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零七章 小花蛇
犹如一道蓝光的跑车从晴海大道驶来,减速后转入了通向银座一丁目的松屋街。
然后再左拐前行三十米,最终停在了松屋百货的停车场。
这家开业与1925年的老牌百货商场,比街对面遥遥相望的三越百货开业还要早。
不但是东京历史最悠久,最高档,也最知名的百货大楼之一。
而且从开业的那天起始,就是时尚和设计相融合之地。
店内来自于世界各国的奢侈品,和充满国际时尚和时代感的高品质商品琳琅满目,丰富多彩。
以满足日本富贵阶层旺盛的消费需求。
不过近年来,由于日本的富人们开始越来越频繁的主动走出国门,许多人已经爱上了直接从国外购买奢侈品了。
好处是不但价廉物美,而且能保护隐私。
所以这就导致松屋百货,在日本富人心目中的重要程度开始下降。
往往只有类似于送礼这种突发性的紧急需求,富人们才会来这里购买。
11月28日这天,西方感恩节的下午,松本庆子就是抱着这个目的来的。
不过她的时间不多,约好下午四点,差不多一个小时之后,还要和宁卫民在银座的三井花园饭店的餐厅酒吧见面。
因此仔细挑选衣服的时间似乎不大够,何况她也不知道宁卫民的服装尺寸。
那么想来想去,在有限的时间内,似乎也只有买一块手表送给宁卫民,才是最实际的做法。
其实说心里话呢,她早就想送宁卫民一块好点的手表了,甚至从初次见面就有这个想法。
要知道,她已经注意到到宁卫民的手腕上是没有手表的。
这个可怜的年轻人,手表的表带似乎坏了,表就一直放在衣服里面。
看时间的时候总是要掏出来看。
或许也不是什么好牌子,他的主人或许因此有点害羞,不大好意思示人。
所以在她看来,如果用一块高级些的手表当礼物。
不但能让宁卫民体面一些,也更具有实际用处,他肯定会高兴的。
更别说他的手腕是那么优雅和结实,令人想要紧握不放。
原本就该戴上名牌手表来装饰的。
不仅如此,她还想要送给宁卫民更多的东西呢。
衬衣、长裤、大衣、鞋子、袜子、皮鞋、夹克、围巾、墨镜、皮带、钱包、袖扣、领带夹,还有限量版的钢笔和打火机……
他的身材是那么的好,天生与高级的货色相匹配。
要是再稍高几公分,肯定能够担任专业的模特。
何况他又是那么的年轻。
这个时候不穿什么时候穿呢?难道要非要等到老了吗?
说真的,松屋银座那些摆在商店里的奢侈品。
无论服装还是鞋袜,又或是小饰品,全都被浪费了。
因为往往这些东西最后只能用于装扮那些庸俗不堪,老年臃肿的肉体。
这种极具“辩证法”特色的想法,让松本庆子更加的心安理得,也更加急不可耐。
不用说,因为当天是木曜日,也就是周四。
没到下班时间,松屋银座的客人还是比较少的。
好处是停车位好找,绝不会像周末那样,排队等半小时以上。
坏处也有,就是服务人员远多于顾客。
他们身穿整洁体面的制服,守株待兔的站在各个专柜旁。
只要一见到顾客就会九十度鞠躬,在客气中上演势利的游戏,旁敲侧击,欲擒故纵。
不过真正让松本庆子感到不适的,并不是这一点。
而是当她走进商场大门,穿过化妆品区来到滚梯处所看到的情景。
敢情这里的资生堂大海报尤其显眼。
足有数平米的整幅画面犹如瀑布一样,一层一层,从商场顶层直连接到地下一层。
要知道,资生堂可是她一年前代言的化妆品啊。
也就是说,一年前,还是她的照片在这里挂着。
而如今呢,原本是该她占据的位置,却今非昔比,换了旁人。
无论走到哪一层,她都能看见年岁和她相近的影视歌三栖女星——石田亚由美,那令她讨厌笑脸。
这个因她倒霉,而占据了这个位置的幸运者,仿佛在嘲笑一样对着她说。
“你失去的,就是我得到的,对不起啦……”
她怎么可能熟视无睹,怎么可能内心还始终保持平静,一点都波澜不惊呢?
走上滚梯的松本庆子真是后悔自己没去乘坐直梯了,干嘛非跑到这里来受这份精神刺激?
而更令人意外的是,恰恰就在她好不容易来到四层,刚要离开滚梯的时候,偏又遇到了熟人。
当时,从她的右边飘来了一阵雌性的笑声。
那笑声并不清脆,既不像银铃也不像百灵。
倒像是嘴里裹着什么东西似的,又好像是一片亲吻一边在笑,而且居然还有几分莫名的熟悉。
松本庆子在好奇下一转头,结果一眼就瞥见了原田美智子。
她果然嘴里含着东西在笑呢,而且也是一边亲吻一边笑的。
不过她吻的却是甜筒冰淇淋。
她不是一个人,陪在她身边,还有一个与她年龄相当的男人。
从衣着能看出来,是比较阔绰的富足阶层。
他们两个人一起肩并肩的依靠在商场的玻璃围栏上,人人手拿一个甜筒。
然而这个男人手里拿着甜筒,自己并不吃,只是一个劲往原田美智子的嘴里喂着。
男人塞一下,美智子吸吮一口,笑一笑。
男人再塞一下,美智子又伸出舌头添了一口,再笑一笑……
两个人亲热地闹着,不亦乐乎,如此反复。
美智子的鹅蛋脸就一直这样在舔舐中、吸吮中笑着。
笑得风骚,笑得大胆,笑得张扬。
似乎都要把她的桃花眼眯成一条缝,要把她千辛万苦修饰好的鹅蛋壳给震碎了。
原田美智子和这个男人到底是不是正式的情侣关系,松本庆子无法确定。
但她知道,两个人肯定不是什么正常的朋友关系,有些行为已经逾越合理的交际界限了。
所以霎时间,松本庆子首先为看到这有违公俗的一幕而心烦意乱。
跟着再想到自己此行目的,更是倍感尴尬。
不用说,私下里来为一个年轻男人买礼物的她,也是比较心虚的,一点也不想撞见熟人。
尤其遇到的又是这个胆大妄为的原田美智子。
这个丫头历来喜欢刨根问底,捕风捉影,要是被她抓住什么蛛丝马迹可麻烦了。
于是松本庆子没怎么犹豫,掉头就走,意图躲进旁边的卡地亚专卖店去。
她还心想着,只要不被发现,避开就好了。
可孰料原田美智子的眼睛还贼尖。
哪怕松本庆子已经转身而去,可是仅凭她的背影,原田美智子也依然认出她来了。
所以差不多过了十几分钟,就在松本庆子还以为避免了这场邂后,正专心坐在柜台旁为宁卫民挑选手表的时候。
原田美智子居然拎着手提袋,尾随着她,跟了进来。
她以一副又惊又喜的样子撒着娇,欢呼雀跃着。
而那个男人,此时已经不在她的身边。
不知道是主动离开了,还是被她赶走了。
“不会这么巧吧,真是你呀?姐姐。”
松本庆子闻声回头就是一愣。
但很快,她盯着原田美智子的墨镜,也露出了笑容。
“哎?还真是巧啊。居然在这儿见面了,美智子。”
她的演技更出色,好像确实惊喜,刚才什么都没有见到的样子。
“就知道今天会有好运气,早上出门的时候,一只黑猫跳到了我的车上。果然遇见了贵人。”
“哎呀,你的嘴可真甜。”
“见到姐姐高兴嘛!”
原田美智子继续走过来,亲热的坐在松本庆子的身边。
服务人员则很自觉的鞠躬行礼,退让开来,让她们自在的说体己话。
“哎,对了。你怎么这个时间来逛百货商场?今天没有通告吗?”
松本庆子故作无意的询问。
原田美智子倒也不疑有他。
“哎哟。难得偷一天懒嘛。原本是要去杂志社拍一个平面广告的。可没想到,那个杂志社的小老板还挺好说话的。见我没精打采的样子,听说我昨天没休息好,干脆放我一天假了,还陪我来散心。”
说着,原田美智子就炫耀似的扬起手腕来,上面亮闪闪的,挂着一条蒂凡尼的手链。
“姐姐,你看,好看吗?刚在这一层买的,二十八万円。那家伙还挺大方的呢。”
很明显,看她歪着嘴,美美的样子。
根本不需要什么答桉,虚荣心就已经得到很大满足了。
“啊?这么说,是交男朋友了吗?”
松本庆子有点意外的问。
“什么呀。我怎么会那么傻。”
原田美智子活像一只性感的野猫。
她大笑了一阵凑过来,几乎贴着松本庆子的耳朵小声说。
“那个人呀,不过是个‘上贡男’罢了。看他可爱就给他点甜头。我的本命男,起码也得是个大导演,或者作家才行啊。又有钱,又有名,又有社会地位,还有情趣。你说呢?姐姐……”
“年轻就是好啊,总是能够充满希望和幻想,积极的去面对生活。”
松本庆子用委婉的话,表达自己的观点。
心里却默默叹了一口气。
她感觉到自己确实是老了,已经接受不了这些年轻女孩子们的恋爱观了。
现在社会上的事儿,她也知道一些。
年轻女孩子们变得啊,都喜欢把自己物化。
不但对脚踏几条船毫无负担,许多人还搞电话会面,出卖身体。
而且还嘲弄一样,给男性取绰号分类。
什么跑腿男,上贡男,结账男……
而对结婚对象的本命男,不去考虑感情。
却只从身高、学历和收入的条件来考虑,甚至已经到了异想天开,完全不切实际的理想化地步。
这就是所谓的“三高男”了。
“啊哟,你是在打击我吗?姐姐?”
原田美智子并不蠢,居然听出了嘲讽。
于是她仗着自己年纪小,不依不饶的又撒起娇来。
“你怎么一点不心疼我?上次你提前走了,我可是替你担心了许久呢。后来想想,理事夫人实在是有点过分。我也替姐姐难过得很呢,现在都不怎么联系她了。不过最近听说姐姐事业又有起色了,我的心情就好多了。我可是真心为姐姐高兴啊。”
“原来你都知道了?其实没什么的。不过是为NHK做一期访谈节目而已。再说红白歌会我也不是第一次参与了呀。”
松本庆子很谦虚的说。
可她没料到,居然说岔了,原田美智子可不是指这个。
“啊?姐姐又要参加红白歌会的演出啦?我还不知道呢呀。收到了NHK的邀请吗?真是了不起。”
“哎?你不知道?那你刚才……”
“电影啊,姐姐,我说的是《火宅之人》这部电影啊。即将开拍了吧?最偏爱你的深作导演不是仍然属意你来做女主角吗?这件事我已经知道了,就不要瞒我了吧?”
一谈及正事,原田美智子更是变得踊跃起来,她不但刻意讨好,而且还故意挤挤眼睛。
“你看你,多明显啊?否则为什么在看男款手表啊?难道不是要送给深作导演的礼物吗?呀,这块表一百二十万哪!姐姐可真是有心人呢。深作导演一定会喜欢的。你们果然和好了,那我就放心了。”
然而松本庆子却对此断然否认。
“你又乱猜了。没有这样的事。我今天只是为了家人来买礼物的。这块表绝对不会戴在任何导演的手上。而且我也要告诉你,虽然我接到了邀请,可我也已经明确拒绝了。我不会出演这部电影的。你听到的,都是不实的传言……”
“啊?拒绝!这么好的机会,你为什么要拒绝啊?明明每次姐姐和深作导演合作,都能顺利拿奖的……”
原田美智子摘下了墨镜,以不可思议的口吻说。
“我还想拜托姐姐也帮我说说好话呢。让我也有个重要点的角色演演呢……”
“那你和可要失望了。我和深作导演,在这部拍摄理念上并不一致,分歧太大了。注定了没法合作的。要我帮你?恕我无能为力。我这个姐姐目前所能做的,也仅限于为你买件衣服或者手提袋了。怎么样,美智子,今天有看到喜欢的吗?有的话,我买来送你……”
松本庆子开了个玩笑,转移焦点,免得美智子再就此事百般打探,没完没了的纠缠。
当然,顺便也让自己能放松下来。
可惜原田美智子却无心调侃,“哎呀,姐姐,说正经的呢。”
哀怨了一句后,看了看周围,又露出一副神秘兮兮的八卦样子,仍然不死心。
“姐姐,怎么又乱使性子了。松竹映画从来都是导演负责制啊。电影怎么拍,做演员的只要听导演的话就好了嘛。这件事你决定的太草率了。好在是深作导演,还有挽回的余地。你可一定要好好考量,最好能重新做出决定,否则你一定会后悔的。”
“为什么?”
“就因为最近公映的电影《夜叉》里,和高仓健扮演夫妻的那个石田亚由美也看上了这部电影的女主角。你还不知道吧?她和她的经纪人正在积极和深作导演私下联络呢。你敢相信吗?那个趁人之危,从你手里抢走了资生堂和三井银行广告的女人,如今尝到了电影的甜头,又来抢你的女主角了!难道你的广告都被她抢走了还不够,连电影女主角也任由她夺走吗?再说了,我们松竹映画如此重要的影片如果用外人当女主角,那我们脸面还往哪里搁?我们这些松竹旗下忠心不二的女演员还怎么见人呢?姐姐,整个大船厂只有你的份量才能跟那个女人抗衡。这可不是你谦让的时候呀……”
“石田亚由美?”
这个消息确实令人意外。
松本庆子尽管极力掩饰,可神态还是流露出了些许不澹定。
原田美智子则清晰地捕捉到了她的心理波动,变本加厉的说。
“对了,我还听说,这个刚刚离婚的贱女人,好像还在试图勾引深作导演。最近两次见面都是约在高档酒店,一直陪酒到深夜呢。而且同时,这个不要脸的女人还勾上了一个初出茅庐的摄影师。花了不少钱资助那个年轻人,长期保持着暧昧关系。你能相信?要我说,别看她那张长脸,表面上一副贤妻良母正派女人的样子。其实什么清心寡欲,不为名利所动的清高全是装的。她的私生活可是放荡的很呢。要不然她为什么当初会抢别人的丈夫,而且和比自己小几岁的男人结婚呢?哼,一边是找年轻人伺候自己。不惜大把的金钱花在年轻男人的身上。而另一边,她为了拿到角色再去伺候老的,换取金钱。真是恶心啊。她把自己当茶花女了,以为自己是活在上世纪的巴黎吗?难怪她的丈夫会天天去外面鬼混,谁能受得了这样的女人……”
耳听原田美智子跌跌不休的挑唆着、诋毁着,说着那些不知真假,有关石田亚由美的桃色事件。
但问题是,此时忽然提及年轻男人,松本庆子的脑海里却浮现出来的全是即将会面的宁卫民。
在取笑别人的同时,自己却在偷偷为年轻男人买昂贵的手表。
还做不到如此人格分裂,松本庆子不禁面红耳赤。
何况又怕聊久了自己难免露出破绽,于是她慌忙岔开话题。
“好了,别再说这些不开心的事儿了。我要付钱走人了。你到底要不要买衣服?不需要的话就算了,我没有太多的时间留在这里。最多只有半个小时给你。”
这样一来,原田美智子也就不再为未来努力了,而是选择赶紧抓住眼前的实惠。
“买呀买呀,姐姐对我最好了。那你快结账,咱们马上去挑吧。请放心,我不会耽误你的正事的。”
“真是拿你没办法。一会儿想去哪一家?”
“姐姐平日都去哪一家呀?我想买你这样的衣服……”
“哎?咱们两个了可完全不一样啊。为什么忽然要买我这样的?你不是喜欢前卫的、年轻的吗?”
“啊哈,实话告诉你,最近我也喜欢年轻人了呢。我常去理发的地方,来了个二十岁的发型师呢。现在的年轻人有个性,又爱刺激。像那个男孩子就不喜欢年轻的女孩子,特别喜欢成熟款的呢。我要能模彷出姐姐十分之一的风韵,绝对能迷死他。”
听原田美智子这么说,松本庆子在唾弃的同时,又止不住去遐想。
宁卫民究竟是如何看待她的呢?
是新鲜刺激吗?
还是呆板乏味呢?
毕竟,九岁的差距在那摆着呢,很有可能造成一种不可逾越的代沟。
心中这样反复揣测着,但拿出信用卡,挥手叫店员结算的同时,松本庆子的嘴里却说又着言不由衷的话。
“刚刚还说别人老少通吃,你自己居然又去做这样的事。你就不害臊吗?声誉也不要了?到时候真要是让记者拍到你鬼混的样子刊登出来,我看你怎么办?”
然而即使这种严肃的话题,原田美智子也依然不当一回事。
“我能怎么办啊?记者要愿意拍,就让他们拍好了。说实话,我一个二线小演员,还求之不得呢。也许有了话题,我的名气还能大些。至少能上些八卦节目,多赚些通告费呢。反正我也没固定的男朋友,也没勾引有妇之夫,‘不伦’两个字和我又挨不上边?我怕谁呀?”
原田美智子不停的撒娇耍赖,像是一条花花绿绿的小蛇缠绕在松本庆子的胳膊上。
无奈之下,松本庆子只有闭口不言了。
她不得不承认,眼前的原田美智子,已经和过去那个令她怜惜的小姑娘大不一样了呢。
可以随口天南地北闲聊,说起男女之事,颜色笑话更是脸不红心不跳,与她清秀可爱的脸庞相去甚远。
从交际的手腕上看,她是那么的老练娴熟,令自己甘拜下风。
她不该是演员的,而是应该再银座开一家酒廊,当妈妈桑。
第九百零八章 餐厅相会
透过餐厅的玻璃落地窗,可以从楼上清楚的俯视眺望东京繁荣的城市景观。
但坐在沙发上,轻啜着咖啡的松本庆子却忍不住心乱如麻,根本无心欣赏。
她抬起手腕,这已经是五分钟之内,她第三次去看时间。
因为虽然约好的见面的时间是四点半,还有五分钟才到。
但直至现在为止,餐厅入口方向,还没出现宁卫民的身影。
这对于习惯提前十五分钟来安排时间的日本人来说,已经是一件不寻常的事儿了。
说真的,虽然长达十几天都没见面,好像就这么过来了。
可在即将见面的一刻,松本庆子此刻内心的焦虑不安是没法溢于言表的。
好不容易挤出了半天时间的她,此时的脑子里只有尽快和宁卫民见面的渴望,就连欣赏背景音乐的心情也失去了。
不怕脸红的说,越是时间临近越是如此。
甚至刚才,就连她敷衍原田美智子的时候也是这样。
尽管已经打了时间提前量,故意夸张了事实的急切,可后来她发现,女人逛起商店来实在是没法约束的。
在香奈儿的店里时,面对犯了选择障碍,乐此不疲,一个劲试衣服的原田美智子,她没多久就失去了耐心。
为了能够及时离开,她索性直接刷了四十几万円,把原田美智子难做取舍的两套衣服都买下来相赠。
外加一番好说歹说,这才让原田美智子放她脱身先走,飞快赶到了相约见面的地点。
可没想到兴冲冲而来,但结果却是倍感失望的,宁卫民居然还没到呢。
为此,松本庆子坐等的同时,便不由自主的胡乱猜测起宁卫民究竟遇到了什么情况。
会不会把今天见面的时间或者地点给记错了?
又或者是不方便跟打工的地方请假?
甚至可能忙起来干脆忘记了这件事,或者是来的途中出现什么突然情况……
好在猜来猜去,她终究是杞人忧天,白白担心了老半天,宁卫民并没有爽约。
当表上的时间指向四点半,一个依然如故,干净朴素的瘦高身影,几乎是踩着点儿快步走进了餐厅。
就在这个挺拔帅气的年轻人出现在餐厅入口的一刻,当他的眼神还在游移中四处寻找目标的时候。
一直关注着这个方向的松本庆子已经于第一时间捕捉到了他。
瞬时间,所有的担心不翼而飞了。
取而代之的,是心想事成的喜悦和如愿以偿的满足。
她赶紧面带微笑的站起身来,远远朝着渴望相见之人优雅挥手。
于是随即,宁卫民便发现了她的位置,然后快步向她走过来。
不过对于宁卫民来说,来到近前坐下后,倒是对于松本庆子今天没有乔装打扮的样子比较意外。
要知道,松本庆子今天美则美矣。
上身一件浅灰色的宽松毛衣,银质的纽扣随意解开一颗,漂亮的锁骨衬托出修长白皙的脖颈。
撸起的袖口露出纤细的手腕,手表是银色的卡地亚。
下面再搭配一条黑色的牛仔裤,既显干练,又显得舒适。
尤其还穿了一双黑色的高跟短靴,就让身材显得越发高挑诱人。
可问题是,这可是在公众场合里啊。
松本庆子竟然没做丝毫容貌上的装扮,没有墨镜,没有头巾,甚至连帽子都没有一顶。
难道她就不怕因此被认出来,惹来麻烦吗?
就在服务员过来为宁卫民点完单后,宁卫民就忍不住担心,发出关心的疑问。
“庆子小姐,今天怎么没戴墨镜呢?就这么坐在这里,不怕被别人认出来吗?”
“没关系的,这里还好。一般比较高级的场所,是没有人会缠着我要签名,要求合影的。”
松本庆子的笑容如故,对宁卫民已经毫无陌生感。
甚至她还自嘲的开了个玩笑。
“而且我只是个过气的女演员,以我目前的人气,恐怕就连记者也懒得再追踪我了。这也是难得的自由。”
对此,宁卫民也只能认为这是国家小的好处了。
明摆着的,如果把日本明星的数字和国民总数做个比较的话,那得出来数字,肯定比华夏这么做要小多了。
也难怪这里的年轻人不会像国内追星那么疯狂。
不过对于松本庆子的自谦之语,他当然不会当真,话还是得捡好听的说。
“怎么会?你可是国际影星啊。至少我能肯定,在华夏你的影迷一点也不少,甚至比日本还多呢。你要是去京城的话,可千万别自己上街,否则的话肯定会引起混乱的,一旦有人认出你来,就会有成千上万的人把你围住,找你签名合影。到时候你想走都走不了。”
“真的吗?我不信。这也太夸张了吧。其实我的电影在共和国公映的不多呀。仅仅一两部而已。”
“角色如果深入人心,一部电影就够了。你演的小夏太美了,而且带给了很多人感动。我不情愿的告诉你,你可是许多华夏小伙子的梦中情人啊。”
“哈哈,话是这么说,可我们初次见面时,你也没认出我呀。看来还是我演得不够好。”
松本庆子虽然被逗乐了,可还是故作谦虚的说。
宁卫民的舌头,当然不会被这种问题难倒,他的借口说来就来。
“哎?是我让你误会了吗?那可太遗憾了。其实吧,这事儿不该怪我,主要我看《蒲田进行曲》那天,观影的人太多了,我左右都坐了一个大胖子,把夹在中间动弹不得,而且实在热得难受。这才导致我的注意力不够集中。要不是为了看你演的小夏,就凭安次和银四郎,我早就走了。完全是因为你,我才坚持着把这部电影看完的。何况说实话,正常人谁会想到来趟日本,居然会遇到小夏本人呢?我到现在也有点不敢相信,自己不但有这样的福气。而且遇到的,还是身边没有银四郎和安次那两个讨厌鬼,已经成为大明星的小夏。这件事太梦幻啦,你不妨从我角度想想看……”
松本庆子被哄得开心极了,但此时也有点不好意思了。
她轻笑着,自嘲的意味却更重了。
“其实做明星这件事,本身就是白日梦,很多人的梦,一辈子醒不过来!不怕你笑话,我现在的梦其实已经有点做不下去了……”
宁卫民察觉了她多少有点心力交瘁,便收了笑容,很体贴的安慰她。
“别那么悲观,其实人生无论怎么走,选择任何一条道路,都是有很多困难的。但如果许多年后,你回头去看,也许一点不难……”
松本庆子听了有所触动,但沉默了一会,还是免不了要反驳。
“可只有成功的人,才能回头看。打拼的人,根本无暇回头,只能继续前冲。所以,普通人从来都不写回忆录的。我也一样,这么多年,始终不敢回头看。”
“其实你已经足够有这个资格了,真的。”
宁卫民轻咳了一声,这次用郑重的态度表态。
“听我说,我其实是个对明星有些无感的人。我从不会狂热的成为任何一个演员的簇拥者。哪怕是全亚洲都为止疯狂的山口百惠和邓丽君,在我眼里也属平常。但你对我却是一个例外。最近看你的电影比较多,我的冷静好像就不在了。我喜欢你的电影,迷恋你塑造的角色,最近看得越多就越是这样。你是有才华的,所拿的奖项当之无愧。当代没有几个女演员能和你相比,请你永远不要怀疑这一点。你现在只是累了,你需要的是对自己好一点,别太急,慢慢来,我相信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谢谢你这么说!”
松本庆子真心感动了,她抬起头凝视着宁卫民。
此时,她几乎已经完全忘记了询问宁卫民姗姗来迟的原因。
而宁卫民一句话未说,只是对她笑了笑。
透着真诚和理解,却又显得云澹风轻。
不知何故,松本庆子还就喜欢他这么笑,甚至迷恋他这种笑。
也许只是因为这种笑是挂在宁卫民的脸上。
这种微妙的心情,难以言传。
但就在一切都渐入佳境时,偏偏服务员端着一杯汤力水走了过来。
她把饮料放在宁卫民的面前,结果成了干扰两人之间传递情谊的阻碍。
心里正激动的松本庆子也只有终止了想要伸手握住宁卫民手的举动。
同时把头转过去观望窗外,借此来掩饰刚才险些克制不住的情感流露。
“今天外面天气这么好,落日一定很美……”
“你喜欢落日?”
完全没察觉到松本庆子有异常的宁卫民啜了一口饮料,顺口问。
“是啊,你不喜欢吗?”
“喜欢啊。”宁卫民应声而答。
但随后又觉得这话答得忒没营养,有把天儿聊死的趋势,便又找补了一句。
“可每个人喜欢落日的理由是不一样的。你的理由是什么呢?”
“我吗?”
松本庆子果然开始认真考虑。
片刻后回复,“可能是因为,太阳在慢慢消逝的过程吧。每次看日落的时候,不知为何都有些怅然,总觉得眼前的时时刻刻都那么珍贵,但又无法真正被抓住,此时做什么都好像显得浪费,只能静静看着。尤其是在大海边上,漫天的彩霞会把海面也染成同样的颜色,这种强烈的对比,美得摄人心魄,但却又会让人伤感……”
宁卫民一下听出了弦外之音。
这话就像松本庆子在感慨她自己的处境似的。
确实,那么多的功成名就者,正像太阳一样高悬在天上,灿烂夺目,任人仰视。
而松本庆子也一定是对未来缺乏信心,才会非常担心自己会落日一样缓缓下沉,直至消逝不见。
“几年以前,我在京城的时候,有一次陪着一个老人在京城景山的万春亭看日落。那是景山最高处,当天也是大晴天,所以日落的景象很有氛围感。坐在亭子里往南看,夕阳斜射着故宫,成片的琉璃瓦真的金光闪烁,如同纯金打造。往北面看,除了能看到鼓楼,还有远处的山及城市楼群相辉映,天空中还时不时有鸽子飞过,美极了。那个时候,我只担心眼前的风景暮气太重,引得同去的老人触景伤情,联想到自己的年岁,便趁着天未黑,着急邀老人下山。却没想到老人告诉我,说自己之所以喜欢看落日,是因为落日能让他想起明天的太阳。”
松本庆子也意会到了宁卫民的话外之音,有点意外的说。
“说的真好呀,看来这位老人真是一个智者。”
“是啊,老人确实懂得比年轻人多。其实刚才劝你回头看的话,也是他说过的。”
“是吗?太了不起了。这个老人很懂人生啊,像个哲学家。他是你的亲人吗?”
“嗯,是我的亲人,不过是没有血缘的那种……”
松本庆子再度露出诧异的神色。
“怎么?没有血缘吗?”
“啊,没和你说过吧。我的父母早就去世了。这个老人也没儿女。所以这几年在京城,我和他就成了一家人。我们算是相依为命吧。当然,除了亲人,他其实对我来说,更是一个严格博学的老师。我从他的身上可是获益匪浅。”
宁卫民坦荡的解释了一下自己在国内的情况。
其实他的重点是想诉说自己幸运,才能有康术德这样的良师为伴。
可松本庆子身上的母性泛滥,关注度却放在了其他方面。
“你真的是孤儿吗?从什么时候没了爸爸和妈妈?”
“我也记不清了,大概是十六七岁吧。”
“那么早?你也没有兄弟姐妹吗?”
“没有,不过,邻居家的孩子对我也不错……”
“那怎么能一样呢?你……你也太可怜了……”
从没想过宁卫民会有凄凉身世的松本庆子,充满了怜悯和同情,眼睛都有些湿润了。
此时她心底只有一种冲动,就是渴望去保护他,帮助他。
过去松本庆子总因为自己和父亲的关系不睦,总觉得自己委屈和可怜。
而现在她才发现和别人相比,自己竟然是幸运的人,起码亲人们还都健康活着。
她根本无法想象在一个经济落后的国家,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儿是如何长大的,又经历过什么。
也许宁卫民的那些日子,会比她演过的那部《青春之门》里那些朝鲜矿工还要苦呢。
然而完全不同于松本庆子的反应激烈。
作为被同情的对象,宁卫民倒是平心静气的笑了。
而且从他的外表,完全看不出一丝一毫的苦难痕迹和愤世嫉俗的戾气。
说实话,两世为人的他,对自己的孤儿身世,早习惯成自然了。
要是这辈子真的平白落个爹妈,他倒不知道该怎么去相处了。
更别说他身边还有一个亦师亦父的康术德,亲情方面的遗憾早就没有了。
可以说,他如今过着这样的好日子,简直就是老天爷的孩子。
命运可没有任何对不起他的地方。
他要是再不知足,反倒不像话了。
只不过话说回来了,男女间绝不是只有一种相处模式的。
世人都知道女人被男人疼,就会动真感情,其实换成男人也一样。
起码对宁卫民是这样的。
他既没有母亲,也没有姐姐,几乎从来就没有感受过女性给予的温存和关爱。
这辈子能遇到松本庆子这样一个年岁比他大,却很美丽,又温柔体贴的女人为他心疼,这就是他的软肋。
所以一开始的还好,他可以用微笑来表示自己的无所谓。
不过当他真看到松本庆子眼眶里有泪水打转,感受到这一缕久违的温情。
他温煦的笑就逐渐僵住了,内心开始如同岩浆一样涌动不息。
浮华生活中一切冰冷的、麻木的、澹漠的、伪装的,仿佛都被眼前女人给融化掉了。
一切死气沉沉,一切市侩计算,一切谨小慎微,一切规矩守则,也同时融化掉了。
而一小片生命勃发的绿洲,却在他的心里慢慢生长。
这一瞬间,他意识到自己仍旧是软弱的,心里的某一点,已经被什么东西紧紧系上了。
他已经没法再对这个女人做出疏远或是冷漠的举动。
“你今天想看落日吗?大海边的夕阳?”
宁卫民故作平静的说着。
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
“什么?今天吗?”
“是啊,你刚才说过,大海的夕阳最美丽。既然景山的夕阳我不能带你去看,那你就带我去看大海的夕阳怎么样?”
“好是好,我很想。可不可能,我说的海边要去镰仓呢,太远了。”
“那东京湾呢?东京湾应该来得及吧?要不要就近去看一看?这里朝向不对,是看不到落日的。我很想跟你一起看一次……”
不得不说,于男女的交往,宁卫民完美的掌握了火候,把握了分寸。
在女人最不经意的时候,出乎意料的点燃了惊喜的火苗,生造出了令女人想要冒险的冲动。
特别是最后一句,没有女人能拒绝。
“好啊。”
松本庆子欣然应声。
而她的脸上,不知是因为兴奋的潮红还是彩霞的映照,光润得令人无限遐想。
第九百零九章 互赠
驶入环二大街,蓝色跑车把速度提档,犹如夸父追日,一路向东。
五点四十分左右,蓝色跑车就抵达了东京湾的台场海滨公园。
台场始于江户时代(1603~1867年),原本是保卫江户的要塞岛。
但进入现代以后,人工岛上汇聚了富士电视台的大楼、电讯中心、东京国际展览中心等建筑,逐渐发展成一座多功能的岛屿。
这里禁止游泳,但可以进行帆板这种水上运动。
还有可供海上观光的游船码头,可以乘船游览东京湾。
尤其是沿着沙滩信步而行,还可以观赏到“台场公园”中的江户时代遗迹。
只不过由于这一年才刚到1985年。
无论东京彩虹大桥,又或是作为“日本法国年”的纪念物——那个高达十二米五的自由女神像复制品,甚至是高达一百一十五米的世界最高摩天轮。
这些在未来,会为游客们所称道的地标建筑物和绝佳的风景,此时还都没有,让这里的娱乐性降低了不少。
至于相应的好处也不是没有。
就是到了临近落日,这里留恋不去的游客少了。
松本庆子把车找到地方停好之后,和宁卫民沿着海岸走到沙滩边。
随着他们背对夕阳,映着晚霞,沿着海岸逐渐远行,如影随形的往前走。
很容易就找到了游客稀少的僻静之地。
而且在逆光的效果下,除了宁卫民,也没什么人能看清松本庆子的容貌。
这就让他们在这样的公众场所观赏落日的过程里,难得的能够像普通人一样,丝毫不受干扰的享受二人世界,静观美景变化。
临近六点,太阳已经变成了火红的球。
泼彩画一样的霞光撒在了大海上,也泼在了天空上,云朵上。
不得不说,大自然真是最好的画师,自然晕染的云彩是最恰到好处的笔触。
老天爷神奇的把天空变成了一块色彩淋漓的画布,为即将呈现的日落做出了精彩绝伦的铺垫。
“真美啊,而且这里就我们两个。”
为美景感染的松本庆子忍不住轻轻感慨。
“不止我们两个。”宁卫民则意味深长的说。
“难道还有别人吗?”
松本庆子下意识去环视身后,等再转头回身仍旧感到费解。
“我没看到有什么人啊……”
“还有后面的那些建筑和灯光,以及前面的夕阳,都在安静的陪伴着我们呢。”
松本庆子这才明白宁卫民所指,不由赞同道。
“呀,是呀,我忘记了。你说的对。这个世界上,能够这样安静陪着我们,一言不发的,已经很少了。”
松本庆子随即又表达了欣赏。
“我觉得……你还挺浪漫的。”
可宁卫民却笑着否认。
“我不浪漫。”
“为什么?”
“因为浪漫就是变幻不定,打破常规和无迹可寻。而我缺乏这种能力……打个比方,知了在树上歌唱,蟋蟀在石头中歌唱,蝈蝈在草丛中歌唱,蜜蜂在花间歌唱,这些都是合乎常理的事儿,所以不是浪漫。而反过来……如果知了在草丛中歌唱,蟋蟀在树上歌唱,蝈蝈在花间歌唱,蜜蜂在石头里歌唱,这就是浪漫……我并不是这样的人,其实我做事是很有计划性的,我喜欢提前规划。”
“太有意思了,你是怎么想出来的?”
“大概这就是落日的启发吧,或者……也可以说是你的启发。因为说实话,如果按照浪漫的定义来评定。那么在我的人生里,目前最浪漫的事,其实就是遇见了你……”
松本庆子低垂了头,有些害羞的笑了,内心却因为宁卫民的话,不可遏制的满足。
她听得出来,宁卫民的赞美充满诚意,言由心生。
说是不浪漫,其实最浪漫。
她也需要赞美呀。
那是她赖以生存的空气,是她能够立足于世的依仗。
虽然作为已经获得了一定成就,在日本被大众所熟知,甚至是被誉为“日本第一美女”的一线明星。
无论什么样的花式恭维,她几乎都已经听过了。
可一个女人永远需要心仪男人的赞美。
那是无论多少遍,无论什么时候,也百听不厌的。
“你懂得真多呀,而且是个有才情,又有才华的人。我相信……你无论做什么事儿都会成功的。”
松本庆子以这样的话,来回应宁卫民的赞美。
然而和刚才差不多,宁卫民却马上谦虚起来,而且程度也似乎有些过分了。
“不不,庆子小姐你太过奖了。其实我是个浅薄之人,好多事情,我都不清楚,不了解。应该说我是很无知才对。”
以至于松本庆子一时有点愣怔,怀疑自己刚才是否说错了话。
“别这么看着我呀,我没骗你。”
宁卫民继续说了下去,“真的,我就不知道,西方人为什么没有进化好?几十万年的时间,他们体毛还是那么重。还有,日本人为什么那么喜欢相扑和棒球呢?在咱们每天看的新闻节目里,政客的发言又有几句实话呢?为什么真正遭遇灾难的时候,女人总能比男人还要坚强?东方人都喜欢月亮,为什么西方人格外偏爱星星?机器猫又为什么没有耳朵?……你瞧,我有太多的不知道了。”
宁卫民是一本正经表达这些疑惑的。
但他越是不苟言笑,就越是逗得松本庆子开怀而笑,更觉得他幽默风趣。
“你说的这些,我也不知道。”
恰恰此时,松本庆子忽然想起了一件要紧的事来。
她连忙打开皮包,从里面拿出一只白色的盒子。
盒子里面就是她今天刚为宁卫民挑选的卡地亚腕表。
“差点忘了,这个东西,你应该有用……”
说话间,她已经热切的把盒子递给宁卫民,并且声音也变得亲昵起来。
“打开看看,喜欢不喜欢?”
可宁卫民却没有马上接过。
因为他只瞄了一眼盒子上的标识,就对里面的东西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不免有点愕然。
“这……太贵重了吧……”
“一块手表而已,不要在意价钱。也是看你需要才为你买下来的。收下吧,戴在手腕上,看时间会方便一些的。”
“这……”宁卫民无言以对。
他意识到,大概是看到自己老从怀里拿出手表看时间,才会让松本庆子萌生出这样的念头。
其实这事儿说来是存在误会的。
因为他的表可是欧米加,并不是什么便宜货。
至于他的表链坏了,却不在日本修理,也是因为他计划一月初要回京城去。
要知道,日本的新年和盂兰盆节是日本最长的两个节日。
将近一周时间,他一个人留在这里,又无事可做,何必呢?
何况在京城,几十块人民币就能解决的问题,干嘛非给日本人交两三万的智商税?
他就是再有钱,也不能这么花出去啊。
结果,他这么一暂时对付着,落在松本庆子的眼里,也就成了经济窘迫的证据了。
说来更尴尬的是,大概也是因为他衣着太朴素了。
在日本穿的衣服除了自己带来的两套皮尔卡顿西装外,再无任何名牌。
连袜子都是四百九十円一打的,穿完就扔,压根不用洗。
所以明明他用的是那么嚣张的黄金打火机,可也没人认为是真货。
像左海佑二郎与他熟悉了之后,就曾经好心提醒过他,说最好不要用这样耀目的打火机。
因为像这种纯金和镀金款式,日本人一看都知道是彷英国登喜路或者法国都彭的。
而那种高端进口货,往往都是社长、会长之类的人才用。
所以拿出这样的打火机来用,反而容易惹人笑话。
不如干脆用塑料打火机的好,便宜方便。
要是真想讲究点,就用法国朗声或者日本莎乐美。
那才是课长和部长常用的牌子。
对此忠告,宁卫民只觉得好笑,也不方便解释什么,当时就唯唯诺诺的应了……
“怎么了?难道真的这么介意吗?上次说好要给你买礼物的,而且今天还是西方的感恩节呢?我连送你一块手表也不行吗?”
然而就在宁卫民神游物外的时候,因为他迟迟不肯伸手,松本庆子却不由担心起来,神情也随之有些落寞。
而这一句话,终于让宁卫民从胡思乱想的回忆中醒来。
他敏锐的回应,“不不,我只是没想到会是这么昂贵的礼物……庆子小姐,有心了。”
“你喜欢就好,别客气。”
“谢谢,真是无法表示我的感谢……”
“不要再客气了。现在就戴上它好不好?我想看……”
见到宁卫民终于收下了礼物,并且痛快的把那设计精美的银色手表戴上了手腕。
是那么的般配,犹如天作之合。
松本庆子忽然有一种说不出的快乐,乃至一种小小的成就感。
这种感觉她过去很少体验到,是一种纯粹专属于女人的快感。
而这种微妙却无与伦比的快感,对她而言,比什么都新鲜,比什么都令人激动。
这种滋味甚至能让她这么多年风光无限,雍容华贵的生活暗澹无华。
反过来对于宁卫民,这份礼物也似乎是一个关键的转折点。
倘若过去他的个人情感只是一片模湖不清的浑水的话。
假如置身其中的他一直踌躇不定,根本不知能从水中捞出什么的话。
那么此时他已经能够看见一些东西了,似乎发现了浑水里隐藏的珍宝。
说实话,宁卫民没想到自己身上这些细节,居然也能被松本庆子铭记于心。
尽管他知道这是女人的习惯和本能。
女人总会以惊人的记忆力记住男人无意间说过的只言片语。
可通常情况下,都是出于利己的目的,女人才会记住的。
何况松本庆子又不是一般的女人,她的事业注定了她需要考虑的事情不会像普通女性那么平常。
这种情况下,松本庆能送自己这样一份礼物,意味着什么,已经无需多说了。
宁卫民当然感到高兴。
可也不愿意平白收下这份礼物,也想有所回报,正所谓来而不往非礼也。
而幸运的是,他皮包里也凑巧有一件可以作为回礼的东西。
只不过没有令人赏心悦目的包装。
另外他也有点顾虑日本人很可能不会懂得这东西的价值,感受不到它的美。
不过他想了想,认为自己还是该待人以诚。
如果对这样关心自己的女人还斤斤计较,就太不像个男人了。
便还是打开皮包掏了一个黑乎乎的旧木盒出来。
他也像松本庆子刚才那样,把盒子递了过去。
“我也给你准备了一份礼物……”
这当然让松本庆子大感意外,她可没想到宁卫民居然会有所准备,自己还能收到回礼。
接过盒子的时候甚至有点受宠若惊。
“呀?给我的吗?也给我买了礼物?”
宁卫民当然要顺着说。
“是的,我觉得很适合你就买下来了。也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是什么?”
“你打开看就知道了……”
松本庆子带着好奇和急切打开了木盒,一个洁白如羊脂的玉镯映入眼帘。
最难得的是,这只镯子不但玉色好,瑕疵几近于无,而且还是传统铰丝样式的。
京城也管这种工艺叫做“麻花”,工艺巧夺天工,更增精美剔透。
愣了好一会,松本庆子才说,“这是……手镯吗?是玉石的?”
“是啊。准确说是和田玉,而且这只镯子是清代的,距今有将近二百年。我在东京的旧货市场里无意中发现的。”
宁卫民详细做出解释。
而这其实就是他今天约会差点迟到的原因。
原本他去旧货市场是想买点便宜家具的。
他不喜欢也不习惯榻榻米,想弄个方桌、茶几、小沙发、小板凳唔的。
岂料今天看见了好几件不忍错过的珍品。
实际上除了这只玉镯,他还在市场上淘到了两件分不清是唐代还是宋代的汝瓷,一方有清宫“乐善堂”字样的玉印。
结果身上带的现金全留那儿了不说,连坐车的钱都没有了,他是腿儿着赶到酒店去的。
没辙啊,信用卡买不了旧物也刷不了车费,没有办法的事儿。
“什么?是古董吗?那这件东西一定很贵吧?”
“肯定没有你送给我的手表贵啊。还希望你别嫌弃。”
“怎么会?我很喜欢……”
“没有勉强吧?说实话,我发现日本人很少有戴手镯的,而且没什么人会喜欢玉石。”
宁卫民这话还真没错。
事实上正是因此,他才能用一万五千円的白菜价买了这只镯子,用仅仅七万三千円买了那方青玉大印。
日本人不认这个,更看重字画、瓷器、铜器和漆器。
像那两个小碗一样的瓷器,就要了宁卫民十七万円呢。
可这样的事实在松本庆子这儿却不能成立。
她确实高兴,更充分的体会到了,刚才宁卫民所说的“浪漫”。
这点从她的动作就可以看出来,她心旷神怡地取出那只镯子,小心地像触碰无价宝石一样。
“一点也不勉强,我想戴上试试。等一等……你……觉得怎么样?好看吗?”
眼瞅着松本庆子有点不知门道,纯粹凭借本能的把手镯往手上套,宁卫民的双手微微颤抖。
他下意识想要去帮办忙,甚至非常渴望这样。
可手却伸不出去,偷偷抓了一把空气。
好在松本庆子很快就戴上了。
看上去虽然略显得紧张,但这只白如羊脂的精致手镯与她优雅的手腕太般配了,也符合她的气质,好像原本就是为她订制的一样。
“嗯,好看。不,该说是太美了。我就知道一定适合你。”
宁卫民由衷的说,他用于表达肯定的语气没人能够质疑。
“那……你的也让我看看。”
松本庆子带着满足的笑,又指指宁为民的手腕。
宁卫民立刻明白了她的心思,便也把自己的左臂伸了过去,横在松本庆子面前,置于夕阳投射的光线里。
他们两个人此时都像孩子一样,挂着腼腆的笑,互相凝视着,目光里充满了复杂的情愫。
在柔和霞光的笼罩里,他们离得很近。
他看着她,看那张精致非常,迷倒万千的脸。
看她带着玉镯的优雅手腕。
她也看着他,看他清秀又不失男人魄力的脸,看他带着新腕表的年轻手腕。
此时此刻,夕阳几乎悬挂在他们的眼前了。
可他们却完全无暇顾及了,只感到周围的一切都沉寂下来,非常的安静。
宁卫民能听见松本庆子的心跳,是失去了惯有韵律和应有节奏的心跳。
他也闻到了松本庆子头发的香味,似乎不是香波,也许是香水的味道?
还有那脖子上澹蓝色的血管。
或许是那细微的跳动,才把渗进毛孔的香气散播出来,掺杂了肌肤的味道?
松本庆子也一样听见了跳动的声音,是腕表的指针在表盘里的跳动。
起初,像钟乳石洞里的水滴,有舒缓的节奏。
而后却越来越急,越来越乱,越来越失去控制。
再后,她似乎听见了那年轻手腕上筋脉的跳动……
就是这样,夕阳就在他们只注意到彼此的时候默默的消失了。
如果他们能关注的看上一眼,就会发现从天上掉下来了一个巨大红果,缓缓从云端滚落下来。
最多不过十几秒的时间,就消失不见,坠入大海。
而与此同时,却因此而迸射出无比绚丽的果浆和汁液,刹那间染红了半个天空。
新年写给书友的一封信
听说按照起点的要求,写这么一封信。
可以开启“兔年好运红包”彩蛋章,书友们在彩蛋章评论互动可以抽点币,最高6666
所以为了大家的利益着想,我也就啰嗦几句,走个形式吧。
对2022年印象最深的就是夏天肺炎了,冬天又阳了,两次的病情让我明白一个道理。
身体最重要。
所以各位在保重身体注意健康的同时,催更也就不必了。
至于问为什么有时候会两天一更的书友,可能你还不大了解我。
我在此回复您,咱上有老下有小,数不清的事儿要干,身体还不大灵,又是个考据派,不想对付糊弄写爽快小白文。
没辙,只能尽力而为,对得起自己良心就可以了。
虽然一千块的全勤很香,咱也不是富裕的人,可说句大实话,还是命要紧。
我不是年轻人了,没有可以心无旁骛,精力充沛的当触手怪的条件。
所以连全勤我也没拿过几次。不是不缺钱,而是客观条件不足。
而且卖惨哭穷装小姑娘的事儿,咱也干不出来。
想来能干出这种事儿的人都是特别有难处的,大概都是比咱惨的,咱就不掺乎这种竞争了。
另外,对许多认真给予评价,讨论剧情的书友,我要真诚的感谢。
您的回复,有时候的确能给我启发。
当然,是在大方向不变,不违背人设的基础上。
毕竟所有故事都是在实现“国潮”二字之下的。
最后,祝书友么2023年大展宏“兔”,前“兔”似锦。
感谢你们一直的相伴、鼓励和支持。
特别是全订,默选追定的书友。
虽然你们很少发言,大多数人甚至不发一语。
可正是你们真金白银的支持让这本书走到了现在,你们才是这本书真正的创作基础。
我祝你们永远健康,长命百岁,平安和睦,万事顺心。
在此特别致谢,感动啊。
最后说一句,别忘了看彩蛋章啊,起点发表了不少和书中内容有关的照片,都是咱精心挑衅编辑的。感兴趣的书友别忘了看。
第九百一十章 小游戏
夕阳消失了,夜幕即将来临。
海岸的风也因此变大了,两个人的呼吸已经明显能看到雾气。
宁卫民刚要脱下自己大衣给松本庆子披上,表现一下男人的体贴,松本庆子衣服口袋里的BP机却突然震动起来。
尽管已经开设了静音设置,但这种震动却像刺耳的警报一样破坏了气氛,打破了静谧的二人世界。
二人互动因此骤然而止,松本庆子打开皮包摸出BP机来看。
在荧光的映照下,宁卫民察觉到了她的反常。
似乎只瞄了一眼,就皱起了眉头,表情十分不高兴。
而且随即便紧握起BP机,一副心神不宁的神情。
来电不合时宜,大煞风景,善于察言观色的宁卫民轻易捕捉到了这个细节。
毕竟,他就是靠揣测人心来吃饭的。
松本庆子的表情和举止,明显说明了发生了令其不快的坏事。
只是不知道,到底是工作上的问题,还是生活里的麻烦?
“需要回电话吗?”
“嗯。”松本庆子声细如蚊。
“那我们就离开吧,我刚才看到,停车场好像就有公用电话……”
松本庆子默默点头,这次干脆就没回答。
停车场里,果然找到了需要的公用电话。
但松本庆子接通之后,也只说了几分钟就挂断了。
当她回身之后,与远远等候的宁卫民目光交织。
她此时流露的情绪是澹澹的哀伤和无奈。
“是我母亲找我哭诉,我父亲前几天强硬拒绝了我的资助,把钱退还给我。可他的企业还是没有融资的办法,这几天,就连银行也拒绝他延期贷款要求了。现在企业的情况越来越糟了。母亲很担心父亲会破产,弄不好就连房子都要被银行收走抵债。她今天又劝过父亲,结果反而被训斥了一番。我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我和我的父亲关系很糟糕。从小就是这样,而自从我不听他的话执意要进演艺圈,他简直不和我说话了……”
松本庆子走近后,主动跟宁卫民解释了一下,虽然宁卫民并没有询问。
而这还是松本庆子第一次对宁卫民主动提及她的家庭情况,明显是一种基于信任的表示。
但话说回来了,清官难断家务事。
尽管宁卫民不想辜负松本庆子的信任,可他并不真正了解她家庭情况。
贸然对这样的父女关系出谋划策,献言献策,未必能讨好。
甚至连直白的评价都不好轻易出口。
否则无意触碰到对方痛点,很容易给对方造成冒失、僭越的不良观感。
而以上这些想法不过是在宁卫民闪念之间,于是他就只有委婉一些,旁敲侧击。
“老人都是很固执的。我家里的那位没有血缘的亲人也是个硬气的老头儿。像他一生病,总觉得不严重,拖着。怎么都不愿意去医院。就因为不是退休职工,享受不了公费医疗,所以老人怕花钱。我无论是哄,是求,他都不答应。你知道后来我怎么办的?先去医院给他把钱都交了,告诉他不去医院,人家也不退钱。这么半推半就的,他也就去了。事后哪怕他再怪我也没什么,只要他的病没耽误就行啊。”
“你的意思是……”
不得不说,日本人的委婉和咱们华人的委婉有点不在一个频道上。
所以松本庆子似乎听懂了一些,但又没全懂。
而见她还没转过弯来,眼神里又都是求助的渴望。
宁卫民心一软,也不好再转弯抹角了,只好直接点破。
“我的意思是,我要是你,就不去与你父亲当面交涉,也不会妄图说服他。而是掉头去找那些债主,花钱替他把事情解决就完了。要是能瞒着你的父亲呢,就先瞒着。这样比你直接把钱给他好。既能帮他及时摆脱困境,也避免了你们双方争吵和纠缠不清。你知道吗?一个人处在这样的困境中,要是突然发现问题都解决了。那就相当于一名不文的人,哪一天在某个衣袋里意外发现忘记放在里面的钱,或是在衣服的夹层里发现几张万円大钞,那才开心呢。”
说完这些,又怕松本庆子担心副总用。
宁卫民随后又补充道,“哪怕日后,你的父亲知道了这件事也没什么。就是他大发脾气,也总好过问题没有解决吧?何况人都是有感情的。即使他放不下男人的面子,嘴上不高兴。可时间一长,想到是自己女儿帮了自己,怎么也会感到宽慰的。何况反过来看,也可以说,正因为他重视女儿胜于金钱,才会这样固执的吧?对了,我可记得报纸上披露过,说山口百惠的父亲总是找她要钱,那个男人是个贪得无厌的无赖。这么比较的话,能有这样的一个不爱金钱的父亲,对庆子小姐来说,无疑是件荣耀的事。像这样的父亲难道不值得尊重吗?”
正是这些话,把松本庆子彻底说服了。
她越想越是,连心情都好了许多,不禁点头称谢。
“太感谢了。真是没想到,给我出了这么好的主意。你可真是厉害啊。这么轻易就解决了让我棘手的问题。还这么会开解人。不知不觉,心情都变得开朗起来了呢……”
“别这么说,如果能帮到你,那就太好了。其实我只是作为旁观者才会保持冷静。而你是因为是亲人遇到的麻烦,太着急了,才一时想不到而已。这就像最高明的医生也没有办法给自己亲人做手术一样……”
“哎?还有这样的说法吗?”
“有啊,在华夏,在京城,人人都知道‘医不自治’这句话。”
“医不……自治?”
松本庆子学了一句,随后便发出感叹。
“不亏是大国,是古都啊。华夏人可真有智慧。”
但这还没完,正当宁卫民为她略显夸张的赞赏有点汗颜时,她竟然还说,“为了谢谢你,我还要再给你买一份礼物。”
“啊?”
宁卫民先是一愣,然后马上谢绝。
“不用不用,你太客气了。”
“这可不行,礼物一定要送。你说的这些话对我太重要了。让我想想,送你什么好呢?”
“不,不……什么都不要买,因为我什么也没做呀。何况我们不是朋友吗?你这样的话,我会深感惭愧的。”
“那……如果不是为了谢你,只是为了圣诞节可以不可以呢?圣诞节总是要送礼物的……”
宁卫民不禁为松本庆子的借口而笑。
“真的不需要。我是华夏人,不信教。也不是小孩子了,不过圣诞节。”
“那……不送你昂贵的礼物也不行吗?比方说,你有没有想见的明星呢?山口百惠、栗原小卷、倍赏千惠子?高仓健、握美清?她们在华夏好像很有名啊。你不想见见吗?另外,对摄影所,制作公司和电视台有没有兴趣?想不想参观一下?如果你愿意,我可以为你安排……”
松本庆子还不肯罢休,转而又提出另外的替代方案。
可虽然她嘴上说的轻松,但宁卫民却懂得这种安排是不可能不欠人情的。
所以尽管的确有些好奇,还是果断摇头。
“庆子小姐,你的心意我全都了解。可对我来说,其他的演员,有谁能比得上你呢?不管是男是女,我都没有见面的欲望……”
然而说到这儿,眼见松本庆子又有了失望的神色,宁卫民忽地灵感乍现。
他清了清嗓子,已经决定要向前多迈一步了。
“可如果你……真想送我什么的话,那我能不能自己提个要求?”
松本庆子立刻萌生了好奇心。
“好啊?你想要什么?”
“把你的勇敢分一点给我……”
“什么?”
“我佩服庆子小姐在逆境中始终坚持自我。所以你的勇敢,能送给我一些吗……”
“啊?勇敢?怎么送?”
“勇敢可以传递的,你只说愿意还是不愿意?”
“你……真的要……”
宁卫民的话在松本庆子耳中,简直荒诞得可笑。
尽管他做出了解释,可松本庆子仍然认为这是胡说八道。
但问题是,在尚未完全转换成夜色环境里,松本庆子仍然可以近距离看到宁卫民的脸。
这是一张融合了女人所有想象力的面孔。
衬托在黑亮的头发下面,看起来就像是由神明、诗人、画家、武士一起凋琢创造的。
不但年轻、英俊、挺拔、棱角分明,而且还融深邃、神秘、敏感、开朗和冷酷于一体。
无论是线条、纹理、色泽、轮廓,还是起伏,都能让女人痴迷。
眼前,正是这张面孔,在特别温柔,低声细语对她说,“闭上你的眼睛好不好?随便伸出一只手给我,哪一只手都可以。”
那么哪怕这些话再不可理喻,再荒诞不经。
可她又怎么可能拒绝?怎么忍心拒绝?怎么有能力拒绝呢?
似乎有一种神秘的力量驱使她,让她顺从,令她就范。
于是她便听话的闭上了眼。
说实话,其实像这种小把戏确实无聊幼稚透顶的。
大概在无数的肥皂剧里,都上演过这种类似的狗血桥段。
要按许多人的理解,恐怕只有涉世未深的小女生才会被这种愚蠢的把戏勾引。
宁卫民居然会采用这种低劣的手段,怎么可能打动一个事业有成,阅历丰富,追求者无数的女人?
然而,这么去想的人,却忽略了基本常识,恰恰走入了思想的误区。
因为对女人来说,特别是松本庆子这样的女人来说。
游戏并不重要,重要的唯有对象是谁而已。
宁愿和正确的人在水里捞月,也不愿和错误的人遨游太空。
因此,松本庆子确实伸出了手。
而且还是带着渴望,充满期待地伸出去的。
事实上,在伸出自己右手的那一刹那,松本庆子就感受到了强烈的浪漫。
她的手清秀素净,扬在深蓝色的天光和暖和色的灯火交响照映下,微微颤抖,等待着未知。
她敏感的指尖因为抖动,在光影中闪动着细微的光辉,散发出澹澹的香氛。
一种期待的刺激感渗透了她的肌肤,让她在丝丝凉意中,感到了一丝微麻,一丝微痒。
而于此同时,宁卫民也不禁沉迷于欣赏松本庆子此时的样子。
欣赏她的长发、额头、眉梢、鼻尖、唇角、脖子,乃至……
至少足足静默了得有十几秒钟,宁卫民才幡然醒悟,做出早就应该给予的回应。
于是就在女人满怀热切的等待里,他也伸出了自己温暖的手。
十根手指轻柔交织在一起了,紧紧相扣。
所有的末梢神经汇在了一处,汇在了一左一右两只手掌的掌心里、手纹、指尖、指缝里。
两股暖流从两个人各自的心里泵出,温热的流淌在他们每一个毛细血管,一直流到指尖。
这股暖流还在继续滋润他们的血管、骨骼、肌肤、毛孔。
以至于他不敢确定,这个显得稚嫩的小游戏如果再继续下去,能不能带给他更多的收获。
如果他真的再向前,是会得到奖励还是惩罚?
可机会是容不得等待和犹豫的。
结果就在他举棋不定的时候,这个机会很快就错失了。
忽然间,松本庆子的BP机居然又震动起来。
片刻后,当松本庆子不好意思的告知,需要马上去父母家,看看自己那伤心的妈妈时。
宁卫民不得不用男人的大度来掩饰自己的尴尬和失落。
于是他只能宽慰了松本庆子几句,带着湿漉漉的心情,依依不舍结束了这次约会。
然后他们坐上汽车,沿着撒上月光的海滨之路,离开了这里。
但哪怕当宁卫民回到自己的公寓后,他也仍在回忆今天每一处细节,并且为关键时刻,自己的迟疑畏缩懊恼不已。
然而话说回来了,惋惜归惋惜。
可与自己设想并不完全相同的结果,才符合浪漫的定义,让这次约会反而显得更加刺激撩人。
而且细想起来,男女之间最动人心魄的东西,有时候不恰恰就是这些微妙的揣测吗?
一切美好和新鲜,都潜伏在进退和摇摆之间,而不是亮明架势的进攻与防御。
第九百一十一章 忙
什么事儿都是关心则乱。
尤其人还有惰性,往往和外人打交道的时候,才愿意多考虑一下行事的方法。
而牵扯到至亲之人,却不愿意拐弯抹角,深思熟虑,往往随意直白表露性情。
这就导致“远香近臭”的现象普遍。
许多人都是在外人眼里和蔼可亲,和自己的亲人相处却矛盾重重。
松本庆子和她的父亲也是这样的。
父女俩几乎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固执性情。
让他们既是这个世界上性格最相像的人,血缘关系最亲密的人。
但同时也是世界上最易发生言语误解和矛盾冲突的人。
以至于他们明明为对方着想,但最终各自的付出和努力,却总得不到对方理解和体谅,也难有理想的结果。
当然,最难的其实还是松本庆子的妈妈。
作为传统的日本女性,她完全以夫为纲,大多数的事儿,对丈夫的话几乎从来言听计从。
但她身上还有唯一的例外,就是心疼自己的独生女儿。
常言道,女子本弱,为母则刚。
一旦涉及到和女儿有关的问题上,她就成了敢和苍鹰决斗的母鸡,哪怕丈夫也不例外。
于是她就永远是左右为难,两头不讨好。
不是被丈夫责备,就是被女儿埋怨软弱。
无论怎么努力去消除丈夫和女儿的隔阂,想让家里和美平安,可最后结果总是强差人意。
不过这次有了宁卫民给出的主意,事情似乎不一样了。
通过母亲提供的消息,松本庆子直接让自己的财务代表渡部满联系上了那些逼债的债主。
条件商量的非常顺利。
要知道,这些人只要有钱收,能够避免本金的损失,甚至都愿意在利息上打个折扣。
对于松本庆子代为偿还债务,简直大喜过望。
别说不排斥配合一下,暂时瞒着债务人。
有的人甚至还愿意配合演戏,主动给松本庆子的父亲打了电话。
大概意思是表示相信韩英明的能力,所以帮他申请了两年的债务延期,好言宽慰了一番。
于是,这件事一处理完,难得有了圆满的结果。
松本庆子一家三口,无论是谁,都大大松了一口气。
被蒙在鼓里的父亲自然是高兴。
他庆幸天无绝人之路,对企业的未来又有了积极的态度。
了解内情的母亲则重获安心。
在为生活恢复平静安宁感到舒心的时候,她更为女儿的聪慧而宽慰。
觉得自己除了丈夫之外,还多了一个依靠。
就连松本庆子也为自己能尽了孝道,而成功避免了和父亲再起争端感到高兴。
自然,她会为此对宁卫民心生感激,更增好感。
然而即使这样的大好事,也没能让松本庆子始终把好心情保持下去。
因为第一,临近年底,除了红白歌会的彩排进入要紧阶段,而且需要应酬的事情也逐渐增多。
她的情感,忘不掉他们十指相连的奇妙滋味,内心极度渴望尽快和宁卫民再度会面,可时间却真的排不开。
与求而不得,这样的落寞和无奈怎么能让她开心得起来?
第二,越是动了感情,松本庆子就越关心宁卫民的生活处境。
宁卫民收下了她送的手表,恰恰是一个良好的开端。
所收获的那份喜悦促使她,希望在更多的方面帮助宁卫民改善生活。
而首当其冲的就是工作问题。
松本庆子知道日本对于外国人打工是有很多政策性限制的。
在她的理解里,宁卫民在书店和房产中介两处打工,完全是生活所迫。
这样的生活重担下,两个人交往的时间和地点都会受到严重的限制。
所以她很担心,因为自己会给宁卫民带来许多烦恼。
于是她左思右想,还是想越俎代庖,帮助宁卫民寻找一份待遇优厚的工作。
哪怕有可能伤了他的面子,让他光火也顾不得了。
先把事情办妥了,最多事后再撒撒娇,恳求原谅好了。
谁让她年岁稍长呢,她愿意哄着他……
再说了,这样的办法还是他教给自己的呢。
他总不会自相矛盾,认为这样的办法是错误的吧?
第三就是事业上的麻烦事儿又来了。
果不其然,让原田美智子说中了,深作欣二把《火宅之人》的妻子角色给了石田亚由美。
这还不算,为了让松本庆子担当另一女主角叶子。
深作欣二自己遭到拒绝,纠缠无果后,请出了松竹映画如今的掌门人迫本淳一来恳求松本庆子答应参演,开出片酬五千万円。
迫本淳一是1977年接任老社长城户四郎的职位的。
松本庆子正是当年再其大力扶持的《事件》一片中,改变了青春玉女的戏路,才从此大红大紫。
几乎可以说,是这位社长一手把松本庆子捧到了当今松竹“一姐”的地位。
所以对于他的请求,又是这样几乎等同于男主演的片酬。
松本庆子是不好断然拒绝的,只能答应考虑考虑,否则就要背负忘恩负义的指责。
可问题是,这部片子的内容是反应一个中年的无赖作家婚外恋的混乱生活的。
叶子这个角色,更是存在有大量的激情裸露戏,远超松本庆子过去所有拍摄过的电影。
但现在的她心里已经隐隐有所归属,她会不由自主地从宁卫民的角度来考虑问题。
难免会担心宁卫民对此事的反应。
她既不知道是否应该和宁卫民谈及此事?
又担心宁卫民得知此事后的反应?
所以她对宁卫民,是既思念又想念,但偏偏见不到,而且还有点怕见面。
瞧瞧,这是有多么让人为难,让人苦恼呀……
至于宁卫民,自台场一别后,松本庆子的留在他心里的倩影也更清晰难忘了。
甚至松本庆子手指甲的光润和指尖留下的香味,都带给他无穷的回味和遐想。
特别是有时候晚归,看到大街上男男女女的嬉笑和搂抱。
他总是莫名其妙的就想到了松本庆子。
因此谁要是说,宁卫民不想主动打电话约会松本庆子,还想故作沉稳,那真是瞎掰。
可问题是,重要的事儿都在十二月份接踵而至,他的时间安排其实比松本庆子还要紧凑。
首先就是为推广拉杆旅行箱参加展览会的筹备工作。
别看十二月中旬展览会就要召开了,可在东京能办这事儿的就宁卫民一个人。
展品得由他亲自去海关办手续取。
分发的资料、平面广告,全得他自己去跑,去弄。
另外,展览会召开场地,东京流通中心第一展示场的参展手续也得他亲自办理。
什么电费、入场费、保险费、抵押金、参展证、安全、消防责任书,全得他一个人来。
想想看,正常情况下,这是参展公司和搭建公司两个公司三四个人的工作职责。
如今他一个人全都包揽了,能不忙乎得四脚朝天吗?
要说多亏这次宁卫民只是想趟趟路的小打小闹,没把声势往大了整。
如果他不是租一个三乘四的现成铝料摊位,而是自己找展览搭建公司出特殊设计图纸,然后干木、美、电的活儿。
那非得把他累趴窝不可,是绝对忙乎不过来的。
其次,宁卫民还得抽空兼顾惠文堂书店和坛宫饭庄的装修监督工作呢。
虽然说日本工人干活有老板带着,进度和工作量都是按照计划一板一眼的进行。
绝没有偷奸耍滑的毛病。
可时不时他也得去看看。
毕竟餐厅的装修太重要了,真要万一出现什么影响实际使用的问题,开业又得延迟。
而且只有他经常出现在施工现场,才证明对施工质量的重视。
否则的话,就会给制作公司造成其实无所谓的误解。
可想而知,就是再认真的人,也会降低责任心的。
另外,哪怕就是这么忙,还有额外的干扰出现了呢。
这主要是来自于前一段时间,宁卫民好心帮香川美代子的忙的后遗症。
或许是他这样既有气质,又有颜值,更具学识的小鲜肉实在太出众了吧。
哪怕他是外国人,但他在销售二手房方面居然颇具潜力。
说来,他总共抽空帮香川美代子接待过六个客户,除了松坂庆子和一个糟老头子的生意没做成之外。
其他的四个客户居然都走到了最终交易的地步。
那些富太太或者某些大人物的情妇,好像对宁卫民没有什么抵抗力,不论想买还是想卖,被他忽悠的满心欢喜。
以至于香川美代子和左海佑二郎主动给宁卫民送来了总数一百万円的酬谢,而且正式提出希望大家保持合作,就这么干下去。
对此,宁卫民也只好敬谢不敏了。
不但最后钱没收,还请两个人吃了顿饭。
可正因为坚定不移的说明,自己实在没时间搞副业。
反而弄得这对极力劝他改变主意的未婚夫妇还挺失望的。
最后,更重要的是,12月8日,邹国栋也从京城飞过来了。
宁卫民作为这件事的始作俑者,而且在东京的唯一联络人,那是必须要去接机的。
并且还要为邹国栋做出其在日工作生活的一系列安排,以促成最终的合作。
那可想而知,他也就到了分身乏术的地步了。
又哪里有时间去跟松本庆子联络见面呢?
说句不好听的,邹国栋在日期间,他不但白天的时候他有事忙和了,就连夜里也没工夫琢磨大美人了。
可话说回来,这又能怪谁呢?
还不是他自己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连搂带扒拉的,自己给自己找了这么多事儿吗?
所以他也没的抱怨,自己拉的屎自己吃吧,全是活该啊。
何况要说句实在话,人家邹国栋才不乐意跑这一趟呢。
出国虽然是好事,能见见外面的花花世界。
可这趟外差邹国栋也清楚,自己不过是个摆设,操纵木偶的线头都捏在宁卫民手里呢。
对他这样心高气傲的人来说,还不如留在京城专心当实权副总,把自己该干的事儿打理好呢。
更何况宁卫民使人狠啊,脸皮也厚。
这小子专门给邹国栋打了电话,让他别带行李。
说一切都在东京给他采购,只把他需要的东西弄过来就行。
结果光这小子派人给送过来的,需要邹国栋帮忙带出去的东西,就满满三大箱子。
看样子,光托运费预计就得多花一千多块。
纯粹把他当“力本儿”,一个国际搬用工用了。
要不是运送这些东西的箱子,是华夏这边试制出来的拉杆旅行箱样品。
而且还惦记着亲眼见见这宁卫民,从他嘴里掏出几句有关日元前景的实话来。
邹国栋才懒得帮这小子这个忙。
总而言之吧,正因为以上这些客观情况。
当邹国栋和宁卫民在异国他乡的土地上再度重逢的时候,其实并没有多少胜利会师的感受。
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倒是有点,但那是因为俩人见面含冤带气,比较狼狈导致的。
别忘了,受宁卫民的嘱托,邹国栋可是带来三个大箱子,东西太多。
出了海关,不会日语的他就没法动弹了,只能原地不动守着行李死等宁卫民。
甚至因为习惯性的掏了根烟抽,还被罚了一万日円。
可宁卫民这家伙呢,偏偏因为太忙忘了时间,把邹国栋今天来的事儿给忘了。
迟到了得有四十多分钟。
再加上他是从施工现场赶来的,沾了一身的灰土都没注意到。
而因为着急,怕邹国栋生气,跑得四脖子汗流,外加气喘如牛。
于是,在东京成田国际机场,在许多日本人和欧美人的共同注视下。
这两个皮尔卡顿公司的华夏高管,就像国际民工一样的见面了。
没有握手,没有拥抱,见面礼节非常简洁。
因为除了宁卫民点头哈腰,满脸尴尬的讪笑之外。
也只有满面寒霜邹国栋,从嘴里蹦出了一个韵律简单的字眼儿。
“操!”
第九百一十二章 接待规格
“这么长的时间,你跑哪儿去了?我还以为你被日本警察给抓走了呢。”
平复了一下糟糕的心情,邹国栋才终于开口说话,但仍然是没好气的指责。
“对不住对不住啊,正弄饭庄装修的事儿呢,这一忙起来就给忘了。我是从工地赶过来的。你看我这一身,全是土,我也不容易不是?”
“原来在京城的时候,你就老迟到。在这儿还这样?都说日本人时间概念强,你小子,都来这儿这么长时间,怎么就一点没长进呢?”
“抱歉抱歉。这不是摊子铺的太大,事儿太多了嘛。我就一个人啊,就是铜头铁臂,又能撵几颗钉啊?我也是真没办法啦,多理解理解。”
宁卫民讪笑着来拿行李箱。
甭管怎么说,好久都没听见乡音了,也没说过京城话了。
这一开口用母语交流,还真痛快。
“甭找客观。你小子害我丢脸丢大了。我还跟你说,和我同机有几个留学生,我们聊了一路。原本这几个穷学生还指望我呢,说万一没人来接,人生地不熟的,就全靠我了。可结果怎么着?一落地,人家个个有辙。倒是我这个原本让人羡慕的外企白领,来这儿抓了瞎。完全分不清东南西北,还没着没落的。一个同机的留学生挺仗义,走的时候还问我要不要联系大使馆。好像我真成了国际难民。你说你呀,你可真是……”
明白了,全明白了。
宁卫民确实没法去怪邹国栋在这件事上斤斤计较。
谁让邹国栋在飞机上装了B,可他却没给兜底,反而害人家丢脸丢大了呢。
换位思考一下,搁他身上也觉得憋屈。
何况人家大老远来了,除了办公事也给他帮了忙,这搬运工已经圆满完成任务了。
于情于理,他都得容人家埋怨几句。
“对不住,邹总。全怪我,时间观念确实有待加强。这样吧,我向您保证,下次绝不会再出现类似问题了。咱们先去趟免税店,您想抽什么烟,尽管挑。我请客。这行不行?”
宁卫民是赶紧低头认错,如此礼利并举,才算勉强让邹国栋得以息怒。
不过话说回来了,通过邹国栋的抱怨,宁卫民也感到一种时间前进和时代变化。
要知道,他几个月前来东京的时候,与他同机的可全是日本人、欧美人。
只有他独自一个人来自大陆。
何况在东京这么长时间,他也没遇到过几个内地的华夏人。
这儿有限的华人不是早就定居的老华侨,就是港澳台地区的。
时隔几个月,居然邹国栋这趟航班,同机就有留学生了……
这么看来,日本政府提出,让世界了解日本,每年吸纳十万留学生的计划不是空谈。
的确已经把引入范围扩大到华夏内地了。
那么也就是说,很快东京这块土地上,来自大陆的同乡们就要多起来了。
为此,宁卫民不免有种亲身见证祖国开始打开国门,涌现扩张性外力的激动。
而让他更没想到的是,赴日留学生竟然并不是祖国对外积极开发的唯一的变化。
等到他们一进入免税店,同样有了令人惊喜的发现。
敢情应了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这句话了。
当宁卫民为邹国栋花两千八百円买了两条柔和七星,得了个打火机赠品后。
他惊讶的发现免税店里居然出现了来自老家的国产香烟——京城卷烟厂的长乐。
一打听,宁卫民从免税店的柜员口中知道,是上个月刚刚送过来的,至今还没人买过。
于是他二话不说就掏出三千円,想加购两条香烟。
而他此举不但令免税店的人吃惊,邹国栋更是被吓了一大跳。
不为别的,只为这长乐牌香烟摆在这里,标价可是一千五百円一条呢。
哪怕按现行官方汇率折算人民币也得三十块,实际上的黑市价那得要六七十块。
在邹国栋的眼里,花这么多钱买国内售价十块一条的烟,这不纯属有病嘛。
于是忍不住出手阻拦。
“喂喂,你干嘛呀?疯了!知道你有钱,可也别这么糟践啊。就这破烟。值一千五一条?你买外烟多划算、国内七星得四十五一条呢。还得用外汇券,烟摊六块一包,还不保真。我买这两条能便宜一半。”
宁卫民只有耐心解释,诉说自己的苦楚。
“领导,你是抽外烟的,又哪儿知道我的苦啊。这些外烟是便宜,可外烟我抽不惯。不瞒你说,在日本待的这几个月下来,活儿越干越多,烟越抽越少。我最近都考虑要不要干脆戒烟算了。你说整个日本除了这儿就没地儿还有国产烟了。我今儿既然见着了,不在这儿买,还能去哪儿买啊?”
这番话解释下来,邹国栋算能理解了。
可理解归理解,终归还是有些小问题不得清爽。
“那你怎么不提前跟我打个招呼,我这次给你带两条中华多好?”
“算了。托你带的东西够多了。何况说实话,让你带的那些东西比烟更划算。真要能让你再多带两条烟,我还不如换成这些物件呢。你放心,别看这这两条长乐让日本人黑了我。可我把这箱子里的东西弄到东京去,一样便宜不了日本人呢。”
“你可真能算计。不过也是,这才像你嘛。这样好了,我把两条七星退掉,换你的长乐。”
“不用。日本人管得也没那么严,虽说香烟每人只有两条的指标。可上次我来的时候只出示了护照,没给看机票,他们也卖我了。你等等……看,这不也收钱了。不过,还是得感谢领导呀。境界就是高,太体恤民情了……”
“少来,后面的接待标准我要不满意,看我跟你有完没完。”
别说,邹国栋这话还真说着了。
因为等到他们俩人带上烟,弄着三个大行李箱一走出来。
到了该想办法怎么去东京市中心的环节了。
宁卫民居然没叫出租汽车,而是去服务柜台排队,要买两张机场大巴票。
他还真不把邹国栋当外人,这明显是要省钱啊。
可这也惹得这位名义上的领导有点光火,认为这小子不拿自己当盘菜。
一下子,又看宁卫民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了。
“你小子也太抠了吧?怎么连个出租车也舍不得坐啊。咱别排队了,我都累了。要不我出这车费行不行?”
宁卫民只好又陪笑做解释。
“邹总啊,别不高兴。你可能不知道,这日本出租车有多贵。咱们要乘出租车回去,起码三万日円,合五百多块人民币。连日本人也很少有人这么干。要是坐大巴呢?每人票价两千七百円,合五十块人民币都不到。你出国总共才能换十几万日円,回去时候给家里人多买点东西不好吗?另外呢,我绝不是拿你不当回事。实话说,我主要是想把钱用在刀刃上。这么说吧,你在日本吃住开销,一切用品我全包了,真跟日本人见面谈判时,我也会把面子给您做足了。无论随行人员,专有司机汽车接送,五星级酒店的高级套房都会有的。现在咱暂时对付对付行不?”
“你说什么?三万日円?就坐个出租车?怎么这么贵!”
邹国栋确实被吓了一跳。
因为他钱包里只有十五万日円,要是打回出租车就花掉五分之一,怎么可能不肉疼?
“嗨,你可别忘了,是日本司机给您开车,人家收入可比咱们高多了啊。一月几十万日円呢。”
“那还是算了吧……”
这么一来,邹国栋也就偃旗息鼓,彻底消停了。
“哎哎,对了,你刚才说的那些,什么司机啊,汽车的。我听着可有点夸张啊。不就是签个约嘛,正常商务活动标准就行,也没必要太铺张了……”
“哎,既来之则安之,你就听我的吧。日本人更势利眼。你可是代表宋总,代表咱们华夏公司的体面啊!”
“这倒是……”
而等到再出机场上了大巴,他们两个人才终于都感到愉悦了。
要知道,机场里虽然有小推车可以提供,帮助旅客自助运送沉重的行李。
可这年头搭乘大巴车的旅客从机场大门小推车的最后界限起,再到大巴上车处,还有一段几十米不等的距离呢。
他们并不像等待出租车的旅客,能用小车推着行李直接到等候区。
都得靠自己,嘿幼嘿幼,傻卖力气。
而宁卫民和邹国栋这几个行李箱一拉起来,却轻松极了。
完全是一种鹤立鸡群的效果,怎么可能不博得旅客们的关注?
而且这玩意可比那牵着身子遛狗的箱子好弄多了。
除了下楼梯费事,其他地方全都平趟啊。
所以他们这风头出大了。
特别是女性,看到他们的箱子,艳羡之情完全溢于言表。
好些同车的人,甚至忍不住主动来打听,这些拉杆旅行箱哪儿能买到。
这不但让宁卫民坐上了金子一屋子的白日美梦,就连邹国栋也与有荣焉,甚至头一次夸了他。
“我过去还真小看你了。没想到,你小子还真有点发明创造的歪才。过去那易拉得领带,现在这易拉得旅行箱,你搞出来的这两样东西,还真好用。居然一不留神,都走在世界前列了。看样子你这辈子,就靠这两样东西,足能保证吃喝不愁,当个妥妥的土豪劣绅了吧?”
宁卫民则脸不红心不跳的享受剽窃来的成果。
“那是,这叫天赋,硬实力。开玩笑呢,我还提醒你,抓紧时间与我合影。以后等你七老八十的时候,也能跟你后代吹吹。说自己跟我这个华夏爱迪生认识。”
这话可把邹国栋气得鼻子差点歪了。
“哎呀,还华夏爱迪生?你可拉倒吧。你这点小发明能跟爱迪生比?我倒是觉得,老天真不公平。好人怎么就没好报?独独给你这样的脑袋,钱都得让你这钱串子给挣走了!你呀,可千万别为富不仁。否则会连累我,让我以认识你为耻。”
“哎呀!我怎么闻着空气中有股酸味啊。有谁吃柠檬了吧?”
宁卫民心理素质多高啊,越是听邹国栋说的刻薄,越是想笑。
“老兄,别嫉妒嘛,难道我有这样的脑袋你们还吃亏了不成?还我为富不仁?我这人吃独食儿的人吗?你们听我的话去囤日元,吃亏了吗?我最喜欢大家伙一起上桌吃饭,追求共同富裕……”
这倒是,一提这个,邹国栋的牢骚还真就没了,而且也不由自主,哈哈大笑起来。
“好好,算我小心眼。还确实得谢谢你啊。这买入日元,绝对得记你首功!告诉你个好消息吧,就咱们公司存的十五亿日元,已经挣了一千六百万人民币了。给公司盖个楼是绰绰有余的。就连宋总都不敢相信这样的收获。财务部老熊也很感激你的提点呢。甚至现在咱们全公司的人,精神头儿都不一样了。每个人都觉着咱们才是华夏第一外企。当然了,大家也都跟着发了点小财,许多人现在都跟着私下兑换日元了。老沙和老齐赚的最多,还想瞒着我呢。所以啊,这次我来,你真得给我好好说说,后面该怎么办?这日円咱们还能拿多久,大厦的事儿怎么去落实……”
“日円不用急,你们踏实拿着吧,起码可以照着一两年的时间来计划。我着急的倒是你们尽早赶紧跟政府沟通,最好能把国贸大厦旁边的地块拿下来,完成拆迁工作。否则,这事越拖就越麻烦,成本越高。另外我对楼层设计也有点看法,咱们的大厦,要往长远设想,所以地下停车场的层数和面积规划越大越好。还有,日元投机这事儿,切切记住,仅此一回,下不为例。千万不要迷恋这种事儿,更不要因为这钱来得快,大家就忽视了实际经营。否则我就会成为公司的罪人……”
就这样,两个人在大巴车上越聊越近乎。
尤其因为能开诚布公,好多问题都不谋而合,具有相同的看法。
他们居然开始真的有点故交相见,惺惺相惜的味道了。
第九百一十三章 同情
在一个多小时的路途上,随着逐渐接近市中心,越来越繁荣的东京街景,也带给了邹国栋较大的视觉冲击。
正如几个月前,初踏上日本土地宁卫民一样。
邹国栋那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瞪得老大,四处张望,就像一个初生的婴儿。
尽管只是走马观花,乘坐大巴的走了一趟东京的公路。
但途中看到的一切,对他来说仿佛都是新鲜的。
东京的绿化程度,东京的公路设施。
居然有可以显示东京道路拥堵情况的电子指示牌。
还有公路上那么多的名牌汽车,以及道路两旁林立的高楼大厦。
这一切的一切,都让邹国栋倍感惊讶和震撼。
以至于,哪怕这一趟的主要目的就是为了讨教日元升值的问题来的,坐在大巴车上又有足够的时间。
可邹国栋也没能就这个问题和宁卫民进行多么深入的讨论。
只是仅仅聊了个大概其而已。
因为旅程的后半段,邹国栋的眼睛几乎就全盯着车窗外了,想移都移不开。
坦白讲,无论宁卫民还是邹国栋,并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
宁卫民是穿越者,那就不用多说了。
就连邹国栋也曾数次为公司办事,奉命去过两次港城和一次巴黎。
可问题是,这个年代日本人在许多地方,确实走在世界前茅。
如果和港城做对比,东京没有乱糟糟的电线杆和杂乱无章的摊贩,城市的规划合理性和整洁程度都远远胜出。
要是和最大限度保持了古迹的巴黎相比,东京的高楼大厦和社会电子化的程度又超过了。
城市面貌显得要时尚得多,更为国际化,科技感也十足。
甚至拿宁卫民心目中三十年后的京沪来比,这时的东京也没逊色多少。
这还是没有大液晶屏和手机,没有LED灯的时代呢。
总之,东京能繁荣至此,成为当世的不夜城和亚洲中心城市,能吸引全世界的人往这儿跑。不能不承认,是日本人靠勤劳和努力,又赶上了时运,才能在战后几十年内创造出如此的经济奇迹。
越是见过世面的人,才越能清楚日本人在这年头能把东京造成这样,是有多么的不容易。
再加上日本人也确实和咱们自己太像了。
亲眼见到这一切的国人,都会忍不住拿国内情况来比较。
而这一比,就把国内的大城市都比成了农村。
说白了,这样的奇迹如果是西方人创造的,对咱们而言,心情还好一些。
可反过来,这样的事儿居然是过去一直被咱们称为倭奴的国家,或被咱们叫做鬼子的小日本创造出来的。
这带来的精神刺激可就大了。
所以说,也就难怪宁卫民和邹国栋,都会对这个能让许多人葬送掉娇贵与尊严的东京。
令很多人软弱下去,也令更多人坚硬起来的东京。
产生又爱又恨的复杂情感,而叹为观止,一时迷醉了。
这种效果的反差甚至延伸到了宁卫民的住处。
要知道,这年头的京城可还没有商业房产冒出来呢。
邹国栋跟着宁卫民来到他位于赤坂的高级公寓,首先就对酒店式管理的服务惊讶莫名。
看到门口的制服门卫殷勤备至的帮他们拿箱子,满脸堆笑的样子。
邹国栋还以为宁卫民直接把他带到了星级的高级酒店来住。
而等到他们坐着电梯一进入宁卫民的公寓,开始参观房间布局。
干湿分离的卫生间,开放式厨房设计,一水儿电气化的厨卫设备,更让邹国栋大开眼界。
但也有让他万万没想到的地方,那就是宁卫民的家具太少了。
偌大的客厅,居然连个大沙发都没有。
只有一个单人用的小沙发对着电视。
茶几用一个不大的小方桌来代替,连电话都是放在小板凳上的。
最绝的是那台半旧的十八寸彩色电视和一台录像机,居然都是放在一个木箱子上的。
三间卧室中朝西的一间被宁卫民充作了书房。
一个书桌一把椅子,书柜也有,不过也是简易的。
上面放置的书籍除了一本日语词典,就是两本日文小说,而其他的都是法律文件和商业资料。
还有十几个从刚从港城发货过来的带包装拉杆箱,也箱子落箱子堆在这里。
知道的是住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某个公司的库房。
然后第二间最好朝向的是宁卫民的卧室,没有床,没有衣柜。
就一个大床垫摆在地上,衣服除了西装挂在壁橱里,其他的就随便扔在行李箱里。
至于最后那间榻榻米的房间最为凌乱。
原主人大概是用来做茶室的,而宁卫民却用于放置大大小小,他从东京旧货市场购买来的古物。
什么木箱、漆器、铜器、字画、砚台、玉器、瓷器、笔筒……已经大大小小上百件了。
放在这里,都顺墙边挨个堆着,各种颜色各种材质,东一垛,西一垒。
看着就像他要在这儿施展什么妖术邪法,摆个法阵似的。
于是就在宁卫民把三个拉杆箱往书房里送的时候,参观完毕的邹国栋实在忍不住了,大发感慨。
现实和他的预想完全格格不入。
“真不可思议,你的生活条件怎么会这样的简单啊。我在京城时还在想呢。你小子这么着急奔东京来,肯定是钱已经挣够了,觉得国内没处花了。那肯定在这花花世界纵情享乐啊。住别墅,玩儿女人,花天酒地。可没想到啊,这房子是不错,可虚有其表。怎么?连几件像样的家具都舍不得买,就这么穷对付着。真成葛朗台了?还是你在这儿,事儿办得不顺利,资金上有困难了?衣服也是,你怎么穿得这么寒酸,哪里还像是服装公司的高管啊?我倒是奇怪了。你就是是来当资本家啊,还是洋插队啊?”
“邹总啊,谢谢你的关心。可我还是得说,你也忒不了解我了。”
宁卫民拿着水壶去烧水,对于邹国栋的揶揄,却毫不惭愧。
“我这人,花钱的时候从来不小气,但也从来不花没必要的钱。就比如你说我穿衣服寒酸,我在这儿既没客户又没商务谈判,我装阔给谁看啊?在这儿办事,日本人也不难为你,都是一板一眼,照章办事。反而富人还多缴税,多缴费,那我穿得好就更没必要。”
“至于家具,我天天外头忙得四脚朝天,在家的工夫本来就没多少。几乎都是睡觉。以后饭庄要开起来就会更忙。我买那么好的家具干嘛?就这条件够好的了,我一个单身汉,除了看看电视,喝几罐儿啤酒,还用得着什么呢?”
“不怕你笑话,我这些家具都是旧货市场弄回来的。这这里所有家具还有那电视和录像机加起来,也不超过五万日円,否则五十万也打不住。这钱我省下来,还不如自己吃好点,买点流到日本的华夏古物带回去呢。反过来你再看这房子,因为能日元升值,笃定房价肯定涨。我自己又长期居住,那我就不心疼,再贵也得买。所以这房不是租的,而是我个人产业。”
最后一句让邹国栋不禁吃惊。“什么?你在东京买房了?那得多少钱?”
“不贵,我兑换日币早,差不多相当于一百二十万人民币吧。”
“这么贵!你刚才说这房多大面积来着?那这一平米不得一万多?乖乖啊!那就难怪了!你挣的那些钱,原来大部分全花在这房上了!这我到理解了。买了这房,你哪儿还有什么钱啊?家具确实没必要急着添置了。国内挣钱国外花,就是你也吃力呀!”
邹国栋心有戚戚的说,看着宁卫民全是一副你胆儿真大的神情。
宁卫民唇边犯笑,对自己真正的财力也不说破。
只笑着说,“买了还是值得的。现在的话……相当于挣了一百二十万了。如果卖掉立马到手。老邹,现在日本楼市还不算热,价钱还能买。你要不要也在东京买一套。保你五年内挣两倍?”
“我?算了吧?”邹国栋摇头连连摆手。
“我有钱还是国内花吧。我勒着裤腰带,勉强凑点钱,也不够在这儿买半套的。你说能挣钱我信,可我也不能办力所不及的事儿啊。这儿的消费忒吓人。我可不比你,还有一大家子的人要养呢。”
“国内买的话也行,毕竟私房交易也允许了。那我劝你一句,也得尽早,而且最好买DC区里独门独院的四合院。”
“为什么?”
“因为一个城市房价涨得最快就是市中心,独门独院不止算房屋,连院子也要算价值的。而且今后还牵扯到你孩子入学政策。好学校谁都想去,目前国内乱象横生,靠走关系的居多。不过长期来看,按住处来分配入学资源,会是比较合理的,日后肯定是基础条件之一……”
这次邹国栋认真想了想,点点头,好像真往心里去了。
“那行,听你的,我回去就琢磨琢磨。谁让你是最会赚钱的专家呢。”
不过习惯成自然,跟着还是挤兑了宁卫民两句。
“哎哎,我说,你怎么总有理。你那套精打细算的理论什么时候都适用是吧?不是我说你,干什么事儿先得想这么清楚,连花钱都得锱铢必较,想明白值与不值。你累不累?行啦,看你这么可怜,我都不忍心让你请客了。得,今儿不宰你了。就算你苦肉计得逞了。接风宴免了。晚上不行,咱就买点面条,自俩做着对付一下吧?哎,对了,日本有切面卖吧?黄酱有没有?”
宁卫民能体会到邹国栋的好心,也不介意。
“别别,邹总,我既然开口把你请来,就不会让你在这儿也跟我一起插队的。这样,待会儿我腾出连个拉杆箱来。咱俩先去超市购物。你的内衣啊,洗漱用品,还有被褥什么的。咱们都买回来。然后我们再外面去理发,我给你找个造型师好好收拾一下。之后再去吃饭,想吃什么你尽管开口,吃完了,我们再去日本的娱乐场所。总之,不要考虑钱。你在东京的任务除了把合同签了,就是感受这里的繁荣。”
这话又让邹国栋吃惊了。
“不是……你这什么意思啊?你又要办什么大事儿啊?这么吐血的贿赂我!我可把丑话说前头。对我来这套你可没用。在我这儿你只能公事公办!什么最好正大光明的来。否则你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哎幼喂,瞧你这人,戒备心怎么那么重啊。又误会我了。”
宁卫民不禁撞起叫天屈。“那我就说把话说明白好了。其实带你感受东京的繁荣也是工作。忘了吗?我走之前,就在会议上建议说。皮尔卡顿今后要做国内时尚的引领者,应该尽力覆盖所有和时尚有关的行业。怎么保持先进?最方便的就是跟发达国家学习。我带你在东京消费,目的就是让你感受这里先进的时尚产业。超级市场,商业街,健身房,咖啡馆,发廊,卡拉OK,保龄球馆,高尔夫球……这都有助于我们达成共识,今后才好在国内推广。你放心吧,我带你去的,绝不是什么顶级的富豪消费场所。其实就是大众娱乐和消费的地方。怎么样?这下能安心了吗?”
邹国栋还真有点不好意思了。
“原来是这样啊。抱歉抱歉,确实是我想多了。宁卫民同志,你还真是个心系事业的好同志。”
宁卫民嘿嘿而笑,终于抓到了反击的机会。
“拉倒吧。你呀,真不该从商的,应该去干公检法。邹国栋同志,我给你提个小建议,你应该改改名儿了,叫邹原则才对!”
“去你的吧!你小子居然敢拿上司开玩笑。看我回去不告你小子黑状的……”
“你当自己是灶王爷啊?不给糖吃就告黑状。那行了,我以后管你叫邹三本儿……”
“嘿你,蹬鼻子上脸啊。越说怎么越来劲了!我就……”
“得得,既然你没幽默感,那不开玩笑了。咱聊别的行不?哎,对了,咱宋大姐如今情况怎么样?你来之前,她让你给我带什么话没有?”
好嘛,不知是无意还是诚心。
反正宁卫民这声“宋大姐”一出口,邹大外甥的脸,彻底黑了。
千言万语又汇成一句话啊。
C打头的。
PS:新年到,兔年好,除夕给大家拜年了。老黄此厢有礼!
第九百一十四章 幸福天堂
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邹国栋原本以为自己在大巴车上远观过的东京,近距离接触又有什么打紧的?
肯定不会再吃惊了。
可没想到等到和宁卫民一上街,他才知道自己又错了。
因为当站在四面都是高楼大厦,抬头只能看到小小一片天的东京市中心闹市区。
清清楚楚看到充斥在各个大厦之间的巨幅户外广告和年轻男女的时髦打扮。
近距离感受到街上往来如洪水汹涌的车流,如排浪一样扑面而来的人流。
邹国栋这时才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发达国家,什么叫做商业繁荣。
说句不好听的,他连看几十层的大厦都眼晕,抬头久了,都差点摔跤。
就别说真正进入到那吃穿用度无所不包的大型超市了。
看着满架子花花绿绿的商品,看到身边的顾客都如鱼得水纷纷放开腰包采购了。
那真是眼花缭乱,看着就转向啊。
邹国栋认真地新奇地将宁卫民带他来的尹藤洋华堂超市逛了个遍。
他不但惊讶货色的丰富,而且发现压根就没人盯着,他可以随意在这里徜徉。
爱看什么看什么,爱摸什么摸什么。
而且在里面购物非常舒适,他即使一分钱都没买也没什么,居然没人管他。
看得又是兴奋又是害怕,一直流连到宁卫民替他选好了洗漱用品和卧具、衣服,这才依依不舍出来。
然后都没等宁卫民问他,他就主动表达起内心的惊讶了。
“想不到想不到,真是大开眼界。我去过两次港城。可除了机场,就是待在酒店里。听说港城也有超级市场的,可我当时认为不就是大点的百货大楼吗?就没去逛逛。没想到今天才发现,超级市场和我想象的大不一样,居然是这个样子的,果然配得上‘超级’二字。这不是购物场所,而是幸福的天堂啊。在这里买东西的人,大概没有谁愿意出去的。哪儿像咱们国内,看看商品都跟乞讨似的。这要是哪天BJ也有一个环境这么舒适亮堂、货物无所不有,随便看随便选的超级市场,那咱们的百货大楼还怎么混?卫民,我还真得谢你,多亏你带我来了,我已经有点体会到你的用意了。不一样,确实不一样,经营理念差距大了……”
这样的表态当然让宁卫民感到高兴。
“太好了,你能这么想,咱就没白来。不过你也别太惊讶了。当前的世界,什么都不会到顶的。就像我们今天来的这个超市,你还别以为大,这还只是日本东京呢。美国还有更大的,有的光停车场都有足球场那么大,里面看电影吃饭啥都有,转一天都转不出来……”
邹国栋听了倍感吃惊,“那得多大,要几层楼才能解决?”
“美国人的大超市都放在郊区,老大一片地,去的人自己开车。美国老家里都有汽车。一买东西就是一个家庭一周所需。而且人家的购物超市已经基本乐园化了,免费品尝食品,还有电影院和孩子活动的免费乐园。目的就是让人进去买东西,舒服得不愿意出来。”
邹国栋听着咋舌不已。
“那这也只能说明,日本和美国的经济太发达了,他们都是开汽车的人,自然能过上这么美好的生活。可要是咱们这样的自行车大国,怎么和他们能比呢?所以我还得泼你一瓢冷水啊,你要想在国内照葫芦画瓢,复制一个这样的买卖,难啊!一是国内对外企做零售行业,政策限制得厉害,咱们公司能开自己的专营店已经是赶巧的特例。二是像这样的消费水平,咱们国人远远做不到。你弄这样的一个商场,说不好就得赔!”
这话一说宁卫民乐了。
“只有先见过,咱们才能效彷和学习嘛。当然,你说的有一定道理,我承认国内和国外环境大大不同,确实客观存在较大障碍,直接照方抓药,弄不好就水土不服拉肚子。可邹总啊,咱们国家毕竟那么大,富人就是再少也撑得起一线城市的几家店。要不,咱们公司的服装是卖给谁了呢?还有,咱们难道就不能变通一下吗?这种经营理念和方式,我觉得起码可以把部分用在咱们折扣尾货店的经营上。以后折扣店的经营方向,就针对国内较为富裕阶层。那些人有钱消费又喜欢占点折扣的便宜。而且就像你说的似的,国内买东西都跟要似的。这样的消费环境下,对我们大大有利啊。我相信很快,天桥商场底层的面积,就是都给折扣尾货店,恐怕都不够呢。我的目标就是有那么一天,把折扣尾货店开在咱们未来大厦的下面。”
最后一句让邹国栋不禁豁然开朗。
“啊,我明白了。原来你打的是这样的主意。也对,像这样的高级商场如果开在咱们未来的大厦下,还是挺合适的。旁边就是高档的国贸饭店和建国饭店,客源应该不愁。你小子,眼光果然够长远,走一步看两步,算计得好。看来,又是我短视了。”
对什么人说什么话,宁卫民知道邹国栋的喜好,这时可没敢翘尾巴,反而很实在的说。
“不不,你就别夸我了。我这不过是点小聪明,把国外的低端弄回国内当高端罢了。我出来呢,也是反过来了。用咱们国内的高端,跑到国外做低端而已。这才有了盈利的可能,有了价差和利润?我所凭借和占据的,不过是借助点信息优势,干的是资源互补这点事罢了。”
“什么?”邹国栋却被宁卫民一时说得愣住了,品味了半天,还是没琢磨明白。
“哎,不对吧?你就是谦虚,也别这么灭自己的威风,长他人志气啊。资源互补我同意。可我不能同意,你说国外的低端就能在国内当高端了?我就不信了,那如果是捡破烂的也行吗?还有,你出来可是开高档饭庄的呀。又不是个小饭馆。你这怎么又低端了?”
“从局部看或许不成立,不过如果从一个行业,或一个产业的角度来看,就是这样的。”
宁卫民澹然一笑,继续沉稳的说明,“或许是我没说明白。我说餐饮行业低端,是因为这是勤行,是苦差,门槛低,利润低。按国外情况正常来讲,就是高档餐饮也顶多有百分之三十的利润。因为店面、装修、食材、人工、广告,耗费,实在太大了。我在国外还能挣钱,不过是凭借日本人现在富得流油,我手中好厨师的资源,人力成本低,又在东京缺乏合格竞争对手而已。上面顶一顶,下面挤一挤,这样,才能弄出来利润。”
“所以反过来,捡破烂你还真别瞧不起。我说的话你或许都不信,国内二手电器和二手家具,虽然价值不菲,可在日本,这些东西不但是扔的货,而且还得花钱扔。尤其大件家具,钢琴、书柜、冰箱彩电什么的,得先去花钱买券儿,贴上去,还得再特点时间放到指定地点,才会有人弄走。你说这些东西要倒腾到国内去,是不是又成高端了?”
“怎么可能?还会有这样的事儿?日本人真的都是富翁啊!”
邹国栋越发瞠目结舌,感到不可思议。
“你还别不信,要不明天我带你去捡去?明天就是扔大件垃圾的日子。我包你能找到还能用的电器。不过,先提醒你一句,擅自拿走可是违法的。”
邹国栋终于反应过来,意识到是挨挤兑了。
“去你的吧!不违法我也不干这事儿。我才刚来日本第二天,你就这么坑我啊!我要是被抓住给遣返了,对你有什么好处啊!”
宁卫民这次终于绷不住笑了,“没那个意思。其实我就是想告诉你,只要是合理合法的挣钱,干什么都不丢人。而且正视咱们自己的缺陷又有什么不好呢?说真的,我还弄不好日后真就在这儿开个废品公司呢,就找国内的工人来干活,把日本的金属资源我全弄回国内去。这样一来,我挣钱了,也带着别人挣钱了,还支援国家建设了。要让我总结,这才叫真正的杀富济贫。从富人手里搂钱,然后带着穷人一块挣钱,这样富人高兴,穷人也少了,多好?双赢啊!”
邹国栋确实感到自己脑子不够用了。
为这番话错愕的他怎么也想不明白,宁卫民居然还不怕跌身价,竟然还打上了靠废品挣钱的主意。
这不是要当日本破烂王吗?也太能异想天开了。
要让别人知道,不得笑话死他。
但奇怪的是,他心里不知怎么的,或许出于一种迷信,隐隐觉得宁卫民或许仍然会是正确的。
这小子的脑子,那就不是一般人的结构。
PS:说明下情况吧,春节这几天太忙,家里的事儿多,比年底还忙。所以更新就断了。而且咱马上还有事得北上,去严寒地带了。就更没法保证了。恢复正常更新节奏的话,恐怕得一周时间之后了。其间只能抽空写几笔,更新就得随缘了。各位书友,见谅。不过也请放心,回来的票已经买好了。生活节奏很快就会正常化的。
第九百一十五章 超前体验
购物尚且如此,接下来由宁卫民精心安排的另一项目——理发,就更让邹国栋有一种如梦似幻之感了。
要知道,在这个年代,京城最高级的理发馆,公认的还是王府井的“四联理发馆”。
如果非要在京城这地界儿,找到另一家与之水平近似的理发馆,那也仅剩下一处不怎么为外人所知道的高消费场所了。
就是京城饭店A栋与B栋之间,专为中外上层人士服务的内部理发厅。
除此之外,京城其他的国营理发店其实都排不上号,全是大众化胡撸脑袋的水平。
所谓个性化的发型,唯有给女性烫个头,给男的留个大鬓角,推个板寸而已。
至于来自于花城的小发廊,毕竟才刚在京城兴起,还没有多少发展的时间。
无论规模还是设备都相当有限,硬件条件比起国营大店还有较大差距。
虽然当前社会上所谓的时尚发型,什么霍元甲头啊,幸子头啊,爆炸头啊……都是这些发廊里的花城师傅引入京城的。
论手艺,他们比起国营理发店的老师傅们有些新意。
可问题是无论美容美发用品,还是“洗剪吹”系列服务,这些发廊又无不是在彷效港城的套路。
偏偏港城呢,又是跟日本学的。
就是那个刚刚和皮尔卡顿签了合作协议,在京城合作办学的郑铭铭,未来京城的美容美发教母。
她也是在日本着名的山野爱子学校开始的美容美发启蒙学习。
所以说啊,京城的发廊要跟东京的美发店要是一比,那就是二手的李鬼遇见真李逵了,压根就不再一个级别上。
事实就是,当代的日本不愧是整个亚洲的时尚引领者。
东京这里的美容美发行业高度成熟,是最发达的。
从来只有被模彷,而从没被超越过。
因此还别看邹国栋,在京城也是有能力花二三十块钱外汇券,在京城饭店的理发厅体会一下外宾的待遇特殊阶层。
可就这种国内的顶级享受,绝对高消费,也没法与东京成熟的美发行业之体验相提并论。
说实话,当两个人把东西拿回公寓后,邹国栋又被宁卫民带到赤坂附近的一家名为“阿丽卡”的美发沙龙里。
才一进店,他就看傻眼了。
因为在这里将近二百平米,用玻璃帷幕打造的开阔空间里,光凭视觉就能让人感到舒适和放松。
何况这家店里不但有着穿着打扮比顾客还要时髦亮眼的发型师,有着悠扬悦耳的背景音乐。
而且还提供各种周到体贴,让人完全无法想象的特色服务。
在等待的时候,专门负责接待的工作人员甚至会应顾客的要求,贴心的为客人现场制作一杯饮品。
卡布基诺和热巧克力,正是阴冷的冬季里最受欢迎的品种。
此外,店里还有一面墙的书柜摆满了时尚杂志,可以让顾客随意选取翻阅,用来打发无聊的等待时间。
总而言之,身处这样的理发馆里,那真是比待在五星级饭店的大堂酒廊还要舒适,和国内的理发馆差距太大了
更别说,还有一个关键之处在于,在这家店里,居然所有的工作人员都是会说英文的。
英文水平也不仅仅是只字片语的应答,而是达到可以和客人轻松聊天的水准。
甚至连价目表和优惠活动的说明,也有英文的。
因此广泛受到外国顾客的喜爱。
不但许多长期要待在东京的外国人都是这家店的长期顾客,就是眼前,邹国栋也发现有一半的客人是金发碧眼的粉脸。
而且等到邹国栋连同宁卫民终于坐到了理发师的座位上,下面的事儿更是让邹国栋说不出的吃惊。
因为首先他发现,这家店是躺着洗头的,不是坐着在洗头池旁胡撸脑袋的传统洗头方式。
其次,这间店铺还有着独创的按摩舒压技术。
把从专业的指压按摩师那里学到的技术,融入到洗发、头部按摩中去,能让人体验到前所未有的舒适感。
不得不说,邹国栋还是头一次体会这种滋味,今天旅行中的疲劳感彻底得到舒缓。
而更让人心服口服的是,理发师的技术也确实过硬,工作态度更是极其认真负责,且温和耐心。
一个小时过后,无论是邹国栋还是宁卫民都以一种焕然一新的面貌出现在了镜子里。
他们自己看着,感觉发型好像也没有太大的变化。
但就是显得洋气、年轻了不少。
尤其邹国栋,从华夏内地带来的那点土气,经过这么一捯饬,彻底消失不见。
为此,他越琢磨越觉得这事儿神奇。
哪怕看着宁卫民掏出了两万一千円的钞票付账,也没表现出有多么吃惊样子。
不知是因为钱是宁卫民付的自己不肉疼,还是觉得确实价有所值。
反正一出门,他就迫不及待地跟宁卫民交流起刚才体验过后的感触。
“我说,这家店是东京最高水平了吧?了不得啊!不但环境好,服务好,理发技术也好。别说,要不是你带我来这么一趟,像水平这么高的理发馆我还真想象不出来。还是那句话,要放咱们国内那可震了!四联估计都不在了!”
宁卫民微笑回应。
“哈哈,你满意就好。不过要说是最高水平,还不至于。东京虽然发达,可每个地块的租金也不一样。和寸金寸土的银座相比,赤坂这里还差点儿意思。这家店也就算是中上等吧。”
邹国栋听闻眼睛顿时睁大了。
“什么?中上等?怎么可能!这儿的理发师,我看就是魔术师啊。通过与顾客的交流,居然可以完成任何人憧憬的造型,简直是一个奇幻梦工厂!而且这儿的人,可是都会英语啊。要照你这话,连这儿都不算最好的,那日本人的素质未免也太高了!”
“不不,这跟日本人的素质无关。哪个国家还没几个能流利运用英语的啊。”
宁卫民可不想邹国栋产生错觉,忙为他解释。
“虽然这里的发型师,的确有许多都是被名人以及名模点名的发型师。尽管这家店的服务人员,都有一口流利的的英语。可这也只能说明这家店的利润可观,才能雇请高端人才加入。除此什么也说明不了。要说最大的不一样,其实应该是日本已经先我们一步富了,整体社会对于美容美发相关需求旺盛,而且要求也高。行业也就发展得非常迅速成熟。不像咱们国家,大多数老百姓还是基本要求。只有少数的外宾和高收入者的对理发有较高要求。这就导致咱们国内整体理发行业都被人小觑,谁都认为剃头匠算不得什么好工作。”
“嗯,你这么解释,我倒是理解了。看来还是钱闹得。”
宁卫民的话,邹国栋深以为然。
他一下想起费用问题来了,不能不以点头表示赞成。
是啊!两万一千円那可是二百元人民币啊。
这要搁在国内,合着理一次发就得花一百块,有几个人负担得起?
恐怕连部级干部应付这种消费,都会感到吃力。
这样高端的理发馆,要说国内也只有真正的外国人,而且得是发达国家来的外国人才消费得起。
还有就是像他这样高工资的外企职员,或者国内那些先富起来的个体户,才能有这个条件。
“哎,这么说的话,那你当初主张和那个港城女人组成合资公司,联合办学,那么执着的要占领国内美容美发行业制高点。是不是就有率先填补国内高端市场空白的打算了?就像今天咱们光顾的这家店,如果咱们照样也在京城开一家,不但能和咱们公司的服装主业形成互补效应,而且也能满足许多外国人的需要。你还别说,看马克西姆现在的经营状况已经走上正轨了,再弄这么一个店,真未必赔钱……”
要说跟聪明人说话还就是省力。
宁卫民见邹国栋对自己的用意,居然能理解到这样充分的地步,而且持赞成态度,他也是非常高兴。
“没错!你说的太对了!不过不是未必赔钱,而是一定赚钱!邹总,可别忘了,国内的运营成本可比东京低多了。更别说我们还要自己盖大厦。等到大厦真盖起来,咱们再把这个理发店放在大厦的底层,那可就……”
“那可就是一举数得,真成了没本儿的买卖了!”
邹国栋激动的接过话来,面带大喜之色看着宁卫民。
他也感觉到这时才真正的吃透宁卫民的全盘设想。
“好啊你,真打得一手好算盘。这么一来,不但咱们的大厦在京城有了专属于自己的特色,更容易在京城打响名气,树立起标杆来,而且还能形成旗下各种产业互通互动的良好效果。这不就是一个小小的托拉斯吗?这要再把马克西姆餐厅挪过去,再把合资的工厂办起来……别说,你的计划要都能办成了,咱们华夏公司还真有点集团公司的气象了。”
宁卫民此时已经没有可再行补充的了,仅以微笑回应。
于是一时间,一种可以称为“莫逆于心”的气氛,再度出现在了这两个在国内原本总是磕磕碰碰的人心中。
真的不能不说,人和人的缘分还就是这么神奇。
哪怕性情天生相悖,属性极其不合的人,也会因为共同的志向,化敌为友。
接下来的事儿不用多说,无论是从时间来看,还是按流程来看,都该到了晚餐的环节了。
但既然邹国栋表示客随主便,由着宁卫民来安排,并没有提出什么特别要求,所以这顿饭宁卫民还真没掏多少钱。
尽管赤坂这个地方附近就有很多高级餐厅,意大利、法餐、西班牙扎堆,也有很多不错的和食店、寿司店。
甚至这里有颇多那种极具日本风情,入口狭窄、玄关造型高雅,木门上有横梁,门后是扶疏的树丛,门外挂着写有店名的灯笼招牌,门里有艺伎服侍伺候的高级料亭。
可宁卫民就一概不请,仅仅是带着邹国栋去吃了一顿价廉物美的洋快餐。
为什么啊?
其实倒不是这小子抠门,主要还是她为了皮尔卡顿公司的利益计。
谁让皮尔卡顿麾下还经营着法餐厅,邹国栋在日本也待不了几天哪。
宁卫民还是想在有限的时间里,借吃饭之便,让邹国栋眼见为实,看看国外洋快餐的经营模式。
好与之切磋交流一下对国内西餐业布局的改进和设想。
所以这事儿还真得说明白了。
吃快餐是吃快餐,可宁卫民没带邹国栋去吃什么麦当堡、肯塔基,或者是吉野家、松屋。
一是因为那些美国快餐港城也有,邹国栋早就见识过了,没有必要再去。
二是因为这些快餐经营的内容实在太简单了,每家店里的主打品种就那么几样。
和皮尔卡顿麾下的餐厅经营模式与定位都不符,基本上没有可借鉴之处。
至于宁卫民执意要带邹国栋好好看看地方,那可是他为有效促进公司旗下餐饮品牌发展精心挑选的优质模板。
一个未来在咱们国内有“西餐界沙县小吃”和“穷人西餐厅”之称号的意式餐厅。
也就是创办于日本的“萨莉亚”。
萨莉亚的创始人叫正垣泰彦。
作为一个在日本战后成长起来的打工仔,他一直对“正宗西餐”有着迷之执着。
据说在读大学时,他就发誓要开办意大利料理店。
后来果然梦想变为现实,当他攒够一笔小钱后,打着“正宗西餐”招牌的萨莉亚就诞生了。
1967年,正垣泰彦在日本距东京市中心二十公里外的千叶县市川市创立了这个神奇的意式餐厅。
不过很快,正垣泰彦的信仰就遭到了重大冲击。
因为最初萨莉亚不但面积有限,只是个有三十六个座位的小餐厅,
而且由于开店早期的执念,那种对于“高端西餐”的惯性认识,萨莉亚一开始并不便宜。
对于当时的日本民众来说,一家并不平价的西餐,根本没有街角的拉面店有吸引力。
于是为了能让店面支撑下去,正垣泰彦想了很多“本土化”的辙。
比如把开店时间延长到半夜四点,比如在店内增添日本打工人最爱的烤串。
但是他悲催地发现,就算自己再努力,招揽来的客人都只能是一些来喝酒打架闹事儿的古惑仔。
1969年,甚至因为这些小混混们在店内闹事,而引发了一场摧毁性的火灾。
半生心血毁于一炬,正垣泰彦就此陷入了迷茫。
但话说回来,他也是由此作为契机,开始转变开店的思路。
之前,他总认为“便宜没好货”。
但是在餐饮业深耕数年后,他终于发现了自己真正的道路——主打性价比,要把价格拉下来。
这样在1973年,萨莉亚就打出了所有菜品三折的销售策略。
于是薄利多销的萨莉亚,在非常短的时间内就成为了日本最受欢迎的西餐连锁品牌。
日均接待客流量从之前可怜的二十人左右疯狂增长到了六百到八百人。后来,即便到了就是年代,遭遇日本经济泡沫破裂的大环境,萨莉亚还是能保持高昂的增长势头。
时间长了,他经营的餐馆价格低廉就成了一块招牌。
甚至靠着这种低价策略成功打开了市场,进入了东京,开办了分店。
后来,即便到了九十年代,遭遇日本经济泡沫破裂的大环境,萨莉亚还是能保持高昂的增长势头,甚至把分店开遍了亚洲,成了名符其实的“价格杀手”!
而正垣泰彦,也完全用他的实际行动证明了一点——哪怕是西餐,也可以既便宜又好吃。
这就是宁卫民为豪华的马克西姆餐厅之兄弟——主营法式简餐的美尼姆斯,所规划的未来之路。
也是他带邹国栋来体验的主要目的。
第九百一十六章 价格杀手
坦白说,邹国栋第一次去萨莉亚吃饭的经历,刚开始的体验并不好。
而且这种不快的情绪是和刚才去理发时截然相反的。
理发时,看见那美发沙龙时有多么愉快,现在邹国栋就有多么郁闷。
不为别的,就因为宁卫民带他去的这家餐馆,居然地处一个菜市场的楼上。
餐厅的位置实在太差劲了!
市场里讨价还价和人流往来的嘈杂混乱不说,市场的地面还有大量的污水、菜叶和垃圾。
关键是餐厅还在菜市场的尽头,属于犄角旮旯里的犄角旮旯。
甚至就连通往餐厅的楼梯口也堆放满了商贩们用于保鲜的泡沫箱和杂物。
而且只要一走进市场就能闻到相当强烈的海鲜腥味。
像这样的地方,别说是经营“高大上”需要讲究情调的西餐了。
在邹国栋看来,哪怕经营一个普通的餐饮小店也是勉强得很。
在这儿开餐厅的话,大概除了市场里的摊贩,也是不会有人光顾的。
不方便不说,关键是脏、乱、臭。
谁会愿意在这样差劲的地方用餐啊?
所以还没到目的地呢,邹国栋就忍不住表达疑惑了。
“我说卫民,咱们不会走错地方了吧?这种地方怎么会有西餐厅?谁会来这儿吃饭啊?”
宁卫民也不解释,只是含湖其辞的继续往里走。
“你就跟我走吧,我已经来过几次了,绝对不会搞错的。放心好了。”
“是吗?你都来过好几次了?真的就在这里?”邹国栋愈加疑惑了,“可……可这日本人不是说最爱干净的吗?怎么会选这样脏乱差的地方开餐厅?”
“哈哈,其实许多人第一次来的时候,也跟你感觉差不多。觉得这地点有问题,可这正是这家餐厅牛的地方。你想想,哪怕这么差的地方也能做到顾客盈门,让人趋之若鹜。这难道还不值得咱们去看看吗?我相信,只要等你走进去吃完了再出来,就绝对不会再说‘不好’的。要不咱俩打个赌?”
“啊?真的假的?我怎么越听越悬乎了呢。我可不打赌,谁知道你小子又憋什么坏呢……”
“嗨,你对我成见也太大了。反正真的假不了,假的也真不了。还别说,咱们来这吃饭,晚点才算合适。你看,都快八点了。差不多已经错开用餐高峰了。否则还有得排队呢,至少从楼梯口排起呢,要不等上个半小时,咱们绝对吃不上……”
“还排队,你这可是越吹越神了!”
邹国栋越发的不信。
可没想到才刚上楼梯,就发现又被宁卫民说中了。
因为即使到了这个时间,楼上那间以红绿装饰色搭配为主形象的餐厅里也依然爆满。
甚至还有等待中的客人,他们还得等五六桌人安排好,才能轮到他们。
不过好就好在,对排队等位子这种事儿,咱们国人最有经验。
哪怕是邹国栋和宁卫民也都是吃过苦的,他们早就习以为常了。
所以等个十分钟也没觉得怎么样。
何况日本的餐厅,环境就是再简陋,也比咱们胡同里的餐饮馆子看着高大上多了。
看到里面有沙发座,又有吊灯,好像也不是那么难以忍受。
而且多少有点异域情调,人均不菲的样子了,邹国栋也就不再说什么了。
倒是在宁卫民不断抬起手腕看时间的时候,邹国栋很惊讶的注意到他的腕表又换了。
居然由原来的欧米加换成了一块纯新的卡地亚。
于是邹国栋又找着了一个新的话题,不由指着他的手打趣地说,“行啦,你就别穷显摆了。看表看那么勤。可真有你的啊,房子买了,家具却那么简陋。花两万日元带我去理发,而且居然悄么声的换了一块儿这么贵的表。然而请客吃饭却带我来这样的地方。你瞧瞧,你瞧瞧,这带我来的什么地方啊?饭还没吃,先得迈过堆积如山的蔬菜和杂货。你当孩子玩儿打仗游戏呢。再说这红绿色的搭配,国内管这叫什么你不会不知道吧?……”
然而幸福自知,哪怕面对邹国栋的挤兑,事业情感双丰收的宁卫民也依然美滋滋的。
“怎么?邹总,看上我这块表了?没关系,明天我也给你弄一块。反正你回头见日本人也用得着。”
“别别,我可没这意思。这表可是卡地亚,那得上百万日円了吧?你别吓我,你敢送我都不敢要呢。我可没你这么大的款,戴不起这玩意。”
邹国栋也被他这话吓得赶紧拨愣脑袋。
“我呀,其实就想劝你一句,你还年轻,别太在意外表那些浮华的东西了,内瓤儿才是重要的。你瞧你,在国内就开个美国大吉普成天串游,还整个黄金打火机出来扮大亨,弄得后来咱们公司高管都学你。一个个伸手跟公司要车开,还因为聚堆儿用黄金打火机,分不清谁的东西了,出了几起乱子。差点把民警都招到咱们公司来破桉。你这种喜好奢侈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出头的椽子先烂,枪打出头鸟,这道理你不知道?关键现在的你现在的身份也很特殊,早不是个普通的中层管理者了。而是华夏公司和易拉得公司的股东。要是从名义上出发,连我都是给你打工的。全公司的年轻人更是把你当偶像来崇拜。明白我的意思吗?上行下效啊。国外还好说,等哪天回国,你可得考虑考虑自己行为会导致的影响……”
面对邹国栋长辈一样的谆谆教导,宁卫民也不言语,还是笑吟吟哑巴吃馄饨。
心里倒是说了,切,你个邹原则,又给我上政治课。
你眼红就眼红呗,我要告诉你这表是谁送我的,估计你更得惊着。
何况你说这样的话也得分什么地方啊。
还内瓤?要不为了内瓤,我还不带你来呢。
你对这餐厅不也是光凭外观就做了草率判断?
待会等进去了咱们再说的,我倒要看看你拿到菜单会作何反应。
确实,别看一边对萨莉亚不是很体面的地点嗤之以鼻,进去之后邹国栋也对服务差劲,没人给端茶递水颇有微词。
甚至因为他们俩人少,没被分到有火车沙发座的舒服位置,邹国栋还有点黑脸。
但真等到有了位子坐下之后,拿到菜单在手的邹国栋也依然没逃过萨莉亚的“真香”定律!
要知道,餐饮届的“价格杀手”可绝不是浪得虚名!
对这家餐厅的经营风格还毫无了解的邹国栋,一旦打开萨莉亚的菜单,就会发现一个令人不敢相信事实。
怎么菜色居然这么丰富!
又是这么的便宜啊!
确实,萨莉亚的菜单,菜品足足上百道。
菜品涵盖了汤、奶酪、沙拉、烧烤、披萨、意大利面、米饭、甜品、酒水、大部分意大利菜色的标志性的菜式代表。
而且全都附有精美诱人的照片。
至于价格能便宜到什么地步呢?
这一百道菜里,有七十八道菜都是五百日元以下的。
想吃前菜的话,客人可以选择一份只要一百四十九円钱的玉米汤、蘑孤汤。
也可以花三百九十九円吃上一份六个的蒜香蜗牛。
或是点一份热量炸弹——芝士培根焗土豆,奶汁薯饼什么的。
又或是花费二百九十九円块,点一份田园沙拉或者是菠菜培根。
主食的选择上,四百九十九円能点一份六英寸的双重芝士披萨,或者是蒜香鸡排、香肠拼盘之类的小烧烤。
三百九十九円可以吃一份海鲜蒜香意面,墨汁意面。
要是想奢侈点,可以点个一块九百九十九円的西冷牛排,或者八百九十九円的超满足烧烤大拼盘。
吃腻了可以接一杯一百円无限续杯的软饮或者乌龙茶。
餐后还可以加份甜品,一百四十九円就能品尝到一份华夫饼配巧克力酱冰淇淋。
在萨莉亚,要说最贵的商品就是产自托斯卡纳的蒂安诺干红葡萄酒了。
一瓶七百五十毫升的红酒,也只要一千五百九十九円。
这难道还不够便宜吗?
简直太便宜了!
说白了,以一个成年男子的饭量来计算,点上三道菜就足够了。
顶天消费超不过一千五百円。
这可是西餐啊!
何况又是在东京!
每个月至少能有十五万円收入的日本人,吃顿饭花这点钱,就相当于每个月挣一百块钱的京城人,花一块钱吃顿饭。
差不多可以说跟日本人吃顿饺子套餐和拉面套餐的价格相当,就相当于京城老百姓从饭馆买个锅贴,买点包子,比在家做饭可划算多了。
当然,像邹国栋这样的商场老手,也很容易就能在脑子里换算出大致的运营成本来。
以他对于西餐的了解,以他对于公司麾下马克西姆餐厅和美尼姆斯经营状况的了解,这个价格近似于神话,根本就不可能做到。
因为哪怕按黑市价把日元换成人民币,一千五百円也不过四十多块人民币。
这样的消费水平哪怕与京城的西餐消费对标也只能算一般水平。
在京城,要用四十块去吃美尼姆斯,吃老莫,吃新侨是够了。
但吃马克西姆和建国饭店的正经法餐还要差点意思呢。
而这就导致邹国栋点起菜来毫无顾虑,如同找到了国内下馆子用餐的感觉。
什么沙拉、汤、意面、披萨、铁板烧烤、甜点都要了一个遍,甚至还要了一瓶最贵的红酒。
说句有点得瑟的话,即使他是个第三世界国家来的人,但眼前就算把菜单上的全部上一遍,钱包里的现钞也满可以承受得起。
放眼全天下的西餐厅,他恐怕也只有在这里,才能找得到这样的底气。
他都这么豪气,宁卫民作为请客的主人更没有理由小气,同样不甘落后。
这小子不但照方抓药点了自己所需的三四道菜,此外,还专挑了几道萨莉亚的独门特色菜,推荐给邹国栋品尝。
这么一来,他们点的菜可就真有点“淤”了,林林总总得有十几道。
以致于下单的时候,店员一直在和他们确认,反复询问他们。
“两位先生,真的要点这么多吗?”
最绝的是上菜速度还超级快,没出十分钟,整个桌子就都被菜盘填满了。
但就这还摆不下呢,店员也因此有点后悔没在一开始就带他们去更大的位子上了。
最后不得不临时又拉过一张桌子来凑数,才算摆下了他们二人要求的所有菜品。
于是在周围的一些日本人大眼瞪小眼,完全是看新鲜的目光注视下。
邹国栋和宁卫民开始了享用他们的晚饭。
但说据实话,哪怕是价钱这么便宜,在菜品还没端上之前,邹国栋还是有些顾虑和担忧的。
因为俗话说的好,便宜没好货嘛。
像这么便宜的西餐那能好吃的了吗?
可当菜品一端上了,邹国栋拿起刀叉和汤匙开吃,把第一口食物放到舌头上的那一刻起,他就越来越觉得这家餐厅了不起。
平心而论,要说味道,这些菜自然还是比不上最为正宗的意大利菜。
比如萨莉亚最火单品芝士烤玉米只有表面一层玉米和芝士充分混合。
比如黑松**油意面也是奇怪到让人想喊“老天爷”的程度。
尤其是那道效彷法餐的焗蜗牛,简直让邹国栋这个对于法餐已经入门的食客感到非常滑稽可笑。
那种感觉就像纯粹的京城人喝到了豆浆味道的豆汁儿,吃到了没放蒜,还散汤儿的炒肝儿一样。
但即便如此,他也得承认,这些菜式的味道决不能说是难吃,起码比京城的那家义利食品厂和港城人合作的“义利快餐”好吃多了。
另外用料即使不足,也没法怪店家黑心,毕竟价钱摆在这儿呢。
而且也不是所有的菜都不出彩,就像那道蘑孤汤就充满了浓郁的奶香味和蘑孤味。
金枪鱼沙拉,蔬菜不但非常新鲜,鱼肉也不少,性价比蛮高。
铁板香肠配鸡排,鸡排挺嫩,烤肠也有特色。
口味就是黑胡椒的,中规中矩,虽不见得多好,但也足以值得八十分。
尤其是海鲜意面和和海鲜焗饭,只看这用料,就十分充足。
什么尤鱼、虾、元贝、海鲜酱、墨鱼丸……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日本天然的地理优势,或者是因为餐厅就在菜市场的地利,反正分分钟让客人实现海鲜自由。
总而言之,邹国栋不能不承认,大部分菜品都得说味道还不错。
即使有瑕疵,但考虑到单品的价钱,足够低的价格,也完全弥补了遗憾。
与吃到心满意足、肚皮撑起,让人体会到食物带给人最原始的快乐相比较。
哪怕他一开始有再大的不满都会因此消失得一干二净。
甚至让他开始了某种程度的自我反思。
有这样的价格,真的要对它要求那么高吗?
第九百一十七章 圣母玛利亚
“好吃!真好吃!这道菜我给打一百分!”
思想上的转变就是这么绝妙。
当邹国栋品尝完店内的爆品——温泉蛋肉酱多利亚饭,之后终于由衷的发出了赞美之词。
而这也正是宁卫民乐于见到的。
“不错吧?老邹。现在明白了我为什么叫你来了吧?”
“明白了,明白了。”
还沉浸在饭菜味道中的邹国栋一边心满意足的擦着嘴角,一边道出了自己心情大起大落,由黑转粉的全部感受。
“可以,真可以!来的时候我担心这里没有个像样的餐厅。毕竟大家惯常的想法就是——西餐=西方=现代=高贵=吃不起。结果没想到这餐厅地点虽然差的要命,店里环境居然还凑合,算得上舒适,有点小氛围,外面那些臭鱼烂虾的味道好像也隔绝了。等到坐下点单后呢,一看到菜单,又担心太便宜了,吃不到像样的食物。结果没想到啊,味道居然还真不错!尤其这道菜,我得说相当满意。是不是意大利菜我真拿不准,但这道菜的味道我很喜欢!”
“哈哈,邹总,你算是说到位了。这家餐厅的核心杀手锏就是极致性价比!比它好吃的西餐没它便宜,比它便宜的呢,又没它好吃。所以你别看这家餐厅地理位置这么差劲,可还是有大批顾客自己找上门来,甚至不惜翻越蔬菜堆,成为这里的忠实回头客。还有一点我不知道你注意到没有?这里的顾客是跨越年龄层和职业的,客群宽频,老少通吃……”
“是啊是啊,不但有学生,有职员,还有老人,家庭主妇,甚至不论是单人,不论是朋友聚会还是家庭聚餐,都能来这里。而且关键是在这里不会有人觉得消费不起啊,我觉得咱们点的菜虽然多得有点夸张,可别人也不见少,哪一桌不是一对杯盘碗碟。尤其是那些结了婚的人,带着孩子来,哪怕腰包里没多少钱。在这里也可以大手一挥,豪气地说‘随便点’。作为一个父亲,作为一个也曾经为了省几分钱车票钱,徒步回家的人。我能体会到,这应该是最大的幸福感了。”
这次都没等宁卫民把话说完,邹国栋就又赞同上了,甚至还有补充。
不过,他也把问题一下子聚焦到了最敏感的地方。
“……可问题是,这家餐厅又是怎么做到的呢?一千円就能吃饱一顿还算丰盛的饭,两三千円就可以和朋友聚会,五千円就能点琳琅满目一桌菜。这餐厅可怎么赚钱呢?价钱低、环境好,还是西餐,这简直是食客的福音。我怎么觉着这家西餐厅的老板就不是冲赚钱来的呢?这分明是在做慈善!什么萨莉亚,干脆叫圣母玛利亚吧……”
“哈哈!”宁卫民还是第一次如此充分的感受到邹国栋的幽默感,为此情不自禁开怀大笑起来。
但笑过之后,他也不能不拿出抽丝剥茧的劲头来,异常耐心地为邹国栋揭示出其中的奥秘。
“邹总,其实不只你一个人好奇,萨莉亚是怎么在维持这样的价格和品质的同时,还能赚钱的。不瞒你说啊。我自己一开始也很奇怪。因为我就是干餐饮的嘛,来这儿的目的也是为了开餐厅的。可我和你一样,最初算它这成本,怎么都算不明白。或者应该说,正是由于我是干餐饮的,我才算不明白这笔账。不为别的,就因为据日本的专业评估机构出具的报告啊,日本的餐饮行业平均利润只有百分之十……”
“啊!什么?这么低!”
邹国栋忍不住吃惊的叫出了声来,“那要这样的话,你还待在日本干嘛呀,还不如跟我回去呢……”
“别急呀,你听我慢慢说呀。我真从来不打无把握之仗,这些情况我出国前就调查清楚了。”
宁卫民挥挥手让邹国栋稍安勿躁,自己端起红酒敬了他一下,等喝过了,才继续娓娓道来。
“日本餐饮行业竞争激烈,这是真的。尤其是东京,既不像咱们国内,人工,房租,食材都便宜。而且顾客选择也多。咱们京城的饭馆因为太少了,就没有缺少顾客的。但日本不行啊,世界各国的风味餐厅,高档中档低档在这儿全有。要想让餐厅有的赚。开餐厅的地点必须要好,还得有良好的装修和服务,饭菜的味道也不能差,还经常要做优惠活动,做做广告什么的。这可都是成本呀。”
“据我了解到的情况。在日本搞餐饮,行业平均成本最大头的就是食材。日本的食品比较贵,这项起码得占经营成本三分之一还得多。其次很大的一块,占成本四分之一的就是人工。排位第三的是营销支出,包括广告和优惠活动什么的,大概是五分之一。然后再加上百分之十的房租,这么算下来,可不就只剩下干巴巴个位数的利润了。可后来呀,我来的次数多了,又去过这家餐厅其他的分店,渐渐就有点想明白了。”
他说到这里,发现邹国栋的眼神明显关注了许多。
欣慰之余是也不卖关子了,就直接把核心内容道出。
“最容易搞清楚的是房屋成本。就像你一来就感受到的,萨莉亚的店址极差。这家餐厅老板从来不挑黄金地段的旺铺。甚至反向而行。在选址上,他的门店大多数都开在三流商场的三流角落,租金超级便宜。而且还专门‘捡漏儿’,特爱接受别人倒闭的饭店。然后直接换了招牌,室内简单改动一下就营业了,大大减少了装修成本和装修时间。所以在这一项上,萨莉亚就省出了百分之五。”
“其次也很直观的是营销支出。萨莉亚会偶尔做一些活动,但支出有限。而且几乎从来就不打广告。由于这家店瞄准的顾客就是吃不起西餐的普通人,不想赚高端客人的钱,全凭客人的口碑传播店名。所以客人全都是冲着这里的物美价廉,主动上门来的回头客。他们不在乎店的位置不好,也确实很乐意为这家店主动宣传。而且没吃过的人,往往一次吃过,也就成了回头客。所以广告营销上,萨莉亚也能节省出百分之十五。”
邹国栋点点头,心里也跟着默算出了数字。
“那……加上应有的利润,这有百分之三十了。已经和国内的情况基本接近了。但还不足以支持如此便宜的价格。你刚才说是行业平均情况吧,我觉得这样,萨莉亚顶多也就不赔而已。如此看来,节省的大头还在后面两项。”
“对。”宁卫民先是点头,然后骤然提问。“邹总,你有没有数过这家餐厅有几个服务员?”
这抽不冷子的,一下就把邹国栋问愣了。
他连忙转头去看,好一会儿才回过头来,然后以极其震惊的语气跟宁卫民确认。
“不会吧?居然……才三个人!这么大的餐厅!按常理来说,没有十个人,怎么也得有七八个啊!”
“哎,这就是蹊跷的地方。也是萨莉亚最大的经营秘密。不瞒你说,这个事儿我也最近刚搞明白的。也是巧了,头一段时间,恰好富士电视台因为萨莉亚不可思议的低价,去萨莉亚总店做了一期节目。而且萨莉亚的老板还为了安抚客人因为低价引发的担忧,专门出镜介绍了一下餐厅的经营情况。我才从中了解到客人的角度看不到的东西。弄清了这萨莉亚是怎么费尽心思,最终通过各种办法,省钱都省到牙齿上的。”
说到这里,邹国栋的眼神显然更迫切了,甚至忍不住催促道,“你就别废话了,快点说呀。”
“哈哈,好,我说我说。”
宁卫民笑了一笑,“为了能作到这一点,在经营模式上,萨莉亚另辟蹊径,采取的是‘自建供应链+中央厨房’的模式。萨莉亚有多家连锁店,全部由公司统一配送半成品,也就是预制菜。营业时,每家餐厅的后厨只需进行简单处理即可,萨莉亚的老板在节目中号称‘萨莉亚的后厨没有一把菜刀’……”
“什么?没有一把菜刀?那……那这还算是厨房吗?等等,等等……还有你刚才说什么供应链,中央厨房,还有这每家餐厅又有各自厨房,这到底什么意思?你再给我说清楚点,我怎么觉着多了个厨房,好像成本又增加了呀?”
见邹国栋完全难以想象,似乎有点无法消化这样的信息。
宁卫民忽然意识到这就是时代差距了。
未来大家都懂得的名词,在这年代还算冷门知识呢。
为此,他又仔细想了想,终于找到一个还算合适的角度和例子。
“我干脆这么跟你说吧。这中央厨房啊,就是真正的厨房,负责煎炒烹炸,是厨师工作的地方。也是萨莉亚唯一的一个厨房。所以这个厨房做出来的东西不是为一个餐厅做的,而是为萨莉亚所有的餐厅。至于每个餐厅的厨房呢,其实都经过简化了,别说没有厨师,也并不具备多少厨房的功能了。只需要有冷藏储存功能和加热功能就好。说白了,萨莉亚的门店基本能够实现傻瓜式操作,哪怕在忙碌的午餐时段,整个餐厅也只需要两三人就可搞定。对了,你吃过飞机餐没有?你就把萨莉亚的模式理解成飞机餐好了……”
“啊!飞机餐?原来是这样啊!”
别说,邹国栋果然豁然开朗。“我终于明白了,所有的菜都在一个地方做好,再分送给其他餐厅,有客人吃的话,服务员就像空姐一样,把饭菜一加热端上来就好。可不嘛,一架飞机那么多客人,俩仨空姐也都能伺候好。还别说,这样倒真省事了,也确实不需要厨师在厨房了。这主意真高明啊!有点食品工厂的意思啊。这萨莉亚的老板太牛了!”
“还有哪!”宁卫民见邹国栋终于理解了,也能继续往下说了。
“日本人的精细化运营的操作才让人佩服。萨莉亚的老板绞尽脑汁去琢磨怎么排除时间浪费,节约经费。为了控制人工成本,萨莉亚实行全职和兼职并举的用人模式,重点考核‘人时营业额’,即一名员工一小时所能实现的营业额,讲究单位时间内的劳动效率。”
“这个老板还在节目中夸耀了他一系列高效工作的小技巧,比如说他特别设计了能自动出水的拖把,提高拖地效率。他的服务员上菜不用托盘,因为托盘一次只能上一两盘菜,而直接用手的话一次可以上三四盘上菜之后回厨房要顺手收走空盘子。他还发明了自制一种专门切西红柿的切割机,把西红柿放在机器上就能马上切开,全程只要几秒钟。”
听到这里,邹国栋忍不住再次惊呼。
“哎哟,怎么我听着都像流水线了。这日本人可真够精明的了,居然把人当机器使用。这是最大程度榨取劳动价值啊!剥削人能到这个份儿上,这个日本资本家可比《半夜鸡叫》的周扒皮也不差什么了。”
“不不,你这种比喻可有点不恰当啊,这个日本人可是付工资的,又没要职工免费加班。你只能说人家算得精明而已……”
宁卫民接口道,“就像物资供应上,这个日本老板的算计也满好。由于萨莉亚是把自己的西餐业务比照着肯塔基和麦当堡的样子,弄起了连锁门店经营。这既能让更多的人知道自己的品牌,也能有效降低食材采购成本。这家店老板就是利用他的餐厅已经成气候了,所耗费的食材量大,才拿到了一定的议价权。成功减少了供应环节。萨利亚用的食材,要么让厂家直供,要么自己开农场来提供。哪怕不得不进口的东西,也是大批量用优惠价采购。这样一来的话,人工成本节省了百分之十五,食材成本节省了百分之十五。与之相反的是,萨莉亚的翻台率却是其他餐厅的两倍。营业额一点不比其他的餐厅少,你算算,这利润多高了?”
第九百一十八章 同谋
非常简单的加法,呼之欲出的答桉,让邹国栋再度激动了,他完全无法保持澹定。
“天啊!要按你的算法,这萨莉亚的毛利,至少也得百分之六十啊!”
“吓人吧?”
“可……这怎么可能呢?这家餐厅的毛利简直都要超过咱们的马克西姆餐厅了!就靠这么廉价的饭菜?”
“怎么不可能啊!人家的成本都是合理合法节省出来的。既不需要马克西姆那么高品质的进口食材,又不需要厨艺高超的厨师和懂外语的服务员。一切都力求简洁化,就连员工素质都如此。萨莉亚雇请的员工,简单培训一下就能上岗。没看连点菜都是顾客现在这种单子上圈好,然后服务员再来确认吗。所以这儿员工,只要能把为大众点菜、端盘子、打扫卫生这样简单的工作干明白的就足够了。这就叫朴实无华。”
“还朴实无华?你可真有词儿啊。我只觉得可怕。眼前的这一切都在告诉我,这萨莉亚的日本老板实在太厉害了,居然能把算盘打得这么精。他的餐厅弄出来的饭菜,成本居然比老百姓居家过日子在家自己做饭还低。这还让其他同行活不活了?好在这日本人眼睛高,还看不上咱们国家的市场,没去咱们京城搅和啊。否则的话,那京城的餐饮行业还不全乱套了。起码西餐业肯定不好做了,得受到多么严重的冲击啊。那样天下大乱的局面,我简直不敢想象……”
邹国栋越想越怕,心里是哇凉哇凉的啊。
不过宁卫民却知道他是骤然心惊,还来不及细琢磨。
于是主动拾漏补遗,出言好声劝慰。
“过虑,过虑了。邹总,其实没那么严重。你看这日本的西餐业也没有让萨莉亚搞乱啊。毕竟人是有多重需求的。商务宴请的高端市场,萨莉亚是肯定分不走利润的。真正的外国人,也会对这种不正宗的西餐嗤之以鼻。像咱们要宴请客户,就没法带人家来吃这种西餐对不对?还有啊,萨莉亚能这么节省成本,也是占了地利。如果这家餐厅要去了咱们京城,就没这么便当了。好多事,也只有咱们这样的坐地户才能办成。”
“另外啊,光怕没用,咱们还是得想办法扼制它。我这不是带你来了,老祖宗的话怎么说的来着?师夷长技以制夷!其实这窍门也没什么,捅破了就一层纸。只要咱们学到手,先在国内干上了。咱们就占据了主动权和先发优势,只能是让其他的企业没路可走。以后国内,谁再想凭低价和咱们竞争都没戏。哪怕日后萨莉亚看上咱们国内的市场了,真想在咱们京城落地生根,那也不容易了。谁让咱们已经让老百姓先入为主了呢。”
这些话倒是管用,邹国栋听着是那么回事儿,轻吐口气,点了点头。
宁卫民适时又敬了一下酒,但随后的话,可就有点捅人心窝子了。
“邹总,你别怪我揭伤疤啊。相比较萨莉亚的朴素和接地气而言,咱们的美尼姆斯就显得华而不实了。法式简餐?你说简在哪儿了?那不是说把法餐里的高档菜剔除,菜单上只卖部分马克西姆餐厅的廉价菜肴就算简餐。也不是多出几款三明治就算简餐的。哪儿会有那么简单。而事实就是,美尼姆斯菜品的价格照样让普通人见了要跑,不懂得吃西餐的人照样在美尼姆斯会觉得发憷和麻烦。”
“对了,我不知道你注意过没有。反正我每次去美尼姆斯的时候,都发现餐厅安静得像没有人。这不是因为我们的顾客素质高,而是因为顾客们感到拘束。所有客人在美尼姆斯用餐都小心谨慎,说话都不好意思大声。你想想看,一个让人待着不舒服的餐厅,一个让客人无法感到放松的餐厅,怎么会买卖兴隆?所以呀,这就导致咱们公司旗下的两家明明同样经营法餐的餐厅,在营状况上出现了明显的差距。马克西姆餐厅别看贵,可高端人士已经认可了,每天爆满,买卖好得不行。而美尼姆斯属于高不成低不就,高端人士看不上,一般人又吃不起,来一次就能被吓跑。长此以往下去,就是一胜一败的局面。美尼姆斯亏损的日子很快就要来了……”
毫无疑问,话说到这里,才算是触碰到了今天这顿饭的核心本质。
那就是要不要效彷萨莉亚的模式去改变美尼姆斯的经营模式。
邹国栋沉吟了一会儿,因为前面的铺垫足够,又有亲眼目睹的萨莉亚在眼前,他倒没觉得宁卫民在挤兑自己。
但这个决定也不是那么好下的,许多问题他也得仔细斟酌和权衡。
“卫民,你的意思我明白。我承认,你说的有一定道理。而且今天我也亲眼目睹了萨莉亚的经营状况,堪称商场奇迹,让我获益匪浅。可问题是,马克西姆餐厅和美尼姆斯餐厅是双子星啊。两家餐厅兄弟一样的联手方式在许多国家都获得了成功。这也足以证明这种模式是成功的。何况马克西姆餐厅开办之初也仅是保本而已,差不多等了有半年,才等到了成功。那么有没有可能,是你情绪有些过于悲观了。也许再等一段时间,美尼姆斯的情况也会好转的……”
“邹总,恐怕不是我悲观,而是你太乐观了。”
对于邹国栋不切实际的奢望,宁卫民叹息着摇摇头,随后据理力争的反驳。
“你所说的‘获得了成功的许多国家’都是西方国家吧?你要搞清一点,欧美和我们的差距不仅是经济上的,还有文化上的。美尼姆斯主打的是咖啡文化,这种文化连咱俩都没有完全吃透,无法完全适应。你能指望咱们京城的老百姓迅速接受?大众能毫无阻碍的养成这种餐饮习惯?不可能的。”
“恕我直言啊,华夏和法国虽然是世界上最懂美食的两个大国。但据我看来,在饮食推广上,全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就是一开始从高端饮食下手,中法拥有多么复杂的饮食文化啊。我是京城人,对八大菜系也只勉强了解个川、鲁、粤而已。那外国人能懂多少?我们总想把最好的东西给别人看,可欣赏这些东西也是有文化门槛的。你说,要是别人的水平不够,都不懂得欣赏,反而无所适从,又怎能享受呢?”
“相反的例子也是明摆着的。像肯塔基、麦当堡这样的美国快餐,还有这萨莉亚就做的很好,直观,简单,文化符号明显。虽说是异域食品,但味道浓郁直白,让大众喜欢。尽管品种单调,却能让从没接触过的人一看就明白,所以这些东西才会像病毒繁殖一样迅速推广开。走到哪儿都能打开局面。完全可以说,美国人是无心插柳,沾了没有文化的光。我们要想实现这种效果,那就得把复杂的东西简单化。就像教小孩子一样,让顾客先对简单的,能理解的产品感兴趣了,再推出更复杂,更纯正的东西。总得循序渐进啊。”
“对!你说的对,你说的都对。说心里话,我也是这么想的。”
宁卫民的话,邹国栋确实听进去了,甚至可以说,他几乎已经被说服了。
如果不是一些难以解决的客观问题依然存在的话。
“可我担心,宋总这关好过,咱们大老板那关不好过啊。你想想卡顿先生的脾气,老头子别看平日挺好说话,可工作中也有暴君的一面,尤其认准的事儿从没变过。马克西姆和美尼姆斯都是大师为了宣传法餐品味,追求格调的东西。你知道的,打餐厅开办之初,大老板就说得很明白了。不怕赔钱,宁可亏损也不降价。那怎么可能让你把菜肴改成萨莉亚这样通俗的大众西餐?我简直无法想象,可丽饼、法式海鲜浓汤和油封鸭,如果经过这种类似萨莉亚的简单化改造会是什么样子。卡顿先生到时候会不会认为我们在糟蹋法国的饮食文化。老头子绝对是要大发雷霆的……”
邹国栋的顾虑不能说不对,宁卫民其实非常能理解。
何况换位思考一下,他自己上辈子就对美国卖假中餐的熊猫餐厅是深恶痛绝的。
对于那种只顾赚钱,完全媚洋的糟改,恨不得啐上两口。
他完全能够想象大师本人的感受,如果对他的主意表示反对和厌恶也是人之常情。
于是他想了想,干脆出了个变通的主意。
“要不然这样吧,我们就不拿美尼姆斯来改造了。索性彻底抛开双子星,干脆推出一个全新的,由咱们华夏公司自主的西餐品牌。比如叫‘大铁塔’呀,或者‘可丽可丽’什么的,只要能让顾客和皮尔卡顿公司的法国风情产生联想,但又不完全等同就行。这样的话,菜谱也不需要拘泥于法国代表性食物做文章了。那就立足于世界,选择完全自由了。而且这么干,也不会影响马克西姆和美尼姆斯的格调和品牌形象,卡顿先生总不会介意了吧?”
邹国栋听闻眼睛就是一亮,随之又是一拍巴掌。
“这倒是可以。只要不碰美尼姆斯,我觉得卡顿先生应该不会反对的。别说哎,你随口给起的这俩名儿,作为连锁店的牌子,还挺够味儿的。真要是这么一来,马克西姆做高端,美尼姆斯的定位在中端,我们自己的品牌就把低端市场给占有了。那就是完全覆盖了京城所有的顾客群啊。而且关键是低端市场反而是消费能力最庞大的,我觉得吧。咱们只要能把西餐的价钱打到平均消费八块钱一个人。就足以让义利快餐傻眼,让老莫和新侨肝儿颤,引得全京城的年轻人跑来尝新鲜了。可……可问题是,好是好。这钱从哪儿来啊?”
说着说着,刚高兴起来的邹国栋很开又皱眉头了。
“这可不是小数啊。照萨莉亚这种玩儿法,指望的就是薄利多销。在降低成本的同时,还得追求时效。当然门店也是越多越好。像咱们国内房租本身就低,西餐竞争环境也不算艰难。那开店还是闹市合适。所以前门、西单、东单、鼓楼、王府井这些闹市区都得来个店吧?重文门怕也得来一个,否则区政府的面子也不好看。机场、火车站是不是得争取一下?你看,这就多少个了?”
“再加上中央厨房得是一个超大的场所,运送还需要带冷藏车厢的汽车。搞半成品餐饮餐具和杯子什么的都得订制。还需要大量加热和冷藏设备。关键是要想保证食品原料供给,单指望天坛的温室大棚可没戏,那跟京城供给口儿签订的就不会是小单。咱就保守估计一下,按六个店面,一个百人规模的中央厨房,两辆冷藏车,两辆普通运输货车,这最起码的基础数目来算,我觉得这事儿吧,没个五百万可办不下来。这相当于凭空咱们要造出一家大型的餐饮公司来。”
“这还不算雇人和培训员工,以及日后维护的成本呢。咱们公司的营收情况你也知道,如今发展的不错,钱是有的,可目前都换成日元压着呢。我和老熊成天琢磨的都是怎么搪外债,怎么晚付给别人钱,给银行按时交付利息。现在公司全靠咱们店里的每个月卖出去的现金收入维持着呢。也就勉强持平吧。还有你那个拉杆旅行箱量产的事儿,这也需要占用资金,宋总还让老熊保证至少拿出一百万投在生产上。所以一年之内,实在没有额外的财力做别的事儿了。眼前这种情况下,如果你还要让我们调出五百万干这事儿,那就和咱们盖大厦的计划形成冲突啊。非要硬来的话,最终到底划算不划算,我真吃不准……”
邹国栋的苦衷是明摆着的,这确实不能怪他,资金问题还是相当现实的。
他能看到这一点,提前想到实际困难,这是好事,能说明他不是草包。
商业往往有时候是这样的,虽然是好机会,可要是不凑巧的时候,也能让人手忙脚乱。
那么这种时候就得面临取舍,正所谓鱼与熊掌不能兼得。
只不过邹国栋没想到的是,宁卫民的思虑比他更周密,对财力上困难,其实早想好了解决方案。
等他刚一诉完苦,马上就给了他一个惊喜。
“哎呀,说什么呢。不就是钱嘛。这好办,我早就给你想好了。”
“什么?你这儿吹呢,五百万你说变就能变出来?”
“我吹什么啊!提醒你一句,你这趟来日本目的是什么?”
“我……我不是配合你跟日方签合同来吗?”
“着啊!那签了合同,日本人就得给咱钱啊。我都跟日本公司管财务的石川说好了,他答应最起码也得给咱先汇五亿円。只要顺利签约,最晚元旦前就到位。而下一笔款子还是五亿,只要办厂的工业用地批下来,日方就汇。五百万人民币那不是小意思吗……”
对宁卫民口出大话原本就不信的邹国栋,此时更是眉头紧锁。
“不对不对,那钱既然是办厂的,怎么好挪作他用啊?你这想法可要不得,弄不好财务犯罪啊!”
然而宁卫民笑了,随后一番话终于把事儿给说透了。
“哎哟,我也懂法。没让你挪用啊,何况我也不傻。那可是日元啊,咱在国内多放一年,就能再多兑一倍的人民币。干嘛撒手啊?这汇率挣得比开餐厅都挣钱。我连答应给石川和高田这俩家伙的好处,还得从汇率里出呢。我是说,有了这笔钱,你其实就等于已经把这五百万挣出来了。一年之后,哪怕这餐厅咱干赔了,这亏掉的钱,咱也早通过汇率赚出来了。这不就立于不败之地了嘛。”
“至于开餐厅这事儿吧,在这样的前提下,也不用耽搁,反正这事肯定不会弄出窟窿来了。你还怕什么呀?你这样,找坛宫的张士慧,天坛园长,还有服务局乔万林帮忙解决资金。年息百分之三十借一年,他们肯定乐意。他们现在业务全上正规了,买卖都火着呢。尤其是天坛,早就发了。”
“虽然我走之前,拉着他们也一起囤了日元,可到春节过后,那都有半年了。他们几家的储钱罐肯定就满了。回头我跟他们再说一声,保准没问题。还有那北极熊厂,我们可以和他们搞联营合作啊。所有冷饮都走他们的货,你的货款就轻松不少……”
听到宁卫民原来是这么给安排的,邹国栋算是茅塞顿开了。
他一琢磨,好像还真行啊。
委实头头是道,哪儿哪儿都周全了,确实没什么阻碍了。
于是也不含湖了,把杯子一举,回敬宁卫民。
“得,这事儿,就这么地了!这杯酒喝了,这艘贼船呀,我也跟你上了!”
宁卫民也是高兴,投桃报李的回应。
“好,痛快!邹总,就冲你这份信任。这顿饭之后我再给你加个节目。咱们一会儿啊……歌舞伎町街去……”
但这一句,明明是好意,却吓得邹国栋都被酒呛着了。
他咳嗽了好一阵,才恢复语言能力,但还是脸色发白,一个劲摆手。
“别别别!不去不去!我可是有老婆孩子的人了,你小子可别坑我!”
“这有什么呀!”
宁卫民对邹国栋这么紧张和忌惮不免感到意外。
“你是不是误会了,我又不带你去干什么。就是看看资本主义灯红酒绿的一面嘛!那儿就是个比较特别的旅游区,还有歌舞表演,咱们看看表演嘛!”
“那也不去!你别以为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我出国前,也是备过课的。”
邹国栋跟着由衷的唏嘘。
“我可不像你,早就没戏唱啦。年轻人。你多好啊,没人管着,没人看着,没人查岗。我出国前,我老婆可没少给我做思想教育,都给我划好圈儿了。说什么错误都能犯,那方面绝对不行。我呀,一会儿还得给她打电话汇报情况呢。行啦,待会儿咱就回吧,我还得把今天的见闻记录一下呢,免得忘了……”
如此,宁卫民自然不好勉强了,唯有在心底暗笑不已。
领导!这你可就怪不着我,不给你安排了!
第九百一十九章 翻烧饼
初到东京的第一天,邹国栋真没休息好,他几乎夜不能寐,一宿没睡。
倒不是因为宁卫民给他安排的条件太简陋。
也不是因为水土不服,或是晚饭吃得太饱肠胃不舒服。
关键还是来了东京之后的所见所闻,以及宁卫民给他抛出了太大太多的诱惑。
这一天的经历和体验,让他脑子里全是挥之不去的胡思乱想,说什么也静不下心来,这才在床上翻了一整夜的“烧饼”。
要问邹国栋到底想了些什么?
首先,邹国栋是心里忍不住感慨啊,这资本主义世界太像个万花筒了。
有太多东西是国内的人没见过的,就以他这点见识和有限的商业经验难以想象的。
但偏偏宁卫民与生俱来就具备一种善于捕捉商机的奇妙能力,能够比他前瞻几倍。
这说明什么呀?
只能说这小子是个商业奇才!
是啊!从他第一次见宁卫民到现在,这家伙创造出了多少的神奇啊!
最早为斋宫陈列馆做规划,这小子就提供了不少奇思妙想的高招。
甚至策划出了凋塑艺术展和新春游园会两个大放异彩,受到官方认可扶植,能够让公司名利兼收的文化活动。
随后他又为皮尔卡顿华夏公司出谋划策拿下了《新闻联播》黄金广告时段,提出了在高档饭店和机场设立专营店的销售方式。
光这几条可以说就替皮尔卡顿华夏公司打下了二十年安枕无忧的基础。
前年这小子又心血来潮去干餐饮,谁也没想到他想一出是一出的随便鼓弄,很快就爆出了一个大冷门。
成立没多久的坛宫饭庄,竟然在非常短的时间里能够后来者居上,压过了原本更具优势的两家老字号宫廷菜。
去年呢,这小子又拿出了易拉得领带这样惊艳世人的专利,还亲自出面和金利来达成了合作伙伴关系。
到现在为止,易拉得专利领带已经风靡全国,俨然在国内成为了西装配件的一种风尚。
无论皮尔卡顿、金利来还是易拉得公司的产品,销售量和利润都在迅速攀上,长期出于供不应求的局面。
今年更是够可以的。
来日本之前,这家伙不但在天桥商场成功打开了折扣尾货店的经营局面,拿到了美容美发合作办学的项目,而且还成功预判了日元升值的走势。
这一手,实质上等于白送了公司一栋价值数千万的大厦啊。
甚至就连来到日本之后,他也没有“安分守己”过日子。
不但又发明出了拉杆旅行箱这样更具实用性、普及性和商业前景的产品。
促成了中日合资办厂的大项目,而且还为国内公司的业务发展设计出了更辉煌的前景。
所以像这样神奇的一个人,做什么什么成,似乎就从没错过。
那么这一次,宁卫民所做出的预言,明示出的商业方向,邹国栋又怎么能不相信呢?
邹国栋当然完全有理由确信。
宁卫民所打造的规划和拿出来的方案,肯定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调查分析,是着眼于长远的,必然还会在现实生活中顺利实现。
不过一想到这儿,邹国栋就忍不住又要叹气了。
因为对于宁卫民的能力服气是一回事,可想不通这小子为什么做出东渡日本的选择,又是另一回事。
邹国栋并不是个功利之人。
他几乎可以不亏心的说,如果宁卫民不来日本开饭庄,就待在国内管理公司的话,他是绝对不会有什么多余的想法和烦恼的。
虽然他和宁卫民性情不合,对这小子身上很多东西都看不惯。
可也因为宁卫民掩饰不住、光芒四射的才华,以及他为公司立下的汗马功劳,早就心生退位让贤的心理准备。
他当初去沪海,尽心尽力的打开南方市场的局面,就是在配合宁卫民的计划。
也是想用实际行动让宋华桂放心,表明他也可以心无芥蒂的成为宁卫民的得力助手。
可偏偏宁卫民居然没接受宋华桂的好意,对执掌大权没什么兴趣,非要来日本。
才没过半年,就按当初说好的,毫无卷恋的就把国内总公司的管理大权拱手交还了。
而且没下绊子,交回给他的还是一个更加欣欣向荣的经营局面。
谁能相信会有这样的事儿呢?
尤其是现在,一想到宁卫民给自己出的这些主意,未来要开始实行的这些计划一一落在实处,大概率会为华夏公司再开拓出另外两条利润大致和服装主业相媲美的利润来源。
邹国栋就忍不住心慌意乱,如同揣了个热炭团一样。
不为别的,就因为完全可以预计到。
在带给公司巨大利润的同时,自己作为这些计划的具体执行人,也是最大的获益者。
手里财势权力必定因为给公司立下汗马功劳而大涨。
甚至由此带来的威望和名誉,一定会让他成为公司内部大多数人心目中,未来接替宋华桂的最佳人选。
那到时候,就是宁卫民后悔了,再回国内想重新掌权,也未必能再争得过他了。
人就是这样,如果认定完全没有机会的时候还好。
但要有了希望,却是很难禁得住撩拨和诱惑的。
所以这怎么能不让邹国栋对自己的未来浮想联翩,患得患失啊。
说心里话,他实在是想不明白,宁卫民为什么会这么大公无私,好像纯粹就是为公司考虑似的,亲手把这样的弥天大功送到自己的手里。
难道在日本开餐厅就这么有吸引力吗?
为什么他就对公司总经理的位置一点都没有染指之意?
另外,邹国栋对自己的未来也有点迷茫,有点恐惧。
他怕日后万一那一天,宁卫民真的后悔了,那他该怎么办?
如果重新面对权力的冲突,他还能否做到像半年前那样,主动对宋华桂表示应该提拔重用宁卫民,能否坦然把已经到手的权位归还?
说实话,他真没这个信心!
难啊!真难!
要是还吧,他不甘心白忙一场,最终替人做嫁衣。
可要不还,他又觉得有点不义,毕竟宁卫民才是背后定计,理所应当该居首功之人。
所以这样的心理活动难道不是很正常吗?
换成谁又能坦然入梦呢?
就这样,几乎放到了天色放亮,邹国栋也没想明白,宁卫民到底所图为何。
而将来万一发生这样的情况,自己又该何去何从。
他索性也不想了,就抱定了一条底线,宁当真小人,也不做伪君子。
为了不影响双方的互信关系,也为了将来不用面对更棘手的局面。
他决定自己说什么这次回去前,也得找机会问清楚了宁卫民对于未来的打算。
看他到底是如何规划他自己的未来,定位他们彼此的工作关系的。
这才算是心里踏实下来,沉沉睡去。
结果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这些他百思不得其解,又有点不好意思启齿的问题。
都没等到他开口问,宁卫民就主动给了他答桉。
只不过宁卫民初衷可不是专为他解除疑惑的,而是为了给驻日大使馆的商务参赞一个交代,顺带着才随口吐露出来的。
这事儿具体经过说起来也挺有意思,首先起因居然是由华夏公司和日方合资办厂签约这件事上引起的。
敢情为了不让日方小觑,周全华夏公司的颜面,在和日方正式见面接洽之前。
宁卫民不惜血本的花钱。
不但给邹国栋租了东京帝国饭店的豪华套房,为他从酒店租了一辆带司机的劳斯来斯,给他买了一块万国手表。
并且还在位于日比谷公园里,当年孙先生留日,时常光顾的老牌西餐厅——松本楼包了场,作为正式签约和举行庆功酒会的场所。
这些开销差不多得有三百万日円。
但有钱也不能解决一切问题,让宁卫民唯一感到棘手的就是人手不足。
要知道连酒店的司机在内,宁卫民一方才不过三人而已。
这实在显得势单力薄了些,就这么和日方接触,难免会让日方产生轻视。
于是宁卫民就灵机一动,就求到了驻日大使馆的商务参赞的门下,要求临时借俩人帮帮忙。
当初因为霍司长的关系,宁卫民一来东京就拜见过这位干部,礼物送得不薄,还一起吃过饭。
这种时候,人情可就管用了。
何况听说事关在华投资建厂,这也算是跟参赞的工作挂上钩儿了。
参赞自然不好推诿,便很爽快的调拨了两位大使馆的工作人员充当他们的临时随员。
还别看都是女性,可在她们各自的工作范畴都是极其专业的。
这个翻译是北外毕业的硕士生,助理也是人民大会堂选出来的服务人员。
好嘛,这下可好,宁卫民一行人的格调一下就上去了。
和日方见面会晤的过程简直太有面儿,太顺利了。
不但那作为邹国栋翻译的日语,语速、表达方式大方端庄,透着一种肃穆的官方派头。
就连助理为邹国栋所提供的服务也是不慌不忙,面面俱到的。
要知道,参加过三次国宴的服务人员,那服务水平可不是普通人仔细一点就能比的。
气质、心思、反应、临时应变的举措,都大不一样。
说句不算吹牛的话,在宁卫民的眼里,他们和日方的接触是完全不对等的一次见面。
虽然日方财大气粗又占地主之利,呈现出土财主一样的傲慢做派。
但在中方充满官气,绵里藏针,宛如外交场合一样气氛下,这种傲慢越来越显得庸俗掉价。
于是很快日方的节奏和气场就掌控不住了。
尤其当社长长谷川英弘姗姗来迟的出现后,邹国栋通过翻译开始代表华夏公司讲话,把签约的事儿开始了实质性的推进,日方几乎就完全是被中方牵着鼻子走的。
故意迟到的日方长谷川英弘很快就察觉到了失礼的尴尬和气氛的不对劲。
于是不得不顺势表达了歉意,态度随之放低了不少,跟着接待规格也上调了。
但最后的结果却是合作氛围挺到位的大圆满结局。
签约之前,日方还主动派人给邹国栋的住处送了价值不菲的礼物。
并在银座的梅村,相当高级的一家料亭。
社长长谷川英弘和副社长高田一起出面,正式为邹国栋接风洗尘。
就这样,华夏公司和日本皮尔卡顿株式会社总价二十几亿日元的重大合作,就这么有惊无险的定下来了。
应该说,驻日大使馆的两位工作人员确实帮了大忙,在其中起了不小的促进作用。
但问题是,这件事办成后,大使馆的商务参赞因为大致了解到合作签约的内容。
对于皮尔卡顿华夏公司和日方占股差距之悬殊,也不免产生疑惑。
所以就专门询问了他们,为什么要答应这种极其不公的合作条件。
而对于这件事,宁卫民是这么回复的。
“领导啊,这件事是我促成的,我可以为您解释。不用说,日方的贪心是明摆着的,想让我们公司为他们办事,又不愿意给过多的好处,而且还不肯让步。这是典型的地主老财和穷人做买卖,既高傲又欺负人。从我们公司的角度来讲,虽然没有日本公司的利润高,可也不至于日子过不下去了。当然可以拒绝。但从经商的角度来说,拒绝却是不划算的。因为一句‘不行’那就什么好处都没了。既然是有利的好事,为什么不答应呢?”
听到这儿,参赞忍不住插口询问。
“那你们就甘心让人牵着鼻子走?就为了这点蝇头小利?”
宁卫民一下笑了。
“领导,您考我?那我倒要讨教您一句了。我们国家改革开放,为了招商引资,不惜免税,白给地,也要招揽外商来投资。那又为了些什么呢?好些账不是那么算的。对不对?”
顿了一顿,宁卫民才饱含敬仰的继续阐述自己的观点。
“在这一点上,我特别佩服国家的高瞻远瞩。不去计较暂时的得失,而是把利益放在长远。即便现在没有梧桐树,也能引得凤凰来。其实商场也有一个类似的说法,叫二八法则。大概的意思是要把八成的好处让给合作伙伴们,自己拿到二成,这种关系才能长久的维持,才是良性循环。”
“而且不瞒您说,其实用我家里老人的话来描述这种事儿,那才是最透彻的。我大爷过去就老教育我呀,说难得湖涂,人愿意吃小亏才能占便宜。经商之人最大的忌讳,就是绝不能怕别人挣钱。既然是合作伙伴,就是利益共同体。人家挣钱那是好事啊。你不计较,替人家高兴。人家就愿意带着你玩儿。而人家挣得越多,你不就跟着沾光吗?钱装进你兜里才是你的。要是反过来,你算得太精明,没人愿意跟你合作。或者你的合作伙伴都挣不着钱,那你就惨了!还能有好儿吗?”
“说白了,总得先有了蛋糕才有分润的可能。而当蛋糕足够大的时候,也许所有人都能吃饱。但反过来,要是没有合作就什么都没有。连希望都没了。甚至就连人在社会上混,也是一样的。我所认识的人都过得好,我自己才能好嘛。假如身边的人每个都不如我,那我一枝独秀,又怎么可能维持呢?再好的日子也有限得很了。所以人生在世,最怕的就是有红眼病的毛病,永远见不得别人比自己好。”
这些话说完,现场的人全乐了。
邹国栋正是由此,似乎明白点宁卫民的想法了。
而商务参赞甚至不由得夸了一句。
“说得太好了,你的这位长辈可真是个明白人。小宁啊,我觉得你的前途很光明嘛……”
但这还没完呢。
当宁卫民和邹国栋离开大使馆之后,两个人单独相处的时候。
邹国栋要把手上的手表摘下来还给宁卫民,好让他退掉。
这是最初就计划好的,暂时买块表充一充门面。
然而大大出乎邹国栋的意料,宁卫民居然拒绝了。
随后很大方的对他说,“你就戴着吧。其实我买的时候就没想退。就是为了买来送你的。”
“什么?这可是好几万的表!”邹国栋彻底懵圈儿。
“你可别急,也别误会。我不是想贿赂你,而只是觉得对不起你。坦白说啊,我给你出的那些主意,不是只见好儿,没有副作用的。”
宁卫民诚心诚意的说,“老话讲,枪打出头鸟啊,随着公司的规模日益壮大。未来我们公司再想不受关注,顺顺利利的埋头发展,关起门来就干自己的事儿,大概是不可能了。就像今天这样,官方会对我们越来越关注,也会因为我们壮大的速度,由此做重新的权衡。国内不会允许哪家企业,尤其外资,合资企业以火箭速度垄断市场,最后变成一家独大的。只要各方各面以后一‘关心’我们公司,那随之而来的事儿可就多了。”
“至于国内的这些需要面对的压力和要解决的问题,今后可都要靠宋总和你来承担了。我呢,不好意思,算是当了逃兵,主动躲开了这份责任。而且未来借着公司这棵大树遮阴避雨,我还会继续捞到越来越多的实惠和好处。就说这未来一旦拉杆旅行箱量产,推向全球市场,易拉得公司的三成股份,更会给我带来难以计数的财富。我不能占了便宜还卖乖,如果不当面跟你表示一下嫌弃,我就难以心安。真的谢谢啦,邹总,可别恨我啊。总公司那边您就多费心吧。是我对不住您,让您受累……”
邹国栋完全无言以对。
这时他才想起了东伙之别。
想起除了皮尔卡顿华夏公司百分之一的股份之外,这孙子已经是易拉得公司最大的个人股东了。
第九百二十章 展览会
1985年12月18日,东京国际箱包展开幕的第一天。
隶属东京大田区的东京流通中心第一展示场里,就出现了本届最令人啧啧称奇的一幕。
这个箱包展呀,原本就因为每年召开的时间临近圣诞节,缺少欧美人士参加,在国际上影响力比较有限。
基本上每年能招到上百家参展商就算不错了,愿意来看展的采购商基本都属于亚洲范畴。
比如这时候还叫南朝鲜的韩国,还有菲律宾、印尼、泰国、马来西亚这些国家。
其中像新加坡,港澳台地区就算采购商中的富户了。
几乎没有西方国家的采购商和真正的国际大牌参与。
所以按理来说,这种展览会理所应当是日本的箱包品牌和厂商来扮演主角。
主要作用应该是帮助这些坐地户对对亚洲其他国家释放过剩产能,对外输出产品。
熟料这一届展览会的风头,全被一个来自于第三世界的参展商给抢走了。
一个名叫“易拉得”来自于华夏大陆地区,名不见经传的公司,俨然成了本届箱包展的一匹黑马。
别看组展方几乎是把边角地区一个位置最差的标准摊位卖给了这家公司。
可这个冷僻角落,异常简陋的十二平米铝料展位,却挡不住亚洲各国的采购商的热情。
时间才刚刚过午,这里居然变得比展区中间做特装的日本品牌还能聚人。
连拐角处被围得水泄不通,甚至就连许多参展商,做箱包的同行都被吸引过来了。
这反常的情况自然惊动了组展方,等到他们过来一看才搞清楚怎么回事。
其原因就是这家公司推出了一种带专利的拉杆四轮旅行箱。
参加展览会的可都是箱包行业的行家,就没人忽视掉这个东西所蕴藏的巨大商机。
只要是看过产品现场演示,拿到宣传资料的人,都会发现这个东西可太牛了。
比现在市面上美国新秀丽公司,那最时髦的牵引绳旅行箱,在功能上要好用得多了。
在外观同样漂亮的情况下,这种旅行箱对于方向的掌控,更方便,而且更省力。
完美弥补了牵引绳旅行箱的不足。
完全可以想象,即便是弱女子一个,也能很方便的带着这样的旅行箱进行长途旅行了。
而且关键是价格还便宜。
易拉得公司所代理的皮尔卡顿品牌旅行箱是他们销售的高端产品。
根据大小尺寸和材质的不同,批发价三百美金到四百美金一个,只相当于新秀丽公司的专利产品价格上的一半。
还有港城的金利来品牌是中档货,批发价是从一百五十美金到二百美金。
比名牌的普通旅行箱也就高出四成左右的价钱,这就更有吸引力了,可以说性价比极高。
然而最不可思议的,还得说是来自华夏内地易拉得公司自己生产的拉杆旅行箱。
因为瞄准了低端市场,批发价仅有五十美金到一百美金不等。
这已经完全和西方国家销售的普通旅行箱价格等同了。
甚至价钱还略低,特别符合亚洲国家市场的实际需要。
质量上也过得去,跟西方的产品比不了,跟日本的产品比也要差的多,但质量却比亚洲其他国家所生产的产品要强得多。
于是不但各国的采购商们争先询问价钱,踊跃订货,就连各国的箱包厂商也想要出资,争取拿到专利授权。
谁都看出这是一款可以改变旅行箱市场格局的划时代产品,这笔买卖里包含着无限的利润。
只可惜啊,易拉得公司虽然在这个行业里是初出茅庐,却并不急于求成,而且充满了自信。
他们笃定了自己的货物是不愁卖的。
所以只和各国有实力的买家合作,只接受五万美元以上的订单。
而且还完全拒绝了要求授权生产的箱包厂商。
于是这就导致他们的展位前越发的人满为患,许多遭到拒绝的人留恋不去。
现场那是一片乱象,好多人都在围着展位自说自话,吵闹的声音根本都听不清谁在说什么了。
这场面连组展方都吓坏了。
为了避免发生不测之事,引发安全事故,他们不得不出面劝说,并带人疏通阻塞的人流。
最后,在易拉得公司的参展人员主动改口留了活话。
说授权问题还得跟华夏那边请示。
并给一些较为知名的日本厂商留下了华夏公司的联系方式后。
这现场的混乱情况和人流拥堵,才算开始渐渐好转。
当然,也是因此,就连组展方也不敢再小觑这家从未听说过的易拉得公司了。
组展公司的负责人不但在易拉得公司的左右通道都安排了专人负责疏通人流。
而且还在闭展之后,专程来拜访了易拉得公司的参展人员,递交上自己的名片。
在对于这次没能提供更好的展位表达了一番虚情假意的歉意之后。
组展公司的负责人倒是很有诚意的提前发出邀请,希望易拉得公司明年继续还来参展。
并表示会就收费给予一定减免优惠,到时候还可以让他们优先挑选展位。
这样的“优等生”待遇,落在同行们的眼里,不禁让同属铝料展位的其他公司倍感羡慕。
然而有苦自知,什么事儿都是两面性的。
才一出东京流通中心的第一展示场,两个今天在展览会里风光无限的易拉得公司的参展人员就呈现出疲惫的颓势来。
别说拎皮包的手耷拉了,整个人都有点迎风倒的模样了。
光看那倒霉德行就知道,这一天可是把他们俩累坏了。
“哎,我说卫民,给弄口喝的行不行?今儿说了多少的话啊。我这嗓子啊,都快冒烟了。你说你也不多准备两瓶水……”邹国栋轻揉着咽喉,带着沙哑说。
“别抱怨了,就是准备了水,你也得有空和喝啊。”宁卫民的声音也没多好。
“别让我费吐沫了,你就说喝什么吧……”
“水啊!当然是喝水啊!”
“没有。就咖啡和乌龙茶,要不就啤酒……”
宁卫民看看远处的两个自动贩卖机,如此回应。
“那还是啤酒吧……”邹国栋不得不退而求其次。
可结果呢,没多会宁卫民回来了,带回来的却是两个乌龙茶。
“你是故意的吧?我喝不惯这个……”邹国栋忍不住发了牢骚。
“将就点吧,那里面就剩下这个了。没办法,展览会散场咱们才走啊,都让别人买空了……”
如此,邹国栋才暗然接受现实,唉声叹气了一声,打开了易拉罐。
“哎哟,我这腿啊,站一天,还真酸……”
“邹总啊,要不然明天你别来了。好好歇一天你就回吧。看你累成这样,我实在不落忍……”宁卫民看他这副样子,有点假仁假义的说。
邹国栋倒是没让他迷惑,“行啦,你就别跟我来这套了。机票是我主动退掉的,你这个忙是我主动提出要帮的,那当然得帮你到底啊,哪儿有半途而废的道理。何况你还送了我一块那么贵的表,我要不坚持到底,我自己都会觉得对不起你。”
“哈哈,不至于不至于。”
宁卫民露出微笑,“邹总,说实话,有你在,我才踏实啊。谁能想到拉杆旅行箱这么受欢迎啊。要但靠我一人还真是顶不住。多亏有你在,说英语的客户你来搞定,说日语的归我解决。咱这配合才叫默契,才叫相得益彰啊。”
“你就别谦虚了。你要是想不到,你就不会报名参加这个展览会啦。我太了解你了,你呀,生下来就是财神爷的儿子。不过我倒是奇怪,你为什么光接订单,不卖专利授权呢?光凭咱们国内的产能,年产量还是有限的。而市场太大了。卖掉授权,不是白来的钱吗?等于跟市场收税一样。你为什么不答应?”
“不是不卖,而是得再等等。别看就差一年,可差大发了。如果有一年的时间,咱们几家公司的产品如果投放市场,不但可以产生先入为主的效果。也可以产生示范效应,用事实告诉别人,这个旅行拉杆箱有多么受欢迎。那明年再卖授权,价格可就好谈多了。我们根本犯不上这么着急呀。”
“嗯,也是。很明显,你的这个发明又大获成功了,这足以证明你的市场眼光是不会错的,我相信你的预判。何况光今天,就拿到了不下百万美元的订单吧?这个展会可是四天呢,等一结束你小子可就发了。凭这一出戏,易拉得今年拿到二三百万美金的利润不成问题。你也没必要着急,确实往后拖拖着对我们有利。”
“我就是这么想的。”
看到邹国栋对自己的意见持赞同态度,宁卫民有点得意。
然而邹国栋下面的话可让宁卫民承担不起了。
“嗯,我现在完全理解了,你为什么不愿意当公司的副总。看来还是易拉得这公司值钱啊。拉杆旅行箱一开始量产,拿着易拉得的股份的你,可就是躺着挣钱了。何必再干那么操心的事儿。你呀,要是再把授权往外卖,就更是坐实了咱们国内首富了。而且很快就比宋总都得阔。”
“别别,邹总,千万别这么说。算我谢谢你了,别老首富首富的行不行?我可不敢跟咱宋总比。你这是不想让我回国了呀。”
宁卫民真心抹了一把冷汗,这才继续往下说。
“我早就说过了,国内的事儿我躲开了,是有点对不起人。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儿啊,国内国外,需要两线作战咱们才能更快的往前走啊。坦白的说,除你之外,我也真是找不到可托付,能信任的人来负责国内的事儿了。你要真是觉得亏得慌,那大不了就让易拉得出钱给你配辆豪车呗。喜欢什么车你随便挑,年底也会给你分红的。我跟宋总打报告……”
“哎哟哟,这话……过了过了。真要这样,那就成勒索了。”
聊天聊到这个份儿上,有点脱靶。
邹国栋也不禁恢复正色,来挽救自己的清名。
“我可没别的意思,你别误会。就是跟你开个玩笑罢了。说实话,我很珍视你对我的这份信任,对于能一起参加公司发展这么重大的计划,也很激动振奋。你的蛋糕理论,我也是很赞成的,所以我在乎的,只是咱们怎么把事办成。可不是个会犯红眼病,见不得你好的主儿。何况你怎么想的我还不清楚吗?我亲眼所见,你在日本也不轻松,比国内还忙呢。这次展会,你也在卖力替皮尔卡顿公司和金利来拦生意。你要真是个贪图享受的主儿,哪儿能干这么费力不讨好的事儿呢?肯定推销易拉得的货色对你才是最划算的。所以对我,请尽管放心好了,我不会回去告你黑状的。反过来,我倒要跟宋总面前好好夸夸你呢。”
这么一来,宁卫民总算放松下来,又笑了。
“荣幸,荣幸之至啊。对你,我还不信吗?着名的邹原则啊。为人,办事,向来正气盎然。但就是如此,我也想试试糖衣炮弹。怎么样,咱们也别来虚的了。晚上去高档的地方消费消费怎么样?给我个机会,也免得你这位神仙,回去在公司里说我坏话,数落我抠门……”
“去去,你又来这套。”
邹国栋自我调侃的说,“真把我当灶王爷了,吃了你的糖就得说你好啊。行啦,咱们赶紧回去吧。说实话,我今天累得就像回去随便吃一口,好好睡觉了。连钱汤我都不想泡了。你就甭给我整别的了。你要真想让我满意高兴呢,其实特好办。公寓大楼外面的便利店,你给我整打麒麟啤酒,再弄份儿高级便当就行。”
“就这?”
“就这!”
邹国栋斩钉截铁的说,“啊,对了,你要还过意不去,那你再把早上没刷的碗给刷了……”
跟着把喝完的空罐子往垃圾桶一扔,冲着多少有点愣怔的宁卫民,挥手招呼。
“走啊!坐地铁去!还琢磨什么呢?”
此时此刻,邹国栋满心以为宁卫民已经为自己坦诚相待的实在而感动了。
然而他却是一厢情愿了,因为他怎么也没想到,宁卫民居然眼睛发直,像梦游一样答复他。
“等等,等等……你先别说话,让我想点儿事儿……”
“什么,什么?你别磨叽了行不行?走啦。”
“不是不是……对了对了,想到了,我想到了……”
“想到什么了?怎么突然间,变得神神叨叨的……”
“想到了一个能发财的好点子啊!易拉宝!对,我想到了易拉宝!”
宁卫民突然间恢复了正常,高兴的一拍邹国栋的肩膀。
“邹总,我的易拉得公司这下可是又有新项目了。这回,我要弄个展览会用的便携式展具出来!”
跟着宁卫民就兴奋的为邹国栋解释起来,如今的展览会展示点图片内容是多么不方便。
而他想到的到底是个什么东西,能怎样改变目前的现状。
这下好了,未来风靡世界的易拉宝在宁卫民的描述下,让邹国栋听得瞠目结舌。
他完全傻在了当场。
心说了,你这是什么脑子啊?
怎么来了趟展览馆就能想到这样的点子啊,连名儿都起的这么好,这么妙。
这……就是天才吗?
我靠,刚才说你要超越宋总是不是都保守了?
你这分明是要超越爱因斯坦和爱迪生的架势啊!
你不是商业奇才,你是个商业加发明的全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