乙字卷 第四十七节 四王八公
王永光不是雏儿,担任崇正书院山长之前他也是在大周王朝吏部、通政司、刑部多个岗位上历练无数了的政坛老人了。
所以当义忠亲王的信函一出现在自己面前时,他下意识的感觉是被齐永泰他们给阴了。
但随即他又意识到只怕青檀书院那边一样跑不掉。
方阁老那边没有态度,这本身就是一个态度。
但这个态度充满了不确定性,这一切就需要自己根据情况自行拿捏了。
义忠亲王意欲何为?
这是王永光一直在考虑的问题。
而太上皇又是什么态度,什么意图?
王永光不相信皇上会看不到这一点,但皇上,乃至朝廷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
轻轻叹了一口气,这真的是树欲静而风不止。
门被敲响。
“请进。”
一名青袍男子进来,“有孚兄。”
“阁老怎么说?”王永光沉声问道。
“阁老说,太上皇抱恙,义忠亲王去问安时,提及此事,表示希望能一观北地文坛盛事,……”男子一拱手之后回答道。
“是文坛盛事这么简单么?”王永光面带怒色,“这关乎南北士林,青檀和我们崇正两大书院,加上白马和崇文书院,还有汤宾尹、缪昌期与朱国祯这么多人,没准儿还会有其他一些士林大贤莅临,这意味着什么,阁老难道不清楚?”
青袍男子沉默不语。
王永光压抑着内心的怒气,摆摆手:“那义忠亲王那边又是什么意思?”
“义忠亲王不在,其府上管家称义忠亲王只是单纯对士林大贤们和这场盛会的仰慕,希望能够为此番盛会尽一番心意,太常寺少卿赵岳松也表示这也是皇家对文坛士林活动的一种重视,这是好事,……”
“赵岳松?”王永光讶然。
太常寺虽然名义上是独立的,但是实际上已经是属于礼部管辖下的一个闲职机构了,太常寺少卿轶不低,却是真正闲职,但太常寺又掌宗庙礼仪,要说也能代表一些什么。
这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嗯,另外国子监那边也认为皇室宗亲出面,也是对这一盛会的态度,……”
“国子监?”王永光有些迟疑不决了,怎么这么多人都对此次讲学论道如此感兴趣起来了,这越发让他感觉到里边有问题。
只是这等事情已经到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地步了,此时也不可能说崇正书院退出让青檀书院一家来,甚至王永光还有意要争夺主导权呢。
“那你向义忠亲王府那边表明了我们态度了么?”王永光考虑许久,方才道。
“王府表示义忠亲王不会参加此番活动,他只是希望表明一个态度,……”青袍男子赶紧道。
“一个态度?”王永光哂笑,这个态度可不简单,不过只要义忠亲王本人不参加,那就要好办许多,也不至于向外界传递太过浓郁的信号。
“行了,我知道了,此事须得要小心,我估计青檀书院那边只怕也会有一些变化。”王永光略作思索,“你吩咐凡崇正书院学子,都要遵守书院的风纪要求,不得擅自行动和妄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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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爷这是什么意思?”水溶讶然的看着深夜来访的楚琦,连忙吩咐下人把门禁下了,这才与楚琦一道到自己的密室。
“王爷觉得继续这样下去恐怕不行。”楚琦也喟然叹道,坐下之后仰起头,语气里也有几分萧索,“他担心皇上就这样隐忍不动声色,只怕太上皇那边久了也许就……”
水溶面色微变,“那太上皇的意思呢?”
“太上皇这一段时间喜怒不定,王爷也不敢多打扰。”楚琦摩挲着下颌,“但王爷认为当下有这样一个机会,也许能够窥测一下太上皇的心意。”
“哦?什么机会?”
水溶一身雪白的儒袍,外披白狐裘,略显瘦削的面庞左颊竟然浮起一个笑涡,眉目间灵动的气息加上那身材蜂腰猿臂,果然是英俊倜傥,连楚琦都得要承认,这四王之中,北静王最得太上皇青眼并非无因。
“青檀书院与崇正书院联手举办谬西溪和朱平涵二人讲学一事,水王爷应该知道吧?”
“嗯,此事在京师城炒得沸沸扬扬,小王当然知道。”水溶点头。
“此事乃是大周士林文坛近年来的一大盛事,太上皇和皇上都很关注,而且关乎士林风向,王爷觉得若是能在士林中赢得一份好名声,也许能够……”楚琦欲言又止。
水溶修眉一扬随即收敛,眉宇间透露出思索之色,“王爷的意思是想要借此机会试探太上皇的心意?”
“不仅仅如此,太上皇的心意是一层,另外也还有一层,如此士林盛事,若是能博得好名声,……”楚琦语气阴冷下来。
“士林中都知道皇上是个不喜经义诗赋的,而太上皇又是一个最喜欢经义诗赋的,恐怕谁也没有想到会是皇上坐上了这个位置,去年秋闱和今年春闱大比试题的风向变化,让许多士子都叫苦不迭,怨声载道,若是此次……”
水溶皱眉不语,不得不说这是一个好招,非常高明的招数。
义忠亲王固然在文才上也谈不上有多么高的造诣,但一直礼贤下士,对士林中人历来亲善,比起当今皇上来,明显更受士林尤其是南方士林的支持,如果这一次能够在北方士人心目中的名声,的确大有裨益。
楚琦言语中所说不仅仅是太上皇的心意,更看重是士林乃至朝中文官们的心意吧。
义忠亲王这是要走太上皇的老路子啊。
当年太上皇和老福王争夺皇位大宝,某种程度上就是得益于太上皇文采风流,深得时任首辅的青睐,进而在天平帝那里极力举荐,加上有武勋们的支持,最终击败了老福王而获胜,一举奠定了元熙帝四十一年的帝位大业。
“唔,王爷能想到此番,果然不凡。”水溶微微点头,算是认可了这一点。
现在的大周可比四十多年前的大周又不一样了,当年武勋尚有举足轻重的分量,可以左右局面,但现在文官势力大增,已经掌控了朝中各个方面,所以赢得士林乃至文官群体的好感意义极大。
楚琦也是精神一振。
四王八公十二侯里边,这北静王虽然年龄最轻,却是楚琦最为看重的一人。
此子不但心思缜密,而且眼界极宽,更难得是深获太上皇的喜爱,甚至早年亦有传言称其乃是太上皇血脉,在四王八公十二侯中亦是人缘密实。
若是获得了此人的支持,那王爷所图倒真的可以有一番作为了。
“那王爷希望小王做什么?”
水溶抬起目光。
“霍林先生和水王爷当年同出一师,情同手足,而霍林先生得意高足韩敬韩简与乃是青檀书院首席弟子,下科春闱三鼎甲的不二人选,听闻此次霍林先生亦要莅临盛会,与西溪先生、平涵先生一道讲学论道,王爷的意思是如果水王爷能与霍林先生联络一二,请霍林先生……”
霍林先生汤宾尹,原来是打这个主意。
水溶深吸了一口气,站起身来,踱步一圈,“楚先生,嘉宾师兄的确与小王关系不错,但是也只是同学之谊,若是要让他参与……”
“不,不,水王爷误会了,楚某如何会提这等荒唐要求?”楚琦赶紧解释道:“楚某的意思是请水王爷和霍林先生提一提,王爷有意莅临盛会,但只是作为一个普通人观摩,届时如果可是适时点评和介绍一下,让王爷能有此一个机会……”
水溶知道既然楚琦此番来而且明确提出了这样一个要求,想必义忠亲王那里是早就准备妥当了,自己若是再要拒绝,只怕就会让义忠亲王起疑心了。
“那王爷那边是否已经准备妥帖?若是在盛会场上,须得要有文章观点拿得出手,否则汤师兄那里也不可能随意评点。”
水溶还是忍不住要多叮嘱一句,“定要做得万全。”
“水王爷放心,此番王爷已经专门请人提前准备,定不会让霍林先生难做。”楚琦终于放下心来,脸色也好看许多。
“唔,楚先生,王爷所图,只怕道远途艰啊。”水溶轻轻叹了一口气,重新坐下,手指在那黑釉兔毫盏上轻轻摩挲,“士林文官之心不是那么好收揽的,而且当今皇上这两年表现并无失德之处,朝中文臣虽然对其观感一般,但并无反对之意,若是这般下去,太上皇心思没准儿就……”
楚琦脸上也露出苦涩之色,谁说不是呢?但现在大家都势成骑虎,这些四王八公现在还能靠着太上皇羽翼下庇护觉得自己安稳,却看不到一旦太上皇大行之后,当今皇上还会这般和颜悦色的对你们这些武勋么?
这一点倒是需要提醒一下这帮家伙,当然楚琦也知道这不是自己来提,而是需要王爷在合适的机会上点醒一下这帮人,不要指望着当墙头草,到时候谁上谁下都不会有他们的好果子吃。
不过以水溶的心思,不该如此浅薄才对,到需要找机会要探一探。
乙字卷 第四十八节 搅风搅雨搅屎棍
缪昌期和朱国祯的到来的确引起了整个书院的震动,这等士林大贤,无论是形象风范还是气度言语,都堪称高水准的。
面对青檀书院准备得如此妥帖细致,朱国祯和缪昌期也是很震动,尤其是在获知这一切都是青檀书院和崇正书院的学子自行商议联合筹办的,朱国祯和缪昌期也是感触颇深。
“乘风兄,有孚兄,东鲜,以前没有直观感受,今日一来亲眼所见,方知青檀和崇正学子果然名不虚传。”朱国祯背负双手,悠然自得的道:“早就听说青檀书院学生讲求知行合一,格物致知,其他姑且不论,但是青檀学子的身体力行,事必躬亲之风气的确值得赞许和学习,崇正书院亦是如此,……”
朱国祯作为崇文书院山长,又是江南士林大儒,为人行事也一直颇受尊重,相比于缪昌期狂放不羁的风格,他无疑是更受北地士人的欢迎的。
但缪昌期在江南名气更大,西溪先生的名头便是放在那里都要迎风香出三十里。
“唔,文宇兄所言有理,但小弟倒是以为我们读书人还是要以读书为本,知行合一可不是说这等知这等行,君子劳心,小人劳力,这才是我们读书人的本分。”缪昌期黑瘦的脸颊上短眉一掀,毫不客气的反驳。
朱国祯也不以为忤,显然是早就习惯了这位老友的风格,微笑着道:“君子和而不同,当时兄,愚兄以为读书人固然要以学习为本,但是学习的根本还是为了教化天下治理天下,但学习为本并不意味着我们就要排斥一切其他杂学和杂务,……”
齐永泰和王永光以及官应震都是面带微笑的看着这二人一路行来的探讨斗口。
他们可不认为这二人是真的和而不同了,作为江南士林的代表,无论是经义水平和风范气度,亦或是城府修养,那都是一等一的,绝非表面所见到的那么简单。
作为主人,齐永泰还是很客气的插话:“当时兄,我们青檀书院可能和你们白马书院情况略有不同,我们书院规模小,学子大多来自贫寒家庭,所以我们更提倡能自己做的自己做,这也算劳其筋骨的一种锻炼吧,当然读书肯定是为本的,否则我们这些学生何须不远千里而来到我们青檀书院?”
这话隐含机锋。
青檀书院开始招收南方士子时,也引起了白马和崇文书院的一些不满。
原来是划江而治,但现在青檀书院俨然要以胸怀天下的格局来布局了。
而白马和崇文书院两家受益于江南本地士绅的支持,又不可能骤然转向招收北方士子,所以也引起了双方的一些纠葛。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青檀书院邀请缪昌期和朱国祯北上讲学,也是一种缓解双方矛盾的一种姿态和举措。
缪昌期瞟了一眼齐永泰,却没有再多说。
还是要给主人一份薄面的,而且人家也说的是实话,青檀书院本身就是几大书院中最寒酸最简陋的,捐资人要求苛刻,自然就收入菲薄,这副小家子气象怨得谁来?
“走吧,当时,来一趟京师,青檀和崇正书院不可不来,山不在高,有仙则名啊。”朱国祯微笑着当了好人,“有孚兄,今日上午我们现在青檀这边看看,下午去崇正书院走走,今晚咱们可是难得一聚,就要叨扰了。”
“能请得文宇兄和当时兄来崇文,也是崇文的荣幸,乘风兄和东鲜兄虽然和我们相隔只有几里地,但却少有见面,今晚共谋一醉,也算是加深邻居的感情吧。”王永光说话就要朴实许多:“嘉宾兄什么时候到?”
“嘉宾可能要晚一点儿。”官应震回答道。嘉宾是汤宾尹的字,当然他也的确当得起嘉宾。
一行人在几名学子的陪同下开始参观青檀书院。
韩敬、练国事、冯紫英和许獬等人肯定要做陪,像崇正书院的杨嗣昌、自然也就引起了其他几人的注意。
韩敬和许獬不用说,这二人都是南方士人学子,本身都在江南青年士人中很有名气,都曾经拜会过缪昌期和朱国祯,所以很熟悉,练国事虽然未见过二人,缪昌期和朱国祯也都知道此子,上科春闱没发挥好,但其经义底蕴和文才都还是颇受期许的,下科都认定他绝没有问题,只是看能不能冲击三鼎甲了。
倒是冯紫英这个明显要比韩进、许獬和练国事小一大截的少年郎让缪昌期和朱国祯颇为好奇。
“乘风兄,这一位少年郎是何许人啊?龙骧虎步,英气勃勃,不类你们青檀书院的学子啊。”朱国祯打量着冯紫英,含笑问着齐永泰。
“文宇兄此言差矣,此子可是实打实的咱们青檀书院学子,紫英,还不向平涵先生和西溪先生请安?”齐永泰捋了捋下颌胡须,面色温润亲和,也隐藏着一抹自豪。
“冯铿冯紫英见过平涵先生、西溪先生。”冯紫英自然不会失了礼数,恭敬的拱手鞠躬。
“哦?!你就是冯紫英?”朱国祯和缪昌期虽然早有思想准备,但是还是被冯紫英的外表给震了一震。
都说此子虽然年幼,但却是胆魄过人,且极具急智,到青檀书院读书也是乔应甲而来,也引起了很大争议。
但看齐永泰的表情,似乎是对此子格外满意。
齐永泰是什么性子,他们都知道,可是不会麦乔应甲面子的,行就行,不行就是不行。
“学生正是。”冯紫英依然恭敬。
“唔,都说你山东之行,独闯匪穴,协助官府立下大功,堪为人表,今日一见,果然不凡。”朱国祯满意的点点头。
他倒不至于嫉妒一个少年郎,虽然也有些感叹青檀书院借此机会扬名,但这却是人家扬名在前,你招纳人家在后,不是什么多光荣的事情。
“平涵先生过誉了,学生不过是机缘巧合,恰逢其时,全赖漕督李公、御史乔公和总兵陈将军等人果决勇为,方能一举平叛,学生实不敢贪天之功。”
说得恭礼有加,即便是连看冯紫英有些不太顺眼的缪昌期脸色都要好看不少。
李三才素来与南方士人亲善,是朝中少有的北方出身但却与南方官员和士林关系密切的大臣。
此番山东平叛,个中原委众说纷纭,但是李三才却在其中得益不小,所以很多人也都是认为此乃李总督之首功,所以见冯紫英这般推崇,跟随缪昌期和朱国祯来的南方士子都是脸色欢喜。
“唔,你也无需自谦过甚,老夫也听闻你在其中的确胆魄过人,协助官府力平此乱,避免了给山东百姓的一场浩劫,善莫大焉。”朱国祯微笑着看了一眼齐永泰和官应震,“乘风兄,东鲜兄,这等学子入青檀,切莫浪费了啊。”
“文宇兄如此推崇此子,也请文宇兄和当时兄有机会不妨多点拨一二,此子经义尚且浅薄,入书院之后虽说刻苦用心,但是距离我等期待尚远,还需苦读打磨啊。”齐永泰和官应震交换了一下眼神,平静的道。
“呵呵,乘风兄何须如此谦虚?你和东鲜兄乃是文坛大才,哪里轮得到我等来点拨?”缪昌期却主动接上话,斜睨了冯紫英一眼,“余听闻此子在大护国寺与杨文弱辩论,甚是桀骜,可有此事?”
整个场中气氛顿时一滞,连带着旁边一直保持着云淡风轻悠然自得的王永光表情都难以淡定了。
这特么是要搞事儿啊,冯紫英瞟了一眼在一旁脸色变幻不定的杨嗣昌。
杨嗣昌身份比较特殊,和入青檀书院的冯紫英一样。
杨嗣昌是湖广人,论理该属于南方士人,但其父杨鹤长期在京为官,杨嗣昌虽然在湖广家乡就名声很大,但是却没有去金陵的书院,而是北上来了崇正书院,这自然就让南方士林有些不满。
缪昌期此时突然发难,明显就是要挑事儿。
但人家是南方士林领袖,维护南方学子的名声,好像也没错,你杨嗣昌不可能不领情。
而同为北方书院的崇正书院也因为作为杨嗣昌所在书院,也不可能不维护支持。
可如果你要附和支持,那无疑又会招来自家书院以北方士子为主体的学员不满,所以这也把作为崇正书院的王永光给推上了火炉。
齐永泰和官应震虽然早就料到这场讲学活动不可能如此风平浪静的就过去,但是也没想到缪昌期这个家伙如此早就开始发难,而且手段也相当高明,居然是用冯紫英与杨嗣昌的辩论来作为由头发难。
这一手一下子就把本同属北方书院的崇正书院给直接搁置在了一边,让王永光不好帮腔不说,一旦引发激烈争论,还可能引起崇正书院那边对青檀书院的不满。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到了冯紫英身上,就连齐永泰和官应震一时间都不好插嘴。
大护国寺辩论一事也被京师城中好事者吵得沸沸扬,但毫无疑问很多人都觉得这是冯紫英这个初出茅庐的小子在以下犯上挑战京师三大才子了。
从挑战权威的普通人心态来说,当然喜欢看到这一幕,但是从士林中讲求规矩的这些大儒们看来,这是在颠覆规矩秩序。
乙字卷 第五十二节 精心策划,完美碾压(第四更!)
“霍林先生吩咐,弟子敢不从命?”义忠亲王世子长身而起,目光澄澈,脸上露出的笑容极为舒畅,根本就没有看身旁的一干人。
冯紫英注意到他身旁寿王僵硬的面部神色,此时再无复有先前那份挥洒自如的闲适。
他似乎想要努力做出无所谓的神色,但此时此刻,当全场人目光都向这个方向汇聚,甚至很多人都带着某种探究时,他还是有些扛不住了。
还有那位有些惴惴不安的顾侍郎,目光迷离而复杂,似乎想要做点儿什么或者做点儿什么,但是犹豫再三,最终还是什么也没做。
这等情形下,的确不好做什么,就连冯紫英都知道这是汤宾尹在搞鬼,但是那又如何?
人家做得光明正大,堂堂正正的阳谋,就是要为义忠亲王世子张目,为其提升影响力,让其在士林中声誉鹊起,进而为义忠亲王造势,那又如何?
这士林文坛上的事儿,大家都是坦荡相对,你有什么好文章也可以拿出来,只要能把握住机会而已。
前面那一层意思,可能书院学子们还能领悟,但是后面那一层意思,他们又怎么理解得到?
但对其他人来说,那意义非同寻常。
现在汤宾尹就刻意制造出了这样一个机会,只不过不知道这王永光在其中起了一个什么样的作用。
义忠亲王世子一登台,立即吸引了所有人目光。
冯紫英可以肯定,这家伙绝对是有备而来。
这一上台,自然有人就把笔墨纸砚送上,世子不慌不忙的讲台上的一边坐定,悠闲自如的提笔挥毫,假模假样的闭目沉吟一番,然后一挥而就。
不到一炷香时间,一篇文章已经浮现在众人面前。
这是以《论语》中的“不患无位,患所以立,不患莫己知,求为可知也”为题的一篇标准规范的八股文。
汤宾尹笑吟吟的接过卷子,随手展开来,向台下数以百计的观众展示,标准的柳体书法,骨力遒劲,舒朗开阔,展开来之后,立即就获得起了前面几排观众的赞叹。
汤宾尹这才不慌不忙的点了点头,“世子的柳书让人叹为观止啊,不过内容如何,还要请诸位大家评判了。我就把世子的这篇文章阅读一遍,然后再请有孚兄和文宇兄、当时兄解读评价。”
“论文于名位之情,欲其思为可就焉。夫患无位,患莫知,未为失也。因所患而责立与可知之实,君子正不以彼易此耳。……”
“且人欲表见于天下,则必思天下责我之厚,与我副天下之难。……”
“彼夫名位二者,君子之道待以行,待以传者也。……”
“……”
“戒惧深而德业懋,正将以获上信友之道,……”
“用患者宜何居焉。”
当汤宾尹将此文念完之后,整个台上台下都是一片唏嘘之声。
冯紫英可能还没有多少感受,他的经义的确浅了一些,但是对于早经义格律上极有造诣的一些同学来说,这就是一篇相当典范的八股文了,而且相当精妙规整。
破题,承题,起讲,入题,提比之出股,对股,均相当的到位,堪称一篇一**品。
难怪这位世子是跟着太上皇读书的,拿出手的文章都是这般高水准,便是去参加春闱,也绝对可以说是上等上品了。
冯紫英根本不相信这是那位世子就这么短短一炷香时间就能写出来,他从来不惮以恶意去猜测揣摩人,哪怕这些古人,估计一样。
汤宾尹无疑是和义忠亲王这边有了勾搭,只是不知道花费了多大代价才让这厮甘于如此大胆的来为义忠亲王世子做托儿,而王永光在里边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还未可知。
冯紫英注意到王永光难看的脸色,但这“不患无位,患所以立,不患莫己知,求为可知也”的确是他先前主讲《论语》中的一段,而现在人家义忠亲王世子就着这段话来加以发挥拿出了一篇绝世好文出来了,你怎么说?
面对台上台下如此多人,王永光在众目睽睽之下,不得不承认这篇文章写得极好,这瞒不了人,好就是好,没说的。
朱国祯和缪昌期也是高度评价了这篇文章的格律规范,也提到了这篇文章的立意高度,进而顺带又发挥了一番,鼓励学子们应当以世子为榜样,认真研习经义,此乃读书的根本所在。
这番话再度在学子们那里赢得了热烈的掌声,只有冯紫英在鼓掌中忍不住轻叹,难道江南那边也已经加入了这一局,还是发现了这个契机,借力打力?
义忠亲王世子也很有风度的感谢了王永光和缪昌期的点评,然后又谢了汤宾尹,这才在台下学生们的掌声中欣然下台。
冯紫英都忍不住鼓掌,圆满,完美,这个逼装得漂亮。
只是不知道义忠亲王方面花费了多少心思和代价来做这样一个堪称经典的局。
崇正和青檀书院一两百学子,甚至还有一些悄然而来的其他书院学子,比如通惠和叠翠书院的,诸位南北士林大贤,再加上太常寺、国子监、鸿胪寺以及六部的一些大小官员,哪怕除了顾秉谦之外其他官员品轶都不算太高,但这不重要,相信这篇文章以及今日发生的事情,很快就会传遍京师城内外。
相比之下寿王这边显然就没有做好充分的准备了。
他们以为义忠亲王这边只是来露个脸显示一下存在,只要自己这边也“镇之以静”,从容应对就行了。
没想到人家这个脸可真的是露大了,大到了让京师城内外,南北士林都要为之传遍。
上午的将经论道就以这样一种所有人都没有预想到的结果落幕了,义忠亲王完胜皇上这一方,可以说以碾压之势胜得酣畅淋漓,毫无悬念。
冯紫英不清楚齐永泰和官应震内心是如何着想的,青檀书院最终会在此事中受到何种影响也很难判断。
这事儿最终是瞒不了有心人的,皇上那边只要稍微查一查,就能知晓这里边究竟是谁在捣鬼。
但问题是影响已经早出去了,义忠亲王世子,嗯,从小跟着太上皇读书的那一位,在南北士林的将经论道盛会上一举成名,征服了整个南北士林。
你说这样一桩事儿究竟有多大的影响,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还真的不好判断,但绝对是给皇上这边重重一击。
这从当时寿王殿下脸色难看的吓人,甚至全身都有些发抖的情形就能看出这事儿对他影响有多大。
冯紫英在观察之余也是喟然感慨,这个皇子也不好当啊,缺乏点儿临场机变的能力,难以做出合理的应对,最终就要承担后果。
估计他回去之后,很难向皇上交差,甚至可能会影响到他在他父皇心目中的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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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永泰脸色平静,官应震却是平静中隐藏着几许愤怒。
“汤宾尹走了,没说半句话,义忠亲王世子也走了。”毫不客气的直呼其名,也显示出官应震对那位深藏不露最后才来给你出了一记绝杀的霍林先生充满了愤怒。
“东鲜,这一着我们的确有些失算了,没想到嘉宾居然在我们眼皮子下边玩了这一出。”齐永泰倒是像放下了一些什么心结似的,摇摇头,“走就走了吧,留下来面对我们,我们面对他,都尴尬,简与怕是很失望吧?”
“唔,我看韩敬恐怕不知道他这位恩师的深谋远虑吧。”官应震见齐永泰的心态已经平静下来,也强自压抑住怒气,解释了一句。
“呵呵,以嘉宾的心思缜密,怎么可能将这么重大的事情随意告人,我怕有孚也是被蒙在鼓里,让他给利用了一回,看到有孚兄气急败坏的模样,我心里也一下子舒畅了许多。”齐永泰自我解嘲的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摇头,“我们和有孚都在琢磨这一场如何让自己书院增光添彩,却未曾想到为嘉宾做了嫁衣裳啊。”
“乘风兄,你还笑得出来?”官应震有些疑惑,“现在该怎么办?”
毫无疑问这是抽了皇上的耳光,塌了皇上的面子,估计那位气量不大的皇上此时早已经暴跳如雷了。
“该怎么办,还是怎么办。”齐永泰微笑着站起身来,扶手走到窗边,看着窗外逐渐放晴的天空,越发坦然,“上午他们的确打了我们一个措手不及,但下午,就该我们表演了。”
“哦?乘风兄……”官应震一时间还没有领悟到其中的关节。
“笃笃笃”的敲门声响起,齐永泰脸上笑容更甚,“东鲜,我敢打赌,是紫英来了,这个小家伙肯定也看明白了一些东西,呵呵,义忠亲王和皇上之间这点儿纠葛,嗯,也许还有太上皇,那是他们天家私事,我们掺和不了,要想掺和的,那都是在飞蛾扑火,但是若是有人想要在经义和策论孰轻孰重的问题上做文章,我想恐怕就要问问我们青檀书院答应不答应了。”
乙字卷 第五十四节 振聋发聩!(第二更!)
未正两刻,整个讲台下已经人满为患。
相较于上午的讲经论道,下午显然更能让人兴奋。
这是真正的辩论大赛,以前从未经历过的新鲜事物,而且在辩论之前,没有人知道辩论的话题是什么,也不知道会是正方还是反方。
正是这种充满了不确定性的辩论才让经历了几番预赛的选手们脱颖而出。
应该说前期的预赛已经让大家基本上熟悉了规则,但是这一次又不一样。
东西园对抗,而且话题更宽泛,激烈程度更是前所未有。
前期大家都将这些话题进行过探讨,但是因为覆盖面太宽,不可能把每个问题都能一一点透说穿,所以都只能采取大范围撒网,基本上都一一了解,然后各自按照自己的特长来进行分工。
西园无疑实力强大,但是东园却是在七十多个学子中经过几番预赛搏出来的,也都非弱手。
像方有度这一次就名列东园队五名辩手之一,这一段时间几乎是缠着冯紫英请教,一门心思要在此轮辩论大赛中出人头地。
冯紫英当然不会藏私,也有针对性的让方有度在选择对手破绽方面来作训练,这也让方有度受益匪浅。
你不一定要说得多好,多有理,但是你要善于捕捉到对手的软肋和破绽,进而协助队友发起攻击。
伴随着许獬领军的西园队与这边范景文领衔的东园队登台亮相,整个气氛更是燃烧了起来。
东西园队分列东西两侧,居于中间的则是仲裁组,由齐永泰、王永光、韩敬、杨嗣昌、冯紫英五人充作仲裁组,其中冯紫英要兼做主持人。
当然现在大家都还没有明白这场辩论会是以一种什么样的形式来进行,只有辩论赛的参赛者大概明晓,还要由冯紫英来做一个简单介绍。
这个仲裁组的人员组成也是让青檀书院煞费苦心,最后还是接受了冯紫英的建议。
既然要让崇正书院参与进来,但崇正书院你要让他们现在派出一组队员来参赛肯定不现实,王永光只会觉得这是青檀书院故意要让他们出丑,那么就只能在仲裁人员上做文章。
一名书院山长和一命学员做代表加入,彰显这个活动名是两家合办,只不过由于具体原因崇正书院此次暂不派员参赛了。
或许等到下一次,这样的竞赛就可能会在崇正书院和青檀书院之间产生了,甚至还可能让通惠书院和叠翠书院都加入进来。
看看下边受邀来参加的通惠书院和叠翠书院教谕与学生代表满脸兴奋和好奇表情,就足以相信下一次这样的对抗竞赛会让多少人为之风靡。
这甚至可以肯定会成为整个顺天府乃至北地书院学子的一场激动人心的盛会。
“受齐山长委托,弟子先向莅临本次讲学论道活动的嘉宾和同学们介绍一下本次辩论大赛的活动规则以及仲裁组成员,……”
面对这样的大场面,换了别人,可能还真会怯场,但是前世中冯紫英在这样场合里主持会议和讲话时候太多了,所以对他来说也就是小菜一碟,信手拈来。
“规则一,此次大赛由东西园各派五名同学组成,将分别由三名学员充当一辩二辩三辩,然后另外两名学员充当补充辩手,……”
既然是来到这个时代,当然不不可能一切都按照现代辩论规则来,多几个辩手,也能多给同学们一些磨练机会,再说这也是第一次,大家都还在熟悉阶段,所以你不可能要求太高。
“……,此次竞赛论题会从竞赛规则组选定的十个论题中抽选而出,东西园任一祖选题,另外一组则抽取正反方,……”
按照计划,齐永泰、官应震和冯紫英根据山东之行结合当下一些朝廷邸报然后综合性的设计了十道辩论题。
当然这些论题都是日常双方都或多或少的已经接触过甚至就辩论过的,哪怕是在一些角度上略有区别,但是都不是很大,否则你真的要在这辩论大赛上茫然无措,那也太丢脸了。
从十道题中抽三道进行辩论,三题辩论的结果都由裁判组来根据五个人的评判结果筛选而出得出胜者,而三局中只要两局获胜,就意味着一方获得胜利。
朱国祯和缪昌期都十分认真的倾听着冯紫英介绍辩论竞赛规则。
他们和其他人一样都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竞赛规则,尤其是一个论题都会有正反两方面。
这种新奇的设置更让他们觉得不可思议,而还有更不可思议的是居然不确定是是谁来负责正面或者反面,要由他们自己抽中之后才知道。
这也意味着你无法按照你自己内心可能认定的那个答案或者结果去辩论,而必须要按照比赛设定的规则来答辩。
这种设置和规则简直太不可思议了,但正如冯紫英在介绍中所谈到的那样,这样可以最大限度的激发学子们的临场机变能力,同时也要让他们明白很多问题和事物的两面性。
当这些规则被公布并解读之后,立即就在场下引起了巨大的震动。
青檀书院的学生们还要好一些,毕竟他们都已经见识过这种规则了,他们感兴趣的只是要在十道辩论题中来抽取,而非以前那样只设定一道题需要选择正反而已,而这一次就意味着还有更多的变数和不确定性了。
但对向来自崇正、通惠和叠翠这些书院的教谕和学子们来说,这就简直颠覆了他们的思维,甚至无法想象居然还可以用这样一种方式来进行辩论。
可这还不是最震撼的。
当冯紫英介绍完规则,再由齐永泰介绍完莅临的嘉宾只会,宣布开始抽题,第一道题被抽出来之后,整个会场更是被震撼得全场无语。
第一道题便是大周盐制之开中法的利弊得失,或者说就是正反两方面来阐释开中法对大周九边战略乃至朝廷盐政的影响。
西园抽到了反方,东园抽到了正方。
也就是说东园要力图证明开中法的优势和有利之处,失去开中法,大周的战略将会受到哪些不利影响,甚至会波及整个大周朝廷的稳定。
同样西园要竭力把开中法不利的一面暴露出来,让仲裁组了解开中法带来的巨大危害和不利,以及可以用那些手段和方式来改良甚至取代。
朱国祯和缪昌期脸色都变了。
青檀书院胆大若斯?!
齐永泰和官应震这是要做什么?质疑朝廷政策的制定和执行?
他们俩能想到的第一印象就是如此,这是要公开挑衅朝廷和质疑朝廷法度了么?
但是当双方迅疾就开中法的利弊得失展开激烈辩论时,朱国祯和缪昌期才意识到自己还是小看了齐永泰和官应震的政治智慧。
不偏不倚,运筹帷幄之中,作为仲裁组的组长,齐永泰不断的用他的权威来调整这辩论的力度和深度,让辩论双方不至于将矛头指向朝廷,而只是就事论事,讨论开中法本身具体存在的问题。
也就是说,这是在为朝廷寻找问题的根源,进而为朝廷出谋划策,提出可兹利用的方略。
缪昌期脸色阴晴不定,他不知道该如何评价这样的辩论大赛,或者说他的脑瓜子里也像上午王永光被汤宾尹来那么一出时给弄得嗡嗡的,甚至有点儿丧失了思考的能力。
这个齐永泰是要干什么?要翻天么?这太不可思议了,朝廷难道就坐视不管?
江南书院也有学业讨论甚至辩论,但是绝对不是这样的。
江南书院士林里对讨论辩论基本上不会就朝廷的具体政策来进行讨论辩论,而更多的是经义上的辩论,或者说即便是有时政讨论,那也更多地是对某些风气和现象的批评和攻讦,绝大多数都是局限于某些个人的行为和风气,而非具体政策。
但今日缪昌期却看到了截然不同的另一面。
难怪齐永泰在与自己争论中屡屡抨击江南士林崇尚清谈不务实际,难怪官应震与自己的对话中认为江南书院只会读死书,教出来的都是些只懂之乎者也的迂夫子,哪怕是考中举人进士,也难以胜任入仕后的职务。
这青檀书院都已经开始干这种“大事儿”了,当然不把江南书院的那些“清谈”放在眼里了。
朱国祯却不像缪昌期想的那么狭隘,可以说这一次辩论给他带来的震动也相当大,但是之前他就已经有一些心理准备。
他了解齐永泰这个人,这个人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务实主义者,极其厌恶空谈,而这种辩论照理说应该是齐永泰所反对的,但是现在却成了他主动来推动,所以当时朱国祯就有些怀疑。
但是朱国祯开始也只想到是不是齐永泰准备在方式上有所变化创新,未曾想到齐永泰居然敢如此破釜沉舟,行这般创举,彻底颠覆了一般人所能想象得到的辩论。
不得不承认,自己在这方面的魄力不如对方。
乙字卷 第五十五节 典范,带动潮流(第三更)
朱国祯脸色的变化也看在缪昌期眼中。
同样自己的神色剧变也没逃过对方的眼睛。
冲击太大了,甚至有点儿难以接受,而且他们都已经感觉到了这背后的某些东西,那就是从元熙三十二年之后科考制度和内容的一些变化带来的冲击。
如果说元熙三十二年那一波开始的变化还只是循序渐进的,那么从去年到今年的这一轮新皇登基之后的变化就能看得出这种变化还在加速。
经义仍然很重要,仍然是基础,但是朝廷却在有意识的调整,要让经义为本,但是内容上却日益要和时政结合了,进而形成策论定乾坤的格局。
下一科呢?
朱国祯和缪昌期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担心和忧虑,青檀书院这是在未雨绸缪了啊,而且这一步一走就如此果决而大胆。
朱国祯和缪昌期能看到的,王永光更能够看到。
可以说这一次最直观感受冲击的就是他。
齐永泰丝毫没有避讳他,就当着他和韩敬、冯紫英交流这一轮辩论大赛设置的典章制度和一些内容要求想法,他甚至还能感受到对方有些时候还是专门在为自己作讲解,同样杨嗣昌也在一旁听得眉飞色舞。
王永光自然也能猜测出齐永泰的用意。
大家心照不宣,都是瞄准了下一科的秋闱和春闱,如何取得更好的成绩,而现在朝廷虽然又要变革的意思,但是一样会遭到很多来自各方的反对。
要变革哪有那么容易的?读书人几十年如一日的苦熬,搏的就是这一遭,一科复一科,一年复一年,你现在却说要改革了?那他们怎么办?
元熙三十二年之后的改革也是渐进式的,一样也遭到了很多攻讦和抵制,但是太上皇几十年的权威终于还是推进了。
但现在新皇御极,很多人就已经开始密谋要重新回到原来的格局了。
朱国祯和缪昌期此次北上前来讲学,不就是想要推动这种变革的倒退么?上一科皇上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但现在他们看来是不愿意再委曲求全,或者说不肯轻易退让了。
哪怕是拖住一科两科,延后三年六年,也能为他们江南那边的学子赢得一些时间,王永光猜测,对方二人应该是就是打这个主意。
只不过今天下午这一波,恐怕就是给了朱国祯和缪昌期二人迎头一瓢冷水,浇得他们透心凉,比当下已经封冻了的天气还凉。
毫无疑问,齐永泰、官应震和他们代表的青檀书院是要打算站在江南书院的对立面了,甚至要坚定不移的推动科考内容的进一步向时政策论偏重了,这恰恰是朱国祯和缪昌期他们所不愿意见到的。
现在也就该是自己和崇正书院站队的时候了,齐永泰和官应震把自己和崇正书院拉进来,大概也就是打的这个主意吧。
问题是自己有选择么?没有。
王永光轻轻笑了笑,上午所遭遇的“背刺”带来的沮丧和憋屈心情,现在终于可以舒缓一些了,因为想到朱国祯和缪昌期内心此事的冰冷。
“开中法不是恶法,而是善法,从前明戍守九边开始,开中法就发挥着不可替代的作用,……,大家可以想一想,一旦开中法中止,商人们再无积极性去屯垦九边,单单依靠运输带来的粮食,且不谈成本的提升,一旦遭遇其他意外,那么就会给整个九边驻军的军粮需求带来无法想象的威胁,甚至影响到整个北地安全,……”
东园这边主打的一辩是范景文,他不但口才极佳,而且手势动作丰富,所以说服力极强,东园学子在他阐述完毕时,也都纷纷鼓掌鼓励。
“……,范师弟所言不无道理,但是愚兄觉得可能你们忽略一个关键点。”
西园自然更非庸者,大家都准备了一两月,可以说各方面的问题都拿出来探讨过无数次了,像开中法这个大课题,更是被作为经典辩题拿来研讨,所以根本难不倒。
发招的是许獬,这家伙哪怕是大冬天的,也是折扇轻摇,风度翩翩,比起范景文来更有一番居高临下的气势。
“你方强调开中法的关键在于商人们运输成本的降低和屯垦带来的粮食供应稳定性,那么我要告诉各位师弟,你们这个观点大错特错,或者说,现在已经不可行了,……”
哪怕是朱国祯和缪昌期二人内心已经在考虑如何反制青檀书院以及他们背后的齐永泰、官应震可能带来的威胁了,但听到这个话题,心中还是忍不住为之一动。
开中法肯定是不可或缺的,这是所有人固有观点,但是问题却很多,甚至在很多人看来都觉得弊大于利了。
但废止开中法之后九边军粮该怎么来解决?
如果找不到替代手段,那么一切就是空谈,再是恶法,你也得坚持下去。
开中法最大优点就是军粮保障的稳定性和运输成本降低,可这帮家伙居然说这已经不可行了?简直是信口雌黄!
这是朱国祯和缪昌期心里同时浮起的念头,为了吸引下边人注意,居然敢用这种伎俩,太过无耻。
“可能会有人觉得我所说的是在危言耸听,在哗众取宠,不,这等场合下,我们怎么可能?”许獬似乎猜测到了某些人的心思念头,笑吟吟的点穿。
“那我来具体说一说,第一为什么我说运输成本降低不正确,那我们来分析一下之所以开中法之所以带来的运输成本降低?其主因是粮食商人带来的专业性和食盐特殊性质的暴利性决定的,但真正决定运输成本的还是其专业性以及周转层级少带来的,与盐务的开中法并无固定和特定的关系,那不过是人为的将其联系起来,……”
“对于商人来说,他们在乎的是赚钱,而非通过什么方式渠道赚钱,如果能够提供一种方式让他们从事他们专业的行道稳定的赚钱,实现成本下降是可以做到的,……”
“再说另外一个问题,不容否认,粮食运输受制于多方面因素,比如水旱灾害,还有道路遭遇天气影响,那么沿边屯垦就是最有效的保障手段了,这是大家的共识,也是朝廷一直坚持开中法的关键,没有开中法,那么商人们的屯垦就没有了兴趣,……”
这一点也是众所周知的,朱国祯和缪昌期甚至王永光、杨嗣昌都被勾起了兴趣。
可以说这一点恰恰是开中法的核心关键,运输成本降低固然重要,但是有屯垦的底线保障,为沿边提供各方面的后勤保障,这才是核心关键。
“根据我们从工部和陕西、山西给朝廷的一些邸报中了解到的情况,事实上沿着边塞一线近二十年来天时越发恶劣,很多屯垦之所以裁撤并非完全是因为开中法遭到破坏而导致,更多原因还是因为天时恶劣,在沿边屯垦所获收成已经越来越难以维系自身需求,更不用说供给边军了,……”
“这里有我们通过朝廷邸报传递获得的一些信息,可以证明其中七处废弃的屯垦中有四处皆是因为天时原因,三处是因为商人们因开中法难以支撑而导致,……”
朱国祯和缪昌期面面相觑,难道青檀书院学生的水准已经高到了这种程度?朝廷邸报除非有特别要求,很多其实是可以弄出来的,尤其是像青檀书院这种明显是为朝廷输送科举人才的,自然不在话下,齐永泰和官应震都是在朝中为官多年的老人,如果要找点儿门道寻些这方面的情报并不难。
问题是这样有针对性的收集邸报来作为下一科时政策论的应考准备,那说明青檀书院已经在这方面下足了工夫了,想到这里,朱国祯和缪昌期相互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忧虑和揪心。
这个情况太糟糕了,对朱缪二人都是一大打击,这意味着他们不但难以获得北方士林在反对科考变革上的支持,甚至可能还会对立,而对方还要成为受益者。
这种情形下,如果江南方面的书院不迅速拿出切实有效的对策来,恐怕就会成为最大的受害者。
这种舌剑唇枪的激烈辩论,尤其是涉及到的是时政策论,很多都是下边学子从未接触过的时政朝务。
想到未来自己一旦科考中举中进士为官,未来都要接触这些事务,怎么能不让这些学子们听得如痴如醉难以自拔?
一阵阵掌声夹杂欢呼,让整个场面都几乎要失控,尤其是一些经典的辩论语句和火爆对决时段,都让学子们热血沸腾,恨不能自己能够马上上场和对手一决高下。
这其中尤其是来自崇正、通惠和叠翠书院的学子更是难以压抑情绪,已经开始在下边商量起来如果自家书院也要搞这样的时政策论对抗辩论,该如何运作。
朱国祯和缪昌期也注意到了这一点,更加担心,王永光也同样意识到了这一点。
这似乎是一个潮流,难以逆转了。
乙字卷 第五十八节 情丝愁思
眼见得大雪纷纷扬扬的落了下来,扑簌扑簌慢慢的讲整个房檐遮住。
窗外的树梢头早已经经受不住,颤颤巍巍,偶尔有枯枝嘎嘣一声,那便是雪太厚重,压得枝丫断了,落在地上,悄无声息,只剩下白涯涯一片。
地龙早已经烧了起来,林黛玉裹着密织厚实的丝绒绣袄,外罩一件绵密的棉披风,一件石青镶红边枣红内瓤子的沙狐皮裘搁在一旁,却没有穿上,就这么缩在炕脚上,清秀的脸颊却是多了几分愁思。
小丫头雪雁正在小心的烧着水壶,然后提过一个熏炉罩上布帘,送了进去,“小姐,暖暖手。”
“嗯,紫鹃还没有回来?”靠在炕头上的林黛玉慵懒的拍了一下白猫,那白猫有些不情愿的缓缓起身,然后慢走几步,最后缩在了炕脚儿边上,那模样还真的和主人有点儿相像。
“小姐,紫娟姐姐才走半个时辰呢,您不说她怕是要一个时辰才能回来么?平儿姐姐也不知道在不在,听说琏二奶奶出门去了。”
雪雁有些呆像,要论年龄也不算小,但做事总有些懵懵懂懂的,老太君这才把紫鹃派了来,好在雪雁老实,跟着紫鹃倒也乖觉。
“你听说说的琏二奶奶出门去了?”林黛玉没想到平素看上呆萌的雪雁居然还能有这本事,连琏二嫂子出门的消息都能打听到。
“奴婢先前从冬暖阁游廊那边过来时碰见了司琪姐姐,司琪姐姐说大老爷那边在招琏二奶奶呢,可琏二奶奶不在府里,大老爷很生气,连带着刚赶上的二姑娘都吃了一顿排头。”
雪雁的回答让林黛玉也蹙起了眉头,“琏二哥也没在府里么?”
“这却不知道了。”雪雁摇摇头,她在这府里算是外人,别人说她就听着,却不敢多问。
这年边儿上了,府里边有点儿乱,黛玉也不想替府里添乱,加上不太愿意经常见到那位宝二哥,就主动从老太太屋里搬了出来,到了外房侧面的一处小院里。
虽然窄了一点儿,倒也幽静。
“二姐姐怎么也吃舅舅排头了?”黛玉是知道二姐姐的,那是个老实性子,平素见人都带笑,却不多话,最是好性子,如果不是那司琪性子刚烈一些,只怕那后院里的婆子们都能骑到她头上去。
这等性子怎么就招舅舅发脾气了?
“不清楚,司琪姐姐只说大老爷这段时间火气大,听说庄子里送回来的收成比去年又差了不少,说是什么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也没个人撑得起照应,大家都是在哪胡吃海喝的,总得要把这个家给败了了事儿,……”
这丫头别看呆萌呆萌的,但是记忆力却好,司琪这大嘴巴啥都敢说,却都被这丫头给记下来说给自己听了。
“雪雁,你少在那里胡咧咧!”门外一阵脚步声响,绣了一个福字的猩红毡帘一掀,却是紫鹃回来了。
“姐姐回来了。”雪雁也不怕,起身把帘子拉着,让紫鹃进来,笑嘻嘻的道:“小姐还念叨着呢,姐姐就回来了,可见是说不得的。”
“紫鹃,怎么样?”黛玉见紫鹃回来,一下子坐起身来,再无复先前的慵懒模样,来了劲儿。
“我到那边去了,平儿姐姐说这段时间没见着冯大爷小厮来,倒是遇上宝二爷房里的茗烟,他说这几日里宝二爷也在问冯大爷的事儿,还专门让他去冯大爷家里问过呢。”紫鹃抿着嘴道。
“哦?宝二哥也在问冯大哥?”林黛玉讶然,这位宝二哥是很不待见冯大哥才对,那一日若非舅舅突然找宝二哥,那块玉弄不好就要砸在屋子里了,自己没准儿还真的要背黑锅了。
“嗯,这段时间宝二爷一直都是恹恹的,我才听说二老爷去禀了老祖宗,要请专门塾师来为宝二爷授课读书,读上两年,就要送宝二爷去外边儿读书,老祖宗没有说什么,但太太说宝二爷年龄太小,结果被二老爷骂了一顿,……”
林黛玉吃了一惊,舅舅和舅妈关系一直是相敬如宾的,舅舅本来就是一个谦谦君子,除了对宝二哥外,其他人都鲜有看到他生气过,怎么还对舅妈发火起来了,这是从未有过的事情。
“你说舅舅向舅妈发火?”林黛玉还是有些震惊,看来这一回舅舅是真的有些着急了。
“嗯,听说那几日里太太都成天在房里抹泪。”紫鹃压低声音,显然这消息是有人悄悄传出来的,若是被太太或者琏二奶奶听闻,只怕就是一桩祸事。
林黛玉也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二舅舅现在就只有这么一个嫡子,如果不读书,这份家业没准儿就要在宝二哥身上败下去了。
哪怕你真的读不出书,起码你也要去混个秀才吧?要不就到国子监去混两年?
但看看东边的蓉哥儿,只怕舅舅也不敢放这个手,不是谁都有冯大哥那份自律的。
不过宝二哥的事情林黛玉是没有多少心情去多过问的,也就是感慨这么一出罢了,也轮不到她去过问,倒是探丫头怕又要替她二哥哥担心了。
“那茗烟说宝二哥让他去冯大哥家里找冯大哥干啥?”林黛玉更关心的是冯大哥的事情。
看见自家小姐满脸关切,再联想到那一日里在大护国寺冯大爷霸气十足的话,紫鹃就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也不知道小姐心里是怎么想的,若是真的相中了冯大爷,那就该早点儿把这事儿告知给小姐的父亲才对,这远隔千里,冯大爷十三了,万一哪天冯大爷家里要替冯大爷说一门亲事,却又该如何是好?
自家小姐的心眼儿小,而且也有点儿死心眼儿,自己有时候说她,她还不肯承认,嘴巴还挺硬。
“听说是想打听一下青檀书院那边的情况,也许是宝二爷觉得他怕是跑不掉这一出,迟早都得要去,所以先看看情况,早做准备吧。”紫鹃猜测道:“前段时间府里边不是一直在说青檀书院么?既然那么有名,宝二爷去了没准儿还真的能读出书来呢。”
“那昭儿就说了这些,没说冯大哥啥时候回来?这都马上就是过年了,难道青檀书院就不放假不休沐?”林黛玉瘪着嘴不悦的问道。
“说问了,冯府替冯大爷送衣物的人回来说了,冯大爷要提前几日回来,要说应该就是这两日就该回来了。”
紫鹃不敢瞒这事儿,虽然她并不想小姐和冯大爷接触太频繁,但她还是知道轻重,若是这事儿不告诉小姐,小姐一旦得知就真的要生气了。
“真的?”林黛玉差点儿一下子蹦起来,原本笼罩在眉宇间的愁绪瞬间消失无踪,“那我要去找他。”
“小姐,那怎么行?”紫鹃吓了一大跳,“那老爷知道了还不剥了我们的皮?”
想到这一出也是,林黛玉神色又一下子就黯淡下来,“那怎么办?我不管,我就要见到他。”
“小姐,您不是和冯大爷说好了春假的时候在找机会么?”紫鹃真的快要疯了,这孤男寡女的,是能随便见面的么?
“可我等不及了,紫鹃,你帮我想想办法,好不好?我知道你肯定有办法,对不对?”
扭着紫鹃的胳膊,林黛玉眉目间晶亮的神色几乎要透出那份期盼来。
在这府里真的要把她给憋死了,有时候她都在想,若是一辈子都是这般无趣的生活,那还真的不如死了的好,那日里无意间说出来,差点儿没把紫鹃给吓死,不过这倒是成了一个让紫鹃“屈服”的好由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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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小丫头念叨着她冯大哥的时候,冯紫英的确也已经从书院出发回家了。
整个书院除了几个本身就是顺天府和北直隶这边的学生要借这个春假回家一趟外,其他人基本上都没有回家的计划。
冯紫英在大赛之后虽然有官应震的特批假,但是他并没有回家。
那一趟造出去的声势实在太大了,虽然冯紫英已经刻意隐藏自己的存在感了,但是有些东西却是瞒不过的,像杨嗣昌就认定了这一套都脱不开他的手。
所以这接下来的一个多月里,冯紫英都是老老实实的呆在书院里跟随者周朝宗苦读经义。
贾雨村托人送来的一些墨卷也送来了,其中也包括一些他自己亲笔写的读书心得体会,这倒是很符合冯紫英的需求。
算算日子这家伙也应该已经获得了王子腾和贾家的推荐,很快就要离开京城南下赴任了。
只是不知道是不是那应天府知府,如果真的是,那说明这王子腾的能耐还真的不小,居然能把手伸入到吏部和地方官员的任命中去。
冯紫英打算趁着这时间要去拜会一下贾雨村,烧冷灶也好,雪中送炭也好,总归要比人家发达了之后再去联系要强得多。
进士出身这就是优势,只要找对门路,起复真的不是一件难事,特别是下地方就更不用说了,王子腾的潜势力还是给了冯紫英很深的印象。
乙字卷 第六十节 家事国事
思索了一阵之后,冯紫英觉得除非这位太上皇真的是老糊涂了,否则不太可能做出这样草率的举动。
这太敏感了,皇上会怎么想?
但你也不得不承认,有些人就是越老越糊涂,就真的能做出一些让人无法想象的举动来,越是身处高位,越是容易犯这种低级错误。
可太上皇身边也该有头脑清醒能够劝谏的人才对,怎么会放任这种情形的出现?
“爹,这消息是从哪里传出来的?”冯紫英质疑。
“你别管从哪里传出来的,但绝对是真的,有人看到了那枚‘风月散人’的宝印和那方端砚,的确是太上皇身边的物件。”冯唐语气很肯定。
冯紫英一愣,这么确凿?
那汤宾尹难道真的是太上皇授意或者默许去为义忠亲王世子造势的?
这一点冯紫英也一直没搞清楚,为什么汤宾尹会掺和进这趟浑水里。
那这事情就还真的麻烦了,如果太上皇真的起了某些心思,那对义忠亲王来说就是天大的利好消息了。
义忠亲王当了二十多年太子,几乎是内定了他是太上皇的接班人,甚至当时的太上皇也明确表示自己将来会在某个时候内禅让位给太子,所以也授意他自己培植了一班属于他自己的心腹班底。
那几年里义忠亲王在各方面都培植了一大批人,这些人很多现在仍然在朝中和地方上为官,否则现在皇上也不至于这般举步维艰。
即便是废太子之后,由于朝中内外反对废太子的声音太大,太上皇当时也没敢随意对官员们进行调整,而是镇之以静。
一直到后续几年里才陆续置换了一些官员,但后期又有一些要求太子复位的呼声起来,使得调整就此中止,仍然有很多人保留了下来,毕竟当时是太上皇都首肯了这些人跟随太子。
“爹,是不是那帮人于是就开始有些坐不住了?”冯紫英立即想到了刚才老爹脸上的烦躁之色,试探性的问道:“他们又找你了?”
冯唐苦笑,“紫英,几十年的交情,哪是你想象的那么简单,说断就能断的?东平郡王相邀,要不要去?镇国公和理国公相邀,我去还是不去?我知道你又要让我托病,可能一而再再而三的托病么?我就这么一直‘病’倒在床上,那还怎么起复外任?”
“他们怎么这会儿又想起你来了?”
托病是冯紫英给他老爹出的一个主意,但是如老爹所说,一两次可以用,多两次人家还能不明白你的心思?
除非你真的打算和这帮人彻底一刀两断,否则你就不可能不参加这样的聚会。
四王八公十二侯,现在能真正有些本事,或者说能在实际性职位上的没几个了,更多地还是依靠着昔日祖辈余荫在混日子。
若是这般人只是想要靠着冯唐未来起复之后谋些财货之路倒也罢了,可若是有了一些其他不该有的念头,那就是冯紫英坚决不能同意的了。
无论什么富贵险中求或者风险和收益成正比之类的说法如何诱人,都难以让冯紫英去认同这种冒险。
自己都是要走科举文官的路径了,这条路多稳当,谁当皇帝能绕开这个群体?这碗饭难道不香?
“不是想起我了,而是现在义忠亲王心气一下子高了起来,大家伙儿自然就开始怀念起当年太上皇刚秉承那几年的好时光了,没准儿义忠亲王又给大家伙儿许了一些什么愿吧。”冯唐满脸无奈,“现在咱们这些武勋群体能有出息的就那么几个,几个郡王太显眼了,镇国公和理国公现在牵头,能跑得掉我?”
不用想都能猜得出能让这帮人如被捅了的马蜂窝一样躁动起来,肯定是义忠亲王又开始递话许诺了,加上太上皇的态度也很容易给人一些错觉,甚至本身就不是错觉,自然就有人蠢蠢欲动了。
“王子腾呢?”冯紫英冷静的问道。
镇国公和理国公那边在五军都督府里挂了职务,但是那是虚职,除非出了大乱子,他们获得兵部的授权,他们才能可能真正接触得到兵权,寻常时候,也不过就是带着那帮被称为选锋、勇武的营兵做做样子而已。
但王子腾不一样,他是以京营节度使兼任兵部右侍郎,可以说是真正的实力派,掌握着京师军权。
只要这个位置一日不让,而太上皇又还健在的话,那当今皇上在太上皇面前永远都只能俯首帖耳,同样义忠亲王也休想绕过太上皇做点儿什么。
说句难听一点儿的话,只要这份兵权握在手中,太上皇就是真要废皇帝也好,也不过就是一场稍微大一点儿的麻烦罢了,会伤筋动骨伤元气,但是绝不至于演变成为殃及整个张氏皇权地位的大祸。
“王子腾?”冯唐也明白自己儿子的意思,摇了摇头:“这老狐狸怎么可能轻易下水?现在皇上也对他优遇有加,他怎么会去掺和?”
冯紫英摇头,连自己老爹他们都能看出皇上在拉拢王子腾,那这份拉拢本身就值得怀疑了。
还是那句话,需要用权力来拉拢的,那就绝对不会是皇上最终的选择。
当然,也许在相当长一段时间,他的权力和选择会保证他自己的地位和安全,就看王子腾自己如何做选择了。
但不容否认,现在的王子腾的确是红得发紫,一介勋贵,竟然能混到比很多文官都难以企及的兵部右侍郎,还兼着京营节度使,这份殊荣殊遇都堪称前所未有了。
也难怪作为姻亲的贾家能这么牛,贾雨村也能咸鱼翻身。
“爹,王公都能看清楚这里边的形势,难道你还看不清楚?”冯紫英皱起眉头。
“哼,你爹能和王子腾比?人家是兵部右侍郎兼京营节度使,一般人能请得动?随便一个理由,军中重臣不得结交外人,便可以把一切都推得干干净净,你爹呢?一介闲散角色,人家相邀,那是看得起你,这帮人或许成事不足,但是关键时候要坏你的事儿却很简单,你爹也不是什么清白文臣,……”
冯唐连连摇头。
冯紫英嗤笑起来,“爹,你也太高看这帮人了,无外乎就是你起复的时候有人会趁机给你上眼药下绊子么?爹,你要搞明白,只要不是那些头上刻着‘忠’字的科道言官铁了心非要和你过不去,几分弹章皇上留中不发也就完了,就算有哪位御史吃人手软拿人手短要来这么一出,也绝无可能非要和你不死不休,上一两次弹章走走过场演演戏应付一下也就罢了,你还真以为那帮人能入科道言官那些人的眼?”
冯紫英对科道言官话语里的轻蔑让冯唐也不由得一愣,这小子不是一直向往文臣之路么?怎么却用这般话语来评价?
“爹,你别用这眼色看我,真正有风骨有格局的科道言官怎么可能为你以前那点儿破事儿来兴风作浪,人家要盯也不会盯你的,你就放心吧。”冯紫英也不多解释,“好了,一句话,爹,我知道您有时候也不好推推不掉,但是千万别卷进去,您就在边儿上打打……”
打打酱油这词儿险些出口,冯紫英赶紧打住:“您就在边儿上看看热闹就行了,等到起复就赶紧躲得远远的,三五年最好都别回来。”
总算是把老爹这边安顿好,冯紫英又到老娘那边说了半天话。
这一回老娘对冯紫英的态度格外好,冯紫英也知道肯定和刚才自己帮了老娘说话有很大关系。
没想到老娘还是一个这么记恩记仇的性子,这倒是好事,有这么一出,老娘好歹也要看自己面子不至于太难为云裳了。
回到自己院子里,看到眼圈微微发红的云裳,冯紫英忍不住上前就刮对方的鼻子,“羞不羞,只比少爷小几个月,怎地还恁地多愁善感,少爷又不是去发配了。”
被冯紫英这粗暴的动作一下子把所有心绪兴致都给破坏掉了,云裳姣靥绯红,叉着腰虎着脸道:“说好每半个月都要带话回来的,这都一个多月,半句话都没有,要不是给少爷您送衣服,都不知道你现在怎么样了。”
“能怎么样?吃好喝好睡好,然后就是读好书,就差云裳替我捶捶腿揉揉肩了。”
冯紫英觉得自己似乎每一次回来都觉得云裳有些变化,身子就像抽条一般长得快,那张还有些尖的俏脸越发细腻光滑了,一看肌肤就充满了元气般的弹性,正在由网红脸向正宗的狐媚子脸进化,很有点让人想要咬一口捏一把的冲动。
难怪自己老娘总惦记着想要把她给撵出去,这日后铁定是祸国殃民的主儿啊。
只是这丫头丝毫感觉不到自己的魅力,成日里还在惦记着自己啥时候娶亲,娶哪家姑娘,琢磨着怎么来讨好未来的主母。
就你这模样,哪个主母会对你有好脸色?
这些事儿都是瑞祥来替自己送冬衣时悄悄透露给冯紫英的。
乙字卷 第六十二节 这就是官场!(第一更!)
“恭喜贾先生了,学生早就说过,先生是龙困浅滩虎落平阳,迟早是要起复大用的,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冯紫英微笑着拱手祝贺,贾雨村满面红光,但是表情中略带几分矜持和小心,把冯紫英引入堂内,二人坐定。
“紫英切不可如此,你我相交贵在交心,何须如此?再说,这也是刚补入吏部序列,尚无定论,即便是要有一个结果,估计也要年后去了。”
“不急,但贾先生可以安安心心的在京师过一个轻松年了,不知贾先生家眷可来京城了?”
不得不承认王子腾能耐够大,虽然吏部那边上没有定论,但是根据冯紫英从乔应甲那里得到的消息,这贾雨村真的有可能要出任应天府知府一职,这是一步登天了。
贾雨村干过一任知府,理论上起复之后可以出任,但是应天府知府准确的说应当是称之为府尹,南北二京的知府历来是高于寻常州府知府的。
按照大周例制,普通州府知府从四品,但是南北二京不一样,顺天府府尹为从三品,应天府作为南京,则是正四品。
王子腾能让一个刚刚起复的官员出任正四品的应天府府尹,由此可见其威势之盛。
贾雨村原来的评语也已经被都察院复核之后推翻了,否则他也无法起复,王子腾这般替贾雨村运作,只怕贾雨村对王子腾也是感恩戴德,难怪葫芦僧敢断葫芦案。
“呵呵,还要谢谢紫英费心了。”贾雨村捋着胡须,满意的颔首:“家里就不用来了,这一来一去就得要一两月时间,想必那个时候上边也该有个结果了。”
这处小院也是冯家替他物色的,比起住旅舍来不知道好了几倍,而且还奉上了两百两银子,也足够自己这段时间在京师城中优哉游哉的过日子了.
要说此次北上,除了王公、林公和贾家外,贾雨村对这位十三岁的少年郎也是心存感激。
此次起复之顺利,而且如此之快,让贾雨村都感到吃惊,他原本以为能去某一处偏远州府便已经是相当满足了,未曾想到打探到的消息是有可能要出任应天府,这简直让他惊喜莫名。
受了王公和林公以及贾家这般大的恩德,贾雨村也不知道该何以为报,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但凡王公的安排,总是替他办好便罢.
此时贾雨村也深刻感受到人脉关系的重要性,若是无王公的一手安排,自己别说到应天府,便是想要起复都是痴人说梦。
“也是,这路上奔波辛苦,左右您很快就要南下的。”冯紫英对贾雨村并没有多少恶意,也说不上多么亲近,但毫无疑问这是一个值得一交之人,唯利益而已。
单凭《红楼梦》书中所写就要对一个人遽下结论,他还没有那么幼稚。
这不是在玩游戏,而是实实在在的生活,贾雨村现在上了王子腾的船,而且明显死贴架势,以后会如何不好说,但短期内,或者说王子腾这艘大船在没有倾覆或者进水之虞时,他肯定会牢牢的站在船上的。
至于说贾雨村心性凉薄也好,浮滑狡谲也好,善于反噬也好,还轮不到自己,真正到了那个层面做好两手应对准备即可。
“紫英,我就谢你吉言了,这几个月若无你的资助……”贾雨村的话立即就被冯紫英打断:“这等言语贾先生日后休得再提,先前您都说了我们相交贵在交心,好歹咱们也是生死之交不是?临清一起虎口脱险,这也是缘分,贾先生送给紫英的墨卷紫英也在日夜苦读,颇有进益,日后没准儿紫英也还有相求贾先生的地方,到时候贾先生可要照拂紫英一二。”
贾雨村哈哈大笑,心中无比畅快。
这冯紫英真的人精,太会说话了,句句都能说到人心坎上,让你舒服无比。
贾雨村沉浮官场几载,又经历了几年游历和在京中的寓居生活,也早就看穿了这世道的世态炎凉,冯紫英这般肯定是认准自己会飞黄腾达,但人家好歹是雪中送炭,对自己也有救命之恩,他当然要领情,要好好结交。
再说了,此子将来必定不凡,别的不说,只要此子能考中举人,日后都会有一番大造化,若是真的中了进士,那就真的前途不可限量,将来自己没准儿还要仰仗他也未可知。
从这个角度来说,贾雨村还真心希望林黛玉能嫁给此子,这样一来王、贾、林再加上冯家,便可以连为一体,王公日后若是能得此子相助,必定也能有大用。
“紫英,今日只有你我二人,我知道你也是一个能拿主意的人,我也听闻乔公有意招你为婿,可有此事?”贾雨村沉吟了一下方才道。
冯紫英一愣,这贾雨村要干啥?莫非他家也有待嫁女儿,好像《红楼梦》书中没写啊。
“贾先生,那都是道听途说的流言,乔公只有两女,一女已然出嫁,另一女亦早有婚约,今年怕是就要成婚,这等无聊言语,也是京师城中好事者以讹传讹罢了。”冯紫英赶紧摇头。
“唔,若是如此,我观紫英对林丫头颇有好感,林丫头秀外慧中,机敏慧黠,若是紫英有意,我倒是愿意当一回月老……”
贾雨村这一番语言倒是出自至诚,当然这也是替他自己着想。
一来可以让几家捆绑在一起,实力大增,自己跟随王子腾便会更加稳当。
二来冯家在军中亦有厚实人脉不必贾家这等早已经淡出军队多年的闲散,冯父也有不少同僚和下属在南方卫镇中任职,自己日后南下,难免会有用得上这些人脉关系的时候。
冯紫英没料到贾雨村居然会无聊到要替自己与林黛玉当红娘,他还真的从未想过这些事儿,自己才十三欸,怎么家里人和外边人都在琢磨着自己的婚姻之事了?
“谢谢贾先生好意,紫英对林姑娘只有兄妹之谊,呃,主要是紫英现在尚无心思考虑这些,明年秋闱在即,家父家母之意都是等到秋闱之后再来考虑,再说了,林公三鼎甲出身,紫英便是有此意,若没有一个举人身份,怕是贾先生也不好登门吧?”
贾雨村见冯紫英婉拒,也在琢磨对方意思。
林丫头身子骨弱了点儿,冯紫英是冯家三房一脉单传,其家里肯定打听林丫头状况,知晓林丫头状况之后恐怕未必会答应这门亲事,这是一。
冯紫英现在的确身份尴尬,虽说在名声很大,又在青檀书院读书,但若是拿不到一个举人身份,想要娶三鼎甲出身的巡盐御史嫡女,的确也有些说不过去,这是二。
听冯紫英话里话外的意思,倒也没有说死,看样子这小子的确还是对林丫头有些心思,这番不行倒也不妨事,且等他明年秋闱之后再来计较。
看见贾雨村这小院里又多了几个仆从和侍女,冯紫英便知道只怕又有不少人已经瞅准了这个即将飞黄腾达的落魄士人开始烧冷灶了,否则以当初自己奉上那二百银子,铁定是支应不起这等花销的。
当然那些人现在来登门就肯定不算冷灶了,但总比人家日后上任了再来捧臭脚好。
京师城中多的是这种专门包打探的角色,朝中一举一动,甭管是吏部和督察院那边涉及到人和事的,还是刑部和大理寺那边涉及到讼狱之事的,亦或是工部、太仆寺这般可能有建造的,都有专门的人来负责打探和操作。
户部就不用说了,兵部也有自家的门道,即便是最冷清的礼部,一样也有不少花式。
总归是蛇有蛇道,狐有狐踪,这京师城百万人,关乎大周亿万子民的事儿都在这里汇聚,便是当官的都数以万计,衍生出来的各种需求,都得有人来营生。
特别是你外来进京的,搞不明白这里边底细花数的,免不了就要吃亏,若是能寻到一两个行里人,也能少许多花销。
贾雨村又谈起了薛峻,说薛峻在京中逗留了一段时间便已经返回南边了,他自然不清楚冯家已经和薛峻有了这等关联,只说薛家两房现在有些凋落的意思,好在长房那边还有王子腾这个舅舅可以依靠,但像二房薛峻这一支,只怕就要靠自己了。
“那梅家乃是湖广大族,不知道是如何与薛家议上亲的,但如今那梅之烨考中进士入了庶吉士,现在又授了翰林院检讨,未来可期啊。”贾雨村吁了一口气,“薛家攀上了这门亲事,倒也是慧眼识人。”
“听说那梅翰林只是梅家的旁支庶出,薛家和他家议亲之前也曾支助过他多年,一直到他考上举人,也还蹉跎了多年才算是考上了进士,否则……”冯紫英没有再说下去。
贾雨村也会意的一笑,“是啊,这算是贫贱之交嘛,所以说这薛家二房也算有些运气,再等几年两边的子女大了,一旦正式成亲,薛家倒也有些重新兴旺起来的气象。”
冯紫英忍不住感慨,贾雨村这厮果真还是不一样了,所以坐在什么位置就得要考虑什么事情。
以前为温饱,一旦获得机会,便是琢磨着如何通过林如海来搭上贾家和王子腾的关系,现在夙愿得偿,就在考虑如何充分把这些人脉关系运用起来了。
薛峻和他一起经历了临清民变,也算是有了几分交情,之前觉得薛峻不值一提,但现在薛峻未来姻亲乃是翰林院检讨,那就不一样了。
虽说只是个清贵职位,但一旦转任出了翰林院,六部和督察院便是随便进出了,就算是下地方,那也铁定是和自己平起平坐的职位,而且人家还不是靠着谁,而是靠自己的硬实力。
“贾先生和这薛翰林很熟?”冯紫英忍不住问道。
“不熟,这薛翰林比我早一科,论年龄却要比我大七八岁,不过据说和乔公与你们书院官掌院倒是有些熟悉。”
贾雨村也已经听闻乔应甲即将正式就任都察院右副都御史,这也是他有意折节下交冯紫英的另外一个原因。
右副都御史是一个相当显赫的位置,算是都察院三四号人物,如果刨除经常挂衔外任的右都御史,那么右副都御史其实已经是都察院的三号人物了,也有传言新皇有意要让右都御史和右副都御史都作为挂衔外任之职,那也就意味着乔应甲一旦出任此职,便有要出掌一方的可能。
“哦?和乔公官掌院熟悉?”冯紫英到没想到这梅翰林还和乔应甲、官应震能拉上关系,不过从未听二人提及过,怕也关系一般,多半就是向乔应甲与林如海这般的同科关系,但他突然想到官应震也是湖广人,恐怕这梅之烨应当算是官掌院的乡人才对。
“紫英,你不会连你们官掌院是湖广人都不知道吧?”贾雨村含笑问道。
他可是听说冯紫英现在在齐永泰和官应震那里都十分得宠,南北士林的那场盛会外边闲人未必清楚底细,但是贾雨村却隐约知晓说冯紫英都和那缪昌期斗嘴了一场,这可是不简单的事儿。
能和缪昌期这样的江南士林大儒斗嘴就证明了他在书院的地位和分量,也证明了他在齐永泰和官应震心目中的地位,就凭这一点,就没人敢小觑这一位。
“呵呵,贾先生说笑了,紫英岂能不知?”冯紫英打了个哈哈,“只是紫英未曾听闻官掌院提及过这位梅翰林罢了。”
“唔,这位梅翰林性格倒是有些不同。”贾雨村只说了这一句,便不再多言,大概也是觉得背后说人是非不妥,便岔开话题。
二人又说了一阵闲话,冯紫英这才告辞。
临别之前,自然又奉上了一份程仪。
这一次就是一千两银子了,贾雨村一番推辞之后也就收下了。
即将南下,花销实在太多,而且一到任情况不熟也不敢还得要小心一段时间,而这等花销也不可能向王子腾和贾家叫苦,还是这一位真心懂事,这也让贾雨村对冯紫英好感愈甚。
乙字卷 第六十三节 “实验”
对贾雨村,冯紫英从未抱多大希望。
道不同不相为谋,但这并不代表就非要交恶对方,甚至在有些时候,此人也是可以利用的。
这个社会,不是非友即敌的,大周官场更不可能如此,更多地还是一些坐观形势变化的墙头草。
应天府知府或者说是府尹,分量不轻,不清楚王子腾用意,用这个位置拉拢贾雨村,说明两方面,一是王子腾的确有心思要壮大自家阵营了,二是他手里的确没有多少可用士林文臣,否则不可能像贾雨村这样因贪酷徇私之人都能被他重用。
这是勋贵天生短板,除非你自己能考中进士彻底改变自身属性,否则无论你当到什么位置,这个死结都无解。
当然你能坐上皇帝位置,那又另当别论,赵匡胤也好,朱元璋也好,都改变了自身身份原有属性,大周太祖亦是如此。
冯紫英还没有认真想过自己未来会如何,那太遥远了,想要引领大周击败鞑靼和女真,歼灭倭寇,让大周称为东亚霸主,十年乃至二十年估计自己都还没有那个资格,只能定位为一个遥远的理想目标。
但近中期目标确很明确,一是避免卷入天家夺位之事中,那是泼天祸事,稍有不慎就是身死族灭,二是读书入仕,彻底摆脱武勋家庭短板制约,成为大周最受尊崇和欢迎文官一脉。
现在他已经具备了一定基础,青檀书院能为他提供充分的支持,同时朝廷将要在秋闱春闱考试中推进的一些变革,也能让自己的优势更凸显,这在很大程度上能够弥补自己在经义根基上的短板。
归根结底,还得要读书,这个春假之后,自己只怕又要迎来一年的苦读生涯了。
回到家中,瑞祥给他带了一个消息,林妹妹又不安分了,要见面。
想到这一出,冯紫英就头疼,不是说好是春假里边择日子么?这还有两天才过年呢。
“爷,琏二爷和宝二爷都知道您回来了,送来了帖子,另外好像老爷那边也接到了荣国府政老爷的帖子,说希望您有时间过府一叙。”
“政老爷送来帖子?”贾政当然不可能直接给自己送帖子,但是肯定送帖子的人是留了话,要自己去贾府那边走动走动。
这肯定就是和其他事情无关,只能是与贾宝玉读书有瓜葛了。
估摸着是南北士林在青檀书院的盛会让贾政感受到了巨大的震动,看到了这般士林风气对整个京师城的影响力,再又是觉得贾宝玉多半还是有希望读出书来的,所以想要找自己了解了解情况吧。
只不过这能比么?
虽然不看好贾宝玉能读出书来,但冯紫英对贾宝玉也没有什么多大的敌意。
人家现在都没怎么去纠缠林丫头了,也就不存在什么宿怨了,自己不也存着这方面的心思么?
这不正好?
正琢磨着,瑞祥又道:“另外段三爷从山东回来了,老爷说你回来便去太太那里。”
表兄回来了?这么快?
看来薛家那边动作也不慢。
冯紫英点点头:“我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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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开始知道这桩营生是自己那个小表弟一手推动促成时,段喜贵就开始小心翼翼的观察、了解和琢磨了。
既要琢磨人,也要琢磨营生。
小表弟才十三岁,居然就有意要接掌冯家的营生了,这让段喜贵很是吃惊,而且好像姑父和两个姑母居然都点头了。
姑父是不怎么管这些事情的,而大姑母是个粗疏性子也不怎么过问细活儿,主要还是自己亲姑母,也就是小段氏在具体过问,但再亲的姑母也抵不过人家儿子亲。。
这个表弟是小姑母一手带大的,反倒是大姑母小时候没怎么带,所以表弟一直和小姑母很亲近。
这么大一桩营生是怎么说起的段喜贵最初也摸不着头脑,所以最初安排他去山东时,他是不太乐意的,尤其是合伙营生,做好了,没准儿就是那边的功劳,做差了,就是自己的责任了。
但小姑母把具体情况一说,而且说是表弟点名让自己去,段喜贵这才明白,人家是为了显示信得过段家,这才让自己去,否则根本轮不到自己。
这一趟山东之行之后彻底让段喜贵明白了许多,薛家那么大的营生阵仗,却愿意和冯家合作,固然有冯家在山东那边的人脉关系,但是据说最初还是薛家认可了表弟提出的一些经营之道,否则薛家也不敢贸然北上。
当冯紫英踏进屋里,段喜贵便站了起来,“铿哥儿来了。”
“表兄回来了,这一趟怕是辛苦了吧?”冯紫英先和母亲、姨娘见过礼,这才和表兄打招呼,“快坐,都是一家人,何须如此客气?”
话是这么说,但段喜贵可不敢随意,好像也才一个多月没见,他觉得好像这位表弟好像又有些不同了,具体哪里不一样了,他却也说不出来。
难怪这青檀书院偌大名声,人人都想去,看看表弟这才去了多久,就有点儿脱胎换骨的感觉了。
“铿哥儿,喜贵回来了,临清那边的事儿进展还算顺利,那薛家的确有些底蕴,各方面都能拿得出一把人手来,所以喜贵说估计三四月间就能开业。”段氏示意自己儿子坐在自家下手,空着的位置那是冯唐的,冯唐不来,那也得空着。
“哦?看样子超出我预料啊,表兄,那薛家没出什么问题吧?”冯紫英很随意的坐下,“那薛家也不是简单的,他姑娘许给了翰林院梅检讨,不过是双方年幼,所以拖着,这梅翰林刚授了检讨,未来造化可期啊。”
“这层关系怎么以往未听你说?”段氏皱起眉头。
“以往儿子也不知道,也是今日在贾先生那里才了解。”
冯紫英记忆有些模糊,薛宝琴和那梅翰林之子订婚,但是到最后有没有结婚也没有说法,好像那梅翰林后来好像混得也不怎么样,究竟出了什么状况,《红楼梦》书里也没说,起码前八十回是没这一出的。
“翰林嫡子许下这桩婚姻?”小段氏意似不信。
这怎么可能?读书人的脸面那是比天还大,怎么会许上这种婚姻?
再说这薛家是祖上是做过官的,但现在毕竟凋落下来了,你说那长房还有个王家依靠,这二房几乎就是纯粹的商人家了,皇商又如何?那无外乎也就是人脉厚实一点儿,家里多几两银子罢了。
“这却不知。”冯紫英一愣。
这情形他就没有多问了,本来他对嫡庶之分就没那么在意,而且这又和自己也没啥瓜葛,去问人家嫡庶之分干啥?
但这个时代的人却不同,嫡庶之分那是根深蒂固的,说句不客气一点儿的话,就算是苏氏、谢氏生下儿子,要想和冯紫英比,也是想都别想,看看贾宝玉和贾环的区别有多大,就能明白这中间的差距。
即便是作为媵的小段氏生下儿子,那也和冯紫英要差一个级数,除非冯紫英身故,那其他人都是别想。
“若是庶子倒也说得过去。”段氏点点头,庶子的话那也就是影响力有限了,薛家要借力借势也有限,“三郎,你把那边情况和铿哥儿说说,他可是一直记挂在心上的。”
段喜贵对表弟的分量地位有高看了几分。
这大姑母先前一直不肯听自己关于临清那边营生的情况,非要等到表弟回来,自己还有些不以为然,但现在看来大姑母是决意要把这份生意交由表弟来负责了,只是表弟不是要读书么?怎地却又要管这些营生了?
“表兄莫疑惑,此番营生是小弟我先前百般从母亲那里讨来的,所以母亲也索性就放手,不过小弟我要读书,委实没有过多精力来过问,所以才向母亲和姨娘提出由表兄来负责,具体情况上一回我也和表兄交代了,年后父亲还要去山东一行,就是为日后我们冯家在山东的营生做一些准备,表兄你先把情况说说。”
冯紫英坐定,既没有多余废话,但也有礼有度,但态度却是不容置疑。
段喜贵也郑重其事的拿出自己随身携带的一些账簿和记录,开始汇报整个临清设立首饰铺营生的具体情况。
冯紫英一直在仔细观察这位表兄的表现,不到三十岁,头脑灵活,接受新生事物强,做事也很细致认真,否则段家那边一大家子人,嫡出庶出一大堆,想要来冯家讨口生活的如过江之鲫,也不会选到他头上。
至于说忠诚度,说这个冯紫英觉得有些可笑,任何东西都是要有条件,你要求人家忠诚,那也要看你给人家开出的条件,就目前观察了解,段喜贵不算那种贪得无厌的人,做事也算踏实认真,关键在于脑瓜子好用,能够接受自己一些看似不合理的安排,这就足够了。
安静的听完段喜贵的汇报,冯紫英点点头,“具体的一些问题待会儿我和表兄来慢慢讨论,我安排的事情表兄做得如何?”
一说起这事儿,段喜贵就忍不住皱眉,但是看到表弟坚定的目光,他也知道这事儿不容置疑。
他甚至怀疑这位表弟之所以突发奇想要搞这个首饰营生,没准儿就是要搞他这个所谓的“实验”。
乙字卷 第六十六节 好人未必是合格的人
贾宝玉是在府里角门上迎着冯紫英的。
他心情和表情都很复杂,难以一言以概之。
这一个多月时间里,对他来简直就是一种煎熬,以至于连去林妹妹那里顽的心思都淡了许多。
老爷已经禀了老祖宗,要让自己读书,这事儿没得选择。
据说老爷和老祖宗为此在老祖宗房里争辩许久,据鸳鸯姐姐说,这等事情她跟在老祖宗身边这么多年来从未有过的。
老爷侍母至孝,贾宝玉从未见过自己父亲违逆过祖母的意思,但是这一次看样子老爷是没有退让,而是祖母让步了。
这让贾宝玉感觉到很绝望。
后来又爆发了父亲和母亲之间的争执,据说母亲在屋里抹了两日眼泪,但是也未能改变父亲的决定。
父亲这一次之所以态度如此坚决,据说就是和眼前这一位意气风发的冯大郎有很大关系。
母亲言语中也透露出来,舅舅对冯紫英十分欣赏看重,言语间颇多推崇,估计应该是舅舅和父亲说了一些事儿,才让父亲下了决心。
这让贾宝玉对舅舅也生出几分怨气来,你自己的儿子读书不行,怎地就认定自己能读书了?
对身旁贾宝玉的神色心情冯紫英却没有那么多感触,此时他更是兴致盎然的欣赏这贾家这荣禧堂的富丽堂皇。
五间大正房一字排开,两边厢房鹿顶耳房钻山,赤金大匾上“荣禧堂”三个大字是格外气派,落名是“万几宸翰之宝”,冯紫英知道这应该是广元帝的墨宝了。
不愧是国公府邸,这份奢华气派委实不是其他人能比的,冯紫英没去过四王八公其他府邸,但估摸着就算是四王府邸只怕也比这荣国公府邸好不了太多。
有着六七十年的积淀,在刻意经营之下,这荣禧堂真的是堪称一宝了,难怪贾政要在这里见自己,估计也存着一些张扬的心思。
“座上珠玑昭日月,堂前黼黻焕烟霞。”冯紫英轻轻吟诵着两边的对联,再一看,东平郡王穆莳手书,心中冷笑。
这个东平郡王一家才真的是不安分的主儿啊,难怪老爹对东平郡王这么不待见,没想到这家和贾府关系也是这么莫逆,看来这才是真正的世交嘛,冯家这个世交,还真的算不上。
“冯大哥,这边走。”贾宝玉在前面带路。
“好。”冯紫英举步跟随其后,“宝兄弟这段时间看来清减不少啊,要注意身子骨啊。”
贾宝玉苦笑,还不都是被你搞出来的事儿给连累的,只是这等话却无法对人言,“嗯,前段时间身子不太爽利,这几日已经好多了。”
“唔,趁着年后清静,当好生将养一番。”冯紫英叮嘱道:“你这个年龄正是长身子的时候,饮食起居都要仔细。”
贾宝玉实在忍不住了,“冯大哥,小弟倒是想要好好将养,只怕老爷有其他安排,今日老爷见您,怕是就有一些话要问。”
冯紫英倒也没有故作惊讶,点点头:“翻年你就十岁了,世叔存了一些心思也很正常,贾家不比其他寻常人家,琏二哥读书未成,珠大哥又早逝,世叔怕是想要指望你来替贾家挣些面子了。”
见冯紫英一句话就说到了点子上,贾宝玉也就顾不得许多了,“冯大哥,可小弟自小就不喜欢读书,尤其是那些经义策论,更是看着就觉得头疼,那等繁琐俗事,与小弟何关?老爷却一门心思要小弟读书,却从不考虑小弟的想法。”
冯紫英能理解贾宝玉的心情。
谁都不喜欢谁来强迫自己做不喜欢的事情,又是贾宝玉自小被宠溺放任惯了,如没有笼头的野马,这个时候要突然关起来,自然抵触情绪就很大了。
问题是你是荣国府二房的嫡子,在贾琏读书不成,却还有个贾珠读书有成但早殁的情况下,难免大家就会觉得你也能够像你大哥贾珠那样读出书来的。
你不是衔玉而生有大造化么?而且大家都觉得你人也聪慧有悟性,怎么地也不能比你大哥差了吧?
贾珠都能十四岁就中了秀才奔着举人去了,若不是因病早逝,现在不敢说中了进士,起码举人是稳当的了。
没指望你贾宝玉能中个进士,但起码你也可以效仿你珠大哥考个秀才举人出来吧?
“宝兄弟,你也要体谅世叔的心情。”冯紫英没想到自己还没见着贾政,却要先给这一位做做思想工作了,估计这一个多月也把他憋坏了。
贾宝玉的确是很憋闷苦恼,这府上数百人,竟然找不到一个合适人选来倾泻内心的苦闷。
琏二哥蓉哥儿这等人自然是不会听这些的,他们有他们的想法,有他们的乐子,也根本理解不到自己所烦恼的。
若是去向林妹妹、三妹妹说这些事儿,好像又觉得欠妥,这等事情本来就该自己解决,你去向比自己还小的女孩子诉苦,算什么?
算来算去,好像还真的只有这位已然成为自己榜样的冯大哥勉强合适,虽然他对这位冯大哥的确没有多少好感。
“现在你们贾家除了你,还有谁?贾环还是贾兰?”冯紫英苦口婆心,“贾兰还小,不好说,可如果你不想读书,而环哥儿真要有几分读书本事了,你怎么办?”
“什么我怎么办?”贾宝玉懵了,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贾环能读书不是好事么?贾家出一个读书人,就像大哥或者东边宁府的敬大伯一样,总算是有点儿撑门面的啊。
冯紫英瞥了一眼这个懵里懵懂的家伙,停住脚步,没再往里走。
再往里走见了贾政,有些话就不好说了。
冯紫英还是那个观点,要说贾宝玉这个人心性不坏,甚至可以说得上心地善良,而且也算是男女平等观念的先行者之一。
当然,他这个男女平等是建立在同等身份前提下,身份不平等,那就休提。
优点很明显,那缺点就比较多了,嗯,而且基本上都是致命的缺点,尤其是在这个人吃人社会里边致命的缺点弱点。
一是看不准形势,你嫡子不读书,如果作为庶子的贾环读书出来了,你何以自处?想过没有?尤其是在王夫人和赵姨娘势同水火的情形下。
二是没有理想目标,纯粹就是想混日子,这是最危险的,本身贾府就处于漩涡之中,你还成日里混世,那真的就有一比,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
三是没有毅力决心,也没有胆魄担待。这不是先天带来的,而是后天养成的,虽然他年龄也还小,但是这种性格要想彻底扭转来已经很困难了。
至于说表现就太多了,《红楼梦》书中无数无处说凄凉的故事都源于他的性格弱点,金钏儿和晴雯之死,和林黛玉木石奇缘破灭,都无不源于此,当然这些性格特点在一定程度上则是由于前面两个弱点带来的。
你看不清形势,你混日子,虽然你看起来还是挺尊贵,在贾府中是数一数二的大人物,但那也仅仅是停留在你个人本身身上而已,而其他和你相关的事物分量其实已经大打折扣了,没有人会太在意你所在乎在意的。
那么一切就都只有听从家里人安排,你自身没有半点话语权,你想要反抗和挣扎,你有这个实力么?人家会把你的反抗挣扎放在眼里么?
所以最终归于失败,贾宝玉也就是整个《红楼梦》中最失败的人。
在冯紫英看来,无论曹公如何歌颂和美化贾宝玉追求自由个性和爱情,蔑视封建制度,但你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那就是在当时的主流环境下,在你没有那个能耐推翻和否决这一切时,你擅自妄为也好,随波逐流的混世也好,那都是不负责任耍流氓的一种表现。
你和林黛玉卿卿我我,你侬我侬,给了人家无限希望,但最终屈从于家庭安排,怂了,让一个毫无依靠的女孩子彻底绝望,你这不是耍流氓么?
你逗弄金钏儿没关系,你是少爷嘛,当然有这个权利,但出了事儿你得扛着啊,没这个能耐胆魄扛着,你玩什么风流倜傥?
你喜欢晴雯的妖娆泼辣性格,也没问题啊,但你要考虑清楚这种你喜欢甚至刻意纵容出来的个性会带来什么?你有没有这个能耐把这来自外边的风刀霜剑遮挡在小院门窗外?没这个能耐,就别作死。
当然,冯紫英知道这都是自己看《红楼梦》这本书得出来的一些看法,嗯,很男人,贾宝玉本人哪怕到死都未必能悟出,这个时代的旁人也未必能理解,甚至理解了也不能认可。
所以纵然自己想要和他推心置腹的谈谈,一来时间线很多都未到,不可能说,二来也根本不可能获得多少实质性的效果,说了也白说。
所以冯紫英打算和对方说一说,毕竟这个人品质不坏,但是说到什么份上会有所保留,而对方能接受多少,就看他自己的悟性和造化了。
乙字卷 第六十八节 内宅
“快,快,快进来,鸳鸯,说说,他们仨说了些啥?”贾母满头银丝,饱满富态的脸上堆满了着急和期待。
这鸳鸯就是她派去的,除了她,也没有人谁敢安排哪个丫鬟去打听老爷大爷们的谈话。
王夫人一样也是满脸担心和期待,一双手绞着汗巾子,只是当着婆婆在上,不好做声。
”回老祖宗,宝二爷倒是没说话,老爷吩咐他坐一边,只在一旁听,主要是老爷和冯大爷在说话。”鸳鸯走得急,连说话声都有些急促,一张俏白脸泛起了几抹红晕,已经有些曲线的胸脯起伏不定。
她自然清楚这全屋里上下都在打探着这事儿,就因为这事儿,弄得整个正月里大家都心神不宁,连过年都少了几分节日气息。
“那他们俩说了些啥?”贾母更是着急,“你这死丫头,赶紧说啊。”
“老爷先是问了冯大爷在书院里读书的情况,冯大爷也做了回答,后来老爷就说宝二爷读书的事情,大概意思就是宝二爷必须要去读书,这家里须得要有人读书才行,……”
鸳鸯迟疑了一下,才又道:“后来老爷就问冯大爷,有没有什么好的路子,宝二爷该如何去读书,……”
“那冯家大郎怎么说?”王夫人实在忍不住了。
她是最不愿意让宝玉去读书的了,长子就是因为读这个书,虽然十四岁就中了秀才,都说是个举人进士的料子,但是三更灯火五更鸡,整夜里苦读,身子骨给熬垮了,没有两年就病殁了,这也是她最大的隐痛。
现在她就这么一个心头肉,若是再像长子那般,那她就真的只有去死了。
可是自家丈夫却要为了整个贾家的门楣作响,这她也知道,犟不过自己丈夫,连自己兄长都是这个意思,所以唯有看有没有一个更合适的法子折中,让宝玉不至于太伤身子。
“冯家大郎也说了,宝二爷现在年龄太小,身子骨也有些弱,还需要好好调养将息身子,而且书院也只收十四岁以上的学生,宝二爷现在不合适,……”
鸳鸯的这一席话出来,立即就让贾母和王夫人松了一口大气,他们就怕那冯家大郎也跟着附和说让宝玉出去读书,那就麻烦了。
“就这些?”贾母显然清楚自家儿子的心思,肯定不会就此罢休。
“老爷希望冯家大爷给出个主意,冯家大郎就说这几年还是让宝二爷在家里读书,请个像样的塾师或者开私塾,顺带养身子,待到十四岁以后再来看,若是能考中秀才,那么也可以去书院,实在不济也可以走恩荫的路子,……”
鸳鸯一个丫鬟对恩荫的意思肯定不太懂,但他说了贾母和王夫人却是懂的,知道这事儿单靠贾家还不行,以贾家现在在皇上心目中的地位要去专门讨要恩荫不太可能,只有王子腾才行。
听完鸳鸯的介绍,贾母和王夫人都是忍不住念阿弥陀佛,脸上的愁云顿时散去了,这敢情好,端的是个两全其美的稳妥法子,这冯家大郎果然知情知趣,是个稳妥人。
“鸳鸯,那老爷的意思……”王夫人还是不放心,追着问道。
“太太放心,奴婢看老爷当是同意了冯大爷的说法,一直点头,后来奴婢就进去替他们倒了茶便出来了。”鸳鸯赶紧道。
“那他们现在还在里边?”贾母也沉吟着:“要不让老二留冯家大郎的饭?”
“老祖宗,那倒不必了,冯家大郎进府时就让人和我们那位说了,我们那位也早就安排了,说中午间一起吃饭。”王熙凤格格娇笑,显然也是有些得意,风韵十足的身子笑起来更是摇曳生姿,也是没男人在这里,否则又要引来无数觊觎的目光。
不过王熙凤也不在意,她在意的是自家在这荣府里的威势,这冯大郎在老祖宗和姑母那里都成了救星,老祖宗都要留饭了,但自己这边却早就预定安排妥当了。
“哦?冯家大郎要和琏儿他们一起吃饭?”贾母笑了起来,一只手拍着旁边的靠枕,“这样也好,他们年轻人更能说得到一块儿,把宝玉也叫上吧,没准儿几年后宝玉也要去书院读书,先了解一下情形也好。”
“嗯,老祖宗放心,早就说好了,保证不会亏待这位冯家大郎。”王熙凤笑嘻嘻的应道。
“嗯,是不能亏待人家,人家一来就出了这样一个两全其美的主意,宝玉也能安安心心过这个年了,我看他这段时间就为这事儿愁得都瘦了不少,倒是需要好好将息进补一番。”贾母想到这里,便是叮嘱:“鸳鸯你且去我那里屋选几样老参,让庄子里送几只乌鸡来,好好炖炖给宝玉补补。”
听得这话,林黛玉便忍不住想要撇嘴,尚未去读书呢,就愁的这样,这要以后去读书了,那还得了?
冯大哥在青檀书院里读书不也安好?也没见着怎么样,怎地这宝二哥却是如此惧怕?
想到冯大哥身上,林黛玉心思便转开了。
若是冯大哥午间要在琏二哥那边用饭,那下午间怕是未必就要出去,没准儿还能再府里边见一见。
只是不知道冯大哥身边那小子有没有来?若是来了倒是可以让紫鹃去带个话。
旁边的探春看着挨着自己的林姐姐似乎有些神思不属,立马便知道这位林姐姐想到哪里去了,轻轻拉着对方的胳膊小声道:“用了午饭,我便要来姐姐那里下棋。”
林黛玉一愣之后立即拒绝道:“少来缠我,我要午睡。”
“那你睡你的呗,我就在外边和紫鹃她们顽。”探春抿着嘴笑嘻嘻的道。
林黛玉大恼,知道这丫头是故意来气自己,可一时间又找不出合适的对策来,只能狠狠的瞪了对方一眼:“你要来那也由得你,左右这也是你们家里嘛。”
一听这话,探春就知道林姐姐又犯了小性子,“哟,姐姐生气了?”
“我哪里敢?”林黛玉知道不能给这丫头颜色,否则就要被她给缠住,“二姐姐那边你为何不去缠着,却整日里磨着我?”
“二姐姐下棋我也不是对手,要不就是女红,看得我眼睛都花了。”探春也不在意,目光里多了几分探究,“倒是姐姐这边,吟诗作画,倒也自在。”
就在贾母房中一干人还在细说时,荣禧堂那边贾政和冯紫英谈得正浓。
未曾想到冯紫英如此健谈,远远超出了贾政的想象,在贾政看来便是冯唐怕也难以有冯紫英这般见识广博,而且说起事情来也是头头是道。
想到这里贾政望向宝玉的目光又多了几分热切。
冯家大郎才去青檀书院多久?三个月而已,现在就这般脱胎换骨的变化,若是宝玉能有这样一番洗礼,纵然是比不上冯家大郎这样,哪怕只有一半,贾政觉得也值了。
琢磨着许多,贾政这才想起自己见这冯家大郎还有一桩事儿,那就是探春的婚事。
看样子这冯紫英应当是还没有定下亲事,但自己如何说起这事儿还有些棘手。
原来他还觉得自家探春许给对方,还有些可惜,但现在看来,只怕是人家未必会答应了。
尤其是冯紫英摆出了一副要以明年秋闱为最大目标心无旁骛的架势,短时间内显然是不会考虑这个问题的。
照理说,等两年再来议此事并不为迟,但若是冯紫英真的考中了举人,只怕贾家还想结这门亲事就难了。
贾政有些心有不甘,早知道就该在对方尚未去青檀书院读书时就去说和这事儿。
可谁曾想到这家伙会一入书院便化龙,变得这般耀眼夺目?
若是三丫头是自己嫡出就好了,想到赵姨娘,贾政也是忍不住想要叹气。
这种身份差别摆在那里,你再把三丫头说得天上唯一,地下无双,人家也不可能认可。
只是这事儿却也是一时间急也急不来的,好在现在探知到了冯紫英尚未定亲,也还有商榷余地。
贾政已经琢磨如果请夫人的嫂子出面,或许冯家不好推辞?尤其是在冯唐还在谋起复这当口上。
见贾政脸色又有些阴晴不定,似乎在想什么,冯紫英看了一眼贾宝玉。
贾宝玉同样懵里懵懂,他哪里知道自己老爹在想什么,平时见到自己老爹就心里发慌,只管着挨骂听吩咐,根本就未曾去揣摩过自己老爹的心思。
见贾宝玉也是一头雾水的模样,冯紫英估计也应该是和贾宝玉的事情无关了,既然基本上说到一条道上,冯紫英也觉得差不多了,便起身告辞。
贾政还欲留饭,但听到冯紫英已经和贾琏有约,便也罢了,让贾宝玉也跟随而去,只是叮嘱宝玉不准喝酒。
贾政就是这样一个寡淡无趣的性子,甚至可以说连点儿人情世故都不懂,连多一句挽留的话都没有,难怪在工部里边也混得不怎么样。
冯紫英当然不在意,如果换了别人,你专门请来,人家也帮你出主意,你留饭,人家推辞一句,你便作罢,只怕心里就要起疙瘩了。
乙字卷 第六十九节 贾府一日(上)
一踏出荣禧堂,贾宝玉几乎要虚脱了一般,脚步都踉跄起来,一张圆润的大脸盘子露出无比感激的神色。
只是此地不是合适说话之处,紧走几步待到走过门前拐弯,贾宝玉站定,郑重其事的打躬作揖深深一礼:“冯大哥,大恩不言谢,往日有得罪的地方,都请您大有人有大量,原谅小弟一回,日后若是有什么差遣,但凡小弟做得到的,您尽管吩咐。”
冯紫英也没想到这贾宝玉还真是一个实诚性子,一出门就给自己来这一出,很和蔼的笑了一笑,一只手抬起对方的胳膊:“宝兄弟,你也要体谅世叔的心情,我先前就说了,没有哪个父母是不为自己儿女好的,世叔对你虽然严厉,但是他内心还是为你在着想,想想这日后他们年龄大了,这一大家子都要靠你,若是你要没个出身凭藉,日后怎么来支撑这一大家子?”
话语语调不重,但是背后蕴藏的深意却是让贾宝玉感觉重逾泰山。
这偌大一个荣国府,哪怕就是二房,那也是好几百口子人,日后都要靠自己来生活,想一想贾宝玉就不寒而栗,自己有这个能耐本事么?
以前他从未想过,尤其是先前冯大哥提到的自己若是不行,让那环老三来支撑门面了,自己又怎么办?母亲又怎么办?难道每天陪着笑脸去看环老三和赵姨娘的脸色?那更可怕。
刚才冯大哥和父亲也谈了那么多,不得不说冯大哥还是出了一个好主意,既满足了父亲的愿望,也让自己不至于马上面临就要被关着读书的后果,而且贾宝玉也听出来了,冯大哥留了后话,这方面贾宝玉还是很聪明的,估计父亲也听出来了,那就是实在连秀才也考不中,那就也得去混个国子监生,然后去挂个职务,总归要有点儿出息才行。
只要是不逼着自己去考秀才考举人,贾宝玉心里就踏实了。
他最怕的就是有这么一个无形的绳索捆绑着自己,谁都能拿要让自己考秀才考举人这道枷锁来约束自己,让自己读书嬉玩都不得安生,这样多好,自己尽力去读书,不求结果,但求努力过了就行。
所以他才这么感激冯紫英,觉得他是帮自己解除了大难,如果冯大哥再能帮自己给林妹妹说说,让她多理睬自己,那冯大哥简直就是这世间最好的人了。
冯紫英自然不清楚贾宝玉内心的各种念头,其实在来之前他也就考虑过了贾宝玉的出路,估计最终也就是国子监。
真要让贾宝玉进青檀书院这样的地方,估计光是那大通铺就能让他发狂,平素又没有小厮丫鬟侍候着,一切都要靠自己,这简直比断奶还难,他不看好。
倒是这在家里读几年书,稍许管严一些,磨磨性子,然后去国子监里镀镀金,见见世面,学着他老爹那样找个合适的闲职,那也就算是不错了。
国子监也不是只有贾蓉那等人,贾蓉那荒唐劲儿也是他老爹贾珍给带出来的,和国子监无关。
像陈也俊、卫若兰和韩奇他们在国子监里不也是安好?虽然说读书不成,但是人家品性为人也挺好,继承家业也还是没有问题的。
好歹他上边还有一个大房的贾琏,多少也能做点儿事情,只要不是太大的问题,他们这两兄弟日后也还能勉强维系着,至于再多,冯紫英也帮不了管不了,偌大一个贾府,也不是自己能帮得过来的。
两个人就在花坛边上说着,却没见着三个丫鬟站在拐角的另一边,本来打算过来见礼的,却听得宝玉作揖道谢,冯紫英一番语重心长的话,连带着三个丫鬟心里都感触颇多,对这位原本还有些陌生的冯大爷顿时多了几许好感。
见二人话说得差不多,三个丫鬟才一闪露面,“鸳鸯(金钏儿、袭人)见过冯大爷、宝二爷。”
冯紫英一怔,再一看这站在前面含羞带俏的高挑丫头,这不是那个给自己倒茶的丫头么?
鸳鸯?《红楼梦》里大名鼎鼎烈性女子金鸳鸯?
等等,冯紫英顿时明白过来,忍不住苦笑:“我就说这荣国府端的不凡,怎么一个倒茶丫头看上去都要比别家正牌小姐要强,对比我们冯家那些个歪瓜裂枣,赶明儿我都要回禀老太太,看看能不能看在通家之好的份儿上,也给我安排一两个像这样倒茶的……,原来却是鸳鸯姑娘,敢情老太太还是怕我这嘴巴不稳当,害了宝玉不成?”
被冯紫英的话都给逗得笑了,鸳鸯三个丫头都是捂嘴低头侧脸轻笑。
这个冯大爷还真是风趣,先前在荣禧堂里说得老爷都是连连点头称是,这会儿说起玩笑话来却是恁地和蔼可亲,完全没有之前的凌厉气势了。
都说这位冯大爷只比宝二爷大两三岁,怎么看这冯大爷都像是十五六岁的英武人物了,这个头这气势,丝毫不比琏二爷差,便是东府的小蓉大爷比起来都要逊色不少。
冯紫英打量着三个丫头,当然他并没有其他(像某些书友读者一样的)心思,鸳鸯自不必说,贾府里一等一的丫头,这模样架势自然不必提,这后边两个好像也是《红楼梦》书中分量仅次于黛钗三春的人物了。
袭人倒也生得俊,圆脸美眸,笑起来更是有一股子甜美可亲的味道,一袭桃红色夹袄套着青色背心,都说她姿色不如晴雯,但是能在贾府里边排上头面的丫头,又有几个差了?
再一看那金钏儿,果然一样妖娆可人,肌肤白皙细腻,淡蓝色的掐牙背心和鹅黄色的绵绸袄搭配格外相配,杏眼桃腮,尤其是那眼角微微上挑,更是多了几分冶艳。
难怪贾宝玉都想吃她嘴上的胭脂,这个时候都已经有些勾人魅力了,再等两年自然就难免了。
一个是贾母身边的大丫鬟,一个是王夫人身边的大丫鬟,还有一个宝玉身边的大丫鬟,这可真的是重视自己了,三大丫鬟在这里守着自己,莫不是说不好,就要让自己赴鸿门宴?
贾宝玉自然清楚这三位肯定是奉了老太太之命来守候自己的,赶紧道:“冯大哥,估计是老祖宗让她们来的,鸳鸯姐姐,可是老祖宗让你们来接我?”
“宝二爷,可不只是接您,老祖宗说让冯大爷也过去,本来说留饭,结果琏二奶奶说琏二爷那边都安排好了,所以就让冯大爷过去说会子话。”鸳鸯福了一福,脆声道。
“哦?”冯紫英没想到这还引来了一帮贾府内宅中人的关注,看来这贾宝玉在贾府中受宠还真不是一星半点啊,想了一想觉得时间也还早,便只能点头:“老太君吩咐,紫英敢不从命?”
贾老太君的小院冯紫英是去过一回的,这才几个月,现在又来第二趟了。
冯紫英也没想到自己居然和这贾家这么有渊源,三个月之内就能几进贾府内院,而且还是大模大样的被请进来,哪怕是自己年龄再小,这换了别家怕也是不可能的事情。
一进贾母的大房,冯紫英就感觉到扑面而来的脂粉气息,满目都争奇斗艳的莺莺燕燕,让他目不暇接。
和上一次没经验不一样了,冯紫英站定身体,躬身作揖,一一问好,气度雍容,落落大方。
也是引来了一干妇人们的刮目相看,都觉得这冯家大郎去了青檀书院几个月,怎地却又像是有些不一样了?
“铿哥儿,莫怪老身让鸳鸯来听你和你世叔说话啊,你世叔是个急性子,尤其是在宝玉读书这事儿上,和老身也争过,还和你婶婶闹得不愉快,所以才会这大过年的把你请来帮忙想想法子,你比宝玉大几岁,要懂事许多,这去了书院读书见识肯定更广,多帮你世叔出出主意,……”
贾母自然是不一样啊,诰命在身,而且小时候也是抱过冯紫英的,又是通家之好的长辈,论哪一头,冯紫英都只能乖乖的低头哈腰。
“老祖宗折煞紫英了,政世叔相招,小侄焉能不来?能替政世叔分忧,那也是小侄分内之事。”冯紫英赶紧应道。
“呵呵,铿哥儿说得好啊,咱们也算是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了,你平日里多来走走,多教导教导宝玉,日后宝玉有了出息,那也有你一份功劳。”贾母托大大笑道,环顾左右,“咱们府里看来也就只有宝玉这颗读书种子了,环哥儿和兰哥儿都还小,没准儿日后都要仰仗你多教教他们呢。”
“是啊,老祖宗说的是,铿哥儿,你琏二哥也经常念叨你,左右咱们两家挨得也不远,听说你们书院十日便有一日休沐,你回来便可以来府里走走,和你琏二哥一起吃顿酒,省得他成日里和外边那些狐朋狗友出去厮混,也省得嫂子我操心。”
王熙凤笑起来那股子媚劲儿让冯紫英心里都是一抖,这才是真正的勾魂荡魄妖娆体格儿,眉目含情,前凸后翘,对冯紫英这等心理年龄杀伤力远超什么丫头妹妹。
乙字卷 第七十节 贾府一日(中)
“哟,紫英回来找我喝酒当然没问题,但是我怎么成日里又和狐朋狗友喝酒鬼混了?”贾琏的声音恰到好处的出现在门外,“可算是逮到一回在老祖宗面前污蔑我名声了,难怪老祖宗和母亲成日里看我都不顺眼,敢情都是你在这背后使坏啊。”
贾琏话语里带着笑意,王熙凤也是笑得娇躯乱颤,“看看我们家里这位,做了还不准人说,平儿,你说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冯紫英这才注意到站在王熙凤背后的女子,美眸流盼,但是面颊却是一副端庄妩媚的标致模样,一条丹红色的滚边镶金丝长裙,手里捏着一条白底红圆点汗巾子,果真是书中可以与鸳鸯匹敌的角色。
见王熙凤把话题一下子交给她,却也不慌不恼:“你们当主子家的打嘴仗可不兴把我们这些下人拉进去,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我们那里受得起?老祖宗可得要替我们做主才对,否则府里边就又要多一个窦娥了。”
一句窦娥把在场的人都给逗笑了,那贾母更是笑得只打跌:“平丫头你这张嘴半点都不让你家奶奶啊,还窦娥了,那凤丫头成了啥?知府大人?”
整个屋子里都是莺声燕语,笑闹一片。
好一阵后,贾母这才止住道:“哟,这还有客人在呢,却叫人看笑话了,铿哥儿,家里就是这样,一帮泼皮辣子,也不讲究,……”
“老祖宗不是都说了,宜属一家,何分彼此?何况这等其乐融融的景象,怕是其他家想都想不来的,俗话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也全赖有老祖宗您这样一个活菩萨在这里坐镇,府里子侄们才能这般安稳啊,紫英是羡慕都羡慕不来啊。”
这一番话说得贾母更是眉花眼笑,特别是听得冯紫英说她是活菩萨,更是打心眼里觉得舒坦,对冯紫英的印象也越发好起来了。
倒是王夫人还记挂着自家儿子的事情,启口转过话题:“铿哥儿,先前听鸳鸯也大略说了,你政世叔和你也说了宝玉读书的事儿,不知道你觉得宝玉读书……”
虽说心疼宝玉读书辛苦,但是王夫人也不是不知道自家丈夫的心思。
不读书,那未来继承贾府就问题多多,不管荣国府日后分家不分家,贾琏是长房长子,铁定是要袭爵的,而宝玉以后若是不分家,又没个出息,恐怕多少都要受长房的挤压了。
如果分了家,你这书没读出来,又袭不了爵,任不了官,啥都不行,看宝玉也不是那种能谋个营生的人,那可真的就成了一个败家子只等着黯淡没落下去了。
这种情形在勋贵之家里边很常见,特别是这种非长房的二房三房更是普遍。
“好叫婶婶放心,世叔和紫英也已经商量过了,当下宝玉还是应当在府里边寻个合适的塾师,或者把私塾办起来,请个高明一些的塾师来教宝玉读书,待宝兄弟满了十四岁之后,再根据当时的情况来看是进书院还是到国子监读书。”
冯紫英耐着性子又解释了一遍,说得王夫人连连点头。
从这冯家大郎嘴里出来,她心里才踏实,而且也觉得这个意见委实考虑到了自家儿子的实际情况,也给出了两条路径,没有强行要求宝玉必须要考中秀才或者举人。
“铿哥儿,你在书院里也接触了不少来自南北的学生吧?”想到丈夫如此处心积虑,王夫人忍不住心生期盼,“那你看宝玉日后能否入读书院?”
这一句话问出来,立即让整个原本喧闹无比的屋内顿时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到了冯紫英身上,显然都是想要听到一个让人满意但是却又实实在在的回答。
就连贾宝玉也都紧张的看着冯紫英,内心也是充满了犹豫、忐忑而又矛盾的心思,不知道冯大哥会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冯紫英也被憋住了。
这个问题怎么回答?说好说坏恐怕都难以让人满意,这也就是三四年光景就要露馅儿的事情,如何能信口妄言?
沉吟了好一阵,似乎是在掂量评估贾宝玉的资质现状,冯紫英干咳了两声才缓缓道:“老祖宗,婶婶,宝兄弟论资质悟性那是肯定比小侄还强许多的,小侄也听闻过宝兄弟平素里写的文章和诗赋,颇有天赋,只是当着老祖宗和婶婶以及宝兄弟的面儿,小侄也说实话,以往还是对宝兄弟太宽纵了一些,可能这和宝兄弟年龄太小有关,还下一步就需要请一个高明一些的塾师,规范性的教授宝兄弟,只需要把经义底子补起来,我觉得宝兄弟进书院还是问题不大的,……”
说不中听的话冯紫英是绝对不干的,一帮妇道人家,你敢说贾宝玉不行,无论多么真实客观,那都不会讨好,尤其是像贾母和王夫人这种早就把贾宝玉视为天上少有地下无双的。
你只能稍许委婉的说需要怎么办才能让其“浑金璞玉”的一面彻底展现出来,日后若是还是没有达到目标,那肯定是塾师的过,怎么可能是宝玉的问题呢?
果然,冯紫英十分“客观”的话让贾母和王夫人都是面带欣然的笑容,是啊,年龄小一点儿宽纵了一些也情有可原,下一步规范起来就行了,宝玉读书还是行的。
这个“结论”一出来,整个屋里的气氛立时又活跃了起来。
冯紫英委实不想再在这个环境里呆下去了,哪怕这屋里莺莺燕燕都是那书中各种赞颂美誉的女孩子们,但这眼花缭乱之下,还得要循矩守礼的应对,太辛苦了。
好在贾琏也是个识趣的,赶紧出面替冯紫英开脱,又是一番道别,贾母和王夫人等也是轮番叮嘱一定要经常来,冯紫英不得不答应下来之后,贾琏这才引着冯紫英出来。
“琏二哥,你这天天都要受这般‘声讨’,日子也不好过啊。”冯紫英与贾琏步出贾母的跨院,才笑着道。
“谁说不是呢?”贾琏也叹了一口气,“咱们这贾家还是有点儿阴盛阳衰了一些,宝玉成日里在这脂粉堆里厮混,委实不是个事儿。”
“他还是小孩子么,再等两年就好了。”冯紫英无可无不可的道:“那不是还有你这个当二哥的么?荣国府日后还的要靠你和二嫂子扛起来,……”
贾琏神色诡异的看了冯紫英一眼,压低声音:“先前你在老祖宗和二婶面前还说得那么信誓旦旦,这会儿……”
“琏二哥,我说的是若是这四年里你们府里能下决心好好请个塾师认真规范的教授宝玉,且宝玉也能沉下心思来读书的话,那没准儿就能进书院,但若是做不到这一点,那我也没办法啊。”
冯紫英很坦然的摊摊手,“宝玉那边我也会郑重其事的告诫他,要认真读书,否则日后他就只有进国子监的份儿,到时候嫌国子监掉份儿了,那也怨不了我,嗯,琏二哥,你我不也都在国子监混过么?要说也不算掉份儿不是?”
贾琏哈哈大笑,这个话题可真是有趣,进国子监对武勋子弟来说,的确是条路,但是只怕未必能让很多期望值太高的人满意就是了。
这顿酒就没有再请外人了。
只有贾琏、贾宝玉两兄弟和冯紫英三人。
贾宝玉自然不能喝酒,十岁委实太小了一些,倒是冯紫英也很克制,不过在贾琏的殷勤相劝下,冯紫英也喝了几杯。
不得不说这个年龄和体质还是有些影响,上一次冯紫英也没喝多少就感觉有些酒意,今日在暖阁里喝,地龙烧得太热,这酒劲儿上来更快。
三个人便脱了外衣,只顾着饮酒吃菜,贾宝玉虽然畏惧去书院的清苦生涯,但是却对书院里边的种种事物格外感兴趣,便是端着酒盅儿变着法子的敬酒,顺带就讨问些书院里的事情。
冯紫英倒也没有什么好遮掩的,大大咧咧的说了一些书院故事,把那贾宝玉羡慕得心痒痒的,只是想到自己这般情形,却也只能摇头叹息。
这说易行难,真要进了书院,怕就没有冯大哥所说的这般风光无限了,那日三更灯火五更鸡,头悬梁锥刺股的日子,委实难熬,而且这在书院里恐怕就没有哪个认得你是荣国公嫡孙,都是一般人,一视同仁,想要风光就得要自家本事。
如那冯大哥这般牛气,都得要自己走路几十里地去书院读书,还七八个人一起睡大通铺,甚至还得要自家种菜挑粪灌园子,光是这一条贾宝玉自觉都没法做到。
王熙凤带着平儿、丰儿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午后了。
看见几个人还在屋里喝得痛快,也有些讶异,趁着贾琏出来方便时,便问道:“今日是怎地了,怎么连宝玉都要偷喝酒起来了,也不怕太太怪罪?”
“过年么,就喝了那么一两盅甜酒,宝玉怕是也起了想读书的心思,但又怕自己吃不了苦,所以这是在变着法子打听书院的情形呢。”贾琏不在意的道。
乙字卷 第七十一节 贾府一日(下)
王熙凤心思微动,瞥了一眼身旁的平儿和丰儿,漫声道:“平儿,你带丰儿先去把上房收拾出来,看这样子,冯家大郎和宝玉怕是吃了酒要歇息一下,……”
平儿知道这怕是他们两口子有私密话要说,点点头,带着丰儿去了。
“怎么了?”贾琏有些奇怪,居然把平儿支开了,平时两口子对平儿可是荤素不忌的,那是凤姐儿的贴心人。
“你说这宝玉真要去书院读书,能读出来么?”王熙凤示意贾琏跟着自己进了大屋,贾琏见宝玉和冯紫英也正是说得来劲儿的时候,也就跟着凤姐儿进了屋,“问这个干甚?”
“我看老祖宗和姑母内心还是盼着宝玉能读出书来的,起码考个秀才或者进国子监吧。”王熙凤不紧不慢的解开外罩的披风,露出妖娆丰美的身子。
“我刚才也问了紫英,难。”贾琏倒没想那么多,“宝玉心性浮躁,定不下性子来,可这经义就是靠苦读出来的,他坐不住啊,怕是考个秀才都难,想当年珠哥儿可要比他强太多,也只是考了个秀才而已,我觉得宝玉最终还是只能去国子监吧。”
“去国子监那也算是读书人了。”王熙凤不咸不淡的来了一句。
贾琏打量了一下对方,“你今儿个怎么了,说起话来怎地阴阳怪气的?国子监的确算读书人,那你相公我也算读书人,隔壁蓉哥儿也算读书人,但那有用么?难道宝玉国子监出来还能去京外当个佐贰杂官?他那个性子,就算是他自己敢去,老祖宗和老爷太太也不敢放他去吧?”
国子监生里除了举监外,其他监生也可以做官,可这身份太尴尬,比正牌举人尚且不如,只能做佐贰杂官不说,还必须去外埠,不能留在京里,便是顺天府都不行,京官就更别想了。
即便如此,那也要排队,还得要有关系方能授官,所以京中勋贵子弟们更多地还是把这个国子监生身份当成一种弄个虚衔的台阶。
说穿了就是装点门面的东西,比如挂个龙禁尉身份,连点卯都不用去,和贾琏捐来的同知异曲同工,只不过好听一点儿罢了。
贾琏当年本来只要在国子监多混两年也能行,但是实在不愿意在那里苦等,索性赶着机会花了点儿钱,直接捐了一个同知了事儿,反正他就没觉得自己是读书人,也没什么不好意思。
王熙凤见自家男人不耐烦了,这才轻声道:“可那冯大郎不也说宝玉日后可以去国子监,然后再去书院读书么?”
贾琏轻蔑的一笑,“你还真以为宝玉能和铿哥儿比啊?我告诉你,我也让蓉哥儿打听过铿哥儿在国子监的表现,那人家是真的半年如一日,认认真真读书,要说那国子监啥德行,我太清楚了,可就这样,人家铿哥儿就能在那里踏实读书,连蒋祭酒都对他赞不绝口,要我说,铿哥儿纵然不去青檀书院读书,那也是能考中举人的,大不了晚几年罢了,……”
见王熙凤意似不信,嘴角轻轻下撇,身子却是一扭,吃了几盅酒,本身就有了几分酒意的贾琏见了女人那火红色缎袄下的凹凸身子,立时便有了几分感觉,伸手一捞便把女人拉入怀中,一只手便猴急般的插入衣襟里胡乱摸了起来。
王熙凤猝不及防,没想到自家男人这般猴急,又好气又好笑又着急,那边宝玉和冯大郎还在吃酒,隔壁平儿还带着丰儿在收拾屋子,这厮却恁地癫狂起来。
“你魔怔啦?”王熙凤扭着身子躲着对方,一边推搡着,故作气恼的道:“你再这样,我就要叫平儿进来了。”
“叫就叫,难道我还怕了那小蹄子?惹恼了爷,今儿个一并把你们两给办了。”贾琏毫不在意,解开衣襟,露出半边赤**膛,靠在床头上,越发放肆。
“行了,这大白天的,哪有你这样当爷们儿的?宝玉和冯家大郎还在那边呢,没地教坏了小孩子。”王熙凤见躲不过去,也只能由着对方乱来一阵,这还有外人在旁边,晾他也不敢真刀真枪的乱来,“和你说事儿呢,你还没有说完呢。”
一边享受着这难得的温存,贾琏也信口道:“你道那青檀书院要比其他书院寒碜许多,也小不少,为啥名气这般大?那就是因为风纪太严,一般人根本吃不消,纵使寻得了荐书去了,吃不了苦的,读书没悟性的,那月考季考不过,一样也被淘汰回来,与其那样灰溜溜回来,还不如不去自讨没趣,那铿哥儿去了三月,这一年就算完了,却闯下了偌大名声,你以为没点儿读书本事能行?其他三家书院也差不多,你觉得宝玉能吃得了这个苦?”
“这么说宝玉便是去了国子监,要想去书院读书,也是不行的?”王熙凤若有所思的道。
“宝玉能像我一样在国子监混个行头,也就算不错了,就怕他在国子监里像蓉哥儿一样,跟着里边儿的人学坏了,二叔不也就是最担心这个么?”贾琏笑着道:“至于去书院读书,哪也不过是说来听听,让大家心里有个念想罢了。”
“人家蓉哥儿怎么就学坏了?”王熙凤撇嘴,“你成日里还和人家饮宴听戏,却在背后说人家坏话。”
“哼,你也甭替他掩饰,他成日里在你面前表现,当我看不见?”贾琏把手从凤姐儿怀里抽了出来,冷笑着站起身来,“爷早就想找个机会敲打敲打他,再要这般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小心他的皮!”
“哟,没想到我们家大老爷们儿还变成醋坛子了。”王熙凤也娇笑着站起身来,整理了一下衣衫,“他不也是你侄儿么?来婶子这里问个好,那也再正常不过了,哪里就有你想的那么不堪了?也就是你这心里才装着这些龌龊事儿。”
贾琏也不理睬,径自出门去了,留下凤姐儿一个人在床边上坐着。
今日里一番大阵仗她也是瞧见了的,这阖府上下都是围绕着宝玉读书的事儿折腾,从老祖宗到二老爷和姑母,谁都不敢轻忽这事儿,甚至连自家二叔也提到了这事儿,这不能说对她没有半点触动。
这荣府现在是老祖宗掌舵,但论管家却是自家姑母,也就是二房这一脉,姑母把管家这事儿交给了自己,表面上也是还给了长房,她很珍惜这份机会,煞费苦心的要把这家当好。
这府里上上下下数百人,她呕心沥血的上下经管,总算是赢得了老祖宗和姑母的认可,她也很享受这份权力的快感。
但她不知道这份权力自己还能保有多久。
今儿个宝玉读书的事情就能看出一些奥妙来。
无论如何,老祖宗也好,二老爷和姑母也好,都还是希望宝玉有个好出身,换句话说,就是寻个读书出身,这样也能有个正经名分。
现在宝玉十岁了,再等个四五年便要说是成亲娶妻的事儿了,一旦新妇进门,老祖宗和姑母还会把这个管家权交给自己么?
千好万好,侄女哪有自家儿子重要,让自家儿媳妇管家恐怕才是正理儿,这一点凤姐儿自己心里是有数的。
论理,自家丈夫才是长房嫡长子,自己这个儿媳妇管家才是天经地义的事儿。
可是自己公公婆婆不但在老祖宗那里说不上话,而且和自己关系也不睦。
纵然能拿回这管家权,恐怕婆婆也会牢牢捏在她自己手里,不会留一分一毫给自己,但不管怎么说,日后婆婆年龄大了,始终还是要交到自己手上的。
凤姐儿早就知道这宝玉是家里最得宠的,但是今日的情形还是让她更深层次的意识到了这一点。
若是这宝玉还真的能读出书来,只怕这荣府就要彻底真的改头换面了,届时宝玉若是入仕做官,他的媳妇儿恐怕就会要接管这份管家权力,再不可能交回来了吧?
就像现在一样,之所以姑母能在荣府里占据主导地位,除了老祖宗喜欢二叔外,还不就因为二叔在工部任着职么?自家公公却只能顶着个一品将军的虚衔吃点儿俸禄罢了。
除非分家。
但分家岂是那么简单的?凤姐儿下意识的摇摇头,那肯定要等到老太太过世了之后才说得到那一步。
所幸现在看起来这宝玉怕也是读不出书来的,顶多也就是和自家男人一样混个监生身份,那便差不多了,日后的事情就要好办许多了。
就在王熙凤躺在床上琢磨着事儿的时候,这边贾琏已经又加入了战团。
贾宝玉没敢多喝酒,但是却是把冯紫英劝下去不少,这轮到贾琏来了,这又是几杯酒下去,冯紫英就真的有点儿晕乎了。
本觉得自己前世酒量不小,这到了今世,这酒烈度还远不及前世的白酒,自己应该没问题才对,但未曾想到自己还是高估了自己的酒量和这甜酒的分量。
喝下去爽口,觉得神志也很清晰,可这慢慢渗上来的劲儿让人身子很舒服,下意识就想要往地下躺。
乙字卷 第七十二节 贾府一日(续)
看见终于倒下的冯紫英,贾宝玉咧嘴笑了,总归是把对方灌醉了一回,样样都不如他,起码在喝酒上,自己把对方灌趴下了,呃,好像自己也没怎么喝酒,更多地还是琏二哥在作陪。
贾宝玉也有些晕乎乎,站起身来,“琏二哥,冯大哥就只有交给你了,我得回去睡会儿了。”
“嗯,去吧,我这边替紫英安排好了歇息处,让他睡会儿就行。”贾琏摆摆手示意,然后让丰儿把贾宝玉扶着出去,好在宝玉房中的袭人麝月已经来了,交给这二人,便扶着贾宝玉回去了。
只是这冯紫英就只能暂时安排在自家院里先住着了,好在自家小院虽然不算大,但是临时歇一下也还是行的,那正房旁边的厢房寻常就作客房,只是这院里鲜有客人来,日常里平儿也就在里边歇着。
“平儿,你过来,帮我一道把铿哥儿扶过去歇着。”贾琏也有些醉意了,这和往日的黄酒不一样,今日他喝了几口烧酒。
这烧酒是从前明宫廷中传出来的方子,在当下宫中亦是十分流行,唤作金茎露,与另外一种太禧白齐名。
这黄酒混着烧酒,酒劲儿更大,这也是冯紫英为何不支的主因。
平儿迟疑了一下,虽说这铿哥儿年龄不大,但毕竟男女有别,自己身份本来就尴尬,却要去扶一个男子,没准儿日后就要招来一些闲话,只是主子叫她去,又多喝了几杯,不去似乎也不妥。
见平儿愣在那里没有动,贾琏斜睨了一眼,“怎地,就只记得你家主子的话,我的话你便不听了?”
见贾琏这般说话,平儿只能陪着笑脸过去,“这是哪里话?不过是慢了一步,便招如此闲话,那就让奴家来吧。”
贾琏晃荡着身子,吐着酒气,歪在一边,扶着门框,自顾自的道:“家里都些母大虫,只顾着她吃人,便不管人家饥饱,……”
见这一位说话越发不堪了,这还有外人在这呢,平儿脸微微发红,赶紧扶着那冯家大郎便往那边厢房走。
贾琏便跟着后边摇摇晃晃的尾随而来。
看着平儿娴熟的替冯紫英脱掉鞋子,扶着冯紫英上床躺下,盖着的锦被居然就是平儿日常盖的,贾琏倚在门框上嘟囔着:“你倒是好,把自家被子给他盖了,爷也都没盖过,……”
平儿又好气又好笑,“爷,喝多了就赶紧过去睡吧,别在这里说浑话酒话了,我这边就这一床被子,不给他盖,难道就让他敞着?那一觉醒来只怕就要头疼脑热了,到时候冯家就要说咱们不通礼数了。”
贾琏目光直勾勾的看着眼前唇红齿白姣靥生晕的女子,一时间情难自已,便要过来抓住对方。
平儿吃了一惊,眼波流淌,便知道对方想要干什么,赶紧道:“这里还有人,切莫发疯,若是奶奶知晓,……”
“如何算得了发疯?我便是睡我的女人,谁又……”贾琏话音未落,便听见那边传来声音:“平儿,二爷喝多了几杯,你且好生侍候着,莫让他受凉了……”
平儿捂嘴噗嗤一笑,“瞧瞧!还不赶紧过去,奶奶可是惦记着你呢。”
贾琏身子一僵,只能叹了一口气,狠狠的剜了对方一眼,“浪蹄子,总有一日要让你逃不出我手掌心!”
说毕这才迈着步子气哼哼的直奔那上房去了,没到一炷香工夫,便听得那边哼哼唧唧的叫了起来。
慌得平儿赶紧出来,招呼丰儿把院门关紧,那边门上棉帘扎好,省得那钻人心肺的声音四处乱窜。
一直把这等收拾妥当,平儿这才回到屋里,安抚住乱跳的心房,靠在那床头寻思起自家事情来。
冯紫英只觉得自己似乎处于一种悬浮状态下,晕晕沉沉,但是睡得却很舒服。
鼻腔里有一股子以前从未闻过的淡淡香气,说不出的好闻,也不知从何而来,
也不知身处何处,此时他甚至回忆不起先前的一切,自己难道是做了一场梦,这还是在原来的那个时空中?
眼皮子沉重无比,让他睁不开眼来,但嘴里渴得难受,忍不住喊了一声:“水!”
平儿从沉思中惊醒过来,先前一直在折腾不休的那边此时似乎已经安静了下来,又是一阵招呼声,估摸着在招呼丰儿进去侍候。
大概是知道自己在这边守着,又或者是觉得今日叫自己过去收拾有些不合适,平儿自嘲的撇撇嘴。
突然听到这床上这一位似乎动了起来,有些沙哑的声音好像在嘟囔着什么,她赶紧起身过去,想要看看。
冯紫英感觉到好像有人靠近,没顾着睁开眼,便探出手去,一条富有弹性的圆柱体入手,却听见了“啊”的一声。
平儿也被吓了一大跳,这刚走近,未曾想到这位冯大爷就伸手出来乱抓,一把就抓住了自己的大腿,身子一软,险些跌倒,仔细一看,却见对方仍然是闭着眼,嘟嘟囔囔,“水,我要喝水!”
平儿这才明白过来,把早已准备好的玫瑰蜜水端过来,一只手架起对方的胳膊,将蜜水递到了对方嘴边。
温热清甜的蜜水入腹,冯紫英只觉得一股子暖融融的感觉洋溢在身上,下意识裹紧了一些身上的被子,定了定神,这才睁开眼睛,撑起身子来。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端庄标致的俏靥,也不过十六七岁的模样,只是丹红色滚金边的裙袄让她显得更成熟一些,不是那平儿姑娘是谁?
“多谢平儿姑娘了。”冯紫英坐起身来,还觉得头有些晕,但已无大碍,靠在床头上,记忆也慢慢恢复过来。
看来自己好像在这一世酒量不太行啊,怎么喝了几次都是半醉半醒状态,这可有点儿不妙。
蜜水入腹,心也慢慢定了下来,只是身子还有些酸软,还动弹不得。
见这一位靠在床头上,一只手扶在额间,似乎是在回忆思考什么,一副小大人模样,平儿没来由的脸一烫。‘
先前那一把抓住自己大腿根儿上,险些就要出丑,这冯家大郎说是只有十三岁,但这身子骨却不比二爷瘦弱,唯有那张脸还略微有些青涩气息,不过若是看他在老祖宗屋里的言谈举止,却又觉得这份青涩更像是一种假象。
冯紫英的确是在回忆,这贾琏贾宝玉两兄弟愣生生是把自己给灌醉了,甜酒夹着烧酒,入口爽一时,这会儿就有些吃不消了。
先前自己好像抱住了一个什么,入手丰腻而有弹性,似乎还有些别样感觉,想到这里冯紫英才一看对面女子俏靥生晕眼波溶溶的模样,心中也是咯噔一响,自己莫不是有什么唐突失礼之举?
但那会儿自己醉意朦胧,要说就算是想干什么也不可能啊,再说自己也不至于荒唐到这种地步才对,冯紫英心里有踏实许多,估摸着就是无心之举碰到了对方身体而已。
干咳了一声,冯紫英坐定,“平儿姑娘,劳烦你还要服侍我一番了,先前若是有什么冒犯之举,还请原谅则个,要不让人去把我家小子丫头叫来,扶我回去,日后我是真不敢来你们府上喝酒了,这每次喝酒回去都是晕晕乎乎,……”
见对方满脸懊悔的模样,平儿也忍俊不禁,对先前对方无心之举的一些懊恼,也就烟消云散。
这冯家大郎还是一个实诚君子,若是换了别人,占了便宜也就装傻充愣,自己这等下人还能如何?
又不是什么身娇肉贵的千金小姐大家主母,莫不是还能去琏二爷那里告状?下一次没准人家还要喊你侍候呢。
“冯大爷说笑了,来府里做客那也是老祖宗和太太他们专门叮嘱呢,二爷和宝二爷都是盼星星盼月亮一般,哪里说得上什么劳烦?都是奴婢分内事。”轻飘飘的把什么“冒犯之举”的话题带过,平儿浅笑着回应。
冯紫英也松了一口大气,这等尴尬事儿过去了就让它过去了,人家不计较最好。
见对方露出如释重负的神色,平儿越发觉得此人是个忠厚人。
她跟在贾琏身旁,也不是没见过贾琏周围那些个狐朋狗友。
喝酒赌钱,听戏逛楼子,放浪起来便是不管不顾,有一两次遇上那些人,那直勾勾的目光就像是要把人衣衫剥光一般,看得人心惊肉跳。
“不过你家那叫瑞祥的小子却没见着,先前二奶奶让昭儿去找了,到这会儿都还没回音呢。”
冯紫英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这厮,回去之后定要好好责打,……”
“那也不必,这等小子本身顽性就大没准儿觉得主人有安排,便自个儿玩去了,不过冯大爷现在这般体面,出门还是得当多带一两个人才是。”平儿微笑着道。
“是,是,我们冯家回京里也没两年,所以……”冯紫英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冯家阖府上下就不到一百号人,自己都还嫌多了,但为了维持体面都还得要撑着,甚至都还得要添人。
这光是荣国府上下光是男丁就是四百多号,这主子仆人丫鬟婆子下人加起来是一千多号人,十多倍于冯家,如何能比?
平儿其实也是知晓冯家一些情况的。
这冯家原先在大同,回京还不到两年,听说这冯家主母也是个疏淡性子,不喜欢管府内事儿,主要是一个姨娘在操持,而且听说这冯家在外营生不少,那位姨娘主要也是负责外边营生,估计这府里边日常杂务就没有太多心思操持了。
这些话都是从凤姐儿那里听来的。
说起人家一个姨娘都能操持外边营生收入,无心管府内事务,凤姐儿也是感慨万千,直说这府里还是得要有一个在外边能做官扛事儿的男人才行,要不光靠着这府里边老一辈遗留下来的这些家当营生,入不敷出,今年典当些出去,明日又卖掉一些,这一来二去的,只怕三五年下来,便要坐吃山空了。
“那倒也不要紧,冯大爷这要读书也就是要在京里一直呆下去了,这府里事务自然可以慢慢来调理,若是日后成了亲,那便简单了。”平儿也是没话找话。
这冯大爷现在动弹不得,那便有吩咐自己要侍候好,两个人孤男寡女的,总不能就这样大眼瞪小眼看着吧,还不得找点儿话题来。
可这冯大爷是在外读书的男人,和自己这内宅的一个丫头能有什么说的?还不就只能就着人家的话题随意搭话。
冯紫英对平儿印象很好,一是因为《红楼梦》书中就对此女评价极高,给冯紫英留下很深印象,二来先前人家侍候自己,自己好像还有无心唐突之举,人家也丝毫没计较,而且言行举止也是颇知进退,难怪能和鸳鸯并称贾府两大顶级丫鬟,便是紫鹃、袭人、晴雯都要逊色一筹。
冯紫英也觉得有这样一个机会能和这个王熙凤的身边人,贾府里的顶级丫鬟说说话挺好,平常里怕是难得有这样一个机会接触到,这说话总是最能了解一个大家族内里根底的办法,哪怕对方再怎么刻意隐藏,那也能收获不小。
更何况对方对自己怕也没有那么多防范,顶多也就是谨慎一些罢了。
”平儿姑娘怕是跟着二奶奶进的贾府吧?算算应当有几年了,琏二哥成亲的时候我还在大同,回来不了。”冯紫英示意,平儿便明白对方还想喝水,又倒了一杯替对方送过去。
“嗯,有四五年了,元熙三十九年跟着二奶奶过来的。”平儿也有些惊讶这冯紫英怎么还能和自己聊起这些话题来,颇感意外。
一般的大老爷们儿是不屑于和宅中妇人说这些的,更何况自己还是一个下人,这冯大爷在外边风光无限,怎地还对这等琐碎闲事儿感兴趣?又或者是觉得枯坐无趣,有意挑个自己能搭话的话题来?
想到这里,平儿心里又多了几分好感,这般小小年纪,却也能知情察意,难怪人人都是夸赞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