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六章 烛光晚餐
完全不知道自己又多了个准丈母娘的宁卫民,此时简直激动得要晕倒了。
敢情他急不可耐,跑进挂着真正书画作品的画廊一看,实际情况比他期待的还要好。
大量近代名家的书画,几乎把所有的墙面空间都占满了。
琳琅满目!
他甚至从中毫不费力就认出了几幅日后拍卖场上大放异彩,创造过上亿记录的作品。
那都是各路传媒,包括业内杂志专刊,连篇累牍报道炒作过的。
这是什么样的视觉冲击力?
一个字儿,“嗨”啊!
他真心认为,就墙上这些书画,放二十年后。
甚至足以碾压一个国家级博物馆相关展厅的展品了。
宁卫民跟这里的售货员再一扫听。
不但墙上的统统都是真迹啊,店里还有许多没拿出来的画作呢。
而且每一件书画,确实都是从这些画家手里亲自收来的。
容宝斋甚至有当年的付款单可以为证,只是收购价格不方便透露罢了。
所以只有买了画之后,店方才同意拿出来给顾客看看。
至于这些书画的销售价格,也跟刚才外头那大姐透露的情况差不多。
比木刻水印的西贝货要贵,但也就是寥寥数倍而已。
如今齐白石标价是三十二元一平尺。
徐悲鸿、张大千都是二十五元一平尺。
潘天寿、陈半丁、傅抱石、李可染、是十五元一平尺。
黄胄、吴作人、王雪涛、任伯年十二元。
陆俨少和黄宾虹才八块。
刘炳森最惨,居然仅仅八毛钱。
乖乖隆的咚,韭菜炒大葱啊!
虽然不是搓堆儿菜那么便宜了,可一样是千载难逢的地摊儿价儿啊。
宁卫民看着满墙的名家力作,馋得都要流哈喇子了。
因为他那脑子多快啊,算这玩意一门儿灵啊。
很容易就能得出大概的利润空间,甚至做出横向对比来。
拿齐白石的大型作品举例,八尺、丈二的大幅作品,现在买下不过二三百元。
而到了2009年之后,这样的作品,价钱无疑以亿来计算的。
这就等于是说,现在买书画花的一元钱,能在日后变成至少五十万,甚至一百万啊,
这样的涨幅,已经远超宁卫民手里的猴票了。
虽说猴票八分能变一万二,已经够吓人了。
可换算一下,得出的最大涨幅才十五万倍。
而且别忘了,齐白石的作品,在这年头可是市场认可度较高的领头羊,价格远超其他人。
与他同等水平的画家,作品收购成本还要低得多,也就意味着涨幅会更大,后劲儿十足啊。
像徐悲鸿和张大千,他们的作品,此时售价就要比齐白石低上近三成,这是差一点半点的事儿嘛。
还有黄宾虹这近代书画家里藏着的最大黑马呢。
同样作为未来亿元俱乐部里的一员。
此时他的画作,艺术价值还远未被发掘出来,是被严重忽视甚至是横遭冷落的。
他的作品,居然仅仅只有他的学生李可染的一半价钱。
像墙上那副《岐山图》,那可是2013年拍出两亿四千五百万的大作啊。
现在标价才九十八元,这又是多么大的漏儿啊!
难怪古话说啊,粮食布匹十分利、中药当铺百分利、古玩字画千分利。
有多么划算可见一斑!
但最重要的,最关键的,是宁卫民还知道未来的书画走势,注定会产生一种“价值倒挂”的现象。
未来几十年里,古代书画的行市,远远不如近代书画火爆。
要是到了2009年,就这一幅沈周,了不地,也就和齐白石打个平手。
石涛?靠张大千出马也基本上够了。
这也就意味着,今儿卖出去两幅字画那太值了。
宁卫民要再花个二三百从这只里买上两幅,三十年后就能回本儿啦!
这买卖要再干不过,就没干的过的啦!
嘿,说来也是好笑。
想他当初穿越过来,还一度以为这年头除了攒邮票,就收古董和硬木家具划算呢。
哎呀,现在看看,那不是糊涂车子嘛。
是,这些东西是便宜,可那是只跟这些东西自身的升值空间做纵向比。
要是和同时期的近代书画做横向比较。
收古董、收家具,其实一点也不划算,性价反而差得多。
就信托商店里的硬木家具,一张椅子怎么也得十五二十的,一个八仙桌就得五六十元。
瓷器也是,鬼市上淘换件儿像样儿的东西,总得十几块,几十块的。
即便都是对的,可这些玩意以后又能涨到多少去?
杂类的升值空间不如家具木器,家具木器又不如瓷器。
哪怕瓷器,日后能拍出上千万就已经算牛x了,上亿可就太难了。
还必须得有个前提,是官窑,是稀世精品才行。
这么综合来看的话,无论古董还是木器家具,基本升值空间大致也就在几十万至几百万之间。
这是什么样的资金利用率啊?
比起近代书画最少缩水十倍,就连猴票也及不上。
何况沾上文物的边儿,风险也大,弄不好就能摊上罪名。
再说了,木器占地儿可不小,家具买回来又往哪儿搁啊?
总之,有一样说一样,哪儿有收近代字画这么光明正大,自在得意啊。
这只能说人要办事先得动脑子。
收藏上也得因时制宜,具体情况具体分析,绝不能刻舟求剑啊。
实话实说,眼下来看,收藏最大的利,无疑还是藏着这些近代书画中啊。
那要真是想发迹,最好的办法,当然是鬼市淘换古董卖掉,然后掉头再买近代书画。
那才是沙子一袋子,金子一屋子,一本万利的甜买卖呢……
就这样,越想越美啊,宁卫民心里乐开了花。
那后面他该干什么还用琢磨吗?
赶紧转头回修复室,去跟康术德打商量。
也巧了,他才刚跟老爷子嘀嘀咕咕的说好了,又作揖又点头,获得了批准。
宋主任就带着会计来送钱了。
宁卫民一见,赶紧抢着迎过去了。
“宋主任,再跟您商量点事儿啊?”
但这可把宋主任吓了一跳,他还以为这事儿又横生枝节了,赶紧把丑话说前头。
“别别别,这收据都开好了啊?现在要变卦可不行……”
“您别误会啊,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想从您店里再买点近代书画,看您能不能给行个方便?”
宋主任这下放心了,不过还是有点纳闷。
“那……这当然没问题啦。你尽可挑着喜欢的买啊,这又没什么限制,何谈方便啊?”
“嗨,我不是想要个折扣嘛。我听售货员说,您这儿的老顾客都有折扣。既然咱们做了这笔买卖,那我们也不能算生人了吧?”
见宁卫民满脸堆笑,完全不是刚才那三青子模样了。
这下宋主任是真明白了,敢情宁卫民这顺杆爬,为的是又找便宜来了。
他只觉得好笑,也没当一回事,以为不过是块八毛的事儿。
“哦,好好,那就给你打个九折吧。”
“还能……还能再便宜点吗?我想多买几件。”
宋主任摇头,觉得这小子真有点贪得无厌。
他也不理会宁卫民了,转头去跟康术德说。
“老先生,您应该清楚,我们对老顾客也就这样了。店里有规章制度,总得一视同仁啊。”
因见康术德点了头,宁卫民也就不做计较了。
不过他还有事儿求宋主任。
“那待会,您能跟我去一趟画廊么?最好您找个人,专门帮我交代一下。我要买的可多啊!”
宋主任真是忍俊不禁了。
“有这必要吗?你能买多少?回头看上哪件,记下来找我签个字就行啦。”
“别别,真的挺多的。我怕没您的话,见您的签字,人家也不肯给我拿。再说了,这么来回找,也麻烦啊,不如当时要,当时就包呢……”
“还真挺多?你这小年轻口气不小……好好,我到要看看你能买多少?你就可劲儿买,越多越好。”
第二百六十七章 煽风点火
勇敢做自己,咋干咋有理!
这句话并不是永远正确的,因为需要真才实干的本事来支持。
对有能力的人或许是这样,可对于缺乏能力的人就不是。
当然,世上的事儿往往不是这么一清二楚的,复杂的原因就在于人总会互相做比较。
有些人能力本来其实还可以,也算薄有小才,可要是遇见真正的天才,比较起来就瞎菜了。
这历朝历代,也不知有过多少自比“鸿鹄”者,曾发出过“既生瑜何生亮”的哀叹。
就比如1982年5月4日下午两点,京城饭店皮尔·卡顿公司的大通间办公室里。
刚刚从外面赶回来,坐在自己真皮座椅上的邹国栋,就被这种情绪困扰着。
特别是当他接过后勤部沙经理递过来的几份报纸后。
还没看多一会,他就“砰”的一声,极为愤懑地把一摞报纸摔在了办公桌上。
由于都在一个大房间里办公,即便是运营部一把手,也不过是在靠窗的位置,有个玻璃墙围起的隔间而已。
这一摔,动静可是不小,邹国栋的下属们几乎全都听见了。
大家狐疑的抬头张望了一阵,随后无不蔫头耷脑地伏在案上。
谁也不傻,都怕触霉头,成为被领导后续发作的对象。
至于邹国栋为什么这么生气?
原因很简单,就是因为这些报纸上的报道,全都与从未实质上接受过他领导的副手——宁卫民有关。
像最上面那张,就是《京城晚报》把建国门“pc”服装专营店吹得天花乱坠的那篇文章。
上面配着的那张大照片,就是西装笔挺的宁卫民和他那五个貌美如花的下属。
其实这些报纸邹国栋早就已经看过了。
他最受不了的,就是照片上宁卫民那小人得志的神情。
无论看见几次,都是让人说不出的上火添堵啊。
他完全没想到今天累一上午了,刚从机场跑回来,自己的同僚竟专门给他送来这些恶心人的东西。
一没搂住火儿,就粗暴了一把。
为此,本来还一脸义愤填膺的沙经理赶紧换了副面容,满面堆笑地劝慰上了。
“邹经理啊,你别生气啊。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替你打抱不平。”
“你说这小子也太滑头了!想当初让你去机场,他大概就惦记着这一出呢。他居然敢算计你!凭什么啊?”
“凭什么他在建国饭店的专营店,沾这么大的光,坐等满京城的顾客往他哪儿跑。反过来就得让你天天跑机场啊?”
“不行啊,我看不过眼。他这是故意算计你,眼里也太没你这个领导了……”
不过话说回来了,邹国栋气归气,确实对宁卫民有点想法。
可他能坐到这位子上也不是个傻子,用屁股想也知道这种送上门的好意没那么简单。
外资公司收入高,可也因此成了最势利,最爱算计同僚的地方。
所以他尽管心里上火,极不痛快,也是没顺着沙经理的挑唆而就范。
反而是端起了自己咖啡杯,喝了一口,慢慢坐了下来,把气沉住了。
“老沙啊,你这么煽风点火的可有点不厚道。明人不说暗话,你特意把这玩意给我看,还说这些话。你是不是惦记拿我当枪使啊?”
沙经理看到这个情形,知道自己的小心思瞒不过去,也只好坐下来,陪着笑小声说。
“邹经理,别误会啊。是,我不瞒你,我跟这小子有点小矛盾。可我对你也是一片好意啊。”
“不说别的,咱们俩可是同时进公司的。你说咱们平时工作,咱俩谁不是尽力帮衬对方啊?我能对你掏坏吗?我是怕你看不透这小子的狼子野心,一朝疏忽。”
“他这明摆着是想迈过你去啊。你可千万不能让他继续这么胡来了,那对你可太不利了。你必须得让他知道厉害,得让他尊重你这个一把手……”
这话听着顺耳,邹经理当然想这样。
可光想又有什么用,他不禁自嘲起来。
“胡来?人家每一步都是光明正大的阳谋。我能怎么办?你不能不承认这小子还是有几分真本事的,脑子就是快。”
“算啦。既然事已至此,还是踏踏实实比销售业绩好了。其实机场每天顾客也不少啦。我就不信,我会经营得比他差。毕竟最后还是要拿真金白银定输赢的。”
“难道你还想我再跟他换过来吗?就是他肯,我作为他的正管领导也丢不起这人啊。反倒还落他口实。要是真输给我,他反而有了借口。”
但沙经理却坚决不肯罢休。
“哎哟,阳谋?未见得吧!我的邹大经理啊。你可不能这么实在啊,你会吃大亏的。”
“你怕是还不知道这小子在你背后搞什么鬼呢?我告诉你,建国饭店的店专营店里可不光和你一样卖衣服。”
“你没看报纸上写嘛,他的店是艺术馆一样的专营店。这小子不知道哪儿弄了些艺术品在店里卖呢。人家两项收入加一起,对付你一项服装收入,你觉得公平吗?”
听了这话,邹国栋再次失去了淡定。他不禁吃了一惊。
“艺术品?你没开玩笑吧?再说了,他这不是不务正业嘛。那些东西能卖出多少钱啊?”
沙经理嘿嘿一笑,透露了更详细的消息。
“你还别这么说,我昨天下班后亲眼去看过,非但价格还不便宜,还卖得挺快的。外国人都挺喜欢。两三件就能卖出上百的外汇券来。而且我听财务部负责成本控制老刘说,就靠这一手,上个月,那小子居然把斋宫那块赔钱的地方,都做出万八千的利润了。你想公平竞争?人家可不是这么想的啊?”
邹国栋沉默着不说话了。
说实话,他现在真觉得宁卫民在经营上是个天才。
可同时,他也更清楚,宁卫民对自己的地位绝对是个威胁。
他很难不产生危机感,他并不想就这么丢掉自己的位子。
哪怕退一万步说,即使是宋华桂顾念情分,不会提拔宁卫民,把他降职。
可宁卫民的存在,这样的工作成绩,本身就对他是一种实际行动的侮辱,会让他成为其他人眼中的笑柄。
搞后勤的,就没有不是人精子的,
沙经理最擅长的本事就是察言观色。
他这会儿已经从邹国栋的表情上看出眉目来了。
赶紧观察了一下左右,然后小心凑过来,把身子趴在邹国栋的耳边,说出来自己的谋划。
“我是干后勤的,这物资方面的事儿,我比谁都清楚。凭感觉,这寄卖艺术品的事儿,应该没这么简单。我觉着十有**这小子在这里面玩着什么猫腻呢。”
“什么百分之二十的抽成费啊?你想想看,卖多卖少都这小子说了算,货源也是他自己掌握的,我真不信他清如水明如镜。天知道他从里头捞了多少好处?反正这事儿要是跟我想的似的,那就不是小问题啊,我可得给宋总提个醒儿。”
“你呢,千万别闲着。你也得跟上头吹吹另一股风。不管怎么说,宋总才是咱们公司的真正的老总。对不对?像这么重要的领导出席建国饭店开业典礼,理应由咱们宋总出席作陪才合乎礼节。是不是?”
“然而这么大的事儿,宁卫民他居然刻意隐瞒。不但没跟公司通报情况,甚至就用一句节省成本,建国门店不办开业仪式,就把公司这边敷衍了。结果他自己出了风头。这什么意思啊?他都不把宋总放在眼里了,这还像话吗!”
“不是我说啊,宁卫民这小子,傻就傻在这儿了。嘿嘿,办事不由东,累死也无功!他忘了自己能有今天,全是源于宋总的提拔和信任啊。没宋总的支持,他屁也不是。可现在呢,做出点成绩,就不把老板放眼里了。嘿嘿,你说他是不是自己作死?”
沙经理越说越来劲,镶嵌在胖脸上的两只小眼睛里冒出了贼光。
邹国栋听着,脸色也渐渐红润起来。
他越琢磨越觉得这位同僚的主意还真是有道理。
第二百六十八章 惩罚
有人之所以会成为天才,就因为他永远比别人想在了前面,也走在了前面。
密议中的这两位说的倒是挺热闹,盘算得也很到位。
可就是谁都没想到,他们所认为的把柄,偏偏在这个时候已经被宁卫民自己给弥补上了。
因为就在与此同时,建国饭店的大堂酒吧里,宁卫民正陪着宋华桂喝咖啡呢。
说实话,宁卫民并不喜欢这种充满了小布尔乔亚象征意义的西方瘾品。
那鸟窝公司什么“味道好极了”的广告词,不过是用异国情调来忽悠人罢了。
还别说健康了,哪怕从口味上讲,这玩意绝对没茉莉花茶顺他的口儿。
可谁让宋总喜欢呢?
要知道,今天他可是专程把宋华桂请过来,视察建国门专营店工作的。
同时,更是为了好好把开业典礼没请宋华桂的理由解释一下,以免上下级离心离德。
所以为了投上峰所好,他怎么也得摇头晃脑品品。
装模作样的去迎合一下老板的喜好,这是做一个下属最基本的素质。
“……大姐,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不瞒您说,打我揽下这个差事,就惦记着要蹭饭店开业的便宜了。从广告推广的角度来说,这对咱们太合适了。这样的影响力,在咱们国家可不是花钱就能办到的事儿。”
“只是这事儿毕竟显得有点市侩,还是在人家的地盘上戗行。所以要是您在现场呢,忒不方便。别说您肯定不会让我这么干,我自己也不愿意为您带来尴尬。”
“我就是一个小人物,厚点脸皮,市侩点没什么。可您不一样,在我心里,您的地位可比这建国饭店的陈董事长还高,我不能让您的形象有一丝受损。况且一旦真出现什么问题,以您的地位和身份,这事儿就没有任何缓和局面的余地了。”
“反过来,单纯是我自己自作主张大不一样了。即便因此惹怒了饭店的陈董事长,造成什么不良后果。饭店方如果真和咱们计较的话,您还能出面挽救。顶多把我严惩,以儆效尤就完了。”
“这么说吧,大姐,我真的只是想把这件事做好,绝不是有意想糊弄您隐瞒什么,更没有任何怠慢您、不尊重您的意思。您要是气难消的话,想怎么罚我,我都认了。”
就这么一席话,再加上今天亲眼目睹的经营状况。
让宋华桂对宁卫民的看法彻底改观,心中的猜疑统统烟消云散。
说实话,今天来之前,宋华桂本来是以为宁卫民犯了年轻人通常都会犯的毛病,总是觉得这个世界离开了自己就不会转动。
为此,她是有一些不快的。
因为没有一个领导能够忍受手下不把自己放在眼里。
别看宋华桂是个女人,可恰恰因此,她比男人更在乎下属是否尊重自己。
她当然不希望自己的柔性、包容和富有耐心,被底下人误认为软弱可欺。
尤其是她曾经尽力帮助过、扶持过、很信任、也很看好的宁卫民。
如果这么干了,会更伤她的心。
但她却完全没想到这个比自己儿女大不了几岁的年轻人是如此的懂事,这么安排居然是为了她和公司考虑,这颇让她感到意外。
而如此一来,这先斩后奏之举的性质也就变了。
从不知天高地厚的桀骜不驯,就变成了不计个人得失的一心为公。
而且还从中可以看出非凡的想象力和执行力。
对这样有本事又懂事的下属,不用说,哪个老板都会欣赏。
哪怕没有这么好的结果,不给予嘉奖,也应该予以原谅。
不过话说回来了,宋华桂毕竟年纪和见识都在这儿呢。
身为一个跨国公司的全权负责人,天天需要和身居高位、城府颇深的人打交道。
她可不会像年轻的姑娘那么好骗,因为几句话听着顺耳,就轻易相信一个人。
具有充足人生阅历的她,当然懂得要用行为逻辑和客观细节这两把尺度去衡量一个人,是否言行一致。
所以尽管宋华桂的心里已经快活了不少。
仍然不动声色的点了点头,装作不苟言笑的样子说。
“你既然知道这件事做的欠妥,那就好。这样吧,你这个月的奖金扣掉,算是惩罚。你愿意接受吗?”
不得不说,这个惩罚对宁卫民可是不轻。
因为他的工资已经提前支取了,现在每月能见光的收入,就是这点奖金。
以他副经理的职务,正职的待遇,两千多的外汇券也不是小数。
这能买多少好东西啊?谁不心疼啊?
关键明明是为公司立了功,反而要受罚,太冤啦。
可宁卫民明显不是这么想的。
其实他之所以会主动跟宋华桂解释和道歉,就因他了解一点,人都是受情绪支配的。
既然自己冒犯了一个人的尊严,不管有什么合理的借口。
也不能再指望别人还能平心静气的公平相待。
特别是像宋华桂这样学艺术的女人,说她不感性,怎么可能?
所以宁卫民表现得更加的谦逊了,也更加的随和,一口就答应了。
“没问题,我接受。确实是我的做法有问题。”
特别是说这话的时候,他脸上还多了一些内疚的羞涩。
绝对让宋华桂在他的脸上找不到任何一丁点不满和悖逆。
只是让宁卫民意外的是,尽管他已经做得够好了,演技很到位。
可宋华桂显然比他想象中更精明,也更有城府。
居然紧接着就问了他一个很难回答,倍感尴尬的问题。
“哦?扣你的奖金,你真的没有半点怨言吗?你不是很缺钱吗?要不然为什么会在寄卖这种事儿上这么上心?你开发的那些商品除了美院的,其他都是从哪儿来的?”
似乎是不在意的口气,但直指关键问题核心。
而一听宋华桂这么问,宁卫民第一个反应就知道任何否认的话,都只能加剧的丧失宋华桂的信任。
因为宋华桂既然能这么问了,就不会是空穴来风。
他太蠢了,完全沉浸在主掌一方小天地的得意里,而忘记了宋华桂能坐这个位子凭的是真本事。
所以他没法接话,完全是以沉默相对,必须得衡量清楚其中的得失才行。
而他的沉默和权衡,其实也让宋华桂同样很紧张。
因为这个问题其实是一种试探,如果宁卫民不能给出一点实在的东西。
哪怕他再有能力,自己今后也没法再支持他。
说实话,宋华桂掌握的证据没有到确凿到可以指认宁卫民的地步,何况她也并不是这么在意宁卫民从中捞了好处。
毕竟宁卫民干的事儿不是损公肥私,反倒还为公司多赚了些钱。
而且她自认为也了解宁卫民的经济压力。
这种情况下,怕是任何人都会犯错,不犯错的才不是正常人。
可如果宁卫民一味的回避错误,用矢口否认掩盖错误,却会让她相当失望,极为看不起的。
这只能说明,这个年轻人平日里一切坦荡都是演戏一样的表演,他心怀叵测而且没有面对责任的勇气。
这样的人,不但不值得再信任,反而是极度危险的。
宋华桂的手把咖啡勺在杯子里搅了搅,拿出来又轻轻敲了敲杯子边,放在碟子上。
她微微偏着头看着宁卫民,又逼了一步。
“这件事我很想听听你的解释。当然,也许是我搞错了,我其实并不是很相信……”
而就在这时,宁卫民开口了。
不过他没有直接回答这个令人难堪的问题,而是用另一种侧面的方式给出了答案。
“宋大姐,我不做什么解释了。不是我不想解释,而是因为我不想骗你。”
“我只能跟您保证一件事,我做的事没有损害半点公司的利益,没有败坏公司的名誉。”
“所以我自认为并没有辜负您给我的信任。毕竟这件事对公对私,是对许多人都有好处的……”
“当然,如果您非常反感我做的这件事,也是正常的。您想惩罚我来维护公司的纪律。我也接受,哪怕是要我离开公司也可以……”
然而让宁卫民意外的是,宋华桂没有继续追问,反而看起来像大大松了一口气。
宁卫民刚表现出些许不解的时候,宋华桂甚至笑了。
“你的反应,让我不得不去猜测,你们平时背后是怎么评价我的?”
“是不是认为我是个黑白不分,不知变通的人?还是守着死规矩,保守陈腐的人?”
“喂,我可是比你们更懂得时尚的人啊,是立志于把我们的生活,通过服装变得更有生机,更绚烂的人。”
“卡顿先生都放心把公司交给我,难道你觉得我会对这么件互惠互利的事儿,没办法做出准确衡量?难道我不是个能当面讲明白道理的人吗?明明是可以公开化的谈妥的互利交易,你为什么非要这样?”
“这样吧,这件事你还可以继续做,不过,留给公司的费用比例要增加到三成。这就是对你的惩罚……”
宁卫民简直受宠若惊,他当然没想到宋华桂这么开通,会对他高举轻放,反而还承认了他获利的合理性。
对他来说,少挣一成利润算得了什么?他今后就是有执照的人了。
更关键的是,这件事说明自己在宋华桂的心中有着很重要的地位。
所以,他当即由衷地表示。
“谢谢大姐,您对我太好了。宋总,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我这事办得吧,惭愧啊……”
但更令人吃惊的,是宋华桂还有下文。
“算了,我也不是不近人情的人,你能对我坦白,就是对我的信任。现在对你又扣又罚的,不管你是不是咬着牙说出的这些话,你总算有承担责任的勇气。”
“你的情况大姐了解。当然不能真瞅着你没饭吃。这样吧,要是你愿意的话。我把几家服装厂的负责人介绍给你,都是给咱们做出口服装的合作厂家。”
“我跟他们打个招呼,生产嘛,难免会出现一些不合格的产品。那些东西你愿意的话,可以弄走处理掉。”
“我的要求,就是你得把商标去除,不能影响合格商品的口碑。而且个人副业不能耽误公司的事儿……”
我的天呀!宁卫民感觉自己就像中了头奖一样!
现在他真的觉得这咖啡有点甜了,而且自己是有点蠢了。
干嘛不一开始就跟宋华桂坦白呢?
这大姐局气啊!
哎哟嘿啊!你爹,他不是你的亲妈!奶奶,也不是亲二舅!
第二百六十九章 心有多大
我们的汉语非常擅长总结和概括。
往往可以只用很简单的几个字,或是简练的一小段话,就表述出很复杂的意思。
使得前人的智慧大可以通过成语、谚语、诗词,或是顺口溜等方式流传下来,被我们的子子孙孙牢记不忘。
但这种方便其实也有不太好的地方。
那就是会容易让后辈对本应该重视前人经验,产生自以为是的自大心理和轻忽之心。
以至于这些道理明明知道,却因为不求甚解,很少有人真正能从中获益。
比如说我们本土经营哲学中的名句——“和气生财”就是这样。
在大家普遍认知里,只知道这话的意思是商家对主顾要和气。
但实际上,如果只强调服务态度那就太片面了。
这句话真正含义远不止于此,而是囊括了商业往来里所有人际关系,都要尽力达到和谐与平衡才对。
同样的,“一个人心有多大,成就就有多大”这话也是一样。
通常人们都会把这句话理解为人要有进取心,甚至是野心。
基本上是和“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划个等号。
但其实不然,这句话里的“心”,还应该包含更多的内容。
就比如说,人还要有同理心、有包容心、有公平心、有责任心……
至于宁卫民和宋华桂之所以会这么投缘。
为什么寄卖一事上,宋华桂会对宁卫民如此高举轻放。
根本原因就在于他们俩对这话理解都相当到位,本质上其实是一种人。
他们对待下属,从不抠抠缩缩。
不但会尽量给予优厚的待遇,公平的对待。
及时工作中发现下属有错误,也愿意尽量包容,给机会改正。
甚至他们都非常善于发现下属的优点和才干。
很愿意给下属更多的机会,更多的启发,以帮助他们展现才华、创造价值。
这就是他们身为领导人最大的魅力。
为此,才会牢牢的吸引了许多忠心的下属围绕着他们,心甘情愿为他们效犬马之劳。
同时,另一方面,对于如何维护公司的利益,宁卫民和宋华桂也有着强烈共识。
他们绝不会为了个人私利,而做出有损公司利益的事。
对于皮尔·卡顿给予的机会,他们也相当珍惜和感激。
这不但是因为他们懂得感恩,有“食人之禄,忠人之事”的职业操守。
也因为他们都明白一个道理。
人有能力是一回事,有没有能够施展能力的舞台又是另一回事。
所以最有意思的,是他们谁都不知道,他们俩还有一个极为相似的算账习惯。
就是每个月月底的时候,他们各自都要在私下里算一算自己给公司创造的价值。
他们不会像大多数人那样,为了少做事多拿钱而沾沾自喜。
反而只有确定自己为公司创造的价值远大于自己拿走的,他们才会心安理得。
否则就会感到一种精神的焦虑。
总之,正因为他们都不是一味的追求权力,而忽略掉义务的人。
真才会让他们在共处中,越来越投缘、信任、理解,惺惺相惜。
他们才能用极富人性化的处事方式,把“pc”服装的在华业务高效地发展起来,蒸蒸日上。
但很可惜的是,这些本来是我们的国有企业一直奉行的理念和基础。
在“运动”之前,我们的国企其实非常讲究权力与义务并重,在这方面一直都做得不错。
可现实就是这么讽刺,经历过十年之后。
大部分国营企业,从上到下却几乎已经丧失了这种信念。
尽管五六十年代的工人普遍具有责任心和主人翁意识。
但到了八十年代,却真的没有多少人再张嘴说过,类似于“我得对得起国家给我的这份工资”这样的话了。
而这也就导致了大批企业无可避免的走向了衰败。
哪怕是再优秀的企业,也是如此。
就比如重文区的玉器厂吧。
作为在全国评比中获得奖项最多的玉器生产基地。
作为曾拥有十五位全国级别的工艺大师,连续八届荣获国家工艺美术品百花奖金杯奖,创作出大批堪称国宝级的玉雕珍品的企业。
又能怎样呢?
当下如果有谁能认真去了解一下厂里的实际情况,恐怕一定会感到相当失望的。
因为现阶段的玉器厂干部,习惯于老老实实是按上头精神办事,习惯于服从,而不习惯与负责。
最终仅仅保留了厂区够大,大门气派,生产设备齐全,这些表面化的大厂特征。
随着越来越多的老干部、老工人的退休,长期以来依靠统购统销政策护佑的弊端开始显现出来。
玉器厂彻底成了躺在过去的功劳簿上不思进取,吃老底子的“富二代”。
可以说整个厂子,旧日精益求精,奋斗创新的精神却已经丢得七七八八了。
甚至积极进取的心气儿上,恐怕都没法和锦匣厂这样一直苦苦挣扎的小厂相比。
还千万别不信,这一点从每天早晨来上班的工人精神面貌上,就能明显反馈出来。
因为即便是来到厂门前,工人们听见上班电铃打响,也没人会着急完成百米冲刺。
虽然厂里有规定,迟到一分钟,扣一个钟点的奖金,迟到一个钟点,扣一天的奖金。
可压根没有人会拿着职工的花名册坐镇门卫室,那谁还在乎呢?
这就是名存实亡的假规矩了。
当然,偶尔厂领导可能是会为考勤较真的。
可谁还不会去医院补个假条啊?
像二车间的五级工胡继松,在这方面,就是个相当聪明的人。
别看他几乎每天都姗姗来迟,可他有专用的道具。
他的手里总是提着个四两不到药包,挑的高高的。
这就是能说明他是带病工作,晚来是有情可原的。
不但不该加以指责,反倒应该奖励才对。
而等到慢条斯理的进了车间之后,胡继松也总得龇牙咧嘴扭动几下身子,痛苦地捶捶后腰才行。
即便是同事们早已习以为常,只会懒散地向他投来根本不信的眼神。
但胡继松也仍要把戏做足。
一个演员的基本素养啊。
也只有这样,他慢悠悠的坐在开动机器旁抽烟、聊天,偷起懒来,才更具合理性。
他可不比那些敢于明目张胆下棋打牌的青工。
那些姑娘小子,几乎都是接“病退”爹妈班儿进厂的。
下乡插队,长期待业,让他们变得自由散漫,活蹦乱跳。
不但个顶个是难修理的刺头儿,而且没什么手艺,也没什么追求。
所以扣光了奖金,他们不会太在乎,只要能成天能这么嘻嘻哈哈的混份工资就挺知足了。
而他呢,人到中年,家里还得养活仨能吃的半大小子。
当然能多挣一分就比少挣一分要强。
不过话说回来了,他也不能学那些只知道低头干活老师傅们。
那些人太过老实巴交。
对累死累活干一天,整月下来也不过五六十的奖金,一点意见也没有。
更何况自打今厂里的效益已经没有过去那么好了。
想着活不少干,奖金少得要少了许多,谁能乐意?
他又不傻,自然得把干活的力气用在刀尖儿上才不亏。
所以目前,也就只两种情形能让胡继松尽心尽力的甩开膀子干。
一是抓生产的副厂长来“巡视”的时间段。
据掌握的规律,大约是早十点到十点半,下午两点到两点半的时间段里,副厂长很喜欢突击检查。
所以这段时间胡继松会用来认真工作,表现出良好的劳动态度。
二就是中午休息的一个半小时,和下午下班的两个小时。
那是胡继松给宁老板干私活儿,真正挣钱的时候。
他会利用上班时间和厂子的机器,慢慢把石料给磨好。
然后一打歇工铃儿就开始猛干。
由于是已经很熟练的的行活了,他每天手快点,真能抢出两个来,周末甚至能做四个。
一个月下来,挣个二百块不是问题。
那几乎是上班工资加奖金的两倍呀!
所以干这样的活,胡继松从不觉得有什么可累的,只觉得时间过得太快。
当然,干私活这种风气,厂子肯定是不许的。
可问题是这种事是刹不住闸的,何况也法不责众啊。
实际上整个二车间算在一起,已经有小半个车间的人在这么干了。
除去那些胆子小的老师傅们和没手艺青工,几乎人人有份。
这种情形下,这件事任谁干涉都管不了了,就连车间主任也不敢管。
因为断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啊。
他要贸然干涉,大家一闹情绪,他们二车间的生产任务谁给他完成啊?
更说不好晚上会有人砸自己家的玻璃去。
所以每每中午下班铃声一响。
眼瞅着胡继松和其他**个玉雕技师,把饭盆、饭票交给自己的学徒工,帮他们去食堂打饭。
然后这他们自己就从原料堆里,拿出已经打磨得差不多的石材,上手雕刻起来。
二车间的车间主任只能报以无奈的苦笑赶紧离开,来一个眼不见心不烦。
这年头,小青年挑逗老头子,取笑干部,已经成了常有的事儿。
他心知自己碍眼,待不了多久,就肯定会听到“现在谁还管谁啊,不赚白不赚,不挣白不挣。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谁挣钱多谁才是好样的……”之类,对他有失尊重的屁话。
至于把这些石雕烟灰缸推荐给厂领导,看看能不能作为厂子新业务的心思。
车间主任想都没想过。
尽管他自己知道天天厂领导催着创新车间拿出新东西来。
而且他其实觉得这些东西满不赖,尤其那个城门楼的烟灰缸让他爱不释手。
可一来玉雕厂做去做石雕,领导绝对会认为这是自甘堕落之举。
二来他也怕让领导看了这些东西,明显可以发现工人们都没法正心干活了,心思全花在这些邪门歪道上了。
会更生气,会怪罪他管理不善。
所以说,多一事比如少一事。
反正这么大的厂子也垮不了,他一个小小的车间主任,何必操这个心呢。
就这么着吧,大家能相安无事最好,对付一天是一天。
第二百七十章 睿智
望着切成片的又薄又嫩的羊肉,红红亮亮、规规正正地横卧在洁净的青花瓷盘里。
宁卫民恶狠狠的盯着,夹着,仿佛有一个世纪没见过、没吃过涮羊肉了。
他眼下只知道把手里的筷子千百遍地往返于肉盘与火锅之间。
然后狼吞虎咽的咀嚼,咽下,再一个循环。
甚至连倒满酒的酒盅都顾不上端起来抿上一口。
尽管餐厅里雾气萦绕,密不透风。
什么烟味儿、酒味儿、肉味儿、汗味儿、火光、蒸汽……全掺乎在了一起。
混成了一种让人极不舒服的甜不索索的味道。
虽然周围的环境嘈杂无比。
孩子哭,大人闹,喝酒划拳,乱得跟菜市场似的。
人待在这儿只能拼桌吃饭,不扯着嗓子喊,都没法和熟人说话聊天。
但这家馆子的涮羊肉,还是把宁卫民给彻底征服了。
在蒸汽、火气的氤氲中,他的味蕾和肠胃所感受到的美好,让周围环境的一切缺陷都不算什么了。
是的,别看他跟贪吃蛇似的德行显得有点没出息,可也怪不得他啊。
首先是他肚子太素了,缺肉啊。
最近财运亨通这没错,可问题是挣来的钱他也不敢随心所欲、胡吃海塞啊。
老爷子不让在先。
既怕落在周遭旁人的眼里遭忌,徒生是非,也怕他花顺了就搂不住手。
而他自己同样舍不得。
因为只要还有猴票在邮局里卖,他挣的钱就得紧着干这个用。
那么每次一花钱,他心里就忍不住会按心里的“汇率”进行价值比对。
单枚八分钱就等于一万二,四方联三毛二等于五万五,整版六块四就等于一百五十万到一百八十万……
这tm还怎么花钱呀?
以他的感受,吃顿早点就得两万一顿,当然肉疼得紧,太有罪恶感了。
所以自打那顿十来块的烤鸭之外,宁卫民还真就是没再和老爷子下过馆子。
他们平日里的吃喝虽然确有改善。
可程度也就是糙粮改细粮,追上了邻居们的水平而已。
这次要不是为了康老爷子双喜临门,俩人达成了共识,都觉得该来庆祝庆祝。
他们也不会这么铺张的。
其次,这家眼下落户在东安市场里的“民族饭庄”,可不是普通餐馆。
这个名字是“运动”那几年的叫法儿。
而它的本名,就是鼎鼎大名的“顺风来”啊。
虽然宁卫民前世也曾经在王府井吃过不少次“顺风来”涮羊肉,就没有过丁点的好印象。
甚至他还认为这种打着老京城字号的百年老店,纯属旅游景区刻意仿古的样子儿货。
服务差得要命不说,吃的东西也落俗套,除了价高,没什么值得称道的地方。
可正因为如此,他这一吃就吃出不一样来了。
首先,这肉和前世的肉差老鼻子去了。
眼前这肉可是真好,全是大自然孕育的小尾巴绵羊的精华部分。
说白了这羊就不是吃饲料的,全是吃牧草长大,绝对纯天然绿色环保。
“上脑”、“大三岔”、“小三岔”、“磨裆”、“黄瓜条”,用手切得能透过肉片看见青花盘子的底纹。
绝没有拿机器切的冻肉,合成肉糊弄人这一说。
其次,那火锅子也真是紫铜特制的。
不但是挂锡里,用的是也银炭旺火。
不是拿黄铜炉子、酒精炉子、电炉子凑合懵事儿的。
这种传统方式的涮羊肉火力猛,热得快,那自然就香。
真下筷子,肉片入锅一烫即熟。
绝不是煮,才会又嫩又香。
再有,这年头的高汤今后可没处找去。
涮羊肉的锅子里料放有葱白、海米和真正的蒙古“口蘑”。
说出来也许都没人信,那味儿已经不仅是鲜了。
居然锅里的汤是越涮越清,竟然没血沫子,都能直接入口喝的。
这才叫相得益彰。
糖蒜也都是自制的,足足装坛三个月才用以待客。
虽然用的是真糖腌制,外观却不发黄。
白嫩鲜亮,脆而甜香,除膻解腻,生津开胃。
总之,“民族饭庄”如今还存有旧时遗风。
“选料精、加工细、汤味鲜、火力旺”这几个明显特点还没有都给扔了。
最后再加上康术德是个真正的吃主儿,会自己调兑专门小料儿,有芝麻酱、绍兴黄酒、酱豆腐、臆韭菜花、辣椒油、虾油、以及东来顺特制的“铺淋酱油”,美其名曰叫“七宝”。
普普通通的一筷子羊肉,只要扫上那么一点老爷子的佐料,竟然就变成了另外一种蕴藏着无穷快乐的奇妙滋味。
那是“辛、辣、卤、糟、鲜”,神奇地达到了五种味觉的平衡。
想想看,这些条件都加在了一块堆儿,那这顿涮羊肉的口味还能不升华吗?
真比宁卫民吃过的任何一顿火锅都美。
实打实的说,在宁卫民的心里。
什么“四季”、“老五”、“窑台”、“福满楼”、“能仁居”、“聚宝源”、“呷哺呷哺”、“海底捞”……全一边儿待着去吧,根本没法和他吃的这顿比。
他就是想停嘴住口,都管不住自己个儿啊。
如同上一顿那为了拜师,进补的正宗“聚德全”烤鸭子似的。
这是他第二次发自内心的感叹老字号名不虚传。
可惜原汁原味的好,全没能留住,日后变成为拿牌子挣钱的套路了……
“卫民……”
康术德可不知道宁卫民心里发出何样的感慨,他看着徒弟样子只觉得可乐。
“今儿个这涮羊肉,好吃吧?这些调料也只有这儿是最全的。别的地儿都不行。”
“没卤虾油,没鱼露,也算涮羊肉?我还告诉你,这辈子你要不用这么全和的小料吃一次涮羊肉,都不能算是京城人。”
“哈哈哈。吃过一次就得记住了。下回自己调,否则就不是吃主儿,是吃货了。”
跟着老爷子笑呵呵递过了放肉的盘子,比他自己吃都高兴。
“不过,年轻还就得多吃,你这岁数越能吃胃气越壮,这是福气。来来,这盘儿也给你,都倒进去……”
可这下宁卫民倒真有点不好意思了。
他也不知道该应声接过来,还是不接过来。
因为他这才发现,打一开始端上来四盘子肉几乎都进了他的肚子了。
自打吃上了这顿饭,老爷子好像还真没夹上几筷子肉。
净涮白菜、冻豆腐和粉丝了。
老爷子不爱吃肉?
那才是天大的笑话!
就这样,带着一种从未感受过的温暖。
从小像野狗一样跟别人抢食吃的宁卫民,深刻感受到了有长者关爱的美好滋味。
要不说人就是人呢,万物之灵。
他虽然没经历过这种情形,可舔了舔嘴唇,还是无师自通懂得了应该怎么办。
他谢着接过盘子,一气儿就把羊肉全拨在师父那边的锅子里了。
跟着还做了一个惊人之举。
他站了起来,拎着自己的凳子,“蹬蹬”奔餐厅里头就走。
这时候他脑子里想的就一个字儿——吃!
爱多少钱多少钱,豁出去了!
今儿就是吃一个亿的,也不能亏着师父……
只是正因为如此,他那咬牙切齿、直眉瞪眼的冒失劲儿,可也把同桌的人吓了一跳。
尤其是康老头,连声惊问。
“干嘛去呀?卫民!卫民!……你这冲谁啊?”
没想到宁卫民一回头,回答让人哭笑不得。
“我……我再加几盘肉去啊。您老还没吃呢。您踏实坐着……”
“嗨……那……那你抱凳子干嘛?看着跟要干架似的……”
“我不是怕待会儿回来就找不着了吗……”
好,这一句,整个大桌儿的食客都乐了。
这时候坐康术德旁边的一个中年工人搭腔问上了。
“老爷子,这是您儿子还是孙子啊?看着楞,还挺懂事啊。孝顺。”
“不是,都不是,您走眼了,这是我徒弟。”
“徒弟?那更不容易了,现在的年轻人有几个还把师父当回事啊。就我们厂那帮小子,个顶个儿刺头儿不服管。背后不把你当仇人骂你祖宗八代就算好的了。还是您有福气呀。您哪厂的……”
好家伙,越说越是满拧,哪儿和哪儿啊。
不过老爷子还是绿皮儿萝卜——心里美啊。
(注:口蘑是生长在蒙古草原上的一种白色伞菌属野生蘑菇,只生长在有羊骨或羊粪的地方,味道异常鲜美。由于蒙古口蘑土特产以前都通过河北省张家口市输往内地,张家口是蒙古货物的集散地,所以被称为“口蘑”。这种蘑菇产量不大,需求量大,所以价值昂贵,历来是国内市场上最为昂贵的一种蘑菇。如今真正的“口蘑”已经绝迹,这个词仅代指为一种白蘑菇的种类。和过去已不是一回事了。)
第二百七十一章 特长
“嘿!你还挺美的呀!说你呢!要去哪儿啊?”
随着一声挑衅的喝问,宁卫民站住了脚,并且抬头紧张的打量前后夹着他的这两辆自行车。
蹬车的俩人,一个是坨儿不小的黑胖子,另一个膀大腰圆的小伙子。
他们每辆车车后面还都带着一人,四个人全都穿着劳动布的工作服。
尤其为首这黑胖子,这么问的同时,故意斜楞着眼看宁卫民。
一看就是故意找茬,不怀好意。
此情此景,宁卫民登时就毛了。
不过对这帮就像地里钻出来似的人,他也是一头雾水,不明所以。
要知道,今天风沙大,他换了衣服,却没摘口罩。
这帮他根本不认识的人就这么堵上了他,会不会是认错了人呢?
“我没招你们啊?我怎么了我?”
“你怎么了?你说你怎么了?这麻袋里是什么啊?”
“没什么呀……就是垃圾场捡点破烂儿……”
“破烂儿?笑话!你这一袋子的铜,少说也得有个上百块吧。”
黑胖子说这话的时候,两辆自行车后座的人都自觉从车上下来了,分立旁边。
那俩人手里还都拿着粗木棒子,很自然的把宁卫民围在了中央。
宁卫民心里这个急啊。
这时候他再傻,也知道自己的确被人盯上了。
但他还算沉着,硬挺着腰子,控制着不让腿打哆嗦。
“得嘞,看来你们就是冲我来的呀。没关系,这麻袋铜我给你们了,咱交个朋友。可哥儿几个,你们到底是哪庙的神仙啊?总得让我明白明白吧?”
黑胖子这时候笑了,他一偏腿从车上下来了。
走到宁卫民面前,右手握成鸡头状,指尖向下,重重点着他的脑门。
“呦呵,你还想跟大爷盘道怎么着?还交个朋友?你丫配吗?”
就这几下,戳得宁卫民脑门生疼,忍不住往后退了好几步。
这让那些围着他的其他人发出了轻蔑的嘲笑。
而黑胖子说完,从后腰也抄出了一把大号扳手,在手里掂着,耀武扬威。
“你想明白明白是不是?好,那我就让你今儿这顿打,挨得明明白白的。我们是东郊废品回收站的,懂了吗?后面的话,还用说吗?”
“你个王八蛋!竟然敢私自换铜、贩铜,给盲流子们买手表!”
“你这是投机倒把,私自截留国家物资。知道不知道?”
“就这些铜,还……还用你给?我们合法没收!”
“老子还能把你送派出所去,让你吃不了兜着走!知道不知道?”
这时,旁边其他人也纷纷发出了威胁。
“小丫挺的,你丫爪子伸得够长的啊,也不看看谁的地盘儿!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我说最近收上来的紫铜怎么一下少这么多呢。妈的,敢情全让你个王八蛋弄走了!”
“别你妈废话了。小崽子,老老实实把你身上钱掏出来,要是敢滋扭,说个不字儿,大爷楔死你!”
听到这里,宁卫民心里真是半点侥幸也没了。
他心知肚明遇上了一伙儿半官半痞,明目张胆以强凌弱,妄图抢劫私分的歹徒。
该怎么办呢?
听话给钱吗?
不能!
不是他舍不得,而是这帮人霸道惯了。
就冲这欺负人的德行,无论给不给,他都绝没好果子吃!
果不其然,就在宁卫民冒着冷汗,闹心虚的当口。
那些人连等都不愿意等了。
黑胖子朝另外几个一挥手,几个人就带着狰狞同时围上来。
宁卫民甚至能听见他们几个手上骨节活动的啪啪声。
心里一惊之下,他知道没有什么余地让他想办法了。
必须赶紧采取措施,试着逃走。
“别别!”
他假装害怕求饶,举手喊起来。
“你们这是什么意思?不就是钱吗?我拿,我拿,还不行嘛。我钱都在包里呢……”
说着,他把手里的包和麻袋一起扔在地上。
然后故意先把麻袋踢向了这几个人。
随后才蹲下,拉开那大包翻找起来。
这就是他使得缓兵之计啊,就跟评书里假装溃败对付骄兵悍将的办法似的。
先得山野遍洒金银,以利诱致,弄没了敌人的锐气才好下手。
果不其然,那几个小子,都被麻袋口袋露出的那些铜吸引了注意力。
“嘿,真有货哎。”
“妈的,都是紫的。”
“这孙子,还挺会挑……”
可就在他们喜滋滋正美的时候,刚刚还表现得软弱无能的宁卫民,突然间跳起来发难了。
敢情他在书包里翻找是找武器呢。
一是军用水壶,一是二齿钩!
而这小子也深得出奇制胜的精髓,不动是不动,一动就要人命啊。
他愣是把还有多半壶水的军用水壶当成了流星锤使。
抡起水壶的帆布带子,兜了一个圈子,狠狠发力砸向左边的小子。
结果就这一家伙,正好抡在那拿棍子的小子面门上。
“咚”的一声,好象是石头砸在砖墙上。
那小子一声没吭,就流着鼻血,面口袋似的直直地倒下去了。
而与此同时,宁卫民右手的也没闲着。
二齿钩也是以王八拳的路数。
他倒拿着,抡圆了,使出了全部力气砸在了另一个家伙的胳膊肘上。
于是这小子捂着胳膊一个踉跄,就软在地上开始哀嚎。
这就叫,金银财宝价最高!贪心却是斩人的刀!
宁卫民果决的很,此时再没半点耽搁。
把手里的东西全冲剩下的俩敌人扔出去,然后转身就跑。
等到黑胖子和另一个家伙一个愣怔反应过来,再迈步追去的时候。
宁卫民都跳过路边的大沟,蹿出去五六米远了。
不能不说,这小子算是有脑子的,相当清楚自己的优势和劣势。
他知道自己这京剧小生的身体条件,最优的发展路线,也就是当个床上英雄。
上炕能找着媳妇,下炕认识鞋那种。
论打架那可绝对不行。
别看开头他这两下占了大便宜,但那都是攻其不备,出其不意之效。
再留下来就是找死,让人搓弄的命了。
而反过来呢,他的敏捷属性高啊。
比起那黑胖子和另一个壮汉,属于身轻如燕的,何况天天这么徒步拉练着。
抛下一切的累赘,他绝对有把握能在剩下的三人里当个长跑冠军。
再加上他算准了自行车没法下农田。
对头们还得留下人照顾那俩伤兵,外加看东西。
黑胖子和那个家伙,顶多能有一个人追他,就不错了。
所以他不往路上跑,专往路边的农田里钻。
连头都不带回的,专心致志的奔向自由的旷野。
在身后砖石横飞。
在“小杂种,你别让老子逮住你”的怒骂中。
在“你等着,再见面,爷爷把你脑袋剁下来”恐吓下。
就这么狼奔豕突,逃出生天了。
必须得说,人有时候不逼自己一下,就永远不知道自己的潜力有多大。
这就像宁卫民,如果平时要他跑的话,怎么也不可能赶上真正的运动员。
但这样生死攸关,肾上素爆发的情形下,这小子比刘翔还能个儿。
他就跟练过“草上飞”似的,那是真正的飞人。
粪坑!
“嗖”——就跃过去了。
灌木丛!
“刷”——就迈过去了。
一百一十米栏算什么呀!
他打破了亚洲纪录,他超越了世界纪录!
裤子破了,鞋头开了,扎一裤裆的小针刺儿,根本不在乎!
没有人能追上他,没有人能挡住他,没有人!
就像李宗盛的那首歌,他是和自己赛跑的人!
第二百七十二章 预防针
自打有了这个想法,宁卫民倒是很快就克服了心里的障碍。
毕竟是穿越人士。
来自后世的他更加的务实,不比这年头的人,有死要面子活受罪的毛病。
身为孤儿的经历,也让他懂得生存比脸重要的道理。
所以对他来说,真正的问题只有值不值当一干而已。
而据他观察到的情况来看。
对比几十块月工资的人均收入,如今的废品价格可真不低。
一斤废纸就能卖七分钱,废铁一毛二,废塑料三毛,生铝八毛四,熟铝一块三毛五,黄杂铜两块八,紫杂铜三块八。
特别是可供回收的废品物资涵盖范围还相当广泛,有些后世完全无用的垃圾居然也能卖钱。
像肉骨头、橘子皮、烂布条、碎木头、碎玻璃、牙膏皮和废电池皆能变现。
而且正因为此时的人们太要脸儿,觉得干这个丢人,竞争者也少。
所以他得出的结论是,捡破烂是不体面,可未必就比去国营大厂当正式产业工人挣得少。
更何况,他还看过一部有意思的时代剧呢。
里面的主人公,一个大杂院出身的穷小子。
从八十年代起,就是靠废品回收去捡漏儿,成为收藏大家的。
上辈子,他看那电视剧可上瘾了。
或许是因为他从事的行业与之贴近吧。
也或许因为他一样曾是个被人瞧不起的穷小子,代入感十足啊。
他看的时候,就总想着自己要有这样的机会,那该是多么的牛x闪电啊。
而现在再看看成为宁卫民自己,那人设简直跟电视剧里的主人公是一个模子啊。
时代一样……
一穷二白的处境……
同样住在前门楼子底下……
家里还有个现成的高人康老头儿呢……
除了没有那二百五一样的奇葩女朋友,和那莫名其妙的疯狗对头。
嘿!就没这么合适的了!
如果要再过三十年之后,还能有那部电视剧上映,他都敢起诉那剧组去。
哪儿能不经他同意,就把他的人生经历给剽窃成电视剧呀?
至少演员你总得换一个吧?
总不能找个还不如老子帅的呀。
对,就这么办!
英雄莫问出身!
天予不取,必遭天谴!
所以没多纠结,宁卫民就下定决心了,也要照方抓药去捡漏儿发大财。
可惜啊,对这个年代的一知半解,让他一不留神还是犯了老毛病了。
等真干上了,他才知道,哪儿有他想象得那么好啊。
第一,是能捡到的废品太少了。
要知道,这年代可真穷啊,人人都不富裕。
连政府都重视资源有效利用和无谓的消耗。
所以回收范围才这么广,定的废品价儿才这么高。
老百姓又不傻,谁自己个儿不把能卖的东西存着啊?
因此往往宁卫民掏十条胡同的铁皮垃圾桶,也未必能凑出卖几毛钱的东西来。
那电视剧里整个一误导,全给说反了。
什么老百姓日子越来越好了,就没多少破烂可收啦。
屁!越穷,才越没东西呢。
第二呢,同样是因为资源有限,导致竞争也挺激烈。
扛着麻袋没干几天,宁卫民就发现了,其实捡破烂的人并不少,每个垃圾桶都有常驻军。
而这种专业人士,往往都是破衣拉撒的老头子,老太太。
他们还都推着一种拾垃圾的小车。
通常是用三个铁轮子,车身的主体就是一只柳条的垃圾筐。
什么铁钩子,木夹子,粗铅丝编的耙子,一干工具都挂车把手上带着。
刨出能卖的东西就放车里,非常方便。
由于那车拉动的声音在寂静的胡同里,分外鲜明响亮。
这种玩意,也被胡同里的孩子们谑称为“土坦克”。
而他一大小伙子,和这样明显是老无所依的老人争抢地盘,实在于心不忍。
更何况人无害虎心,虎还有伤人意呢。
有那么一次,他在著名的八大胡同之一——胭脂胡同掏垃圾桶的时候,就碰上横主儿了。
当时,他从垃圾桶里扒拉出几张沾满了油墨的牛皮纸来。
刚要往自己麻袋里装,忽然耳听身后有窸窣的声响。
一回头,见一个花白头发的瘦老婆子就站在他身后。
正用那双阴鸷的黄眼珠子狠狠地盯着他。
他再一看对方手里拿着个铁钩子,似乎有点明白了。
可就在要解释一番的时候,却不妨那糟老婆子已经先发制人的骂了起来。
“你个小兔崽子,谁让你来这儿的!这是老太太我的地盘儿!”
“你他娘的,还不给我滚!再有下一次,我跟你没完!”
说着就举起了家伙,一钩子就把那些牛皮纸勾在地上了。
当时给宁卫民吓得魂飞魄散,撒丫子就跑啊,心都快停跳了。
可说真的,真不能怪他胆儿小。
关键这老太太那模样太凶了。
大眼珠子,长指甲,一脸沟壑纵横的干肉。
看着别说压过梅超风了,简直和恐怖片里的魑魅魍魉一模一样。
而且他在家附近捡破烂,那就得选在天黑之后。
这年头的胡同里那又是什么样的模样啊?
昏黑不堪,墙壁灰泥剥落,露出的都是坑坑凹凹像被人凿过的一块块青砖。
就这样的环境里,鬼气森然啊,再冒出这么一个黑山老妖似的老太太,谁能不胆寒?
不留下了严重的心理阴影就不错了。
所以自此之后,他觉得这行是真没法干了,愁得天天在家里唉声叹气。
更难过的是,连他自己都忍不住恨自己废物。
想想吧,能回到这个年代,是多么大的幸运啊。
可眼睁睁看着天赐的猴票,却没法尽情往自己怀里扒拉。
这又是多么大的折磨?
自诩有一身的本事吧,偏偏找不到丝毫用武之地。
好不容易实际操作一把,就连捡个破烂都这么失败。
这又是多么大的打击?
大概永远不会有比他更苦逼的穿越者了。
不过话说回来。
幸好是宁卫民的身边,还有康术德这位真正的行家啊。
康老爷子见宁卫民精神状态不对,问清楚情况,稍微的点拨了那么几句。
就让这小子受到了莫大的启发,找着了方向。
老爷子说了,这京城打小鼓儿的,虽然是不设门脸儿的行业,可也有高低可分。
人和人的水平相距悬殊,里面耐琢磨的东西多了。
最关键的,就是哪儿买哪儿卖。
拿这行里的高级人物来说,那得穿着体面,专门出入府门、宅门。
除了珠宝璀钻,细毛皮货,文玩字画和瓷器家私,其他一概不收。
囤来货之后,转卖古玩铺子,金店银楼,或是私交较好的收藏大家。
中等的人物呢,那也得衣帽整洁。
这个层次,同样无需走街串巷,只和典当铺打交道即可。
从中接手已经成死当的旧衣旧鞋以及各种家用物品。
然后收拾一新,去市集上转卖估衣,或是摆“老虎摊儿”去。
只有低级的人物,才跟现在收废品的差不多,俗称“串街的”的。
收购废旧钢铁、残破没法用的家具、农具、衣物,有时还承接小偷的赃物。
再往下还有最底层的,纯粹只靠拾荒过活,也就是俗称“捡破烂儿”的。
但即使是“捡破烂的”仍旧有层次高低之分。
傻的就是没有固定地方溜街的。
是碰上什么捡什么,挨饿是必然的。
而聪明人都有个共性,知道找宝地生财。
像果子市里捡烂果子的,跟着东交民巷的洋马车拾粪的,又或是沿着西山铁路捡煤块儿的。
起码也能混个温饱。
所以这就说明了,干什么全得动脑子。
如今呢,尽管高级的和中级的都不让干了,这行见不到大利了。
但要从中挣小钱,也必须得先想明白了,捡什么和去哪儿捡的问题才行啊。
老爷子不亏是行里的前辈,这番话是太有价值了。
而聪明人一点就透,话到此为止,宁卫民可就自己活动上脑筋了。
是啊,先把这两样弄明白了,比什么都重要。
那就按着这路子想呗。
废品里什么最好卖钱啊?
这……当然是有色金属啊。
那哪儿的有色金属最多啊?
这个……肯定是工厂呗。
那最后,工厂的垃圾车又奔哪儿去啊?
得,就这么着,醍醐灌顶一样,宁卫民豁然开朗了。
后来的几天,他都是跑到大北窑的马路上盯着各工厂区的垃圾车。
兹要遇见有运垃圾的车出厂区,他就赶紧高举一盒烟跑到马路边儿去跟司机招手。
试的次数多了,还真有司机看见他停车的。
这时候宁卫民抓住机会上去一套磁,烟往司机手里一拍。
那些厂里的垃圾往哪儿倒,也就搞清楚了。
注:老虎摊儿,专卖捯饬货,指以旧货刷洗冒充新的。老虎意为“吃人”,说的是摊主黑心,以次充好。
第二百七十三章 讨主意
看日头,大概是下午两点左右。
宁卫民大致把自己的收获归置了一下,举起了二齿钩向着盲流子们振臂高呼。
“哎!我要走了啊。你们谁还想让我带东西,赶紧过来,登记一下。”
这是他的习惯,一旦肚子有了饥饿的感觉,就是他收工的时候。
出于健康的考虑,他不允许自己在饥饿的状态下,还在这样恶劣的环境里继续劳作。
另外,也只有这时候走,他才能舒舒服服的坐车回家,避开下班晚高峰公共汽车的拥挤。
说白了,捡破烂对他只是不得已的权宜之计,出卖时间和劳力赚钱只是无奈。
他的本性喜欢好逸恶劳和投机取巧。
并没有想长期当破烂王,然后晋升环保大亨的打算。
今后的人生方向,自然还是得去挣轻松钱才行。
然而他的想法和理想,是这些盲流子们没法理解,也想象不到的。
他们只知道宁卫民如不赶在商店在打烊之前会去,就没法为他们大伙儿买东西了。
因此几乎都对宁卫民的处境充满了同情。
可怜他每天大老远来,大老远去,发财的时间却那么少。
像“将军”带着三个盲流子向宁卫民走过来的时候,每个人嘴里就都念叨着便宜话。
“‘采购’,这就走了啊?又没过足瘾头吧?”
“我都替你可惜,时间都耽误在路上了。最值钱的垃圾,往往都是下午和晚上才送来呢。”
“就是,你应该跟我们大伙住一起来,想挖随时来挖,那才划算嘛。”
“嘿嘿,不过你这小体格太单薄了。还得多吃点,养得壮点,才好发财……”
而这一点,也被宁卫民加以利用上了。
他正好借此提出自己的要求。
“是啊是啊,我跟你们比不了,哪儿有你们这身力气?所以说,既然我给你们买东西提供方便了,你们是不是也替我着想一下,让我也方便方便啊?”
眼瞅着几个盲流子听到这话愣了神,宁卫民进一步作解释。
“你们看看。我每天捡的东西太杂了,都凑一块儿,也忒不好拿了。我总得先去卖了才能给你们买东西吧?这么着行不行?我捡的东西跟你们折算成铜件儿。”
这时看表情,几个盲流子明白是明白了,可显然还有点犹豫。
宁卫民自然知道他们担心什么,便又补充说明。
“放心,不会让你们吃亏的。价钱就按废品站的价钱算。如果份量超出的,我肯定还给你们补上,无论你们要东西还是要钱,都行。”
“怎么样?我只想图个轻装前进。难道你们对我还不放心吗?”
“我说,昨天的东西可就是这么办的,不信你们问‘将军’……”
听到提到自己,“将军”赶紧拿出一个铜管,放在另一只手里的秤盘上,当面就约上了。
“对对,我还欠你小子三块钱是不是?按说好的。我就拿这铜管抵了啊。你看,一斤一两,你还占便宜了呢。”
说实话,宁卫民此时只想骂街。
因为他一眼就看出来了,“将军”这是当面儿跟他捣鬼糊弄他呢。
就那铜管里,绝对塞了不少土。
扔秤盘上直冒烟儿,份量绝对要少算二两。
不过哪怕明知如此,他也不能说半个“不”字儿。
一是当面不能不给“将军”面子,毕竟这是垃圾场老大,开罪不起。
二是他还得靠“将军”帮忙掌称呢,也得借助“将军”的权威说服别人。
三是“将军”给的铜件儿,明显泛着玫瑰色的光。
这就说明,那铜管是紫铜的。
那每斤要比黄铜多一块呢,实际也并不亏。
还别说,或许就是宁卫民的“傻气”发挥的作用。
不但让“将军”对他挺满意,其他仨人也因为“将军”的话打消了疑虑,都答应了。
他们甚至允许宁卫民自己从他们的东西里挑选中意的玩意上称折算。
这可真正如了宁卫民的意了,那他还能客气嘛。
他拿出包里的账本,先记好了几个人需要的东西,
就跟着盲流子到了大家临时存放东西地方,就开始从中挑拣紫铜。
而且由于只重质量,不怎么重份量。
在“将军”的大秤下,宁卫民很快和盲流子们完成了交易。
只是有一条让他挺难受。
那就是他今天的收获太少了。
当日的劳动成果,不过是一个破铝盆,七八斤电线,两个轴承,一把铜锁,一个铜把手,两个瓦楞钢板,五斤不到的废塑料和三十来斤的废铁。
刨去铜锁、铜把手和铝盆他自己留下,和提前把轴承里的铜件偷偷抠了下来。
其余的东西顶多值个十一二块。
哪怕加上购物需要垫的几块钱,也就能换出六斤铜件儿。
这实在是太少了点,就这么回去,可有点让人不甘心啊。
眼瞅着面前的地上还有不少优质的货色,实在是诱人。
宁卫民心里是一个劲儿着急,怎么能多弄点铜走呢?
好在他脑子快,眼珠一转就一个主意。
没多久灵光一现,他赶紧开口又问了一句。
“对了,你们要不要手表啊?要吗?谁要的话就得再让我挑点铜当定金,我才好把表给你们买回来。”
这话茬一提,可真是管用。
别人还没说话,“将军”倒先动心了。
因为这年头,全钢手表可是大件儿,“三转一响”之一啊。
那不光是块手表,而是能够显示身份的高档消费品。
哪怕是珍珠、沪海、双菱这样的国产表,那戴在手腕上也倍儿有面子,别人的笑容都能多几分。
因为作为团伙的头儿,“将军”腰包鼓了以后,其实早就惦记弄块表来,风光风光了。
可这玩意需要工业券,不是有钱就能买的。
在“将军”的脑瓜子里,也知道十五张工业券是必不可少的先决条件。
万没想到宁卫民今天突然提了出来,让他还真是又惊又喜。
“你真能买到吗?你有这么大能水?可别骗我!”
“哪儿能呢?骗谁我也不敢骗你啊?那我还想不想干了?”
“也对,可你小子哪儿去弄工业券儿啊?”
“这……你就别问了,反正我有把握能在商店里买到。”
“那你要多少铜啊?”
“那……当然越多越好了。手表的价格你知道吧?一百二呢。我哪会带着那么多钱啊。你要想明天要,我今天就得带足了铜才行。我琢磨,总得再拿走三四十斤铜才够吧。”
眼瞅着“将军”脸上神色变化,宁卫民就知道这家伙已经开始动心了,迟疑只是担心所要冒的风险罢了。
于是以退为进,他又抓紧时间,激了“将军”一下子。
“不过话说回来,这铜我带走这么多,你也没法相信我啊。这就难办了……”
“要不这样,再等等的好。容我再干上两三天,差不多我就能凑出买表的钱。”
“到时候还是我把表拿来,你再给钱的好。你这两天呢,最好也再想想,免得反悔。”
“只是丑话说前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要是这几天商店真卖完了,我也没办法,就只能再等机会了……”
这话一说,“将军”激动得龇牙了。
他实在无法抗拒拥有一块手表的诱惑。
更无法容忍与本该属于自己手表失之交臂。
于是一拍大腿,破釜沉舟似的做出了决定。
“别啊,等什么等,夜长梦多。不就是点铜嘛。有什么信不过的。四十斤就四十斤。给你!”
随后,还指着其他盲流子今天的收获说。
“我的铜不够,你就从他们别人的货里凑。他们的铜要还是不够,大不了你就跟我回窝棚去拿。回头拿了谁的,拿了多少,我跟他们说一声就行。”
宁卫民眨了眨眼睛,这时反倒故意做出迟疑的样子。
“将军,你……你还真敢给我呀?难道你不怕我……”
而这反倒更让“将军”心里更踏实了。
他哈哈一笑,颇为得意的说。
“那当然。不说你小子没这个胆儿,你也没那么傻。你自己不是刚说过嘛,你才来干几天,就差不多挣出一块手表钱来了。你会为这一百二十块砸了自己的金饭碗吗?不能……”
这一席话,立刻说得旁边其他几个盲流子为之喝彩,相当的佩服。
宁卫民便也赶紧做出一副感受到了王霸之气的表情,便秘一样举起了大拇指。
“英明神武啊!难怪您坐着垃圾场的头把交椅!”
要说“将军”也真吃捧。
就像被宁卫民碰到了痒痒肉,他乐得都合不拢嘴了。
粗壮的大手只把秤杆一挥,以睥睨天下的爷们儿劲儿放话。
“拿吧,随便你拿。拿到你小子满意为止。”
第二百七十四章 婚礼
自打有了这个想法,宁卫民倒是很快就克服了心里的障碍。
毕竟是穿越人士。
来自后世的他更加的务实,不比这年头的人,有死要面子活受罪的毛病。
身为孤儿的经历,也让他懂得生存比脸重要的道理。
所以对他来说,真正的问题只有值不值当一干而已。
而据他观察到的情况来看。
对比几十块月工资的人均收入,如今的废品价格可真不低。
一斤废纸就能卖七分钱,废铁一毛二,废塑料三毛,生铝八毛四,熟铝一块三毛五,黄杂铜两块八,紫杂铜三块八。
特别是可供回收的废品物资涵盖范围还相当广泛,有些后世完全无用的垃圾居然也能卖钱。
像肉骨头、橘子皮、烂布条、碎木头、碎玻璃、牙膏皮和废电池皆能变现。
而且正因为此时的人们太要脸儿,觉得干这个丢人,竞争者也少。
所以他得出的结论是,捡破烂是不体面,可未必就比去国营大厂当正式产业工人挣得少。
更何况,他还看过一部有意思的时代剧呢。
里面的主人公,一个大杂院出身的穷小子。
从八十年代起,就是靠废品回收去捡漏儿,成为收藏大家的。
上辈子,他看那电视剧可上瘾了。
或许是因为他从事的行业与之贴近吧。
也或许因为他一样曾是个被人瞧不起的穷小子,代入感十足啊。
他看的时候,就总想着自己要有这样的机会,那该是多么的牛x闪电啊。
而现在再看看成为宁卫民自己,那人设简直跟电视剧里的主人公是一个模子啊。
时代一样……
一穷二白的处境……
同样住在前门楼子底下……
家里还有个现成的高人康老头儿呢……
除了没有那二百五一样的奇葩女朋友,和那莫名其妙的疯狗对头。
嘿!就没这么合适的了!
如果要再过三十年之后,还能有那部电视剧上映,他都敢起诉那剧组去。
哪儿能不经他同意,就把他的人生经历给剽窃成电视剧呀?
至少演员你总得换一个吧?
总不能找个还不如老子帅的呀。
对,就这么办!
英雄莫问出身!
天予不取,必遭天谴!
所以没多纠结,宁卫民就下定决心了,也要照方抓药去捡漏儿发大财。
可惜啊,对这个年代的一知半解,让他一不留神还是犯了老毛病了。
等真干上了,他才知道,哪儿有他想象得那么好啊。
第一,是能捡到的废品太少了。
要知道,这年代可真穷啊,人人都不富裕。
连政府都重视资源有效利用和无谓的消耗。
所以回收范围才这么广,定的废品价儿才这么高。
老百姓又不傻,谁自己个儿不把能卖的东西存着啊?
因此往往宁卫民掏十条胡同的铁皮垃圾桶,也未必能凑出卖几毛钱的东西来。
那电视剧里整个一误导,全给说反了。
什么老百姓日子越来越好了,就没多少破烂可收啦。
屁!越穷,才越没东西呢。
第二呢,同样是因为资源有限,导致竞争也挺激烈。
扛着麻袋没干几天,宁卫民就发现了,其实捡破烂的人并不少,每个垃圾桶都有常驻军。
而这种专业人士,往往都是破衣拉撒的老头子,老太太。
他们还都推着一种拾垃圾的小车。
通常是用三个铁轮子,车身的主体就是一只柳条的垃圾筐。
什么铁钩子,木夹子,粗铅丝编的耙子,一干工具都挂车把手上带着。
刨出能卖的东西就放车里,非常方便。
由于那车拉动的声音在寂静的胡同里,分外鲜明响亮。
这种玩意,也被胡同里的孩子们谑称为“土坦克”。
而他一大小伙子,和这样明显是老无所依的老人争抢地盘,实在于心不忍。
更何况人无害虎心,虎还有伤人意呢。
有那么一次,他在著名的八大胡同之一——胭脂胡同掏垃圾桶的时候,就碰上横主儿了。
当时,他从垃圾桶里扒拉出几张沾满了油墨的牛皮纸来。
刚要往自己麻袋里装,忽然耳听身后有窸窣的声响。
一回头,见一个花白头发的瘦老婆子就站在他身后。
正用那双阴鸷的黄眼珠子狠狠地盯着他。
他再一看对方手里拿着个铁钩子,似乎有点明白了。
可就在要解释一番的时候,却不妨那糟老婆子已经先发制人的骂了起来。
“你个小兔崽子,谁让你来这儿的!这是老太太我的地盘儿!”
“你他娘的,还不给我滚!再有下一次,我跟你没完!”
说着就举起了家伙,一钩子就把那些牛皮纸勾在地上了。
当时给宁卫民吓得魂飞魄散,撒丫子就跑啊,心都快停跳了。
可说真的,真不能怪他胆儿小。
关键这老太太那模样太凶了。
大眼珠子,长指甲,一脸沟壑纵横的干肉。
看着别说压过梅超风了,简直和恐怖片里的魑魅魍魉一模一样。
而且他在家附近捡破烂,那就得选在天黑之后。
这年头的胡同里那又是什么样的模样啊?
昏黑不堪,墙壁灰泥剥落,露出的都是坑坑凹凹像被人凿过的一块块青砖。
就这样的环境里,鬼气森然啊,再冒出这么一个黑山老妖似的老太太,谁能不胆寒?
不留下了严重的心理阴影就不错了。
所以自此之后,他觉得这行是真没法干了,愁得天天在家里唉声叹气。
更难过的是,连他自己都忍不住恨自己废物。
想想吧,能回到这个年代,是多么大的幸运啊。
可眼睁睁看着天赐的猴票,却没法尽情往自己怀里扒拉。
这又是多么大的折磨?
自诩有一身的本事吧,偏偏找不到丝毫用武之地。
好不容易实际操作一把,就连捡个破烂都这么失败。
这又是多么大的打击?
大概永远不会有比他更苦逼的穿越者了。
不过话说回来。
幸好是宁卫民的身边,还有康术德这位真正的行家啊。
康老爷子见宁卫民精神状态不对,问清楚情况,稍微的点拨了那么几句。
就让这小子受到了莫大的启发,找着了方向。
老爷子说了,这京城打小鼓儿的,虽然是不设门脸儿的行业,可也有高低可分。
人和人的水平相距悬殊,里面耐琢磨的东西多了。
最关键的,就是哪儿买哪儿卖。
拿这行里的高级人物来说,那得穿着体面,专门出入府门、宅门。
除了珠宝璀钻,细毛皮货,文玩字画和瓷器家私,其他一概不收。
囤来货之后,转卖古玩铺子,金店银楼,或是私交较好的收藏大家。
中等的人物呢,那也得衣帽整洁。
这个层次,同样无需走街串巷,只和典当铺打交道即可。
从中接手已经成死当的旧衣旧鞋以及各种家用物品。
然后收拾一新,去市集上转卖估衣,或是摆“老虎摊儿”去。
只有低级的人物,才跟现在收废品的差不多,俗称“串街的”的。
收购废旧钢铁、残破没法用的家具、农具、衣物,有时还承接小偷的赃物。
再往下还有最底层的,纯粹只靠拾荒过活,也就是俗称“捡破烂儿”的。
但即使是“捡破烂的”仍旧有层次高低之分。
傻的就是没有固定地方溜街的。
是碰上什么捡什么,挨饿是必然的。
而聪明人都有个共性,知道找宝地生财。
像果子市里捡烂果子的,跟着东交民巷的洋马车拾粪的,又或是沿着西山铁路捡煤块儿的。
起码也能混个温饱。
所以这就说明了,干什么全得动脑子。
如今呢,尽管高级的和中级的都不让干了,这行见不到大利了。
但要从中挣小钱,也必须得先想明白了,捡什么和去哪儿捡的问题才行啊。
老爷子不亏是行里的前辈,这番话是太有价值了。
而聪明人一点就透,话到此为止,宁卫民可就自己活动上脑筋了。
是啊,先把这两样弄明白了,比什么都重要。
那就按着这路子想呗。
废品里什么最好卖钱啊?
这……当然是有色金属啊。
那哪儿的有色金属最多啊?
这个……肯定是工厂呗。
那最后,工厂的垃圾车又奔哪儿去啊?
得,就这么着,醍醐灌顶一样,宁卫民豁然开朗了。
后来的几天,他都是跑到大北窑的马路上盯着各工厂区的垃圾车。
兹要遇见有运垃圾的车出厂区,他就赶紧高举一盒烟跑到马路边儿去跟司机招手。
试的次数多了,还真有司机看见他停车的。
这时候宁卫民抓住机会上去一套磁,烟往司机手里一拍。
那些厂里的垃圾往哪儿倒,也就搞清楚了。
第二百七十五章 贤内助
望着切成片的又薄又嫩的羊肉,红红亮亮、规规正正地横卧在洁净的青花瓷盘里。
宁卫民恶狠狠的盯着,夹着,仿佛有一个世纪没见过、没吃过涮羊肉了。
他眼下只知道把手里的筷子千百遍地往返于肉盘与火锅之间。
然后狼吞虎咽的咀嚼,咽下,再一个循环。
甚至连倒满酒的酒盅都顾不上端起来抿上一口。
尽管餐厅里雾气萦绕,密不透风。
什么烟味儿、酒味儿、肉味儿、汗味儿、火光、蒸汽……全掺乎在了一起。
混成了一种让人极不舒服的甜不索索的味道。
虽然周围的环境嘈杂无比。
孩子哭,大人闹,喝酒划拳,乱得跟菜市场似的。
人待在这儿只能拼桌吃饭,不扯着嗓子喊,都没法和熟人说话聊天。
但这家馆子的涮羊肉,还是把宁卫民给彻底征服了。
在蒸汽、火气的氤氲中,他的味蕾和肠胃所感受到的美好,让周围环境的一切缺陷都不算什么了。
是的,别看他跟贪吃蛇似的德行显得有点没出息,可也怪不得他啊。
首先是他肚子太素了,缺肉啊。
最近财运亨通这没错,可问题是挣来的钱他也不敢随心所欲、胡吃海塞啊。
老爷子不让在先。
既怕落在周遭旁人的眼里遭忌,徒生是非,也怕他花顺了就搂不住手。
而他自己同样舍不得。
因为只要还有猴票在邮局里卖,他挣的钱就得紧着干这个用。
那么每次一花钱,他心里就忍不住会按心里的“汇率”进行价值比对。
单枚八分钱就等于一万二,四方联三毛二等于五万五,整版六块四就等于一百五十万到一百八十万……
这tm还怎么花钱呀?
以他的感受,吃顿早点就得两万一顿,当然肉疼得紧,太有罪恶感了。
所以自打那顿十来块的烤鸭之外,宁卫民还真就是没再和老爷子下过馆子。
他们平日里的吃喝虽然确有改善。
可程度也就是糙粮改细粮,追上了邻居们的水平而已。
这次要不是为了康老爷子双喜临门,俩人达成了共识,都觉得该来庆祝庆祝。
他们也不会这么铺张的。
其次,这家眼下落户在东安市场里的“民族饭庄”,可不是普通餐馆。
这个名字是“运动”那几年的叫法儿。
而它的本名,就是鼎鼎大名的“顺风来”啊。
虽然宁卫民前世也曾经在王府井吃过不少次“顺风来”涮羊肉,就没有过丁点的好印象。
甚至他还认为这种打着老京城字号的百年老店,纯属旅游景区刻意仿古的样子儿货。
服务差得要命不说,吃的东西也落俗套,除了价高,没什么值得称道的地方。
可正因为如此,他这一吃就吃出不一样来了。
首先,这肉和前世的肉差老鼻子去了。
眼前这肉可是真好,全是大自然孕育的小尾巴绵羊的精华部分。
说白了这羊就不是吃饲料的,全是吃牧草长大,绝对纯天然绿色环保。
“上脑”、“大三岔”、“小三岔”、“磨裆”、“黄瓜条”,用手切得能透过肉片看见青花盘子的底纹。
绝没有拿机器切的冻肉,合成肉糊弄人这一说。
其次,那火锅子也真是紫铜特制的。
不但是挂锡里,用的是也银炭旺火。
不是拿黄铜炉子、酒精炉子、电炉子凑合懵事儿的。
这种传统方式的涮羊肉火力猛,热得快,那自然就香。
真下筷子,肉片入锅一烫即熟。
绝不是煮,才会又嫩又香。
再有,这年头的高汤今后可没处找去。
涮羊肉的锅子里料放有葱白、海米和真正的蒙古“口蘑”。
说出来也许都没人信,那味儿已经不仅是鲜了。
居然锅里的汤是越涮越清,竟然没血沫子,都能直接入口喝的。
这才叫相得益彰。
糖蒜也都是自制的,足足装坛三个月才用以待客。
虽然用的是真糖腌制,外观却不发黄。
白嫩鲜亮,脆而甜香,除膻解腻,生津开胃。
总之,“民族饭庄”如今还存有旧时遗风。
“选料精、加工细、汤味鲜、火力旺”这几个明显特点还没有都给扔了。
最后再加上康术德是个真正的吃主儿,会自己调兑专门小料儿,有芝麻酱、绍兴黄酒、酱豆腐、臆韭菜花、辣椒油、虾油、以及东来顺特制的“铺淋酱油”,美其名曰叫“七宝”。
普普通通的一筷子羊肉,只要扫上那么一点老爷子的佐料,竟然就变成了另外一种蕴藏着无穷快乐的奇妙滋味。
那是“辛、辣、卤、糟、鲜”,神奇地达到了五种味觉的平衡。
想想看,这些条件都加在了一块堆儿,那这顿涮羊肉的口味还能不升华吗?
真比宁卫民吃过的任何一顿火锅都美。
实打实的说,在宁卫民的心里。
什么“四季”、“老五”、“窑台”、“福满楼”、“能仁居”、“聚宝源”、“呷哺呷哺”、“海底捞”……全一边儿待着去吧,根本没法和他吃的这顿比。
他就是想停嘴住口,都管不住自己个儿啊。
如同上一顿那为了拜师,进补的正宗“聚德全”烤鸭子似的。
这是他第二次发自内心的感叹老字号名不虚传。
可惜原汁原味的好,全没能留住,日后变成为拿牌子挣钱的套路了……
“卫民……”
康术德可不知道宁卫民心里发出何样的感慨,他看着徒弟样子只觉得可乐。
“今儿个这涮羊肉,好吃吧?这些调料也只有这儿是最全的。别的地儿都不行。”
“没卤虾油,没鱼露,也算涮羊肉?我还告诉你,这辈子你要不用这么全和的小料吃一次涮羊肉,都不能算是京城人。”
“哈哈哈。吃过一次就得记住了。下回自己调,否则就不是吃主儿,是吃货了。”
跟着老爷子笑呵呵递过了放肉的盘子,比他自己吃都高兴。
“不过,年轻还就得多吃,你这岁数越能吃胃气越壮,这是福气。来来,这盘儿也给你,都倒进去……”
可这下宁卫民倒真有点不好意思了。
他也不知道该应声接过来,还是不接过来。
因为他这才发现,打一开始端上来四盘子肉几乎都进了他的肚子了。
自打吃上了这顿饭,老爷子好像还真没夹上几筷子肉。
净涮白菜、冻豆腐和粉丝了。
老爷子不爱吃肉?
那才是天大的笑话!
就这样,带着一种从未感受过的温暖。
从小像野狗一样跟别人抢食吃的宁卫民,深刻感受到了有长者关爱的美好滋味。
要不说人就是人呢,万物之灵。
他虽然没经历过这种情形,可舔了舔嘴唇,还是无师自通懂得了应该怎么办。
他谢着接过盘子,一气儿就把羊肉全拨在师父那边的锅子里了。
跟着还做了一个惊人之举。
他站了起来,拎着自己的凳子,“蹬蹬”奔餐厅里头就走。
这时候他脑子里想的就一个字儿——吃!
爱多少钱多少钱,豁出去了!
今儿就是吃一个亿的,也不能亏着师父……
只是正因为如此,他那咬牙切齿、直眉瞪眼的冒失劲儿,可也把同桌的人吓了一跳。
尤其是康老头,连声惊问。
“干嘛去呀?卫民!卫民!……你这冲谁啊?”
没想到宁卫民一回头,回答让人哭笑不得。
“我……我再加几盘肉去啊。您老还没吃呢。您踏实坐着……”
“嗨……那……那你抱凳子干嘛?看着跟要干架似的……”
“我不是怕待会儿回来就找不着了吗……”
好,这一句,整个大桌儿的食客都乐了。
这时候坐康术德旁边的一个中年工人搭腔问上了。
“老爷子,这是您儿子还是孙子啊?看着楞,还挺懂事啊。孝顺。”
“不是,都不是,您走眼了,这是我徒弟。”
“徒弟?那更不容易了,现在的年轻人有几个还把师父当回事啊。就我们厂那帮小子,个顶个儿刺头儿不服管。背后不把你当仇人骂你祖宗八代就算好的了。还是您有福气呀。您哪厂的……”
好家伙,越说越是满拧,哪儿和哪儿啊。
不过老爷子还是绿皮儿萝卜——心里美啊。
(注:口蘑是生长在蒙古草原上的一种白色伞菌属野生蘑菇,只生长在有羊骨或羊粪的地方,味道异常鲜美。由于蒙古口蘑土特产以前都通过河北省张家口市输往内地,张家口是蒙古货物的集散地,所以被称为“口蘑”。这种蘑菇产量不大,需求量大,所以价值昂贵,历来是国内市场上最为昂贵的一种蘑菇。如今真正的“口蘑”已经绝迹,这个词仅代指为一种白蘑菇的种类。和过去已不是一回事了。)
第二百七十六章 出其不意
说到重文门旅馆的部门设置、人员安排,那就更具有国营特色了。
也更能体现出当年体制内的优越性。
首先从大面儿上讲,单位里几乎就没有临时工。
哪怕是装卸工,哪怕是保洁,哪怕是刷碗的、扫地的、打扫厕所的,也一律是正式编制的职工。
而重点在于再苦、再累的岗位,也能变得不苦不累。
没别的,秘诀唯有人多而已。
明明一个人就能干的活儿,用三个人来分担,谁还能叫苦叫累?
其次在职务上的叫法,我们国营旅馆和西方资本主义国家的饭店也有区别。
虽然一样划分了前厅部、客房部、餐饮部、工程部、财务部、行政部这些部门。
每个部门也都有经理。
但再往下细分就不一样了。
国营旅馆可没有什么主管、领班的。
与主管、领班能够进行对标的基层干部就是组长和副组长。
像宁卫民办入职手续找过的政工组、后勤组,就统统隶属行政部。
前厅部也一样,往下分为接待组和经营组,也可以简称为一组、二组。
接待组的职能主要负责领导会议室日常布置,以及配合主管部门视察工作,和记录留言、信件、报纸传递。
经营组的职能是办理旅客的入住和离店手续,电话预约业务和火车票代购业务。
如果不算当头儿的和财务部派驻过来的收银员。
所有基层职工全都加在一起的话,足有十七个人。
再加上这两个组编组也没那么死板,除了组长、副组长不变,基层职工是可以互相替换的。
那可想而知,人员如此富余的情况下,这班儿上的会有多么轻松。
事实上,除了夜班是安排两个人值班之外。
无论早班儿还是中班儿,前厅部每个班儿都能至少排五个人。
那一天最忙的时候,差不多就是十二个人一起分担工作,工作量简直微乎其微。
所以对于前厅部的人来说,大部分的时间都无事可做。
无论聊天、看报纸、看杂志还是吃零食、甚至是串岗,跑到别的部门去游荡。
只要别太过分,都任凭尊便。
只是连宁卫民算在内,整个前厅部也只有三个男的,那两位还几乎长期“焊”在了夜班的岗位上。
于是自然不须说,每天早上打开水的活儿,肯定就非宁卫民莫属了。
此外,他作为新人,还得接手一些别人嫌琐碎的杂事儿。
比如说去库房领点办公用品和票据单。
或是跟邮局的人打交道,每天给领导办公室送送报纸和给各部门分发信件什么。
很有点像收发室老大爷干的跑腿儿的事儿。
但哪怕如此,也依旧拥有大把的空闲,宁卫民完全实现了来这儿的初衷——舒坦的混日子。
只是世事终究不会那么完美,现实和想象间多少存在些扭曲。
有些小烦恼也是宁卫民始料未及的,那就是性别差异啊。
俗话说,三个女人一台戏啊。
他每天身边连轴上演四台大戏,凑齐了“十二金钗”,想想那得有多热闹吧。
就这些大姑娘小媳妇,谁都把他当成调侃的目标,时不时的还“开开车”。
是真把他当成什么都不懂的小弟弟了。
可问题他其实什么都懂,这又是什么滋味?
不理不睬不行,一开口把人家说得脸红不行,真逗出点非分之想更不行。
这待在美人窝里的福气,也不是那么好消受的。
好在在经历了长达多半拉月的工作洗礼后,由于一个上夜班儿女同事发烧打了点滴。
宁卫民提前被调到了夜班,开始和另一个男同事做搭档。
这一下他就解脱了,真是彻底清净了。
他还真没想到,当初自己最不乐意接的差事,如今竟然变成了救他于水火的契机。
而且说实在的,只有上了夜班才知道夜班的好处。
因为这年头可没有谁会大晚上的要求住店,京城火车站最晚的火车也就是十点钟。
所以哪怕对于早班儿和中班儿而言,前厅部夜班儿的工作量都少得可怜。
值夜班的人,连叫早服务都无须提供,不过是应对偶然突发事件而已。
比如说客人得了急病需要联系救护车。
比如说房间漏水、断电,得通知工程部,及时给客人调配房间。
又比如配合一下公安部门检查和抓捕工作。
再或者是有火情发生,配合政工组和消防员做疏散工作。
除此之外,顶多也就是接一接外线电话,记录一下给客人或者是单位领导的留言而已。
那大可以用看书、看报、聊天、甚至是和其他部门的职工一起打牌,或者是趴着桌子上、躺在椅子上睡觉的方式,打发掉漫长而又无聊的夜晚。
此外,单位还管夜宵和早饭,每天夜班补助五毛钱。
完全是吃饱喝足,睡着觉就能挣钱的美差啊。
恐怕整个京城,也没有什么工作,比干这个再省心的了。
熬夜伤身体,当然有点。
可年轻人,谁会怕爆肝到午夜啊?
何况趴桌子上睡也是睡,无非晚一点睡,睡得没那么舒服罢了。
与报酬相比,这点瑕疵真不算什么。
也就是大晚上上班,黑灯瞎火、交通不便,对女同志不太方便。
男同胞才能摊上这个福气。
宁卫民甚至觉得,假如和新搭档混熟了。
他偶尔脱岗溜出去趟鬼市,也不是什么问题。
唯独让他有点顾虑的,就是他把一位姑娘的岗位给顶了,很有可能让另一位男同事失望,继而对他产生怨愤。
不过他头一天上夜班,就连这点担心,也消散了。
因为当接待组组长,把他介绍给新的工作搭档后。
那个比他大不了几岁,名叫张士慧年轻小伙子,不但用友善的微笑表示了由衷的欢迎。
甚至在组长离开后,热情洋溢,把他当成了救星一样表示感谢。
“哥们儿,真得谢谢你啊。你来了,算把我给彻底拯救了。”
“哎呦,你千万别这么客气。要把我吓跑了,你就得一个人盯夜班了。”
“哈哈,没开玩笑,我一说你就明白了。你顶的岗啊,原先是我对象。我们俩就是上夜班谈上的。可坏就坏在,从此之后,她就对我跟别人上夜班不放心了,非要陪着我。这不,就把自己陪进医院去了。你这一来呢,咱俩搭档,我对象也就能放心了。而且还能轮换了,我也有重见天日的一天了,难道我还不该谢你吗?”
宁卫民算听明白了,合着这事儿背后还藏着一段夜班浪漫史,和常年当夜游神的心酸。
“应该应该,敢情我积了这么大功德。那你光拿嘴谢可不行,怎么也得送我一写着‘助人为乐’的锦旗啊。”
这话一说,对话的两人都被对方逗乐了。
张士慧主动递过来一根烟,嘴里还贫呢。
“嘿,哥们儿,锦旗就锦旗,不过你得容我慢慢绣着。至于现在,咱还是来点实惠的。来,冒一颗……”
宁卫民道着谢接过来,却不敢就这么点上。
“哥们儿,在这儿能抽吗?”
张士慧却不吝那个,直接划着火柴给宁卫民递火。
“没事儿,这又不是白班儿?只要小心点,别着了就行……”
喷云吐雾间,他已经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大咧咧招呼着。
“等着,我拿个烟灰缸去。对了,我这儿还有高碎呢。哪是你杯子?你先刷刷,一会儿咱俩都泡上一杯,再接着聊……”
第二百七十七章 赴宴
风还在刮。
宁卫民低着头在路上蹒跚的走。
没办法,腿脚乏得要命,想快都快不起来。
何况他裤子右腿儿开了个大口子,一迈步,就如同穿旗袍似的露出小腿。
左脚的鞋面和鞋底分开了一半了,也跟蛤蟆嘴似的吐着脚指头。
这样的行装也累赘啊。
不仅如此,更为丢人的是,他这一撒开脚丫子,没敢回头,只顾傻跑。
居然一气儿跑到了两公里外的八里庄。
在这儿人生地不熟的,他连公共汽车牌子都不知道哪儿找去。
这不,沿着这条大道奔西,步行了又有二里地了。
可别说站牌子了,他就没见过一辆途径的汽车。
往来的只有牲口拉的大车,连“三蹦子”、三轮车、自行车也没一辆,居然比东郊还荒凉呢。
他是真想找个百货商店,赶紧换条裤子,换双鞋啊。
他也想找个地方坐下,吃点东西歇歇脚,再把前前后后细想一遍。
刚才事情发生得太快了,他的脑子已追赶不上。
可惜,既没有商店,也没有地方让他吃饭,让他休息。
这条路上就是个纯粹荒郊野地。
除了道路两边的野树杂草,到处都是随风舞动的爆土扬烟。
既然如此,那也只好慢慢的溜达着吧。
终归方向是没错的,想必在太阳落山之前,再怎么也找着回家的路了。
哎呀!
现在的他,就像是一只饿着肚子又伤了翅膀的小鸟儿,心里充满了窘迫的哀叹。
自然而然,思念起前世的好处来了。
还是网络时代牛啊。
再偏僻的地界,用智能手机app上下个单,也会有车来接的。
哪儿用得着受这种罪啊?
还是法治社会好啊。
就这样的情况,立马报警,保准儿能让这帮小子直接进去。
回头再告他们一个倾家荡产,哪儿用受这种气啊。
不过话说回来,今儿再怎么着,也得说是不幸中的万幸。
亏得他够机智够勇敢,才能顺利的脱离险境。
否则真挨这么一顿胖揍,小命能保住,也免不了折胳膊断腿的。
至于谈到损失,其实倒真的没有什么。
因为盲流子给的钱和他自己的钱,都在身上揣着呢。
真没了的,不过是大包里那些干活用的家什,还有一麻袋的铜而已。
而明天,他是定不会再回东郊垃圾场了。
自然,那帮盲流子让他代买的东西也就无需采买了。
如果这么来论的话,他甚至是赚的。
关键还是他被这无妄之灾,整得小心肝儿很受伤啊。
他的自尊不但受到了野蛮的践踏,而且自己也有点臊得慌呢。
因为点儿背是点儿背,可说到根儿上还能怪谁呢?
多半还得怪他自己个。
师父早就提醒过他了,他也不是不明白道理。
可谁让他不当回事,非要奔着沟里去啊。
这恐怕就叫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所以说,他想跟老爷子诉诉苦都不好意思启齿。
哎,师父要是知道,别说安慰他了,准保得挤兑他。
“你小子,有脑不用,纯属有病。活该!还是赶紧找个安静的地方,好好数数你自己个儿的脑细胞儿去吧。”
…………
当天,宁卫民到家的时候,又已经是饭菜飘香的时辰,傍晚六点多了。
但这可不是路上真走了这么长时间。
事实上,下午两点多他就走到金台路了。
其他的时间,都是因为他买鞋,买裤子,吃饭,洗澡,换衣服耗费的。
所以,等到他进院儿的时候,已经没了穿着露腿裤子、开口鞋的那份落魄。
但换上了新裤子和新鞋,却也引得邻居们一双双眼睛都是探询的意味。
像边大妈和罗婶儿就主动询问起他来
“哎哟,卫民,今儿出去一趟,回来怎么就换新的了?这是捡着什么宝贝了吧。发洋财了?”
“民子,这两天可头一次看你回来这么晚。哎,你那大提包怎么没了?”
宁卫民早料到会有这一出,所以路上已经编好了借口。
“嗨,罗婶儿,发什么财啊。不瞒您说,今儿我可太倒霉了。回来的路上,裤子剐了不说,还一脚踩泥里了。您猜怎么着?等我拔出脚来,面儿是面儿,底儿是底儿。我不买新的,怎么回来啊。回头还得劳烦您帮我撩两下,把这裤子补补呢……”
“嗨,大妈。您问我那大帆布包啊,让我给处理了。不为别的,人家垃圾场贴了告示,不让再随便捡垃圾了,一个带红箍的跟我说,以后垃圾场就政府管起来了。我一琢磨,那些东西用不着了,干脆烂七八糟的一卖,换俩钱儿得了……”
嘿,要说这小子是真能编,故事讲得活灵活现。
几句话逗得边大妈和罗婶儿笑不拢嘴。
不过话说回来,这也是强颜欢笑。
属于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自己心里的苦自己知道啊。
真等到一进屋,宁卫民也就变了颜色。
躺到床上,只知道闷闷的抽烟。
还得亏今儿老爷子上的是晚班,他不用再跟谁演戏了,否则更得郁闷死。
不为别的,关键是这口气缓不过来。
他脑子里倒想不转悠这事儿,反复告诉自己一切都过去了,都不成。
窝囊,呕心,憋屈,太欺负人了!
凭什么啊?
老子吃了那么多苦,才好不容易找个赚钱的营生,容易嘛。
结果自己的算计、经营全都白费,只为了让别人来欺侮!
师父话说的好听,暴力是蠢人的无奈之举。
可难道在耍胳膊根儿的手里,聪明人就只能老老实实当被厨子提在手中的鸡啊?
难道除了把亏吞进肚子里,敬而远之,就什么也干不了了吗?
而就在宁卫民心里运气的时候,偏偏房顶上的耗子也来捣乱。
这帮家伙也不知撒了什么疯,反常极了。
天儿还没全黑呢,就在他头顶上顶棚上闹腾,“吱吱”叫个没完。
最可气的是,他眼睁睁看见,一条耗子尾巴还从顶棚的小洞里垂下来。
这不成心嘛!
躺在床上的宁卫民感到邪火一下下的往脑门上拱。
他也懒得起来,烟叼嘴里,直接扒了脚下的袜子缠成了一个蛋。
然后使劲儿朝着那耗子尾巴扔了过去。
可惜顶棚太高,他又没有金镖黄天霸的本事。
于是袜子失了准儿,不但根本就没砸中。
反倒掉了下来,正砸在了他自己的眼睛上。
“哎哟!”
瞧瞧,多倒霉吧。
可也别说,就这一家伙,宁卫民反倒如同一休哥附体,忽然想到了两处差点被忽略的重要关隘。
他眼眶子是一黑,可心里却是一亮,立刻从床上翻身坐起来。
第一,这件事,多半只是废品站的人想要报复他。
否则的话,这帮头脑简单的人,为什么还要给他钱呢?
要想办他,当然在垃圾场下手最稳,活埋了他都没人知道。
第二,这帮废品站的人太自以为是了,暴力这种威慑,也是需要条件才能运用的。
这毕竟是新社会了,不是旧社会了,他们要是真正的流氓,他还真惹不起。
可问题是他们不是啊。
都是有正式工作的人,而且想继续过肥的流油的好日子,才会来找他的。
俗话说得好,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他一个无家无业的孤儿,真要是奔着砸锅去,想要大家一起完蛋。那还不定谁怕谁呢?
第三,也是巧了,今儿赶上这天气,他带着口罩,连脸都没露出来。
即使盲流子们也不知道他的姓名和住处。
那就是说,现在他在暗,那帮兔崽子在明。
所以这么看,这事儿有缓儿啊,他还真未必非咽下这口窝囊气……
ps:这本书从开始写,就有人轻率的胡喷。
有人质疑宁卫民母亲死于交通事故,疑宁卫民父亲烟酒过度而死失实。
有人对买猴票表示质疑,以为猴票不能快速变现,买了不卖,是无意义的。
有人说物以稀为贵,猴票攒多了,反而会便宜
还有人说应快进快出,买古董,买四合院,不一而足,总之认为靠猴票发家不可能。
脑子里这么想的人,其实他们本身思维里就只有其他重生文里的套路了。
就好像世界只有一种可能似的。就好像物以稀为贵的常识,别人不知道似的。
也是这些人,连过去有马车,有牲口,有山路,有大解放卡车都不清楚。他们的脑子里造成车祸就是一种可能性。
也是这些人,连过去八分钱,一毛,一毛三的白酒都不知道,几分钱的蜜蜂烟和大公烟都不知道。更不清楚越是卖力气的底层人越喜欢烟酒麻醉自己。不清楚连旧社会的车夫,有点钱都是花在烟酒上了,连嘬铁钉子都是可以下酒的。
也是这些人,连猴票有多少倍涨幅也没有算过,连哪一年允许私房买卖,什么时候才有购买旧货的渠道,什么时候个体户才能从事单纯的小商品买卖,何时能开办私人公司,都不清楚。
否则他们是不会表达出这样的意见的。
他们对旧时光的理解,恐怕只限于他们自己的想象。
他们所认可的过去,也恐怕只是他们愿意相信的一部分。
我本来懒得理会,只是觉得这种刻舟求剑的逻辑实在有些好笑,但为了真心看书的朋友减少点无效评论,还是顺便说上两句吧。
第一,主角前世是干什么的?主角未来要干什么?书里早都有提示。
别的重生文猴票没用,不代表这本书也一样。你没见过卖猴票的,我就让你见见。
本文猴票是利器。以后剧情中必要的道具,不但会有买卖,而且起到的作用会超出所有人想象。
第二,收藏是要讲性价比的,收藏是讲顺序的,而且要**制和客观条件。
简单说,老东西是都便宜,可相互比较,还是有贵贱,潜力和保存条件也不一样。
闭眼就买,什么都出手的,太傻,肯定会有取舍。
这个问题到此为止,以后不会再提。
看过我旧作的读者应该大致知道。
我写书是根据真实历史客观出发的,是有真实资料支持的。
我的主角到什么时候,才会办什么事。
我UU小说的年代和社会,既非空想出的旧时光。也不是千篇一律只有一种可能的世界。
第二百七十八章 甩不掉
得到这两封信,宁卫民心里好一阵狂喜,前几天的一切怀疑和担心都散去了。
因为只要广告有了效果,就证明他的想法是可行的。
足以说明他的尝试获得了成功,这条路完全可以走下去。
随后,他就把那两位客户的地址摘录下来,另行更换了较大的信封。
然后把油印好的两份资料分别给对方记了过去。
第一笔业务就这样宣告完成了。
而自此,他似乎开始转运了。
全国各地的来信,每天都在持续增加,三封、四封、六封、七封……
来信地址中不但出现了京城本地人。
最远范围也逐渐扩至黄河以南和北方工业重镇。
显而易见,这长达一周的空档阶段。
应该就是刊物发行的时间差,刊物读者距离京城远近以及邮局工作效率导致的。
宁卫民则为此越来越有信心。
因为每一封信件,都代表着一份五元的利润落入口袋。
完全可以预见,照这个速度,广告费用回收已经不再是问题,挣多少钱才是问题。
现在宁卫民是真的发现了,自己的神仙鱼孵化技术,能孵化的根本不是鱼,而是利润。
每天都有一张张五元钱钞票跟小鱼儿似的自己游进他的手里来。
他所要做的,只需要把信拆开,把钱取出来,再寄一封回信而已。
而像这样躺着睡觉就能挣钱的感觉,本质上是和比尔盖茨一个样的,是要多爽有多爽。
连他自己都佩服自己,经常忍不住得捶着床夸自己几句“太牛x了!”。
然后再照照镜子,无比幸福的道上一句。
“我怎么就这么帅,这么精明呢?连点儿缺点都没有?真他妈痛苦……”
当然,这只是他自己臭嘚瑟。
实事求是的说,他可并不如自己感觉那么完美,这件事也不是一点副作用都没有。
毕竟这个年代大杂院是没什么**的,像他收信越来越多的情形,落在各家邻居们的眼里是不能不生疑的。
像居委会主任的边大妈,出于职责和好意。
很快就登门来问了。
“民子,你最近一段时间怎么有那么多信啊?你搞什么鬼呢?那些都是什么信啊?千万可别惹出事儿来啊……”
好在宁卫民脑子也快,钱揣兜里可没人知道,他只拿信瓤儿出来说话。
“大妈,您看看,这都是全国各地热带鱼爱好者,我是把自己养鱼的经验拿出来跟人家交流。现在不是流行集邮呢嘛,我也赶个时髦,正好用这样的方式攒点外地邮票啊?您说说,这是坏事吗?”
老太太看过了几封信,发行果然都是一样的,这下放心了。
“嗨,你可别怪大妈多事。咱们一院儿十几年的邻居了,我是看着你长大的,那就得对你负责,也得对得起你爸你妈。总不能一起住着,什么都不管不问不是?既然是交流养鱼,还能集……集那个邮,你就弄着吧……”
但即便如此,嘴里还是免不了带着絮叨,训诫了一番
“民子,不过不怕你不爱听,大妈还得劝你一句。弄这些鱼啊鸟的事儿,差不多就得了,不顶吃不顶喝,那是少爷秧子干的事儿啊。你趁着年轻,还是该得学点正经的本事。上个电大什么得多好,学个修车补胎的手艺也行啊,要么就安心工作,政治上给自己树立个要求。不比把时间花费在这上头强。一寸光阴一寸金,寸金难买寸光阴,别白白浪费了时间,等以后老眉咔嚓眼了再后悔。你说你要是退休了,再弄这些也不晚啊……”
“哎。是嘞是嘞,谢谢大妈。可您容我点工夫,好好想想,该怎么努力才是……”
宁卫民听边大妈在耳边儿念咒就头疼。
心说这以后是什么年代啊,您那一套不吃香了,全是带着死性味儿的妈妈令儿。
可老太太终究是好意,他也只能当好话听着。
不耐烦中,忽然想起了国庆节,边家还得办喜事儿呢,老大边建军改娶媳妇了呀。
这下有了辙,赶紧打岔。
“对了,边大妈,您家的喜事儿都忙和怎么样了,缺什么不缺啊?咱说点实在的,有什么用我帮忙的,你可言声啊?千万别跟我客气……”
别说,不实在的人口称实在,可真管用。
竟然一下让老太太眼角乐出了褶子。
“嗨,忙活的差不多了,都靠大家帮忙啊。你康大爷给请了瑞宾楼的大师傅,过两天就来砌灶搭大棚。”
“罗大婶的大儿媳妇答应出面充当这个娶亲太太。虽说就一个大胖小,可现在不都是一个孩子了嘛。这就是个全福人儿啦。”
“至于鱼呀鸡呀肉呀什么的,采购上的事儿你米婶儿包揽了。汽水啤酒罐头什么的,建功现在不就能帮上家里嘛。”
“说起来,这还多亏你给找的好工作呢。没什么啦,真没什么让我愁的啦。倒时候你呀,帮着大妈贴贴喜字儿,放放鞭炮就行了……”
宁卫民见老太太越说越高兴,心里也是偷笑着得意,嘴上越发甜了。
“好嘞,大妈,那就提前预祝您也早日报上个大胖孙子。赶紧升级做奶奶拉。再等孙子尽快长起来,您也来个四世同堂。那您才叫真正的福气呢。”
这下老太太真是荣光绽放了。
“好好好,借你吉言。你这孩子就是嘴甜。说话招人爱听。你也是,踏踏实实干正经事,干出样儿也赶紧成个家,让你们宁家有个香火才是正经事啊。你说是不是?傻孩子。”
“瞧您说的,怎么又拐我身上了?那我也谢您吉言。不过大妈咱可说好了,回头我找不着好对象,您可不能不管。”
“你这孩子,又瞎逗了是不是?你真找不着,大妈给你介绍……”
宁卫民挂着笑容,总算像送神一样把老太太送了出去,眼瞅老太太进了自己的屋。
他这才轻呼出一口气来。
别说,他也觉着好像是有点疏忽了,光一心盼着来信了。
可忘了这年头的人是没有**的,这信一多起来也是个麻烦。
这不,周遭的邻居们就先奇怪上了。
虽说他的技术还是真的,这年头也没法律管这种事儿,他钻空子谈不上违法乱纪。
可这年头,标新立异你再能折腾,千万不能放在明面上啊。
否则得到的不会是佩服,那就是多方针对和严厉打压了。
看来,还是最好把收信地址挪个地儿最妥当。
可这年头没处租房,也没处买房啊。
要不暗地里跟负责送信的邮差打个商量?
花点儿钱买个私人服务,让他帮着先保管,私下里找他去拿信?
不,这样更是欲盖弥彰。
就怕让人知道了底子,不出事还好,一旦……
第二百七十九章 托尼?汪
从扇儿胡同往东走,不出二百米就是前门大街。
在当下暂时还冠名为“新京城”的大北照相馆和邮局的路东侧,就是宁卫民要乘坐的202路和203路站牌子。
说来也巧了,宁卫民刚刚走出胡同口。
就发现从马路南边远远驶来了一辆宛如面包形状的公共汽车。
他当机立断,拔腿就跑。
当他跑到了站牌子底下的时候,那下蓝上百的“斯柯达”正好开到。
果不其然,车头的牌子上,显示的数字是“203”。
因为是首发车,车上自然人不多。
站牌子底下除了宁卫民也没旁人等车。
这要晚一点,兴许就错过去了。
正确的举措,让宁卫民极为欣慰。
他上车出示了一下月票,就踏实找了个靠窗的位子坐下了。
不过说实话,这个年代,凌晨时分的京城还真是没什么看头儿。
哪怕是京城最为知名的核心商业区——前门大街也是一样。
要知道,此时人们的生活方式实在是太质朴了,公用设施也实在太落后了。
大街上没有便利店,没有霓虹灯,没有显示屏,没有过街天桥。
电线的连接方式都是明面的,蜘蛛网似的通过木头电线杆在空中相连。
人行横道粗糙得简直像为了孩子们“跳房子”画的线,红绿灯也比后世简易太多了。
就连马路都很窄,四车道的大街就已经算是宽阔的了。
透过乌涂的车窗玻璃,实际上也只有街灯,闪烁着宛如萤火虫似的微弱光亮。
至于沿途两边一家挨一家的店铺。
除了西打磨厂那由正阳楼旧址改造成日夜大食堂,为了接待火车站的旅客还在开门营业,露出了一点代表着接纳含义的昏黄灯光以外。
其余所有商铺,门窗无不严丝合缝,挂着木头闸板,静悄悄的戳在黑暗里。
让人连店铺名称都难以看清。
甚至就连高大巍峨的前门楼子,在黎明前,都只能呈现出青灰色一样的死寂,毫无生气。
说是八十年代的首都,可怎么看,都像是清末民初的京城。
只有当203路由南至北经过伟大领袖纪念堂,人民英雄纪念碑,和**广场,一拐上长安街后,才会显示出新社会的首都气势来。
这里的道路宽阔规整,华灯永远璀璨,两侧树木高耸,苏式建筑林立,把首都最核心的位置装扮得无比庄严、巍峨。
伴随着逐渐亮起的天光,京城火车站传来的《东方红》奏乐声,各式各样的机动车也终于出现了。
伏尔加、大解放、212吉普、三蹦子……
再加上零零散散骑着自行车去赶早班的人们,和当时城市运输主力——蹬着平板三轮拉货的三轮车夫。
一下就让这条全国最著名的大街变得生动起来。
只可惜啊,如此精彩的风景体面的景象,也仅仅限于从**到友谊商店这段儿路程。
当宁卫民从王府井路口下了车,倒车上了大一路,等到一过了永安里就又完蛋了。
因为此时建国门立交桥才刚刚竣工。
建国门一带,除有限的几座建筑之外,一片平旷。
这就是这个时代城里与城外的界限。
一旦逾越了这里,就算是出了城,连缓冲的城乡结合部都没有。
想再看见成规模化的建筑,只能等车开到大北窑了。
而后世知名的cbd地区,现如今还是京城的工业基地。
没有一栋高楼大厦,只有一个个自成体系,如同封闭小王国的厂区。
但即便到了这里,也仍旧不是宁卫民最终的目的地。
下了车,他还得再倒一趟郊区长途304坐上五站地,再徒步走出一公里才行。
因为他要去的地儿,其实是京城东郊最大的露天垃圾场。
而他的职业,就是靠捡垃圾吃饭的拾荒者。
所以这也就说明了他为什么起这么早来赶路。
既是因为路途远,也是他怕邻居搭讪询问。
就连干活儿的装备,他都塞进大包里带着,生怕别人看见。
说起来或许很难让人相信,这个有点丢人的选择。
其实是宁卫民目前唯一的选择,也是最好的选择。
不为别的,就因为时代的局限性。
要知道,宁卫民对这个时代的认识,完全是从影视剧、重生小说和想象中得来的。
他自诩有着饱经社会磨砺的情商和素质,有着穿越时空的金手指,有着一肚子点石成金的办法。
自认为在这么个处处是机会的黄金年代,想要钻个空子发发家,岂不是分分钟的事儿?
哪怕没赶上1979年最后一次非应届毕业生考大学的机会,理所应当也能过得满好。
可惜想象终归只是想象。
作为一个对这个时代缺乏足够了解的人。
宁卫民根本无法准确的衡量这个陌生的年代到底存在着多么大的限制。
在所难免的犯了乐观主义错误。
是的,那些的地名和标志。
开始纷纷改回以前的老地名,老字号。
“东风市场”改回“东安市场”,“京城烤鸭店”率先恢复了“聚德全”的匾。
年轻人甚至穿起了时髦的喇叭裤,姑娘们把头发烫成卷发。
这些都是生活即将发生积极改变的明显信号。
但话说回来,这也只是表面性的变化而已。
真正的内在改变,可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儿,需要一个非常缓慢艰难的过程。
实际上由于改革刚刚开始,此时社会的生态环境,还在遵从着计划经济体系的规则。
现实并没有给宁卫民提供什么大展拳脚,谱写个人传奇的空间。
旧有势力和观念还在人们的心里根深蒂固。
首先说做买卖吧,这个年头就没有合法的个体户。
做小买卖的人有是有,甚至都有人胆大包天,推着小车跑到**广场上,明目张胆卖卞萝卜去。
可有一样,千万别碰上“办公室”的人。
否则就得吃不了兜着走了,东西会被充公、没收、罚款。
倒腾粮票、工业券、侨汇券的事儿,当然也有人在干。
可那罪名也更重,倒卖票证涉及国家经济根本,已经算刑事犯罪的范畴了。
真被逮着,就不是号子里待几天的事儿了,至少也得两年起步。
想吃医院、火车站,当黄牛党同样没戏。
这年头,票证制度严格执行,限制了外来流动人口。
京城的医院仍然是为本地人服务的,到不了挂不着号的地步。
医院看病是三联单制度,也没人愿意花钱买专家号儿。
出差的旅客呢,又几乎都是公派,必须用介绍信买火车票。
那谁会买高价票啊?买了也没法报销啊。
要说这方面唯一可行的,恐怕就是倒卖点电影票或是演出票了。
可干这个,一是利薄,二是有点晚了。
电影院、剧场已经有各路的毛神划定势力范围了。
这些人又哪儿是好惹的啊?
外人贸然伸手,最轻也得捞顿胖揍,弄不好就让人给花了。
至于邮票这东西,倒是没人管,私下里的交易也很繁荣。
可惜的是,多数集邮者都是以票易票,交换自己没有的邮票。
此时集邮就是集邮,仍旧保持着极大的纯洁性。
真有人用重金求购珍惜票的情况不多。
而尤其让人急眼的是,此时猴票已经发行了。
那一张张整版的“金猴儿大钞”就趟在邮局柜台里无人问津。
偏偏对兜里比脸还干净的宁卫民来说,是看得到,吃不着。
这又有多急人啊?
那简直是一种抓心挠肺的折磨啊。
说白了,这就如同盲人似的,若天生看不见也就罢了。
什么是红,什么是绿,全不知道,不难受。
就怕那半道儿瞎了的。
红的怎么艳,绿的怎么鲜,他心里全明白。
那是恨不得拿脑袋撞墙的滋味啊。
当然了,也正因为如此,宁卫民退而求其次,动了上班工作的念头。
觉得为了买猴票,找个事由儿暂时先干着,倒不是不可以。
哪怕是临时工呢,哪怕一个月十几块的工资。
只要拿到手里刨去开销,也够他每月弄两张整版票的了。
一个整版一百五十万到一百八十万,干一个月,就等于能存上三百万呢,值啊。
可惜,这条委曲求全的路也行不通。
永定门外的蔬菜批发站倒是找过一次装卸工。
街道也推荐宁卫民去了。
可人家一看宁卫民京剧小生一样的形象,就把他退回来了。
嫌弃他太单薄,太文弱,干这活儿还不如个老娘们。
于是之后,宁卫民就再没有得到过任何有关工作安排的消息。
说句不好听的,在全国一千七百万返城知青的庞大就业压力下。
连火葬场的焚烧工,环卫局扫街的,外加掏大粪的,都成了得竞争上岗的工作了。
像宁卫民这样的苦孩子,当初有妈的时候都没找着工作,如今成了无根之草,不就更难了吗?
就这样,宁卫民是有力无处使啊。
那些有关未来的那些宏伟大计,都快在他肚子里憋馊了。
就这样,宁卫民是有力无处使啊。
那些有关未来的那些宏伟大计,都快在他肚子里憋馊了。
左思右想下,为了能接住老天爷给的旺旺……不,猴票大礼包。
好像也就捡破烂这一条路能走了。
第二百八十章 京津两地
1978年之后,改革的春风吹遍神州大地。
共和国带着刚刚摆脱禁锢的喜悦,沐浴在新时代的光辉里。
只是尽管社会大体环境在持续不断的好转。
但也并非所有人的日子,都能于第一时间扭转颓势,奔向幸福的康庄大道。
因为有句话说的好,全天下幸福的人都是一样的,而不幸的人却各有各的不幸。
别忘了,五个手指头还不是一边儿长呢。
人世间总有那么少数的几个人,是背得离谱儿的特例。
明明没做错什么,他们的日子却在酸涩的苦水里越浸越深,一点儿不见好转的迹象。
让人无法不心生同情。
可即便是这样的可怜人,也仍旧不是最糟的情况。
因为比一个可怜人还要凄凉的,是两个这样的可怜人碰到了一起。
而且在这两个可怜人之间,还有着事关生存的根本性利益冲突。
说白了,就像电影《唐伯虎点秋香》里的“比惨”段子一样,那才叫造化弄人哪!
这可不是胡说八道,现实生活里,真有这样的事儿。
别处不提,就说京城煤市街扇儿胡同2号院的一老一少吧。
他们就属于这样狭路相逢的两个倒霉蛋。
老的叫康术德。
1918年生人,祖籍津门静海。
少年时逃荒来到京城,后以“打小鼓儿”为业。
由于旧时年月里,京城只有两个行业最来财。
一个是吃瓦片的,另一个就是古玩行。
康术德不但在京城娶了媳妇,还买了房子。
实际上这扇儿胡同2号院,他就是房东。
只是时代的更迭,却让人生的方向很难把握。
解放以后,康术德全家都回了老家。
随后经过十几年的沧海桑田,变得只剩下孤身一人。
1979年,老家房子偏偏又因雨坍塌了,康术德就又跑回京城来了。
再见面,院子里这些老房客对康术德都心生同情。
因为就他那穷困潦倒的样子,比起他当年要饭进京的形容也不差什么。
于是在几户房客的说项之下,经由街道和房管部门批准。
康术德就搬进了他原先住过的两间小北房,暂且容身。
由于户口申请有个过程,康术德领的粮本儿是临时性的,每月的油盐酱醋,暂时都得靠邻居们帮衬。
经济来源呢,康术德也只能先靠给运动中改名为“京城中药店”的同仁堂糊纸盒子聊以过活。
这样的处境,对这么一大把岁数的人来说,可怜不可怜?
可别看他可怜,还有比他更可怜的。
说起来也邪门了,就没有这么巧的。
偏偏就在康老头儿勉强安顿下来不久。
另一位同样有权住这两间小房的主儿,也在1979年冬天,跑回京城来了。
这就是返城知青宁卫民。
说起这小子,更是个苦孩子。
宁卫民是1961年生人,父亲宁长友是大栅栏起重社的三轮车夫。
在他两岁的时候,就因为烟酒无度犯了脑淤血,早早过世了。
宁家实打实,没有什么亲戚朋友。
所以这幼年丧父的孩子,连一天好日子都没有过。
全是靠他那个在街道缝纫社上班的寡妇妈独自拉扯大的。
至于他们娘儿俩搬到扇儿胡同2号院来,当然是康术德一家搬走之后的事儿。
主要是街道干部们特意照顾,可怜卫民妈寡妇失业的不容易。
觉得她们要是搬到这儿来,上班也就近了。
而搬到此处之后,明明住得好好的,宁家娘儿俩为什么又会让这两间小房空置呢?
那也只能说命运的捉弄了。
敢情宁卫民初中毕业后,去京郊房山插队。
偏偏1977年,就因为去房山看他,他母亲在路上出了交通事故,撒手人寰。
而宁卫民没有缝纫手艺去接替母亲的工作,直到两年后,才能按政策把户口迁回来。
可宁卫民接茬又是一个没想到。
终于回到京城的他,发现自己竟然连个落脚的地儿都没了。
他的家已经住进去去一个陌生的糟老头子。
这又是何等的憋屈?
难怪人说,人要是背起来,恨不得连喝口凉水都塞牙,放屁都蹦自己脚后跟呢。
总之,两个走投无路的人都指着这两间小房过下半辈子呢,这事儿一下就拧巴了。
无论是康术德还是宁卫民,谁都想让对方走人。
为此,他们不但让小院里的邻居们评理,还起了激烈的争端,一下子闹到了街道干部面前。
可实打实的来说呢,面对这样的情形,街道干部和邻居们,也是左右为难,难以裁判啊。
无论谁,都该获得同情,获得帮助。
无论谁,都有正当的理由为他们自己主张权力。
所以难啊!怎么解决这个问题,真让人为难!
别说两个不幸的人,他们自己感到烦恼、闹心了。
甚至就连他们身边的这些人,也无不代他们摇头叹息,为难地嘬牙花子。
于是经过好一番合计和商议,街道干部们最终给出的解决方式,那就只能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了——平分!
既然让谁搬走也不合适。
两间小房,就干脆一人一间吧。
可说实话,对这种结果,无论是康老头儿,还是宁卫民,谁心里也舒坦不了。
因为这不是幼儿园小朋友们排排坐,分果果。
首先这房分里外,那就是个问题。
这两间小房,其实是小院正面五间北房最东边的两间。
等于是一个门在里,还有一个门在外的套间。
临时破一个门当然是不现实的。
钱不钱放一边,就是为了保暖考虑,那也得等春暖花开才好动手。
那谁里谁外啊?
两个都想住进里头去,都知道住外面受干扰。
为这,就得先掐一架。
康老头的倚老卖老起了作用。
他说自己岁数大了,受不得风。
以此暂胜一局,搬进了里间。
可没两天他就主动从里屋又换出来了。
不为别的,全因为宁为民把他父母的遗像挂外间西墙上了。
康老头每天出来进去的,都得跟照片上的死人打照面。
时间一长,他受不了了。
是宁可自己一把老骨头吃风,也不愿意再让宁卫民的父母拿眼神瞪自己了。
而这才刚开始,后头的争执就多了去了。
比如说,宁卫民厌恶康老头打呼噜。
康术德呢,又嫌弃宁卫民没规矩,不懂礼貌。
再比如,宁卫民天天怪康术德把外屋弄得都是纸盒子,臭浆糊味儿散都散不出去。
康老头呢,也是坚决不让宁卫民屋里抽烟,怕他把纸盒子引着了。
而且反唇相讥,说他不洗脚就上床,那味儿比浆糊还大。
还有哪,宁为民没收入,可也得吃、得喝。
他毫不客气的拿康老头的米面、煤火来用。
康老头又如何肯干呢?
他当然得捂着,不乐意当冤大头。
可宁为民又说了,这屋里的家具、炉子和锅碗瓢盆可都是他们家的。
不给吃喝,那就别用。
就这样,俩人直吵得惊动了邻居,才在大伙儿的劝说和见证下,又协商出一个法子。
那就是宁卫民每天得帮着糊一定数量的纸盒子,还得把副食本拿出来和康老头公用。
这康老头才能提供免费的吃喝煤火。
总之,这一老一少,从开始碰面争房,彼此就没有过好印象。
带着个人情绪,生活习惯还这么大的差异,自然过不到一块去。
对他们来说,什么事儿都能成为矛盾,人脑子没打成狗脑子已经不错了。
而这,也是给整个小院儿出了道难题。
几家邻居们烦的啊,一说起给这俩人劝架,个个都脑仁儿疼。
难就难在了偏着这个不行,向这那个也不行,怎么办都是错啊。
可也别说,就在大家都以为康老头和宁卫民会在弱弱相残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除了互相伤害再也不会出现其他的可能的时候。
命运这个家伙又安排出了另一种非常奇妙的转折剧情,一下就把局面由坏变好了。
也就是1980年春节前后吧。
这两个堪称是前世冤家、今世对头的人,不但旧日的矛盾全盘化解,反倒还变得亲如一家了。
要问究竟发生了什么啊?
答案其实很简单,就五个字儿而已,患难见真情!
这种转变的起因发生在腊月二十八那天。
老人觉少,就起得早。
那天康术德一起床,就发现屋里煤火味儿不对。
披着件衣服,他寻着味儿就找到了宁卫民的门前。
跟着一通拍门叫人,屋里没丁点儿反应。
老头儿登时急了,知道不妙。
果断拿凳子把内屋窗户给砸碎了,这才救了宁卫民的小命。
偏偏等到过了年之后,又轮到康术德出事了。
一个工作日的中午,宁卫民从外头赶回来吃饭。
没见着吃食,倒是发现老爷子手里拿着纸盒子,闭着眼趴桌子上了。
怎么叫都叫不醒。
再一摸,脑门滚烫。
得了,宁卫民也不含糊,赶紧背上康术德。
又招呼了旁边在家的邻居——退休的边大爷,和居委会主任边大妈老两口。
几个人一起给老爷子送友谊医院去了。
没想到情况不甚乐观,不光得打点滴,人还得住院观察两天。
问题是康术德看病必须自费,这钱谁来掏啊?
就在边大妈跟医院磨嘴皮子,问能不能让居委会作个保的时候。
谁都没想到,这宁卫民出去了一会儿。
半个多小时后回来了,就跟变戏法似的,当场拍出了六十块钱。
更让人没想到的是,急赤白脸交完了钱。
都没容边大妈和边大爷过问呢,宁卫民就一头栽倒在地了。
现场登时大乱啊。
边家老两口也吓坏了,赶紧招呼路过的医生给看看怎么回事。
随后谜底才彻底揭开。
这钱到底是哪儿来的啊?
敢情宁卫民急中生智,他刚才去抽血室献血去了。
兜里的单子写得清楚着呢。
从他身上抽了300cc,换来了这笔救命钱。
还有,可别忘了,这都什么时候了?
宁卫民直到此时,都没吃饭呢。
他背着人到了医院,饿着肚子抽完血,心里又有火,连水都没喝一口,又怎么能不晕呢?
那想想吧,当康术德被救回来,知道了事情的经过,心里又会是什么滋味啊?
人心可都是肉长的,哪怕日常生活里,有着再多的龃龉,也抵不上过命的交情不是?
说起来,这一老一少谁都没想到,真遇到关键时刻,对方会这么干。
所以经过这番折腾,他们都觉着对方是可以共患难的依靠。
彼此念着对方的好,自然而然就和睦起来了。
再往后,那肯定不一样了。
弱弱相残变成了同病相怜,宁卫民敬老,康术德爱幼。
俩人即便再有什么矛盾,互相也能包容了。
他们说话再没动过肝火,倒是经常笑呵呵的聊天逗闷子呢。
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这爷儿俩,原本就是一家子呢。
就这样,街道干部们总算放宽心了,甚至有心想把这一老一少并户,促使他们真成为一家人。
而扇儿胡同的街坊邻居们呢,也都喜笑颜开,把此事当成了“人间自有真情在”的典范,津津乐道个没完。
但在这里,有句话还是得先说明白了。
这看似已经圆满的结果,却并不是故事的结束,仅仅是故事的开始。
因为命运玩儿得这一把花活,其匪夷所思的程度,远超人们所能想象的范畴。
就没有一个人能够觉察到,他们眼里的宁卫民,其实已经不是过去的那个宁卫民了。
这小子的身体里,已经换成了一个全新的灵魂……
这小子的身体里,已经换成了一个全新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