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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镶黄旗     国潮1980txt下载     国潮1980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十六章 听劝

    销售速度太慢还只是宁卫民憋屈的开始。

    他为了养鱼,很快还付出了健康的代价。

    敢情由于另一对儿“斑马神仙”,也露出了生产的迹象。

    宁卫民又赶制了两个鱼缸。

    这一下,他的小屋里就摆满六个盛满水的玻璃大缸。

    他还时不时得用灯泡烤烤,弄得屋里水汽沉沉的。

    再加上天儿也热了,人一动缓老流汗,里屋窗户少又闷,那还能不出事儿吗?

    不知不觉,这小子后背生出些许红疙瘩来,又痛又刺痒,终日搔挠不止。

    他自己本人倒是没当回事,仅仅以为是起了痱子而已。

    可等康术德看到宁卫民一脱背心露出了癞蛤蟆皮似的红肿后背,却着实吓了一跳。

    老爷子有经验,知道这是潮气太大所致。

    便赶紧强制宁卫民停下手里的一切,去医院看了大夫,

    果不其然,大夫一看就告诉是湿疹。

    从医院拿回来不少的要,这下宁卫民郁闷了。

    当然,老爷子也心疼了,回去便煮了红豆粥,还专门做了冬瓜汆丸子,和清炒苦瓜两道菜,给宁卫民祛湿气。

    饭桌上那免不了还得劝啊。

    康术德委婉的起了个头儿。

    “你呀,这生意做得可真不易。”

    “谁说不是呢。就这半拉月,连烤带晒的,给我自己个儿累一贼死,招这么一身刺痒,就弄了五十块钱。刨了做这些东西成本,也就干落二十块利润。”

    宁卫民心有戚戚焉,很自然诉上了苦。

    没想到老爷子却说。

    “我还以为你不知道呢,敢情你知道啊?那你是怎么想的啊?现在你身子骨都出事儿了,往后还干吗?”

    生生挨了下挤兑。

    可知道师父是关心自己,宁卫民又能说什么?

    只能干嘬瘪子,自己给自己打圆场。

    “嗨,我知道您心疼我,可您说我能怎么办啊?我那三色神仙还剩一百多条小鱼儿没出去,这斑马神仙又出来四百条,我……横不能都给扔了吧?”

    “不说白瞎了一百多块钱,多么可惜了的。这些玩意也是个生灵儿啊。”

    “想放生都没戏,这些洋种,放池子里准死。我只能先凑合干……”

    不过这一来,老爷子的话就更“好听”了。

    “嗯,你说的没错。咱是得积德行善,不能害了小生灵,否则要遭报应。”

    “最关键是不能白白把一百多块钱扔了。也是,小本生意可不都这样,就跟卖菜似的……”

    “对,你是卖鱼的,这说起来也是一样。本就是个苦行当,不这么着还能怎么着?吃苦受累,精打细算都是必须的……”

    宁卫民登时臊得有点抬不起头来。

    “得得,我可听出来了。您这是挤兑我呢。您以为我愿意呢?可我不能坐吃山空啊。”

    “其实说实话,这生意还真干的过。我养鱼的法子别人没有,这就是一招鲜吃遍天啊。只要能雇请人,只要能有专业的器材,专门的场所,其实挺好的。”

    “就是时机有点不对,市场市场不行,政策政策死性,地方地方没有,连干活儿的人都找不着,哪哪儿都不匹配才……”

    结果康术德一听这话,附和得更厉害了。

    “嗯,对,有道理,你说的全对。哎,反正年轻就是本事,逆天行事又算什么啊?兹要你自己觉着好就行。”

    但随后一句,可就直接戳中宁卫民的心窝子了。

    “不过我可跟你说啊,你要再干下去,可小心你那箱子里的宝贝邮票。樟木箱子再好,也架不住这么大湿气。没看嘛,你那窗户上都长蘑菇了。我敢说,最多再半个月,你那衣服都得霉了,床脚儿能长出青苔来,你信不信?”

    这宁卫民还有不急的?

    那可是为了前世的夙愿,今世下了大本儿筹划的。

    真要出现这事儿,他绝对会撞墙去啊。

    “哎哟,我信!我信!老爷子您就别看我乐子了。我谢谢您的提醒!回头,我就赶紧把我那箱子先放您这屋儿来。”

    跟着他就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告饶了。

    “我说,您也甭阴阳怪气的了。其实吧,我自己知道,我最近这么折腾,让您烦得厉害,干扰您正常生活和休息了。”

    “别的我也不说了,我错了,我不对。我尽快抓紧时间,把这些鱼处理了,这些鱼缸我也送人,回头再想别的辙好啦……”

    见宁卫民认了错,康术德才算是认可了。

    欣慰的点点头,又叮嘱他没忽略的一些问题。

    “嗯,这就对了。常言道,听人劝,吃饱饭。其实还不是我烦你,关键是邻居们也烦你。也就是米家边家刚受过你的好处,人家嘴上不说罢了。”

    “听着我这话,可别当耳旁风。就这两天啊,赶紧找个空,挨个跟咱们院儿几家都说说,这月的水费、电费,你都出了,以后也不这么大张旗鼓折腾鱼了。”

    “特别是院门口罗家,人家不欠你什么,一句片儿汤话没给过你,人家是给面子。这情儿你可得领。”

    “回头别空手登罗家的门儿,罗家大儿媳妇不有身子了吗?你弄点红糖小米什么的,要不就买点鸡蛋。”

    宁卫民不禁心悦诚服。

    他这才发现,有些事儿,自己还真是考虑不周。

    “得,一切都听您的。瞧这事儿闹得,我这图得什么啊?弄得就跟《多收了三五斗》似的,这不自己给自己个儿找麻烦嘛。”

    这下老爷子乐了,故意问。

    “后悔了吧?说心里话,有没有想过,工作要不让就好了?”

    要是宁卫民还真够爷们,说着硬话一点不含糊。

    “没有啊,真没有。我还是那句话,这工作对我不算什么。我是谁啊?最擅长就是平地抠饼,伸手抓金。您容我几天,保准儿我能找着新的赚钱法子,点石成金给您看。”

    康术德还就喜欢他这劲儿,不由夸了一句。

    “行,有志气,有点百折不挠的钢骨叉子。”

    跟着就透露了一个让宁卫民实在意外的好消息。

    “不过呢,生钱的法子我已经给你找着了。这么着,一会儿你呀,吃完饭就拿上一百块钱,去信托商店挑辆带后座儿的自行车。明儿早点儿起来啊,我带着你去坛根儿底下捡钱去。”

    不过高兴是高兴,宁卫民却很是不明白。

    “坛根儿底下?还买车?您这本儿下得不小啊……您要带我捡什么钱啊?”

    随后他一拍脑门,却想到了一件事。

    所谓的坛根儿,其实就是指天坛坛墙脚下。

    由于运动中公园荒废,这个时候的天坛坛墙是残破不堪的。

    公园里也是荒烟野蔓,荆棘纵横,滋生出许多蝎子。

    而众所周知,蝎子是名贵中药材,可用于治疗风湿顽症,此时药店也开价不菲。

    如果是擅长捉蝎之人,大可以通过此途赚钱。

    于是他自以为脑子通透了,恍然大悟似的叫道。

    “噢,我明白了,您是不是要带抓蝎子去?那东西药店倒是开价儿不少,您懂这个?”

    没想到答案完全是错误的。

    老爷子很不屑的瞥了他一眼。

    “去去,想什么呢你!我可没那本事!我这老花眼能逮蝎子?蝎子蛰我还差不多。再说了,干这个月份对吗?甭废话,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第四十七章 早起

    凌晨时分,睡得正香的宁卫民被一只手晃醒。

    他睁开眼一看,乌漆嘛黑中,床边影影绰绰一个身影。

    但耳边传来的声音却是极熟悉的。

    “卫民,到点儿了。快起来嘿,小声着点儿,别把邻居们吵醒了……”

    此人正是康术德,他的师父。

    听到老爷子的吩咐,宁卫民二话没说,赶紧下地穿衣服。

    他甚至根本就不用开灯,就能悄无声息的把自己收拾利落了。

    这都是捡破烂的时候练就的本事。

    只不过一看散发着荧光的闹表针儿,他却有点犯懵。

    敢情还不到凌晨五点呢,才四点半。

    为此,他打着哈欠忍不住问了一句。

    “老爷子,咱们不是奔天坛吗?怎么也起这么早啊?您确定,咱真不是逮蝎子去?”

    没想到老爷子还有点不耐烦了。

    “你诚心磨蹭是吧?甭废话,麻利儿的。赶紧洗脸,推车去。再晚点就别去了。”

    没辙,宁卫民只有老老实实听命行事。

    赶紧洗脸、刷牙,然后推着昨天刚买的二八的燕牌自行车,打头儿悄悄出了小院儿。

    不过,当手拿提包的康老爷子跟上来,坐上车后座的一刻。

    或许是早上空气凉爽之故。

    等着师父上车的宁卫民忽然福至心灵,又想起一个可能性来。

    “哎,老爷子,那……坛根儿底下……是不是有鬼市啊?”

    结果就这突兀的一句,把康术德给问楞了。

    过了半晌,老爷子才一拍徒弟后肩膀,有点难以置信的说。

    “行啊,小子,又让我刮目相看。看来你还知道点过去的事儿啊,算你猜着了。不过咱俩可别这儿耽搁,工夫不等人。路上我再慢慢给你讲……”

    “哎!坐稳当了您嘞!”

    凭着自于前世信息社会的那点小见识,赚了师父的夸奖。

    宁卫民登时感到困倦全无,神清气爽啊。

    一下子就觉着浑身上下充满了力量,蹬起车也觉着轻快无比啊。

    想想这个年头宝贝遍地却乏人问津的特点,他简直都热血澎湃了都!

    说句实在的,打当初拜了这位师父,他就惦记着有这么一天了。

    之所以一直没好意思开口撺掇老爷子。

    主要一是政策对书画和瓷器类的旧货管控特别严。

    这年头啊,就找不到任何一个官方市场或商店,能让老百姓买到文玩古董的。

    官面上,政府通过信托商店和文物商店,对此类物品一律只收不卖。

    无论文物商店还是友谊商店,只是外销负责创汇。

    二来呢,宁卫民也怕主动提起,犯师父的忌讳,惹起康术德不愉快的回忆来啊。

    常言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宁卫民正在亲历这个社会,和过去的想象不可同日耳语。

    他天天看报纸,感受到周边的人和事。

    已经很能理解这个年头,人们如履薄冰,谨慎过头儿的心态。

    所以原本,他是打算这一年只是全力办猴票的事儿。

    毕竟资金有限,而且也就眼下才能买到便宜筹码。

    其他的玩意还有机会,并不是太急。

    可他没想到,如今师父居然主动要带他去淘宝捡漏儿!

    这可是又落实惠又能开眼的大好事啊。

    那还能不积极吗?

    别说,康术德这个当师父的,教起徒弟来也是真是称职。

    这一路上,老爷子嘴就没闲着。

    从过去到今朝,非常耐心周详地,给宁卫民说道这鬼市到底怎么回事。

    好些都是宁卫民闻所未闻的,让他真是大长学问。

    怎么回事啊?

    所谓鬼市,也称为小市,或晓市。

    这是京城此地独有的古玩、旧物市场。

    顾名思义,就是在拂晓前或是入夜里进行旧货交易的市场。

    双方交易是否划算,本质上全仗天光昏黑看货,赌的是目力,用的是**掌。

    正所谓“一盏孔明灯,照货不照人”,要的就是环境昏暗。

    而卖主既不吆喝,也不叫卖,任由买主自看。

    交易双方却都声音很低,没有什么喧闹嘈杂的声音,

    以此来保证市场的隐秘性和交易双方的**。

    因此京城人去鬼市,既不能说去,亦不能说上,更不能说逛,得说“趟鬼市”。

    至于说到具体的成交情形,拿专在凌晨交易的晓市为例。

    通行情况下,卖货人在四更末,即已提灯摆摊完竣,静候抓货的来成交。

    有时也在黑灯下,收买一些俏货、小道货。

    鬼市摆摊,虽没一定地界界限,但大致也各有各的范围。

    总以卖珠宝小件货的为中心,四周设摊,发货更在其外。

    至五更天,抓货的上市,各提玻璃灯,直奔各人每日心目中所记出货的所在地。

    看着几件可买货时,即收拢一起,然后徐徐讲价。

    讲价大的在袖中拉手,以手比数。

    如按二指为大数,再按三指为零数,即二十三元,或两元三角。

    若只是几角钱就不必用拉手,可以说“暗语”,暗语即“行话”,亦称“黑话”,又称“春典”。

    比如“么、按、搜、臊、歪、料、俏、笨、脚、勺”,用这十个字音,便可分别表示一至十。

    抓货人在价钱未讲妥和未声明不买以前,其他抓货人不能越前另买,谓之“没买完哪”。

    买时要先拢起,后讲价的,就是为的这点。

    还有最最关键的一点,是抓货要趁早,不能怕辛苦。

    地摊上的货物越早去,就越“新鲜”。

    如果去晚了,也许就剩一堆“烂白菜帮子”在那里,哪儿还有“宝”可言哪。

    “早起的鸟儿有食吃”,就是这个道理。

    而这种带有诡秘气氛的不正规市场,之所以会从明朝一直到如今都存在。

    其缘故当然是因为这样的经营特点适应了人们某些特殊的需求。

    比如说民国以来,推翻了满清政府。

    一些皇亲贵胄,失去了皇室每月供应的皇粮。

    偏偏又没有一技之长,就只好靠卖旧物生活。

    可这些人呢,其中也不光都是没脑子,被几句好话哄得团团转的“秧子”。

    有的人就觉得把东西卖给收旧物的“打鼓儿的”不值当的,老觉得亏得慌。

    但自己去大街上卖,公开讨价还价,更丢不起那人。

    于是琢磨来琢磨去,就跑到鬼市来卖了。

    图得就是这种买卖双方互相看不清面目的交易形式。

    非但不落面子,还能卖个相对好的价钱。

    再者呢,这样的市场也便于一些来路不明的物品在此地销售。

    因为全是在暗中交易,无论是买主儿还是卖主儿,都能做到心有默契,不问来处。

    也免了犯案吃官司担心,彼此落个心安理得。

    还有白天有正式工作的人,在这里也可以捞点外快。

    无论是赶早还是就晚,无论是买或卖。

    到了时候,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一点也不影响上班。

第四十八章 发现

    同样的,到这里来买东西的人那也多了去了。

    除了普通市民为了省钱买些旧货自用。

    无论是“打小鼓的”、还是干旧货行、摆小摊的。

    又或是喜欢文玩的玩家、藏家,都一样喜赶鬼市。

    不为别的,也是因为鬼市上鱼龙混杂。

    偷奸耍滑的奸诈小人固然不少,不识自家宝贝的冤大头也挺多。

    其中“大有找头儿”。

    如果真正有能耐的人,时常能凭学问和眼力,在众多看似寻常的物品中发现珍奇的宝贝,谓之买“秀气”。

    有时买到一幅名人字画或古代名瓷,就能发笔横财。

    拿康术德自己的经历来说。

    他曾经做过的最典型的甜买卖,就是买到几篇旧信。

    好像也就二三角大洋。

    后来拿回去经宋先生审定确认,果真是俞曲园(樾)先生亲笔,并加常用的印章。

    他轻而易举一倒手,就卖了三百余块大洋,厚利高达千余倍。

    当然,反过来也一样。

    一旦买的东西“不对”,那就得赔钱了,谓之“打眼”。

    像什么假金假银,油渍烟沤出来的假象牙烟枪。

    用黑色涂成“墨玉罐”的假赵子玉蛐蛐罐,在过去的晓市里那都是常事。

    还有假古墨的,假古玩的,摔瓷的,更是不一而足。

    最过分的,是有人买个大衣居然是硬纸板胶水粘毛儿的。

    有人买个烤鸭竟然是鸭架子糊泥,再蒙纸涂油的手艺。

    这就充分说明了这种市场的风险和特性。

    还有鬼市的经营地点,那也是几经历史更迭。

    像建国前的京城有南北两市。

    南市在重文门外东大市,北市先在德胜门外桥东北河沿上。

    自民国二十一年,时有战争,城门晚开。

    改在什刹海后海西北角、醇王府西墙外,什刹海寺前。

    地名段家胡同,由卖坎离砂的溥安堂段家在此得名。

    而在解放之后,京城只有旧货鬼市五处。

    分别在德胜门、安定门内、宣外老墙根以及重文区的红桥、白桥。

    后来“运动”年月这五处又被取缔。

    如今重文区内再次兴起的坛根儿晓市,其实并没多少日子。

    康术德是头些日子上早班时候途径天坛北门,才偶然发现的。

    玉器厂不就在龙潭湖公园旁边嘛。

    所以后来的几天,老爷子就跑这儿过眼瘾来了。

    虽然他发现如今摆摊的已经杂乱无章,如同农贸市场一样嘈杂混乱。

    明显许多人都已经不懂当年的规矩。

    可作为一个行里人,能够看见这样的景象,老爷子已经倍感高兴啦。

    要知道,这要搁头几年,他想看这种地儿都没地儿看去。

    现在毕竟恢复了,不容易!

    到了这儿,那也真是闻着这里的买卖味儿,他就不想走了。

    也巧了,正碰上了宁卫民养鱼有点不合时宜,看着把身子骨都糟践了。

    老爷子终归是克制不住要亲自出手的**了。

    既有心奖励一下这徒弟的仗义之心,不想让宁卫民因为厚道吃亏。

    也正好借此给徒弟显露一下能耐,教教他点真本事。

    才会有了今日这么一出。

    …………

    凌晨五点多的鬼市,是正常作息习惯的人永远难以想象的情景。

    这个年头路灯隔几十米才有一个二十五度的灯泡,灯光实在微弱极了。

    就在这样近似于无的照明条件下,天坛北门的坛墙根儿下,摆着数十个地摊儿。

    每个摊上点着盏半明半暗的小灯,地上铺块布,摆着东西。

    人的面相是模糊的,但人群的分类却是清晰的。

    宁卫民是带着康术德一路紧着蹬车来的,所以他们到了晓市,还不算太晚。

    虽然已经有了人在城墙根晃动,但还只是零零散散的程度。

    加上他们爷儿俩,也不够十个看东西的人。

    说实话,宁卫民紧赶慢赶初到此处,冒着一头热汗刚下车的时候,是略有些失望的。

    因为眼前的情形,和他前世去过的“大柳树鬼市”根本没法比。

    摊位太少了,估摸溜达十几分钟就能过一遍水儿。

    而且摊主儿也确实像老爷子提前说过的一样,素质参差不齐。

    不少人坐不住,爱主动招来客人。

    但或许是因为肯早来的买主儿,基本都是过去的老客儿,反倒要显得专业多了。

    买主儿几乎个个拿着手电筒,一般不轻易说话。

    先举着手电端详东西,不满意绝不开口。

    而一旦开口,就奔着侃价去了。

    随后就是一场难言输赢的博弈和交锋。

    当然,从这个角度来谈,买的能比卖的精,其实是件好事。

    这符合他们自身的利益。

    而且话说回来了,这年头可当真没有当代造的假货。

    哪怕再倒霉,再不识货的主儿,随便闭眼买上一个,大不了就是民国仿的呗。

    就这点儿,那可比前世那些鬼市强太多了,

    于是当宁卫民草草看过去,发现像样而的玩意还真不少。

    地摊儿上瓷器、木器、铜器、笔筒、鼻烟壶、挂表、卷轴,什么都有。

    他又抑制不住的乐了。

    别说,这一趟还真算得上来捡钱,弄不好真能弄着好玩意。

    还是听师父的,别乱说乱动的,老老实实跟着看吧。

    不同于兴致盎然,满怀期待的宁卫民。

    康术德虽然不动声色,镇定自若,但其实他心里很有点郁闷。

    因为头两天,有几件他刚刚看好的东西居然没了。

    原本他以为知道鬼市的人还少,旁人看不出呢。

    想等着沦为卖不出去的“逛市货”,再以低价拿走的。

    结果好,这一等,就落了个空欢喜。

    看来,这市场上吸引的人越来越多了,高人越来越多,有好东西就不能再等了。

    这么想着,他愈加仔细的挑了起来。

    因为终归不想让宁卫民太过失望,他总得淘走一两件,不白来上一回才好。

    但也邪门了,越这么想,老爷子就越发现,能让他看上眼的东西真是难找。

    逛了大半天,也就矬子里拔将军,他半凑合的花了两块多钱买了一方砚台而已。

    起来揉着酸麻的双腿,老爷子心里还琢磨嫩。

    这方咸丰年的鲁砚质地虽说还凑合,可有裂痕了,回头顶多了能卖个三十块。

    这点利,宁卫民能看得上吗?

    虽然比这小子倒腾鱼多点,那也没太大差距,反正跟他昨儿说的口气对不上。

    为此,就难免有点悻悻然,觉着弄不好这次要落脸面。

    但就这时候,一个他这两天还从未见过的摊子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以至于他匆匆扫了几眼,精神一振。

    然后直接走过去彻底蹲了下来。

第四十九章 褒贬

    眼见康术德手拿手电,头一次那么仔细地挨个翻看起摊儿上的东西来。

    宁卫民就心知有异。

    他几乎连声儿也不敢出了,凝神贯注的一旁静候。

    这地摊儿的卖主儿是个叼着烟卷的中年人。

    还正是那类没根脚的新手儿,一见有了买主儿就倍加卖力招徕。

    “老爷子,一看您老就是行家。您想要找点儿什么玩意啊?您还别看我这摊儿小哎,可要瓷有瓷,要玉有玉,要卷轴有卷轴,不是我吹,我这些东西哎……”

    不能不说他这番“生意经”,卖弄的真不合时宜。

    这一见这有人来,就盯准了人家的钱袋子,生怕宰不上似的。

    宁卫民看在心里暗暗发笑,就知道这主儿弄不好要倒霉了。

    因为这小子简直就和过去的他是一样的毛病。

    自以为自己聪明,性子轻浮,嘴也贫气。

    正好应了老爷子那句话,“聪明外露者德薄,词华太盛者福浅”。

    可惜,这主儿自己仍不自知呢。

    想想吧,这么一大棒槌,今儿既然撞见真正的行家里手,要能有个好儿才怪了。

    宁卫民此时是真想笑话他一句。

    “我师父找什么呀?当然找你的漏儿来了。”

    “老爷子,您瞧瞧这件儿,这可是乾隆年间的官窑斗彩。这东西不错吧?”

    有意思的是,那人还有点不识趣,看不出个眉眼高低来。

    因为康术德只是看不说话,他还死乞白赖给推荐上了。

    结果康术德一开口,一句话就给他崩儿回去了。

    “还官窑?鬼窑吧。”

    卖货觉得掉了面子,立刻不忿了。

    “嘿,这老爷子,我说您懂不懂啊?敢情不识货啊……”

    哪知康术德却跟个算命的一样,铁口直断。

    “我不识货?我一眼就知道,你是今天刚来的。对不对?”

    这话艺术,卖货的就像被攥着了尾巴的猫,真有点炸毛儿。

    “您……您……是……”

    康术德不紧不慢,半真半假,摆开了阵势。

    “最近十来天,我几乎天天泡在这儿,哪次不买个十件儿八件儿的,就从没遇见过你。”

    卖货眼睛一亮,不但释然,也露出了一副看见“大团结”的样子。

    “哎呦,合着您天天来啊?那您……您可真是个风雅之人。”

    可惜马屁没拍对,康术德直摇头。

    “嗨,风雅什么啊?不瞒你说,跟你一样,我也想靠这个吃饭。”

    “不过你是来这儿卖,我是先来这儿买,在你这儿抓货,弄走去异地卖。挣个差价的辛苦钱。明白吗?”

    “要不是着急开张,我这么大岁数,何必天天起这么早跑这儿来?”

    这话当然不是真的。

    可这下不光卖货的,连宁卫民也一下精神了。

    不为别的,老爷子撒这样的谎,不会是无的放矢。

    这就更说明这摊儿上有玩意了。

    “哎哟,我明白了。老前辈,敢情咱们是同行,您是来抓货的。那您就从我这儿淘换两件儿吧。咱们互惠互利,我绝对给您个好价钱。”

    卖货的喜滋滋的还说呢,不想,这一句话招得康术德又笑了。

    老爷子望着摊子上的三十来样东西,故意嘬着牙花子,像是有点为难地调侃上了。

    “钱我有,也想花出去。可……你这儿……看了看,你这儿也没什么好东西啊?”

    “您这是什么话?”卖货的再次主动介绍。

    “您老往这儿看哪,这青花梅瓶怎么样,成化官窑。您买的起吗?”

    但这激将法没用,康术德完全是轻蔑以对。

    他一手拿着东西,另一手拿着手电照给卖主儿看,直接就怼啊。

    “拉倒吧,你可蒙不了我。还成化的?你倒是张口就来。”

    “别的不说,你看枯枝上的雀鸟,这是翻着白眼看人的,官窑能画成这样?像这种稀稀拉拉的画法,明显是晚清民国的嘛。我要是你,就编个清末的,唬人的成算还大点。”

    “我不妨跟你多说一句,就你淘换东西的这家儿人,过去是大户人家不假。可惜隔得年头太远了,应该早就败了。”

    “他们家真正的好东西,要么是‘运动’里让人抄了,要么就是早就典卖干净了,剩下的这些,已经不是什么正经玩意了……”

    照实说,就康术德的这些话,其实宁卫民也分不出哪句是真哪句是假来。

    不过他毕竟是在文玩行里做老了生意的,至少知道一样啊。

    褒贬是买主!

    这可是收藏界的老话了。

    说透了,其实只有一层意思。

    说东西不好的人,才是动了买心。

    谁要一张口说,“东西真不错,千万别少卖了”,他一准儿不买。

    之所以说好,就是因为不想要。

    想要就必然得挑毛病了,那才好压价儿。

    当然,尤为关键的一点是,你贬也得贬的是地方。

    说的得在点儿上,对方才能不恼,才能真服气。

    而康术德显然是肚子里有货的主儿。

    他这几句话一说,作用不小。

    就看那卖货顿时面显吃惊,方寸大乱。

    一个没忍住,嘴里就把实话都秃噜了。

    “哎哟,看来还是您道行深啊。您是能掐会算怎么着?还真让您说着了。这些货还真是从官宦人家流出来的,就我们邻居,他们家祖上就当过礼部的二品大员。”

    “不过他们家也确实败了,就连什刹海老宅都卖了,这些就是他们老爷子床板底下最后找出来的几件旧玩意。他们家就没一个人懂的,托我拿过来给变个现。”

    “我也是看这鸟雀上翻白眼犯嘀咕呢,合着果然是西贝货啊。也对,看他们家穷那样,好玩意可不早就卖光了。这还是最体面的一件呢,那这两件瓷器就更没法看了。”

    “得,我今儿算是长学问了,下回再碰上这样的,我就说光绪年的。那……那我这儿这么些东西,您就没一件看得上眼的?这还有俩画轴也他们家的,您要不要看看?”

    最后一句听来,卖货的已经多少有点心虚和失望了。

    但出乎他的意料,康术德咂了咂嘴,虽然拒绝了看画轴,却也没把话说死。

第五十章 兜了

    “画轴就算了,我对那字画类的不喜欢。就喜欢硬货,这不是方便存着嘛。一时半会儿出不了手也不至于搁坏了,是不是?”

    “不过要说你这些东西啊。有几件样子还凑合,至少比旁边那几家的东西能懵住人。”

    “就像你刚才给我推荐这个斗彩碗吧,除了这碗口儿不对,这底款儿不真,从颜色和器型上看,还真没太大毛病。”

    “可问题就是,我是在外地摆着卖啊。那不像咱京城,有这黑灯瞎火的鬼市啊,我再钢口,大白天的,这明眼人很容易就知道是民窑仿的了。”

    “我跟你们不一样,体力不行,只能守株待兔,挣不了你们这快进快出的钱。东西要不好点,我没的吃啊……”

    卖货的一听还有门儿,赶紧劝说。

    “老爷子,您操这心真没必要。这年头,真像您这么懂的有几个啊?都是半瓶子不满一瓶子咣当的主儿。”

    “不怕您笑话,就这斗彩,别看是我们家自己的玩意。要不是我爷爷小时候就告诉我,是‘假古玩赫’的手艺,我也看不出来哪儿假来。”

    “其实来这儿之前,我后海边儿上也摆过摊儿,就是光天化日之下卖的。比我现在手里差多了的货,都照样能卖出去。”

    “现在这世道,可不就这样。糊涂人比明白的多。就是真有明白人,那也跟您一样,他要么不买。要么买走了再转给别人去。”

    “说真的,要不是那儿的稽查组有个张大娘们,抄摊儿抄得太勤,我都用不着来这儿。什么真假啊,对咱们来说,能高点价儿卖出去,在本儿上见着利就行啦……”

    这卖货的也真够逗的,为了劝康术德打消顾虑,别犯死心眼,越说越来劲。

    可恰恰他才是个最糊涂的,根本不知道自己已经钻进麻袋里了,这还求别人快收口呢。

    宁卫民看到这儿真有点绷不住想乐了。

    他真没亲眼见过这样的,卖了自己紧着帮人数钱。

    果然,康术德也搂不住乐了。

    “哎呀,你这说的也是个理儿。那行吧,我就把你这……这堆小玩意都收了吧……”

    即便是有所准备,宁卫民多少也有点意料之外。

    他本以为老爷子就看上了那个青花梅瓶呢。

    顶多为了减少对方疑虑,再敛巴一件儿那斗彩碗儿,也就到头了。

    怎么还全要了呢?这不会是……

    “这……这一堆……您全要啊?”

    那卖货的,自然就更傻眼了,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而康术德给出的理由听着倒是很合情合理

    “那有什么办法啊?我马上也得开张了,总得弄点破烂儿充充门面啊。”

    “你说我都这把子岁数了,这几天都是这么跑,真累了,实在是有点受不了了。”

    “不过丑话说前头,你得给个实在价啊,要不咱就免谈了……”

    那卖货一下高兴了。

    但他还真是一“二把刀”,论价儿时连拉手捏指头的“袖里吞金”都不会。

    只是压低了声音,张口开了八百的价儿。

    这康术德哪儿干啊?

    扔下一句,“你留着自己玩儿吧”,起身就要走。

    卖货的赶紧拉住。

    “别啊,老爷子,您可以就地还钱嘛”。

    上赶着可不是买卖,康术德自然显得就更是不在乎了,故技重施。

    “你这些东西,也就是大面上过得去。说白了,我弄回去本身也只是打算摆摆。能不能卖出去还难说呢?”

    前面的铺垫还真没白费,卖货的听了不能不点头。

    “那您说个价儿。”

    “你要诚心想出,最多了,三百。”

    卖货一拨楞脑袋,赶紧诉苦。

    “哎呦喂,您再给加点,我进货都不止这数啊。”

    可套路完全无用,康术德捏这方面的分寸,捏得准着呢。

    不动声色间,开始了敲打。

    “我说你是挣钱没够啊?你不说本儿上见利就行嘛。嫌我给的价儿低?你自己算算,均摊一下,你这一个破玩意都十几块了,还低?”

    “小子,我说这句别不爱听啊。这行那可是小碗儿吃饭,靠天(添)。最怕什么?不就怕压本钱嘛。我是好心好意,想把你货都吃了,免了你压本钱。你还想怎么着啊?”

    “一口吃不成个胖子。你非要手里压着货,等着发横财。那我也没辙。对不对?”

    “总之,我不是冤大头,就这一口价儿了。你卖我就买,不卖我就走。咱们可都没多少工夫,趁着天没大亮,我还看别人的货去。咱回见吧……”

    卖货的听了一愣,忍不住望了望天色,然后转头四顾。

    这一看可好,天已经泛白了,可鬼市上的人也就多了十几位。

    旁边的摊位还都没生意呢,那边已经开始眼巴巴望着康述德了。

    看那意思,兹要康术德一离开,他们就要抢着招呼生意了。

    摊主立刻下了狠心,有了决断。

    “那行吧。依您依您,这行讲究快进快出嘛,是不是?我少挣点少挣点吧……”

    康术德这才真正的转过身来。

    “哎,这就对了。同行嘛,你倒给我,我倒给别人。咱俩都得有找头儿才行。过些日子我再来,没准儿还买你的货呢。是不是?咱们不比旁人,以后是长期打交道的……”

    一边说着,康术德伸手点钱,递给了摊主儿。

    然后招手示意,让宁卫民动手。

    “我说,过来给兜了吧。这都是咱的东西了,小心着点,好好裹裹。弄坏了我可不依。”

    结果等到康术德和宁卫民敛巴好了东西要走的时候,旁边的摊位还真不拉空的招呼上了。

    “老爷子,您多留一步,再好好看看我的吧,我这儿也要什么有什么……”

    康术德便不得不加演了一段戏码。

    “别,别了,今儿已经买淤了。这还不知道拿回去好不好弄呢。改天,改天见……”

    就这句,给刚刚清了仓的小子美得都乐出鼻涕泡了。

    他拿着三十张大团结,面有得色的看了看旁边的摊主。

    然后往手指上啐了口吐沫,就当众一五一十,二五二十的数了起来。

    那叫一个得意,那叫一炫耀。

    今儿这笔生意,他大概赚了七八十块。

    毫无疑问,成了他初到此地,开门红儿的好兆头。

    可实际上呢,傻子从不觉着自己傻。

    反倒是谁精,却是闷在心里,只有他自己才知道。

    康术德这一走,就连早点都顾不得吃了,班儿也不急着去上了。

    反而执意要求宁卫民赶紧骑车带他先回家去,着急把这些东西放好了再说。

    可见收获如何。

第五十一章 开瓢

    在宁卫民的心里,今儿捡着“漏儿”了,那是肯定的。

    不过他却并不清楚这个“漏儿”到底有多大。

    尤其是看康术德这么反常,他必然按捺不住好奇心。

    于是半路上,就急不可耐的打听上了。

    “我说老爷子,您今儿是看见什么好东西了?到底有几件儿啊?您就这么怕买‘炸’了啊?还一股脑全给包圆了……”

    康术德则哈哈一笑,用略带调侃的语气说。

    “别说,你小子动脑子了,还知道我是怕买‘炸’了。行,你是吃这碗饭的材料。你要肚子里再有点真学问,可就真没挑了……”

    这样的所答非所问,那不是成心兜圈子吗?

    宁卫民登时不耐烦了。

    “哎哟,我谢谢您了,别再这么抱着葫芦不开瓢,跟我卖关子了行不行?”

    “我可跟您说,从早起到现在我可还没吃东西呢,您要再这样,我就没精神头儿了。”

    “我一没精神头儿,那蹬车就没力气。不但颠簸,而且慢。”

    “回头您抱着的东西,要有个好歹的颠荡坏了,又或是您回头上班来不及,可别怪我。”

    嘿,还是威胁有效,康术德马上就改口了。

    “你小子跟我犯葛是吧?行行,算你狠,我怕你了。既然你想知道,我就告诉你吧。”

    “鬼市刚开张,好东西真不少。今儿啊,咱运气不错,真买着‘大秀气’了,而且还不是一两件。”

    “就那三件儿出自大户人家的瓷器,别看那卖货的他吃不准,其实个顶个儿都是真正的好东西。所以我才会设计了这么一出戏。”

    听到这里,宁卫民真是喜出望外,忍不住欢呼。

    “哎哟,三件儿呢!那三件儿都是宝贝?”

    “这没错,我不能‘打眼’”,康术德无比自信,随后可还有好消息。

    “这还不算完。没听那小子说嘛,还俩轴儿也是大户人家出的货。焉能知道里面有没有好东西啊?我估摸着也差不离儿,不过这就得回去才能知道啦。”

    “我当时不打开看呀,是怕动静太大,再把别人招过来。既然有那三件儿东西在那儿摆着,我还看什么呀看,直接就兜了走吧。是不是?”

    这可是真没想到啊,宁卫民听了忍不住发问。

    “那……这么说,您刚才挑他的毛病全是假的?我可听您说的可是头头是道,别说那小子那么信服,我都以为是真的呢,简直天衣无缝啊!”

    说起这个,康术德更来神儿了,颇有自得地给宁卫民解释起其中的种种窍门儿来。

    “嗨,编瞎话也不能瞎编啊。这都得靠对人心的揣测,和真材实料的学问。”

    “先说人心,那小子能把些东西都罗列地摆在自己摊子上,这就证明他水平有限,分不出真假。否则好东西摆一件儿就够了,怎么会一摆就三件儿呢?”

    “你再想想,那青花梅瓶,他能向我主动推销,这说明什么?说明他心里吃不准啊。否则这好东西,谁不是揣起来等大买主啊?倒给同行干嘛?我就是看准了他这种含糊,才能对症下药把货给贬下去。”

    “另外,话也是两头说的。正所谓真亦假来假亦真。就像造假的高手,无不懂得只有在真实基础上动手脚,才能懵住人。”

    “比如说,我说大户人家败了是不假。可你反过来想想,如今又有几家没败的?这要说不准反倒怪了。”

    “单冲他摊子上那些货,可以证明两点,一是这大户人家留下的是精品。二是家里老人没了,东西是不懂行的小辈当破烂儿处理的。”

    到此,老爷子算说完了心理学,跟着再教专业知识。

    “还有我说的那斗彩碗和青花梅瓶,斗彩碗确实不真。但青花梅瓶可是康熙官窑。那瓶子上画的是枯枝花鸟,画风奇特,非常精彩。”

    “没错,稀稀拉拉是民国画风不假,可梅瓶上的鸟是翻着白眼的才是画龙点睛之笔,那样子明明是‘八大山人’朱耷的特点。”

    “朱耷是谁啊?那是明室后裔,出身贵族。生逢明亡清兴,他内心是不平衡的,所以他把对社会的不满表现在绘画中,且集中反映在所画动物的眼睛上。他画的鹿、鱼、鸟,那都是翻白眼的。是刻意为之,并不是画工水平不够。”

    “另外那成化的款儿也是关键。康熙早期的瓷器,很少写款儿。原因是康熙认为瓷器写了款儿,如果打碎了不吉利,不让写。”

    “但康熙的很多瓷器上有一个特殊的现象,写大量的寄托款儿。比如写‘大明宣德年制’、‘大明成化年制’、‘大明嘉靖年制’,这三个朝代写得最多。这样也就对上了。”

    而就在宁卫民听得频频点头,暗中记忆的同时

    康术德也没忘了把今天这事儿有关人性里的缺陷点出来。

    作为反面教材,去警示徒弟。

    最终他带着感慨,半是劝半是训的,又告诫了宁卫民一番。

    “说白了吧,那卖货的就是没学问,半吊子。懂点儿吧,又不精通,自己也不上心去钻。他才会捡了芝麻丢了西瓜。这样的人宝贝到了手里,也留不住。”

    “那大户人家的子弟呀,就更没法说了。那不是太懒啦,就是太胆儿小啦。他不愿意拿着东西,自己去外头问,非为了图省事托这么一位邻居代卖。但凡腿勤点,能自己去个信托商店看看,去文物商店问问,也不至于便宜咱们。”

    “卫民啊,你可得从中吸取教训。记住了,别去学大户子弟的懒。也别跟那卖货的一样,腹中空空。否则哪怕你再聪明,以后也有你哭的时候。”

    “你既然喜欢这些东西,又拜我当师父,那可得往里钻啊。学东西讲究五勤,‘嘴勤,眼勤,耳勤,脑勤,脚勤’,才能有长进。就连买东西,那也得讲究‘细批评,慢给价,快回头’。”“想干这行啊,论脑子你是够了。我不怕你别的,就怕你今后只知道仗着自己的小聪明,犯懒图快走捷径。”

    “永远记住了,真学问才是硬底子。可真学问怎么来啊?就得靠钻劲儿和勤快。”

    宁卫民当然知道师父的用心良苦。

    大有所悟之下,赶紧痛快答应。

    “是嘞,老爷子,我都记在心里了。往后您就看我的吧。”

第五十二章 奇珍

    别说,康术德预计得还真没错儿。

    那俩卷轴果然不是一般的玩意。

    一幅沈周的《行书诗卷》,一幅石涛的《金鱼》,都是珍品。

    只是可惜,年代太久远了点,又或是保管不善。

    两件书画都有所残破,质地也有点“伤了”。

    不但书画质地酥脆,最外面一层,有的地方也有点“起霜儿了”。

    老爷子展开就看了半个小时,便无比心疼的又给收了,生怕再有损害。

    不过这两幅字画尽管宝贵,可要说这一天所获中最有价值的东西,它们还得排后头呢。

    宁卫民是绝对没想到,真正的魁首,居然是三件瓷器里,最不起眼的一只白瓷碗。

    这只碗看上去白得发污,并没透出多少细致和珍贵来。

    既没有那青花梅瓶的古典美,也赶不上另一只明代龙泉青瓷盘的光润美。

    唯有的特别之处,只是碗中有看不太清的凹凸花纹,还有同样不显眼的“枢府”二字。

    而这两个铭文也是印在碗内壁口边沿下的,“枢”和“府”位置遥遥相对,一南一北。

    要不是康术德给指出来,宁卫民都能看漏过去。

    难怪那卖货的,从一开始就没当回事。

    其实宁卫民也一样,以他此时的眼光,当真觉着这个碗,作为盖腌菜坛子口儿的器皿是再合适没有了,怎么都看不出个好来。

    但恰恰就是这只碗,却符合了康术德曾说过的“内敛”二字。

    连宁卫民自己都不能不承认。

    当康术德把这碗放在一堆瓷器中间,这东西是越看越端庄,越看越稳当。

    明明没什么,却有能压过一切的深沉气质。

    自然而然会成为观者的视觉中心,惹人瞩目。

    一开始,他还认为这种感受是碗的纯色导致。

    因为其他的器物带花纹带颜色,五颜六色中就这只碗是白色,自然显得突出。

    没想到老爷子又把家里一堆日用的杯盘碗筷找了出来。

    各式各样的白色的家什都去放碗旁边,却还是给人这样的感觉。

    这无疑就证明了宁卫民的想法是大错特错。

    唯一的解释,只能说这碗特别耐看了。

    也是到了这一步,康术德才给宁卫民讲明白了有关这只碗,到底是怎么回事。

    敢情他目观此碗,特点为小底足,厚胎,素釉失透,色青白。

    就联想到了明代曹昭《格古要论》“古饶器”条中,有“元朝烧小足印花者,内有枢府字者高”这一句。

    再加之他找到了凹下去的花纹和铭文。

    从而推定,此碗应是元世祖忽必烈在景德镇设浮梁瓷局,为“枢密院”所制的定烧器。

    老爷子还告诉宁卫民,说元代的枢府瓷,虽然比宋代的土定晚了二百来年。

    但无论从质量,还是从历史价值上看,枢府瓷都远远超过了土定,这二者是无法相比的。

    因为“枢府”本是唐朝的一级行政机构。

    宋以后改枢府为枢密院,为中央最高军事机关。

    而元既然以武力为重,自然“枢府”权位就更高。

    再考虑到元代不过百年历史,其间烧制数量极为有限,有铭文者就更寥寥无几。‘

    类似的碗,后代虽有烧制,但样式已改,釉也不润了。

    那毫无疑问,这有数儿的元代“枢府瓷”,便成了绝品。

    况且这只碗,其纹理还不是寻常的缠枝莲,而是云龙纹。

    这就更说明它是枢府中官位显赫之人的专用器物,是绝品中的绝品。

    其价值不但不比那上缴国家的青铜爵差。

    如果从物以稀为贵的角度来说,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真能顶上今儿所有弄回来的一切了。

    总算弄清了小碗的来龙去脉,宁卫民心里如同六月的蓝天。

    清亮、透彻,甚至有种大梦初醒的感觉。

    再看向这只碗时,他的目光已经变得十分凝重,从中感受到了历史的复杂性。

    甚至还别说他了,就连康术德自己都爱不释手啊。

    用老爷子的话说,多少藏家,一辈子都未必能到这样的奇珍。

    这东西又不比青铜器犯忌讳。

    只要懂的主儿,谁得着都不可能再撒手了。

    他还给宁卫民立了个规矩,说从此宁卫民只许看,不许碰。

    瞧瞧,这都到什么地步了?

    可就这,还不是今天的全部收获呢。

    千万别忘了时代背景啊,这年头,那就没有现代仿品。

    即使还是康术德口中,剩下那些“烂七八糟”的玩意,“不是东西”的东西。

    那也是民国时期为了迎合军阀附庸风雅的需求,给暴发户大员充门面的“假大名头”。

    二十年之后,肯定也得值个几十万上下了。

    所以从值钱保值的思路出发,宁卫民一样正儿八经的把这些物件儿收了起来,就跟存金子差不多。

    偏偏他给康术德的理由却是,自己要仔细观摩学习,从中寻找错处。

    张口撒谎,不但掩盖了自己贪婪性情,反倒愈加显得孺子可教也。

    老爷子自然被哄得十分开心,高高兴兴去上班了,让他自己一人家里慢慢看。

    至于这些东西最后要怎么处理?

    这就是当天晚上,师徒俩人坐在一桌子好酒好菜旁,要商量的议题了。

    说起来康术德带宁卫民去鬼市的初衷。

    原本就是为弄两件儿值钱的货色,然后快速倒手卖出去,换点资金给宁卫民当学费。

    从今往后,老爷子是打算就让宁卫民每天去鬼市上转悠去了。

    说兹要宁卫民自己觉着看明白了,或者感兴趣就可以下手买。

    买对了当然是好事。

    即使买错了亏了钱,也没关系。

    因为主要目的,还是借此让宁卫民开眼,长学问。

    在老爷子看来,真本事就得这么练出来。

    说得再多,耳听为虚。

    怎么也没有亲眼见过,亲手摸过强。

    人只有吃过亏了,疼过了,才会把教训记一辈子。

    人也只有对自己感兴趣的东西,才爱琢磨。

    所以老爷子表示愿意放任宁卫民去寻摸他自己感兴趣的品类去,好以此领他进门。

    哪怕老爷子再陪着去,也不会为宁卫民做现场指点。

    但回过头来,却肯定会对着东西,告诉宁卫民哪儿错了,为什么错。

    对师父的这个主意,宁卫民作为徒弟是相当感动的。

    同时也觉得很有趣儿,很具挑战性,还真有点摩拳擦掌,急不可耐的兴奋。

    这怎么论,无论前景还是钱景,确实都比他倒腾热带鱼强多了。

    可唯独就是他一时舍不得那些东西啊。

    觉得哪怕不算枢府瓷,可另两件瓷器和书画也都是可遇不可求的好宝贝。

    未来的价值至少是以千万计算的,现在卖也忒亏了。

    无论怎么选,他心里都疼。

    好在师父就是师父,康术德是个有成算的人,直接就告诉他了。

    肯定得把书画卖了,压根不用选,也没的商量。

    原因就是因为保存书画是需要有保存条件的,他们的居所现在并不具备这样的基础。

    像那个大户人家就差点把这两件东西给糟践了。

    这两幅字画,其实已经到了岌岌可危的地步。

    与其捏他们自己捏手里,让书画霉了、残了,还不如卖给国家的好。

    这既能让这两样东西得到妥善保管,也顺带实现他们自己的目的了。

    这才是对国家对私人都较为合适,相得益彰的法子。

    听了这番话,宁卫民这才明白了师父的心思。

    他不能不承认老爷子这话有理,也不能不佩服起老爷子的精深韬略来。

    到底是真正的行家里手,做大生意的老前辈,从思路上就比他这小老板儿高了一筹。

    而他自己的贪心和不舍,反倒是真有可能把两件宝贝耽搁在手里,彻底变成废物的。

    那不卖还能怎么办呢?

    卖!

    有意思的是,也是多亏这一卖啊,他又从中发现了另一片广阔天地。

    非但是不觉着卖亏了,反倒还觉着卖值了。

    因为无意间,这又证明了老爷子告诫他那句话了。

    人必须得勤快啊!

    别看就为了卖画,多走了几步路,却让他看到了风光无限。

    (注1:伤了,书画行话,指书画质地因虫蛀、水湿或外力摩擦而损伤,若地子缺损,就叫“残了”“缺了”。)

    (注2:起霜,书画行话,指因潮湿而发霉)

第五十三章 名店

    在京城这地界儿,要说卖画,去哪儿卖啊?

    那还用问嘛,当然是奔琉璃厂的容宝斋了。

    琉璃厂是京城中驰名中外的古文化街,就位于和平门外。

    因元代曾于此设窑烧造琉璃瓦而得名。

    明代永乐中期,将元代的琉璃窑又扩大为厂,故称“琉璃厂”。

    不过这块地方真正的兴旺发达起来,那是清代康乾两朝的事儿。

    康熙朝,朝廷下令编纂《古今图书集成》。

    乾隆朝,朝廷又下令编纂《四库全书》。

    结果正是这两部大部头的编纂任务,引发了全国各地的大量学者响应,各自带书进京。

    又因内城外城有别,当时除旗族和少量工匠之外,民人只能住在外城。

    于是乎,不但前门附近逐渐变得会馆林立。

    琉璃厂也成为这些学者们,以及进京赶考的举子们,看书、售书、购书和换书的最佳去处。

    与之同时,还引发了金石考古之学的发展与发达,带动了古玩商们来琉璃厂开店经营。

    无论金石、陶瓷、书画、碑帖、古钱币,还是涉及风雅文化的其他行业,均在此情形下发展起来。

    琉璃厂的名气也就这样打响了。

    琉璃厂真正成势,繁荣兴盛以来,距今已有三百多年的历史,历经三百多年的世事变迁了。

    那么这条街上自然有许多知名老号。

    像容宝斋就是极具代表性的一家。

    容宝斋的前身,是成立于1672年的松竹斋南纸店。

    原本只是一家单纯经营各类纸张以及文房四宝的店铺。

    但这里的木版刻印技艺和书画装裱修复技艺,非常有名。

    乾隆年间,内廷官文用纸、朝廷的考试用纸都是专门由松竹斋提供的。

    光绪二十年,由业内高人庄虎臣出任店铺经理。

    他为债务缠身,经营陷入困境的松竹斋做出了一系列改革措施。

    其中就有把店铺更名为容宝斋,并扩充多种业务的决定。

    于是从此,容宝斋不再局限于做笔墨纸砚、文房四宝的买卖,还涉足到了买卖书画,以及代客订购书画业务。

    在经营上,容宝斋更秉承“以文会友”的宗旨,着重于与书画名家们保持翰墨情缘。

    从而逐渐成为了书画家甚为信赖的朋友,甚至被视为“书画家之家”。

    正是因此,清末民初时,琉璃厂各家老店为招揽顾客,纷纷争悬名家书画于窗前,引人驻足观赏的宣传活动中。

    其中尤以容宝斋名画最多,最为热闹,成为琉璃厂的一道风景。

    到了民国时期呢,两位著名文人大家,又委托容宝斋用木版水印印制了《北平笺谱》和《十竹斋笺谱》,更是让容宝斋声名远播。

    建国之后,容宝斋经营权逐步由私变公,归属美术出版社领导。

    随后又合并了画界知名的和平画店,风头一时无两。

    直至此时,容宝斋已经发展成为在琉璃厂店铺规模最大,影响力最大。

    业务内容涵盖出版、印刷、修复、装裱到书画购销的综合性营业部。

    并以其精湛的传统技艺和诚信经营方式,深受国内外顾客的信赖与青睐。

    在这条街上,与之同样具有古代书画购销权的店铺,仅有文物局直属单位宝古斋一家。

    可尽管表面上看,康术德和宁卫民来琉璃厂卖画,就是奔着容宝斋的名号来的。

    不过卖也没那么简单,可不能直来直去。

    和抓货时一样,同样不能图省事。

    否则这价格高低,就能差出十万八千里去,真弄不好把好东西卖出个贱价。

    康术德可是这行里的尖子,不但懂行,还有心计。

    他要撒手什么物件,首先必定得提前摸底,做到心中有数才是。

    像在真正奔琉璃厂之前,隆福寺商场的旧货门市部,西单的旧货收购点,护国寺大街路西的悦雅堂门市部。

    老爷子不怕麻烦,和宁卫民带着字画都分头跑了一趟。

    哪怕到了休息日这天,他带着东西和宁卫都来到了琉璃厂,真的该当出手了,也没着急。

    还是先去了宝古斋询了个价,才开始实质行动。

    说真的,老爷子原先其实还打算王府井的京城画店去问问的。

    可走到门口,他突然想起来了。

    那家画店和容宝斋一个东家,都隶属于美术出版社。

    他怕一去露了风声,这才没进去。

    什么叫腿勤、口勤啊?

    得至少做到这份上才行哪。

    其次,到了地儿还不能直接卖画的事儿,因为上赶着不是买卖。

    容宝斋盛名在外,又是国家单位了。

    在加上这年头各行各业服务态度也是有目共睹的,存在着某种通病。

    这样的交易中,私人太容易处于被动了。

    所以康术德得想办法让店方开口求他,才好要到理想的价码儿哪。

    那怎么办呢?

    其实也好办。

    大可以围魏救赵、暗度陈仓啊。

    差几分钟十一点的时候,康术德终于带着宁卫民来到了容宝斋。

    说实话,这年头的容宝斋,其实有点让宁卫民意外。

    因为它的店面居然是一个水泥石墙简洁外观的一溜平房。

    看着有点像苏式建筑,并无多少复古风格。

    但门户大,挂着牌匾,外有游廊。

    也确实是比这条街上其他门市部都要气派正规一些。

    进去之后,完全是传统商店模式。

    就是绕墙一周的玻璃柜台。

    玻璃柜台里摆着毛笔、印泥、墨、砚,等精致小件。

    后面的博古架上则是各类纸张、笔架、墨盒、摆件儿、扇面,等一派古色古香的大件儿。

    只是对店里的格局,和这些销售的东西。

    宁卫民一时也来不及细看,他的注意力几乎全放在了师父的身上。

    因为他可知道,进了容宝斋的大门,这表演才刚刚开始呢。

    “我说同志,你们这儿是不是能修复书画啊?我想问问……”

    “往里走……”

    嘿,根本就没容康术德彻底把话说完呢。

    卖毛笔的柜台后头,一个精瘦,没有表情男售货员就打断了他的话。

    漫不经心拿手往里一指,就不言语了。

    根本就不抬眼看人,好像谁欠了他八百吊似的。

    不过也没法挑剔,反倒还得谢谢一声。

    因为实际上,哪儿哪儿都这样,他们去别家也一样的待遇。

    要为这个生气可不值得,那就别出门儿了。

    更何况,康术德和宁卫民那略显寒酸的衣装多少也起了让人鄙夷的作用。

    要是他们能穿好点,像个外宾似的,再包个小车儿来,兴许就不是这样了。

    (注:南纸店,由于宣纸、徽墨、端砚、湖笔等文房四宝都产于南方,京城人习惯把经销这类东西的商店叫南纸店。)

第五十四章 穷卖

    往里走就往里走。

    康术德和宁卫民按照售货员指出的方向往右一拐,发现里面更大。

    依次是装裱室、修复室、木板水印,印刷出版、画廊等一溜儿不同经营品类房间。

    还有挂着“书画家之家”牌匾的接待室呢。

    但宁卫民和刚才待在最外面那一间营业厅时一样。

    根本来不及多瞅几眼,就跟着康术德进屋去找修复师了。

    还真得说,这屋里的几位老师傅,态度要比外面好得多了。

    一见他们进屋,就有一位五十多岁的老师傅暂时放下了手里的事儿,主动过来询问来意。

    这大约年长与年幼的不同,或者压根就是搞专业的技术人才和普通人的区别。

    反正素质上的差距不小。

    康术德更没什么可扭捏的,见这位挺热情,赶紧就让宁卫民痛快把东西放下,把书画展开来。

    什么是行家里手啊?

    老师傅一看,表现出的态度,也和康术德当初看到这两幅字画差不多。

    叹息不已。

    “老先生,您这两幅字画儿啊,真是不错,可惜保管不善,全都朽了。”

    “您看这幅石涛,含藏葆光,但这都有伤了。这一幅沈周,也有点朽了,后面更是起霜了。”

    “幸亏您来我们这儿了,要再耽搁几年,这两样东西恐怕就毁了。”

    康术德也是唉声叹气,一副痛心疾首的后悔样子。

    “是是,要不我干嘛来的呢。好几百年的东西了,又是名家之作,您可千万别让他毁我手里。我谢谢您了。”

    “不会不会。您也别太过虑了。”

    老师傅一听,赶紧出言宽慰。

    “我们店的修复技术在国内是首屈一指的,绢本、纸本都能做,工艺流程完备。抢救过无数破损严重、濒临失传的艺术珍品。比这损害更严重的,都能做到修旧如旧。”

    “像前些年,一副郑板桥的墨竹,送过来时都快成碎渣儿了,我们历时八个月,也给补全了。”

    “您这活儿呀,我得说算是送来及时。现在抢救,问题不大,最多三两个月就能弄好。您只要把东西交给我们,就放心好了。”

    康术德赶紧点头,“这没错,百年老店嘛,名声在外,有口皆碑。这时间我等得起,精工出细活的道理我懂。只是这价钱……”

    老师傅听出了康术德最后一句的潜台词,这在他没有什么难理解的。

    毕竟康术德和宁卫民的衣着旧得没了样儿,瞅着都洗得发白了,一看就是生活不富裕。

    他反倒是觉得,这种情况下还能惦记着修补字画的人,颇为不容易。

    于是应了一句。

    “这个嘛,您放心,我们诚信经营,多收不了您的。我给您好好算一算啊。”

    他就本着敬业的态度,对照着展开的两幅字画,拿着纸笔开始一丝不苟的统计和计算。

    那是从大到小,一处一处的说,一笔一笔的加,一项一项的估算。

    足足忙和了得有七八分钟,最后得出了数字,才拿过单子来给康术德过目。

    “老先生,您看,这幅字儿,我们得冲洗、揭旧,然后重新装裱才行。这画儿呢,也得托补、全色。这要合在一起啊,这就是最后的价钱了。书卷得一百二十二元。这画卷得七十六元……”

    说实话,这近似于二百元的价钱,真没多大水分。

    但即便是这样,康术德仍然是跟挨了一刀似的,立马就叫起疼来了。

    “哎哟,怎么这么贵啊!您就不能便宜点吗?”

    老师傅一嘬牙花子,这下真有点为难了。

    可皱了皱眉,看了一眼康术德那衣角上的毛边,人造革提包用胶布缠的提手,还是让了一步。

    “这……您要是嫌贵,我再给您个折扣,就算一百八了。您看行不行?”

    但这仍不足以让康术德满意。

    因为他要的就不是这个啊。

    “那也贵啊!这都合我小半年的工资了!咱能不能……一百块?”

    “哎哟!这价儿可没这么划的呀……”

    老师傅情不自禁面露苦笑,忍不住诉上了委屈。

    “老先生,我们这不但是国营商店,还是百年字号,明码标价的事儿,不可能懵您。”

    “尤其是修复和装裱业务,我们是本着为人民服务的宗旨,以抢救书画为重。价格本来定的就不高,基本就没有什么可以商量的余地。”

    “我是体谅您大老远来的不容易,也替您可惜这两幅书画,才按照老顾客的待遇给您打了九折。您要再不满意价格,真恕我无能为力了。”

    “再说了,老先生,刚才我不都跟您说清楚了嘛,这修复是个占人工耗时间的精细活计。”

    “别的不说,就光这揭旧一道工序。我们每天都得用指肚,跟搓泥儿似的一点点揭,没个二十天弄不完呀。这还算最容易的哪。”

    “干您这活儿,我们得占三个人,一个师傅带着俩徒弟最少忙和俩月。您还嫌贵?哎,让我说什么好呢……”

    这话里说的不但真诚,还包含着一些从业人员不被理解的辛酸啊。

    连刻意难为的康术德,都有点被老师傅感动了。

    可问题是,他的心中早有成算,本来就是故意把事儿往崩了谈的。

    他要不把人逼到没招儿,也不好进行下一步啊。

    所以为了不功亏一篑,他也只能硬起心肠,把这套**掌打完了算。

    “您说的都对。我没说您的价钱不公道不是?可问题是我……我这手里……”

    “我也实话跟您说啊,来之前就凑了一百,是真没想到,为这两件东西要用这么多钱。”

    “要不这价格就这样了,我认可。可钱我真没法一下都给您。先给一百。其他的,咱只能日后再付清。您看行不行?”

    嘿,好嘛。

    这价儿,康术德倒是答应了,可他提出附加条件却又是老师傅绝无法应承的。

    那老师傅还能怎么办啊?

    对这样的要求,他根本无权做主,苦笑着擦了擦冒汗的脑门和眼镜。

    也就只剩下最后一招,去请示上级领导了。

    其实老师傅哪儿里知道啊,刚才的讨价还价全是虚晃一枪。

    偏偏这样的结果,才恰恰是康术德真正想要的。

    怎么呢?

    因为容宝斋的领导不但权力大,见识广,有文化,脑子也比普通职工活泛啊。

    康术德算准了,这事儿这么通报过去,只会有两种可能。

    要么人家看不上这两件儿东西,打发他们走人。

    要么……那恐怕就是领导提出收购建议,期望能变相解决,主动往他摆好的套儿里钻啦。

    就在老师傅请康术德在此稍等,自去请人的档口。

    宁卫民也低下头自己个儿偷笑起来。

    并且带着佩服,在心里给师父点了个赞。

    因为康术德的用意,别人不知道,可他知道啊。

    甚至到眼下这一步,还顺便释清了他心里的一个疑惑呢。

    敢情今儿早上出门前,他就建议老爷子应该穿体面点去,担心人家会压价。

    可康术德却说不用,还跟他说,穷也有穷的好处,卖画也分穷卖和富卖。

    而他再要细问呢,师父偏偏就不说了。

    后来他琢磨了一路这事儿,也没琢磨出个名堂。

    直到现在,才真正懂得了老爷子的用意了。

    可不嘛,也只有做出穷相来,才能把这步棋走得天衣无缝呢。

    那下面自然不必说啊,还是老老实实静观师父的表演吧。

    就这老爷子,邪性主意层出不穷,太合他的脾胃了!

    要不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呢。

    这就是缘分。

    (注:葆光,行话,是指画心和覆背纸犹豫长期摩擦产生的一种亮泽。)

第五十五章 主动权

    俗话说,人叫人千声不语,货叫人点首自来。

    这话用这儿,其实也挺合适。

    像容宝斋,这么大的名气,这么大的店,还是跨业经营。

    各部门加起来小一百号人呢。

    所有大小事务,只凭一个正主任和一个副主任管理。

    那二人必定日理万机啊,哪儿能说见就见啊?

    一般名气的画家来到这儿,也不可能有这待遇。

    所以如果容宝斋的领导能亲自过来解决问题。

    这绝不是人家给康术德面子,而是人家给沈周和石涛面子。

    但这恰恰也就是说,兹要是人过来了。

    这本身就代表着一种对这两幅字画的重视,表露出一种先决的期望。

    也就意味着康术德他们已经悄悄的变被动为主动了。

    今儿跟着老师傅过来的人,自称是容宝斋的副主任,四十来岁,姓宋。

    来了之后,他做了个简单的自我介绍,就只顾着去瞅东西了。

    东西看过了,一改刚才进门时的冷淡严肃,变得热情又多话。

    他让老师傅给拽出几把凳子,拉着扯着让康术德坐下谈。

    这显然又是个好现象。

    何况老爷子可站了老半天了,也巴不得能歇歇腿儿,于是一点没推辞就坐下了。

    只是没有宁卫民的座儿,让这小子可是眼馋极了。

    但没办法,这个年头可没什么顾客是上帝之说。

    凭他的年纪,没资格跟这些年纪长他一辈的人一块儿坐,这就叫长幼有序。

    结果怎么样?

    这宋主任开口问的第一句,就招宁卫民不受听。

    “问您个情况,这两副字画是您自己的?”

    这小子心里可正为没座儿别扭呢。

    自然不必客气,直接就飞过去一烧鸡大窝脖儿啊。

    “什么意思?是不是看我们穷啊?我们这可不是偷的,也不是抢的,是清清白白自己的东西。”

    宋主任被戗得有点尴尬,目光这时才注意到宁卫民身上。

    为此,康术德不能不假意愠怒,瞪了宁卫民一眼。

    “没规矩”。

    然后转头对宋主任致歉。

    “这是我侄子。让您见笑。”

    宋主任能怎么办?

    摆摆手,故作大度笑了。

    “没什么没什么。年轻人嘛。”

    但回过头来,跟康术德交谈却显得更客气了一些。

    可见宁卫民的“莽撞”也有积极作用。

    “老先生,我可不是那意思啊,请勿见怪。”

    “主要是因为这修复费也就这样了,我们给您真减不了几个。我们店也没有分着付钱的规矩,真是很为难啊。”

    “可如果这画儿就是您自己的呢,我倒还有个变通的办法。就是想跟您建议一下,希望您把这两幅字画出让给我们。”

    “如果您愿意的话,您不但不用花钱,还能带着一笔不少的钱回去。您觉得这样行吗?”

    那老师傅也在旁帮腔。

    “您不是手头紧吗?您要因为价钱的事儿不修了呢,这两件儿东西多半儿就得毁了,太可惜了。您要给我们店里,这两样东西修复的钱,就不用您再出了。一举两得,多好啊,是不是?”

    说完,这二位都盯着康术德看。

    可没想到康术德几乎无动于衷。

    老半晌才沉着脸说,“我是为了保住这两件东西才来的。怎么您二位,反倒还劝我抖搂家底儿啊?”

    宁卫民也是个好帮手,抓住机会猛敲锣边儿。

    “就是,我们来是修东西的。怎么好不央的又变成卖了?您二位得着东西,当然是觉着好了。可我们东西没了呀,好什么呀好?”

    这话实在过头了,是好说不好听啊。

    老师傅当场脸一红,嘴支吾了。

    宋主任倒还应付得来,赶紧圆和。

    “别这么说,别这么说。看看,又误会了不是?我们真是出于好意,在替眼下遇到的问题,找个最好的解决办法。”

    跟着他不再理会宁卫民,专攻康术德这一路。

    “我看得出,老先生,您不是一般的人哪,要不然您不会有这两件东西,更不会想着要来修复。”

    “可我有句话您别不爱听。要说在咱京城里,那有名的府门儿、宅门儿多了。可这些年都怎么样了呢?曾经沧海难为水。辉煌,对谁家都是过去的事儿了。”

    “不瞒您说,我们这儿啊,现在几乎每月都得收上来几十件儿,十几件儿的好东西,几乎全是从过去的有名有姓的人家送来的。”

    “而且和您拿来这两样东西,状况都差不离儿。许多书画,全是残了、伤了、缺了、朽了、霉了的。为什么?不就因为头两年那情况,保存不易嘛。”

    “要说这些顾客呢,许多人原也不想撒手。因为差不多都是老辈人传下来的,都想留个念想儿。这能理解。”

    “可问题是,书画不是瓷器、铜器,需要特定的保存方式和条件。如果保存不得法,看着挺好的东西,在自己手里一天天的烂掉,会更心痛。”

    “如果您懂书画也爱书画,就应该理解。与其如此,那倒不如卖给我们,反倒能妥善保全了咱们老祖宗留下的文化财富。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所以您真要愿意卖的话,谈不上什么抖搂家底儿,这不丢人,反倒是为咱们保护文物做出了贡献。”

    宋主任说到这儿,又看了一眼宁卫民,故意还多加了几句。

    “老先生,这还是只是一方面。现在的书画行情其实不错,比头几年好多了。您要用卖画的钱,改善一下生活条件,不一样是好事嘛。”

    “咱们实话实说,其实现在谁家情况都差不多,谁也比谁好不了多少。最实际的问题,一是手里都不富裕,二就是要为家里孩子打算。”

    “就像您这侄子,没几年就到成家立业的年纪了。问题是现在这个年轻人结婚啊,办事啊,经济方面的要求也不小啊。”

    “过去的三转一响是老黄历了,现在都要电视,录音机了。您即使不为自己考虑,手里如果多些钱为下一代支应,难道不是好事嘛?”

    宁卫民听了不免好笑。

    他知道宋主任这是旁敲侧击,拿他说事呢。

    甚至是渴望他能为利所动,主动帮着说话。

    可这心眼儿你得用的是地方啊。

    冲他们使?

    弄巧成拙。

    反倒更暴露出宋主任自己迫切的心情了。

第五十六章 老腊肉

    不用多说,宁卫民都能看出来的东西,自然更逃不过康术德的眼睛。

    不过表面上,老爷子还是将计就计,像被说动了。

    “您说的也是道理,我们家呀,也没别人了。就我和这孩子相依为命。说到底,过日子图什么啊?不就为了家和圆满嘛。有儿孙满堂陪着,比这死物件儿强。”

    “再说了,这么好的东西,好几百年啦,留下来不容易啊。万一毁我手里,我也担不起这罪孽。”

    “就像你们二位说的,既然于公于私都是好事,我何必硬把着不放呢。只是行情真的好了吗?那比头几年又能强多少?”

    听到这话,宋主任不禁面显喜色,忙不迭应着,是全无戒心。

    “哎,您这么想就对喽。您放心,行情真的好了。比头几年强太多了。这么说吧,假如十年前,您要送来一件儿东西能卖一百,今天就能翻一倍,甚至更高。”

    老师傅也在旁欣许的点头。

    “老先生,您开明。您肯出让,我们是相当感谢啊。”

    可他们高兴得还早了点儿了,因为等到真正谈及实质的价钱了。

    他们这才知道,眼前这块老腊肉,到底有多难啃。

    敢情宋主任尽管是一再保证,拍着胸脯说他们肯叟无欺,诚信经营。

    还说国营商店不是旧社会的当铺,绝对按照物品的实际价值给,肯定尽量按照最高价收。

    但康术德却不理他那一套。

    老爷子是自说自话,非得把话点透了,丑话说在前头才行。

    “您可别这么说。最高价?这哪儿有最高啊?古玩字画这东西,本无定价,货卖识家。”

    “就这两样东西来说吧,我要是把它卖给收废品的,十块八块就到头了。”

    “我要把它送到店里呢,一千两千是它,三千五千也是它。真要碰上爱这玩意的主儿,三万五万是它,数十万上百万也是它……”

    话到这儿,宋主任和老师傅脸色就都变了。

    因为一般人是绝不可能有这番见解的。

    这样的话只有绝对的行家里手才说得出的。

    果不其然,老爷子随后更是语出惊人,充分验证了这一点。

    “其实早些年啊,有那么两次,我差点把这两样东西出手了。没出息嘛,过日子一遇到难处,就免不了想到这个。可为什么又留下了呢?就是因为行市不合适啊。”

    “不瞒二位,我其实早就认识你们王仁山王掌柜。五几年的时候啊,我就来过你们这儿,找他。可那时他虽然还挂着个副经理,却不揽事了。”

    “当时你们这儿经营状况也不好,都差点改杂货铺了,净卖些年画、版画和小人书的。给我开的价儿就跟买醋、打酱油似的,根本没法提。这两样东西,加起来还不到两千块。”

    “到了七十年代初的时候呢,市面上管得松动了。我手紧,又动把画出手的心思了。只是这次就不敢再找你们了。”

    “那次去的是韵古斋,他们给的价要好一点,比五几年高了一倍不止,不到五千块。可这还是不行啊。差老鼻子去了。我舍不得,就又抱回去了。”

    “说真的,我怎么也没想到,又过了八年,我还会再来你们这儿。而且明明是谈谈修复的事儿,怎么又绕回去了,又谈起这字画出让的事儿了。不能不说,这也是一种缘分。”

    “那好,既然你们今天又主动抻起这茬来了,还挺有诚意,说能翻一番。那我也不多要,只要不让我吃太大的亏,那就行啦……”

    好嘛,什么都不怕,就怕这样扮猪吃老虎的。

    宋主任是本以为自己的吐沫没白费,劝说了半天,离大功告成只差一步了。

    喜不自胜下,这才夸的口。

    可他哪儿能想到,今儿偏偏遇着个真正的大行家,根本没法糊弄。

    现在人家站在他的大话上往上够价儿,他还能不难受吗?

    说白了,这就跟他自己唱歌起调儿起高了一样,哪怕知道会把嗓子唱劈了,也只能硬努着劲儿往上走。

    兹要一开口,这钱就绝不能给少了啊。

    什么叫得意忘形,语多必失啊!

    这就是!

    “哎呦,老先生,您可别误会。说翻一番只是个大约估量。”

    宋主任是满脸苦笑,频频摇头。

    “您别忘了,您这书画可是来修复的,有残有缺啊。即便是行情翻了一番,可您这东西的质地有问题啊。而且我们收来,不还得负责修复嘛,这也是经营成本……”

    好在对这话,康术德倒是点头赞成。

    “这话有理,那您能给多少?”

    “五千……五,您看怎么样?”

    宋主任极为费劲的吐出一数儿。

    他本想说五千的,可看着康术德的眼睛一扫他。

    不知怎么就犯了虚,又加了五百。

    可没想到,即便如此依然挨了挤兑,而且他自以为合理的压价理由也被推翻了。

    “这就是您不对了。给不了一万,也不能拦腰斩啊。合着您说的行市好,就比我头些年问的价儿多了这么点儿啊?”

    “是,书画质地是有问题,可你们不是能修复嘛。这老师傅亲口跟我说,能修旧如旧,和原来一点不差啊。”

    “没错,修复是占经营成本,可合算出来的费用只是二百元。”

    “那我问问你了,二百的修复费能造成多少差价?如果我在你们这儿先修好了,再问你价码呢?你也说这个数儿吗?”

    宋主任立刻被问住了。

    那老师傅也跟着着了急。

    可他笨嘴拙舌,更说不出什么。

    “那……要不然六千五?”

    宋主任的牙关已经咬紧了。

    康术德却还是摇头,甚至是出言指责。

    “不是我说啊。您这儿可是容宝斋啊,应该是最懂书画的地方了。怎么能跟那小商小贩的学小家子气呢?真是太让我失望了……”

    而一牵涉到店铺的声誉,宋主任可有点不乐意了。

    “老先生,您这是什么话啊?买卖买卖,必然得讨价还价啊,咱们这不是正常商量吗?”

    嘿,没想到,康术德的道理充分,比他更硬气。

    “什么话?我就这话!”

    “我倒想问问了,今天是不是您主动要收我东西的?是不是您说诚心实意,要给我个最高价?还说现在行市好,比头两年强多了?可这就是您给我看的诚意吗?”

    “细批评,慢给价,快回头,这是过去打小鼓的伎俩!您一个堂堂大商家,做得是开门迎天下客的大买卖,居然给我用这手儿?”

    “下一步,您是不是就该说,这就是最终的价了,买卖不成仁义在啊?我若不依你,回头您再跟别的同行打个招呼,防着我去他处。好把我搡上啊?嘿嘿,那您才叫真学到位了呢……”

    嘿,就这话,宋主任听了这叫一个窘啊。

    刚才他唯恐自己说少了,现在真是后悔刚才说太多了。

    说真的,刚才他还真是脑子转了一下,想就此终止交易。

    可没想到,这老爷子直接还把他的后路给堵上了。

    这话多诛心啊?

    就冲这个,他想不继续出高价儿都不行了。

    瞧瞧这份倒霉催的吧!

第五十七章 词穷

    正因为理屈词穷,宋主任一下变成了康术德恰才的模样。

    他沉着脸,皱着眉,闭着嘴,只言片语都说不来了。

    连那老师傅也是目瞪口呆,有点不知如何是好。

    最惨的是,他们就连拖延片刻,仔细思量一下也做不到。

    因为康术德根本就不给他们留细琢磨的工夫。

    这老爷子,尽管嘴上充着大度,替对方开脱。

    可实质却是在挤兑人,步步紧逼。

    “哎,算啦。咱们其实犯不上为这点事儿较劲儿,越较劲越丢人不是?”

    “我知道,或许是送咱们店里好东西是太多了。您眼高,不大稀罕我这两件,能理解。”

    “您真不想要了,现在直接言语一句,没关系。您要是觉着开不了口,摇摇头就好,我也断不会难为您。”

    “顶多了,今儿东西我拿回去,继续跟家扔着去。既然都扔这么些年了,再扔些日子怕也没什么……”

    宁卫民在边儿上看着这个乐呵啊。

    心说了,老爷子,您这真是以几之长攻彼之短啊!

    谁搡谁啊?

    这倒打一耙,您玩儿的太溜儿了!

    谁打小鼓啊?

    这反咬一口,您都练得出神入化了!

    您可真是“特没谱”的活祖宗啊!

    嘴里说着别人,自己把坏招儿都使尽了,就没您这么欺负人的!

    不过乐归乐,宁卫民也不是纯粹看笑话,反倒是个挺合格的“托儿”。

    一见老爷子连欲擒故纵都用上了,又恰到好处来帮忙了。

    “大爷,大爷。他们不要正好啊。您不是跟我说过嘛,卖主儿有卖主儿的行路,关键是看买主儿识不识货。他们既然没这福气,看来这东西还应该是咱们家的,这不算咱反悔。”

    “您还甭说,我忽然发现,这些玩意好像越搁越值钱,比银行利息高多了。得亏您当初没卖,要不咱就亏大发了。您说真要在家里再搁个十年,这两件书画是不是还得翻跟头呢?”

    “东西是得修,可您还别为钱不凑手发愁。我有了个主意,您听听行不行?不是修复这幅画最便宜吗?那咱就先修这一样儿。等修好了一样,把这画出手,再拿卖画的钱修这幅字。”

    “这样再怎么着,咱也能保住一样啊。修复这段时间,咱们还能想想办法凑钱,最好是一样也不卖……”

    什么叫左右两难啊,什么叫进退失据啊。

    宋主任现在有了至深的体会!

    要继续报价吧,他觉得价格肯定就得超标了。

    店里他经手收来的书画,还没开过这么高的价儿。

    他会觉得很难跟店里交代。

    可要到此为止收手,丢不丢脸面暂且不说。

    两幅书画一旦错过也许就终身就再难相见了。

    心里也确实有点不甘心和舍不得。

    刚才宁卫民这主意,出得确实要人命啊。

    真要是人家决定这么办,他今天就全是彻底白费,冤不冤啊

    而且假如这两幅字画从此无声无息彻底消失也就罢了。

    怕就怕十年八年后,落入什么知名的同行,或是业内大家的手里。

    一但再传出容宝斋两度失之交臂的内情。

    恐怕是会让他自己和容宝斋都落个小气或是不识货的名声,成为业内笑谈啊。

    而就在宋主任脑子里乱纷纷转悠着,始终拿不定个主意的时候。

    康术德又窥出了他的心思。

    那是一声喟然长叹,又给了重重一击。

    “宋主任,您别这副表情行吗?好像我们非要以次充好,尽着价儿的要,硬要占你们便宜一样。您信不信,我要真找个私人,肯定比给店里划算得多。”

    “其实之所以我不愿意给私人,愿意给你们。就是因为你们是行家,懂字画,也爱字画。我是觉得你们既然开口相求,把东西交给你们放心。”

    “哎,可惜好些事儿是强求不得。再怎么样,我也不能随随便便就把几千块丢了。所以买卖不成无所谓,东西我也不勉强您要。可这事儿,咱们最后一定得说清楚了。”

    “您能不能给我句公道话?凭我这东西,即便要个万八千的,不为过吧?哪怕这个价钱,你们店里收了,咱也不能说是买卖,咱得说是匀。是不是这个理儿?”

    此言一出,宋主任再承受不住了。

    康术德这话,那着实厉害啊。

    首先,私人的价钱肯定不止店里能给的数字,这是事实。

    真要出给私人,两万三万都正常。

    碰巧了,四万八万的也不能说多。

    只是但是这种人现在很难找,有点不合法罢了。

    但最关键的,还是这个“匀”字,老爷子用得戳心啊。

    凡是行里人可都懂得这个字儿的份量。

    “匀”能当“买”或“卖”讲,却又不是单纯的买卖。

    这个字里的内容更加丰富,那是带着情理和人情味的一个词儿。

    指的是犹言分让,代表了一方求另一方割爱。

    既包含着求购者的尊敬和感谢,也有求购者对自己冒失要求的羞愧。

    倘若对方不同意割爱,可谓早在意料之中,求购者不能说对方的不是。

    如蒙相让,那求购者就得千恩万谢,必要从丰回报啊。

    所以既然是宋主任恳求康术德出让在先。

    而且他还是一个劲的劝说,恰才很有点死乞白赖的意思。

    那么在这个前提下,也就定了这件事的是非与对错。

    康术德是完全占据道德和情理的高点。

    宋主任却是怎么说,怎么都没理啦。

    他的感受,真是稀里糊涂就作茧自缚了,羞愧的还不如索性挨上两耳光呢。

    “老先生,老爷子,您别这么说啊,我这还没说不要呢?”

    “要不,您等等,您再坐一会儿。容我去打个电话去?”

    “您别急,我也不划价了,等我回来,我一定给您一个确切的最终价格好不好?”

    见宋主任脸色煞白,如此作态,康术德和宁卫民是彻底吃了定心丸了。

    俩人都看出来了,宋主任恐怕要去请示领导。

    那等再回来,价儿必定会奔上走走啊。

    这还有什么不乐意的?踏实等着呗。

    说实话,就他们寻过的价儿,到头的也就五千八。

    其实刚才的六千五就已经超了。

    再多要出来的,全是靠演技赚的。

    于是老爷子坦坦然,一挥手。

    “您请便,我等您。”

    “好好,快,给老先生沏杯茶……”

    宋主任安排了一句,转身匆匆离去。

    而这句,基本上已经算是定锤之音了。

    因为到时候,康术德绝不会再矫情了,那肯定一口答应。

第五十八章 妈呀

    宋主任去了办公室打电话。

    康术德稳坐钓鱼台喝着茶。

    宁卫民自己却从修复室溜达出来了。

    不为别的,一个是他没处歇啊。

    屋里那老半天光傻站着了,腿脚乏了,正好出来松动松动。

    二是他心性还待磨砺。

    现在知道马上就要得逞了,有点绷不住,老想乐。再待下去怕坏事。

    三是他也尿急了,想上个厕所。

    于是他跟老师傅打听好了厕所去处,跟康术德打了招呼,就从屋里走了出来。

    而当他上完了厕所回去,事情也总算有了个好结果。

    宋主任以七千六的价钱和康术德达成了交易。

    只不过还得再等会才能拿钱,因为毕竟不是小数儿。

    容宝斋的会计还需要筹措一下现金,走一下财务流程。

    就这样,宁卫民就又出来了,继续在店里东看看西瞅瞅的逛荡了起来。

    也是多亏如此啊。

    否则他要和师父就这么走了,绝不会误打误撞的发现,在这容宝斋中,竟然还藏着一笔泼天的财富。

    至于说到那奇妙的一刻,其实还挺曲折的。

    就发生在宁卫民稀里马虎的,草草看完文房四宝,他又往里奔了大通间儿,挨个去看墙上挂着的那些书画作品的时候。

    没想到一眼看过去啊,当时他的眼睛就冒出了贼光,

    像老鹰捉小鸡似的,死盯着墙面就再也动不了。

    心情激荡中,他完全不敢相信自己所看到的一切。

    结果等再凑近了一瞅,眼里更是射出惊异的光亮,更是差点儿没喊出声儿来。

    为什么啊?

    不为别的,就因为墙上一幅挨一幅,落款儿全是近代名家。

    可价格偏偏出奇的便宜,就跟搓堆儿的白菜萝卜似的。

    齐白石《白雪石千峰竞秀》三十元,《东方朔》六元。

    徐悲鸿《四喜图》十六元,《奔马图》六元。

    王雪涛《杜鹃雉鸡》五元,吴昌硕《桃》十元……

    就这么一幅幅看过去啊,那就是再能忍,谁能受得了?

    宁卫民也架不住“焚心似火”啦。

    他马上就去问售货员啦,那是一四十岁左右,挺富态的中年妇女。

    “大姐,大姐。这墙上的画,标价都是人民币吗?”

    “是啊?你这么激动干嘛,这不就几张画嘛。”

    售货员大姐被他反常的急切,弄得有点儿莫名其妙。

    “大姐,这都是真迹吗?我是说这些画我要买的话,咱们容宝斋保真吗?”

    宁卫民可顾不上这个,他满脸涨得通红,恨不得心脏都要跳出来了。

    没想到这句追问,让售货员顿时就乐了。

    “嗨,我说的呢。小伙子,你是不是还以为捡着大便宜啦?”

    “还真迹?你先好好抬头看看,那些画上面可挂着个大牌子呢。木板水印作品。这些都是拿真迹翻印的。”

    “不过也难怪你误会,这是我们容宝斋独一无二的木板水印技术,真能做的和真迹一般无二,肉眼难以识别。甚至就连作者本人也认不清呢。”

    “齐白石老先生,当年看我们印的写意虾图,就分不清哪是他的原作。所以,这些画作可以算是次真迹吧。……”

    宁卫民的心情登时一落千丈,好一似凉水浇头怀里抱着冰。

    “这样啊……”

    不过这时候他定了心神,再重新看个真卓,也就颇有点自惭了。

    因为后面排着的就是郑板桥、惠崇、刘松年这些古人的书画了。

    哪怕他再多看一眼,很容易就知道不会是真迹。

    说白了,其实不赖别人,就赖他自己大财迷一个,才会这么心热着急。

    不过世上的事儿还就是这么绝,

    当你兴冲冲的扑过去吧,往往会竹篮打水一场空。

    反过来,当你自以为濒临绝境,却又常会柳暗花明又一村。

    宁卫民今儿的遭遇就是这样。

    他自嘲似的摇摇头,自己都觉得自己可笑,很不好意思的冲大姐笑了一笑。

    或许长得太帅了吧,也或许是无意中流露的呆萌,把大姐逗乐了。

    这大姐还挺乐意再跟他逗几句,结果几句话又把他的心气儿给勾上来了。

    “哈哈。小伙子,你怎么一下就蔫儿啦?别沮丧啊,其实你要是为了家里买一张挂着充门面,买这些不挺划算啊?”

    “别急着走啊,要看真迹我们也有啊。你呀,得再往里去。齐白石,徐悲鸿,张大千,傅抱石,李可染,只要你知道的近代名家,画廊那儿都有。”

    “我还告诉你,那可都是我们当年从这些画家手里收来的,绝对真迹,真的不能再真了。”

    “但想找便宜可没戏。真迹那就是真迹的价儿了。要是一幅真东西的话,最起码也比外面这些翻印作品贵上五六倍呢。”

    宁卫民的心简直又要从嗓子眼蹦出来,这可真是峰回路转啊。

    “什么什么?你说什么大姐?”

    这迫不及待的追问挺突兀。

    大姐被吓了一跳,随即含糊了。

    她看着宁卫民瞪眼珠子,还误以为这小子不识逗,自己说他想占便宜,他听着不乐意了。

    “我……我说你要挂家里,只为看,为临摹,还是买木板水印的划算。”

    “不是不是,您刚才说真迹比这些翻印的贵多少?”

    见宁卫民还是急赤白脸对价格较真儿,想打马虎眼的大姐可不禁有点来气儿了。

    她是谁啊?售货员!那可是堂堂八大员!

    什么没见过?难不成还怕跟个不依不饶的小年轻吵上一架不成?

    爱谁谁!

    所以售货员大姐不管不吝了,职业技能展露,片儿汤话直接开甩。

    “我说贵个五六倍啊,怎么了?就这五块钱的王雪涛,看见了吗?里面就有真的,三十五呢。你买得起吗你?”

    买得起吗?

    挤兑谁呢?

    恐怕天下最幸福的事,就是看见难得一遇好东西,偏偏自己又有大把大把钱啦。

    要是愿意,待会一拿着七千八,宁卫民就能用钞票把这娘们的脸打肿了。

    可这种情况下,他哪儿还有心思计较这大姐的几句挤兑啊?

    只有喜出望外,心花怒放才对呀!

    完全不由自主地,宁卫民冲口而出。

    “我的妈呀!您不是大姐,您就是我亲妈!”

    说完,他就奔里头画廊冲了过去。

    就他那直不楞登的兴奋劲儿,大有神挡撞神,鬼拦撞鬼的气魄。

    恐怕现在哪怕有辆火车挡着,他也一样敢冲撞过去。

    而这骤然的转变,反倒弄得大姐一头雾水,彻底懵圈儿了。

    老半天了,还站在原地,往他的去处看呢。

    就连旁边一个女售货员也凑过来了,她目睹了整个过程,也同样纳闷。

    “我说,刘姐,这小子没事吧?我第一次见,还有喜欢到处认妈的啊?”

    “我哪儿知道?这人脑子有病吧?毛毛躁躁的……”

    “哈哈,恭喜您,瞧您这班儿上的,多个干儿子。”

    “去去,你要羡慕,咱俩当亲家啊,你招他当女婿……”

第五十九章 激动

    完全不知道自己又多了个准丈母娘的宁卫民,此时简直激动得要晕倒了。

    敢情他急不可耐,跑进挂着真正书画作品的画廊一看,实际情况比他期待的还要好。

    大量近代名家的书画,几乎把所有的墙面空间都占满了。

    琳琅满目!

    他甚至从中毫不费力就认出了几幅日后拍卖场上大放异彩,创造过上亿记录的作品。

    那都是各路传媒,包括业内杂志专刊,连篇累牍报道炒作过的。

    这是什么样的视觉冲击力?

    一个字儿,“嗨”啊!

    他真心认为,就墙上这些书画,放二十年后。

    甚至足以碾压一个国家级博物馆相关展厅的展品了。

    宁卫民跟这里的售货员再一扫听。

    不但墙上的统统都是真迹啊,店里还有许多没拿出来的画作呢。

    而且每一件书画,确实都是从这些画家手里亲自收来的。

    容宝斋甚至有当年的付款单可以为证,只是收购价格不方便透露罢了。

    所以只有买了画之后,店方才同意拿出来给顾客看看。

    至于这些书画的销售价格,也跟刚才外头那大姐透露的情况差不多。

    比木刻水印的西贝货要贵,但也就是寥寥数倍而已。

    如今齐白石标价是三十二元一平尺。

    徐悲鸿、张大千都是二十五元一平尺。

    潘天寿、陈半丁、傅抱石、李可染、是十五元一平尺。

    黄胄、吴作人、王雪涛、任伯年十二元。

    陆俨少和黄宾虹才八块。

    刘炳森最惨,居然仅仅八毛钱。

    乖乖隆的咚,韭菜炒大葱啊!

    虽然不是搓堆儿菜那么便宜了,可一样是千载难逢的地摊儿价儿啊。

    宁卫民看着满墙的名家力作,馋得都要流哈喇子了。

    因为他那脑子多快啊,算这玩意一门儿灵啊。

    很容易就能得出大概的利润空间,甚至做出横向对比来。

    拿齐白石的大型作品举例,八尺、丈二的大幅作品,现在买下不过二三百元。

    而到了2009年之后,这样的作品,价钱无疑以亿来计算的。

    这就等于是说,现在买书画花的一元钱,能在日后变成至少五十万,甚至一百万啊,

    这样的涨幅,已经远超宁卫民手里的猴票了。

    虽说猴票八分能变一万二,已经够吓人了。

    可换算一下,得出的最大涨幅才十五万倍。

    而且别忘了,齐白石的作品,在这年头可是市场认可度较高的领头羊,价格远超其他人。

    与他同等水平的画家,作品收购成本还要低得多,也就意味着涨幅会更大,后劲儿十足啊。

    像徐悲鸿和张大千,他们的作品,此时售价就要比齐白石低上近三成,这是差一点半点的事儿嘛。

    还有黄宾虹这近代书画家里藏着的最大黑马呢。

    同样作为未来亿元俱乐部里的一员。

    此时他的画作,艺术价值还远未被发掘出来,是被严重忽视甚至是横遭冷落的。

    他的作品,居然仅仅只有他的学生李可染的一半价钱。

    像墙上那副《岐山图》,那可是2013年拍出两亿四千五百万的大作啊。

    现在标价才九十八元,这又是多么大的漏儿啊!

    难怪古话说啊,粮食布匹十分利、中药当铺百分利、古玩字画千分利。

    有多么划算可见一斑!

    但最重要的,最关键的,是宁卫民还知道未来的书画走势,注定会产生一种“价值倒挂”的现象。

    未来几十年里,古代书画的行市,远远不如近代书画火爆。

    要是到了2009年,就这一幅沈周,了不地,也就和齐白石打个平手。

    石涛?靠张大千出马也基本上够了。

    这也就意味着,今儿卖出去两幅字画那太值了。

    宁卫民要再花个二三百从这只里买上两幅,三十年后就能回本儿啦!

    这买卖要再干不过,就没干的过的啦!

    嘿,说来也是好笑。

    想他当初穿越过来,还一度以为这年头除了攒邮票,就收古董和硬木家具划算呢。

    哎呀,现在看看,那不是糊涂车子嘛。

    是,这些东西是便宜,可那是只跟这些东西自身的升值空间做纵向比。

    要是和同时期的近代书画做横向比较。

    收古董、收家具,其实一点也不划算,性价反而差得多。

    就信托商店里的硬木家具,一张椅子怎么也得十五二十的,一个八仙桌就得五六十元。

    瓷器也是,鬼市上淘换件儿像样儿的东西,总得十几块,几十块的。

    即便都是对的,可这些玩意以后又能涨到多少去?

    杂类的升值空间不如家具木器,家具木器又不如瓷器。

    哪怕瓷器,日后能拍出上千万就已经算牛x了,上亿可就太难了。

    还必须得有个前提,是官窑,是稀世精品才行。

    这么综合来看的话,无论古董还是木器家具,基本升值空间大致也就在几十万至几百万之间。

    这是什么样的资金利用率啊?

    比起近代书画最少缩水十倍,就连猴票也及不上。

    何况沾上文物的边儿,风险也大,弄不好就能摊上罪名。

    再说了,木器占地儿可不小,家具买回来又往哪儿搁啊?

    总之,有一样说一样,哪儿有收近代字画这么光明正大,自在得意啊。

    这只能说人要办事先得动脑子。

    收藏上也得因时制宜,具体情况具体分析,绝不能刻舟求剑啊。

    实话实说,眼下来看,收藏最大的利,无疑还是藏着这些近代书画中啊。

    那要真是想发迹,最好的办法,当然是鬼市淘换古董卖掉,然后掉头再买近代书画。

    那才是沙子一袋子,金子一屋子,一本万利的甜买卖呢……

    就这样,越想越美啊,宁卫民心里乐开了花。

    那后面他该干什么还用琢磨吗?

    赶紧转头回修复室,去跟康术德打商量。

    也巧了,他才刚跟老爷子嘀嘀咕咕的说好了,又作揖又点头,获得了批准。

    宋主任就带着会计来送钱了。

    宁卫民一见,赶紧抢着迎过去了。

    “宋主任,再跟您商量点事儿啊?”

    但这可把宋主任吓了一跳,他还以为这事儿又横生枝节了,赶紧把丑话说前头。

    “别别别,这收据都开好了啊?现在要变卦可不行……”

    “您别误会啊,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想从您店里再买点近代书画,看您能不能给行个方便?”

    宋主任这下放心了,不过还是有点纳闷。

    “那……这当然没问题啦。你尽可挑着喜欢的买啊,这又没什么限制,何谈方便啊?”

    “嗨,我不是想要个折扣嘛。我听售货员说,您这儿的老顾客都有折扣。既然咱们做了这笔买卖,那我们也不能算生人了吧?”

    见宁卫民满脸堆笑,完全不是刚才那三青子模样了。

    这下宋主任是真明白了,敢情宁卫民这顺杆爬,为的是又找便宜来了。

    他只觉得好笑,也没当一回事,以为不过是块八毛的事儿。

    “哦,好好,那就给你打个九折吧。”

    “还能……还能再便宜点吗?我想多买几件。”

    宋主任摇头,觉得这小子真有点贪得无厌。

    他也不理会宁卫民了,转头去跟康术德说。

    “老先生,您应该清楚,我们对老顾客也就这样了。店里有规章制度,总得一视同仁啊。”

    因见康术德点了头,宁卫民也就不做计较了。

    不过他还有事儿求宋主任。

    “那待会,您能跟我去一趟画廊么?最好您找个人,专门帮我交代一下。我要买的可多啊!”

    宋主任真是忍俊不禁了。

    “有这必要吗?你能买多少?回头看上哪件,记下来找我签个字就行啦。”

    “别别,真的挺多的。我怕没您的话,见您的签字,人家也不肯给我拿。再说了,这么来回找,也麻烦啊,不如当时要,当时就包呢……”

    “还真挺多?你这小年轻口气不小……好好,我到要看看你能买多少?你就可劲儿买,越多越好。”

第六十章 三麻袋

    回家的路上,可与出门时的形容大不一样了。

    原本今天来的时候,康术德是拿着个手提包坐在宁卫民的车座儿后头的。

    可回来的时候,宁卫民虽然还蹬着自行车,但康术德却是坐在一辆平板三轮儿后头了。

    而且别看雇车得多花钱,这么走,速度也要慢上许多。

    偏偏宁卫们一路跟着,却眉开眼笑,嘴都快咧到耳朵根儿去了。

    为什么啊?

    其实不为别的,就因为在康术德的身后,在这平板车上,还有三大麻袋装在盒子里的书画呢。

    要说今天买画时,宁卫民那叫一个痛快啊。

    他指着墙上,那就跟饭馆点菜似的一通指点。

    画廊里仨人为他紧着忙和,都快忙和不过来了。

    卖画儿的钱是怎么到手的,这小子是又怎么给花了出去。

    用沈周和石涛换来的七千六,最后也就剩了一千一百块在手里。

    就这通挥金如土,简直把宋主任都给买傻了!

    具体说来,宁卫民不但把店里所有四尺以上的黄宾虹,全都包圆儿了。

    其他的名家,也是专挑尺幅大的、题材独特的,具有代表性的画作,大买特买。

    像齐白石画的《猛虎行山图》、《鱼虾蟹同游图》,徐悲鸿画的《雄鹰展翅》、《八马图》,张大千的《十里明江》、《福禄寿三星》,吴昌硕的《紫藤黄鹂》,潘天寿的《钟馗嫁妹》,黄胄的《洪途万里风》,傅抱石的《朝花夕拾》、李可染《阳山荡气》……

    这些好像从未在书画交易市场上出现过的高质量书画作品,皆被他慷慨购下。

    此外,还有被他认出来的,《收藏》杂志曾专题报道过的两幅上拍过亿的作品。

    2.875亿成交的潘天寿画作《无限风光》。

    以及1.87亿成交的傅抱石画作《茅山雄姿》。

    那更是必要收入囊中的东西啊!

    说白了,就光这两件儿上拍的东西,再加上黄宾虹那幅2.45亿成交的《岐山图》

    就足能妥妥保他后半生吃喝(瓢)……呸,享用不尽啦。

    所以好好琢磨琢磨吧,单凭一幅沈周和一幅石涛,就卖出了一个百亿身家,这小子他能不乐吗?

    谁说天底下没有一口吃成个胖子的好事?

    他就是乐上三天三夜也不过分哪!

    于是周星驰那招牌式的贱笑,便足足提前了十年,出现在了宁卫民的脸上。

    甚至到了家里,他还这么乐呢,就跟范进中举迷了心一样。

    自然,康术德是越看他越心烦。

    “你小子,别笑了行不行?怎么我看你那么别扭啊。”

    老爷子终于受不了,表达出了自己的不满。

    宁卫民却不在乎,一边收拾他的画,一边还照样嬉皮笑脸。

    “嘿嘿,没辙,发乎于心,我想忍都忍不住啊。您就容我乐会吧,行不行?我后半辈子,都未必能再有像今天这么美的时候了。”

    康术德听了,却愈加显得不屑。

    “至于的嘛,你就为了这些画?”

    “我都没法说你,咱原本可是来卖画的。可你倒好,钱都拿到手了,你又给人送回去了,反倒又买回来这么多。”

    “为什么卖那两幅画,你给忘了?你就不怕搁家里全长了毛儿?”

    宁卫民是好言好语解释。

    “老爷子,您别这么说啊,就好像我是糟践钱的败家子儿似的。”

    “您得相信我,这些东西绝不一般,后劲儿大着呢。我还嫌买少了呢。要不是为了抓挠东西跟您学本事,我一个子儿也不想留,全买了才好呢。”

    “长毛?长不了毛儿。一会儿,我就把鱼缸都弄走。从今往后,我屋里连尿盆都不搁了。我还得出去,专买几个大樟木箱子放他们。等过两年,我再找个单元房来安置它们。”

    “您信不信,只要我精心,每隔半年出来展展,挂挂。十年八年,这些东西还是东西。飞不了也坏不了……”

    但他的这番打算,反倒让老爷子更嗤之以鼻了。

    “什么?你还想弄个单元房?就为搁置这些小字辈儿的玩意?你还真敢想。你也不看看你自己买都是什么啊?就没一件儿年头比我岁数大的。”

    “尤其齐白石,民国时候,他的扇面比旁人贱一倍,两块一个,都没人要。你居然肯花二三百买他,也太能糟蹋钱了。”

    “论起来,齐白石还不如这吴昌硕、王雪涛呢。可即使是吴、王,那也得再过三代人,他们的画才能算是件儿东西。我把话放这儿,书画这东西呀,和瓷器一样,也得越古越好。王时敏他永远压不过文徵明去,你懂不懂?”

    “我说你小子,也甭跟我学了。就冲你这份眼睛一转就一歪主意,还不听人劝,我教不了你。哪怕我帮你挣出再大的家当,也得早晚让你给造干净了。”

    “切,早知道你小子闹这出幺蛾子,还不如我一个人来呢,再怎么也比这么糊里糊涂打水漂强啊……”

    可老爷子越这么说嘿,宁卫民还越乐。

    他一点都不气不恼,反倒还劝上师父了。

    “老爷子,息怒息怒,您说的我好好听着呢,可您别把自己气坏了呀?”

    “打什么水漂啊。我真得劝您一句,论老玩意,您是绝对的专家不假。可这世上也不是所有的东西都是古的好。要不,那长江后浪推前浪,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又怎么说啊?”

    “就拿我买的这些书画说吧,我承认年份上是不能和古的比。可正因为如此,您才不能用衡量古物的办法去判断呢。”

    “至少近代书画的好处是,艺术内涵更容易被今天的人理解,更容易受人喜爱和追捧。而且这些画家的作品存世量大、价格又低,更便于人们为了增值保值投资。”

    “说白了,这些字画上涨的原理,就是跟我买邮票的道理是一样的。在于坐庄做市啊。只要古画价格继续往上走,这些画就会产生比对效应追随后上。甚至因为有人暗中干预,涨得要比古画快得多。不信您就慢慢等着瞧啊……”

    宁卫民是很有耐心地在解释。

    但老人的特点就是不容易被年轻人说服。

    康术德更多代表了过去,许多思维意识都难以做到与时俱进,就更别说谈及超越年代的认知了。

    所以听不进去是很正常的。

    “屁话,我都这岁数了,我能等你多久?十年,二十年?你少拿你歪理邪说糊弄我。我只知道物以稀为贵,越少越值钱,从没听说过东西越多越好的……”

    宁卫民咽了口吐沫,为师父的固执,多少也有点无奈。

    “哎哟,我的老爷子啊,物以稀为贵,不是绝对的概念。多与少的意义在于比对。”

    “那不是说一件儿两件儿就是少,千件儿万件儿就是多啊。东西的数量,那得跟有多少钱愿意买这些东西来比对啊。还得看这些东西中,到底有多少能用于实际交易的。”

    “我不是跟您说了嘛,今后什么东西热不热,俏不俏,人为干预成分更重。不会再像过去了,只凭眼力寻找,物件越古越好,然后作等被动升值,或是货卖识家。”

    “今后所有的文玩类、收藏类的物件,都会有一个相同的新名字,叫做‘筹码’!”

    宁卫民可谓点透了未来文玩交易市场的核心本质了,尤其是国内的市场状况。

    但即使如此,那也是白费吐沫。

    因为康术德别说琢磨了,根本连听都懒得听了。

    “吹吧你,可劲儿吹,论吹牛你是我师父!你说什么是什么。好小子,孙猴儿都开始教唐僧了。那好,打今儿起,就算你出师了……”

    那么对老爷子如此的态度,宁卫民也只能来最后一手了。

    “哎,您这就没劲了。不是您头两天跟我说的,‘兹要看好了,觉着有把握,你就尽管出手。吃亏不要紧,也是长学问’啦?我这还没吃亏呢,怎么您就先不干了?”

    “老爷子,咱这么说吧,老东西您要说不对,我连个屁都不敢放。可新东西,我还就有点小不服了,真想跟您滋扭滋扭,叫叫板。要不咱爷儿俩打个赌怎么样?”

    “就我那邮票,明年之内,价钱若不能翻两跟头,我就把我所有家当都赔给您怎么样?而且从此无论任何大事小情,我一概全听您的,哪怕您告诉我煤球儿是白的,我也给您可着白煤球买去。您说去打狗,我绝不撵鸡。”

    这激将法可有用,康术德果然来神儿了。

    “嘿,够下本儿的啊,这海口夸得可有点意思。那我要输了呢,我赔给你什么啊?”

    宁卫民也是张口就来。

    “那好办啊,要是您输了,您手里那三件儿玩意,就得输给我一件儿……”

    没想到随口一说,却惹出剧烈反弹,老爷子居然当场急眼了。

    “呸,想得美!你小子。我说的呢,这你就不对了。”

    “你怎么惦记我手里的东西啊?咱不是说好了嘛,卖画的钱归你,那三件瓷器可都是我的,从此两不相欠。”

    “不行啊,那几件瓷器我可舍不得再撒手。”

    宁卫民只有赶紧改口。

    “好好好,要不然这么着,您要输了,就再找个其他的玩意给我行不行?还有从今以后,您就不再干涉我对某些事的执着,得尊重我自己的意见……”

    “嗯,这听着还差不多……”

    老爷子总算认可。

    “不过你可想好了啊。说出的话,可就收不回了。还是那句话,别打马虎眼。”

    宁卫民坦荡极了。

    “您放心,我心里有底,绝无反悔。我总不能为了保住眼前的这几个铜子儿,就把金山银山丢了。”

    “切,瞧把你狂的。不就几十张破画儿,一摞破邮票嘛,也就你当宝贝。还金山银山呢?我看你是鬼迷心窍,执迷不悟啊。做梦去吧!”

    “您别说。我还就爱做梦,万一梦想成真了呢?”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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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与“潮”的结合,传统与现代的碰撞,前人的文化遗产与今人的智慧交相辉映。一个坑人无数的现代投机份子,如果灵魂一下子穿越到了四十年前。他究竟会创造出什么样的惊人奇迹?又会走出什么样的人生轨迹?这一切都从1980年开始,从京城的前门楼子底下开始。从一个叫宁卫民的孤儿,穷困潦倒的处境开始……国潮1980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国潮1980,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国潮1980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