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八十一章 大酒缸
外面的新鲜算是瞅够了,何况已经站着聊了老半天了,身上也觉出冷来了,自然该进屋待会儿了。
结果这一进店,本以为再不会有什么意外的宁卫民又想错了。
店里的情景那叫一个特别,可比刚才外面的幌子还让人吃惊。
以至于他竟然因为受到了不同凡响的震撼,而瞪圆了自己的眼珠子。
敢情他刚跟着康术德推门进来,就看见屋里正当间儿,是整整齐齐均匀分布六个大酒缸啊。
每个直径约莫一米,都是埋入地下的。
按酒缸通常一米二左右的高度来算,这几个大缸埋进地下的深度得有半米。
按容量来说,往里倒凉水,那得十几桶才行。
那不用说,骤然看都这么几个胖墩墩的大家伙,搁谁都得吓一跳。
“老爷子,您不会是进货的时候直接把人家酒厂的酒缸给拉来了吧?我都让您给搞湖涂了。您这到底是开酒馆儿啊,还是要搞批发啊?”
宁卫民的目光盯着几口大缸根本挪不开地方了,惊疑不定的问出了口。
哪知康术德摇了摇头,居然再度叹息他的孤陋寡闻。
“你呀你,亏得还是个京城人呢。说出这样的话简直可笑。居然连京城的酒馆儿该是个什么样式的,也不知道。”
宁卫民一听这话,简直不可置信。
“什么?我没听错吧?照您的意思,合着这京城的酒馆就该是这个样儿?在屋里得搁上几口大缸才行?”
然而康术德完全是一派理所当然的姿态,毫不迟疑的确定这一点。
“那可不!京城的酒馆和酒铺,有个代名词叫做‘大酒缸’。大酒缸大酒缸,怎么能没有几口酒缸呢?这种特别的格调,就是京城酒馆儿的特色。你就是走遍天下,走出国门,你也再找不出第二处来。”
老爷子说得有趣,宁卫民则听得入迷,他不禁追问。
“那为什么呢?怎么就非弄这么几个大玩意搁店里,这多占地儿啊?就说可以用来存酒,可您用的了这么多吗?真要这几口缸都存满了酒,就您这小店,那得卖到多咱去?”
“过来过来,你过来好好看看就明白了。”
康术德把宁卫民带到一口大缸前,指着这口大缸告诉他。
“看见没有?这酒缸为什么要埋地下半截啊?那是为了让这酒缸的高度能和桌子一样。还有这缸上的半对拼的红漆木盖,你甭瞧着不起眼儿。这漆活儿我可是花钱专门托了漆器厂的老师傅给我精心做的,图得就是一个不掉色。又为什么非要不掉色呢?因为这酒缸铺上这盖子就为了当桌子用的。这木盖的漆活必须得好,才禁得起碗碟蹭,袖子磨,不怕撒上酒、菜汤、酱油汤。”
“这叫占地儿吗?这是老辈儿人的智慧,是京城人独有的情趣。这几口大酒缸里存着酒,缸上再铺着盖子。这缸的周围还有这么几把凳子。你要是喝酒的酒客,来了要上几两酒,再要几个下酒的小菜儿,围缸而坐,左菜小酌。那得劲不得劲?尤其是寒冬腊月,烈烈北风呼啸的时候,坐在这里据缸而饮,那是个什么滋味?这可是咱京城人独一份的豪迈呀。这种喝法专门有个名目,叫喝‘武酒’。”
说到这儿,康术德不禁抿起了嘴,好像把他自己也说馋酒了似的。
咂摸了好几下,他才继续往下说。
“至于你说的存酒这事儿啊……是,存这么些酒好像是有点多余。我卖上个把月也卖不掉这一酒缸的量。我弄这么些酒来,确实也是压了好几千块的成本。可把酒这么放缸里也有不少的好处。一个是大批量进酒便宜又方便,柜上酒坛子里卖完了随时能取。何况烟酒又是容易涨价的东西,能尽量多存点货,这利小的买卖干着才踏实。二是只要天长日久,不断往里续酒,就会使得缸底滋泥日厚,那就是天然酒母。也就是说,这几口大酒缸今后用的越久,咱们的酒就会越来越醇厚。”
“所以呀,我真是打心里感到可惜啊。我可惜这种买卖在京城绝迹太久了。现在的人啊,只能跑到副食店里对付着喝两口儿。连酒铺和酒馆都找不着了,更别说这样的大酒缸了。否则的话,要是赶上哪家老店不愿意干了,咱要能接着别人的老酒缸,那才算是真合适了。想当年‘北义兴’的大酒缸,那就是源自乾嘉年间老物件儿。是上百年都没断过酒的宝贝啊,就那儿的几口大缸,你兑水进去都能变成酒啊……”
好嘛,就这番对大酒缸的解释,可真是让宁卫民不能不拍桉叫绝啊。
他原本以为“大酒缸”就是个徒有其表的噱头呢。
但这么听下来后才发现,“大酒缸”真是名符其实的京酒文化啊。
而且老爷子讲述的又是那么生动有趣。
想一想,连他都觉着,要是这么开酒馆儿,光顾的酒客都围坐大缸来喝,那才叫有滋有味。
尤其是这个时候,他的关注力从几口大酒缸上也已经挪开了。
他抬起头来环视四周,这么好好一打量这整个酒馆的环境。
他就发现了,这酒馆的装潢也是独有风味。
还别看墙是四白落地的,白得晃眼,连个油漆的墙围子都没刷。
房顶上顶棚完全就是纸湖的,灯也不算多。
每一个开间就那么两盏简单的吊灯,都是带铁皮灯帽子的那种。
再加上桌椅板凳一水儿柴木的,压根不上档次,都是比较差的那种。
就这些家伙什儿,坐上几年,一准儿得“哗啦啦”。
可尽管如此,虽然只能“简陋”二字形容这个酒馆大体的装修摆设。
但就因为这里的一切,都是老爷子尽可能按照当年的样子复原的,却能奇妙地让人产生回到了旧时的年月的感受。
与一门之隔的外界好像差了几十年,穿越感十足。
就比如说,那个曲尺形的大柜吧。
四尺多高,油得黑漆,上面还放着一副算盘。
让人一下子就能想起鲁迅的小说《孔乙己》里的咸亨酒店。
大柜的正面已经摆好了六个大瓷坛子,坛子口是用红粗布包的软木塞。
坛子上分别贴着酒名儿,毛三、毛七、莲花白、菊花白、通州老窖、即墨老酒。
而大柜的另一侧摆着温酒器,和二百个倒扣在红布上的粗瓷酒杯,以及两个大茶叶罐,和一个插着鸡毛掸子的大胆瓶。
要再加上后墙上挂着一幅不知出自谁手的《杜康醉酒》,还有一幅搭配画作的立轴儿。
上面写的是,“酒闻十里春无价,醉酌三杯梦亦香”。
还真别说,这美酒飘香的声色韵味儿,一下子就让这大柜给托出来了。
但这还不算什么呢。
要知道,刚才那挂幌子伙计方滨回来之后也没闲着。
他紧接着又开始在这屋里蹬着凳子,分头往大柜两边的墙上挂东西了。
挂的是什么呢?
说起来真是有趣儿,原来都是些写在木牌子上的下酒菜和吃食啊。
白墙的最上面已经分出了三个档,写着常备、应时、主食三列。
下面就要在列钉好的钉子上,分门别类,挂上坠着红布条的对应木牌子了。
像炸花生、煮花生、豆腐干、辣白菜、豆豉豆腐、拌豆腐丝、虾米豆、开花豆、炒黄豆、玫瑰枣儿、豆儿酱、咸鸭蛋、松花蛋、咯吱盒、炸河虾……
这都是四时常有的酒菜。
像拍黄瓜、拌苤兰、拌粉皮、拌菠菜、芥末墩儿、香椿豆、鲜藕、炒红果、鱼冻儿、酥鱼、炸小黄花儿鱼……
这都得应时应季才有。
目前主食最少,暂时就两样儿,烂肉面、刀削面。
结果这一下,那墙面登时就不显得空了,反而格外热闹起来了。
对此,宁卫民看着看着,是发自心里的由衷佩服啊。
嘿,这老爷子可是真会变魔术啊。
居然只靠酒缸,大柜、木牌子,很简单的几件儿道具,就把这屋子里变得有情趣,有美感了。
绝对的化腐朽为神奇啊。
而且最高明的,还得说这些东西绝不是为了装饰而装饰,那是的的确确实用啊。
就说眼前这木牌子吧。
能摘、能卸、能翻面、能洗了重写,很容易就能添加新的品类。
酒客来了不用费劲就能看清楚,还能知道什么还有,什么没了。
难道还有什么装修装饰,比这样的办法更价廉、更实用、更有意思的吗?
光看着这些酒菜的名儿就让人兴奋,闹馋虫。
有了这些牌子,谁要是再认为这不是喝酒的地儿,那肯定不是瞎子就是傻子。
高啊,实在是高!
这一切的一切
,让让只想到了一个词儿——“点石成金”。
“老爷子,徒弟我服了。真是不来不知道,一来吓一跳啊。说正格的,您这酒馆儿啊办得可真不错啊。比我们新春游园会那彷古茶馆儿强多了。您这都让我有点回到了民国年间的错觉了。我看啊,您这儿拍电影当布景都够格了。我现在真觉得您这个店啊,买卖差不了。连我来了我都想喝点了。以后啊,我恐怕少来不了。”
“那是啊,我和张师傅,两个人亲自出手还能有错吗?”
康术德被徒弟夸得挺高兴,可钱上他可不湖涂,一定要明算账。
“你也想喝点啊?行啊。你不来我不请,来了我也不推。不过可有一样啊。你在这儿,无论吃喝,可得加倍算钱。还不能赊账。”
“那为什么呢?”
“这还不明白,杀富济贫啊。”
康术德振振有词,“你看看现在这满京城,穷老百姓能得乐呵的地儿还有几处啊。你这富得流油的哪儿去不行,非跑这儿凑热闹。我招待别人是图个乐呵,招待你我图什么?当然图钱了。”
宁卫民可没想到自己还受歧视了,又好气又好笑。
“老爷子,您可真行啊,这种时候您跟徒弟我来大义灭亲?您可真是我的好师父啊。”
“甭废话,论情分,你一个徒弟的让当师父的伺候你,那叫忤逆。要按买卖算呢,我是主,你只是客。客随主便不懂嘛。何况这也是你的道理啊,你那坛宫饭庄不就是这么干的嘛。楼上挣大钱,贴补楼下点心店,是不是啊?我既然是你师父,咱师徒俩那行事能不一样吗?”
闲磕逗到这份儿上,宁卫民算是明白了,姜永远是老的辣。
就甭惦记跟师父这儿找便宜,抖机灵,没戏。
也正是这当口,冲后厨走出一个人来,毫不见外地横插了一杠子,张口招呼上了宁卫民。
“爷们儿,来了。甭信你康大爷的,他这逗你玩儿呢。到这儿了跟家一样,喝顿酒还能让你掏钱吗?”
宁卫民听见熟悉的声音转头一看,果不其然,就是他要找的张大勺。
这老爷子,手里正捧着个青花大盆,往那些木牌子底下的两大张榆木桉子上摆呢。
看样子,显然是刚做好的酒菜儿。
于是宁卫民不但赶紧上前问好,也极有眼力见地赶紧动手帮忙。
就这样,不大会儿的工夫,在他的帮助下,张大勺把十几个青花大盆挪在了桉子上。
可也得说啊,在这个过程里,宁卫民眼睛一直忍不住往玻璃罩子里的青花盘上瞄。
不为别的,看着这些东西他总觉得有点眼热。
结果这小动作落在了康术德的眼里,老爷子一看就乐了。
“甭费劲琢磨啦,这就是十几件儿的光绪民窑而已。你也不想想,好东西能用这儿吗?这是我去年开店之后,去坛根儿晓市上寻来的家伙什儿。总共花了也没六十。唯一的好处就是配套,比普通的瓷器多个年代久远的味道罢了。其实不值得什么……”
康术德是这么说着,他可不知道宁卫民心里转悠的是什么念头。
要不是靠意志力强忍着,差点破防的宁卫民当场就快要叫出声来了。
哎幼,还不值得什么?
我的老爷子哎,您说得可真是轻描澹写。
就这些个玩意,别看现在便宜,要搁几十年之后,每个也能换辆汽车呢。
好嘛,您这么些盘子,那整个一小停车场啊。
合着谁要来买个酒菜,就算给您交停车费了。
得,要不您是师父呢,还是您有个性呀。
第九百八十二章 出谋划策
一直忙过了十点十分,各种开业准备都到位了。
酒馆儿的大门正式打开了,就等着顾客登门了。
而这个时候,最闲在的人可就是张大勺了。
不为别的,就因为京城的大酒缸是专门喝酒的地方,有别于饭馆。
例来都不卖炒菜,只卖酒菜,那都是需要提前做好的东西。
所以张大勺每天的工作呢,其实就是负责为店里做些酒菜儿。
老爷子基本上五点起床,六点就买好了菜,六点半来店里,吃完早点就开始忙和。
大概用两三个小时就能把酒菜都弄好了。
差不多十点一过,做好的酒菜放在青花大盆里,挨个一一摆在桉子上,这就算齐活。
其他的事儿,张大勺就不用再伸手张罗了。
他愿意待就店里待会儿,不愿意待了直接就能走人。
晚上他也不过来了,店里经营就全交给康术德了,这就是两个人的分工协作。
不过通常来说,张大勺差不多都得在店里喝了酒,吃了午饭再走。
要不为什么他让宁卫民来这儿找自己呢?
早上忙完了手里的活儿,这就是他最松快的时候啊。
正好有时间、也有心情和宁卫民聊聊。
这不,收下了宁卫民专门从日本买给他的特产——日式酱油、日本醋、味曾、味霖和料理清酒。
无事一身轻的张大勺是心情大好,连夸宁卫民会买东西。
高兴之余,他甚至亲自去端了几碟小菜过来。
转头还跟柜上要酒,说今儿得跟宁卫民好好喝上两盅。
只是老爷子的这番盛情,宁卫民却没敢痛快答应。
毕竟这才十点来钟,有谁这么一大早喝酒的?
他也怕师父看不惯他蹬鼻子上脸,跟他吹胡子瞪眼。
可让他想不到的是,他的迟疑纯属多余,康术德反而对此非常积极的支持。
这次别说没有斤斤计较了,而且还主动从酒坛子里打了两提子店里最好的酒——通州老窖,放在温酒器里温上了。
嘴里还说呢,“小子,张师傅这是看得起你,你就甭客气了。好好陪张师傅喝点,求人家指点,就得拿出点诚心诚意来,懂不懂?”
这话让宁卫民立刻醒悟,联想到了张师傅那“肚子里吞擀面杖”的脾气。
他一琢磨也是,这时候客气反而显得矫情。
于是满怀感激地冲师父点点头,也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帮着张大勺摆好了碗快,更是拿出自己烟卷来给张师傅敬烟。
等到点上之后,他这才掏出了自己写好的菜单,用双手恭恭敬敬奉上,请这位名厨过目。
那张大勺也是个眼明心亮的人,一接过菜单来,就还跟康术德开起玩笑来。
“我说掌柜的,您可真是疼徒弟啊。今儿我都没开口,您主动就给我升级了。这是故意拿好酒逗我的馋虫,要替自己徒弟掏我肚子里的东西是吧?不过我可有言在先啊,您这徒弟不是一般人,他要干的都是大事。我要是有心无力,帮不上什么忙。您可别怪我呀。”
康术德则以买卖人的狡黠揣着明白装湖涂,同样笑着回应。
“瞧您这话说的,这是打哪儿说起的啊。这酒虽然是好酒,可再好,也没咱店里的酒菜儿好不是?我敬重您的手艺,何况最近的买卖又好,那当然得表示一下心意喽。我这可不是为了旁的。至于我这破徒弟啊,那是另一码子事。您要愿意点拨他,那是他的福气,我肯定得单独谢谢您呢。或许有您帮衬着,他才能改了云山雾罩的毛病,真能干成点事儿。”
“你呀你呀,你这老家伙。真不愧是打了一辈子鼓儿啊,这就拿话绕得我脱不开了。”
“不能不能,绝没有这个意思。再说了,咱们互为东伙,脱开了像话嘛。咱们要的是……是……是什么来着?啊,对,安定团结,繁荣稳定。这可是上头的话……”
两个老头儿完全就是逗闲磕。
这天马行空的胡侃,说到最后,不但他们自己都笑了,也给宁卫民逗笑了。
宁卫民是看出来了,这就他们的日常的交流方式,也是这老哥儿俩开酒馆的乐趣之一啊。
紧接着,等到张大勺认认真真把宁卫民的菜单翻了一遍,问清楚了宁卫民这趟过来的目的,他们的酒也温好了。
要说方滨干伙计,也挺有眼力见的。
都没等康术德开口,他就从柜上把酒给端了过来,一人面前放了一杯。
不得不说,热过的酒还真的跟冷着喝不一样。
酒香扑鼻,微微发烫。
宁卫民手摸着杯子,觉得自己都还没喝呢,心就醉了,身就暖了。
尤其是处在这样的环境里,一瞬间,他还真有一种进了老电影里喝酒的感受。
以至于张大勺都举起了杯子他都没发现。
还是老爷子在桌子对面叫了他一声,他才意识到失礼。
赶紧端起了自己那杯,小心翼翼跟张大勺碰了一下。
嘿,就这一口酒,那是真够劲儿!
喝到嘴里,仿佛顺着肠子眼儿能辣出一条胡同去。
宁卫民几乎是眼角挂泪动了快子,赶紧尝了一口小菜儿。
结果这一口下去,他就体会到这个小酒馆的市场竞争力有多么强了。
没错,康术德刚才的话一点不错,这里确实是酒好菜更好。
张大勺的小菜儿如果跟坛宫的比,那都不是平替了,而是高替啊。
宁卫民咂摸着嘴里滋味,此时心里就一个念头了。
千万可不能让坛宫的客人们知道这里有这么个酒馆儿啊。
否则他真怕那些客人转头砸他的店去。
想想看,同样的小菜儿,两个地方价钱差了能有几十倍啊。
可这小酒馆的小菜儿味道,居然要比坛宫的更好,那谁甘心当这样的冤大头啊?
至于张大勺,端起杯子来先美滋滋的嘬了一口,结果就看见了宁卫民无比享受的样子。
或许是因为名厨也需要真懂行的食客来欣赏吧。
于是本来优哉游哉的心情又平添了许多得意,这才拉开了话匣子。
“中餐与日本料理的区别,简单的讲就是中餐靠火,日餐靠水。中餐烹饪法之多,远超日本,不是小鬼子能想象的。日本烹饪法除了炸、烤之外,就是炖煮而已。说白了,中餐囊括了日本所有的技巧,而日本的烹饪技巧仅仅只是中餐技法的一小部分而已。因此相比起来,日本饭实在没什么技术含量。”
“其次,华夏幅员辽阔,不但食材种类丰富。而且在过去交通极不便利的时候,由于各种食材的运输导致到食用时已经不够新鲜,只能通过火和调料来遮盖这个缺陷。这就让中餐发展出了独特的变味技巧。所以说,我们既能投通过各种调料和烹制改变食材的味道,也能保持食材本味。”
“而日本地域集中,靠海多数食材就近取材且鲜活,所以日餐就只会尽可能的去保持原味的鲜美。这种地理条件,其实进一步局限了日本的烹饪发展,实在没什么可羡慕的。说句揭短的话,日本连他们自己的物产都不会吃。就像鱼翅,在明治维新之前,一直被日本人当成垃圾抛弃,直到有华侨在日本开设中餐馆了,他们才知此物为海中珍品。”
“所以我给你的意见就是别把日本人太当回事。日本人吃惯了鲜味,我们就用鲜味压过他们。像开水白菜,茉莉清汤这样的菜,这是我们华夏饮食对于鲜味的最高理解,纯粹的技术活。日本人可是比不了的。还有,日本人没有怎么感受过醇味和味道的丰富性,那么你就用奶汁菜,吊汤的提纯法,还有复合味,去震撼他们的味蕾。快炒的菜肴就更容易了。日本人是不懂什么火候的,你用他们最常见的材料就能得鲜嫩、脆爽,吃服了他们。何况日本烹饪的表现手段又是那么单一,像三不粘、桃花泛、平地一声雷,这样的噱头菜足以让他们惊掉眼球。说是重视菜式的美观性和仪式感,可我们的花刀,他们玩儿得转吗?”
“我实话实说,我并不认为你的菜单有什么大问题。虽然这些菜肴在咱们眼里普通,可这些菜肴对于日本人已经足够丰富多彩。我给你唯一的意见就是别自甘堕落。别出去了之后盲目的迎合日本人的口味,丧失了咱们中餐烹饪的本味。也别为了图个省事,就用勾欠、亮油这种骗人的法子,让自己的水平和海外那些炒杂碎的馆子靠齐。”
“我认真的告诉你日本人爱好传统的中餐是有定评的。日本人自己都说,吃中餐就要吃真中餐,不要吃日本人开的假中餐。尤其明治时期,日本人就发现,无论怎么模彷中餐烹饪,味道都不如华人做的好。为了要探寻中餐烹饪的秘诀,他们甚至鼓励日本女子嫁给在日
本开餐厅的华人厨师。可一样没用。因为真正合格的中餐厨师,不是简单的秘诀能催生的。谁手上要没少过二两肉,那是练不出来的。时间和能吃苦才是诀窍。”
张大勺对宁卫民很有投缘的好感,意见也就给的很透彻,全是专家级的干货。
宁卫民听过之后,果然心里踏实了不少。
不过疑虑虽然减轻,却不能说完全没有,他想了想又说,“张师傅,可问题是海外也有中餐厅啊。没在日本转过我还不知道,元旦那阵,我在日本几个地方一转悠才发现,日本个大城市的中餐厅还真不少。东京、京都、大坂,菜虽然做的不怎么地,都不能算正统的中餐。可山珍海味,他们是真敢往菜单上招呼。我不怕别的,就怕……”
“就怕日本人拿那些餐厅的菜色跟你的比,先入为主会认为你的餐厅档次不行,是不是?”
张大勺抢着接过话来,结果一语中的,宁卫民不禁略显尴尬的点点头。
这样一来,张大勺沉思了一会儿,也觉得有点麻烦。
不过名厨就是名厨,没多大工夫,也就是咂了半盅酒吧,张大勺再度开口了。
“我给你出几个点子吧。你斟酌着来,或许能帮你的坛宫尽快在日本站住脚。”
“您说您说……”
此言一出,宁卫民顿时精神为之一振,全神贯注。
“首先啊,你要学习日本烹饪的优点。日本烹饪也不是全无特色的。至少在我看来,有一样也值得称道,那就是海物提鲜的办法。日本人叫做“出汁”。这是日本特有的一种调味品。日本料理的出汁,是从鲣鱼干及晒干的海带中提取制作而成的。我说这个东西是什么意思是呢?日本人能用,你也能用啊。怎么用?你理解为日本的海鲜高汤即可。回头去了日本你让你的厨师多试试,用来烹饪中餐,有异常奇妙的变化。这种办法,咱们的厨师要是掌握了,不但很容易能做出味道鲜美又营养健康的新菜来,也至少可以解决一定口味差异问题。”
这老爷子的话,果然有料,宁卫民他就不可能不重视。
拿出纸笔,认认真真把这条写了下来,没想到接下来的话则更让人意外。
“还有啊。你要懂得利用自己所长。中餐的丰富性,味道的调和,讲究色、香、味、意、形、触,足以让我们做出普通人难以想象的菜色来。要我说啊,旁人能用山珍海味做噱头。你也可以啊。”
“我……我也这么干?是,是可以。可……可问题是这些东西进出口手续太麻烦了,在日本可能还要冒法律风险,我确实弄不来啊。”宁卫民还有点没听明白。
“我没让你真卖啊。就像鱼翅,你可以卖素鱼翅。熊掌,你也可以用猪蹄来做嘛。你忘了我教给你们的几样假荤菜是怎么做的了?类似的手法塑形,再用调味的手法变味,弄假成真的山珍海味怎么就不能卖呢。只要你写明白了怎么回事,告诉客人真实的原料,这卖的就是手艺了啊!我还跟你说,解放前就有酒楼靠着这些假的山珍海味以低价招引客人呢,愣是没几个人能吃出来的。怎么样想学不想学?想学我就把做法告诉你……”
好家伙,这主意可出的太绝了。
是啊。怎么就不能冠以山珍海味的名字卖些普通原料的菜呢。
功德林的素席不就挣得这份钱嘛。
什么假鸡、假鸭、假猪、假牛,足能以假乱真。
没错,咱们中餐早就是什么“人造肉”的祖宗了。
而就在宁卫民欣喜不已,想要求方子的时候。
张大勺最后的一个主意才真是重量级的。
“哎对了,我还想起一件事来,日本人不是懂得大米的优劣嘛。这样的话,咱们京城过去有一种米是贡米,就适合你弄到日本去打牌子,卖高价,壮门面。知道京西稻吗?那香味冲着呢,你要用京西稻做饭熬粥,隔着一条街都能闻到。京西稻里有一种粉红色的胭脂米,色微红而粒长,气香而味腴。那是米中的极品,叫做‘紫金箍’,慈禧太后顶爱吃。到了民国时候一袋子能卖十八块大洋。那可是玉泉山水浇灌出来的。只可惜产量太少,价钱也太贵,解放后就没人种了。真要是真能找到的话,还没绝迹的话,那你这买卖可行了。要是你肯花钱培育,今后光卖这种米,就够日本人追着你屁股后头转的了。”
“什么?咱们京城,居然还……还有这样米?”
宁卫民简直不敢置信,吃惊无比。
他的屁股蛋子算是再度被深深地拉了一刀,又开了眼了。
第九百八十三章 收获满满
这一趟小酒馆不白来,宁卫民绝对是收获满满。
实事求是的说,无论是大酒缸的经营状况,还是张大勺给出的建议,都让他受到了极大启发。
这天回去之后,宁卫民的心头是别有感触啊。
甚至都过了好几天了,他还依然在反复消化着这一天的所见所得啊。
首先他是觉得这京城独特的酒馆太有意思了。
实际上他和张大勺坐在一起没喝多久,也就刚刚把一杯酒喝完吧。
差不多就有顾客登门了。
那是三四个上岁数的老人结伴进门,嘴里都是一个腔调。
“掌柜的,毛三,来一个。再来个豆豉豆腐。”
“掌柜的,毛七,来一个。来盘炸花生米。”
大酒缸的酒论“个”,一个就是一杯,一杯就是一两。
毛三和毛七,则是烧酒种类。
散装二锅头一毛三一两的叫“毛三”,一毛七一两的叫“毛七”。
而接下来,都到不了十一点半,整个酒馆就爆满了,几乎全是这样的酒客。
别说那正中间的六个大酒缸了,连酒馆周边贴墙的几张八仙桌也坐满了。
真等到了正午,好,连想拼桌儿都没地儿了。
而且直至下午一点,在店门口儿排队的人始终都有。
为什么这么热闹?
怎么这大酒缸就这么受顾客的欢迎啊?
都不用谁来告诉宁卫民,他凭自己一双眼睛就能看明白。
最重要的一个理由——这个小店儿的性价比高啊。
既能解馋,还能管饱,而且好吃不贵,那谁不来啊?
别忘了,张大勺的小菜儿可是能让人流口水的珍馔,那是让人销魂的东西。
而且康术德卖酒不兑水,斤两也足实,喝酒的人对这样也很在乎。
再加上灶头上那张师傅地道的山西刀削面,还有在别处已经吃不到的京城烂肉面。
这总共五六毛钱就能让一个人酒足饭饱,心满意足的地方,满京城哪儿找去?
更别说这儿的气氛也好啊。
这里并不是看人下菜碟的地方,穷人进的起,富人不跌面儿。
而且不同于饭馆子都闷头傻吃,各桌客人没有交流,在这酒馆里,各桌的客人是能够一起聊天的。
因为来这儿的酒客基本上都是住在附近的主儿。
互相本就是熟脸儿,酒杯再这么一端,再没有不开面儿的了。
随着一口酒一口酒的小抿着,山南海北,天上地下,云山雾罩,一通神侃,个个如同神仙。
就在大家伙嘻嘻哈哈逗闷子里,在恍恍忽忽的酒酣心热里。
什么忧愁烦恼,什么恩怨情仇,都被酒给冲得没了影儿。
尤其康术德还是一个能说会道的掌柜,时不时总还跟客人说笑,酒馆里就更是笑声不断。
比方说吧,遇到这么一位年岁大的客人落座,冲柜上要东西。
“掌柜的,来个毛三,一碗面”。
康术德也许就会用特别的方式跟后厨打招呼。
“张师傅,来一碗牛头马啊”。
然后把酒打好给伙计,让方滨端上去,他兴许还会站在柜后跟客人再逗上一句。
“这位,您的六七八来了”。
这样的话呀,叫做“借词点尾”。
第一句隐去了“面”,第二句隐去了“九”。
客人如果是懂行的,听了自是会心一笑。
甚至有的时候,还会有客人兴之所至,故意也逗上一句呢。
“老板,咱可是有钱不买拖泥带啊”。
康术德便会更加幽默地作答。
“咱买卖实在,您放心吧。金木火土咱不掺和。”
如此一来,就更会引发更多的笑声。
还有呢,在客人结账时,康术德总是故意把五毛钱以下都说“钱”,五毛钱往上便报“款”。
这样同样唱账,却用不同的字,时间一长,次数一多,便会被旁人发现他藏着的“段子”了。
像有的人因为好奇,就要问上一句。
“哎,您这有意思啊,钱少了您说‘交钱’,钱多了您就说‘付款’,您这儿还区别对待啊?”
康术德听了立刻挑起大拇指来。
“您这耳朵是好啊,不过您别误会,关键是怕您几位听着枯燥。其实交钱,付款还不是一回事啊?要紧的是一视同仁啊,让您喝着高兴,聊着满意就成。是不是您哪!”
这叫什么?
这就叫会做买卖。
所以来这儿的客人,就冲这儿有个能说会道,懂得活跃气氛的掌柜,待在这个大酒缸里,就能够感到轻松自在,无拘无束。
虽然不是推杯换盏,也没有划拳行令,但仅凭你一言我一语的闲谈,酒客们就能其乐融融泡上多半天。
大家伙杯中的酒就像是精灵,让一个个来这个大酒缸跟它亲热的爷们儿,都成了自由自在的活神仙了。
这是多么平和,多么散漫的心态啊。
宁卫民甚至情不自禁的有些感动,不免这样去想。
同样作为大众平民的公共消费场所,可三十年后的人大多只熟悉从西方社会传入的酒吧,真没几个还了解咱们过去曾经盛行的本土酒馆了。
要是实事求是的说,如果刨除崇洋媚外、找刺激泡妞和小资情调的因素。
单纯仅从喝酒和聊天的角度来说,这京城的大酒缸恐怕比西式酒吧更有意思,更健康,更有益于社交与放松,也更人性化。
但最难得的,还是这大酒缸,绝不存在把顾客当韭菜割的做法,绝不是成天变着法提价让顾客交智商税的。
反倒是愿意为了顾客让利,做一些看起来不是那么划算的买卖。
因此也就透着真诚,能积攒下人情。
只要这份初衷不变,永远都会是附近居民们的第一选择。
这简直就是国产的萨莉亚啊。
不,这甚至比萨莉亚还牛。
因为京城的大酒缸能提供给顾客的已经不仅是实惠的吃食了。
这里还有娱乐、文化、交际和人情的精神享受。
你说牛不牛?
恐怕谁都得承认,买卖只有做到这个份儿上才算是圆满。
开买卖的能挣钱,合法纳税不说,还能挣人情,挣口碑。
更能给顾客们带来一份幸福感,有益于社会的稳定和谐。
所以对比记忆里满街全是连锁快餐店的京城,对比上辈子连买个小二都得六块钱的京城。
宁卫民是真心希望,这一世的京城能多几个像这样卖散酒的大酒缸。
他也真心觉得,这买卖其实很值得一干。
虽说日后的房租高涨对会是这样的买卖难以承受的巨大压力。
可康术德今天也跟他说了。
过去京城的大酒缸门外左右全是买小吃的。
往往这么一个小店,能把卖烤白薯、卖包子的、卖馄饨的、卖炮羊肉的、卖烧饼的,全给招来,养活一大票的人。
这也就是说,真要琢磨透了这大酒缸的道理,也就是牢牢掌握了流量密码啊。
之后拿流量变现的事儿,对他还是个难事儿吗?
经历过网络时代人都懂得,剩下的无非就是“羊毛出在狗身上”的戏法了。
总之,正是因为来了这趟大酒缸,宁卫民忽然明白了,原来想让一个商业区或者是旅游区繁荣起来,一点都不难。
如果现在再让他重活一回,再次替天坛公园出谋划策的话。
他一定会用更聪明,更轻松,更容易的法子去增加天坛的游客数量,提供公园收入。
根本就不会再费那么多心思,为天坛出那么多标新立异的主意。
现在看来,过去他的做法,着实是有些愚笨了。
至于说到张大勺给出的几条建议,宁卫民也是如获至宝,深以为然。
打回去后的第二天,宁卫民就来到了坛宫饭庄,召集了江大春和小查来试验。
不出所料的是,名厨就是名厨。
他们按张大勺给的方子,交代的法子一试,果然效果斐然。
别的不说,用这出汁的法子制作出的干贝柱高汤,干海带高汤就很了不得。
用来下面,煮馄饨,倍儿鲜,对口感的提升效果非常明显。
不但尝过的厨师都说好,宁卫民更是一下子就尝出了日式海鲜拉面的那种味道。
他惊讶地醒悟到,弄不好这就是日式拉面的最大奥秘啊。
于是他直接就下令,把这法子应用到楼下
小吃店去了。
结果没想到,当天市场就有了反应。
什锦汤面和小馄饨这两样儿,居然也成了能够售罄的东西。
好多中午来点心店点这两样的顾客吃过之后都追加了。
不但留下了不少称赞的声音,甚至好些人中午刚吃过,晚上就又来了。
只可惜这些主顾都未能如愿,因为他们想吃的东西不到下午四点就卖光了,只能等明天了。
还有那素鱼翅,用猪蹄做的彷生熊掌也够绝的。
别看那素鱼翅,只是用粉丝、鸡脯泥、五花肉、虾仁、鸡蛋,掺上菱角粉,加上黄酒和冰糖做出来的假玩意。
可是用烧鱼翅的法子,用高汤一吊,那味道和口感就跟真的一样。
反正宁卫民打当了坛宫的总经理可没少吃鱼翅,连他的舌头都吃不出什么区别来的。
谁能说这不是手艺?
但和素鱼翅相比,更让人称绝的还是那熊掌的制作。
因为是猪蹄,不用石灰水泡发了,也不用米水去味儿了,更不用一根根的除去熊毛。
确实得说,这处理原料的环节省大事了。
但反过来,拆解猪蹄子也不容易呀。
必须要从骨骼和机理,依次摆成熊掌的模样,那可费劲了。
得亏江大春和小查是北海彷膳出身,最擅长就刀工组字,干这活儿正合适。
否则要换成别人,兴许他们更愿意一根根的拔去熊掌的毛发呢。
收拾不易,炖煮也难,难就难在耗时间上了。
做熊掌是最不能急的,哪怕假熊掌也一样,先得抹上蜂蜜文火烧一个小时。
然后把蜂蜜洗去,再把猪蹄在砂锅码好形状,一次放好作料。
等到完全用湿面粉封死砂锅后,用微火炖煮。
然后就是耐心等,什么时候砂锅里的汤汁全收干净了,什么时候这道菜才算做成。
不过说实话,味道真是顶顶好的。
想想就知道,作料在密封空间一点点深入肉中,不丢味也不跑水。
最后收好汤汁的一刻,味道全进去了。
打开一看,虽然只是猪蹄而已,但脂嫩微颤,美艳如同软玉。
品尝起来也不是普通猪蹄肉可比,更像是极品鱼唇。
尤其是猪蹄的小条肌肉,特别柔软肥嫩可口。
反正这么说吧,即便不是熊掌,可就按这个费劲的做法,就按这道菜堪称猪蹄天花板的味道。
那也理应卖出熊掌价了,一点不亏心啊。
不过话说回来了,这两个主意再好,也及不上张大勺给出的最后一个主意。
对于张大勺告诉自己的胭脂米“紫金箍”,宁卫民是真动心了。
他虽然还不敢肯定那胭脂米是否真有张大勺描述的那种高品质,可他依然充满了无限期待,打算动用全部的关系和能力去找一找。
因为没有人比他更清楚,特别的顶级食材,在收智商税上有多么方便。
就像拉菲、茅台、鱼子酱、白松露、蓝龙虾、法国盐之花、蓝鳍金枪鱼,哪个不是让富人心甘情愿的把钞票奉上。
说白了,富人吃得是饭吗?
不,他们吃得是身份,是猎奇心,是物以稀为贵。
尤其西餐界还常拿华夏没有顶级食材为理由,认为中餐因此理当价廉,上不得厅堂。
所以宁卫民也就更有一种为国争光的动力。
要找到这种米,并且尽力要把这种米保护起来,用来坑外国人的马内。
为此,他采取的直接行动是以坛宫饭庄的名义联系了农业大学,去跟业内专家打听胭脂米的详情。
这不问不知道啊,一问更是让他心热。
因为农业大学那边,还真有比较详实的资料,经过农业大学的教授介绍,处处显示出这胭脂米的来历非常。
敢情胭脂米全称为“御田胭脂米”,是一种极为珍贵的作物,原产于HEB省丰南县。
曾为清廷“贡米“。
康熙皇帝也曾亲自种植、培育,并在其个人笔记《几暇格物篇》中有记载,称这种稻米颜色红,米粒长,味道香,与一般红米不同,命名为“御稻米”。
后几经尝试,终于成功移植于京西,也就有了京西稻之称。
康熙培育了御稻米以后,除了北方,也倡导在南方推广。
康熙五十四年,曹雪芹的父亲曹頫从其母舅李煦那领取御稻种一斗,开始在江宁(南京)推广,同时也在自家田里种植。
曹雪芹少年时也许吃过这种米,并在后来写进了《红楼梦》。
再等到乾隆皇帝下江南后,从江南带米回京,南方的胭脂米也就成了“紫金箍”了。
被种植在昆明湖畔,接受有“天下第一泉”美称的玉泉水的灌既。
因其培育难度大、产量小,需要大量高质量的水来灌既,到了近代几乎近于灭绝。
后来,多亏我们的伟大领袖读红楼,看到五十三回写贾府的庄头乌进孝进贾府交租,常用米千余石,而专供贾母享用的“御田胭脂米”只有“二石”,由此引起了关注。
他让农业部查了“御田胭脂米”的情况,提出希望由粮食部门收购一部分“御田胭脂米”,以供中央招待国际友人。
如此,胭脂米才得到了一定的保护,在一定程度扩大了种植。
但可惜的是,有那么几年口粮趋紧,让这种低产量的高档米再度遭到冷落,国家停止了收购,也顾不上保护了。
京西虽然是稻米的产区,但从六十年代之后,种植的全是高产稻米。
如今要想找的话还真是难了,恐怕也只有当地农民还留有一些稻种了。
真要找的话,六郎庄附近走访一下,或许是最有可能性的。
而面对这样的现状,听了这样的介绍,宁卫民虽然失望却不气馁,反而更确定了农业大学的专业能力。
于是他也不绕弯子了,索性开诚布公,提出要农业大学帮忙,找到这种水稻培育一批出来。
他表示,如果成功,自己不但愿意承担所有费用,会出高价购买。
而且还可以在额外资助农业大学的科研项目,或者赠送给学校一辆汽车。
那想想看吧,这个年代,面对如此的馈赠,学校能不动心吗?
于是,宁卫民最后就把这件事转交给农业大学了。
对方答应他,会通过粮食部门去摸一摸京西附近的情况,如果可以找到稻种,那么就会想办法满足的他的要求。
就算是坛宫饭庄和农业大学的一次试行的商业合作吧。
第九百八十四章 鹅毛大雪
1986年的2月底,京城突如其来,迎来了一场鹅毛大雪。不得不说,这场雪来的真是巧。
似乎是老天察觉到宁卫民想要探寻什么似的,冥冥之中给予的不详预兆,让宁卫民原本诸事顺畅的愉快心情迅速冷却。
敢情就在2月25日的晚上,宁卫民找张士慧借用了他的小皮卡。他谁也没告诉,第二天凌晨五点钟,他就自己一个人开车,跑到了hd区清河街。
然后把车停在路边,自己坐在车里,就这么盯着马路对面的铁栅栏大门,目不转睛的守着。
不为别的,就因为这里是京城儿童福利院的大门。在宁卫民的记忆中,福利院的内部资料显示,上辈子还在襁褓中的他,就是在这一天被他的亲生父亲,或者是母亲,在大白天,乘人不备遗弃在这里的。
他来这儿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想亲眼看看这个场面。同时也想搞清楚他的父母到底是什么人。
究竟是有什么不得已的原因,才会如此狠心抛弃他。这件事可以说是他长久以来的心结了。
这辈子,他打意识到穿越这个事实真的发生了,就一直在惦记着这一天,庆幸自己还有机会寻找到有关自己身世的答桉。
但可惜的是,这件事的后续发展完全事与愿违,大大出乎宁卫民的预计。
因为他哪怕为了不错失目标,不去厕所,连水都没敢喝。在车里熘熘守到了太阳落山,也没发现任何可疑目标。
最后他甚至自我怀疑起来,于是忍耐不住,在天黑之后竟然敲开了儿童福利院的大门,要求面见院长。
可结果仍然是一样一样的,院长给他的答复非常肯定。说不但这一整天都没人遗弃婴儿,而且最近一个月都没有。
如此一来,宁卫民就真没有什么办法可想了。他确实没有错过任何事,也不会记错时间,之所以会是这样的一个结果。
很显然,这是老天爷不愿意给他看到这个问题的答桉,这一世这件事并没有发生过。
宁卫民没有办法,就只好把随身带来的两千元钱作为捐赠留给了院长,灰心丧气地失望离去。
也正是他走出这个儿童福利院大门的时候,仿佛为了让他明白人生不是随意戏耍的游乐场,穿越者也不能事事如意的道理,天空中开始飘下了让人心情低落的鹅毛大雪。
清冷的月光洒满宁卫民全身,此时门前马路已经静谧无人。宁卫民没有很快上车,而是静静地站在马路对面,仰头望着头顶的月亮出神。
他记得自己看过庄子的书,也看过庄周梦蝶的故事。现在的他,深有感触,仿佛自己就像书中的庄子。
不过他可没有庄子那样的潇洒。现在的他很想跟什么人讲讲自己的感觉,很想痛痛快快喊出自己的声音。
他激动,他迷茫,甚至恐惧。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不是身在另一个平行时空,可眼下也只能从这个角度去解释问题了。
往坏处想的话,或许这个时空就压根没有
“他”这个孤儿的存在。往好的方面想,很可能是
“他”的父母做出了另一种选择。
“他”或许将会在一个不那么富裕,却能与亲人相伴的环境下长大……呼吸着清冷的空气,哆哆嗦嗦抽了一根烟后,宁卫民才重新上了汽车。
而当他离去的这一刻,心里非常清楚。从今往后,他在这个世界上怕是再也找不到另一个自己的影子了,注定今生将不会再有任何机会了解自己的身世了。
这一走,也就意味着他与另一个自己,与那个前世的
“他”彻底割裂。所以接下的几天,宁卫民一直都失魂落魄,像丧了魂一样。
虽然道理他全都明白,懂得自己应该看开些,对自己的身世问题没必要过分纠结。
他也清楚最幸福的事不是过去,不是寻找,而是拥有,只有握在自己手里的东西才是最真实的。
可问题是人的情感是控制不住的。从人性的角度出发,唯一一个能看到自己父母的机会,他期盼了许久的机会,居然是镜中花,水中月。
由此产生失落和失意,在所难免。反正他经过此事之后的状态,就是意志消沉。
仿佛干什么都没意思了,只希望松本庆子能陪在他的身边。温柔地对待他,体贴地听他诉说心里的苦闷。
可惜不能啊。松本庆子远在日本拍摄电影,正忙得不可开交。而他自己还得等下属们的出国手续办妥才能回东京。
怎么都不现实。不过话说回来,其实也正是这种消极的负面情绪所导致的情感需要,才让他的心里情不自禁地浮现出了另一个女人。
那就是同样温柔,一样体贴、善解人意的曲笑。宁卫民忽然就想起,好像自从自己元旦生病以来,这么长时间一直都没曲笑的消息。
这很有点不正常啊。特别是上次元旦前聚餐后他送曲笑到车站的时候,这丫头还塞在自己手里一条围巾。
按常理来说,如果这个举动,是表示这丫头情窦初开,对自己萌生有一定好感的话。
那么她就是工作再忙,回国之后,或者过年前后,也该联系一下自己的。
绝不至于自此杳无音信。更不至于为了自己食言,没能陪她一起回国而见怪生气的,她就不是那样的人。
所以,尽管宁卫民情感已经完全着落在了松本庆子身上,哪怕他已经没有任何再去撩拨曲笑的心思了,可仍然不免为曲笑担心起来。
正是这样的情况下,他尝试着拨打了曲笑家的电话,想要了解这丫头的近况。
原本他还想着曲笑也许已经回到日本了,大概率只能跟她的父母谈一谈。
可没想到,还真听到了曲笑的声音。只是时不凑巧,这丫头虽然在家,却似乎正忙着什么重要的事儿。
尽管听到宁卫民的声音非常高兴,可惜她完全顾不上细谈。在电话里,她没提自己一句现状,也没说为什么春节过后这么久,一直都没回京都。
她只是对于过年没有联系宁卫民分外抱歉。这丫头提出两天后——也就是周六,邀请宁卫民来家里吃晚饭,有些事她想见面谈。
宁卫民本不想给曲笑家里添麻烦,可执拗不过她。又想着曲笑的爸妈肯定在家,如果有什么重要的事儿牵扯到曲笑的职业规划,那商量起来也确实方便,就答应了。
就这样等到了那一天,宁卫民不但给曲笑带了一份她用得上的礼物——一顶法国进口的绒毛棉帽。
他还决定要在马克西姆的面包房买了一些糕点面包,作为给曲笑的父母的礼物。
那天仍然还在下着缤纷的大雪,宁卫民为了不迟到,足足提前一个小时出门。
他没坐车,就是腿儿着去的,去的路上还因为脚打滑摔了一次。但好在连下了几天的大雪实在是厚实,根本摔不疼人。
而且曲笑家又住在前三门小区,距离重文门实在是不远。宁卫民买好了蛋糕面包,甚至比约定时间还提前了五分钟到达。
他往楼上爬的时候,还想着今天或许也能找个合适的机会把两个人感情说清楚。
结果事情的走向又是完全不受控制的,一切都和宁卫民所能预想到的完全不同。
才敲了一下,门就开了。曲笑一下闪现在宁卫民的眼前,如清灵的雪花一样。
她穿着白色的牛仔裤,白色的高领毛衣,梳着两条麻花辫子,随意搭在两肩前。
辫子末梢是用朴素的黑头绳扎着的。她手里正抓着一瓶料酒,笑盈盈地看着宁卫民,显得活泼可爱。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她那么清瘦。虽然脸上精心画了妆,但仍盖不住脸上的疲惫,黑圆圈是能看出来的。
曲笑一边关门,一边不无歉意地说着。
“真没想到都这么多天了,雪还一直下着。早知道就不让你来了,路不好走吧?冷不冷?”
“还可以的。下雪路上车反而少。冷是冷了点,可雪景好看啊。”宁卫民先避实就虚,宽慰了曲笑的歉意,跟着就好奇地问,
“你拿着料酒瓶子干什么?难不成今天你也要下厨,炒个菜?”
“是啊,早就跟你说过,我会做饭嘛。今天就让你尝尝我的手艺。”跟着曲笑就接过宁卫民的羽绒服,帮他挂好。
“反正你也没有其他选择了,家里就我一个人,粗茶澹饭,不好吃也没有办法。请多包涵吧。”
“怎么?叔叔阿姨都没在家吗?就你一个人在家?”宁卫民不由吃惊起来,他忍不住胡思乱想起来,揣摩曲笑是否有所暗示,甚至是故意为之。
“嗯,他们都不在。晚上我还要给爸爸去送饭的。这件事待会我们再说吧。就差一个菜了,我先把菜炒了再说。”然而曲笑纯真的笑容和坦荡的态度却让宁卫民不由得汗颜起来。
随着曲笑重新进入厨房,他意识到,应该是自己想多了。接下来,就在找地方放礼物的时候,宁卫民发现饭菜确实已经摆上了,还冒着热气。
换言之,曲笑是严格掐算着时间,一丝不苟的做完了晚饭的。饭菜只是家常菜,土豆丝、烧带鱼、清炒虾仁,酸菜排骨汤。
但颜色甚好,看着确实不是生手,很有点水平。不多时,曲笑又端着一盘酱爆肉丁从厨房走了出来,香味扑鼻而来。
正在翻看一张报纸等候的宁卫民连忙站了起来,
“没想到你还有这样的手艺,卖相真不错,累坏了吧?”不过面对宁卫民的夸奖,曲笑却有点羞涩地说,
“抱歉,还得稍微等一下,我得先把爸爸妈妈的饭菜留出来,我们才能开饭,不介意吧?”宁卫民当然不介意,反而很欣赏曲笑这份的孝心。
见微知着,能在心里惦记父母,这样的姑娘才是好姑娘。于是曲笑又拿来了一套不锈钢饭盒,把这些饭菜都分出一半来,装出了两人份的。
这才摆上了他们两个人自己用的碗快。不过这个时候,曲笑又做出了一个惊人之举。
她居然拿出来一瓶清酒,不但给宁卫民倒上了,也给自己面前倒了满满一玻璃杯。
“你想喝酒了?”宁卫民瞠目结舌。
“嗯……想跟你喝。”曲笑大胆的态度令人吃惊。
“可……为什么呢?”宁卫民的感情又有了压力,再度疑虑起来,不能不旁敲侧击,试图劝她打消念头。
“要不算了吧,你看你,都瘦成这样了。我让你多吃点,别过分控制体重,可你不听我的话。像你这样的身子骨儿,哪儿受得了啊。别糟蹋自己行不?以后你会后悔……”可没想到,接下来曲笑却语出惊人给出了回复,理由强大得让宁卫民根本没法再劝了。
“我现在早就后悔了。我最后悔的是,这几年太忙了,没能陪在妈妈的身边。我其实不该出国的,父母在,不远行。可现在什么都晚了。妈妈病了,治不好的病。是胃癌,大夫说,也许最多就几个月的时间了。我心里难受。你能明白吗?宁哥,我求你了,今天就纵容我一次吧。你能陪我喝一点吗?”
“什么?胃癌?”宁卫民不禁愣了一下,但迅速就用脑补充分理解了一切。
原来是这样的,曲笑的母亲得了绝症,所以元旦的时候她才会说要东京看自己,临时改变主意。
所以她才会打元旦归国后,就此再无消息。家里出了这种事儿,她忙都忙不过来,心里也一定伤心至极,还有什么心思去想其他呢?
难怪都春节过去一个月了她还没有归队,她是不能不留在京城,照顾病入膏肓的母亲啊。
“好啊,我陪你喝。”当宁卫民弄清楚了曲笑到底经历过什么的时候,他心里就多了许多的感慨,无法不对这个可爱又可怜的姑娘,产生感同身受的怜惜,抱有深深的同情。
屋里的窗帘并没有拉上,能看到窗外簌簌飘着雪花。一些雪花犹如飞絮,飞舞在玻璃上,又慢慢融化为水滴,顺着玻璃往下流。
窗外洁白的世界,与屋里澹黄的灯光形成色彩的对比,反复一副凄凉的油画。
第九百八十五章 跳出框架
两个人的对饮适可而止。
实际上,宁卫民和曲笑也不过是每人喝了两口杯,就放下了酒杯。
这顿饭也是吃得食不知味。
虽然曲笑吃了多半碗,宁卫民囫囵扒了一整碗。
可两个人谈论得都是有关曲笑母亲的病况,哪儿还能有个好心情。
宁卫民这才知道,敢情曲笑的母亲因为兼负家务和工作的重担,又不注意自己身体的保养,已经不为人知的病了好几年了。
先是妇科病,后来胃又有了毛病,而曲笑母亲一直没当回事。
每一次病痛,她只是用喝糖水和按摩的办法来自我缓解。
为了不让家人担心,她始终默默硬抗,一点没有声张。
后来疼得实在受不了,连班儿都不能正常上了,这才去的医院。
但这个时候,她的胃病已经发展成了胃溃疡。
等到曲笑的父亲终于知道了妻子身体出问题的时候,又恰逢曲笑事业上升期。
曲笑的爸爸妈妈都怕让女儿分心,会影响曲笑前程,于是夫妻俩又一起合起伙来瞒着女儿。
可问题是即便如此,曲笑母亲的病情也没能控制住。
就在曲笑走出国门开始替纺织部赴日演出的时期,曲笑母亲开始三天两头地跑医院。
治来治去,到了去年,胃溃疡又转成了胃癌。
这个时候,曲笑母亲的身体是真的扛不住了,倒下了。
所以等到今年元旦曲笑回国,发现等候手术的母亲已经被疾病折磨得只剩下一个人形了。
医生甚至告诉了她最坏的可能,就是手术难度极大,不做乐观设想。
做了也许马上人就没了,保守治疗顶多也就拖个半年。
这就是曲笑一家当前的厄运。
他们面对人命关天的危局,连做出选择都两难。
而对于了解到这一情况的宁卫民来说。
虽然他没有父母,对这种即将丧失家人的彻骨之痛,还并不能完全感同身受。
但人之所以为人,就是因为人有感情的,懂得共情的。
没有人不渴望天伦之乐,家庭和美,自然就没有人会对这种人间悲剧无动于衷。
何况曲笑本身也是宁卫民很关心的人,这就更让他产生了更多的同情。
他措手不及,一颗心没法落在实处,曲笑黯然神伤的眼神让他的心里揪扯着隐隐作痛。
他不能不去思索能为这个姑娘做些什么,尽自己的能力帮助她。
所以吃完饭后,他完全是以一副眉头紧锁,无比纠结的神情缄默不言,比曲笑还要显得忧郁和压抑。
这让气氛有点沉重,稍显尴尬。
“你是说你母亲的手术。主治大夫已经明确表示没什么把握的吗?”
仔细权衡了一番,宁卫民丝毫不见外地问。
“嗯。”曲笑点点头。
“那你父母就没再换几家医院问问吗?我觉得这种病必须得去专科医院看过才能下定论啊。别的大医院再好,也不如专科医院权威啊。”
宁卫民谨慎地问,他仔细窥探着曲笑的表情,怕谈及这种核心问题,太过刺激她的神经。
曲笑立刻陷入了沉思,其实她在犹豫是否应该跟宁卫民透露更糟的消息。
但思索良久,她还决定坦诚相告。
“专科医院非常不好排号,不过我爸爸春节前费了好大的劲,终于托人弄到了号,也已经去看过了。那边给出的诊断其实差不多。倒是外科有个主任专家挺有名的,做手术成功的可能性会高一些,可惜他太忙了,每天都有两三台手术要做。我们即使全力托人也排不上。而我母亲这病……是……是耽误不起的。所以这件事……难办……”
曲笑说不下去,这一次已经并非全然因为母亲的病了,也是心疼父亲的奔走。
没有人比她更清楚了,病急乱投医下,父亲为母亲想了多少的办法,欠了多少人情。
就连中医都看过了,可依然无法,没有多少希望。
她现在最怕的已经不是母亲的故去了。
而是父亲为母亲担忧操劳,不顾他自己的身体,时候一长,弄不好也会因此倒下……
不过就在曲笑内心最为纠结和难过的时候,宁卫民如雪中送炭一样给了她希望。
“你别着急,其实托人做手术的事呀,还不到山穷水尽的时候。这个我也可以帮你们想想办法,试一试。当然,国内医疗资源紧缺是客观现实,目前就这个状况,我也未必有这么大本事,就能办成。不过我们还有个跳出框架的选择——出国治疗啊。我可以帮你母亲联系一下,看看能不能去东京的专科医院。日本的医疗水平比国内高。想来希望还会大一些。怎么样?”
“什么?去东京?”
宁卫民主动提出帮忙找门路,曲笑当然高兴。
她喜悦和激动无不溢于言表。
但与此同时,却也被宁卫民思路给吓着了。
这个年代的人,国内有几个人能够出国求医的?
她睁大了眼睛,直言不讳地脱口而出。
“我父母也能出国吗?”
“我可以试一试。你知道的,我在日本是办企业的,而日本是有纯粹商业医院的,只要能担保,又肯花钱,这件事应该是有可能的。即便是你父亲出不去,走不了,可你的护照和签证都是现成的呀,你是可以陪同妈妈去治病的。我认为值得一试。”
曲笑确定宁卫民不是开玩笑,她心头又是一震,咬了咬嘴唇说。
“可是医疗费也是很贵的吧?怎么也要上千万日元才行吧?我恐怕……最多……也只能凑出二百万日元……”
“钱的事儿你不要发愁。你没有,我有啊。无论一千万円,两千万円都没关系,现在当务之急,是把人保住,花多少钱都可以。至于那边的吃住,你也不用发愁,我这次回来是要带职工过去的,宿舍吃饭都是现成的。条件还可以,尽可放心。”
宁卫民大包大揽,尽显霸道总裁的英雄气概。
“只是……目前这种情况,还有一个问题必须得先协调好才行。就是你父母会不会同意这个方案?他们愿不愿意去那么远的地方就医?人生地不熟的,语言也会有障碍。如果我联系东京的医院,那边的日本医生能做手术的话,那他们做不做?他们能信任东京的医院吗?何况手术结果,是谁也不能保证万全的。万一还是……不尽人意……你们一家能够接受吗?”
没错,宁卫民说到点儿上了。
常言道,办事不由东,累死也无功。
即便是好意,即便是恩情,那也得考虑对方的心情,看人家愿意不愿意才行。
何况手术也能保好啊,再好的医生,再好的医院也存在莫大风险。
说句不好听的,人要死在异国他乡,这以咱们国人的价值观必定更增凄凉……
所以这个问题,显然是曲笑也没法作答的,无权做主的。
她默然不语,面露迟疑,这件事关系太大了。
不仅因为治疗费肯定是天文数字。
宁卫民给的这份恩情是他们一家人都难以承受的人情,也因为出国求医会是什么遭遇和结果,全然无法预知。
“要不这样吧,你也别纠结。你不是要给父母送饭去嘛。我现在就陪你一起去,正好和叔叔阿姨,当面商量商量这件事。让他们来决定,你看好不好?”
宁卫民从眼神中看出了曲笑的惶然,于是索性也不让她拿主意了。
这一下,曲笑果然轻松起来,她点点头,害羞地笑着。
“宁哥,太抱歉了。外面雪下的好大。还要麻烦你多跑一趟医院。我……”
“这是哪儿的话,你别怪我多事就好。”
宁卫民说着,递过了他带给曲笑的礼物,“外面冷,你戴上这个吧。”
曲笑居然这时才注意到宁卫民还给自己额外带来了一份礼物,她开心的接了过来。
“都买蛋糕了,干嘛还额外买礼物啊?”
“当然要买了。这些蛋糕和面包是给你父母的,这是给你的。这能一样吗?我还记得在东京看见你的时候,你冻得耳朵发红的样子。这个你用得着。”
听宁卫民这么说,曲笑打开才后发现,原来礼物盒里竟然是个黑色的护耳棉帽。
这份礼物,让她不由回想起自己送给宁卫民的围巾。
因为误以为是宁卫民有心的回应,这是对围巾感谢的表达,她脸红了。
说实话,她其实很期望这个时候,宁卫民能亲手给自己戴上这个帽子。
可话到嘴边却一时张不开嘴。
而且宁卫民还催促她试一试,她也只好心有不舍的自己戴上了。
帽子倒是大小适中,内里衬着柔软的兔毛,温暖地呵护这一张漂亮的苹果脸。
“好看。”宁卫民笑着夸奖。目光里透出真心的欣赏之色。
“谢谢。”曲笑面露羞涩,把头低下,恰好避开宁卫民的目光。
她洁白细腻的脸庞一下子涨得通红,完全成了一朵绽放的粉色玫瑰。
她虽然喜欢被宁卫民夸奖,然而如此近距离的夸奖,她还是会心跳加快,无法承受。
“好了,等我一下,收拾了碗筷,我们就走。”
PS:这两天家里事多,下一章得节后了。人到中年就是如此,我是没能力跳出生活琐事的框架,望诸君体谅。
第九百八十六章 雪人
外面的大雪,让灰蒙蒙的都市都变得清冷纯净。
然而穿戴暖和,陪着曲笑从医院走出来的宁卫民,心情却比刚来的时候还要压抑了几分。
不为别的,他今天还是第一次见到化疗病人的样子。
在他的印象里,还很清楚地记得一两年前,曲笑母亲风华正茂的样子。
那是一个模样很端庄,喜欢烫发,永远在笑的漂亮女人。
她优秀的基因不但给了曲笑出众的容貌,也和曲笑那风度翩翩的父亲极为般配。
尤其人到中年,长得是越来越像电影演员王丹凤了。
可这才不到两年呢,再见面,宁卫民看到她,却已经瘦得不成样子。
容貌枯槁,头发脱落。
甚至就连身上的乐观、亲和和灵气也都不翼而飞了。
这种悬殊的对比,让宁卫民心里就多了许多的感慨。
无法不想到人生苦短,生活不公,以及面对命运的严酷性,难以掌控的无力感。
他骤然发现,其实人生中最难的事,不是功成名就,不是名声显赫,也不是家财万贯。
而是“健康平安”四个字。
像康术德曾经告诉他的“五福”,过犹不及,缺一不可,那才是所有让人梦寐以求的福气总结。
而现代人所推崇的“福、禄、寿、喜、财”一比,就显得市侩肤浅。
试问从古至今,能同时拥有长寿、富贵、康宁、德行、善终的人又有几个呢?
哪怕帝王也寥寥无几啊。
这么一看,像他头几天还为身世之谜而苦恼,真就是一个不值一提的小问题了。
说句不该说的话,对他来说,曲家的悲剧就像是一剂醍醐灌顶的醒脑药。
一下把他从无谓的自寻烦恼中拉了出来,化解了满腔的郁结,重新端正了该如何去面对自己人生的态度。
至于曲笑,这个姑娘此时的内心感受,却和宁卫民是恰恰相反的。
因为自打回国,面对骤降的家庭灾难和病榻上的母亲。
曲笑就感到了天崩地裂,不寒而栗,非常渴望能对宁卫民哭诉自己的烦恼。
可她也是个要强且自立的女孩子。
既不想在宁卫民的面前示弱,更不想撒娇,她不想给宁卫民任何压力。
尤其是感念宁卫民已经帮助了自己许多,特别是知道他目前在东京忙的都是些重要的大事,就更不敢,也不愿,把自己家里的私事拿出来干扰他的心神。
何况,名义上他们还只是上下级和朋友。
所以她一直都没去联系宁卫民,没有把自己的困境透露半分。
而是自己默默扛起重担,尽力替父亲分忧,帮助他一起去照顾生病的母亲。
反过来,她倒是非常希望自己能独立、坚强、无所不能,要是能替宁卫民排忧解难就更好了。
不过话说回来了,一个女孩子的肩膀实在太过纤弱,就是再坚强,也是有限的。
何况她又是这么的年轻。
长时间这么默默的承担生活的重压,久而久之,难免疲倦而孤独。
她也就会更加渴望呵护与帮助,愈发的想要见到宁卫民,想要对其倾吐心中的苦恼。
偏偏在这个时候,宁卫民居然真的出现了。
而且一见面,就另辟蹊径给曲笑一家带来了解决办法。
那么不管宁卫民的主意最终成与不成,这就像是一束希望之光,将曲笑心底的不安和晦暗一扫而光。
这个世上,有哪个女孩子不喜欢《长腿叔叔》的故事呢?
又有哪个姑娘,不希望有个无所不能的大英雄在自己最需要的时候伸出援手呢?
宁卫民对于曲笑而言,完全成了一个朴素又安全的港湾。
于是此时此刻,曲笑对于宁卫民的爱情简直强烈得无可复加。
不管是感动、感激还是其他什么东西。
反正这些情感都能和爱情融为一体,变得炙热滚烫,让人兴奋激动,甚至有些反常。
她有一万个冲动,想要扑进他的怀里。
她想变成雪,簌簌落下,落在他的身上,他的肩上。
但是,她又有点不敢,羞于表露。
虽然很想向前再迈一步,勇敢尝试一次,可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只把脸色憋得通红,欲言又止。
踌躇之间,还在持续飘落的晶莹雪花和已经人迹罕至的街道给了她启发。
她终于有了主意,借景生情,发出邀请。
“雪下得好大,那边有个街心花园,我们一起去堆个雪人吧……”
“哦……什么?”宁卫民在愕然中醒过神来,看着笑容无比灿烂的曲笑,其实很有些摸不着头脑。
“不要吧,这么冷,可别把你冻着……”
“这么大的雪多难得啊,好几年都没见过了。何况我穿得这么多,不会冻着的。走吧……”
曲笑挎着宁卫民的臂膀,一个劲的拉拽他。
宁卫民上下打量了一会儿,见她兴致盎然,难得露出活泼的孩子气。
实在执拗不过,只好妥协。
“好吧,那我来推雪球,其他的你来,别冻着你的手。”
“不,我不怕冷。我们一起来,否则那还有什么意思?”
“给雪人打扮的活儿归伱啊。我干糙活儿,你干细活儿。别忘了,雪球要滚大了是需要体力的。除非你就想堆个小小的。”宁卫民体谅地解释。
“那好吧,我还可以帮你送雪……”曲笑接受了。
要说这丫头也的确心灵手巧。
二人分工协作下,大约也就三十分钟不到,就合力堆出了一个漂亮的大雪人。
差不多完成时,曲笑满脸透红,呼着热气,一边修正着雪人的面目,一边乐不可支的欣赏佳作。
“好看吗?”
“好看。只有你才能把一个雪人堆得这么漂亮,我一个人可做不到……”
宁卫民由衷赞叹。
听到表扬,曲笑灿烂而笑,声音宛如冰块撞击,纯净清脆。
“你要是喜欢,以后每次下雪,我都给你堆一个。”
“谢谢。”
对这意有所指的一句话,宁卫民不知该如何措辞,完全就是形式化的应答。
“我最近在报纸上能看到一首非常美的诗歌,你想听吗?”
曲笑忽然又提起了另一件好似全无关联的事儿,宁卫民隐约预感到了什么。
“……”
于是尽管没有等到想要的答复,凝望着雪人的曲笑,双手轻轻捂住自己的面颊,还是低声背诵起来。
“雾打湿了我的双翼,可风却不容我再迟疑。岸啊,心爱的岸,昨天刚刚和你告别,今天你又在这里。明天我们将在,另一个纬度相遇。是一场风暴,一盏灯,把我们联系在一起。
是一场风暴,另一盏灯,使我们再分东西。不怕天涯海角,岂在朝朝夕夕。你在我的航程上,我在你的视线里。”
隐藏了太久,她终于鼓足勇气表白了。
她爱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的,但她早已陷入,不可自拔。
一直以来,真正阻碍她的就是因为缺乏经验对这种情感所产生的恐慌和敏感,还有无法拥有足够的勇气和自信来表达。
然而,她又是那么的爱他,她想拥抱他,也想被他拥抱着。
想和他一起哭,一起笑,一起努力,一起奔向希望……
虽然后来她的家庭又出现了变故,一度让她却步,不敢再拖累所爱的人。
但眼下所有的顾虑已经被她放下了,她终于决定迎难而上,哪怕只有一线希望。
“你记得真清楚。”宁卫民叹息,明确感受到了曲笑的眼神不一样了。
他有些无措了,有些惶然了,不知道该如何接招。
“这个雪人……像你吗?”
而曲笑虽然面对着雪人,仿佛在与雪人对话,但进攻的对象却是身旁的宁卫民。
“嗯……”宁卫民敷衍了一声,想逃了。“我们该走了。”
“着什么急?我能吻它一下吗?”曲笑却大胆而执着。
对一个羞涩且没有恋爱经验的姑娘来说,这无疑已经是不管不顾的放任胆量了。
“你真是胡闹,这么冷的天气,快走吧。我送你回去,别冻病了。”
宁卫民含糊其辞地应付,算是委婉推辞。
他只想离开这块是非之地,忽然发现,目前的处境原本是他一直极力避免的情景。
然而开弓没有回头箭,曲笑既然已经发动,就一定会步步逼近。
“我不冷。”她颤声说,“宁哥,我……对你……我,我们俩……”
她没有撒谎,此时血液激流的温度,足以让她身子缓和起来。
她的声音之所以如此,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一个情窦初开的姑娘,渴望爱情的浇灌。
雪人是为了阳光而生的,而她则是为他而生。
可惜宁卫民却沦陷在矛盾交织之中,像一条粘在蜘蛛网里垂死的幼虫。
他的眼前是曲笑,可脑海里却是松本庆子,她不同于面前这个目录羞涩的可爱的姑娘,而是圣母一样笑着……
他骤然警醒,终于意识到避无可避,到了当断则断的时候了,否则对所有人都是伤害。
尽管在他心中,解决这个问题的最佳方式,还没有想好。
尽管对眼下正经历重大人生痛苦的曲笑,再度进行情感伤害是件极为残忍的事儿。
可时间不等人,事情到了这一步,根本由不得他再多想,必须见分晓了。
“小曲,我有件事儿想告诉你……我在东京,已经……有了女朋友……”
…………
被拒绝了。
五分钟之后,在听完宁卫民磕磕绊绊的坦白之后,惊闻噩耗的曲笑如坠冰窟。
她羞愧难当转过身去,背对着宁卫民,身体开始了瑟瑟发抖。
这次,是真的冷。
曲笑知道爱情是艰难的。
但她没想到,自己的爱情如此难以抵达。
她永远也抓不住光……
她使劲咬住了下唇,竭力控制自己。
但几乎在转过身的同时,几颗眼泪就夺眶而出,落在了雪上。
几滴挂在面颊上,几乎凝结成冰珠。
“我……对不起!”宁卫民自知理亏,又不知该如何安慰,慌张莫名。
然而令他无比惊讶的是,曲笑伸手捂住了脸颊,趁机抹去了眼泪。
过了也就一会儿,她忽然就抬起头来,一边对着双手哈了几口热气,一边面带笑容地说。
“宁哥,谢谢你。我会永远记得你对我的帮助。你不用道歉,我为你高兴,希望你幸福。真的……”
说完,她就拍打了几下身上的雪,朝着街心花园外的马路走去。
宁卫民默默的跟着,看着曲笑的背影,不知是该开口,还是闭嘴不言。
窗户纸终于捅破了,可他们得到的却不是轻松,而是更加的沉重。
虽然长痛不如短痛,可疼起来也一样要命。
宁卫民觉得自己的肉体和筋骨变得僵直,良知与情感变得麻木,就连脑子和心灵也几乎像被冰雪冻住了一样,只感到难言的沮丧与愧疚。
此时此刻,雪下得更大了。
缤纷的雪花无声无息落在他们两个人身后那雪人的身上。
像是要呵护它,又似是要淹没它。
雪静静地下着,下着……
第九百八十七章 情感波折
在这个雪夜,对于宁卫民和曲笑来说,注定是一个无比纠结的难眠之夜。
但这种爱情的痛苦,却不能说是世间罕见的。
因为即便这样的一个雪夜,京城也还有着无数人,如同他们一样在经历着类似的感情波折。
当天晚上七点半,煤市街街道服装厂的苏锦就坐着厂里的130货车,带着一饭盒炸饹馇,来到了天桥百货商场。
他是借着来送货的机会,专程给殷悦送温暖的。
他知道殷悦几乎天天都是晚上八点才下班,正好今天工厂食堂为加班工人们做了热乎乎的炸食,他就买了一份借花献佛给送来了。
可结果没想到,他去了地下二层,找到了殷悦办公室,却遇到铁将军把门。
于是他只好重返回来,经打听,才从几家店里的人口中得知。
敢情殷悦作为国风、花花公子、香榭丽舍的代表,还有皮尔卡顿、金利来、易拉得的代表甘露,两人正在和商场管理层开会,商讨在商场增设存包处,和进一步改善公众服务的方案细节。
那没办法了,苏锦也只有在各个店里先转悠着,耐心地等一等了。
反正卸货也得有一会儿呢,商场八点钟也快关门了。
他确信大概用不了多久,殷悦就会结束会议。
然而让苏锦大大出乎意料之外的是,时隔多半个月没来,转着转着,竟然还有额外的惊喜。
他就发现,这几家店里,原本免费借给顾客的卷尺,居然变成了好几打免费发放的纸质条尺。
几乎在每一片销售区域的明显地方都挂在货柜上,顾客只要伸手从挂钩上拿下用就行。
虽说纸质极限只有四尺,但对于更改服装和选购衣物,已经足够用了。
这东西除了方便之外,还对店铺的整洁和成本节约有着良性作用。
对比过去,皮尺横飞,乱摆乱放,来不及收拾,或是皮尺丢失,被顾客私自拿走的情况都没了。
苏锦对这东西是越看越妙。
再联想起殷悦正在开的会议,他不禁为其聪慧和才智大大的折服,情不自禁的激动起来。
就想拿着这纸质的条尺去跟店员们打听打听,殷悦是怎么琢磨出这么好的办法,最近对店里的营业情况还有什么其他改进之处没有。
以便他在日后工作里能更好的为其提供方便,加以配合。
可问题是,时间临近商场关门,店里已经没几个顾客了,大部分店员卸好货物,都开始理货、分货、填写单据。
他也不好去打扰人家的工作,耽搁人家的下班时间。
结果又转了一转,才发现香榭丽舍和花花公子两家店,门口负责迎宾的店员好像暂时无事可做,正在店门口闲聊,这倒是可以去问问。
结果万万没想到,他才刚走过去,就从背对着他说话的两个姑娘口中,听到了极为刺心的话。
“……殷经理那脖子上的项链可真好看啊。哎呀,和她那条项链一比啊,你看我刚买的这条,简直成小孩儿玩意了。”
“那是,你还能跟咱经理比?你这条,也就一千多到头儿了。而殷姐那条项链可不一般,是日本货呢。不说款式和项链份量,那么大的珍珠起码得值个两三千。”
“啊?日本货啊,我说怎么款式那么精巧呢!哎,可是不对啊,没听说殷经理有什么海外关系啊?”
“哎呀,你真傻假傻啊,就非得有海外关系才能用到洋货啊?别的不说,像咱经理那么漂亮,那么有本事,身后岂不是有大把男人上赶着送她啊。”
“啊!是男人送的啊。你没开玩笑吧?没听说经理处对象啊?”
“经理处对象还得跟你报备啊?你以为你是谁?再说了,喜欢殷姐的人多了,那不得好好挑挑啊。”
“那是谁送的呀?你快说呀,不会是苏厂长吧?”
“怎么可能呢。亏你想得出。苏厂长哪儿去弄日本项链?告诉你吧,是经理的上司,从日本回来的宁总送的。就过完节刚上班那几天,宁总来过了。然后殷姐的脖子上就多了一条精美的项链。怎么样?羡慕吧……”
“是宁总送的?哎呀,太羡慕了。宁总对殷姐可真好啊。这么贵的项链说送就送。”
“那可不,那是宁总啊,真是又帅又有钱。嗯,你明白什么意思了吧?”
“不会吧?那照你这么说,宁总和殷经理处上对象了?”
“这还用说嘛,你见过哪个领导,白送给女下属这么贵首饰的?别看都是下属,可皮尔卡顿的甘经理就没有呢。”
“哎呀,殷经理的命可真好啊。我要是有这么一个对象,马上二话不说就结婚。”
“你以为殷经理不想啊,她跟宁总那么多年,这不也才刚算是八字有了一撇吗?你也不想想,宁总身边那么多模特,这样的钻石王老五是那么好抓住的。还得说,是咱们殷经理有本事……”
“对对,不过这么一来,有的人可就苦喽……”
“哈哈,你是说苏厂长吗?那本来就是不可能的事儿。苏厂长年纪也太大了,工资还没咱们高呢,最关键是无趣,方方面面都没法跟宁总比呀。要让你选,你会选谁啊?”
“当然宁总喽。别的不说,就说送礼,苏厂长怎么跟宁总比呀。一点不懂浪漫,总是来送吃的喝的,这也太老土了。”
“就是,刚才他来了,我还闻到一股子蒜汁儿味儿呢。等他一走,我扇了半天风才缓过来,臭死了。大蒜的味道真让人受不了,我都不知道他怎么想的,大晚上到底带什么样的吃食来找殷经理,也亏他拿得出手。”
“哈哈,是够让人嫌弃的啊。想也知道,无非炸灌肠,卤煮火烧什么的,殷经理一会儿见到他,不知道闻到大蒜味会怎么反应呢?”
“那还能怎么反应?只能表面谢谢,背后扔进垃圾箱呗……”
不用再听下去了,这样的话已经足够苏锦收敛与退缩,羞愧万分的悄然离去了。
他匆匆从别的门离开,连厂里的司机也没招呼,一直来到天桥百货商场之外,总算长出了一口气。
可此时此刻,一种刺痛也让他意识到了自己的问题,一厢情愿,缺乏自知之明。
是啊,他这个人老实巴交,文化又不高,赚钱只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人家凭什么喜欢你呢?
谈婚嫁,搞对象,讲的是门当户对啊。
不能不承认,命运有时会跟人开一个很大的玩笑。
美好的东西总是让人产生不切实际的遐想,但现实却会无情告诉你这样力所不逮的结果。
不能说是难过,只有悲凉漫过。
…………
这一天的晚上,蓝岚也在面临着重要的选择。
如今她已经工作一年多了,因为学的专业是校编,原本实习期是被学校分派到了一家中型的印刷厂工作的。
可在父亲蓝教授的运作下,她很快关系就转到了一家出版社接纳,进入其麾下名为《京苑》的杂志组工作,彻底远离了体力劳动。
她工作很是平稳,也很是清闲。
因为这一本月刊发行的杂志,居然连老编辑带新人在内有足足十五个人。
她个人而言,每个月只要交两三篇通过审核的,合计四千余字的文艺性情感类文章即可。
但也因为这样,当她的生活开始进入平稳状态,她的个人情感方面却开始受到来自家庭的压力。
完全不同于对儿子的放任自流,蓝岚的母亲对女儿婚姻可是非常着急的。
身为女人,最懂青春易老,蓝岚妈妈所以很希望女儿能尽快找到可以托付终身的依靠。
于是不但蓝教授,就连蓝铮和蓝家新娶进门的儿媳妇也一起被发动起来,为蓝岚网罗可以相看的对象。
而对此,蓝岚个人是相当抵触的。
虽然她并不承认,自己内心对宁卫民仍旧念念不忘。
但实事求是而言,宁卫民带给她的影响太大了,甚至影响到了她的个人审美。
偏偏像宁卫民那样的人是绝无仅有的,尤其是正统的文化人和干部阶层里,肯定找不到。
于是这样的相亲肯定是次次失败。
她完全拒不接受父母的传统观念,全盘否定门当户对的合理性。
时间一长,所有人都苦不堪言,不堪其忧。
迫于无奈下,蓝岚也只有在自己的大学同学,那些倾慕者里选择了一个作为交往的对象。
但她错就错在,她这个决定太草率了。
就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她选择的这个对象,无论身高、容貌和家世都和宁卫民颇有几分的相像。
过去,既然她的父母不满宁卫民出现在她的生活里,又怎么可能接受这样一个穷小子?
哪怕这个年轻人也是大专毕业。
另外,更要命的是,蓝岚本人的态度其实也不够真诚,缺乏坚定。
打心里说,对这个男同学她远没到喜欢的程度,否则就不会等到今天了。
这件事说起来,其实有点像三十年后许多年轻男女花钱雇人扮演自己的恋人。
她希望的是,暂时性的挑选一个对象,先应付家里这一关再说。
可偏偏完全忽视了对方为这件事付出了什么。
这就导致这件事几乎成了一场灾难。
第九百八十八章 替身
蓝岚选择的交往对象叫方骁,是她上印刷学院时的同班同学。
和宁卫民一样,方骁的父母都是典型的底层劳动人民。
父亲是粮库的搬运工,母亲是纸箱厂的女工。
此外,他还有一个小他五岁的弟弟方勇。
甚至和宁卫民一样,方骁也是在幼年时就早早失去了一位至亲。
不过和宁卫民有所不同的是,方骁失去的不是父亲而是母亲。
而且他的母亲也不是因为车祸过世的,其实是因生产二胎时遭遇难产,失血过多身亡的。
所以方家的生活重担,此后就全着落在了方骁的父亲——老方的肩上。
严峻的生活现实使这位沉默寡言的父亲以极大的毅力令自己从悲哀中摆脱出来。
正像无数个坚强的男人那样,他以坚韧而又勤劳的性格和那菲薄的月薪,支撑起了这个摇摇欲坠的家。
尽管这位父亲仅有一点来自于解放初期扫盲运动时所拥有的可怜文化程度。
但在他内心深处却始终笃信,在我们这样一个国家,清贫绝不应是每个家庭所拥有的最终归宿。
虽然他自己的一生已然无望了,但他希望自己的两个儿子能够出人头地,彻底摆脱贫穷。
于是正像大多数华夏贫寒家庭对自己的儿女所阐述的那样——读书!受高等教育!才是出人头地的唯一途径!
老方就如同武训一样,把这一意识深深地烙印在了自己两个儿子最原始的人生观上。
在老方看来,他自己苦点累点没什么,可以不抽烟不喝酒,不和别人走动。
唯一不能承受的就是供不起孩子读书,让孩子没了上进的希望,失去选择自己人生的机会。
十几年来,正是这一强大的信念支配着这位父亲,含辛茹苦的将儿女抚养大的。
而与此同时,华夏大地也发生了重大的变化。
改革开放的不断深入,使社会发生了一些质变。
知识分子重新获得社会的尊重当然是件好事,可生活指标不断上扬,对于每日凭出卖体力,仅拿一份不变底薪的老方而言,生活压力变得越来越大了。
于是,一家洗染店里就多了一个勤勉的临时工……
街头卖报族的叫卖声中多了一个苍老的音符……
饭馆后厨的垃圾车旁多了一个翻找废旧瓶罐的身影……
好在付出终究没有白费,总算有所回报。
经过多年的坚持,老方欣慰的看到,自己两个儿子正像他所希望的那样,逐步兑现着“寒门出贵子”这句老话。
自己的大儿子方骁不但顺利从印刷学院大专毕业,参加了工作。
小儿子方勇也以优异成绩升入了玄武区的重点高中师大附中。
不出意外,这个小儿子考上大学应该也是板上钉钉的事儿,前程或许比他哥哥还要光明。
完全可以说,老方一生的夙愿几乎是看得见摸得着,就要完全实现了。
如果说他还有一份奢望的话,那就是在大儿子工作后,他们父子俩能尽快还清多年欠下的两千多元债务,并且该为两个儿子成家立业做准备了。
也就是恰恰这个时候,蓝岚决定要接受方骁的追求,与其开始了交往,并且主动把他带到父母家人面前的。
对于方家来说,这不可谓不是一件天大的喜事。
想什么来什么啊,像蓝岚这样的姑娘还有什么可挑剔的呢?
无论家世,样貌,人品,才学,样样没说的。
尤其是方骁本人,一开始的时候,他简直被这份艳福给砸晕了。
他怎么也想不到同学三年,一直在学校被无数人苦追,却从没有对任何一个男生动过心的班花蓝岚。
在毕业一年之后,居然看上了他这样一个穷小子。
他由衷的欣喜若狂,无比珍惜这份难得的幸福。
并且无比庆幸,自己对这份感情始终执着,坚持了下来。
不像许多半途而废的人,禁不住考验,另觅新欢,这才守得云开见月明。
他相信这就是古人所说的“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为此,他一有时间就翻箱倒柜搜罗那些新潮的诗歌文集,然后再挥汗如雨把文豪们的只言片语拼凑出一封又一封的优美情书。
他就如同一个癫狂的情种,用尽全部才华来向自己心目中的女神宣示着自己炙热的情感,感谢蓝岚的慧眼识珠。
然而非常遗憾的是,方骁一点也不了解真正的状况。
其实他之所以会被女神选中,并不是像他自己以为的那样,是靠一片诚心实意打动了蓝岚。
他也并不是那么出类拔萃,只不过他某些方面与一个人比较相似罢了。
他身上那股子出身贫寒却不甘平庸的奋发劲头,以及他藏在骨子里藐视权贵的骄傲。
落在蓝岚的眼里,都像极了宁卫民,才会博得美人的芳心。
不过,尽管相对于蓝岚所认识的其他异性同龄人而言,方骁是最接近宁卫民的替身了。
可假的毕竟不是真的,影子始终没法和正主相比。
方骁身上不但缺乏宁卫民的风趣幽默,也缺乏宁卫民的体贴和见识。
关键是方骁没有穿越的外挂,也就不可能有宁卫民那样平和、自信、积极、勇敢的生活态度。更不可能像宁卫民那样泰然若定,不卑不亢的面对阶级鸿沟,毫不费力,举重若轻地完成阶级跨越。
所以当两个人相处久了,方骁开始被两个人家庭层次悬殊所带来的巨大压力压得喘不过气来。
他终于开始意识到,爱情这东西哪怕再高尚,也不能完全脱离世俗。
且不说,在别人的眼里,他一下子成了趋炎附势,别有用心,想攀高枝的人。
就说空有理想却囊中羞涩的感觉,在谈情说爱的过程里,也变得让人分外窘迫。
但更让他痛苦的,还是思想和见识上的差距。
尽管蓝岚并不是个市侩的姑娘,也没有任何瞧不起贫寒子弟的表现。
可许多东西并不是靠课本念得好,考试拿高分就能扯平的。
像两人一起看电影,国外往往让方骁吃惊不已的先进东西,蓝岚却是司空见惯,反应平平的。
事后两个人讨论起来,方骁往往只有听的份儿。
而两个人一起逛街,蓝岚所感兴趣的东西几乎无一不是价值不菲。
哪怕方骁一直想送一件礼物给她。
可家庭尚未偿清的负债和脑海中父亲充满菜色的脸。
还是让他每次在冒出这个念头的同时,就相伴生出巨大的罪恶感,不能不一声叹息,就此作罢。
所以时间一长,方骁就感觉到穷小子和贵小姐谈恋爱真不是滋味。
无时无刻都会涌现的自卑感如跗骨之蛆一样地折磨着他,一股强烈的羞辱感在从他的灵魂深处冒出来。
以前,即便是大庭广众下,他发现自己的裤子在屁股后磨出一个洞,不得解下上衣围在腰间才能回家补裤子,他在精神上也从来没有这样自卑过。
“贫穷”就像是给他的灵魂也打上了劣等人的烙印,在和蓝岚的相处中,轻而易举就夺走了他通过十年寒窗苦读进入高等学府这件事上获得的勇气和自信。
所以说,并不是谁都有一颗强大的心脏,能冷静平和的面对这种先天性的地位不对等的。
方骁其实打心眼里抵触,这么快就和蓝岚一起面见她的父母。
他真正期望的是,当自己在工作中取得一定成绩或成就后,再去见蓝岚的家人,谈他们两个人的事儿。
虽然他也知道,这或许是一个遥遥无期的幻想,但他还是对蓝岚如此恳求。
“能不能等我能抬头做人的时候,我再去见你的父母。”
可惜的是客观却不允许,因为蓝岚告诉他,“你要是不敢去的话,那我的父母一定会按照他们心目中的标准给我安排相亲对象的。你希望那样吗?”
不用说,没有男人会甘心容忍发生这样的事儿。
于是,逆流而上,明知不可而为也就成了唯一的选择。
思虑过后,方骁也只能咬着牙对蓝岚说,“好,我去。”
去拜会女朋友的父母,当然是要准备礼物的。
这件事方骁连提都没敢跟父亲提,到了约定好的日子,他蒙蒙亮一大早就从家里出来了,冒着风雪直奔血站。
针头刺穿方骁的静脉,他通过出卖自己得到了六十块钱。
然后又攥着这些货币马不停蹄赶往商店,把这些钞票转换成了烟、酒、糖、茶四色礼品。
而当天傍晚,当方骁再度冒着大雪,如约按照地址来到蓝家。
带着他靠出卖血液才凑齐的礼物走进大门,彬彬有礼地打过招呼。
接下来需要面对的却是蓝岚父母近乎于无礼的目光打量。
“你是……?”
“我是蓝岚的同学。也是印刷学院学校编的。”
“怎么称呼?”
“我叫方骁。”
“感谢你对蓝岚的帮助。”
“没什么……应……应该的……”
方骁竭力想要抬起头来,却几乎本能的从蓝岚双亲的目光中,感受到了一种居高临下的压抑和冷淡。
只听蓝岚母亲直截了当的说,“实事求是吧,我们必须对自己的女儿负责,所以我有责任了解你,你现在的工作是什么?未来事业方面有没有什么进步的打算?家庭条件又是什么样的?你们单位能分房子吗?你能不能详细的,如实的,告诉我们?”
“我……”如同一个残疾人忌讳谈及自己残疾的身体一样,方骁感到蓝岚父母问及的全是他人生中的残疾部分。
他沉默了良久,都没能相出一个妥帖的回答。
只能硬着头皮说,“阿姨,我才刚参加工作一年,还有许多东西要学呢。不过我们单位是京城最大的国营印刷厂,而且我在为《京城晚报》印刷的车间工作,那是我们厂比较重要的一个车间了。我们厂分房确实不易,恐怕要得等很久,但我们厂效益是不错的,尤其我们车间。奖金比别的车间都多。您别看我才工作一年,可连工资带奖金已经能拿将近一百一十元了。而且现在有消息,听说明年奖金还要长……”
不过可惜,像小人物所在意幸福,却是蓝岚这样的家庭极其反感的。
说多错多,蓝岚母亲越听越不耐烦,不由自主打断了方骁。
“这就是你对自己未来的规划吗?奖金调整十几块钱你就满足了?你念书的目的,就是为了比别人多一点奖金吗?”
方骁立刻被堵得面红耳赤,简直感到无地自容,刚才想好话,登时全忘了个精光。
“妈妈……”
好在旁听的蓝岚也觉得委屈,发出哀求,才让教授夫人克制了不留情面的一连串盘问。
但问题是,像方骁这样一直闷头读书,才初入社会,又是从事技术工作的人,是不太懂得人情世故的。
他空有一身傲骨,但最不擅长的就是与人交际,缓和局面。
接下来,他又犯了一个致命性的错误。
为了掩盖自己刚才的不慎,他居然十分蠢笨地递上了自己带来的礼物。
“叔叔、阿姨,这些……是……是给您……”
然而这样的举动,却无异于火上浇油。
才刚刚平息了不满情绪的蓝岚母亲,感到火气“腾”一下又重新冒起来了。
心里一下有了结论,断定方骁就是个俗气的年轻人。
于是毫不客气地拒绝,“你还是带回去吧,年轻人,你目前只是蓝岚的同学,没必要这样做。这些礼物我们不能收。”
而一直没有发言的蓝教授,看法也和妻子差不多。
此时,他头一次开口,用平静的,多少还有点儿婉转的声调说道。
“年轻人,你才刚参加工作,可要注意社会上的不良风气啊……”
本来呢,这番话是完全出于蓝教授开导年轻人。
随口说出来的,虽然不好听,但多少还带着点顾忌彼此体面的客气。
要是一般情况下,这个软钉子一碰,尽管不高兴,但大多数人还是能承受的。
但关键就是几天方骁带来的这些东西全是他用自己的鲜血换来的,再加上身体状况也因为鲜血也不舒服,他原本就敏感的自尊心受到了难以承受的伤害。
他仿佛觉得他的血被人当成了污水一样泼在地上,有无数双裹着善良牛皮鞋的高贵之脚在践踏他的血迹。
甚至踩踏他的那些人还捂着鼻子,嫌弃无比哼哧着,“脏!”“臭!”“俗气!”“恶心!”
方骁一瞬间觉得眼前昏黑,口干舌燥,他实在无法忍受了,失去理智一样狂喊。
“尊重是相互的,你们凭什么折辱人!我是天生穷贱!可我的血也是热的,红的!友谊和爱情更是共同创造的,从来不是一方给另一方的恩赐。你们不就是嫌我穷嘛。哼,我发誓,我绝对不会让你们小瞧的!”
此言一出,不但蓝教授夫妇愣住了,就连蓝岚也错愕至极。
“方骁!你……”
方骁二话不说,目露凶光,扭头就走!
第九百八十九章 街头偶遇
方骁是不知门当户对的厉害,不相信“高门嫁女,低门娶妇”的古训。
才遭遇了屈辱,让自己成为了生活中的小丑。
还有一些人,虽然明知道这些道理,也相信这些道理,但却因为抗拒不了天性中对美好向往的本能。
哪怕怀着忐忑的心情,明知很有可能在做无用功,也仍旧身不由己做出了猪鼻子插葱,飞蛾扑火之举。
还是在这一天下雪的日子里,小陶和一个名叫桑静的姑娘重逢了。
巧合的场景发生在当天下午快五点钟的时候。
这一天,原本小陶是按照宁卫民的吩咐,带着几万块钱来到西单的“126台”门市部,为联络方便些,替他自己、罗广亮、殷悦、孙五福、古四儿几个人购买“beeper”的。
这玩意也就是俗称寻呼机。
没想到新兴事物就连经营者也不熟悉,选号、入台、缴费这些手续,折腾了好几个小时才全部办理妥当。
更没想到才刚走出门市部的大门几步,小陶就被一个在大街上与他擦肩而过的姑娘给叫住了。
“陶震!哎……你……你是……陶震吧?”
说实话,可是有日子没人这么称呼过小陶了。
自打他辍学在社会上胡混,除了从警察嘴里,他就没再听过别人这么叫过自己的大号。
无论是家里人,还是邻居街坊,又或是社会上的朋友。
基本上对他不是叫“小陶”,就是叫“陶子”,或者是“陶哥”。
再加上这姑娘穿得也够严实的,头戴剪羊绒的帽子、白口罩,还裹着一个宽大的军大衣,根本看不出长什么模样来。
所以小陶一扭头,立马张着嘴就愣了,他怎么也认不出这个叫自己的姑娘到底是谁,脑子几乎宕机。
好在姑娘挺聪明,很快看出了他瞠目结舌的为难,人家主动把口罩帽子都摘下来了。
这一下,露出的靓丽容貌,差点没晃着小陶的一双眼睛。
那个姑娘真的挺漂亮的,亮出的一头长长的秀发,就跟电影明星似的。
她微笑着站在雪中,薄唇似夕阳在地平线上的最后一屡红光。
她的表情还有些局促,似乎有点拿不准的害羞。
而且这个笑容,小陶还曾经很熟悉。
刹那间,他就把一个从小学到中学,一直在管着他的女同学,和眼前这位姑娘的面容成功重叠了。
很久之前,这样的笑容,他也不知在梦里重温过多少回,又多少次地招来他对自己的咒骂和鄙视。
此时一旦出现就好象可以推翻一切,验证一切。
他只觉得天地升腾如幻,万物凝结成冰,只有这明媚的笑容是真实存在的。
街道、人群、天上地下树梢上的雪都游离出他的视野。
“桑静!你是桑静?”
他赶紧喊出了那个名字,随后还叫出了人家曾经的头衔。
“哎哟,大班长,怎么是你啊?”
姑娘的脸上顿时浮现出微笑。
“行,我还以为你恨我,故意装不认识呢。”
而小陶也由此彻底确信,他真的没有认错。
面前这位,就是他从小学到中学的班长,班里的天之骄女。
他还记得桑静的爸爸好像是什么局的处长,在他们班同学的父母里,已经算了不得的大官儿了。
当然,正因为桑静一直是很受老师的青睐与器重优秀生,手里还握有权柄。
就必然会和他这样的落后生发生严重矛盾。
比如说检查个人卫生了,他黑漆漆的手指甲,不大干净的耳朵眼,永远车轴一样的脖子,就是人家严抓首要目标。
比如说迟到早退了,上课说话了,下课打架了,人家也会尽职记录,报告给老师。
特别是后来实行什么一帮一,一对红。
桑静还主动跟他坐过同桌,那冲突就更显频繁了。
连考试打小抄,上课走神,她也要管。
所以小陶当初真没少作弄她。
往铅笔盒里塞虫子啦,把桑静课本上画小人了。
好像还划了三八线,拿圆规扎过人家。
可即使这样,学校组织春游的时候。
小陶因为家里穷的掏不起划船的钱,还是桑静主动给掏的呢。
而且桑静带来的面包、香肠、鸡蛋、蛋糕,也大方的分给了小陶,甚至大部分都进了他的肚子。
后来他混上了社会,退了学,桑静还来找过几次,劝他回学校呢。
想到这里,小陶不觉有点脸红了,就点像是一脚踩在老鼠夹子张皇失措的孩子。
掬尽三江水,难洗一面羞。
他不免为自己的少不更事,年幼无知相当懊悔。
于是赶紧尽可能的显出热情的态度来,接着话茬说。
“哪儿能呢?我感激你还来不及呢。想当初,要不是你的帮助,在后面督着我。我恐怕现在就成文盲了,连字儿都不认识。哎,你如今是在哪儿上班呢?有你爸给当后台,你也进大机关吧?”
却没想到这话却招来桑静十分不快地回答。
“去你的吧,我有那么没出息嘛。我还在念书呢,我考上第二医……不,现在叫首都医学院了。所以还差一年才毕业呢……”
小陶吃惊之余也不由更生钦佩。
“哎哟,你可真够棒的!这是大学吧?大学多难考啊!就别说学医的了!甭管叫什么,反正没几个人能考上。我估计咱们小学加中学所有的同学里,就你最有出息了。”
桑静还特别谦虚。
“瞧你说的,哪儿有的事儿?其实咱们同班同学里考上大学的也不少,我知道的就有三个人呢。你就是不好好念,要不,兴许也能考上。不过,念书的事终归得看自觉,你不肯,谁强求也没用。那就拉倒呗。”
这话当然让小陶更显惭愧了。
“是是是,我辜负了您的期望,就得赖我自己。不过你也确实高看我了,我再努力,顶多高中也就到头了。”
不过话说回来,作为宁卫民的小兄弟,尽管还没真正拥有属于个人的事业。
可这几年,钱没少挣,眼界也不一样了。
至少如今的“小陶”从衣着外表上看,是混得不错,非常体面的。
皮大衣,皮手套,黑墨镜,纯黑色的羊毛围脖,水洗白的牛仔裤,加上尖头皮鞋。
这风采几乎都赶上港台片儿里的“小马哥”了,相当惹眼拉风。
所以桑静也没有小瞧他,反而把他源于骨髓的自卑当成了客气谦虚。
“哎呀,你也别这么说呀。看你的样子,现在也挺不错的嘛……”
尤其又看到他手里还提拉一大袋子摩托罗拉的电子产品,就更是惊讶无比。
“怎么?这么先进的东西,你都用上了。今天刚买的?可以啊。我有个同学的哥哥是银行的分行长,他也有一个寻呼机,听说要好几千块呢!”
这总算让小陶的感觉好了点,找着了点自信。
“嗨,没那么夸张,这玩意也就一千二百元左右,服务费每年四百元左右,其它部分就是入网费,大概一千元,所以都加上,也就两千六……”
“还不夸张?两千六也不少了。我爸一年工资也没这个数啊。哎,对了,你怎么买了这么多啊!袋子里这是有几个啊?你……你不会是在这儿上班吧?”
“不不,我不在这儿上班。我袋子里这些啊,除了我自己的,还有给别人带的,我们好几个人都要用的。”
“好几个人?那这么说……你才是大单位上班的啊。哎呀,你们单位可真有钱。就为了方便点,肯花这么多钱买这个。哎,你到底在哪儿上班啊?是干什么的呀?快告诉我……”
这么一来,在姑娘好奇眼神的凝视下,小陶就彻底晕了。
有心实话实说,告诉桑静自己是个体户吧,可话到嘴边又怕丢人。
尤其是怕桑静对他的态度来个一百八十度大转折。
于是也不怎么的,他嘴一秃噜,就撒了个弥天大慌。
“我,我单位,其实……也就凑合吧,皮尔卡顿……这公司你知道吗?”
“啊?你开玩笑吧!怎么可能不知道?”
桑静脸上全是不可思议和惊喜,跟着毫不见外地一拍小陶的肩膀,“看不出来呀,你也太厉害了。居然进外企工作了。而且还是这么出名的‘第一外企’。这要是让咱们老师同学知道,肯定吓他们一跳。”
跟着,她还如同好奇宝宝一样,迫不及待的询问起来。“哎,那你现在外语挺不错的吧?在外企上班什么滋味?肯定比机关单位好玩吧?哎,对了,都说今年阿兰德龙要来访华,到底什么时间啊?你们公司内部有什么消息没有?”
这时候的姑娘实在是单纯,小陶见桑静这么信他的话,反而不好意思了,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没想到桑静还误会了,看小陶的反应,以为他不想多谈,表情一下尴尬起来了。
“哎呀,瞧我,我放寒假,却忘了你还在上班。是不是我耽搁你时间了?听说外企管得很严格,对不起啊。那要不,我们再见……”
这种情况下,小陶脑子里哪儿还顾得上其他,赶紧声明。
“不不,我今天的工作就是来办寻呼机入网的,已经办好了。就无事一身轻了。那什么?你要是没什么事儿的话,要不,咱们找个地方聊聊,我请你吃饭,这儿齁冷的……”
没想到桑静还挺乐意,“好啊好啊,我今天纯粹是无聊才出来瞎逛逛,刚从书店出来。正犹豫要不要去新开的百花市场看看呢。咱们俩遇见正好可以聊聊。不过,我可不是到处蹭饭的女孩儿啊。先说好了,今天我请……”
可小陶哪儿好意思让人家姑娘掏钱?
拨浪鼓一样的摇头。
“别别别,还是我请吧。你还上学呢,我都工作了。何况男的请女的天经地义……”
没想到桑静还不乐意了,眉头微蹙。
“你这是什么话?咱们不是老同学吗?你是上班了,我也知道外企工资高。可我还是你的班长呢。要这种事你也耍大男子主义,那咱就别去了。今天就当没遇见过……”
这话一说,在小陶的心里,情不自禁的出现了一阵背景音乐。
“……我们刚踏入人生的旅途,常担忧纯真的心会感到孤独。虽然是路途,路途遥遥。却总会有朋友,有朋友和我会晤。一颗童心,就是一个梦呀,一颗童心,就是一颗闪光的珍珠……”这是前一阵在电影院里上映的《红衣少女》的主题歌《闪光的珍珠》。
不为别的,只因为桑静这样的语气,像极了过去抓他逃课不依不饶的样子。
让他确实感受到了少年时代曾经明媚的阳光。
第九百九十章 追星
爱情这东西,来的时候往往悄无声息,走的时候却容易让人肝肠寸断。
所以陷入情网的滋味,虽然人人期待,最初都很美好,但过程和结果却总是难求圆满。
和小陶一样,雪夜的当天晚上,已经二十好几的罗广亮也遇到了让自己一见倾心的女人。
从这一点来看,他和小陶倒真称得上是一对儿难兄难弟。
要说他们俩唯一的区别,不过是小陶和桑静是老同学,是在大街上偶遇的。
而他则是应邀赴宴,不经意就被一个第一次见面的陌生姑娘掌控了他的心。
要说这件事的罪魁祸首,还是得算在皮尔卡顿公司的沙经理头上。
尽管宁卫民这次回来,已经对当初“投资团”的各位同事们表示过,自己就不是为了炒邮票回来的。
而且还私下里对他们明言,由于鼠票和牛票恶炒过度,这就是一锤子买卖。
后面的生肖票不可能再度复制老鼠和牛的行情。
但沙经理这个死胖子比谁心眼都多。
他担心宁卫民不说实话,或是避重就轻,所以就打起了旁敲侧击的主意。
瞄上了跟宁卫民关系比较亲近,一直为宁卫民鞍前马后办事的罗广亮,想从他嘴里掏点内幕消息。
当然了,沙经理也懂得办这事儿,不能急于求成。
毕竟“炒老鼠票”的时候,他已经和罗广亮接触过不短的时间。
罗广亮对宁卫民的忠心,办事沉着、冷静、有章法,沙经理都看在眼里。
他早就知道罗广亮是个不好糊弄的人,越急就容易把事儿搞砸。
但好在他眼里,罗广亮也有天然的弱点,就是讲交情,要面子,为人厚道。
所以他就采取了感情投资的办法,正事不谈,先套交情,只交朋友。
他相信只要能和罗广亮建立起一定的感情基础来,他就有了稳定可靠的消息源,剩下的事就好说了。
哪怕罗广亮始终不为所动,守口如瓶也无所谓。
因为就凭他的脑子,他的眼力见儿,只要宁卫民让罗广亮去办邮票的事儿,他不相信自己连点端倪也察觉不了。
其实炒邮票这东西需要的是什么吗?
不外乎就是个投资方向罢了。
一旦让他抓住点什么,那就等着发财吧!
就像上次,他跟着宁卫民买日元不就合适了吗?
投进去三十万这才半年而已,就变成五十万了,而且还在上涨呢。
这只能说跟上宁卫民的脚步就能捡着钱,无论投入多少都是值得的。
实际上,就为了拉拢罗广亮,沙经理倒真是不小气。
他几乎拿出了曹阿瞒对待关公的劲儿。
三天一小请,五天一大请,没事儿就拉罗广亮出来,请吃请喝。
而且还挺拿罗广亮当回事的,张口闭口“兄弟”,“咱哥儿俩”怎么怎么地。
罗广亮虽然和沙经理压根不是一路人。
可自打宁卫民炒完邮票,他就没有太多的事儿可做了。
空闲时间一大把,时间长了也是无聊。
由于人是有社交需求的,他对于沙经理聊起那些外企的事儿,听着总觉得新鲜感十足。
那原本就属于他永远触碰不到的陌生世界。
再加上沙经理摸脉挺准,罗广亮这人就是吃软不吃硬。
有时候真禁不住几句好话,又不太懂得场面上的套路。
见沙经理一脸殷勤上赶着与自己亲近,罗广亮虽然有所警惕,知道对方必然有所求,却也不好太驳人家面子。
于是一来二去的,他就牛皮糖一样的沙经理给粘住了。
对于沙经理的盛情邀请,越来越难以说出“不”字儿来。
像这一天,罗广亮就是按照约好的时间,晚上七点来到马克西姆餐厅与沙经理聚会的。
只是他没想到一来,隔着大老远,就看出马克西姆餐厅极其反常的地方来了。
敢情和过去不同,餐厅门外居然已经没有歌迷聚集在此了。
要知道,就凭张嫱如今红透全国的名气,即便是雪夜,马克西姆餐厅门口台阶两边也会有歌迷站岗的。
这可是罗广亮曾经亲眼所见的情景。
像去年京城初雪那天,马克西姆餐厅门口就聚集了十几个张嫱的歌迷,马路牙子上还有好些崇拜崔建的男孩子。
那些人,几乎每人叼着一根香烟,个个都抱着挺大的吉它,嗡嗡地拨弄着。
一直等到十点半演出结束,就为在大门口见崔建和张嫱一眼,要个签名。
马克西姆餐厅还专为这些人准备了免费的热水。
只要求他们克制骚动,遵守秩序,不影响餐厅正常营业。
所以照常理来讲,马克西姆餐厅应该是餐厅里面为顾客演出,外面也有人自娱自乐才对。
要不怎么说,这里已经成了京城前卫音乐演出的圣地了呢?
人气儿就是旺啊!
然而今天罗广亮却发现,大门口没有闲杂人等,只有顾客出出进进。
怎么能不心生狐疑,好奇到底是什么情况呢?
结果走到餐厅大门口,他发现餐厅前面,多了一个用画架子立起的一块黑板。
黑板上写着演出的相关信息,用大小不一的红字和醒目的惊叹号来表达的重要通知。
以他的文化水平,起码读了两遍才弄明白。
大概的意思是,从大前天开始,崔建和张嫱就告别观众,暂停演出了。
取而代之的是ADO乐队和一个来自青岛歌舞团名叫张蜜的女歌手,来此献艺。
演出时间为期两个月。
在此之后,崔建和张嫱才会重返马克西姆餐厅的舞台。
这让罗广亮释然的同时,也不免有些失望。
因为说实话,他虽然比别人更多知道内情,猜测崔建和张嫱是在准备出国的事儿。
可问题是此时的内地乐坛,只有美声、民族、通俗歌曲之别。
主流舞台上,哪怕是通俗,大多数人唱得不是李谷一那样的抒情歌曲,就是模仿港台歌手的“靡靡之音”。
而像小崔那样硬朗不羁的摇滚音乐,像张嫱那样带有磁性魔音,动感天生的迪斯科曲风。
别人可唱不出,别处也听不到。
罗广亮早已经成为了崔建和张嫱的忠实乐迷。
其实大部分晚上光临马克西姆餐厅的国内顾客,基本上也都是冲着他们俩的精彩演出来的。
否则谁没事花十块钱喝杯洋酒,五块喝杯咖啡啊?
那掏的其实都是票钱。
这一下可好了,他们这一走,真正的音乐没了。
马克西姆再请来救场的人啊,弄不好就是那种披着长发,只会哀声叹气地亲吻麦克风的歌手。
电视上现在这种是主流,歌舞团也流行这种,美其名曰“气声唱法”。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李谷依教出来的呢。
可问题是人家李谷依唱歌不是这样啊。
人家演出的时候,可没从音响里传出过啦啦的气门芯漏气似的声音。
天知道这是哪门哪派野路子的传承!
果不其然,等到罗广亮真正一进去就发现,马克西姆餐厅不再是座无虚席,上座率也就六成。
不但国内顾客少了,外国人也少了,也不见服务员在舞台周围见缝插针设置加席了。
当然,也有个好处,就是整个餐厅的环境宽松了不少。
另外,那种要一杯咖啡就准备泡一晚上,看整场演出的主儿,当然也没了。
罗广亮不难找到沙经理的位置。
不但因为他已经来过好几次了,对马克西姆餐厅的内部环境早已经不陌生了。
也因为沙经理身为皮尔卡顿公司的高层,和宁卫民一样,在这儿消费有不小的特权。
一个是价格上打七折,还有一个就是能预订位置,提前一个电话跟餐厅打声招呼就行。
像这一天,沙经理就坐在舞台左边一个带沙发座的小桌上,正跟餐厅经理说着话。
罗广亮走进餐厅就看见了他。
他立刻甩开了餐厅经理,向略显拘束的罗广亮挥手打招呼。
罗广亮坐下来,好半天不知道说什么。
他只看见小桌上沙经理已经点了一些前菜。
什么凯撒沙拉、鹅肝拼盘、奶油芝士培根球,面包篮,都不便宜。
桌上一杯开胃的餐前酒已经见底,沙经理的胖脸上是两片湿润的嘴唇。
他递给慧泉一支烟。“来来,快坐,兄弟,就等你点主菜了……你要喝香槟还是要干邑?”
“香槟吧。”罗广亮已经熟悉了法餐的大致内容,而且懂得了干邑是餐后酒的规矩。
主菜他要了一份烤小羊排配尖笋,随后就又沉默起来。
接触这么久了,他还是不善于跟沙经理这种人打交道。
主要是总觉得没有共同话题,总不能开口聊江湖上的事儿,或者摔跤的事儿,只能在商言商。
可问题是他脑子里还有根弦,极力避免透露有关宁卫民的消息,这就很是矛盾。
好在沙经理是场面上的高手,轻而易举就找到了他们都感兴趣的话题。
“你来之前,我正跟餐厅的人打听呢……”
“打听什么?”
“打听那个新来的乐队,还有那个唱歌的女的。我问问水平怎么样?”
“那餐厅经理怎么说?他们雇的人不是都来唱过了么?”
“乐队没的说,比过去的七合板棒,这回可是合资产品了,两个乐手是外国人呢。就是那女的不太行,别看也姓张,可跟张嫱的水平可没法比。昨天,听说还跑调了。”
“啊?有这么差吗?那这不砸牌子吗?难怪青岛歌舞团都不待了。”
“嗨。也不能那么说,我听经理讲啊,其实那女的嗓子不错,确实专业团体出来的,排练时候绝对没问题。跑调就是紧张导致的,可能没见过这么多外国人的场面,才怯场。其实唱得不灵,倒也罢了。关键是打扮也土气,听说这两天正让皮蒙的设计师给做形象呢。”
“哦,我知道,听卫民说过,是你们公司和港城人合办的美容美发学校是吧?那有专业人士捯饬捯饬,肯定就没问题了。”
“这还真说不好。这形象啊关键在于气质。可你想想,一个青岛歌舞团的,在首都演出,那不战战兢兢的才怪呢。都肝儿颤了,上舞台,她能有什么气质……”
俩人说话的声音很低。
音箱放的是一首缓慢的乐曲,旋律单调而低沉。
就这么聊着吃着,全无压力,很快就到了晚上八点。
不过等到演出一开始,罗广亮才惊讶的发现,这个张蜜呀,原来也是个刚刚二十初头岁的大姑娘。
偏偏外面通知上却咬文嚼字把她写成是张蜜女士。
瞧这事儿闹的,居然让他误会了,还以为是个挺大岁数的娘们。
而且张蜜一开口,就把罗广亮给打动了。
她的嗓子确实不如张嫱那么特别,有魔力。
但她另走一路,歌声单纯得令人心痛。
嗓子很嫩、很甜,一点儿也没有撒娇的味道。
就仿佛一个女孩子在跟父母兄妹聊天,淡淡地诉说心里的苦闷。
尤其是她的演出态度,那是非常卖力。
脸红彤彤的,白皙的太阳穴上亮着汗珠。
一张瘦瘦的瓜子脸。像个不懂事的胆小的孩子,大人让她唱,她就卖力地唱起来。
她脸上单纯的表情和歌曲的旋律、内容一点儿确实有点不合拍。
但罗广亮一点也不失望,反而有点兴奋。
说句不好听的,他经常在天坛和皮尔卡顿公司专营店送货,至少认识五十个以上的漂亮姑娘。她们气度清高,口袋也有钱,可就是有股子让人不舒服的趾高气扬的劲头。
而这个姑娘讨人喜欢的,是她验上略显缅腆的纯净表情和她的歌声。
她长得虽然很漂亮。但如果没有化妆,就更好了。
罗广亮现在有点可惜这个姑娘,对给她化妆打扮的设计师颇有意见。
他认为化妆这事儿,弄得有点太过了。
浓烈的眼影和口红,反而掩盖了这个姑娘最吸引人的魅力,让她至少显得成熟了好几岁。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一直没有掌声吧,还是太过紧张,台上的姑娘一边唱一边用手帕擦脸。
而且显得有些疲倦和情绪低落,猛一看好像不大高兴。
罗广亮因为距离近,甚至能看清姑娘低着头,鼻翼轻轻起伏,脖子后边和口鼻之间有一些淡淡的绒毛,上面有晶莹的汗星星在不住颤动。
也不知道怎么了,他的心随着姑娘的嗓音忽高忽低,呼叫就脱口而出。
“唱得好!”
这一句,让几乎所有目光都投向他。
有的听众,还轰一下笑起来。
当罗广亮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的时候,不免老脸一红,很有点出丑的尴尬。
但是,当看到台上的姑娘也笑眯眯地看了他一眼,轻轻点头以示感谢的时候。
他居然也再度有了勇气,索性带头大力鼓起掌来。
与此同时,他红着脸逼视周围一张张面孔,神情蛮横。
于是所有讥笑声因为他的眼神全都平息下去了。
取而代之的是,沙经理捧场似的,几声跟随的掌声。
说也奇怪,台上的姑娘受到这样鼓励,忽然节奏就准了,演出水平明显提升。
等到一曲唱吧,姑娘不由躬身面对全场,尤其对罗广亮的方向表示谢意。
“谢谢您!”
“不客气。”
这就是他们第一次对话。
但就这么一句简单的对答,让罗广亮激动莫名,足足回味了好几天。
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未来的他,将会成为这里的常客。
会以比那些小年轻们更狂热的痴迷,去“追星”。
第九百九十一章 万里高空
飞机己穿过了厚厚的云层,飞上了万米高空。
飞机之下一片白茫茫,共和国的首都机场早己被那一卷一卷的白云吞没了。
而飞机一旦爬到了预定的高度,四十五度角的椅子,就完全恢复到正常水平。
与此同时,“啪”的一声,鼓膜像是被人捅开。
一阵唏哩哗啦的声音,传进了乘客们刚被捅开的耳朵里。
从此时开始,飞机上的人们就可以解开安全带了。
机舱的扩音器里,随即也传来了日航乘务长的那种程式化,且甜腻腻的日语声音。
“各位旅客,早上好,欢迎您乘坐日航的CA925航班。现在我们开始供应早餐,请大家
把座位前的小桌放平,我们就要开始服务了。谢谢各位合作。”
不多时,两个日航的女乘务员就人手一辆小推车把早餐推进了经济舱。
然而此时她们却惊讶地发现,客舱中的秩序开始变得混乱。
宽大的机舱内,左右两边各两个座位,中间是八个座。
最前面的三排,许多乘客都莫名的激动,叽叽喳喳,大声喧哗。
不但两边靠近窗户的人向外张望着,就连中间座位的乘客也纷纷起身跑到两边去,去看窗外的机翼和白云。
这不但让她们的工作很难进行下去,而且也是一件违反航空安全条例的事儿。
可以说,这两个日本姑娘立马傻眼。
这架自打1974年中日通航就固定往返于京城和东京的航班上,她们飞了那么多次,还从来没发生过这样的糟心事儿呢。
尤其是当她们开始尽力规劝,却发现这些闹哄哄的乘客都是说汉语的共和国乘客,就更感到“无从下口”的头疼了。
因为在她们的认知里,华夏人普遍不懂外语,无论日语还是英语都没法沟通。
简单的事儿或许还能依靠手势比划明白了,可复杂的事儿就得靠专业翻译了。
就眼前这无序的情形,别说她们根本找不着谁是负责这些人的翻译了,就找着了怕也没辙啊。
怎么看也没有能及时控制住局面的可能。
而这也就意味着她们免不了要遭受无妄之灾,为此承担相应的严重后果。
不得不说,这个年代的各大航空公司对于空乘的要求是非常严格的。
特别是讲究服务的日本航空公司,对于投诉机制几乎能到蛮不讲理的程度。
要求旅客乘坐他们的航班必须“非常满意”,连“满意”都不行。
如此一来,从业人员也就必然要受不少委屈。
打个比方说,日航就曾有许多乘务员收到过这样的投诉。
有乘客投诉她们在下降过程中跟旅客聊天,影响了旁边旅客的休息。
聊天具体内容不外乎——你每天飞这个航线吗?
或者是——你们现在飞得多不多呀?
一旦乘务员出于礼貌,对这些问题给予回应,就很有可能被别的乘客投诉。
可问题是她们不回答也不行。
主动搭讪的乘客也会认为乘务员轻视自己,对旅客的问题漠不关心而投诉。
什么叫“左右为难”,“怎么做都是错”?
完全可以这么说,日航乘务员的工作,就是飞一天碰一天的运气。
没有支撑,没有依靠,面对旅客,没有可以拒绝,可以说不的权利。
有的只能是碰运气,看上司是不是心情好,看旅客是不是讲道理。
不过幸好的是,就在这俩日航空乘手足无措,慌得脸色发白,几乎要找乘务长求助的时候。
她们的救星从一个乘客的座位上站起来了。
坐在最前排正中位置的一个衣着笔挺,很英俊的年轻人,站起来说了几句。
别说,混乱的局势一下子就奇妙的得到了控制,闹闹哄哄的场面一下有序起来。
那些趴在窗户上的人回了座位,也没人再喧哗了。
甚至那些人还有人用英语说了抱歉的话。
而这个得心应手掌控局面的年轻人随后的表现,更是有风度。
不仅依次用英语和日语,为刚才的事情干扰了航班正常秩序,对其他乘客表达了歉意。
并且对两个乘务员也专门为此做出了解释。
自称他带来的这些人都是第一次出国,第一次乘坐飞机,又是数十人结伴出行,所以才会这么兴奋,有点忘形。
随后的航程中他会负责这些人遵守秩序,保证不会影响航班乘务工作的。
如果有沟通方面需要,他还让乘务员可以随时找他帮忙。
这一下,两个日本姑娘才算是真正的松了一口气。
既对这个年轻人心生好感,也降低了对刚才这些华夏乘客反常举动的不良印象。
说实话哈,以她们对华夏人的认识和了解,还从没见过这样彬彬有礼,极有风度的华夏青年。
而且难得那么帅气,那么年轻,把她们的男朋友都比下去了。
看样子很有日本上流社会精英的样子,倒像是日本财团的干部,或者是某位大人物的公子呢。那么为此也难免感到很有些好奇,猜测宁卫民到底是个什么身份?
其实还不独这两个空乘这么想,就连同一航班的其他华夏乘客中,也有不少人心存同样的感觉。
不为别的,这年头,谁能出国虽然是值得羡慕,令人眼热的一件事。
几乎可以说是前途无量和恭喜发财的代名词了。
但与这些人在拿到护照,获得签证时,获得了充分的自豪与自信不同。
真等到迈出国门的时候,这些人的内心往往又会充斥心虚与自卑。
谁都不好意思承认,但事实就是,几乎所有人都觉得发达国家哪儿哪儿都比国内强,人家外国人就是比咱们高一等。
所以无论是身负公职,出国公干的。
不论什么专家学者去参加交流活动的。
还是公费留学、自费留学的高材生。
这些在国内属于社会精英的群体,从走进登记口和亲人挥手作别的一刻起,兴奋和激动,就被满心的紧张和焦虑逐渐代替。
曾经被人高捧的身份,被人颂扬的身价,此时统统逃遁的无影无踪。
每一个人都将只是异乡的过客,每一个人都绷紧了脸,茫然若失。
所以等到登上航班,这些曾经的一方人物,都变得循规蹈矩,束手束脚。
默默的为各自的命运担忧,会变得出奇的寂静。
甚至不乏有人为离开熟悉的亲人和故乡,要远赴东洋一待就是好几年而落泪的。
很少又人会像今天航班上这些人这么放得开,这么活泼好动的。
那想想看吧,差距多大啊。
尤其是当飞机行驶了半个多小时之后,还有几个华夏乘客晕机,受不了日航的和食早餐而犯恶心,呕吐的。
这种情况下,就更体现出了双方的天壤之别。
因为就在机舱里充斥着时断时续难闻气味的时候,所有的乘客带乘务员都没想到。
反倒是刚才闹哄过的那些人成了机舱里的救星。
还是那个英俊体面的年轻人站了起来,让他的人给呕吐和晕机的人送去了清凉油,结果很快令所有人都摇头皱眉捂鼻的情况被遏制了,最大程度保证了客舱空气的清新。
为此,就有些华夏旅客,跟刚才破坏秩序的这些人小声打听。
“同志,看你们这么轻松,准备这么充分,连清凉油都带着呢。想必伱们是经常出国的吧?”
“哪儿呀,我们是第一次。连飞机还是第一次坐呢。您呢?”
“我……也是第一次出国。不过,飞机以前倒是坐过的,但都是国内航班。”
“那也比我们强啊,您出去干嘛?”
“我们几个都是轻工局的,这次想为几个厂子引进日本的生产线,出去考察考察先进技术。你们呢?”
“哦,我们是做饭的……”
“做……做饭的?同志,你可真能开玩笑?”
“嘿,您还不信?我就是厨子。还不光我呢,我们这一排都是。”
“嚯,那你们这出去是……?啊,我明白了,参加国际烹饪大赛吧?”
“哎哟,您可别逗我了。哪儿更哪儿啊。我们就是奔开饭庄去的。我们都是京城坛宫饭庄的厨师,刚才站起来的是我们领导,宁经理……”
“领导?那可够年轻的……”
“您别以貌取人啊,年轻怎么了?有本事就行。”
“这倒是。都能去海外开饭庄可不就靠真本事嘛。也别说啊,你们坛宫那菜还就是绝,我吃过两回,那清汤茉莉和桃花泛,至今难忘。要是别家我还真说不好,你们出去,那肯定成。绝对给咱中华美食挣脸面。”
“谢您吉言,这回我们就是靠手艺去挣外汇的,有时间您也去我们店里捧捧场……”
“我倒是想去呢,可惜经费不足啊。咱有一说一,你们的菜也够贵的,国内我们都有点吃不起,就别说在国外?别看我是个处长,也就能跟着局长沾沾光,才吃到你们的菜。”
“嚯,原来您是领导啊。没关系,既然都是京城人。您只要去,到时候我招待您。,不要您钱。虽然贵的我也请不起,但起码两菜一汤,能让您吃饱了。怎么样?”
“好好,有你这话,咱就算朋友了。我姓李,你怎么称呼?”
“我姓查,这位是我师哥,姓江……”
“哎,那你们的店在哪儿啊?一会儿我们先要去新宿,会经过你们的店吗?”
“我也不清楚,反正挺我们经理说,是一特繁华的商业区。怎么走我就更不知道了,反正我们经理提前包了一辆大车,到时候有车接,食宿都安排好了。我们几十人只管闭眼跟着大部队走就行了……”
“嚯,你们这安排的可真够周全的。几十人?还有车接?实力不小啊。这是在东京有合作的企业吧?”
“没有没有,全是我们宁经理安排的,他去年就来打前站了,要不说,本事大呢……”
嘿,就这么着,聊工作,聊住宿,聊机场怎么入关,有没有人接。
一个伙夫和一个处长,头一次身份拉平,居然在三个多小时的国际航班上聊了一路。
这也是缘分。
第九百九十二章 准时抵达
飞机一阵勐烈地颤抖,惊醒了宁卫民,把他从迷迷瞪瞪的小憩中拉了回来。
刚才的睡梦中,他梦见的东西非常杂乱。
一会儿,是老爷子临别时赠给他的话语。
“这回出去,你可是主事之人,身系数十人的前程安全。我也没什么可嘱咐你的,身在异乡,最忌内讧。我就送你一句话,人下人时,要把自己当人,人上人时,要把别人当人。切忌切忌……”
一会儿,又是他陪同宋华桂去参与市政府的招待会。
没想到正在全力筹备亚运会的市长和副市长百忙之中抽身,专门点名与他们会面。
副市长当众大力握着他的手说,“年轻人真会做生意。京城市第一家走出去的餐饮企业,居然被你拔了头筹,了不起啊。我代表京城市委预祝你们马到功成,成为传播华夏饮食文化的使者。不过希望你在做好海外企业的经营工作的同时,也能做好思想政治工作,并创造出经验来。回来教会大家啊……”
随后,还有曲笑强颜欢笑,眼角带泪的脸庞。
“宁哥,那东京那边联系医院的事就拜托你了。真的很抱歉,给你添了这么大的麻烦。我知道你的事情多,这次回去又正是忙的时候。我也懂得这种事儿,许多困难和变数都是预想不到的。所以真遇到解决不了的问题,也请不要勉强。真办不成也没关系。我们一家人已经很感激了,我会永远记得你对我的好……”
最后,又是在由哨兵站岗,职业军人负责安保的机场,走进安全门前,殷悦、小陶、罗广亮与他道别的情景。
“宁哥,你放心,注册成立公司和开分店的事儿,我会办好的。你就等我的好消息吧。”
“尽管有市委特批的条子,可也不能马虎啊,尽量低调,我们不出风头。”
“嗯,我知道了。”
“你看你,早知道你会哭,就不让你来送我了。”
“就是姐们儿,你哭什么啊?宁哥是去做大买卖的,又不是洋插队!宁哥,你什么时候再回来啊?我们到时候再一起来接你。”
“我还真说不好,这得按情况来定。小陶,没事你得多学点东西,考个车本,学学外语都行,别总闲着喝酒吹牛。我站稳了脚,明年看情况,兴许也带你们出来呢。”
“真的,宁哥,我也能出国?咱可不兴哄人的?”
“不哄你。你,三哥,小玥,都没问题。饭庄走上正规,我就带你们出来,趁着年轻就该多看看外面的世界。”
“哎哟,那可太好了。我们家祖坟还没长过留洋的蒿子呢,这是冒了青烟了……”
“去去,闭嘴吧,什么地方!别给你宁哥丢人了……卫民,去了东京家里别惦记,大事小情,我都会帮着照应的。你交代的事儿,也放心好了。我们仨商量着办,绝不至于出岔子……”
“三哥,有你坐镇,我再没不放心的了。那就这样,再见了……”
总之,当宁卫民真正从梦中醒来的一刻,这一切仅仅在他脑海中徘回了片刻,就再度离他远去。
就像是一片看得见却摸不着的烟雾,飘忽着烟消云散。
促使他从留恋不舍的京城,又回到了CA925航班的座舱里。
是的,这一天是1986年3月6日,宁卫民再度离开京城,远赴东京。
虽然和上次一样,他还是乘坐的仍旧是经济舱,未能实现乘坐头等舱的夙愿。
但这一次,可不再是他舍不得花这笔钱的原因了。
而是因为肩上的担子重了,这次带着好几十人“远征”,他不愿意,也不可能去搞特殊化。
大家跟着他出来,一起在异国他乡打拼,最重要前提就要保证精诚团结。
所以他只有保持跟大家一样的出行条件,才能增加大家对他的信任,保证彼此间稳固的感情基础。
否则的话,就等于无形中拉开了与下属的心理距离。
那还怎么可能要求人家心甘情愿,拿出全部的本事来给他练活儿啊?
他很认同老爷子的话。
自知人到了一定的位置,要想继续取得成功。
与如何讨上面人喜欢相比,更重要的是怎么获得下面人的拥护。
一个人素质的高低也不在于对于上层有多好,而是对于下面有多好。
当然了,什么都是有代价的。
既然决定这么干,那除了要遭点罪,也免不了还得受点累。
就拿出行来说,同行的人里,除了他,还没有人有出境的经验。
所以这一次,他摇身一变就成了带团出国游的导游。
不但大家的登机手续,托运行李,吃喝拉撒,通关手续得他来忙乎。
哪怕让下属们遵守秩序,他也要操心。
甚至还免不了提前为大家普及一些日本的风土习俗,讲述一些东京的社会行为准则。
比方说,走路行车都要靠左,等车与排队不要插队喧哗,等车要在车门两侧。
还有垃圾分类,不要随便扔捡垃圾,乱扔烟头,随地吐痰等等。
这也就是为什么在京城到东京短短几个小时的旅程,他还会睡着了。
真是操心费神啊,全是累得啊!
不过好就好在他这次带来的人,大多都是精挑细选的亲信。
在外真是令行禁止,每个人的素质也挺高,大家伙不但很快就适应了不同于国内的环境。
尤其是负责安防的两位保卫科干事——边罡和郑强。
还是国家特殊部门培养出的专业人才,自带娴熟的日语底子。
他们俩都跟乘务员聊的不错。
最后竟然代替了宁卫民,主动担任起与乘务员协调的工作,来为大家的需要安排庶务。
这才让宁卫民安心睡了会儿,养了养精神头儿。
实际上,当宁卫民醒来,揉揉眼睛环顾左右,发现他的人都非常循规蹈矩的坐着。
没人给他惹出什么麻烦,也没人熘到卫生间偷着抽烟。
哪怕机舱里的扩音器响了,又响起航班乘务长甜美的声音,用日语和英语依次通告。
“各位旅客请注意。本次航班将按预定时间抵达日本东京成田机场。现在东京的时间是1986年3月6日11点40分,飞机正在下降,请大家系好安全带。谢谢合作……”
也没有再发生像飞机起飞时,大家伙都迫不及待跑到机舱两侧把脑袋塞到窗户前的乱象。
反而在飞机开始往下俯冲,连机舱内的一些外国乘客,都忍不住开始发出了刺耳的尖叫的时候。
他们一行人却极大的克制了恐慌情绪,为机舱气氛的和谐有序,做出了带头的模彷作用。
所以真正当飞机停稳可以离开的时候,负责经济舱的两个乘务员都是笑靥如花。
真诚的祝贺他们一行人旅途愉快,由衷欢迎他们下次继续乘坐日航CA925航班。
而且不出意外的,还有额外的丰厚收获。
由于宁卫民他们一行人的拉杆旅行箱太过耀目,他们一行人人数又太多,取下箱子一往外走,引发了不小的轰动。
无论是同一航班的旅客还是机组成员,许多人都对这种产品表示出浓厚兴趣。
尤其听说是华夏发明的新产品,正在日本扩充销售渠道。
目前只有东京的几家“大和观光”旅行社才可以买到。
他们在对华夏人的聪慧表示惊讶和赞赏同时,也纷纷留下了联系方式,要求宁卫民送货上门。
可想而知,这些差不多都是可以变现的订单了。
就连和小查聊得不错的,那位来日本考察的轻工局李处长,也是相当吃惊,对拉杆旅行箱大加赞赏。
说真没想到咱们国家,居然还能发明出这么先进又好用的旅行箱来。
早知道的话,哪儿还用出国找什么项目啊。
这不是骑驴找驴嘛,光这个产品就大有可为。
所以他立刻对宁卫民提出能否在京城合作生产,照顾照顾京城的箱包厂家。
宁卫民正愁拉杆箱的产能无法短期扩大呢,没想到飞机上碰上这么一位。
这岂不是意外之喜啊?
想想看吧,要有京城轻工局的支持,在京城生产贴牌货还愁吗?
于是两人一拍即合啊。
宁卫民主动给李处长留了东京“大刀商社”的联系方式,邀请他回国前随时来自己的公司做客。
李处长也说,能遇见宁卫民就算不虚此行,必定叨扰。
总而言之,别看对这种搂草打兔子的好事已经习以为常了。
但这一次宁卫民带着拉杆旅行箱招摇过市,却是捞到的好处最多的一次。
为此,占尽了便宜的他都准备要把机场接单的模式常态化了。
回头只要产品供应充足,他就必定要安排专人,就带着旅行箱全日本的机场里逛游。
不用说,这样的一行人,等拿到了托运行李,排队等待出关的时候,更是充分显示出了大国的气度。
尽管机场大厅里,灯火通明,电子指示,电梯纵演,电视密布。
他们一行人,大多数都被这现代化的场面所震撼。
甚至小查还有点露怯都囔了一句,“这……这也太……太费电了……”。
但其实日本人看他们也一样感到不可思议的蹊跷。
这年头本来到东京的华夏人就不多,而像他们这么人数众多的情况实在少有。
还别看他们的衣着,大多数人还属于第三世界的水平。
既不时尚也不讲究,属于胡乱穿搭。
但一起行动的时候,井然有序组织性纪律性,就是擅长服从的日本人也得汗颜。
尤其无论男女,别看人人拉着一大一小两个拉杆行李箱。
可神闲气定的神态,游刃有余的轻松,也把其他龇牙咧嘴卖力气提着大箱子的西洋人和东洋人全比下去了。
再加上最近日元升值凶勐,汇率已经逼近一美元兑换一百五十日元了。
成田机场的兑换处前,但凡是外国人就没有一个能带点笑模样的。
可这些华夏人却不是。
排着队钻进了免税店去,出来人人笑嘻嘻手里多了两条香烟,好像还觉得多便宜似的。
而且没人打听怎么坐车,怎么去东京市区,毫无半点初到异国他乡的惶恐和焦虑。
鱼贯而出,直奔机场外面的停车场而去。
所以日本海关的工作人员都有点湖涂了。
他们真的是来自第三世界吗?
真的是来自华夏内地吗?
这,这也太反常了!
不大像啊……
第九百九十三章 不一样
不一样!
确实是不一样!
跟着宁卫民走出机场的这一行人,他们自己也感觉到了这一点。
尽管都是同一航班而来的华夏子民。
可无论与那些不得不驻足于机场门口苦苦等候,还不知道有没有人接的同胞们相比。
又或是和那些只能花去身上大部分资金去买班车票,还得自己卖力提着大包小包去排队上车的同胞们相比。
甚至是和被一辆面包车司机接走的李处长他们相比。
他们这些人都显得太幸福了。
因为他们根本不用等候,也不用花钱,更不用发愁查找地图。
一辆专门为了接送他们豪华的日野RC大客车,早已经提前半小时等候在机场门口。
他们从机场一出来,不但上车就走,人人有座,而且还享受到了国内难得一见的周到服务。
穿着制服的机场服务人员,帮助他们把所有的行李箱放在大巴士座位底下的车舱里。
而大客车上除了下来身着制服的司机像他们鞠躬问候,还跟着一个空乘一样的美女导游负责接待。
一见面就先守在车门口挨个发放瓶装水。
这真是贵宾旅行团才有的礼遇啊。
从某种程度来说,他们的出行条件,就连同一航班的东洋人和西洋人都被他们比下去了。
敢情这辆大客车啊,是目黑区的大和观光分社的高桥社长派过来的。
设备先进讲究,座位宽大舒适,冷暖两用空调,能坐三十六个人。
就为了答谢宁卫民履行承诺,优先供给他们分社的拉杆旅行箱。
高桥社长对于今天派车接机这件事特别热心,一得到航班的信息就安排好了车辆和人手,就连费用也不肯收取,就当联络感情了。
要不说越有钱的人就越有钱呢。
当一个人混开了,为许多人所需要的时候,那么他调动社会资源的能力也会超过常人。
即便是让大多数人为难的事儿,有时候仅仅也就是一句话的罢了了。
甚至不花钱享受到的东西,比花钱的还好。
而且为他服务的人还会以此为荣,生怕伺候不好他,根本就没处说理去。
宁卫民如今在东京就有点这个意思了。
原本至少花费十万円一趟的包车白坐,车辆还几乎是全新,司机和导游也是最好的。
这应该也算是成功的一种标志。
那不用说,站在其他人的角度,对这样的安排还有什么可挑剔的呢?
实际上,无论是坛宫的普通工作人员,还是两位的厨行老师傅,又或是崔建、张嫱和她的妈妈,都是高高兴兴,相当满意。
别看这些人在京城的时候,也都坐过大客车,可比起日本的客车感觉就完全不同。
大和观光的这辆车,带给他们的感觉是,宽大、平稳、舒适、流畅,不但有暖气,车里不时还冒出一般香气。
和国内那些型号落后,保养不善,又有年头的大客车可是天壤之别啊。
哪怕他们听不懂导游小姐用英语讲解也没关系。
反正导游小姐亲切的笑容和甜美的嗓音,已经足以让他们感受到宾至如归的友善,以及受到的尊重了。
尤其是在汽车行驶的途中所见到的沿途风景和建筑物,兴奋的微笑就更浮上了他们的脸颊。
每个人望着窗外的一切,都感到新鲜无比,十分兴奋。
立体交叉公层层叠叠,多层高架公路好像飞天而过。
望不尽的车灯,排列整齐耀人眼目。
一会儿,大客车钻进了隧道,掠过车窗的仍然是连绵不绝的汽车尾灯。
当大客车又从遂道爬上来时,车里几乎所有乘客都不约而同地“呀”的一声叫了出来。
东京市区,一个繁荣发达的都市。
就像一座海市蜃楼,通体透明般地展现在他们眼前。
一座又一座摩天大楼,象一个又一个庞然怪物,低头俯视着密密麻麻的人群与车队。
好像汽车在它们的脚趾缝间钻来钻去。
各色的广告牌子能看得人眼花缭乱。
“前面就是东京市区了。我们的饭庄和住处都在市中心。”
宁卫民主动转头为大家介绍说。
而望着这光怪陆离的景色,几乎全车的人瞠目结舌。
这不奇怪。
这座亚洲第一大都会,别说会令初来乍到的异国人感到无比的新奇。
就是以宁卫民的眼光,依然咋舌。
不为别的,繁荣是比出来的。
这年头,别说共和国的“北上广”在城市建设方面,至少落后人家几十年。
就是整个亚洲,也再没有一个城市能和东京的现代化程度相媲美。
忽然间,车速又减慢了。
所有的汽车都变成了蜗牛,堵在高架桥上,只能慢慢的一点点地向前爬。
各种各样的汽车,在桥上和桥下构成了几乎凝固的车河。
千姿百态,争妍斗艳,宛如一场露天的汽车博览会。
也是这个时候,车内保持了许久的宁静再度被打破了。
“看,你看!好高的楼啊!怎么全是玻璃呀!太牛了!就像龙王爷的水晶宫……”
“看哪,快看!那边的桥上有火车通过!那是新干线!我知道,我知道的……”
“哎,刚才我们经过的那里,是不是《追捕》一开始,高仓健躲避警察的地方呀……”
“警察,日本警察!看哪,他们坐在警车里呢,真跟电影里演得一模一样哎……”
好家伙,这叫一个热闹。
大概是在飞机上憋闷的太久了,又或是坐在完全是自己人的客车里太放松了。
这些人又恢复了活泼兴奋,自由散漫的样子。
不过这次,宁卫民倒也没干涉,谁让是包车呢。
只是他们少见多怪的样子,却是大和观光的司机和导游小姐完全不能理解的事儿。
两个日本人怎么都摸不透这些华夏客人的兴奋点。
说实话,把这两位都给整不会了,狐疑地连连观望,连导游小姐原本很熟练的介绍都尴尬的停滞了。
“怎么不走了!堵得这么厉害,是不是出事了?”
尤其是等待的时间久了,许多人不禁从座位站起来,或者是向窗外伸出头去。
导游小姐就更是有点着急,叽里哇啦的开始制止。
当然了,对于这种有违安全的事儿,这次宁卫民也不能坐视不理了。
他让大家安坐好,再度重申纪律,而且还给了这样的解释。
“堵车可是东京的一大特色,谁让这里人口密度大,汽车又多呢。所以不比咱们国内,大家用不着惊慌失措,要学着适应。以后千万别一看见堵车就着急,哎呀,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情啦,是不是出了什么大事啦?其实,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不信你们仔细看看外面,路人们不都是在干着自己的事,安然走自己的路吗?”
果不其然,大家再这么一看,外面的人果然都是若无其事的样子。
谁也不去瞥一眼街上那些喧闹的车辆。
他们行色匆匆,专注地办自己的事,走自己的路。
唯有江大春忽而感慨地说,“不愧是小鬼子的地方,狗日的,还真他妈邪性!”
这带着脏字的一句叹息,立刻引起哄堂大笑。
连宁卫民也是强忍笑意,只是不痛不痒点他一句,“注意场合啊,有点素质。”
反正车上两个日本人听不懂,倒也不会产生什么国际纠纷。
倒是一脸呆萌的导游小姐有点被坑了,居然还陪着点头微笑呢。
全不知道,自己这是在当捧臭脚的日奸。
就这样,一路上停停走走,在下午两点左右,大客车终于来到东京最繁华热闹地段。
这个时候,出现在车窗外的是,是来自全世界的一线品牌的汇集之地,真的象是天堂一样的世界。
无形之中,不但街上的汽车上了档次,连人们的衣着也上了档次。
哪怕是路边的咖啡店里,也能看到衣着笔挺的老绅士或者是身着和服的老奶奶。
正如东京社会普遍传言的那样,住在东京的上等人,就是买瓶酱油也会往银座跑。
或许显得有点不真实,可就是那么美好,就在他们的跟前。
以至于当大客车停好,到了该下车的时候,车上的人们又变乖了。
不但说活声音再度变小,排队井然,且守规矩。
就连刚才骂“狗日的”江大春也收敛了粗糙本性,表现得文明礼貌。
下车的时候,一再对司机和导游小姐说着“三克油”。
当然,也不会样样都那么让人满意。
比方说,等到这些人跟着宁卫民转到精工大厦后面,终于来到银座5丁目6番8号。
当他们看到咖啡馆旁边的一条黑黢黢的小巷,听说里面才是大家的住处。
对比外面的繁荣街景,也难免会有一定的心里落差。
这个时候,完全不由自主,难捺心头的疑惑,有人就向宁卫民发问。
“宁总,这……这是……咱们住的地方?没搞错吧?”
“对。就是这儿。没错。”
“宁总,这……里面好深啊,咱们的住处能看见太阳吗?”
“太阳?你们哪儿用得着那玩意。既然来了,那就得给我披星戴月从早干到晚……”
虽然宁卫民明显是开玩笑的意思,可这话说的还真是残酷啊!
大家嘴上是嘿嘿笑着,可都觉得莫名有点尴尬,并不真的好笑。
就连张嫱的母亲和两个厨行老师傅也不禁微蹙眉头。
不过等到真的走进去,这些人却真正感觉到宁卫民的诚意了,刚才的不快和芥蒂一扫而光。
因为里面别有洞天,条件居然好得完全出乎大家的预料之外。
一层进门先是一个大厅,除了两条长长的木桌板凳作为餐桌餐椅。
靠墙处还有放着杂志和报纸的书架,贴墙的长沙发、茶几、饮水机,咖啡机。
最关键的是有一个二十五寸的索尼牌电视机。
别看是二手货,可那是带遥控的,图像屏幕的尺寸和清晰度,基本秒杀国内大多数的彩电。
另外,一层还有厨房、厕所、洗衣房、垃圾房和杂物间。
说白了,这一层就是标准的公共空间,基本上能满足大家日常生活的全部需要了。
尽管不见太阳,可室内灯光照面充足,极其的亮堂。
尤其是垃圾房,更属于贴心的设施。
因为按照日本目前社会制度,垃圾只有到特定日子才能扔掉,而且还只能扔指定的种类。
如果错过,就不得不让垃圾陪自己至少一周,忍受一周的臭气。
一般的老百姓为此难免苦恼,唯有高级公寓配备的24小时垃圾房,才能满足住客这种扔垃圾的随心所欲。
考虑到国人来东京这方面肯定是个弱项。
宁卫民这次装修,索性就照搬了赤坂公寓的做法。
尽管此时这些跟着他出国的人,还不可能意识到这一点多么方便和可贵,但的的确确是他为大家最体贴的考虑。
至于二楼和三楼,要描述起来可就相对简单多了。
二楼划为男宿舍,十二个房间。
三楼划为女宿舍,有十个房间。
除了每层都有干湿分离的厕所和淋浴间之外。
那无一例外,都是统一上下铺,带有两个书桌,两把椅子,两个衣柜。
这么说吧,和三十年后共和国的大学宿舍模式差不多。
不过重点是,为迎合大家的生活习惯,所有楼层都是地砖地面,不用脱鞋。
而且所有的床铺被褥,工作制服和洗漱用品,拖鞋毛巾,宁卫民都提前买好了。
每人一套,提前放在了房间里,而且是分色的,大家只要认准了,自行使用就好。
最后的三楼之上就是那个曾经出过事故的露台。
经过整修,现在上面种植了一些花草,安放了不少的晾衣架。
既可以让大家在这儿晾衣服,也可以让大家在此烧烤。
但这还不算完,宁卫民甚至告诉大家,为了让大家更好的工作。
这栋小楼他聘请了专门的管理员负责公共区域和楼层卫生,明天会来上班。
之后每天早上还有专人来做早餐,完全就是酒店式的管理模式。
大家只需要把各自房间的卫生保持好就行。
此言一出,人人惊讶。
不但江大春脱口而出,“宁总,您这不是带我们来干活的,是带我们来享福的吧?”
那两个厨行的老师傅更是劝宁卫民。
“用不着,真用不着,这日常起居,打扫卫生,如果都要假手别人,那我们不真成了废物点心了吗?”
然而宁卫民却说,“老师傅,话不是这么说。出门在外不比在家,身体健康才是最重要的。真要加班练活儿的时候,我不会不好意思。但反过来,如果花几个钱能让大家获得更好的休息,我也愿意。大家愿意跟我出来,是信得过我,那我就得对得起大家。您二位可别觉得不好意思。我始终认为,艰苦朴素和吃苦受累,是手段不是目的,我们最终要的还是追求好日子啊。”
还真是什么人办什么事儿,这番话一说,宁卫民的人品优劣彰显无疑。
别说更得坛宫饭庄职工们的拥戴,旁观的几位编外人员无不羡慕钦佩。
就连两个头一回跟宁卫民打交道的厨行老师傅也彻底踏实了。
觉得自己还挺运气,出国居然能跟着这样靠谱的人办事。
就是累点儿,那也顺气啊,还有什么理由不好好耍手艺啊?
但这就完了么?
怎么可能!
宁卫民最后宣布的几项决定,才是让真正反映出了他对自己人是多么的厚道,又多么的大方。
让人叹为观止,举座欢呼。
“那什么,我再跟大家说一下这几天的安排啊。明后两天没有工作安排,还是乘坐今天来接大家的车,我会带大家在东京转转,认识认识这座城市。”
“第一天看看日本皇宫,浅草寺和著名商业街,第二天咱们去迪士尼乐园。等到第三天,也就是3月9日,咱们再去饭庄,熟悉情况,开始安排工作的事儿。”
“还有啊,大家一会儿把行李放在一层大厅里。然后回你们的房间休息一下,再统计一下,看看日常生活还缺少什么。半个小时之后,等我从银行取钱回来。我们就出发去购物,逛逛日本的超级市场。”
“这次出来,我是非常感谢,大家为了饭庄,也为了帮我的忙带东西,都没有带私人的行李。也很过意不去。所以一会儿啊,咱们每个人都有五万日円,可以在超级市场购买自己需要的东西。这是我个人的一点小意思。”
“最后还有一件事,这几天我们自己不开伙。为了让大家尽快了解一下日本餐饮市场的情况,更能切合实际的开展工作。3月9日之前,我会请大家去品尝东京各种餐馆的风味美食。中餐、和食、西餐都有。六七顿饭呢,你们想吃什么菜,也可以自己申请,千万别客气。不过大家也别白吃啊。吃过了回来,都得说说自己喜欢的菜,评价一下日本人的服务水平和方式。”
最终,随着宁卫民问出“怎么样?行不行?”,全场振奋激动。
谁能想到还有这样的好事啊?
大家七嘴八张,喜笑颜开,恨不得全炸了。
小查甚至振臂高呼,“万岁!英明神武!”
江大春也双手挑大拇指,“宁总,你是英雄!真豪杰!”
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但这,也是真正的爱戴。
第九百九十四章 反差
整整一个月,松本庆子没和宁卫民见面。
在此期间,由于华夏电讯基础落后,和电影拍摄外景等等原因。
他们就连通过电话联络上的机会,也是屈指可数。
孤独如同饥饿了一百年的鬼,用长舌紧紧缠绕松本庆子的喉咙,几乎就要把她勒死了。
那个当初他们彼此分别的除夕之日,似乎已经成了爱情的祭奠。
更糟的是,连事业方面也开始不顺。
恰恰在宁卫民离开东京之后,深作导演又开始骚扰松本庆子,想把她拉到自己的床上。
而在几次遭到松本庆子态度鲜明的言辞拒绝后。
这家伙一改往日的温文尔雅,软磨硬泡。
居然变成了一个无赖,开始利用拍摄权力在电影拍摄过程里针对性难为庆子。
想以此逼迫她就范。
松本庆子因为避无可避,忍无可忍,最终和导演在片场发生了严重的冲突。
这件事甚至闹到了惊动松竹总部的地步。
后来,在社长迫本淳一赶赴北海道的调停之下,双方这才勉强合作,按照计划完成外景拍摄。
但这件事的后续还没完,半个月前回到东京后,很快媒体就传出松本庆子和导演不合的消息。
一时间这件事在日本闹得沸沸扬扬。
哪怕松竹会社和松本庆子的事务所极力公关,松本庆子本人也出面澄清,都在竭尽全力想要平息此事。
可深作导演却趁人不备,给了松本庆子背刺的一刀。
这家伙接受采访时,故意对合同条款的约定避而不谈,只纠结于松本庆子拒绝拍摄大尺度镜头。
对记者揭示,这才是他们矛盾的根本原因。
虽然他道貌岸然的发言冠冕堂皇,好似没说一句坏话。
但言下之意,却是暗示大众,松本庆子已经变成了一个不尊重剧本和导演。
也不再敬业,只想凭名气混饭吃的影后。
或许还有胁迫剧组,想要提高酬劳的意图。
所以尽管第二天,深作导演就对迫本社长表示自己是酒醉失言,并为此道歉。
但多方努力还是因为深作的这番“无意”言论毁于一旦。
再加上行业中的地位不同,演员与导演起冲突,在人心向背上也是不占优势的。
许多《火宅之人》剧组的成员,为利益权衡,都站在了导演的立场,形成了有力的佐证。
尤其是原田美智子,彻底倒戈相向。
导致这盆脏水一点没剩,全泼在了松本庆子头上,就此引发了媒体和影迷对她一边倒的批评。
迫本社长也只能为眼前利益考虑,为保住影片票房想要息事宁人,极力和稀泥。
最终松本庆子只能委屈地在媒体上公开道歉了事。
而这不但导致她人气下跌,饱受影迷批评,还让她急火攻心,大病了一场。
说白了,这段时间里,在日本苦苦等候爱人的松本庆子简直像极了苦守寒窑的王宝钏。
历尽生活磨难,被人落井下石,还遭遇背叛,活得太苦了。
好在她的身边还有一位虽然相识不久,却很够意思的朋友。
在石田良子的悉心安慰和照顾下,她躲进了西麻布的小公寓里,终于避开了媒体的追踪,身体也渐渐好了起来。
而她也就更想念宁卫民,渴求他的肩膀和拥抱。
结果这一等就等到了3月6日。
而这一天,她虽然终于等到了宁卫民的消息。
只是宁卫民却没有像当初说好的那样,第一时间就回归她的身边,仅仅是打来了电话。
“我是宁卫民,是庆子吗?”
“啊,是我,你在哪里?”
松本庆子急切的问。
刚吃完午餐的她,中午看着电视就迷迷糊糊睡着了。
被电话吵醒本来还有点昏昏欲睡,一听电话里的声音,登时清醒。
“啊哟,我是不是把你给吵醒了?你在午休吗?”
宁卫民像是察觉到松本庆子的声音有异似的说道。
“我就是在沙发上小睡了一下。你呢?你在什么地方?话筒里很嘈杂啊。你是在京城的电话大楼吗?”
“不不,我已经回到东京了。在银座的住友银行呢,我来取钱。”
“你回东京了。什么时间到的?那太好了。不过……为什么没提前通知我?”
“抱歉。实在是因为联络不便,才没能及时告诉你。飞机是今天中午到的,我把国内来的同事们带到银座的宿舍安顿下,马上给你打电话了。”
“对不起,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开车去接你。”
“我了解的。其实这也是我期待的事。不过我这次同行的人有好几十位同事呢,他们对东京的情况又几乎一无所知。无论是生活还是工作,都需要有人帮助。所以你来了我也走不开,必须得充当他们的向导才行。说起这个,倒是我要真心说声对不起呢,恐怕这几天我也得住在宿舍里,以便帮他们随时解决问题……”
“啊!你是说……今天不回来吗?我们不能见面?”松本庆子的语气急了。
“对不起,原本答应一回来就去找你的,可实在是抱歉。尽管我真的很想念你,可职责所在,他们在这里只能依靠我。我得对他们负责。希望你能体谅……”
“不,你又误会了。我能理解,只是想见你。我非常想见你。每天都想你。所以你……你……难道就一点时间抽不出来吗?只要一个小时就好,或者半个小时……”
松本庆子是那么的急切,踌躇不安的语气简直就是个爱情的乞儿。
显得她是那么脆弱不堪,又无可自拔。
这样一来,纵然措手不及,哪怕百般克制,宁卫民也忍不住心软了。
原本延迟见面的想法,他也含糊了。
“一个小时的话,当然没问题。可……我在银座呢。如果我去找你的话,时间上……”
“没关系,我开车去找你。”
至此,松本庆子更是迫不及待,但声音明显已经有了期待的愉悦。
这种情况下,宁卫民悲悯之心蠢蠢欲动,他不能不同意,否则他自己也会寝食难安。
“那好吧,我们在哪里见面比较合适呢?”
“三井花园饭店的餐厅酒吧。你还记得吗?那是我们……”
“我们一起去看海边日落的那一次,我记得的。”
“太好了,真高兴。等我,一会儿见!”
松本庆子挂断电话前的声音欢快的就像是一只歌唱的小鸟。
宁卫民手握听筒,也不禁深受感染,情绪愉悦且欣慰。
他乐见于此,也享受这样。
这不奇怪,恐怕无论哪个男人有幸获得这样一个女人的渴望,也会得意非常。
然而宁卫民所不知道的,却是巨大反差的一幕。
如果他看到,一定会暴走,不惜代价也要找出其中的原因。
因为实际上,松本庆子在和他通电话的时候,眼眶就不知不觉中湿润了。
真当她挂断电话,移动脚步,她的情绪立刻失去了控制。
捂上嘴的同时,几滴眼泪滴落在电话旁的茶杯里……
第九百九十五章 倾其所有
谁说女人出门,化妆至少四十分钟的?
松本庆子就身体力行,为宁卫民破除了这个谣言。
实际上宁卫民来到约定好的地方,也就等了十五分钟,就见到松本庆子从餐厅门口走了进来。
此情此景似曾相识。
还是同一张桌子,还是同样急切见面的心情。
唯独和上一次不同的,今天是男人在等女人。
于是面对面的一刻,两个人都不约而同的停滞了片刻。
他们即是在怀念,也是在互相审视,互相欣赏。
因为哪怕时间紧迫,两个人仍然都力所能及的精心打扮了一番。
宁卫民的大衣是浅灰色的,西装是铁灰色的。
这一身朴素的英伦灰是登机时的行头,显得很商务。
他不可能为了一时兴起的临时约会去更换。
但是鞋子,他却利用酒店的擦鞋器用心擦过,一尘不染的明亮。
他还临时在酒店的商店买了一条新手绢。
也像法国人那样,用于对西服的口袋进行了装饰。
而女人是最善于观察细节的,这一切并非无用功。
落在松本庆子的眼里,已经足够产生干净、质朴、绅士气质的联想。
更别说宁卫民本身是那么的英俊。
年轻的容颜和身体,足以让与他擦肩而过的女人心旌摇曳,让同坐在餐厅里偷窥他的女人浑身发热。
至于松本庆子,她的衣着也比平日显得保守了许多。
香奈儿的裙摆超过了膝盖,领口也没有裸露锁骨。
那些奢华的腕表、手镯、项链、戒指都没有戴。
就连耳钉也只是纯银的,有些黯淡无光。
不用说,这都是因为时间紧迫的原因。
既然短时间内没办法精挑细选,不可能找到符合心意的衣服。
那松本庆子就只好选了一套不会出错的衣服。
但即便如此,松本庆子绰约的风姿和精致的妆容还是足以打动任何男人的心。
以至于她一进来,宁卫民就能清晰的感觉到,许多男宾客的目光都聚焦在了她的身上。
直至她坐到了自己的面前,躲藏于偏僻的一隅之地,这种持续的关注才得以屏蔽。
甚至不分年龄,有女伴的人同样如此。
为此,当然就很可能为这些男人带来一些自作自受的尴尬和麻烦。
所以话说回来,像他们这样的两个人,对陌生人的吸引力都这么大。
当然是绝不可能就这么老老实实面对面坐着,只靠一杯饮料和闲聊,消磨掉好不容易才挤出的宝贵时间。
事实上,哪怕他们的初衷确实只想见面坐一坐,聊一聊。
但因为太久没有相聚了,相思早已泛滥,而他们各自又太有魅力了。
也就五分钟之后,在荷尔蒙的强大影响下,他们俩就在面红耳赤,心跳加快中达成了新的共识。
宁卫民看了看表,握了握松本庆子的手,就在桌子上放下钞票,先一步离开了。
又过了五分钟,松本庆子的BP机传来了宁卫民订好房间的号码,她也离席而去。
之后乘坐客梯一直来到九层,对照房号,一把推开了一间没有上锁的房间。
结果宁卫民早已等候在此,身后房门一关,他们两个人就抱在了一起。
“你还好吗?”
宁卫民用右臂擦去额头的汗水问,这时看到身边爱人还在喘息,不免有点担心。
“好……特别好……好想死……又好想永远活着……”
松本庆子确实全身瘫软,脖子上挂着细小的汗珠。
只是她的声音听着虽然柔软无力,轻如飞絮。
但手指在宁卫民的后背深深掐下去所引起的刺痛感,却让他放了心。
而当他正要呼疼,痛斥情人的淘气。
松本庆子话锋忽然一转。
“对了,你想好……要……要买什么汽车了吗?”
“怎么又提这件事?”宁卫民失声而笑。
这似曾相识的一幕,让他想起了上次松本庆子要送他汽车的情景。
“上次不是说算了嘛。不要再这样了好不好?”
“这样不好吗?东京那么大,你又那么忙……确实需要一辆汽车了……”
松本庆子的喘息渐平,表情却是微微蹙眉。
“好,你对我太好了。可庆子,我是个男人啊,总不好意思总花你的钱。何况我现在可以用公司的钱来购置车辆了,又何必让你破费呢。这件事今后不要再提了……”
“对不起,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太爱你了,我太爱你了……”
松本庆子的声音颤抖,手紧紧抱住宁卫民,身体骤然绷紧了。
说实话,宁卫民虽然很享受松本庆子对自己的依恋。
这种紧张又敏感的反应可多少有点异常,完全不似一个月之前的她。
不免为此大惑不解。
他怀里的人为何变得这样没有安全感?
这都第几次了?怎么今天总是道歉?
好像是出于恐惧,在害怕什么似的。
于是他凝视怀中美丽的脸,仔细察言观色,带着惶惑发问。
“庆子,你到底怎么了?在担心什么吗?我不是已经回来了吗?你有什么心事,可以跟我说的……”
这话果然让松本庆子安定了一些,也有了倾诉的欲望。
只是话到嘴边,她欲言又止。
由于牵扯到和旧日情人的感情纠纷,她还吃不准宁卫民会是什么样的态度。
也对自己遭遇的委屈,颇感难以启齿。
而就在她充满顾虑和疑惑的这个时候,宁卫民的BP机又响了。
宁卫民不得不起身下床,用酒店客房的电话回拨过去。
这才知道是那些坛宫饭庄的职工们委托保卫干事边罡打给他,问他取钱是否顺利,何时回去。
也那怪大家已经等的有点不耐烦了。
毕竟出来时,他交代是半小时回去,如今都一个半小时了。
宁卫民对此无计可施,看向松本庆子的眼神就像被一团乱麻缠住,左右为难。
而这样一来,松本庆子几乎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她决定还是暂时保密,以免干扰宁卫民的心情。
“是有什么急事吗?公司同事?”
“是的,对不起啊。恐怕不能陪你了。他们在找我。”
“我没关系的,你别为我担心。真抱歉,因为我,耽搁你的正事。”
“别这么说,我也同样想你。今天你肯过来太好了。我们在一起的时间虽短,却很幸福。”
“真的吗?”松本庆子从依靠的床头坐了起来,激动追问,“那明天呢,我们明天什么时候见面?”
宁卫民一时语塞,“明天……”
他没想到松本庆子这样的痴缠,也真没把握还能抽出时间。
“答应我好吗?”
松本庆子苦苦哀求,“我想每天都看见你,不然我……我……”
“我尽力而为吧。”
宁卫民认真想了想,觉得要是生硬拒绝有点残酷,便走近松本庆子,温柔地抚摸她的脸庞。
“白天恐怕不行,也许晚餐之后有可能。如果可以,我会把礼物带过来,是我在京城专门给你选的。不过我不敢保证,得看情况……”
“有礼物给我吗?太好了。抱歉,我好像是有点任性了。”
松本庆子激动搂着宁卫民,紧紧贴近他。
然后非常贪恋地呼吸着他的味道,犹如贪恋玩具的孩子。
“可我每天都在想你!我太想你了!”
这句话说的如同宣誓。
宁卫民也不是铁石心肠,真的被感动了。
他不想辜负这样的爱情,感到如果再拒绝就等于亵渎。
于是原本的不坚定也转向了。
“那明晚还是这里见面吧。不管多晚,我都一定来。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就去续订一天……”
“真的吗?真的?”松本庆子终于有了神采,“太好了,谢谢!”
为此,宁卫民虽然感到了欣慰,却不能不去关注时间。
他轻轻挣开了搂抱。
“庆子,我现在真的要走了……”
“那我送你。”
松本庆子百般不舍的下了床。
虽然如同一个体贴的妻子一样,还帮爱人穿好了衣服。
但当穿上浴袍,送送宁卫民到门口时,她神情却又变得如临世界末日那样沮丧。
宁卫民苦笑着,心里既感到甜蜜又无可奈何。
一瞬间,忽然有了主意,决定要找点事情转移松本庆子的注意力了。
“庆子,我想拜托你两件事可以吗?如果你有时间的话……”
果不其然,松本庆子一下又不一样了,神情倍加关注。
“好的,请说吧,如果我能帮上你的忙,就太好了……”
“你能不能跟业内熟人。帮我打听一下录音棚的收费价格,要专业级的。我有内地的朋友想录制两套音乐专辑。还有能不能帮我查一下,东京医治胃病的专科医院,可以收治外国人。我有个朋友的母亲,得了胃癌,希望可以来日本治疗……”
而松本庆子的态度让宁卫民无比欣慰。
不但一口答应,而且还主动询问。
“就这些吗?那你店里的事务呢?开业筹备需要我帮忙吗?资金方面有困难吗?有任何需要请一定告诉我,千万别客气呀……”
真是个美好的女人,简直美好得那么不真实,美好得让宁卫民说不出话来。
她对待感情的态度,完全就是不计得失,倾其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