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六章 大战在即
洪武十九年,因抵御倭寇侵袭,朱元璋下令于华亭县小官镇筑城建卫所,这就是金山卫。
永乐十六年,倭寇侵袭愈盛,金山卫的土城用砖加高5尺,成为松江府抵御倭寇前线最坚固的堡垒。
但这一切都毁于几个月前的那场大规模倭寇侵袭中,数千倭寇攻陷金山卫,劫掠粮食、武器、人口,并且一把火将其烧了个干净,就连城墙也被扒的干干净净。
值得注意的是,倭寇劫掠虽然手段残暴,不乏屠城之举,但很少放火烧城,更不会有毁城之举,就连几个月前两度陷落的嘉善县也基本保存完好的城池,唯独金山被彻底摧毁。
一方面在于金山卫身为卫所的特殊军事性质,另一方面在于地理位置。
为什么钱渊坚持认为松江府很可能是主战场?
金山卫被摧毁就是最大的理由。
没了金山卫这颗钉子,倭寇就能从容登陆上岸,向北攻华亭、上海,向西攻嘉兴府、苏州府,一旦局势不利也能轻松的从海上遁逃。
八月初的台风过后,大股倭寇就从金山登陆,盘桓于金山卫附近,时不时出兵攻川沙、南沙,甚至几次接近上海县,但让俞大猷、聂豹意外的是,倭寇大体上保持了克制的态势。
金山卫被毁不一定都是好事,至少有些人的生活居住就不太方便了,当然,这些人目前眼睛盯着的未必只是生活环境这些小事。
金山城中的一处宅院中,虽然已经来了小半个月,但胆怯的王绿姝还在瑟瑟发抖,她怎么也想不到,那个被她救起的青年,居然是如今东南沿海可止小儿夜啼的天差平海大将军徐海。
和妹妹相比,姐姐王翠翘要从容的多,这样的结果是在她预料之中,但相比起来她的脸色更加难看,那个淡漠的松**年的脸庞时不时让她半夜梦醒。
想想家中老迈的父母,有神童之名的侄儿,王翠翘暗咬银牙,但她什么都做不了。
她不可能将一切向徐海和盘托出,甚至不敢提起自己的家人……鬼知道徐海会不会顺手将家人一起掳来。
脚步声突然在门外响起,王翠翘猛地抬头,眼神中满是惊疑,她最擅察言观色,知道徐海性情虽然说不上急躁,但脚步迅捷有力,但门外的脚步声沉稳,不急不缓。
“将军……噢噢,是两位夫人,方某失礼了。”方先生尴尬的退回门外。
王翠翘松了口气,矮身施了一礼,“是方先生。”
王翠翘和王绿姝已经在十天前和徐海成亲,当时主持的就是这位方先生,据说其是读书人出身,沥港被毁后流落海外成为徐海的谋主。
“哈哈哈……”徐海大笑着从外间走来,“都不是外人,来来来,方先生坐。”
“恭喜将军这番大获全胜。”方先生笑道:“如此一来,至少从山东到浙江沿海,将军再无抗手。”
虽然中间被台风耽搁了一段时间,但徐海依旧顺利的整合海上多方势力,上到山东,下到浙江福建,沿海的倭寇基本都被徐海握在手中。
几个月前徐海击溃俞大猷,率兵洗劫多地,横跨三府安然脱身,这都让徐海在短时间内拥有极强的号召力,他如今已经是东南沿海最大的倭寇头目。
“不好说不好说,汪直那厮还在日本呢。”徐海示意王翠翘斟茶,“方先生不比我,喝不惯酒,只喜欢茶。”
王翠翘再无刚才的黯然神情,嘴角带笑问:“先生喜欢什么茶?”
“不讲究,不讲究。”方先生摆摆手,“徽州松萝,杭州龙井都行。”
徐海嘿嘿笑道:“这还叫不讲究……我这个徽州人都从来没喝过松萝茶了。”
“松萝、龙井这会儿都没有。”王翠翘娇笑道:“不过有君山银针。”
“白银盘里一青螺。”方先生摇头晃脑点点头,“君山茶色味似龙井,叶微宽而绿过之,也不错。”
看着姐妹俩去隔壁烹茶,徐海皱眉瞄了眼方先生,“似乎先生对她们并不介怀?”
“将军何意?”
“虽然徐海出身低微,也曾听评书说过,西楚霸王乌江自刎都因为军中携带女眷……”
“哈哈哈,只是戏说而已。”方先生摇头笑了,“军中携带女眷是常事,更何况……将军究竟有何志向?”
“志向?”徐海摸了摸脑袋,“深一脚浅一脚走到这儿……”
“这几个月来,将军整合海上,统领诸军,麾下数万将士。”方先生郑重其事的低声问:“将军是想攻城略地,博个王侯将相……甚至?”
“先生这玩笑开的有点大。”徐海翻了个白眼,伸手指了指外间,“这帮家伙哪个不是为了求财而来的,起兵造反……就算我亲弟弟徐洪也不肯呢!”
“这就是了。”方先生两手一摊,“将军娶得娇妻美妾,下面将士眼热只会奋力向前,海上日子难熬,谁不想抢个美娇娘回去?”
“茶来了。”王翠翘亲自斟茶,“这附近无江水,无山泉,只有井水,还请先生见谅。”
“只要不是海水就行了。”徐海大大咧咧一口饮尽,看了眼十日前才娶进门的王翠翘,“眼圈儿有点黑,这几日没休息好?”
王翠翘鼻子皱了皱,含笑道:“夫君奔波在外,妾身如何安歇的好?”
“哈哈,将军好福气!”方先生竖起大拇指。
徐海也颇为得意,指了指方先生道:“别羡慕,这次回去就给你找个美娇娘,还有你儿子也该成亲了,以后说不准咱还能做个亲家呢!”
“那就全仰仗将军了。”方先生拱手谢过,看了眼王翠翘又说:“不过……是否暂时让两位夫人去金山岛上?”
徐海犹豫了会儿才点点头,金山这地名就来源于遥遥可见的海中大小金山岛,那儿早在一年前就是倭寇天堂,沿海的明军战舰从不敢靠近。
让这对姐妹花去内室休息,徐海和方先生在侧屋坐下开始商讨即将而来的战事。
“其实这并不是开战的好时机。”方先生叹道:“如今已是十月上旬,一旦战事胶着,气候阴冷下来,下面弟兄们就撑不住了。”
“但没办法啊。”徐海也叹了口气,咬着牙狠狠锤了下桌面,“十万两白银,也亏他有这胆子……有这胆子当年就该和汪直干!”
四个月前,因为汪直暂时蛰伏,徐海的叔叔徐惟学向倭人借贷十万两白银,企图填补海上贸易空缺。
可惜就在徐海率军入侵嘉兴府的同时,徐惟学在广东南澳岛被官兵击败,坠海身亡,这笔欠账自然落到了徐海、徐洪两兄弟头上。
可以说,徐海整合海上势力是有这方面原因的,当然了,正因为如此,他手下有一支人数不少的倭人武装,毕竟十万两白银,倭人绝不希望这笔账成为死账。
方先生起身站在墙上的地图前,比划道:“向北是俞大猷,向西是卢镗,两个都不太好惹,将军选哪个?”
徐海来回走了几步,眼中闪过一丝狡黠,“两个都要惹。”
“什么?”
“我不惹,难道他们就会放手?”徐海阴测测笑道:“不过有先有后,几个月前那次,咱们是从平湖乍浦一路西进,这一次咱们换个方向。”
第一百三十七章 倭寇动向
陶宅镇。
阴冷连绵的小雨终于停了,乌云散去,让人身上一暖的阳光洒遍大地。
如今抗倭局势渐渐趋于良性一面,从各地赶来的客军都已经到位,嘉兴府、苏州府都有重兵名将把守。
虽然被迫承担四千狼土兵的补给,但聂豹的心情很不错。
但就在这一天,随着一封南下的急信,聂豹的好心情彻底被毁了。
周师爷并没有发现聂豹阴沉的脸色,接过书信看了几眼就笑道:“没想到严分宜还能替半洲公求情,真是稀奇……不过也难怪,毕竟之前华亭举荐的几个连遭败绩。”
赵文华上书弹劾张经、李天宠并不是什么秘密,聂豹早就知道了,但让很多人都想不到的是,居然是赵文华的干爹严嵩跳出来力保张经。
实在太诡异了!
“呃?”周师爷的眉头也渐渐皱起,“这下子小阁老之称算是名至实归了……但居然是华亭举荐的。”
这是书信中最让人难以理解的地方。
严世蕃因为对其父的影响力早就被称为小阁老,他替严嵩撰写青词,出谋划策,但这些只是行使幕僚的职责。
但就在不久前,严嵩因年迈体衰而至精神倦怠,嘉靖帝令其子严世蕃随任侍亲,入值直庐,代严嵩行使内阁首辅最重要的一项权利,票拟。
就如周师爷所说,严世蕃这个“小阁老”的绰号算是实至名归了,但问题是,为什么是徐阶徐华亭向陛下举荐。
朝中多少人将徐阶视为对抗严嵩的旗帜,但如今,这面旗帜已是摇摇欲坠……
周师爷虽然担任聂豹幕僚数年,但对朝政认知并不深刻,他出色之处在于钱粮一项。
但聂豹虽然心胸坦荡,但宦海浮沉数十年,几起几落,对这些令他厌恶,但又不得不去思索的政争看的清清楚楚,脉络分明。
长久的沉默,连呼吸声都隐不可闻。
“俞大猷、田洲兵军粮还能维持几日?”
“三日。”周师爷脱口而出,手指在袖中迅速捏算,“今日华亭县内会送一批军粮到川沙。”
“士气如何?”
“还算不错,展才这鬼机灵从太仓、昆山采买了些猪羊,每隔一日送几只过去。”
聂豹起身踱了几步,走到墙壁上地图前比划了几下,喃喃道:“只要倭寇攻不破川沙、华亭一线,就得被迫西进……”
“总督府那边大致的部署就是如此,从这几日接战来看,倭寇很难击破松江府守军。”周师爷顿了顿,“但从线报来看,盘踞在金山卫附近的倭寇至少有万余,但攻川沙的倭寇最多没超过三千。”
“他们缺粮?”聂豹低语几句,随后声音渐渐大起来,“或许是他们缺粮,要知道前段时间正是水稻成熟,农户收获的季节,而金山卫附近田地产出很少……”
“东翁的意思是……”周师爷蹙眉道:“他们会抢粮?”
“有可能。”聂豹大声叫来护卫,送信去各处嘱咐俞大猷、田洲兵以及华亭、上海两县。
将所有事处理完,聂豹又坐回到椅子上开始了沉默。
他并不担心自己的处境,也不在乎日后的际遇;他担心的是东南抗倭会不会因此受到影响,他担心的是朝中政争会不会干扰到即将来临的这场大战。
甚至,这一切都在聂豹的预料之内。
嘴角露出一丝苦笑,聂豹端起茶盏抿了口已经凉透的冷茶,“这是……”
“是展才让人送来的。”周师爷小心翼翼答道:“据说是杭州那边送来的龙井,他特地说了这茶叶不姓赵,请东翁放心。”
聂豹笑了笑又低头喝了口,抬头间瞥见墙壁上的地图,那是钱渊亲笔绘制送来的,比金山卫和松江府衙的地图精准好用多了。
早在京城,聂豹就从种种渠道听闻这个松江少年郎的名声,从那时候其他就不太喜欢钱渊。
第一次在苏州码头见面,他见识到钱渊的摇摆不定,第二次在陶宅镇,他见识到了钱渊的滑不留手。
但之后呢?
从钱渊不顾风险回到陶宅镇开始,聂豹对其的印象就彻底扭转了。
但正是这个原因,聂豹没有交代给他任何司职。
而如今……
聂豹突然问:“去唤展才。”
周师爷愣了下,东翁已有好些天没召见过钱渊了,但他没说什么径直出了门,但很快就回来了。
“展才出门了,去华亭,不过带着护卫。”
聂豹点点头,缓缓道:“钱渊此子于军中无甚用处,让他走吧。”
“走?”周师爷讶然,“东翁,展才力助田洲狼兵驻守松江府,又曾出钱购置生姜、猪羊,还和俞总兵、瓦老夫人关系亲近……”
“让他走。”聂豹冷然打断,“去苏州……不,让他去杭州。”
“东翁!”周师爷急道:“你就不怕他和赵文华厮混到一起?”
“那是他的选择。”聂豹疲惫的揉了揉眉心,片刻后低低自语,“至少比待在陶宅镇,待在我身边好……”
周师爷还想再劝,突然门外一阵嘈杂声传来,护卫带着信使大步走进正堂,“大人,军报。”
“今日清晨,三千余倭寇攻川沙,至午时,倭寇增兵大约两千人,川沙有不稳之相,驻守南沙镇的狼土兵已经前去救援。”信使跪在地上,声音有些干涩,“一个时辰前,倭寇分兵四处劫掠,俞总兵生怕陶宅镇有失……”
聂豹剑眉一挑,倭寇的动向符合他之前的判断,倭寇很可能是为粮食而来的。
“上海县、华亭县派了信使吗?”周师爷立即追问。
“派了。”信使在护卫的搀扶下起身,接过茶碗一饮而尽,“但小人一路飞马而来,路上遇见不止一两次小股倭寇。”
“不急,只要上海、华亭不失,志辅和狼土兵顶得住,有的是时间从容收拾。”周师爷松了口气。
聂豹也点头赞同,在心里盘算了下,就算被倭寇抢走部分军粮,只要能顶得住……那就是值得的。
用不着聂豹亲自指挥,一直留在陶宅镇的一个游击开始收拢兵丁,布置防卫,一切都井井有条。
等一切都收拾后,聂豹突然脸色一变,低喝道:“钱展才还在外面!”
第一百三十八章 临阵
刚刚穿越而来的时候,钱渊曾经长吁短叹自己真不像主角,居然没有系统!
他曾经无数次期盼哪一天突然耳边传来清脆的“嘀”声,然后听到什么“系统绑定……”之类的机械语。
但两年后,钱渊再也不做这种美梦了,而是在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被绑定了系统……那种厄运系统,还是高难度、被动触发的那种!
穿越而来没几个月,父兄丧生,去了趟杭州撞上了张四维这位大佬……人家虽然只是个小小把总,但真的是个隐藏大佬,连余姚谢家都差点满门被灭。
再之后回松江撞上了嘉定一战,第一次去崇德撞上了徐海,第二次去崇德又撞上倭寇侵袭……
所以,在遇上这股百来人的倭寇的时候,钱渊面不改色心不跳,甚至还有心情点评下倭寇的武器、队列。
比起在崇德、嘉定两次遇到的倭寇,不远处这些新人明显要更胜一筹,手中武器更加精良只是其次,队列的有条不紊以及并不一拥而上的策略,都显示了这股倭寇并不仅仅只是劫匪,他们已经有了军队的稚形。
“少爷,少爷……跑吧,跑吧!”
耳边传来书童李四胆怯的低呼声,钱渊回头看了眼距离不算太远的华亭县城门,又听见周围的一片骚动声。
他笑了笑,利索的一把抽出苗刀架在李四的脖子上,“别说跑,就是站不稳,今天少爷就送你下去伺候大哥。”
虽然身边有十多个经历嘉定、崇德两战的护卫,但大部分人还都只是初历战事,只被王义磨练了一个月而已。
钱渊很清楚现在的局势,他不指望身边不到一百的护卫能英勇杀敌击溃倭寇,但逃跑是最愚蠢的选择。
一旦逃跑,阵型散乱,倭寇就能从容不迫的杀死绝大部分人,而且很可能借机攻破目前还没关上的华亭县城门。
“愣着干嘛,都散开,散开!”王义抽刀高声指挥,“拿毛竹的顶上去……别只推在前面,侧面也围上!”
“对面的也是两个肩膀扛着一张嘴,都站稳了!”
“张三,杨文,你们俩都靠前站!”
钱渊仔细看去,不到一百的护卫被分成三队,分别由王义、杨文、张三率领,粗壮的护卫举着毛竹站在最外围,毛竹都极长,前段是密密麻麻的竹枝,后面一侧是手持长矛的护卫,一侧护卫手持滕盾,另一手拎着腰刀。
呃,算是魔改的鸳鸯阵吧,其实都算不上鸳鸯阵了。
王义对这个阵型做了大幅度的修改,每队人数是三十人,三根狼牙筅,六个盾牌手,十个长矛手,剩下的佩戴腰刀、弓箭、短矛。
“他们未必敢攻。”王义退回来低声说。
“别说这种话。”钱渊眼角动了动,还好是王义说这话,如果是杨文、张三,估摸着倭寇立马就要扑上来了。
“少爷,穿上软甲吧。”王义将身上软甲扒下来,但一只手突然摁住了他。
“不用。”
钱渊冷静的阻止了王义,并不是因为他不怕死。
他很清楚,所有人中只有他一人身穿儒衫,太扎眼了。
换句话说,他很可能成为倭寇攻击的重点目标,但同时,那些初次上阵的护卫也能清晰的看见,钱渊有没有逃跑。
钱渊相信,只要主将没有逃走,士卒们能在一定程度上维持勇气和士气。
“狼烟!”有人高声喝了句。
钱渊舔了舔嘴唇抬头,远处有黑色烟柱升起,看来遭受侵袭的不止一两个地方。
阵型略有些松动,时不时传来张三、杨文的喝骂声,对面的倭寇开始持枪抽刀慢慢往前逼近。
“只是小股倭寇。”钱渊突然往前迈步,高声道:“如果前面打了败仗,先到华亭县的必定是逃跑的官兵,绝不可能是倭寇!”
这是个很容易被忽略但同时也很符合众人对官兵印象的判断,一旦前面打了败仗,脚步最利索的肯定是那些官兵而不是倭寇。
钱渊顿了顿,再次高声吼道:“战后每人赏银十两,一枚倭寇首级换银三十两。”
在松江,八两银子就能买一亩不错的田地了,寻常人家一年用度也不过七八两银子。
新招的护卫大都是佃户子弟,祖辈父辈日日耕种却只能获取微薄的收入,他们可能是那些最渴望土地的人,三十两银子意味着什么他们很清楚……
随着钱渊的话传播开,阵型立时稳定下来,嘈杂声渐渐泯灭。
逼近的倭寇慢慢又停了下来,头目看着对面的竹刺有些挠头,但他并不打算收手,在很多时候,但凡短兵相接……甚至还没有相接只靠近的时候,乡勇就会溃散而逃。
轻轻用苗刀从衣衫下摆割了一条布条下来,钱渊小心翼翼的将刀柄缠绕好,在空中挥舞两下,满意的点点头。
对面传来几句听不懂嘶吼声,倭寇们已经开始冲刺,紧张、压抑的气氛在阵中环绕,钱渊侧头看见好几个护卫手脚在发颤,嘴唇抖个不停,甚至还有人失手落下兵器。
隐隐听见弓弦声响,两支利箭突兀的出现在冲在最前头的两个倭寇胸膛上,惨叫声、摔倒声连绵不绝。
“干得漂亮!”杨文高吼一声,“兄弟们听好了,狼牙筅……举起来,手别抖!”
“盾牌护住左右!”
十几个手持长刀的倭寇蜂拥冲进密密麻麻的狼牙筅中,一个面容狰狞的高个子一手拨开讨厌的竹枝,另一只手挥舞长刀试图向前劈砍。
但太远了,长刀什么都没触到,还没等他收回刀,一支长枪突然从下方刺入他的小腹。
蹲在地上的杨文迅速收回长枪,一旁的护卫举着盾牌将他护在身后,对面戳来的长枪正顶在盾牌上发出一声闷响。
举着狼筅的护卫手有点发颤,长枪能刺到盾牌上就能刺到他身上,但下一刻,杨文往后退,将盾牌手一把扯到狼筅手身边,自己操起背在身后的短矛用力掷出。
一声惨叫,对面手持长枪的倭寇脸上被短矛戳出一口大口子,杨文身边的另一个长枪手眼睛一亮,往前几步一枪将其钉在地上。
少爷捣鼓出来的这个阵型还挺好使的……这个念头刚出现在杨文脑海中,连绵的惊呼声突然在侧翼响起。
倭寇虽然凶悍,但并不傻,他们算不上精通兵法,但却很懂得分兵合击的技巧,事实上,这一套他们用的很溜。
在正面冲刺的同时,十几个倭寇从侧翼进击,这一侧是张三在指挥,一队中有三个狼筅手,居中的那个没能承受住压力,拖着狼筅往回退,还没退几步一把丢掉狼筅撒腿就跑。
张三大急,一旦这一侧被攻破,王义和杨文将腹背受敌,阵型溃散。
“砰!”
面色铁青的钱渊飞起一脚将刚奔近的护卫踢翻,手中苗刀毫不犹豫的砍了下去!
第一百三十九章 有胆有识
厮杀声似乎近在耳边,站在城头的侯继高紧张的用力拍打着城墙,脸上神色变幻莫测。
于公,侯继高知道,自己绝不能出击,钱渊一人生死是小事,华亭安危是大事,自己初出茅庐被赋予守卫华亭的重任,绝不能有任何闪失。
于私,他应该帮一把,不说他和钱渊的私交,不说他卖给钱渊的军械赚了多少银子,现在他的家人就住在钱家。
当看见倭寇从侧翼杀入的时候,侯继高恨得咬牙切齿,唇舌间满是血腥味。
他垂下头不忍再看,缓缓转身间,突然身边的亲兵惊喜大喊道:“少爷,你看!”
居高临下看的清清楚楚的守军们同时放声大呼,声音中满是兴奋、赞誉。
侯继高旋风般的转身定睛看去,那道青色身影站在侧翼最前沿的位置,双手举起狼筅直面倭寇,身边护卫环绕,盾牌云集,长枪密密麻麻的从狼筅中穿过,将七八个倭寇驱赶出去。
双手没有一丝颤抖,面色平静如常,钱渊脑海中闪现一幕幕突如其来的画面。
前世在刑警队第一次出任务时的紧张不安,以及后来的熟练乃至于无动于衷。
前世下海后的努力、疲惫,以及被车撞飞前的那一刻……似乎那一刻并没有感觉到恐惧。
今生与张居正的相交,对王民应的鄙夷……
还有不久前订交的吴百朋,那可真是个能和钱渊臭味相投的人物……
笑容诡异的出现在手持狼牙筅的钱渊脸上,但他很快回过神,因为倭寇刺来的长枪在他面前不远处被格开。
张三怒吼一声架着那柄长枪往外推去,一个纵身将倭寇扑倒,狠狠一个头槌将对方撞晕。
几个手持长刀的倭寇围了上来,还没等张三起身,狼牙筅突然出现护住张三上空,跟上来的盾牌手、长枪手将倭寇逼退,一个护卫猫着腰将张三拖了回来。
“你特么和卢斌一个样!”钱渊骂道:“你是这一队的头领,特么不是冲锋陷阵的!”
张三一把抢过狼牙筅,“少爷,你往回退……”
“滚开!”钱渊咬着牙大声骂道:“做你自己的事!”
在关键时刻,钱渊从不缺乏勇气,也不缺乏冷静和准确的判断。
所以,在一刀戳死逃跑的护卫后,他大踏步的向前,举起了狼牙筅。
在钱渊亲身上阵后,一度松动的阵型再次稳定下来,还有什么比这更有号召力的举动呢?
王义指挥的另一队并没有过来支援,而是慢慢从侧面往前,将正面的倭寇半包围起来。
倭寇们沮丧的发现,他们很难顺利穿过狼牙筅组成的防线,刀剑很难砍断坚韧的竹枝,即使砍下几根也无济于事,长矛倒是能够得着,但对面的盾牌将狼筅手和长枪手护卫的很好。
前阵的长枪手并不经常出枪,但往往一出枪就能将欺到近处的目标留下,再不济也能给对方留下一个透明窟窿。
后阵的护卫也没闲着,弓箭手很难训练,但一个多月的短矛投掷能起到效果,虽然准确率不高,但几十个短矛也成功戳穿了七八个倭寇的身躯,再加上王义时不时射出几只冷箭,倭寇们终于撑不住了。
百余倭寇死伤近半,哪里再敢攻,狼狈的往外退去,只留下地上几十具尸体和几滩血迹。
城门洞开,侯继高狂奔而来,兴奋的直搓手,“展才,真有你的,了不起,了不起!”
钱渊没理会对方,转头四顾仔细看了看,至少一半护卫都一屁股坐在地上在大喘气,但似乎地上没什么血迹。
很快杨文过来禀报,“三个受伤,都是被长矛戳中的,不过都是轻伤。”
“那也就是说……”钱渊的视线落在那个被他亲手格杀的护卫尸体上。
“是刘家老二,真是找死,险些坏了事。”张三脸色发青,“田地都收回?”
这些佃户子弟并不全都是钱家的,但自从被召入护卫队,钱渊将家中田地分给他们家人耕种,每年收取的份额很少。
“嗯。”钱渊发现张三脸上略有怜悯之色,哼了声道:“临阵逃跑,险些害死这么多人,不罚,如何能让他人安心?”
漫步从人群中穿过,钱渊先去探望受伤的三个护卫,又和几个年纪轻的护卫聊了几句,并保证赏银明日就能兑现。
“每人十两是固定的,但倭寇首级换银就不一定了。”钱渊蹲在地上仔细解释道:“三队杀敌人数是不同的,你是杨文队下的?”
“是。”脸上还稍有稚气的青年高声道:“我们队一共杀了十六个倭寇,我亲手捅死两个!”
“干的不错。”钱渊赞道:“但如果没有狼筅,没有盾牌,你手中长枪能杀得了吗?”
“所以,十六个倭寇一共能兑换四百八十两白银,你们队三十个人,每人分十二两白银。”
青年两眼茫然,转头看向队长杨文,他倒不是难以接受这种分配方式,而是不会算。
钱渊大笑,心里盘算以后要不要在队内推广阿拉伯数字和简单的数学算式,至少方便点。
兴奋劲儿过了,侯继高有点不安,低声道:“展才,刚才我……”
“做的对。”钱渊拍拍侯继高的肩膀,“不怪你。”
看着对面被堆积起来的倭寇尸体,侯继高叹了口气,“啧啧,展才你是怎么练的兵……居然除了那个逃兵无一伤亡。”
这是很正常的,只要敌军没有攻破阵型,有狼牙筅在,敌军很难对我军造成伤亡,这也是后来戚家军纵横东南所向无敌,而且自身伤亡极少的关键原因。
钱渊开始考虑提前将这套阵型……至少要将狼牙筅推荐给戚继光了,这玩意太实用了。
一个水囊递到钱渊面前,王义笑着说:“人数相当,杀敌三十四,自身无损……不过,这不是最重要的。”
王义另一只手竖起大拇指。
虽然没有任何恭维之语,但杨文、张三、侯继高都竖起了大拇指,周围的护卫们投来了崇拜敬仰的目光,城头处的守军似乎也在高呼什么。
危急关头,钱渊没有逃跑,而是先抽刀斩杀逃兵,然后反身向前,这是稳定战局,击败倭寇的转折点。
似乎又回到了去年的嘉定,王义清晰的记得,当卢斌在城外渐渐不支的时候,钱渊没有逃跑,而是下令打开城门。
这世上不缺少有胆气的人,但能在电光火石间冷静的分析局势,做出最准确的判断,这叫有胆有识,智勇双全。
第一百四十章 狼兵
陶宅镇外。
一拨兵马将一股百余人倭寇围在中间,战马嘶鸣,刀刃相撞声、厉喝声时时传来。
聂豹就站在镇外一处山丘上,皱着眉看着战场,倭寇几度试图逃窜,虽然都被挡下,但官兵进剿进度很慢,几乎是步步为营。
天已大晴,地上也没什么潮湿,数百人冲杀的战场中,黄沙弥漫而起,一阵大风刮来,面朝风向的官兵登时有些抵挡不住。
几个红衣黄盖的倭人手持长刀扑在最前面,后面的倭寇一拥而上,眼看着就要破围而出了,突然一股兵马迎面扑来,硬生生将其压了回去。
一方是梳着古怪发型,口中嘶吼日语,手持长刀的倭人,另一方是身穿蓝黑色布衣,口中嘶吼别人听不懂的土语,手持苗刀的狼土兵,双方算是半斤八两。
钱渊手搭凉棚细细看去,狼兵真不愧有个狼字啊,比狠人还要强一点。
倭人之所以能成为倭寇的利器,除了兵刃、武艺之外,最重要的原因是他们悍不畏死,这和明朝东南沿海以卫所兵组成的明军形成鲜明的对比。
而狼兵同样悍不畏死,他们的生活环境不比倭人强多少,日本国内如今是战国时代,天天打战,而广西、贵州那边也差不多,隔几年就是一次大规模战乱,小规模的几乎每个月都有……
不过钱渊感兴趣的是狼兵们排列的阵型,并不是明朝军队常规的排列阵型,而是将武器分散,以小股为作战单位。
“好像是七人……还是八人为一队。”钱渊低声喃喃自语,在如今的作战环境中,十人左右为一单位,能够最大程度的贯彻将领的意图,同时在指挥上也比较灵活,但这对训练有很高的要求。
“七人一队。”走过来的周师爷详细解释道:“排列是前四后三,前四人两刀两矛杀敌,后三人持刀护卫同时割下首级。”
“周先生。”钱渊随口应了句,视线不离山丘下的狼兵。
中间一队狼兵向前探出诱敌,倭寇正要迎敌,左右两队狼兵突然高声呼和向前猛冲。
“这算是有章法吧?”钱渊干笑几声,在他看来,狼土兵这个阵型看上去挺像样,但实际并没有起到武器分散合击的作用。
不过实际效果倒是挺不错的,呃,简直就像个神经病拎着锤子一阵狂砸……
“陶宅镇没事吧?”
“没攻入陶宅镇,俞总兵那边派了几百兵丁回援,正好把这股倭寇兜住。”周师爷叹了口气,“但要不是狼土兵,还真灭不了。”
周师爷瞄了眼山丘背面停的马车上的首级,“展才,这次你又大出风头了,不过只损一人,杀倭三十有余?”
“钱某又不打算做武官,虚报战功有意义吗?”钱渊哼了声,“对了,徐海发什么疯?”
“大人怀疑倭寇想要劫掠军粮。”
钱渊偏头远远看了眼聂豹,眯着眼想了会儿,微微摇头道:“不对,倭寇向来是走到哪儿抢到哪儿,他们是为财,从不携带军粮。”
“而且前不久刚刚丰收,倭寇劫掠粮食难度不大。”
“双江公之前都在北方……那边处处都是堡垒,粮食都收拢起来,但南方很多城镇都没有城墙护卫,倭寇抢钱财未必能得手,但抢劫粮食……不难。”
周师爷无语的看了眼钱渊,这一幕之前一个月已经发生过很多次了,这厮就是要怼聂豹,但每次都挺有理由的。
将疑惑压在心底,钱渊转头看向山下。
倭寇们本来就人少,被这一顿狂砸之后登时作鸟兽散,往哪儿逃的都有,甚至还有十几个倭寇往山丘上窜。
“大人。”周师爷有点紧张,挽起衣衫下摆往聂豹那边奔去。
“老王。”钱渊吆喝一声,带着护卫赶过去,王义、杨文带着护卫摆出阵型顶在前面。
聂豹好奇的看着狼牙筅,“这是什么?”
“狼牙筅。”钱渊应了声,“刚才周师爷还怀疑钱某作假,现在看看吧。”
十多个倭寇倒未必是冲着聂豹来的,他们只想冲过山丘逃得一命,但眼前摆出的阵型将生路截断。
“啊啊啊……”
最前面的几个倭寇疯狂的往前扑,直接扑进了狼牙筅中,但已经经历过一次战事的护卫们这次表现沉稳。
亲自手持盾牌的杨文身子蜷缩起来,突然往前顶将两个倭寇撞开,三支长矛从盾牌和狼牙筅之间的缝隙穿过,利索的将倭寇捅翻在地。
站在稍高处的王义手持弓箭,几箭射翻两个倭寇,十多支短矛掷出,又有三个倭寇惨叫倒地。
片刻间,十多个倭寇无一生还,而大部分护卫都没捞到出手的机会,其中几个老人还流露出意犹未尽的表情。
居高临下的聂豹脸颊抖了抖,细细打量,护卫队中有四五种兵器,分散组合在一起,前有狼牙筅、盾牌,后有长枪、短矛、腰刀,拒敌以外,杀敌效率很高而且保证了很高的安全性。
“这是你折腾出来的?”聂豹狐疑的看着面有得色的钱渊,“老夫绝不信!”
聂豹眼光毒的很,这种几乎算得上完美的作战阵型绝不是钱渊这种守过两次城池的毛头小子能想得出来的。
钱渊犹豫了下,“浙江指挥使司游击戚继光。”
“是他啊!”聂豹用力点点头,“将门虎子,通军略,有将才。”
钱渊心里琢磨回头要圆了这次谎话,不过借这个机会,说不定戚继光也能摆脱如今不受重用的窘状。
山丘上的气氛轻松下来,周师爷迟疑着将刚才钱渊的判断小声告诉聂豹,后者皱眉苦思没有开口。
“嗨,这边!”
钱渊高呼一声又招招手,好一段时间没见的二把刀狂奔而来,脸上满是汗珠,神情紧张,似乎碰上什么麻烦了。
“钱兄弟……大人!”二把刀急匆匆的赶到聂豹面前,“大人,军粮被毁了!”
“什么?”周师爷大惊色色,“不是说前面瓦老夫人和俞总兵已经将倭寇驱逐出去了吗?”
“是啊,但俞总兵驻守川沙有些吃紧,老夫人带兵援救,没想到一股倭寇偷袭南沙镇,将军粮烧了一部分,剩下的倒进河里了!”二把刀沮丧的拍着大腿,“这是二十日的军粮,俞总兵的份额也在里面!”
周师爷抿了下嘴,回头看了眼木然的聂豹,又看了眼钱渊。
第一百四十一章 吃错药了吧?
山丘上陷入一片沉默,好一阵后钱渊幽幽开口道:“其实徐海的目标的确是军粮,但不是劫掠军粮,而是毁了军粮。”
周师爷茫然问道:“松江府水运发达,附近苏州府、常州府、通州府都能运粮,这有什么意义?”
“华亭县、上海县就算能再提供一批粮食,但也需要时间的。”钱渊慢慢道:“如果倭寇现在要转向西进,手中无粮的俞总兵和瓦老夫人敢追击吗?”
在这个时代,军粮搜集运输不是个简单的活计,没有军粮,军心就不稳,徐海这招倒是挺毒的,倭寇是能走到哪抢到哪,但官兵不行,现在还不是崇祯年间呢。
等松江府这边重新备好军粮,徐海早就带着倭寇……说不定都窜到嘉兴府,甚至湖州、苏州去了,屁股后面没有俞大猷这只老虎,徐海就能肆无忌惮。
钱渊不知道自己的猜测有几分准,正准备和聂豹商量几句,但他转头看见了一双刻意聚拢怒气的双眼。
“钱展才,你以为你是谁?!”
聂豹怒气勃发的指着钱渊的鼻子,“小小年纪,敢惑乱军心,你以为本官不敢拿你这个松江案首怎么样?”
“来人,给我拿下钱渊!”
这老头是疯了吧,钱渊无语的看着聂豹,不就是你自个儿之前判断错了被打脸吗?
这两个月来,又不是一次两次了,何至于此啊?
钱渊咳嗽两声,“吃错药了吧?”
一旁的侍卫看聂豹不像是在开玩笑,迟疑着往前几步,但钱渊身后……王义还好说是个稳重人,但杨文、张三毫不犹豫的抽刀在手。
百余护卫都在向前拥,一根狼牙筅和两块盾牌已经挡在钱渊身前,密密麻麻的长枪放平直指聂豹。
“哼,其他的不说,盾牌、软甲……还有弓箭都是违禁物。”聂豹面不改色往前两步,“据说一个多月前,你还嘱咐手下寻火铳,甚至还试图从上海董邦政手里买鸟嘴火铳,真是其志不小啊!”
一直保持木然状态的周师爷忍不住瞥了眼过去,人家虽然是私下买的,但是在您老面前通过气的……而且就是我通气的,还收了人家一枚玉佩。
二把刀瞪大眼睛看着这剑拔弩张的一幕,他还没弄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这是要内讧……那我站哪边呢?
透过密集的竹枝,钱渊看见聂豹平静的面容,以及眼神中那丝无奈,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他清楚,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肯定有让聂豹无可奈何的缘由。
推开盾牌手,拨开狼牙筅,钱渊迈步向前,但还没等他走出去,聂豹突然转身大踏步走开,径直下了山丘进了陶宅镇。
“这……这是怎么了?”二把刀莫名其妙,一把拉住钱渊,“那老头想贪了你的战功?”
老子是文人士子,还没入仕呢,说个毛战功啊……钱渊翻了个白眼,突然两步窜过去,死死拽住周师爷的衣衫。
“别扯,别扯……”周师爷咂咂嘴,瞄了眼钱渊身后还保持阵型的护卫,“展才,有点夸张了吧?”
“到底是谁夸张?”钱渊拉着周师爷的衣袖,顺手塞了点什么进去,“到底怎么回事?”
“呃……我也纳闷呢。”周师爷苦笑摇头,“但至少……世人皆知,东翁气度宽宏。”
跟在钱渊身后的杨文嗤笑一声,他早就对聂豹不给钱渊安排任何司职有意见了。
“总是有些原因的吧?”钱渊不肯松手,低声问:“昨晚让人送了几尾鱼过去,那时候还好好的呢。”
“是啊。”周师爷沉思片刻后左顾右盼,先一巴掌将钱渊的手拍下去,才凑近低声说:“今早,京中有信……”
“周先生,周先生!”不远处的侍卫跑过来高呼道:“大人唤你过去。”
“什么信……哎,别走!”
周师爷这次学乖了,拔脚就走,钱渊一把没能捞住对方的衣衫。
……
川沙镇。
和陶宅镇一样,川沙镇也是没有城墙护卫的,当倭寇来犯的时候,俞大猷不得不指挥军队出城迎击。
一天下来,倭寇两度增兵,但在驻守南沙镇的田洲狼兵的支援下,俞大猷勉强维系阵线不至于崩溃。
骑马立于旗帜下,俞大猷纵观战局不时发号施令,倭寇正在渐渐退却,官兵们很少有敢于追击的,唯独田洲狼兵死死咬住一股倭寇试图一口吞下。
和明朝卫所兵相比,田洲狼兵敢于近身搏击,这让倭寇很是吃了些苦头,往日他们只要挥刀恐吓,官兵们经常抽身而退。
但如今,倭寇们挥刀往前冲,狼兵们不仅不退,反而兴奋的持枪举刀,冲得比倭寇还要凶狠。
惨呼声连绵不绝,飞溅的鲜血让空气都弥漫着血腥味,和地平线上即将落下的夕阳交相辉映。
空中残阳如血,地上尸横遍野。
时间已经不多了,俞大猷指挥官兵将那股三四百人倭寇团团围困,至于其他已经撤退的倭寇……就算官兵想追,俞大猷也没这胆子。
只要啃下这股倭寇,至少名义上是打个平手的,俞大猷趋马向前,向正在整理兵器的瓦老夫人打了个招呼。
“老夫人……”
话还没说完,突然俞大猷耳边传来一声炸响,狼兵们齐齐呼和一声向两边退去,七八十匹战马提速冲阵,马蹄声伴随着听不懂的蛮语,一时间气势逼人。
俞大猷眼尖的看见,头发依稀花白的瓦老夫人冲在最前方,舞戟如飞,马前无当,聚在一起的倭寇再也承不住这压力,登时四散溃逃。
瓦老夫人丢下长戟,接过身边亲兵递来的两把苗刀,纵身下马,左挡右劈,片刻间已有三四倭寇倒下。
“勇骁善战,使得好双手剑,真是巾帼不让须眉!”明朝著名武术家俞大猷叹道。
“的确了得。”一旁的李良钦赞道:“好在展才将田洲兵拐来,不然这次还真险的很。”
倭寇溃散,剩下的事就轻松了,瓦老夫人丢下双刀,趋马赶来,脸色很是不好看。
“老夫人别急,松江府富庶,再加上水运便捷,粮草供给应该没什么问题。”俞大猷拱手道。
瓦老夫人抿抿嘴,接过亲兵递来的水囊饮了几口,才说:“之前双江公亲自拜访松江大户,才弄来粮草勉强支撑,只怕……”
俞大猷干笑几声,这事儿他也听说了,要不是聂豹在松江府威望太高,只怕都有人骂娘了,四千狼兵的粮草供给可不是个小数目,哪里能轻轻松松弄来。
正要再劝几句,突然一骑疾驰而来,远远招手高呼。
“钟南,双江公怎么说?”瓦老夫人眯着眼高声问。
二把刀一直奔到近处,脱口而出,“老夫人,那老头抓了钱兄弟!”
“什么?”瓦老夫人迷茫的眨眨眼。
“钱展才吗?”李良钦一把抓住二把刀,“谁抓了他?”
在一旁听了好一会儿才听懂,俞大猷也有些懵懂,“双江公抓了钱展才?”
虽然隐隐知道聂豹和钱渊好像有点不对付,但钱渊从杭州孤身而返,又拐来了四千狼兵,俞大猷私下很是感激,甚至还几次路过陶宅镇前去拜会。
“展才坏了什么事?”李良钦急着一个劲儿追问,“没坏事……杀倭三十有余,己身无损?!”
俞大猷嘴唇动了动,特么是胡扯吧,这厮不会是谎报军功惹怒了双江公吧?
不对,钱渊是华亭生员,只是随军参赞而已,日后肯定还是走科举正途,要军功做甚?
俞大猷还想问个仔细,但那边瓦老夫人已经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志辅?”曾经和钱渊并肩坐镇的李良钦脸上满是焦急。
“走吧。”俞大猷苦笑道:“这么多人……双江公总要卖个面子吧。”
俞大猷能够在平湖被徐海击败后,不仅没有受到处罚,反而从浙江副总兵升任吴淞总兵,虽然有后台硬、名气大的原因,但不得不说,崇德大捷是重要原因。
钱渊力保崇德不失,不仅救了俞大猷的性命,更让其能够继续军旅生涯,这对俞大猷来说,是一份很可能一辈子都还不清的人情。
于情于理,他都要跑这一趟。
第一百四十二章 当之无愧
放晴了好几日,但到了夜间又有淅淅沥沥的小雨,陶宅镇被笼罩在一片雨雾之中,各处都点着灯,还有专人挑着灯笼巡夜,看上去戒备颇为森严。
虽然白日倭寇倾力狂攻,几股倭寇侵袭到川沙镇一线身后,甚至攻打陶宅镇,但如今森严的戒备并不仅仅只是为了倭寇。
紧紧闭着的府门外,身穿铠甲的章游击有些紧张,他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很清楚自己身后这帮废材决计挡不住对面那百余钱家护卫的进攻。
黄昏时,华亭知县和守将侯继高都送来战报,就在城外,钱家百余护卫对峙百余倭寇,除一人临阵逃跑被钱渊斩杀外,以三人受轻伤的代价击溃倭寇,斩首三十四。
这是令无数人瞠目结舌的战绩。
隐隐听见拔刀出鞘的声音,章游击抹了把湿漉漉的额头,也不知道是汗珠还是雨水,他咬着牙在心里暗骂,聂豹这是失心疯了……而且那钱渊也失心疯了,明知道对方要抓你,居然还单身入府。
“咴咴……”
拐角处传来马蹄声,来人一勒缰绳,还没等马儿停稳,就翻身而下。
瓦老夫人仔细打量着对面乌压压的护卫,杨文、张三都手持刀柄,半个刀身已经出鞘,细小的雨滴击打在刀身上溅成一团水雾,后面的百余护卫面色凝重,持刀拿枪,虽然站的不算齐整,但纹丝不动,令人心惊。
还没等瓦老夫人出口,拐角处又有十多骑赶到,不仅仅是俞大猷、李良钦,华亭守将侯继高也赶到了。
显然,虽然钱渊只是个生员,随军后没有任何职务,没有任何名义,但绝不是能轻易动的人物,即使是当朝兵部尚书聂双江。
李良钦和杨文等护卫头领在崇德县相熟,快步过去低声问:“进去多久了?”
“三刻钟。”杨文目不斜视盯着府门,保持着随时拔刀出鞘的状态,“一个时辰。”
这是在说一个时辰钱渊还没出府,他们就要动手……李良钦用力咽了口唾沫,“别傻了,如果真要动手,整个松江府现在万余官兵,唾沫都能淹死你们。”
凑过来的侯继高低声问:“据说是双江公怀疑展才谎报军功,我能作证……”
“是真的?!”李良钦瞪大眼睛回头问:“己身无损,杀倭三十有余?”
“真的,在下亲眼所见。”侯继高敬佩的回头看了眼府门,“不过就算双江公不信,也不至于……”
“不用说了,等着吧。”杨文瓮声瓮气的打断,眼睛还盯着闭着的府门。
府门外剑拔弩张,议论纷纷,瓦老夫人和俞大猷请见都被拒绝,众人都在焦急等待之余,在心里猜测聂豹会如何处置钱渊。
但在府内的书房中,气氛很是古怪,至少在周师爷看来是这样的。
陶宅镇外的山丘上,聂豹严厉训斥甚至要让人拿下钱渊,钱家护卫不惜刀剑相向,而钱渊回镇后第一件事就是闯入书房自投罗网。
当周师爷挽起衣衫下摆不顾体面的一路狂奔冲进书房的时候,见到的却是相谈甚欢的场景,两人手捧热茶站在地图前侃侃而谈,时不时指手画脚,相互补充。
“你小小年纪倒是对地理颇为精通,这幅地图画的不错,比志辅军中那幅还好用。”聂豹轻笑两声。
“也就松江、嘉兴、苏州、杭州一带还算熟悉,其他地方不甚了了。”钱渊斜着眼看着聂豹,“我书房那还有一幅,要不就给俞总兵?”
“嗯,顺带你又能赚个人情。”聂豹不动声色的点点头。
从进入书房看到聂豹的那一刻开始,钱渊就没想过要个答案,事情是明摆着的,聂豹为了某些缘由要将自己踢开,甚至没有私下处置而是在公开场合,这一方面说明聂豹不愿意将事情缘由说清,另一方面也证明了他的决心。
“徐海此人生性狡诈,而且和汪直不同,他以劫掠为生,甚至在沥港被王民应攻破之前,他还劫掠过汪直的船队。”钱渊盯着地图缓缓说:“但不得不承认,徐海有着极高的天赋,不管是海战、陆战,他精于设伏,又擅长率军穿插,心思机巧,常常有声东击西之举。”
“所以毁去南沙镇军粮实际上很可能只是抛出的诱饵。”聂豹点头赞同,“已经派了探马……说不定徐海现在已经启程了。”
“信使派过了吧?”
“嗯,太仓、苏州、嘉兴都派了信使。”聂豹看了眼钱渊笑道:“听闻之前有人调侃你日后想进职方司,还真有点意思。”
“其实即使晚辈不说,双江公、俞总兵都看得出来。”钱渊摇摇头,“松江府如今驻有重兵,倭寇和狼兵交手也不是一两次了,徐海不会来啃这块硬骨头的。”
钱渊放下茶盏,手指点着吴淞河道:“如果能攻破川沙镇、南沙镇一线,由吴淞河西进攻入太仓昆山,的确很危险,但实际上这附近都驻有客兵,徐海手下倭寇多有沿海居民,不可能一点消息探听不到。”
“任环已经率军驻守太仓、昆山,卢镗在桐乡,归顺州狼兵在崇德附近,甚至常州府兵备道副使王崇古率军就在长江对岸。”聂豹拍了拍钱渊的肩膀,“细微处见大局,这正是职方司的职责啊。”
“双江公别闹了。”钱渊面无表情的说:“晚辈到现在都不敢去台州……”
“哈哈哈,你小舅如今和荆川公配合的不错。”聂豹示意周师爷添上热茶,“你钱展才几度直面倭寇,杀戮决断,屡屡立功,想必谭子理也不至于再和你算旧账了。”
钱渊苦笑两声,换了个话题问道:“但军粮被毁,恐怕补给要出问题?”
聂豹脸色如常,但情不自禁的伸手捋须,钱渊早就发现了,这是聂豹为难的标志性动作。
长长叹了口气,钱渊一脸不舍的表情,“虽然今年松江府丰收,但再想让大户承担军粮,即使以双江公名望为保,恐怕也力有不逮。”
“去外地购粮,但军中没那么多银子啊,松江府衙能出几个钱,总督衙门肯定是不管的……”
钱渊从怀中掏出一张纸递过去,“如果川沙镇、南沙镇一线安然无恙,以陶宅镇为中心,尚能有所作为。”
聂豹狐疑的接过纸看了几眼,忍不住又抬头打量钱渊,脸上神情极为复杂。
周师爷探头看了看,也不禁脸色一变,纸上是华亭县城内的三处仓库,里面放着张三带着人这两个多月的辛劳成果,大批的洋糖。
早在护送家人去杭州之前,钱渊就吩咐下两件事,一是王义留下招收训练护卫,二就是让张三带几个老人专职洗糖。
钱渊当然不知道会不会出现缺粮的情况,毕竟当时已经接近水稻成熟的季节,但他很清楚,自己无军略之才,如果聂豹让自己染手军事,最有可能的就是整理后勤补给这一块。
大批的洋糖只是钱渊准备的后手,如今,这后手是用不上了……或许,已经用上了。
“洋糖价格高昂,供不应求,不卖钱,只换粮。”钱渊缓缓说:“陶宅镇临近陶溪,与大黄浦相连,水运便捷,放出消息,短时间内供给四千狼兵补给,理应不难,这事还要拜托双江公和周先生了。”
聂豹怔怔出了会儿神,突然起身长长作揖行礼,而钱渊坦然自若的接受。
这一礼,钱渊当之无愧。
片刻后,传来低低的问话,“一定要走吗?”
没有回答,只有一片沉默。
第一百四十三章 立功
门外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死一般的寂静。
周师爷皱眉出去片刻后回来,咧嘴道:“展才,你手下那帮护卫还挺凶的,嚷嚷着要进府抢人了。”
看钱渊不吭声,周师爷看向聂豹,“东翁,俞总兵和瓦老夫人还守在门外呢,俞总兵还好点……瓦老夫人那边有点压不住了。”
“嗯?”聂豹挑挑眉头。
“展才对田洲兵颇有恩惠,又关系亲近,瓦老夫人手下几个狼兵头目……呃,已经站在钱家护卫身边了。”
“你小子就会赚人情!”聂豹似笑非笑的指了指钱渊,“如今在松江一府,恐怕名望比老夫还要高吧?”
“再高又如何?”钱渊眼皮子都没抬,“还不是被人撵走……”
聂豹没有接过话茬,而是起身向外走去,路过钱渊时脚步一顿,“记得你曾经问过,老夫如何评价你?”
钱渊饶有兴致的点点头。
“论才学,你普普通通,虽然八股写的还凑合,但注定无法在文坛留名,那笔字虽然工整,但匠气太重。”
“无论是理学还是诗词书画,你都流于平庸,放到贵州、广西也算不上出挑。”
钱渊脸色不变,这些是理所应当的,他竖着耳朵继续听。
“论领军,你虽然长于大局,精于地理,透彻人心,但很难成为如邃庵公那样的名帅。”
钱渊听得有点懵懂,一旁的周师爷解释几句后,他才知道这位邃庵公就是正德年间的三边总制杨一清,后来在嘉靖初年还一度担任内阁首辅。
不意外看见钱渊脸上并无沮丧神情,聂豹加重语气道:“但你有经世致用之才。”
“嘉定、崇德两战,你整理内政后勤,出谋划策,在陶宅镇虽然看似空闲,但细致入微,从无纰漏。”
“你本经治春秋,《左传》云: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此之谓不朽。”聂豹盯着钱渊的双眼,“立功何意?”
钱渊略一思索,答道:“晚辈读《春秋左传正义》,孔颖达曾言,立功谓拯厄除难,功济于时。”
聂豹微微点头,“如今大明内忧外患,北有俺答,南有倭乱,西部土司频频作乱,处处可见水深火热,正是厄难之时。”
聂豹没有继续说下去,拍了拍钱渊的肩膀,枯干的手掌用力捏了捏。
钱渊无语了,特么现在是厄难之时,难道要我功济于时?
那是胡宗宪、谭伦、戚继光的使命好不好!
“双江公,晚辈区区一个生员……”
“哈哈哈,张叔大曾说过,你是个悖懒人物。”聂豹手上加了把力,低声道:“而朝中政争酷烈,朝局混乱,今上在位三十余载,至今东宫空缺。”
“不去想那么多……老夫只希望,你不要辜负旁人的期望,也不要辜负自身。”
“如果一个月前你留在杭州,老夫不会说这些话。”
“既然你舍弃了杭州回到松江,来到陶宅镇,那就必须承担起某些责任和义务。”
聂豹松开手,伸出手指戳了戳钱渊的胸膛,“老夫相信,你钱展才这颗心是热的。”
钱渊默然无语,往前靠近一步,迟疑片刻后低声问:“尚有相见之日否?”
不怪钱渊问出这种话,聂豹这番话简直就像是在交代后事。
聂豹长叹一声,不再说话,抬步往前走去。
……
淅淅沥沥的小雨已经停了,虽然还算是秋季,但夜间寒气颇重,府门外众人都觉得身上发凉,而章游击心里都发凉了。
对面的钱家护卫已经刀出鞘,箭上弦,虽然李良钦、侯继高等人堵在中间,但护卫头领杨文面色铁青,挥刀厉喝,后面的护卫步步跟随,眼看着这一场厮杀就要一触而发。
瓦老夫人狠狠瞪了眼杨文身上的二把刀,她倒不怪其站在钱家护卫之中,只怪他不能从中调和反而火上添油。
“砰砰砰!”
瓦老夫人回身踢开两个阻拦的侍卫,大步走到门外,伸掌一阵狂拍,惹得众人愕然。
“老夫人别急……”
俞大猷的劝慰只说到一半,府门突然咯吱一声洞开,白发飘飘的聂豹当先走出,身后跟随着一脸冷意的钱渊。
面无表情的聂豹环顾四周后,视线落在近在咫尺的俞大猷和瓦老夫人身上。
“你身为吴淞总兵,对阵万余倭寇,居然弃营他走,可知军法?”
“田洲兵远调东南,总督府特向朝廷请授‘女官参将总兵’一衔,不可谓不信重,瓦老夫人却为私交而弃公事?”
“双江公……”
“什么双江公?”
俞大猷深深吸了口气,拱手道:“大司马,钱展才……”
“不用说了。”聂豹一挥手,扬声道:“三月前本官南下督战,召华亭生员钱渊随军,此人夸夸其谈,又好大喜功,谎报军功……”
一直垂着头的钱渊突然抬头,朝着对面微微摇头,想上前替他辩解的侯继高、李良钦停下了脚步。
“本应杖责三十驱逐出营,但念在其年少无知……”聂豹缓缓转身看向钱渊,“杖责暂时寄存,但你立即滚出陶宅镇,不许在松江府停留。”
俞大猷愣住了,几个月前他就非常清楚这个华亭秀才在理政,后勤方面表现出来的能力,所以三番两次向聂豹建言,他实在不信任本地官员、军中将校在这方面的水平,没想到如今钱渊却被撵走了,还是以这种很少出现的公开撕破脸的方式。
钱渊没有如聂豹所想像的那样射来怨恨的目光,也没有任何的自辩,他虽然选择了配合,但并不意味着他愿意。
一阵寒风挂过,钱渊白日对阵倭寇时刮破的长衫下摆被风刮得呼呼作响,停了还没多久的雨又开始下了,而且越来越大。
“怎么办?”杨文本就白皙的脸庞更是苍白一片,握着刀柄的右手不停松开握紧。
“听少爷的。”老道的王义察觉出一丝诡异,但他很清楚,自己这波人做不了任何事,结局应该是钱渊和聂豹在府中谈定的。
杨文被暂时安抚住,但他身边的二把刀没那么好的性子。
“不服!”一声暴喝响彻周边。
一直盯着钱渊的瓦老夫人突然转身,向着聂豹拜下,“大人……”
“不用说了!”聂豹厉喝道。
钱渊上前两步,扶起瓦老夫人,勉强挤出一丝笑意,“多谢老夫人,如果念及钱某曾对田洲兵有微不足道的助益,就请帮钱某人多砍几个倭寇首级吧。”
不等瓦老夫人回话,钱渊转头看了眼俞大猷微微点头示意领情,然后抬步下阶走入雨中。
落寞的身影渐行渐远,府门外一片寂静。
突然,那道身影停下了脚步,猛然回身,向着这边长鞠一礼。
一直盯着钱渊的聂豹嘴角情不自禁流露出一丝笑意,他很确定对方不知道缘由,但也很确定对方知道自己这个年近花甲老头的一片好意,一番苦心。
第一百四十四章 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吴淞江起源于太湖,流经苏州、嘉定、青浦,是联通苏州、松江两府最重要的航运水道。
即使是如今倭乱四起,吴淞江上依旧船只来往穿梭不停,各处码头上人头耸动。
但此时此刻,江面上几乎看不到任何船只,万余倭寇攻松江府的消息已经传开,嘉定、太仓、昆山各处官兵来往调配,民船、客船、商船一律禁止通行。
不过,这是几乎,江面上还有一艘两层高的楼船在向着苏州方向驶去,有水军前去查巡,但很快就挥手放行。
“少爷,下午就能到苏州。”张三粗手粗脚的斟了杯茶,小心翼翼的放到桌案上,“刚才问过了,今日晨间,有官兵乘船往青浦方向,人数还不少。”
杨文看钱渊不理不睬,接着说:“应该是从太仓、嘉定调过去的,说不定是苏州同知任环领军。”
“随随便便打探军情,也不怕他们一刀砍了你?”钱渊把玩着茶盏。
“怎么可能,有俞总兵的书信,还有……”
“多事,谁让你们去打探的!”钱渊丢下茶盏,面无表情的偏头看向窗外广阔的江面。
这下子杨文和张三都不吭声了……特么不是少爷你叮嘱的吗?!
半响后,张三才试探问:“少爷,在苏州停留……”
“不下船,直接去杭州。”钱渊揉了揉眉心,“如今三个方向都有大军围堵,漕运兵丁也颇有战力,如果能让徐海截断运河……那这场战也用不着打了!”
虽然在苏州码头没下船,但还是有人找上门了。
钱渊木然的看着颇有风霜之色的吴百朋,“惟锡兄怎么会在苏州?”
“今日晨间,倭寇突然舍华亭、上海两县,沿海岸线迅疾西进,破广陈墅、独山镇。”吴百朋仔细打量钱渊的脸色,“陶宅镇的事我已听说了。”
钱渊对此置之不理,思索片刻后道:“也就是说,平湖县已大半在倭寇手中了。”
“是,最新战报,大股倭寇盘踞在平湖县附近,尚不清楚接下来的动向。”吴百朋抿嘴道:“北上、西进、南下,都有可能。”
“肯定会南下,但应该只是小股兵力南下。”钱渊起身将昨晚才绘制的地图摊开,之前那幅已经送给俞大猷了。
“南下攻海盐、海宁,威胁杭州府,倭寇不会自找苦吃。”钱渊细细看地图,“西进攻崇德、桐乡……记得卢总兵坐镇桐乡,归顺州狼兵驻扎崇德县。”
“不仅如此,总督衙门已经移驻桐乡。”吴百朋笑道:“所以,最有可能的还是北上。”
“北上……薛淀湖、青浦、嘉定、太仓、昆山。”钱渊点头赞同,“这一仗应该十拿九稳了吧?”
“不敢这么说。”吴百朋摇摇头,“总督衙门那边……试图诱敌深入,一举克敌,永绝后患。”
“嘿嘿,一举克敌是有可能的,永绝后患……”钱渊叹了口气,“倭寇就像韭菜,割了一茬还有一茬,不能光靠剿。”
这方面的话题有点敏感,吴百朋不想继续下去,转而低声道:“你和双江公那边怎么回事?”
“好事不出门恶事行千里。”钱渊故作轻松靠在椅子上,“外面怎么说?”
“说……说你虚报军功。”吴百朋支支吾吾道:“这几年和倭寇交手,杀敌一千自损八百都算是大胜,往往都是杀敌一千自损两千……”
“所以,击溃人数相等的倭寇,砍下三十四个首级,己身无损,是绝不可能的。”钱渊似笑非笑的转头看向热闹的码头,大批兵丁正在登船,不知道是往哪儿去的。
“为兄也知道,贤弟不会虚报军功。”吴百朋苦笑道:“其他的不说,贤弟走的是科举路,要这军功做什么?”
“但外间传言,都说我钱展才……嘿嘿,说不定还说之前的嘉定、崇德两次大捷都是虚报,对吧?”
吴百朋无言以对,虽然两次大捷都记在卢斌、俞大猷头上,但江南士林对钱渊的评价很高,而如今……
钱渊没有解释什么,只静静的看着满载兵丁的船只缓缓驶出码头,“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身旁的吴百朋解释道:“这是前往昆山、太仓的兵丁,原先的驻军被调往青浦。”
“惟锡兄也去太仓?”
“去昆山,立即出发。”吴百朋叹了口气,“此战之后,你我再聚。”
……
船只在苏州码头过夜,第二日就启程顺着运河南下,一路上不见倭寇踪迹,很快就到了杭州。
和兵荒马乱的松江府、苏州府不同,杭州城内的百姓依旧悠游自在。
街上的叫卖声依旧响亮,走街串巷的卖货郎处处可见,胭脂水粉店还是门庭若市。
酒楼门口人流穿梭,伙计们高声招揽客人;不远处的烧饼铺老板娘在大骂没用的老公,路过的小巧马车上的女眷半拉起青帘好奇的看过来。
钱渊出神的看着这浮生百态,心中有恍然如梦之感。
几日前自己还在直面倭寇,甚至一刀斩杀逃跑的护卫,他清晰的记得飞溅的鲜血扑在脸上,浓重的血腥味似乎还在鼻孔周围环绕。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
沿着街道慢慢踱步的钱渊很快成为视线的聚集点,年轻的青衫书生身旁护卫精悍也就算了了,但身后排成两列,举止森严的护卫太扎眼了。
很快就有钱塘县的衙役捕快过来盘问,钱渊没有停下脚步,杨文过去交涉几句,消息立即传开了。
“难怪了,华亭钱展才好大的名气,崇德、嘉定两场大捷,身边都是英雄好汉。”
“你们懂什么……钱展才年少在大报恩寺带发修行,那些都是护法金刚!”
“但现在松江府、嘉兴府连番大战,他怎么来杭州了?”
“你们不知道?据说他是被聂双江赶出松江的,好像是谎报军功!”
“这个我也听说了,据说他带着护卫砍下好几十个倭寇,居然连一个护卫都没死!”
远远看着钱渊远去的人群安静了会儿,片刻后传来哄然大笑,谁不知道倭寇凶残成性,就算是卢镗、俞大猷对阵倭寇都难以取胜,如此战绩谁肯信?
杨文、张三脸上都忿忿不平,但钱渊依旧平静,当年被发配到宣传科坐冷板凳,当年下海为了一个单子被嘲讽被戏弄,在网上和网友争论被人参攻击……比起这些,那些闲言碎语对钱渊很难造成什么影响。
感觉有些疲惫,钱渊抬头看了看依旧乌沉沉的天空,细雨飘飘扬扬的落下,突如其来的寒意让他打了个寒颤。
门被推开了,母亲谭氏和叔母陆氏惊喜的迎出门来。
钱渊努力挤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浑不知那笑容中夹杂着谁都能发现的苦涩。
第一百四十五章 闭门羹
钱渊最讨厌的一个词汇是“苦大仇深”。
人生不如意事十之**,为了某件事,为了某个缘由,将情绪藏于心底,将情绪散发在外,总归受伤的只有自己。
他不愿意让自己被情绪所左右,所驱动,他不希望自己成为怨恨、仇恨的化身。
前世的钱渊算不上春风得意,在刑警队立过功,但也被发配到犄角旮旯,下海后也算站稳脚跟,但也吃了无数苦头。
在遭遇挫折,在被人暗算后,钱渊的态度是,“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
并不是放弃,而是用洒脱的态度去迎接接下来的时光。
遭遇挫折,那就要更加奋发前行。
被人暗算,那就要以牙还牙。
生活是要继续的,但生活不可以,也不应该充满那些负面的情绪。
所以,在不知缘由被驱逐,在外间多有猜测甚至诽谤的时候,钱渊并不沮丧,也没有解释,更没有用实际行动去证明什么,而是在食园中过着普通的生活。
每天早起晨练,练练字帖,白日里钻研八股制艺,晚上亲自下厨做一顿好吃的,夜间去隔壁陆家听陆树声点评文章。
闲暇时和小妹嬉戏,向王氏学射箭,写几篇杂记,甚至亲自去后院翻翻土地,琢磨有没有可能弄来土豆、红薯、玉米这些高产粮食,不过听说这些虽然已经传到亚洲,但都视为宝物。
钱渊自认为舒适的生活节奏调节了自己的状态,似乎闭上眼睛就不会再想起战火连天的战场……
但钱渊身边的所有人都不这么认为。
在陆氏、谭氏、王氏这些女眷看来,从回家的第一天开始,钱渊的眉头从来都没有舒展过,笑容从来都带着一丝苦涩。
在王义、杨文这些护卫看来,从离开松江府的那刻开始,钱渊的心就从来没有真正离开。
最直接的证明就是,每一次杭州府衙送来军报的时候,钱渊总会迫不及待,然后站在地图前长久沉思。
不过,虽然钱渊名声遭贬,但上门拜访的人从来没有断过。
回到杭州的第二天,赵文华就不请自来,对钱渊多有安慰之言,言语中对聂豹颇多嘲讽,钱渊保持了沉默。
虽然因为战事紧张,忙的不可开交的胡宗宪没有时间,也频频派幕僚过来拜访,还特地腾出附近两处宅院容纳钱家护卫。
胡宗宪和赵文华有着本质的不同。
赵文华交好钱渊很大程度上是看中了他和俞大猷、卢镗以及瓦老夫人的关系,试图从中获益。
而胡宗宪是个有雄心壮志的人,他很清楚,想干大事必须内外兼修,巴结赵文华甚至严嵩以获得更高的地位、更多的权力是外,笼络各方面人才是内。
所以,他看中的是钱渊这个人。
胡宗宪很清楚钱渊的分量,虽然年轻,但崇德、嘉定两战证明了他的能力,归有光、文徵明为其背书让他在浙江、江南拥有不低的名望。
身为生员,精于理政,擅长打理后勤钱粮,心思机巧深沉,长于大局,兼有气节,而且和诸多浙江、江南官员交好,即使在军中也颇有人脉。
这是个分量不轻的角色,胡宗宪知道自己这个杭州知府没有将其收入幕中的能力,但他希望能够与其保持良好的联系,以待日后。
所以,胡宗宪刚刚招揽来的一位幕僚三天两头的去食园拜访,刚开始这位还挺不乐意,毕竟他是出了名性情疏狂,一言不合就甩袖拂衣而去的名士。
这位名士就是史上胡宗宪任东南总督时幕中极为重要的十岳山人王寅,字亮卿,考中秀才之后不再举业,遍游东南,见识极广,极有文采。
之所以他这时候就被胡宗宪召入幕中,是因为他们是老乡,王寅是徽州歙县人。
但没几日,王寅就心甘情愿的往食园跑,特别是每天钱家晚饭的时候。
而且有时候还会带人一起去……
看着丫鬟们收拾吃完的餐桌,王寅面无表情的看了眼正在品茶的钱渊,“刚刚送来的军报。”
“上次忘了和你说了,快要入冬了,晚上寒气重,所以晚餐提前了半个时辰。”
钱渊同样面无表情,眼角余光扫了扫王寅带来的这位中年人,皮肤白皙,有点胖,神情倨傲,一双三角眼简直就长在额头上了。
“这次军报是好消息。”
王寅的话刚说完,坐在太师椅上的钱渊背脊情不自禁的一用力,整个人都绷紧了,“说说……哎,亮卿兄,口腹之欲是小事,还不快说!”
“王某人不经商,不置业,不出仕,生平行事随心所欲,口腹之欲是大事。”王寅轻笑道:“特地请了贵客上门,谁想得到展才你一点颜面都不给……要知道我可是提前打了招呼的。”
“谁家贵客上门专门是为了口腹之欲的?”钱渊嗤之以鼻,“你请的是饕餮?”
饕餮虽是龙子,但却是名声最差的一个,被视为四凶之一,这可不是什么好寓意。
一旁的白胖子那张脸像变戏法似的,迅速由白转红,拍着桌案怒喝道:“钱渊……”
当着面直呼人名是非常不礼貌的,名字刚刚出口,一直站在角落处的张三突然出现在白胖子面前。
虽然没有佩戴腰刀,但历经几次战场的张三身上有一股肃杀之气,他习惯性的右手微微缩起放在腰侧。
“还真有点架子。”白胖子倒不是软脚虾,“就是不知道是不是个花架子……砍下三十四个倭寇首级,己身不损一人。”
钱渊面色冷了下来,斜眼瞥了瞥王寅,你丫的带人是上门砸场子的?
“徐兄,徐兄。”王寅哭笑不得的将白胖子摁在座位上,“你之前还说,钱展才不是个蠢人,所以此事**成不假。”
王寅转身指了指钱渊,“展才,这位徐兄才高八斗,目无余子,此次来杭州一行,指名道姓……言杭州唯钱展才值得他亲自登门,你还想把人撵出去?”
王寅本人就性子疏狂,诗书双绝,能让他心服口服说一句,才高八斗,目无余子……而且又姓徐。
钱渊眯着眼打量双眼上翻看着天花板的胖子,这厮应该就是徐渭徐文长了,真是个性子古怪,让人喜欢不起来的家伙。
爱谁谁,老子可没胡宗宪那气量,钱渊哼了声转头道:“亮卿兄,下次带客人上门提前说清楚。”
王寅虽然比钱渊大十多岁,但向来没大没小,笑道:“提前说了,你会做一桌好菜?”
“不,提前说了,会送一道菜给你们。”
“什么菜?”
“闭门羹。”
第一百四十六章 一挂的
虽然至今还只是个秀才,但徐渭的名声早已遍传天下,此人文思敏捷,聪颖异常,,六岁读书,九岁作文,成年后跟因书画双绝得士林赞誉,被视为东南名士。
但与此同时,徐渭那乖张古怪的性情,时常让人难以理解的举动也让很多人为之头痛。
其实钱渊从历史书籍中足够了解徐渭,也很理解徐渭,这是个不折不扣的扫帚星转世。
真的,徐渭就是个灾星,出生还没百日父亲就过世了,之后生母被驱逐,母亲病逝,兄嫂对其严苛,入赘商户没几年妻子又病逝。
科场不顺,八次乡试都没中个举人,辅佐的胡宗宪又凄惨的于狱中自杀,啧啧,这还不算是扫帚星转世啊!
所以徐渭骨子里既自傲又自卑。
这样的性情表现于外就是,应该往东他非要往西,应该赶狗他非要撵鸡。
与人交往中也非常古怪,既能和沈炼、吴兑这些名士来往被誉为“越中十子”,也能和平民来往亲善。
你要恭维他,他会嗤之以鼻愈发傲慢;你要骂他,他会一跳三丈高,用拗口难听懂的绍兴话将你骂得狗血喷头。
所以,当钱渊对其置之不理的时候,徐渭反而安静下来。
“在福建依稀见过,但没想到能吃,而且味道香辣。”王寅挑着面条笑道:“当地人种植赏玩,还闹出场官司,据说有毒……”
还真有可能,辣椒虽然算是蔬菜果实,但是生吃……
毕竟人家真没吃晚饭,钱渊让厨子生火煮了两碗阳春面,什么配料都没放,只端了一小碟辣椒酱上来。
王寅虽然性情疏狂,但大体上还保持风度,但一旁的徐渭……稀里哗啦没一会儿就吃完了,然后将剩下的辣椒酱倒进碗里,用筷子搅了搅把汤水全喝了。
王寅脸色僵硬,想必心里mmp。
钱渊看这厮是越看越不顺眼,但心里也隐隐好笑,这像什么……像个小学生喜欢拽着前排小姑娘的辫子。
“回头带瓶走就是。”钱渊安慰了句,毕竟急着要看军报了。
王寅叹了口气放下筷子,接过丫鬟递来的手巾,旁边的徐渭……直接把衣袖当手绢用了,惹得一旁的丫鬟偷笑。
“有什么好笑的!”徐渭一拍桌子。
“这是我家的丫鬟,在我家想笑就笑,想哭就哭,你管得着吗?”钱渊冷笑道:“笑天哭地都常事,你以为你是谁?”
“她……”
“她怎么了?”钱渊大声将徐渭的话堵回去,“就算她嘲笑你,你又能怎样?”
“我……”
“天下人都笑你,难道你还能把天下人怎样?”钱渊指着徐渭的鼻子道:“把衣袖当手巾用是你的自由,但既然做了,就别怕别人笑话。”
王寅面无表情的坐在那,静静侧耳倾听,徐渭那乖张性子,出口伤人的口才这几日他是领教了好几次了,而钱渊明显也不是省油的灯,据松江人说其孝曾祖鹤滩公……一句话,都不是什么好鸟。
徐渭被气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红,拍着桌子却说不出话来,对面的钱渊慢条斯理稳稳坐着,但语速极快,舌厉如刀,一刀刀戳在徐渭身上。
但不管是王寅还是徐渭都很敏锐的察觉到,对面的松江秀才一直没有提起徐渭经常被人指责的方面……比如两次入赘商户,比如和兄长不和,比如其丧门星的绰号,比如其曾经倚门卖笑的生母。
不过徐渭还是不爽啊,转战书房后,这厮嘴巴开始利索起来,但全是旁人听不懂的绍兴土话,实际上绍兴人都未必听得懂,其中还掺杂着福建话、广东话、江西话。
这是徐渭的绝招,一旦和人吵架吵到厉害处,他往往会祭出这一招,别人不管是说地方话还是官话他都听得懂,但别人却听不懂徐渭在骂什么……从这个角度说,徐渭真是个语言学天才。
但是这一招对钱渊没用,他虽然听不懂徐渭骂什么,但徐渭也听不懂他在骂什么……前世下海经商主要是做外贸进出口的,钱渊英语水平相当不错。
骂战很快就结束了,虽然徐渭听不懂,但通过钱渊的脸色也知道,这厮骂得肯定相当爽快。
“都痛快了吧?”王寅自来熟的将地图铺在桌上,“说正事吧。”
徐渭一甩袖子,看钱渊往边上躲了躲,哼道:“怕了我一身污垢,那就别让我进书房啊!”
“旁人脏不脏我管不着。”钱渊面无表情的说:“但只希望别一甩衣袖,将污垢甩到别人身上。”
“好了好了,你们俩……”王寅也是无语了,他看看钱渊依旧平静如水,再看看徐渭虽然忿忿但明显没有拂袖离去的意思。
呃,王寅猜想是正确的,不管是钱渊还是徐渭,都觉得,看对方很不顺眼,但吵起架来……挺爽的。
换句话说,这两人有点臭味相投的意思。
“今天接到的军报,应天巡抚曹邦辅顶住了徐海这波攻势,苏州府无恙。”王寅仔仔细细将军报说了一遍。
五日前军报,徐海攻苏州,任环试图救援被倭寇伏击败退,苏州府危在旦夕,俞大猷在松江,吴百朋在昆山,卢镗、汤克宽在嘉兴府,一时间都难以救援,还好应天巡抚曹邦辅及时赶到守住了苏州。
当然仅仅是苏州城,苏州府其他地方一片惨状,倭寇分兵劫掠乡野,甚至一度攻打常熟县,而且还攻入常州府,江阴、无锡都找到侵袭,大半个江南为之震动。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分兵劫掠,而是彻彻底底的分兵了。
徐海不屑道:“张半洲走了一步臭棋!”
王寅用力咳嗽两声。
“我说错了?”
“没错。”钱渊伸出食指用力点了点苏州的位置,“他试图诱敌深入一网打尽,但这想法实在如空中楼阁。”
“简直就是瞎胡闹。”徐渭接过话茬,“一般来说,行军作战很少向两个截然不同的方向分兵,但倭寇的目标不是攻城略地,而是求财,所以其实分兵劫掠是必然的。”
“而且徐海虽然是目前倭寇大头目,但内部势力划分也肯定很复杂,他并没有汪直那样的声望。”钱渊配合的很好,“最关键的地方在于,倭寇是剿不尽的。”
“不错,死了徐海,还有王海、张海、陈海。”徐渭点头赞同,“张半洲想一劳永逸,这几乎是不可能的。”
钱渊叹了口气,“所以,抚剿并重,同时还需要一支战力不凡的军队,和一支能出海作战的水军。”
徐渭斜着眼瞥过来,正巧钱渊也偏头看来,两人视线在空中汇集。
一旁的王寅眼神有些古怪,这两货第一次见面如火星撞地球一般大吵,但现在又言语间配合默契,甚为投机。
想想也是,两个人都是丧父丧兄,都是官宦世家出身,都是年纪轻轻名扬天下,而且还都以言辞刻薄被人指责,真是一挂的!
第一百四十七章 看不上他!
书画双绝能让齐白石、郑板桥自称为“青藤门下走狗”,生活和仕途的不畅让他比唐伯虎更加悲惨,入幕胡宗宪为东南平倭出谋划策指点江山。
这是钱渊前世对徐渭的印象。
而这一生,钱渊看到的是一个有些可怜,有些孩子气的中年人。
不过,钱渊好奇的是,徐渭这个文人对行军作战还真有些深入的了解,绝非纸上谈兵的那种,难道世上真的有生而知之者吗?
当然没有。
钱渊因嘉定、崇德两战名扬天下,但人家徐渭也不是坐在家里读读兵书就能精通兵法的,事实上仅仅是今年,徐渭就在绍兴、宁波参与了五次大小规模不一的作战,甚至亲手斩杀过三个倭寇。
还杀过倭寇?
钱渊狐疑的视线在徐渭身上身下打转,就这体型,毛重起码一百七八,还能砍人?
不过,这些都是小事,钱渊的注意力回到可能已经正式开打的大战上。
王寅对接下来的战局很看好,如果不出意外,徐海将会在苏州府外被团团围困。
“实话实说,徐海这厮虽然以前是个和尚,但还真有几分本事。”徐渭叹了口气,“俞大猷、卢镗都是他手下败将。”
钱渊一声不吭没有出言反驳,因为徐渭说的是事实。
二十日前,徐海突袭川沙烧毁军粮,第二天收拢倭寇突然西进破平湖,在聂豹派出信使后,任环、吴百朋、汤克宽以及归顺州狼兵都做好了准备。
在预计中,徐海接下来的动作无非是西进南下攻嘉兴府,或者北上攻苏州。
但徐海的选择出乎所有人预料之外,先是派出小股倭寇南下破海盐,然后再派一股倭寇攻嘉善,倒霉的嘉善县一年内第三次被攻破,知县逃亡,临时驻扎在嘉善县附近的李天宠狼狈退走。
嘉善县位于嘉兴、苏州的交界处,驻扎青浦附近的任环立即领兵南下。
但没想到,徐海突然返身回缩,绕过薛淀湖突然攻入松江府青浦,虽然俞大猷及时赶到救援,但倭寇盘踞在青浦西南的茆湖。
在重兵围困的情况下,还能来去自如将官兵耍的团团转,徐海还真有螺狮壳里做道场的本事。
接下来就是让徐渭跳着脚大骂张经的缘由了,徐海已经是四面为敌了,而张经居然还想着诱敌深入,毕竟青浦距离金山并不算太远。
也不知道徐海有没有看破,但事实是,徐海北上攻昆山、太仓,虚晃一枪后沿着吴淞江西进,以力破巧,连续五次击败官兵,出现在苏州城外。
就在距离苏州城外不远处的陆泾坝,明将周于德、孙宪成一战败北,二战皆死,江南大震。
这下子所有人都慌了,张经在桐乡跳脚大骂,急调诸军救援,第一个赶到的任环遭倭寇伏击大败,要不是运气好本人都跑不掉。
虽然应天巡抚曹邦辅及时赶到坚守城池,但倭寇分兵,六千余倭寇绕过苏州城攻常熟,又侵入常州府击败王崇古,劫掠江阴、无锡等地,官军不敢抵抗,任其掳掠而去。
另外万余倭寇在徐海的带领下盘踞在苏州城外,收拢败兵的任环,领兵南下的吴百朋,从嘉兴府北上的卢镗将其困在苏州城外。
“这个口子是刻意留下来的,谁都看得出来,徐海又不傻。”徐渭指着地图,习惯性的哼了声,“就怕张半洲作茧自缚!”
王寅对军略一道不熟悉,疑惑的看了眼徐渭示意仔细说说,但后者昂着头不予理会。
“咳咳。”钱渊咳嗽两声,解释道:“现在徐海不可能向东退却,不说吴百朋、任环,只怕俞大猷也可能西进堵截了。
唯一的路是从吴江南下入嘉兴府,但一直没有出现的浙西参将汤克宽应该就埋伏在这儿,时时刻刻准备扎口袋……”
说到这钱渊突然一滞,因为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地名,吴江以南,嘉善以北。
看钱渊的手指停在地图上,徐渭探头看看点头道:“有可能是这儿。”
从地形上来说,这的确是个不错的开战地点,从历史上来说,也不错,因为那是王江泾。
钱渊吞了口唾沫,难道这就是历史的惯性?
王寅等了会儿忍不住提醒道:“后面呢?什么作茧自缚?”
“就怕徐海南下入嘉兴府后,不像其他人预料的那样向东退却去平湖、海盐,而是玩些其他招数。”钱渊平静的接下去,“几个月前,徐海就玩过这一招,调集来的几万官兵被耍的团团转,连尾巴都没抓住。”
徐渭在边上补充道:“但和几个月前不同,如今张半洲、李天宠都在嘉兴……应该是在桐乡吧。”
看王寅脸上流露出的忧色,钱渊笑着劝道:“也未必,半洲公久经战事,应该会考虑齐全的,咱们这是杞人忧天。”
“难说的很……”王寅眼珠子转了转,“这样吧,两位明日跟我一起去府衙和大人说说……”
“算了吧,胡知州现在恐怕忙的不可开交,都不知道白了多少根头发。”钱渊很干脆利索的拒绝。
被聂豹驱逐出松江,钱渊很多事情都没想明白,这时候他是绝不会贸贸然去见和赵文华交好的胡宗宪的。
虽然这两个人都不止一两次上门,但迎客和作客是完全不同的概念。
王寅失望的转头看向徐渭,后者又恢复了眼睛长在额头上的状态。
“钱小子,知道那胡汝贞想干什么吗?”
钱渊没吭声。
徐渭盯着王寅嘿嘿笑了,“大家伙儿都心知肚明,想招揽两个名满天下的士子入幕府,他胡汝贞这个杭州知府分量太轻了。”
王寅干笑两声,胡宗宪曾任余姚知县,很早就认识了徐渭,几个月前一到浙江就试图招揽徐渭,但人家压根不鸟他,倒是后来招揽来的老乡王寅和徐渭是旧交。
“平心而论,他胡汝贞有些能耐,也有容人之量。”徐渭两眼一翻,“但要知道……方山公是我老师,沈青霞是我好友。”
这句话一出,书房里安静下来了。
钱渊倒是知道沈炼沈青霞,他是徐渭的堂姐夫,而且和徐渭是知己好友,同列为“越中十子”,上书弹劾严嵩被发配关外。
倒是不知道方山公是哪位?
方山公就是前两年的浙江提学副使薛应旂,他对徐渭有提携之恩,几番关照,但去年京察遭严党诬陷被罢官归乡。
“所以,我徐渭看不上他胡汝贞!”
徐渭须发直立,义愤填膺的模样让王寅长长叹息。
钱渊忍不住笑了,他仔仔细细的打量着徐渭。
第一百四十八章 北新关
徐渭和钱渊依旧相互看不顺眼,前者忿忿但并没有拂袖离去,后者对其也没有高看一眼但也没将他赶出去。
于是从第二天开始,食园多了个客人,还是个天天赖着不走,混吃混喝,而且态度还不太好的客人。
对此,母亲谭氏很是无所谓,叔母陆氏在担心这个扫帚星……闻名天下的大才子连个举人都考不上,不会把自己侄子带坏了吧?
杨文、张三等护卫头领对此无动于衷,而住在隔壁的陆树德不顾陆树声的阻拦天天往这边跑,据说想跟着徐渭学画。
前院亭子里,徐渭对着陆树德拿来的画作大肆批驳,不时说上几句尖酸刻薄的话同时眼角瞥瞥钱渊。
这几日徐渭也摸清楚这个松江案首的底细了,八股还算凑合,底子也还算扎实,对三教九流的道道挺熟悉的,但琴棋书画……一样都拿不上手,倒是柴米油盐天天上手。
钱渊面无表情的抿了口茶,冷笑道:“与成,学画无所谓,但其他的就别学了。”
“什么意思?”
“天天蹭吃蹭喝,还有脸指桑骂槐,你要学成这幅德行……”钱渊转头看着快步走来的杨文,继续说:“我怕平泉公一捶将你打死!”
对骂了几日,如今的徐渭也算脸皮厚了,言辞也愈发锐利,“难不成学你?”
“我怎么了?”
“学你左右逢源?”徐渭呸了一口,指着茶盏对着陆树德说:“徐某人喝的是松萝茶,他喝的是什么?”
“龙井啊。”陆树德眨眨眼。
松萝茶是叔父钱铮让人从徽州送来的,龙井是这些日子赵文华和胡宗宪陆续送来的。
钱渊沉默片刻,回头展颜笑道:“这份是胡汝贞送来的。”
“有什么区别?”
在如今浙江士林看来,胡宗宪能不能被彻底视为严党还不好说,但都被视为和赵文华穿一条裤子!
“他们是不同的。”钱渊手里触摸着茶盏柔滑的表面,缓缓说:“其实我很佩服胡汝贞……”
“什么?”徐渭眯着眼想了会儿,歪歪头笑道:“佩服他隐忍,佩服他不惜身上染墨也要往上爬?”
钱渊看杨文并没有急着进来,心想应该没什么急事,继续说:“但我佩服的并不是这点。”
“胡汝贞出身官宦世家,绩溪龙川胡氏,曾祖曾任户部尚书……”
“我知道他,胡富,嘉靖元年过世,怎么了?”
钱渊抬头仔细打量,徐渭点点头不吭声了。
“龙川胡氏这一代并不仅仅只有胡汝贞一个进士,你听说过胡宗明吗?”
徐渭愣了下才摇摇头。
“胡宗明,嘉靖五年进士,嘉靖二十年以御史巡按宣府,和当时的三边总制曾铣交好。”
钱渊的话让徐渭僵在那,举在嘴边的茶盏停留在空中,半响后他才低声问:“后来呢?”
“后来?”钱渊转头看向杨文,“曾公被冤杀,夏贵溪被弃市,胡宗明被贬谪出京,辞官归乡,就此隐居不出。”
这是叔父钱铮前几日来信中提到的,钱渊也没想到胡宗宪居然和严嵩一党还有这种瓜葛。
严嵩一党冤杀曾铣、夏言,权倾天下,只顾媚上,这是公仇。
自家堂兄两榜进士出身,最终只能黯然归隐,这是私狠。
胡宗宪抛却公仇私狠依附赵文华,如果只是为了权位,只是为了往上爬,别说其他人了,就是胡氏族人都会啐他一口。
往上爬不意味着只是为了权位,用另一种说法就是,有不顾讥讽也要建功立业的雄心壮志。
看徐渭安静下来沉思,钱渊才向杨文招招手,但还没等杨文进来,张三一路小跑着冲过来。
“查清了?到底出什么事了?”杨文先问了句才向钱渊解释,“少爷,外面出了些乱子……”
“北新关有倭寇出没。”张三咽了口唾沫。
“什么!”徐渭和钱渊同时脸色一变霍然起身。
北新关位于海宁西侧,杭州城和余杭之间,是杭州城的门户,一旦关破,倭寇就能侵入杭州城最核心的钱塘县。
“多少人?”
“小的刚去府衙那边打听过,说法不一,有的说只有几百人,有的说有上千人,甚至……”张三咬着牙,“还有传言说……官兵在嘉兴府大败,上万倭寇南下攻杭州。”
“绝不可能!”
“绝不可能!”
钱渊和徐渭异口同声。
“如若兵败,不可能没有消息传来。”徐渭的判断相对来说比较理性。
而钱渊的判断来自于他对官兵的不良印象,“三四万大军,如若兵败,放眼附近各府,唯有杭州城才有资格收容败兵,不可能是倭寇先至。”
快步回了书房,钱渊仔细观察悬挂着的地图,“记得之前徐海率兵北上攻青浦之前,曾派小股倭寇南下攻海盐……”
“是这股倭寇?”徐渭舔舔嘴唇,右手摁在刚刚挂好的长剑的剑鞘上,“应该不超过五百人。”
“海盐……海宁……余杭……北新关。”钱渊摇摇头,“看起来是围魏救赵,但不可能是徐海的计划。”
“当然不可能,围魏救赵……张半洲和李天宠如今应该在桐乡县。”徐渭叹了口气,“但也麻烦的很,能上战场的……都被拉到嘉兴府去了,现在杭州府……如果是其他人还好说,赵文华那厮怕是胆子都吓破了!”
“那怎么办?”钱渊也有些抓狂,杭州这么大,手上一群没上过战场的老爷兵,这是要出事的节奏啊!
“当然是出击!”一声清喝在门外响起,已经披上软甲的王氏带着戚继美大踏步走进来,“留守杭州的杭州前卫糜烂不堪战,如果守城绝无希望,率小股精锐出击是唯一的办法。”
“你知道杭州前卫不堪战?”徐渭两眼一翻,“她谁啊?女人也能论战?”
钱渊毫不客气的喷道:“你懂个屁,人家比你强多了,你就是个纸上谈兵的……好,就算你砍了几个,但我这姐姐手上百八十条倭寇性命!”
百八十条倭寇性命……这个战绩立即镇住了徐渭,他可是上过战场的,很清楚倭寇的战力,瞄了眼面带眼霜的王氏,情不自禁的往后缩了缩,这怕是只母老虎。
“出击……”钱渊来回踱了几步,又抬头看了看地图,其实如果能守得住,钱渊真心不想出击。
按照时间推算,很可能这时候王江泾那边正在开打,如果明军得胜,立即就能抽调兵力回援将这股倭寇驱散。
但问题是,来不来得及。
“少爷。”
被赶去府衙听消息的张三窜进门,“王先生请你去府衙……还有徐先生。”
钱渊立即点头应下,总督衙门和巡抚衙门的人都去了嘉兴府,浙江巡按吴百朋甚至在苏州,如今杭州城中主事的只有两个人,穿一条裤子的赵文华和胡宗宪。
“地图收起来带走。”钱渊转头嘱咐徐渭。
“杨文,去叫护卫。”
门外的王义拱手道:“已经收拾好,就在门外等候。”
钱渊点点头,“姐姐,你和继美?”
“留十个护卫,我们跟你走。”
钱渊深吸了口气,抬步走出书房,潮湿的寒气扑面而来让他精神一振。
内心有些雀跃,有点兴奋,钱渊在心中对自己说,我终究是放不下这一切的。
第一百四十九章 机遇和野心
杭州府衙内外乌云密布,来往穿梭的人个个轻手轻脚,说话也不敢大声。
其实这一段时间杭州府衙的气氛一直很压抑,准确说是从张经率军移驻嘉兴府桐乡之后。
从军事角度上来说,张经径直去倭寇横行无忌的嘉兴府是冒着风险的。
但张经宁可冒这样的风险也要去嘉兴府,一方面在于督战,激励士气,另一方面自然是因为赵文华。
赵文华没想到张经做的这么绝,为了不分功居然撸起袖子去了嘉兴府,甚至还将整个总督衙门都打包带走了!
当徐海险些攻入苏州城的时候,赵文华虽然不至于窃喜但也幸灾乐祸;当徐海被逼入王江泾,俞大猷率兵南下将其合围的时候,赵文华一度失落。
但这些情绪在听到北新关遇袭后都不翼而飞,赵文华觉得自己的双腿在发颤,他很清楚如今守城的都是些怎样的废材。
明朝的官僚体系从来不是以职位来划分权力和责任。
权力和地位往往不相符,而权力和能力也常常不相符。
如今杭州城中,赵文华有权力,有地位,但没有能力,至少他在军略上毫无闪光处。
但没有权力的胡宗宪有这个能力。
当杭州府衙陷入一片混乱的时候,胡宗宪站了出来,先派勇士出城探查,然后召集幕僚、将官。
不大的屋子显得很空,除了胡宗宪、赵文华之外,只有两个幕僚,负责钱粮的师爷显得很茫然,而王寅对军略一道也不太懂,只顾着在那计算守城的兵力够不够。
赵文华左顾右盼,小声问:“要不汝贞你坚守城池,为兄去绍兴府调兵来援?”
胡宗宪脸上很精彩,心里真想骂娘,特么倭寇还没攻城,你居然就想脚底开溜了!
“绝不行!”
斩钉截铁的话在门外响起。
胡宗宪惊喜的看过去,门被推开,身材瘦削的青年正缓步入内,脸上神色坚毅,盯着赵文华的眼中透出令其不敢直视的锋芒。
“展才!”胡宗宪起身拱手,又惊喜的看见腋下夹着地图的徐渭大摇大摆的走进门,再往远处看,持枪跨刀的护卫正肃然而立。
“梅村公在,杭州城无恙;梅村公走,杭州城可能无恙,也可能被倭寇攻破。”
“但问题是,梅村公绝不能走。”钱渊在赵文华身前站定,“一旦走,身败名裂亦小事。”
“在下可全是为了梅村公考虑。”
徐渭将地图丢在桌案上,不理睬胡宗宪的招呼,似笑非笑的看着钱渊在那鬼扯。
“胡知州,王江泾战报来了?”钱渊回头问了句,摊手道:“也就是说,至今还不知道张半洲是胜是败。”
“如果张半洲兵败,贼兵压境,梅村公去绍兴府请援兵尚能说一句情有可原。”
“但如果张半洲大胜呢?”
钱渊加重语气,“张半洲、李天宠在王江泾大胜倭寇,但数百倭寇偷袭杭州,留守的梅村公、胡知州守城不力甚至弃城而逃,倭寇四处劫掠,攻破杭州……”
“到时候朝廷是处罚刚刚大胜倭寇的张半洲、李天宠,还是将目标对准梅村公和胡知州呢?”
赵文华虽然被吓破了胆,但毕竟不是蠢货,立即想到了后果,如果张经大胜倭寇,而自己弄丢了杭州城,甚至只是让倭寇在杭州附近劫掠。
一胜一败如此明显的对比,而且自己之前还弹劾张经畏缩不敢战……赵文华可以肯定,到时候张经、聂豹这一状告上去,就算有干爹严嵩说清,嘉靖帝也绕不了自己。
看赵文华脸色惨白,胡宗宪松了口气,向钱渊投去一个赞赏的眼神。
“地图。”钱渊随手捞过徐渭腰间的长剑当做教鞭,“诸位看,这股倭寇应该是之前徐海北上攻青浦之前,分兵南下的那股倭寇,人数应该不会超过五百。”
“不错,探子回报,大致四百多人。”胡宗宪点头。
刚刚翻阅之前军报的徐渭接过话茬,“之前这股倭寇攻破海盐,又破海宁,击败数百海宁卫兵后不知所踪,之前军报说他们应该离海远去……现在看来他们并没有离开,而是龟缩在海宁县境内。”
“今日上午攻北新关,烧毁一个村落后北去,如果他们攻城……”王寅试探问:“杭州前卫倒是能腾出千余兵丁。”
“没用。”钱渊瞥了眼站在角落处的戚继光,这厮真够惨的,之前不受屠大山待见,后来也不受张经重视,被其丢在杭州。
“卫所兵都是废材,能上战场的都被调去嘉兴、苏州了。”胡宗宪也摇头道:“探查踪迹容易,但……”
“张经!”
“张经!
怨毒的嘶吼声突然低低响起,众人转头都看见坐在椅子上的赵文华面容扭曲。
其他人可能还没明白过来,而钱渊和胡宗宪有隐约的猜测,赵文华这是以己度人,他猜测张经很可能是故意漏过这股倭寇的。
呃,这可能吗?
钱渊也不知道,张经虽然在历史上的评价很高,但身入仕途,良心就被啃了大半,放出一股倭寇侵袭杭州这种破事……也未必不可能。
想想看,自己在前线指挥若定取得王江泾大捷,而留守后方的赵文华连几百倭寇都搞不定……说不定就能一脚将赵文华踢飞了。
“守城是守不住的,必须得出击。”钱渊提高声音,看了眼恍恍惚惚的赵文华,“倭寇攻北新关不克后北上,如果余杭被破……”
“漕运!”赵文华一跃而起,“必须出击干掉这股倭寇,绝不能让他们攻破余杭!”
赵文华咬着牙盯着胡宗宪,“汝贞,全交给你了。”
胡宗宪面色不改,拱手道:“下官敢不竭尽全力。”
钱渊偏头看去,敏锐的察觉到,胡宗宪那看似水波不兴的眸子里闪耀的是兴奋,是跃跃欲试,是蓬勃而发的野心。
决定不逃,而且是出城迎击,那关键就是兵力。
“你那能用的有多少?”
“营中兵丁都不能用,我身边陆续从山东调来的亲兵还有五六十人。”戚继光苦笑,“你那呢?”
“离开松江之前,我留了十几个护卫给双江公。”钱渊摇摇头,“还有七八十人……对了,卢斌应该在杭州练兵?”
“没用,之前我去看过,从严州府召了四百多人,现在还排不上用场。”
钱渊舔舔嘴唇,硬打是肯定打不过的,那只能智取了,真希望胡宗宪和徐渭能不辜负后人对他们那极高的评价。
第一百五十章 不惜此身
前世钱渊曾经看过那本小说,看到名将戚继光和谭伦对东南沿海兵丁的讨论,也曾经在论坛上和网友讨论过,但他还是无法想象。
记得史上戚继光和谭伦讨论的是绍兴兵、处州兵,各有优劣,但至少能成军,至少在不遇上倭寇的时候能保持一支军队的基本素质。
但杭州前卫的这些卫所兵……刚刚出了北新关就闹腾起来,要不是前后有戚继光亲兵和钱家护卫在,只怕要当场哗变逃的无影无踪了。
也难怪,其他卫所还要种地,而杭州前卫这些大爷连地都不种,个个都化身商贾,最擅长的就是讨价还价、持剪分银。
“要不告诉他们?”王寅试探问。
脸色铁青的戚继光立即摇头,“不行,告诉他们……信不信他们马上哗变!”
钱渊叹了口气,这半年还真苦了戚继光,饶是这位被视为史上最会练兵的名将,但一堆垃圾再炼也炼不成钢。
徐渭鄙夷的指着王寅的鼻子,“发现了没,这小子心软。”
“干大事就不能顾忌小节。”戚继光面无表情的附和道:“当兵杀贼是他们的本分,死在战场上……不管是怎么死的,都不算冤。”
钱渊没吭声,戚继光说的很对,虽然杭州前卫这次肯定会被坑的很惨,但既然当了兵,就必须举起刀枪。
远处两匹快马奔驰而来,走在最前方的胡宗宪立即伸手示意停步,戚继光翻身下马亲自询问详情。
这次出城迎敌的只有六十个钱家护卫,五十个戚继光从山东带来的亲兵,杭州前卫的七八百兵丁,看起来人数不少,但别说击败倭寇了,就是相持也做不到。
出城迎敌,军情为先,戚继光和钱渊都将手中的精锐撒出去,尽量捕捉更多更仔细的倭寇动态。
前头的胡宗宪大步往回走,赵文华那厮虽然没胆子跑,但死活不肯跟着出城,至今还留在府衙里。
“在临平山。”胡宗宪低声说:“大约四百余倭寇,目前看不出什么动向。”
钱渊迅速将地图铺开,“临平山……在余杭和北新关之间,呃,距离余杭只有二十多里路,很近了。”
“村民疏散了吗?”
“大都疏散了,但不少人不肯走……”胡宗宪无奈的摇摇头,“不管了,先顾着倭寇吧。”
钱渊将全盘计划在脑海中复盘一遍,苦笑道:“汝贞兄这计策听起来不错,不过……倭寇不会这么傻吧?”
在钱渊的想法中,胡宗宪这计策简直就是儿戏,非常像从《三国演义》、《水浒传》里提炼出来的。
“那还有什么好办法?”徐渭不屑道:“打是肯定打不过的……要不大家缩回北新关碰碰运气,说不定倭寇攻不下余杭,也攻不下杭州。”
钱渊无语了,蹲在厕所里裤子都脱了,现在换个蹲坑?
不得不说,虽然无论是钱渊、胡宗宪、徐渭都算经历过战场,但都算不上有天赋,有直觉,也有传承的指挥官。
所以,钱渊的目标是将戚继光正式推出来。
“汝贞兄?”钱渊提醒胡宗宪要兑现承诺。
还没出城的时候钱渊就点出了这一点,胡宗宪虽然上过战场,但都是以御史身份巡按而已,也没有直接指挥战斗的经验。
换句话说,胡宗宪、钱渊和徐渭或许有很强的战略思路,对整体有很强的把控能力,但在直接指挥上必须依靠那些武将,这是自唐朝之后文武泾渭分明的后果。
胡宗宪微微颔首,“一路行来,虽然杭州前卫一度骚动,但前军后队压制得力,放出去的斥候都有明确的目的,戚游击显然对地形非常熟悉。”
胡宗宪直起身拱手道:“一切都拜托了。”
“元敬,各种计划和预案我们都讨论过,一旦有变……”
钱渊的话还没说完,戚继光行礼道:“不惜此身。”
……
其实桐乡县距离余杭并不远,从石塘湾转而南下至余杭最多半天的路程。
所以,余杭遇袭,甚至北新关遇袭的军报早就传到了桐乡。
张经面无表情的丢开军报,转头看向悬挂在墙壁上的地图。
一旁的李天宠有点幸灾乐祸,但也有点诧异,“半洲公,没想到那厮居然没派人来求援。”
张经没有说话,言下之意很明白,赵文华知道我这个总督是绝不会派兵回援的。
不过虽然这只是赵文华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但张经也的确不会派兵回援,因为徐海太能折腾了。
徐海率兵攻入吴江,然后南下嘉兴府,四面隐隐被围,但在这种困境下,徐海依旧发挥出了他的天赋。
十一月十日,徐海率兵西进攻入湖州府,汤克宽调兵堵截,但徐海立即调头,以五百真倭为先锋,一战攻破陶庄,二战击破秀水,三战败参将宗礼,兵锋直指东南六省总督兵马的张经驻地桐乡县。
虽然所有人都很清楚,徐海这一招是死中求活之举,是希望从乱局中寻找到突破口。
所有人也都很清楚,如果徐海攻破桐乡县,那么嘉兴府很可能就此糜烂不堪,从上到下,不管是文官武将都肯定没好下场……能保住六阳魁首都算不错了。
但这次,张经展现了一个久历战阵老帅的风采,也展现了他性情如火、坚毅如山的个人特质。
桐乡县派出信使,卢镗、汤克宽、俞大猷、吴百朋任环,各路官兵都按部就班,既不冒进,也不回援桐乡县。
同时,三千狼兵在桐乡城外布阵,很明显,对于徐海的选择,张经是有预备方案的。
雪亮的苗刀、嗜血的视线,以及狼兵对首级极度疯狂的渴望,让徐海止步。
一日一夜的鏖战后,徐海始终无法击溃狼兵,而各路大军渐渐赶上,徐海只能从官兵故意透出的缝隙再度南上,在王江泾被合围。
虽然已经完成合围,但能不能击溃倭寇还是很难说的,除了狼兵之外,各路客兵在对阵倭寇的表现很难令张经满意。
张经一甩袖袍,“传令,俞大猷不动,调田洲狼兵赶至王江泾。”
顿了顿,张经撸起衣袖,“换装,本官亲往王江泾!”
“半洲公,不至于如此吧?”
“能绞杀徐海,老夫不惜此身!”
李天宠扬扬手中军报,“余杭那边呢?”
“暂时搁置,最多五百倭寇,就算截断运河又能如何,回头一击可破。”
李天宠默然无语,他很清楚也很赞同,那五百倭寇是无法影响大局的,也不可能脑子坏了去攻杭州城。
但是,倭寇在余杭附近的劫掠是能够影响某些人的。
在这方面,李天宠理所应当的站在张经这一边,赵文华那厮简直就是人憎狗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