徐阶感激涕零。

    徐阶早就盘算过了,只要不提夏言,不提曾铣,陛下应该是能接受的。

    这是严嵩留下的一笔无比丰盛的政治遗产,大量的官位出缺,大量回朝官员的向心力,以及必定高涨的政治声望……

    徐阶苦苦熬了十年,一次次的缩着脑袋被揍,一次次的断尾求生,他如何能忍受,在胜利果实即将落下的时刻,有其他人将手伸过来?

    而最有可能来抢食的,当然是李默。

    徐阶有点头痛,严世蕃留在京中,还好李默的奏折也被留中,否则这次只怕还真挡不住。

    想想就知道,李默回朝第一件事只怕就是开炮……徐阶觉得,自己中炮的可能性比严嵩父子高多了。

第七百零一章 小心眼

    一番密谋之后,陆光祖离开,张居正陪着徐阶往后院去,今天他妻子徐氏带着女儿回府。

    “真是山雨欲来风满楼啊。”徐阶叹息道:“欧阳病逝,严东楼拒不离京,而李时言勾连四方欲起复。”

    张居正叹道:“今日在国子监……高新郑亦有意。”

    “太常寺卿已然四年,但掌国子监事未过一年。”徐阶皱眉道:“按例只能转礼部侍郎,高新郑如此急不可耐?”

    张居正苦笑一声,在他看来,高拱实在是想当然,除非是嘉靖帝病重不起,不然高拱想直升礼部尚书……太难了,要知道高拱是裕王的老师,不太可能转其他五部尚书,上位礼部尚书后肯定是入阁。

    徐阶对高拱也颇为关注,知道此人性情高傲,低声问:“高新郑如何说?”

    “严府那边只怕难了,如今三个人选。”张居正觉得这次自己把握比较大,“高新郑提及,孙文峰私下拜访,举荐潘思明,而裕王殿下提及即将除服起复的诸端甫。”

    “裕王府讲官出缺两人,他随园还想全揽了去?!”徐阶嗤笑道:“看看他用的人,都是绍兴人,也不怕尾大不掉!”

    的确如此,第一批随园诸人,除却钱渊本人,其他有些名气的大都是绍兴人,后来陆续搭上线的潘晟几人也是绍兴人。

    张居正知道岳父这是在指谁,轻笑道:“展才虽然年轻,但御人得法,随园中尽皆俊才,展才三年不入京城,观此次陈登之、陆子直南下,仍如臂所使。”

    反正从去年初那次兵围巡抚衙门,并两脚踹飞赵贞吉之后,钱渊和徐阶已经撕破脸了……呃,也就是从那之后开始,一旦提起钱渊,张居正在徐阶面前总是说些钱渊的好话,心思难以揣摩啊。

    不管张居正为什么这么做,但每次类似的事发生后,徐阶的情绪都会产生不小的波动。

    比如这一次,徐阶停下脚步,阴着脸问:“原汉那边如何?”

    原汉指的是嘉靖二十九年进士,松江府华亭人董传策,张居正好久没听过这个名字了,有点纳闷,“如今还有必要吗?”

    看徐阶冷冷看来,张居正微垂眼帘道:“陈登之去岁南下数月,又调户部,据说会试之后可能升员外郎,执掌宁波清吏司。

    陶虞臣此人看似沉稳,实则刚烈,又埋头书牍,校录《永乐大典》,对政事知之甚少,原汉与其相交颇深,几度详谈,今日随园午时去严府拜祭,唯独陶虞臣一人未至。”

    嘉靖三十四年末到嘉靖三十五年初,随园虽未名声鹊起,但在京中也小有名气,除了应试举人外,多有已然出仕的士子前来拜会,当时和随园走的最近的是两个人,一个是张居正,另一个就是董传策。

    在张居正选择和钱渊分道扬镳后,董传策依旧和随园士子保持着良好的关系,他是嘉靖二十九年进士,算不上徐阶门生,又因为父辈和钱铮有同窗同年之谊,时常出入随园。

    随园中的陈有年、陶大临、杨铨、陆一鹏、潘允端都和董传策走的很近,这也是张居正选中董传策的原因,从诸人中挑出了陈有年、陶大临两人。

    但陈有年后来调任户部主事,去年又南下查验,和钱渊走的太近,陶大临成为了唯一的人选。

    但问题在于,就想张居正问的那样,还有这个必要吗?

    这个计划起源于嘉靖三十五年末,当时钱渊在嘉兴府力挽狂澜,回京从王本固手里抢走了浙江巡按,徐阶难以忍受钱渊的肆意妄为,也难以忍受钱渊和胡宗宪之间的眉来眼去……

    所以,徐阶这个计划的目的在于,让钱渊在万般无奈之下不再回头,与严党决裂,重回正轨,那时候的徐阶还没觉得丢出去的肉包子是喂了狗。

    但嘉靖三十七年,二月二,钱渊兵围浙江巡抚衙门,抢出汪直,坏徐阶大事,甚至两脚踹飞了赵贞吉……就此,原本已经分道扬镳,这次是彻底撕破了脸。

    虽然到现在也不知道为什么,为什么那个青年会如此决然的选择撕破脸……但徐阶和张居正都很清楚,无论如何,钱渊不会再回头,以随园诸多士子的态度来看,这还不仅仅只是钱渊的选择,而是整个随园这个政治团体的选择。

    前头管家手持灯笼在不远处默默等待,张居正恭敬的站在一旁,隐秘的看着徐阶脸上的不甘神色……或许是因为被严嵩、严世蕃欺负的太狠太久,徐阶难以忍受钱渊的背叛……至少在他看来是背叛。

    “原汉亦是华亭人,叔大空暇时可多往来。”徐阶丢下这句话,迈步向前走去。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让张居正心头微冷,他躬身应是,不紧不慢的跟在后面。

    在张居正看来,这不是个明智的选择,接下来的一段时日,可能是夏贵溪遭弃市后政争最为惨烈的一段时光,犹过三年前李默一事。

    在这种情况下,将背景复杂的随园搅合进来,未必是个好事……虽然,这次是钱渊的主动挑衅。

    缓缓走进后院,张居正一脸春风的向岳母张氏行礼,对妻子温和小意,抱起女儿一脸疼爱,寒暄了好一会儿才离去……徐氏回娘家一向是一住就两三天,不过这位也挺大度的,带过去的两个俊俏丫鬟都给张居正做了通房。

    再次回头看了眼灯火通明的徐府后院,张居正上了轿子,跺跺脚,“绕个圈,在童子巷口停。”

    张居正没有拒绝的权力,他揉揉眉心在心里苦笑,展才远在万里之外,稍稍拨弄,就能搅动京中风云,实在是太能折腾了。

    和徐阶不同,和原时空的那个张太岳不同,这一世的张居正在东南与钱渊相遇,在杭州、随园几度与其长谈,他能隐隐猜得到钱渊为什么选择和徐阶决裂。

    在很久之前,钱渊就在张居正面前如此说,自古以来,未有三百年王朝,为何?

    张居正当然知道这是因为人口剧增,土地兼并的恶果。

    当时的钱渊指着东南方向……张居正猜测,这才是钱渊的选择,为何兵围浙江巡抚衙门抢出汪直,无非是因为赵贞吉触碰到了钱渊的底线。

    张居正心里哀叹一声,前后三任岳父……就数现在这位最不好伺候,说的难听点,这叫小心眼。

    他还记得多年前在随园与钱渊饮酒,当时的自己尚未投入徐阶门下,钱渊嗤笑嘲讽,世人言钱某人睚眦必报,钱某何及徐华亭?

    轿子轻轻落下,游七小心的掀开轿帘,“老爷,进去第三家?”

    张居正微微点头,“等着吧。”

    如此宵禁时刻,张居正也小心翼翼的避免被人发现,他缓缓出轿,看着游七去叫门,自己在心里盘算,如何劝说董传策。

    张居正有把握自己不会成为被徐阶这只壁虎的断尾,但很难预测董传策的下场。

第七百零二章 荠菜

    镇海县城对岸,金鸡山脚,已近二月,寒意渐渐褪去,放眼看去,山上依旧苍茫一片,但山脚处的野地上已有星星点点的绿意。

    马蹄声由远而近,百余骑士趋马而来,尽皆身披软甲,腰佩长刀,背负弓箭甚至火器。

    被护在最中间的钱渊眺望甬江对岸的县城,长长舒了口气,大半个月了,终于回来了。

    自林烃北上赴京赶考,钱渊将镇海事丢给唐顺之、孙铤,开始行使自己真正的职责……都察院御史巡按浙江一省。

    当然了,这是有重点的,先海船赴嘉兴,巡视湖州、嘉兴两府,后一路往南,越严州府抵杭州府,与谭纶密议多日,再赴金华府。

    在金华府,钱渊送别戚继光麾下丁邦彦,戚继美去年入闽,其实麾下除却两百甲士,都是从杨文、卢斌、侯继高、张元勋所部抽调,真正在义乌募兵练兵的其实是丁邦彦,这一次,他率编练成军的三千义乌兵南下入闽。

    后钱渊沿水路往东入台州府,与浙江巡抚谭纶回合,在太平县送别葛浩,内阁、兵部均已下发公文,台州指挥使葛浩升任严金处参将,率战船百余,兵丁两千,南下入闽击倭。

    这是乳虎初试,稚鹰初飞,钱渊对葛浩报以极高的期待,不仅将打制的装载火炮的新式战船拿了出来,并从汪直那边抢了些人手襄助。

    再之后,谭纶回杭,钱渊往北巡视宁海,一个月下来,宁海通商已然蔚然成观,虽远远不及镇海,但井然有序,不乱分毫,宋仪望、赵大河的能力没什么问题。

    当然了,宁海商市渐渐成型,虽然钱渊数月前已然警告过,但这次依旧砍落三枚首级……钱渊很清楚,宁海是第二个通商口岸,交易额、税银将直接影响接下来的第三个、第四个,可能还会影响自己日后在朝中的布局。

    巡视宁海后,钱渊再北上入宁波府,巡视驻扎在定海后所的侯继高所部,最后才返回镇海。

    这一圈下来,钱渊巡视了他关注的每一个点,巡视他能够影响的每一支军队。

    与三年前他从京中南下所见相比,如今的浙江,朝气勃勃,但在钱渊心目中,这是初生的旭日,这是刚冒出头的嫩芽,还需要呵护。

    百余骑士由东而来,声势不小,聚集汪直心腹、家人的招宝村中早就鼓声大作,不多时,数十骑驶来,汪直、毛海峰、徐碧溪、王一枝都在其列。

    “龙泉公,终于回来了,算算日子,也该回来了。”汪直翻身下马,笑吟吟的迎上来。

    钱渊一时愕然,也该回来了……什么意思?

    “要不进村子歇息歇息?”

    钱渊也下了马,揉着酸疼的腰,笑骂道:“回头家里那只大虫……老船主你来打?”

    毛海峰在一旁笑得口鼻歪斜,去年就是他将那对倭国双胞胎姐妹花送去钱宅的,然后……然后三日内,钱渊惧内名声遍传宁波一府。

    “回来了?”钱渊冷冷看着毛海峰,“弄来多少来?”

    那次事件后,钱渊逼着汪直把毛海峰打发去南洋,连年都是在船上过的。

    “红薯藤蔓没多少,倒是洋芋装了大半船来。”毛海峰咳嗽两声,“直接送到闽县去了。”

    汪直补充道:“都交付给尧山公了。”

    钱渊点点头,李默的奏折被留中,这在他的预料之内,其实这大半个月来,红薯、洋芋输闽一直没有停止过,也都是以汪直船队输入,唐顺之、梅守德、宋仪望也聚集百余去年有经验的老农,此事都是唐顺之直接和吴百朋对接。

    闲聊片刻,钱渊正准备过江,突然看见地上茵茵茂茂,细细看去,不禁心中感慨。

    前世奶奶八十大寿那年,一家人都回了老家,老妈带着自己在乡间闲逛,一时兴起在野地里拔了好些野菜,自己还很是嫌弃……结果那天晚上野菜加了猪肉包饺子,自己吃了四十多个……好香!

    当然了,不是什么野菜都能包饺子的,很多年钱渊才知道,那是野荠菜。

    记得奶奶第二年暑假就过世了,钱渊轻轻叹了口气……突然一个激灵,好像母亲谭氏马上就是寿诞了,就在二月上旬。

    古代没什么过生日的传统,但花甲年后的正寿却是很受重视的,钱渊咽了口唾沫,难怪那日自己说外出不知道什么时候回程,母亲脸色不太好看呢。

    急着过江,钱渊随手指了指地上,又指了指毛海峰,“那日陷害本官,就你了,拔两筐野荠菜,洗干净了送来。”

    “哎,哎……”毛海峰无语的看着钱渊上了船,转头看看汪直,“义父……”

    “谁让你那日干那等事!”汪直瞪了眼,“活该!”

    徐碧溪也骂道:“徐氏是徐阁老的孙女,至今未产子,你送两个女人去……想作甚?”

    就连王一枝也幽幽补充道:“徐氏可是和王氏齐名的……”

    “还不止呢!”汪直想想一个巴掌扇在毛海峰脑袋上,“徐氏人称千手观音,救了多少条性命,就为这事,多少人都在骂钱龙泉呢!”

    转身离去,汪直还骂道:“就让他一个人干!”

    只有一条胳膊的毛海峰欲哭无泪,悄悄的,死死的拽住一个人的衣袖,一个人,两大筐野菜,还得洗干净,真干不了!

    被拽住衣袖的钱鸿面无表情,心中忿忿。

    钱渊小心翼翼的进了家门,意外的发现,好吧,自己不在,但寿诞已经开始准备了,主事的自己都不认得。

    “里面大嫂主事,外面是鄞县沈家和张家的管事。”小妹在边上解释道:“还好二哥记得母亲的寿诞赶回来了,不然……父亲都说了要好好教训你呢。”

    “当然记得!”钱渊拍着胸脯说:“整个浙江逛了一圈,快马加鞭赶回来的,对了,还让人采了野荠菜来,中午就吃荠菜饺子,二哥亲自做!”

    “好好好。”小妹兴高采烈,但随即安静下来,凑近小声说:“听人说……听人说……”

    “听你说……”

    “呃,听人说……镇海输粮米入闽,活无数人性命。”小妹支支吾吾的说:“听闻母亲寿诞,闽地有几家人也要登门呢。”

    钱渊偏头扫了眼,啧啧,耳朵通红通红的,不用说,肯定是闽县林家。

    “对了,你二嫂呢?”钱渊突然问:“她最喜欢吃荠菜

    饺子……”

    小妹气得一跺脚,嘟嘟囔囔几句。

    “嗯?”

    “去杨文那边了,又拿人试药呢。”小妹哼了声,“现在钱家女神医名声可不比二哥你小。”

    钱渊咂咂嘴,难不成还真能弄出青霉素?

    不可能的,顶多是碰运气,钱渊到处看了一圈才跟小妹回了后院,正巧野荠菜已经送到了。

    就在后院的小厨房,钱渊焯水,剁菜,又拉着梁生在外头剁了猪肉,包了一百多个饺子。

第七百零三章 蛰伏一二

    斜眼看着小妹手中那奇形怪状的……呃,不能叫饺子了,钱渊双手微微用力,一翻一捏,一个饺子就成型了。

    江浙一带用的饺子皮都是正方形的,也就是钱渊前世吃的大馄饨。

    看下人都出去了,钱渊往后院最里面去,果然看见了父亲,以及衣衫下摆都湿漉漉,手被冻的通红的大哥。

    “世人都说小弟眼光毒辣,所挑尽皆俊杰,驱使如臂所指。”钱鸿冷笑着说:“好啊,这手都用到自家人身上了!”

    一进门就劈头盖脸的,钱渊有些懵逼,眨眨眼看看面无表情的父亲,忍笑的大嫂,还是母亲谭氏咳嗽两声解释,“荠菜是鸿儿去采摘洗净的。”

    “不是让毛海峰那厮……”

    “但那厮扯着我不让走!”钱鸿抖着手瞪着弟弟,“还没到二月,知道甬江水多冷?!”

    钱渊干笑几声,“大哥,第一碗你的,你的!”

    “前两碗那是父亲母亲的!”

    “那第三碗……”

    “为兄为长,第三碗本来就该是我的!”

    钱渊两眼一翻,“大哥,何必呢?”

    没等一脸茫然的钱鸿问话,钱渊就叹道:“不就那两个倭国女子嘛,小弟送你也不是不行,但大嫂……”

    钱鸿一个激灵,眼角余光瞥见父亲扫了眼过来,登时从椅子上蹦起来,转头看向妻子黄氏,“没有的事……小弟你你……”

    钱渊都去煮饺子了,钱鸿还在那笨嘴笨舌的解释……这个时代的男人大都不会这样,但钱家都是这样。

    不同的是,钱渊有着前世现代社会维持到如今的三观,而钱锐钱鸿父子在海上亡命多年,对守节的妻子有着浓重的歉意。

    几碗饺子端上来,和北方饺子不同,南方的饺子是要做汤的,碧绿的葱花,雪白的葱白,一点点红色的辣椒油,加上金黄色的油渣,就是一碗好汤。

    大嫂、大哥和小妹在外间,钱渊陪着父母在里间,都已经习惯了,内外两室以防万一。

    钱锐一边吃着饺子,一边细细打量大半个月没见的儿子,神色平静,但看得出浓浓倦意,眉宇间颇有风霜之色,这段日子看来辛苦的很。

    谭氏还在一旁牢骚,“黑了不少,还瘦了,得补补……正月里县衙、府衙都不开印,你还出去作甚?”

    “说不准什么时候……陛下去年末就有意调孩儿回京。”钱渊吞下一个饺子,嗅嗅鼻子苦笑道:“东南各地不走一遍,各军不露一面,如何放得下心?”

    “应该的。”钱锐阻止了妻子的继续牢骚,“一旦回京,朝中政争惨烈,东南又是你的命门,日后……”

    钱渊喝了两口汤,慢吞吞的说:“只要宁绍台三地不乱,孩子在京中就有足够的底气。”

    钱锐闭口不言,慢慢吃着饺子,在心里一一盘算,仅仅宁绍台三地,短期内的确无虞。

    “荆川公任宁波知府算算也有两年了,如若因政绩升任?”

    “那就要看京中局势了。”钱渊平静的说:“小舅升任浙江巡抚,吏部天官投帖随园,宋仪望方得起复为台州知府,严党不败,华亭难以上位,东南难乱。”

    钱锐轻轻叹息,自己这个幼子真能折腾啊,吏部选派知府都要先问过他的意见,与同乡徐阶是姻亲却撕破脸,与公认的严党却牵扯不清。

    钱锐又想到自己,幼子入京,汪直将凭借实力成为东南水面下的一大巨头,如何让汪直安安分分去走幼子安排好的路,这实在是个难题。

    钱渊不想再提这些,换了个话题笑道:“母亲,听闻闽地望族会来登门贺母亲寿诞?”

    谭氏一听就来了精神,“看来那林家子真的没婚约在身!”

    顿了顿,谭氏看看丈夫,“你父亲也挺满意的,知书达理,年未过二十就是举人,年龄合适,也门当户对。”

    “贞耀饱读诗书,书香门第,少年才子。”钱锐捋须笑道:“只是不知其父……听闻今年运河冻结,算算时日,贞耀应该刚刚入京,只怕其父还不知情。”

    “礼部左侍郎林庭机……”钱渊眯着眼想了会儿,“此人为见过面,少有耳闻,官声还算不错,曾经与严嵩为邻,却不与为交,向他人言,人各有能,有不能,趋时干进非吾所能也。”

    倒是挺合叔父的脾气,自己和严嵩严世蕃来往颇密,只怕林庭机还真未必会点头这门婚事呢。

    钱锐也想到了此处,训斥道:“与奸臣往来过密,钱氏名声,可不要毁在你手!”

    钱渊吞下最后个饺子,大笑道:“严分宜之奸,却使胡绩溪平东南倭乱,徐华亭之正,却要乱浙江一省!”

    “当年在陛下面前,孩儿言,虽九死其犹未悔……”

    “孩儿不顾讥讽,甘冒奇险南下,得分宜之助多,遭华亭之毁亦多。”

    “钱展才此生,不求位极人臣,不求富甲天下,但求俯仰无愧。”

    钱渊平静的看向眼中颇有疑惑的父亲,“父亲,你会看到的。”

    钱锐正要追问,突然外间钱鸿拿着汤碗疾步进来,“有人来了,好像是梁生,二弟……”

    钱渊蹙眉大步出门,正撞见丫鬟引路过来的梁生。

    “少爷,京中急信。”

    接过信封,查看火漆,钱渊没有第一时间拆开,指着梁生道:“去告诉汪直,少爷我看毛海峰不顺眼,让他去南洋再运一船洋芋过来!”

    等钱渊回去,已经得妹妹通报的钱鸿脸上终于有了笑容,毛海峰那厮……活该!

    钱锐曲起手指敲了敲,谭氏、黄氏和小妹都退到外间,屋内只留下三个。

    拆开信,扫了眼,钱渊脸色有点不太好看,将信纸递给了父亲。

    钱锐还是第一次见京中密信,第一反应是……真是一手好字,那当然,徐渭的书法就算在翰林院里也是出挑的。

    片刻后,钱锐脱口而出,“严世蕃拒离京……不孝至此,科道言官难道不上书弹劾?”

    钱渊讥笑道:“无陛下许可,严世蕃何敢拒离京,得陛下许可,科道言官何敢上书弹劾?”

    顿了顿,他补充道:“就算有这胆量,但徐华亭不会不智如此。”

    钱鸿坐在一旁抓耳挠腮,他对这些不懂,也不感兴趣。

    钱锐疑惑的看向幼子,“严世蕃离京与否,与你入京有关?”

    犹豫片刻后,钱渊摇摇头,“严世蕃离京,严嵩必速败,与孩儿无关……但与徐华亭有关。”

    无论是前世对史书的记忆,还是这一世亲眼所见,钱渊都知道,在严嵩事败之后,徐阶的操作从容不迫,清洗严党,召回赵贞吉等一干徐党,引高拱、袁炜、李春芳入阁,逼杀严世蕃,流放其子……一步一步,以奇胜以正合。

    而钱渊计划的重点就在乎,在如此混乱朝局中,突然出手,打乱徐阶的计划。

    但如今,严世蕃拒离京,徐阶的计划要修改,钱渊的计划也要修改。

    他的视线落在信纸最后几个字上,“不妨蛰伏一二。”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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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渊只想在这个动荡的嘉靖年间好好活下去,但他发现这并不容易。即使保全了自己,但在这场东南倭乱中所见的一切让他无法置之不理。但渐渐的,渐渐的,钱渊发现他所遇到的那些或留名青史,或遗臭万年的大人物,都带着一副和后世描绘完全不同的脸谱。可能是我打开的方式不对?脸谱下的大明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脸谱下的大明,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脸谱下的大明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