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滚了一个多小时的闷雷之后,雨终于落了下来,很大的雨,把太阳都快冲得看不清楚了,可是万里无云的天,这雨都不晓得是从哪里过来的。爱玩爱看就来网 。。
我跟林绢坐在门坎上,看着男人们在院子中间那棵老槐树下挖着坑。这宅子里到处可以看到这种树,很不好,槐树很阴,宅子又那么老,这种又老旧人又少的地方根本就不应该种那么多的槐树。
坑是给本新伯准备的。这个总是小心翼翼做着他的事,对谁都那么和善的老头,这会儿安安静静被一块油布包着在树底下躺着,如果不是衣服和身体的特征,谁都没法从他那张被砸得像涂了层泥浆似的脸上分辨出什么来。身后时不时的会传来周老爷子的疯笑声,一阵接着一阵,在这样的环境里听着心里堵得慌。被收掉了枪后绑在客堂的凳子上,他一直就在这么笑着,比第一次见到他时疯得厉害得多,但再怎么样,谁都没想到他会用这方式杀了本新伯。
“哈哈!娘娘来了!娘娘来了!”一边笑他一边嘴里不停说着这些,半个多小时了,他的嘴就没停过,话音尖锐得让人心烦意乱。
“宝珠,你怪我么。”用力吸了两口烟,林绢问我。声音哑哑的。
“怪你什么?”我问她。
“都是我把你拉到这鬼地方来的。”
“这是谁都料不到的……”我说,又很快住口。
有那么一瞬我好象看到一抹黑黑的影子在本新伯被抬进坑里的时候,打从东北角那道走廊里闪了下。这发现让我一个激灵。
林绢觉察到了,于是用一种更哑的声音小心问了句:“怎么了?”
我摇摇头,因为那影子不见了,雨把院子里的一切打得有点模糊,我不确定它是不是真的出现过。还是因为最近死了那么多人,却没有让我看到一个灵魂,所以由此生出来的幻觉。
太鬼了……明明都是才死不久的,不是么。它们的魂去哪里了……
“我一直在想我们到底碰到什么了,”隔半晌,林绢又道:“你见过这种事么宝珠……房子怎么绕都绕不出去,像会长似的。一晚上死了那么多人,那样子……你说是人杀的我都不相信……怎么可能用这么可怕的手段杀掉这么多人,却没发出一点点动静的??我们到底撞到什么东西了宝珠……”
“可能是……鬼……”憋半天,我道。
“鬼?”林绢朝我看了一眼,表情平静而认真:“这宅子里的鬼么?”
我点点头。
她又用力吸了口烟:“不可能,这宅子里不可能有鬼。”
“为什么?”
她这一说我倒有些奇了。她在说“不可能有鬼”,那就代表她认可“有可能有鬼”了?
“我不晓得你进宅子时有没有留意过那些房门上的匾,那都是有讲究的。”说着,朝上指了指。
我循着她指的方向望见头顶那块匾额。新刷的漆,黑底金字,漆水都像没干透的样子。左右分别挂了两块黑色木质的雕刻物,我看不出它们雕的是什么,有点像八卦,中间一只兽,看起来又像麒麟,又不像麒麟。应该是有些岁数的老物了,突出的部分墨亮墨亮,凹进去的部分满是灰尘,就那么挂在簇新光鲜的新房子上,看起来有点突兀。
“那是什么?”我问她。
“白马寺开过光的天喜貔貅八卦屏。说是光绪年的,用天木藏香熏了整半年才开始用,这宅子每间屋子上都有,听说驱邪可灵了。”
天喜貔貅八卦……
听到这个我打了个突。这东西以前姥姥提到过,那可邪……说是八卦,完全不是那回事,只是个很像八卦的密宗的一种图腾而已。一般是柳木的,考究点用乌木,这东西是可以吸尸气的,名叫天喜,但一般是丧葬事宜上才可能见到,也有用在一些上不得台面的祭祀上,总之不是什么善物……
为什么这里每间屋都要挂这种鬼东西?还驱邪??
“还有那些窗格子,你要仔细看就晓得了,上面刻的全是经文,所以我讨厌这鬼地方,你要看看那些窗就能知道为什么,刻得密密麻麻的,能把人头皮都给麻炸了。还有满园子的槐树,那都是驱邪用的。你说这种地方怎么闹鬼,他们就差把佛堂修进来了。”
我看着林绢,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真不知道这些说法是谁灌输给她的,辟邪?整个完全的反方向啊……按她这么一指明,那就不奇怪了,这整个宅子也难怪现在会变成这样,实在是因为太阴了啊。可是……这里以前不是王府吗?哪个大家族的人会把自己房子里弄成这样?我不明白……
“那如果不是鬼……你说是什么。”想了想,我问她。
“怪。”她道。
“为什么是怪……”
“房子会长,怎么长都长不完,这不是妖怪是什么……”
说得也有点道理。况且曾经碰上过一次类似的经历,那一次,确实是一只怪在作怪。那么这次作怪的会是什么?跟杀了那么多人的凶手是同一样东西么……如果是,那意味着什么……如果不是,那又意味着什么……
片刻的沉默,我听见客堂里梅兰跟ami在小声说着今晚的安排。
今晚准备留宿在这地方,一来雨很大,二来这地方设备挺全,有医药箱,有食物,还有几间收拾得挺干净的房间。甚至还有两架很新的电话,虽然都打不出去。
风开始变得清凉,坐在门槛上可以很真切地感受得到,而外头的颜色也因着太阳的西下变得分外瑰丽起来,黄昏落日,夹杂着暴雨和闷雷,相当稀罕的景象,但没人有心情去欣赏。又一天要过去了,时间在这里……似乎过得异乎寻常的快。
“宝珠……”埋葬完了本新伯,沈东他们陆续进来,林绢因此沉默了一阵。直到他们全都进屋,她再次开口:“知道刚才我在里屋找到了什么。”
“什么?”
“周林的导盲杖。”
“周林?”
“你见过的,那个瞎子。”
这一说我想起来了,周林,这宅子主人周铭的弟弟,一个有点傲慢,古怪,又有一点点让人觉得不安的男人,特别是他那双眼睛。最近一连串的事几乎让我把这个人给忘得一干二净,这会儿听林绢说起,才想了起来,连带那晚看到的一幕。
“他的导盲杖?”
“是的,他导盲杖还在他房间里,可是他人不见了,你不觉得奇怪么……”
我朝林绢看了看。之前就留意到了,她心里好象藏着些什么东西,那让她一直有点坐立不安。难道是因为周林?“可能他有两根导盲杖。”想了想,我回答。
林绢低哼一声:“你见过瞎子像换衣服那样更换他们的导盲杖?”
“没见过。”我老实回答。
这回答并没有让林绢满意,她皱了皱眉,然后又道:“……之前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你说,摄制组的那些人为什么会失踪。”
我摇头。
“我想不是被什么东西捉去,就是逃了。但是,被捉去的可能性不大。”
“为什么?”
“你看看其他没失踪的人死的那样子。被杀了,还被放得那么整齐,这说明什么?那凶手就是一变态!完全为了杀人而杀人,怎么会留活口。所以不见了的人应该是逃掉了,如果走运的话。只是这宅子变成现在这种样子,所以我们一直碰不到那些人。”
“有道理。”
“那么周家不见的人呢?应该也无外乎这两点。可是……可是周林是瞎子,你说他能跑到哪里去,而且连导盲杖也没带……”说到这里轻吸了口气,她转过头直直望着我的眼睛:“你说他现在到底是死是活……”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
照林绢的意思,那些失踪的人不是被凶手捉去了,就是逃跑了,可是凶手杀人的方式让人觉得不像是个喜欢留活口的,所以那些不见了的人,应该是逃了。可是周林呢,周林是个瞎子,他根本跑不远,如果那凶手存心要捉到他的话,他是根本逃不掉的。
但是整个院子里并没见到他的尸体,我们这一路过来也没见到,那么他可能还活着。问题是人在哪里,一个瞎子能跑到哪里去。而一个瞎子遭遇着我们相同的境遇,对于什么都看不到的他来说,会是种什么状况,在这片不知道会在门后长出片什么建筑来的大宅院里……
真的……无法想象。
“你觉得他活的可能性有多大。”然后听见林绢又问我。
“……很小。”想了半天,我决定如实说出我心里想的。
“为什么。”
“没了导盲杖他怎么走。导盲杖在这里,差不多就是你要的答案。”
“也不一定,以前他不用导盲杖都能在这宅子里转,而且瞎子的感觉都很敏锐的不是么,他们自有一套辨别方向的办法。”
“那大概他还活着。”
“可是他怎么逃得掉……他根本就走不快……宝珠,你觉得他活的可能性究竟有多大。”说半天问题又绕了回来,没说似的。而这问题,从这一刻一直到晚上,她一共问了我不下十次。每次我都无言以对,因为我不知道哪一个答案才是她满意的。
哪个回答她都有借口驳斥掉,不如不答。
后来才知道,我的预感是对的。
大凡女人特别在意一个男人行踪去向的时候,必然对他有着某种说不明道不清的情愫。即便是林绢这样的女人,有时候也会对一些现实之外的东西低头,拿她的话来说,那是不可抗拒的。你能抗拒撞进你呼吸里的香水味么宝珠?
我当然不能,何况我的人生观远比她不现实。
林绢是在认识周铭前就认识的周林,这一点挺让我意外。那时候林绢学校刚毕业,到北京谋出路,刚巧那时候周林的脚因为意外动了次手术,需要找人专门照顾。于是两个人就此相识,于是就慢慢发展出一段挺难形容的关系。
就像林绢说的,可能因为身有残疾,所以导致了性格上的扭曲,虽然平时相当温和有礼的一个人,周林私下的脾气却是很古怪的。有时候很沉默,有时候很敏感,有时候会挑剔辛辣得让人难以忍受,所以两人交往得很艰难。甚至都没法说这算是交往,因为两人谁都没挑明过,却又每晚一个房间,一张床。
没有任何爱的表示,却□□;没有说过一句类似我爱你的话,却又彼此间不容许一丁点的背叛。
你说这是种什么关系呢,宝珠?说到这里的时候林绢她问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而这段关系在周林出国后终止。
本就天上风筝似的一段感情,少一只手去抓,它就飞走了,尽管它看上去很美。
那之后林绢遇到了周铭,这男人原本是来告戒一个不知好歹的乡下女人远离他弟弟的,却就此代替他弟弟留在了她身边。
再后来,林绢闯到了我所在的那个城市打天下,用着周铭给她的钱。
再再后来,发生了现在这些事。
“你知道周林的眼睛是怎么没的么。”末了,林绢忽然问我。
我被她问得愣了愣:“怎么没的?”
“是小时候玩耍,被周铭挖掉的。”
我一惊。
“这一家人其实都有点不太正常,宝珠。”
“不太正常……”
“所以跟他们打交道,你只能想一个字,钱。”
说完了那些后,林绢很快就睡着了,表情有种发泄后的释然。我却始终睡不着。
窗外雨一直没停过,啪嗒嗒打在树叶上,一种让人很舒服安心的嘈杂。床也很舒服,很软,枕套带着股晒过太阳后蓬松的味道。可我就是睡不着,尽管两条腿酸得让人想把它们从身上卸掉。
脑子一直不停地在转着,没法控制自己去想,想着林绢睡之前突然对我说的那几句话,虽然带着临睡时的模糊,可还是让我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被周铭挖掉的?这是怎么回事……
周老爷子失心疯,周林没有眼睛,周铭挖掉了自己弟弟的眼睛……的确不正常……于是又忍不住想到了这宅子的不正常。而这整件事发生的开端,这一切,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刚来这里时一切都还很正常不是么,除了门房那个老太太。一个地缚灵,但不知道是什么年代的,似乎是林绢从她身上过去后身体就开始出问题了,于是我俩被迫留在了这片宅子里。对了,应该……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然后整个摄制组的人也来了,因为车子抛锚,他们被困在了半路上,所以不得不回来,因为周围能让人待的地方,最近的只有这里。
然后是拜失败了神,虽然他们都不知道自己拜的结果是什么。其实那时候我就应该带着林绢离开的……如果知道会发生后面这些事,无论如何都是要带着她离开的,哪怕她拉在自己身上。
想着忍不住咬了下手指,真疼,不是做梦。
窗在我对面吱吱嘎嘎响着,外头树影摇曳,像人来回晃动的影子。从小就不敢多朝晚上的窗外看,可是越不敢就越容易去看,像是某种强迫症,我必须确定外头摇晃着的确实是树的影子或者别的什么我所知道的东西,才可以安心。
刘君培说,《醇亲王府传》里记载,当年约翰·金准备回国之前,周家老太爷曾邀请他到易园小住了几天,而就是那几天,他看到了一些让他大开眼界的东西。也就是那一年,周老爷子突然暴毙了,死在张小洁尸体所在的那口井边,可是没人察得出死因,没病,也没伤。然后,很多很多的事,都被时间给丢失遗忘了,只有那几天约翰·金所看到的东西,被他拍了照片带去了英国,然后放进了那本书里。
也就是说,周家在几十年前,是惠陵被盗品的第一批所有人,至于是怎么得来那些东西的,书里没提,程舫很直接地说不知道,也没看到过。而这就是刘君培对这宅子历史了解的全部。因为觉得有内容,所以他特意去研究了这些照片里的古董,也因为觉得有看头,所以他把很多事情戏剧化处理了一下,改编成了眼下的剧本。唯一搞不懂的就是为什么剧本里所提到的情节会活生生出现在现实里,像是个对剧情了如指掌的人一手包办的。可是有谁能在短短一天两夜里做出那么可怕的事来呢……再残忍变态的罪犯也做不出来,除非是一个有计划的组织。但再有计划的组织,也计划不出这么多的巧合,而且还包括这个不停生长着的宅子。
到底是什么干的。鬼?神?还是如林绢所说的,怪。
如果狐狸在该多好。两天没打电话回去了,他会不会感觉到我这里发生了什么事?还是趁我不在的时候偷溜出去消遣了?后者的成分可能更大些,就像那时候被困在一个叫林默的男人家里,饿得快要死掉,而他根本就对此一无所知……
琢磨着,眼前突然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把我惊得一个激灵。
就在那扇玻璃窗外,我打赌一秒钟前肯定有什么东西闪过去了,可是等我迅速爬起床奔过去看,却又什么都没能看到,只有雨一道道划在玻璃上,烙下一丝丝银色的痕迹。
我把窗推了开来。
一股带着野草香气的清冷空气迅速从窗外卷入,带着几丝雨,冰冷冷的,扫在脸上很舒服。这让我头脑醒了醒。外头不算很黑,因为有月光,月光把院子里的一切勾勒得挺清晰,虽然大部分都隐在了雨幕里。
真是异常的气象,跟白天一样。天上明明一丝雨都没有,这些雨到底哪里来的呢……忍不住抬头朝上看了一眼,突然什么声音在斜对面轻响了下,这让我立刻收回视线朝那方向看了过去。
然后看到道人影。
虽然很模糊,我可以确定是个人影,高高的个子,浅色的衣服,在我左前方那道雨廊的转角处站着,也不知道是不是发现我注意到了他,身影一动,他朝走廊深处走了过去。
那方向通往西边院子的门,门半敞着,在月色里晃着湿漉漉的暗光。
“狐狸……”我脱口而出,一抬腿跨出窗台朝他消失的方向直追了过去:“狐狸!”
第17章 (番外 )七夕·百鬼夜行
印象里,好像从没有过属于自己的情人节,中的洋的都没有。倒不是说从没恋爱过,而是每次恋爱时间都不太长,真奇怪,每次都是好端端去爱,认真真去谈着的,可是每次都长不了,必然会在那么一小段时间过后,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而分手。
曾以为问题出在自己身上,后来按着的分析去学去改,结果改得连相亲都成了种无能。书上说,女人不能太主动,当然,也不能太被动;书上又说,女人不能太温柔,可是也不能太不温柔。书上还说,可爱的女人是活泼又俏皮的,可是你太活泼又俏皮了,那就不可爱了……总之,这样做不对,那样做是错,最后束手束脚弄得大家不欢而散。
而对此,姥姥却不以为意,她的意思是,谈不长是老天可怜人家,也是为你积德,你命太硬了宝珠,跟别人相处太久,那会害了别人。
看,这就是我唯一亲人对我说的话。以致现在每次看着墙上她那张笑脸,我总忍不住想问,姥姥,那我是不是真的活该要一辈子打光棍呢,再过几年就奔三啦,您外孙女身边如您所期望的,除了妖怪和鬼,一个正常的男人都没有,姥姥,我这德到底要积到什么时候……
而就是那不长的几段感情,偏又跟所有情人节擦肩而过。
于是每个节日,对我来说就是看着别人牵手约会,然后酸溜溜唱几句好花不常开好景不长在的日子。于是每到那个日子林娟总是看到我就躲,因为那歌我总是对她唱得最乐呵。话说回想起来……莫不是正因为此,所以丫才会换情人跟换衣服一样勤快的?
罪过……罪过……
今年的情人节,依旧如此,虽然狐狸还是会跟以往任何一次一样装模作样地对我说:走,小白,咱约会去,想吃啥,我请客……
其实他连买只包子都买不起……
就是这样一个家伙,每年情人节可乐呵呐。因为总有被色相塞满了眼睛的无知少女满怀爱心偷偷送礼物给他,送的方式什么样都有,而送的东西么……普通如巧克力啥的就不去说了,就那衣服,什么s,prada,giioarmani……你那天一翻他衣柜,准保能翻出好几件。我曾经问过他,你怎么好意思收人家那么贵的东西?又不跟人家约会……
他老人家挠挠头一脸的费解:送的为什么不收,那多不礼貌。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我说礼尚往来懂不,拿人家的,迟早是要还的。
于是他老人家甩甩尾巴就直奔厨房了:哦呀,也是也是,那明天她们买点心的时候一人加一馒头吧。
然后,通常,在我准备看电视的时候,他会从厨房里探出一只头朝我看个两三回。凑巧我有不小心没看到他,于是他会敲敲房门对我叫:哦呀,今晚可忙了,小白,来,帮忙……
话说,为什么明明是他收的礼,我却得帮着他还?不帮还真不行,他会闹腾到让你觉得电视机里发出来的都是他的鼓噪声……这叫什么世道……况且还是情人节,本来就没什么活动了,可怜我为什么连休息时间都要赔给一只妖怪?就因为我命硬么??
我无语问天,也无语问姥姥,问她也没用,她只会在高高的墙上看着我笑,一如既往的安静和淡定……
可是今年的七夕却有少许的不同,因为这天晚上,我没打算留在家里陪狐狸还债,而是出去会一个人。
人在城北,靠近北火车站,那里有片很大的植物园。植物园是敞开式的,西邻北站湖,终年郁郁葱葱。但平时去的人并不多,只有清明节的时候那里挤满了车和人,植物园有个让人不怎么喜欢提起的名字——万松公墓。
之所以叫万松公墓,据说是因为里头种了一万棵松树。我不晓得是不是真有一万棵,虽然那里头的松树确实很多,但没人真的会去仔细点过。不过没准……他会晓得,住在里头的人应该都能晓得,因为他们有大把的时间,可以消磨在这种费时又需要耐心的游戏上。
是不是呢,刘逸,或者还是应该叫……罗恒。
他的碑上刻着他的名字,名字上面嵌着他的照片,还是记忆里瘦小苍白的样子,所以显得一双眼特别大,大大地睁着,好象在对着你看。难得地微笑着,所以看起来倒也难得的阳光灿烂。
我在这张微笑着的脸上努力捕捉他长大后的影子,可发觉什么也想不起来。脑子里那张脸模模糊糊的,正如狐狸曾半开玩笑似的对我说过的话:他是不存在的,小白。
可是还没有忘记当初第一眼见到他时的感觉,十**岁的少年,三四十岁男子的眼神,十月阳光的笑。
那笑透着淡蓝色香水百合温和的味道。
他总喜欢送我那些花,虽然他并不知道它们是只能送给死人的花,所以今晚我也带了一束来,记得当时卖花给我的老板娘看我的眼神很奇怪,她一定在想,怎么会有人在七夕买这种花呢……
可他现在到底会在什么地方……把花放在他墓碑前的时候我想。
那晚之后,哪里都见不到他了,无头阿丁也不知道他的去向。狐狸说,他是去了他该去的地方,是这样么?为什么我总感觉不是,从他留给我的那封信上来看。总觉得他并没有离得很远,总觉得有时候可以感觉到一些他存在的痕迹,总觉得他跟那晚的铘一样,只是暂时消失了。
只是后来,铘回来了,他却再也没有回来。
再后来,他的家被一个叫做蓝的术士租走了。
于是我想,是不是以后……可能真的再也见不到那个曾经一直透过对面那扇窗,静静窥望着我的男人了。
第一个送花给我的男人。
今晚天气很好,一点云都没有,月光把墓地照得很清澈。风里带着松脂的味道,让人感觉有些清凉,我把清凉的绿豆糕和保温杯里还清凉着的豆浆放到了他的墓阶上。
“糖多加了两勺,保证甜。”然后对他说。也不晓得他是不是能听见。
出墓园上车,车刚过梅岭路,又急急忙忙下了车,因为想起家里的调料快用完了。
这城市味道最好的调料哪里卖?
狐狸出现前我不知道,狐狸出现后我也不知道。吃过以后才知道。
店在城北,老字号,听说有百多年的历史。
平时白天路过,总见它关着门,很奇怪的一件事,这家调料店的营业时间是晚上九点到凌晨五点,这种时间谁会想得到去买烧菜用的调料?
狐狸说,有,自然有。然后戳戳自己的鼻子尖。
果然,妖怪总是会找些比较怪异的东西来满足自己怪异的爱好,所谓的物以类聚。
店的名字叫黄记。
老板姓黄,我光顾这店不下十次,见他的面却统共不过一次。更多时候,是个长得像只老鼠一样尖瘦的女人坐在柜台里头,不管冬暖夏凉,总是一把扇子不离开手。
这次倒又见到了黄老板,第二回,黄老板是个三十上下,长得很有点书生气的男人。
也不知道是不是为了应景,上回见他时看他穿了身很少见的长衫,这回还是老装扮,连颜色都一样,深蓝色,细腻的缎面闪着层冰似的光。他低头在柜台那盏黄澄澄的灯下坐着,似乎是在对账,很专注的样子,我没好意思出声惊动他。
只弯下腰研究那些看起来是新陈列出来的货,老半天,一辆摩托从我身后呼啸而过,他这才被惊动似的抬头看了一眼。发觉到我的存在,颇感意外地挑了挑眉:“唷,这不是狐狸家的宝珠。”
“是狐狸的老板宝珠。”我纠正。不过也感叹这老板的好记性。
他上上下扫了我几眼,然后笑:“老板宝珠,今天要给伙计狐狸添些什么料?”
“老样子。”我挖出狐狸抄给我的清单递给了他。
他接过,却也不看,两只眼依旧在打量着我,一边手在清单上一撸,就开始****罐罐朝柜台上摆了起来,和第一次见他时一样。
果然是个怪人,和狐狸一样的怪人。
说起来,黄老板长得并不好看。
鼻子有些尖,嘴唇过于薄,这让他侧面看去像只鹰。独一双眼睛,却是出类拔萃的好看,细细弯弯的,一笑一个忽闪,软得可以把人心给化开。听说这种眼睛叫桃花眼,因为它们像桃花一样妖娆。也听说有这种眼睛的男人很花心,自然,他花不花心我不清楚,我只知道被这种眼睛盯着看的话,其实会有点不大舒服。
就像被一只精道的老狐狸在扫描着你的一切,而你却无处遁形,这可不是种美妙的体验。
所以一等他把那些调料包好,我赶紧把钱朝柜台上一丢就准备走人。却还是比他的声音慢了一拍:“老板宝珠。”
听他叫我,我不得不停住脚步。
然后听见他道:“知道今天什么日子?”
问得有点突然,我想了想,才回答:“七夕。”
“知道今天有什么特别么。”他又道,似乎存心不想让我马上闪人似的悠闲。
“特别?今天牛郎会看到织女。”我看了看手表。
“牛郎会看到织女啊……”他又笑了,那双细细的眼睛在灯光里看着我,闪闪烁烁的样子:“老板宝珠,你最近还好么?”
这问题问得怪,所以我没回答。只拍了拍手里的袋子,他倒也识趣,细长的手指朝柜台上轻轻一点,把台面上几枚硬币点到了我的面前:“这是找零,收好了。”
我收起那几个硬币朝他笑了笑,转身径自离开。
没走两步身后再次响起他的话音:“老板宝珠,今天走夜路要小心些,能不坐车,就不坐车。”
“哦,好的。”我只管应付着。
“小心些老板宝珠,袋子很薄,你最好抱着。”
“哦。”我再应付。“
“老板宝珠,小心台阶。”
这回我没能来得及应付,因为差点被台阶给绊到。惊魂不定地抱着那包调料匆匆往车站方向撒开了腿就跑,耳朵边似乎还听见那黄老板冲我说了声什么,只是很快被风和边上的车辆声给吞了,我一个字都没听见。
到车站刚巧来了车,想起之前黄老板的话,稍有些犹豫,我还是坐了上去。
这地方离我家坐车至少得走一小时,要听他的话能不坐车就不坐,莫非要我走到天亮?况且看他那表情,跟只打油的耗子似的,难保不在糊弄着人玩。
琢磨着,找了个靠近驾驶座的位置坐下。
可能情人节,所以天有些晚了,车里还是热闹得紧,多是些年轻的情侣,一对对依偎着,说说笑笑等着开车。也有闹脾气的,就坐在我对面,你一句我一句冷言冷语,真有些破坏气氛……于是低下头开始打瞌睡。
而这一觉睡得可香。
一路颠啊颠的颠得昏昏沉沉,直到好一阵子感觉不出车身的震动觉得不对劲,脑子一激灵,这才一下醒了过来。
睁开眼发觉车停了,停在一条很安静的马路中间。
马路上黑漆漆的,一盏灯都没有。车厢里也是黑漆漆的,又黑又空,因为除了我之外,一个人都没有。
连司机都不知道跑哪里去了,只有车的发动机在前面轰隆隆响着,让人感觉这静得要死的地方还有那么一点点生气。
可……这是什么地方。
车里的人都去哪里了?
司机呢??
真见鬼……
呆坐了会儿,确信自己不是在做梦,我拎起调料袋小心翼翼下了车。
没出车门先两边望了望,勉强透过头顶撒下来的月光,看清前后这条马路的长度。很长,两边黑黑的起伏的东西应该是小区,可是小区里也是黑的,没一盏灯亮着。
我抬手看了看表,十一点。也不算很晚,可怎么这条街上黑得像完全没人住似的。琢磨着我朝前走了几步,越走越黑,因为车头灯的光线离我越来越远。只有手里的塑料袋一路随着我的脚步声沙沙响着,让人没来由一阵很不安的感觉。
于是在脑子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人已经重新跑到了车边上,被车灯晕黄的光一罩,才发觉自己心脏突突跳得厉害。我上下摸索着自己的手机,却懊恼地发现自己竟然把手机忘在了家里,边上连个电话亭都没有,只有根柱子孤零零竖着,被车灯拉出老长一道影子。
真见鬼……
这事情真见鬼……
忽然哆嗦了一下,因为无意中一瞥,我发觉地上那柱子的影子好象在动。
那么不易察觉地晃了一下,这发现让我不由自主头皮一麻。赶紧回头朝那根柱子看过去,夜色里它笔直杵在哪儿,烟囱杆似的,一动不动。
当然是一动不动,柱子怎么可能回动?
那之前看到的什么……
也许,大概,可能,没准……一定是自己看走眼了。
想是这么想,眼睛还是忍不住朝地上那道影子看了一眼。谁知道这一看惊得我脖子都麻了。
就看到地上那道长长的影子,它岂止是在动,还是曲线撞的扭动!跟条蛇似的……当下别过身拔腿就跑,朝着那道影子够不到的地方。可是脚却突然间被什么东西给绊住了,就在我低着头朝前猛冲的刹那,整个人猛地朝前一个趔趄。
直跌到地上,撞得我眼冒金星,却在这时有一些更亮一点的东西撞进了我的眼睛。
红艳艳的,闪闪烁烁的东西……
后来才意识到,那是片霓虹灯。
一长串一长串在风里摇曳着,乍然亮起,好象是凭空悬浮在半空的灯笼似的,难免让人一阵悚然。及至看清楚后面建筑的轮廓,马路两边的路灯却像是约好了似的一盏接着一盏亮了起来,灯嵌在路边小区外的墙壁里,不挨近了根本感觉不到它们的存在。
脚地下那道柱子的影子还在蛇似的扭动,不过因为亮了许多,我终于看清楚扭动的不是柱子本身,而是上面一块布。
老长的一块布,鲜红色的,被风吹得猎猎作响,上面用白漆刷了几个大字——九幽路,晚十二时,大游行。
九幽路?什么地方的路?
我好象没什么印象……
游行?什么游行?
我好象也没听说过……
布上标着箭头,我顺着箭头看到前面路口转角处有块牌子,牌子上写着:黄岭路,南,北。四下看看仍旧看不到一个人影子,我拎着调料朝北边走了过去。
北边闪烁着那些红灯笼似的霓虹,越离得近灯越多,夜色里蛮好看也蛮喜庆。从路口的牌子变成“思泉路,南,北”的时候,三三两两的人影开始出现了,而我原本一直悬空着的心也总算有了落下来的地方。
人影是从正前方过来的,有的人手里提着灯笼,白纸糊的灯笼,很有意思,让人觉得像元宵节。几个小孩子跑跑跳跳的拿着灯笼互相追逐,一路跑到我身边时突然停了停,抬头看看我,继而大笑着一哄而散。
我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地方可以让他们笑成这样……一辆出租车从我边上开过,挂着空牌,我朝它招了下手,但它没停下来。远远几道人影从对马路走过时似乎朝我的方向看了看,意识到我的目光头一低就离开了,走得很快,我根本来不及跑过去问声路。
只能继续朝前走。
这地方和我家附近环境有点像,老城区,马路很新,边上的建筑很旧。路灯下只窥得见街面房子高高低低地静杵着,往里就黑了,小弄堂七里十八弯,珠网似的绕,绕得里头一团昏暗。隐隐有收音机的声音慢慢悠悠从里头飘出来,在路口那几家七八十年代建的小杂货铺前摇荡着,小杂货铺门还没关,窗口一半被木版挡着,另一半人影绰绰,里头麻将声哗啦哗啦的响。
好似一瞬回到了六七八岁的时候,连空气的味道都这么老旧。忍不住走到最近那家店门口张望了几眼,刚巧一个中年女人踩着拖鞋踢踢踏踏从里屋走了出来,见我在看,顺手就把窗边的木板卸了块下来:“买啥。”
其实我只是想问问路。只是刚要开口,忽然边上人影一闪,倒映在玻璃窗上从我身后慢慢走过,于是我路也不问了,转身急急地就朝他追了过去。
却也不敢追得太急,只保持着比平时稍快的步子小心在后面跟着,路上行人多了起来,我可不想让别人看到我追着他乱跑的样子。
那会很丢脸……因为很奇怪……奇怪在除了我以外没人可以看见这个人。
可是他怎么会在这里呢……他明明还在的,为什么一直都不回来呢??
我不明白。只能小心跟着,怕一个不小心他就消失了,就像那天晚上之后。可是人却越来越多了起来,在穿过两条横马路之后,似乎是到了这个区的闹市中心。
很大一个广场,正中央一座高大的建筑物上挂满了那些喜庆的霓虹灯,边上人头济济,周围店铺却跟祥南路之类的一样,全是大大小小的私营小摊子。卖衣服的,卖串烤的,卖小摆件的……多的是一盏盏纸糊的灯笼,就像我之前看到的那些人手里拿的一样,式样很旧,颜色很朴素,但很有味道,高高挂在那些铺子的大太阳扇下,迎着风四下招摇,好不热闹。边上紧挨着一片花铺子,从没见过花铺深夜生意都这么好,然后想起来今晚是七夕,于是释然。花香浓郁,张扬着和边上烧烤的熏香缠绕在一起,清甜又鲜香的味道。忽然瞥见几束淡蓝色的花,有点眼熟,却又叫不上什么名字,一大捧一大捧被摆在白瓷的缸里,煞是好看。
而就是这么一闪神的工夫,再朝前看,那一直被我追着的身影却不见了。
前面晃动着许多相似的身影。类似的身高,类似的头发,类似的白色的衬衣……一时不知道哪一个才是他了,有些懊恼,但没有办法。跟丢了就是跟丢了,要在这么多人里头跟一个看起来和正常人没什么区别的鬼,本就是相当困难的。
“小妹,要不要买束花?”还不太死心地朝那方向张望,边上一个老太太哑着声问我。一边递过来一支花,就是之前引开我注意的,那种淡蓝色很漂亮的花。
近看原来是百合。这是我第一次看到这种颜色的百合,淡蓝色……在老太太皱巴巴的手指间娇艳地展放着,张扬着它无比旺盛的生命力。
忍不住伸手摸了下,正想问价钱,一转头却赫然看到了那道本消失在了人群里的身影。
在广场中心那个花坛上坐着,两手抱着膝盖,侧头静静看着面前几个小孩拿着灯笼甩来甩去地打闹。
灯笼溅出来的火星闪到了他的脸上,他也不躲,只是微笑着,每次来我店里时都能见到的那种笑容。火星穿过他的脸闪闪烁烁在他发丝间,散开,又合拢,萤火虫似的好看。只是边上没人注意这一点。
匆匆从他身边过去,匆匆在他边上说笑,匆匆在他身边玩闹。
他在那些匆匆的身影间就像道安静的空气。
本就是空气。
只有我能看到的空气……
慢慢挪到一个靠近他,又不那么容易被人看到我脸的角度之后,我对他动了动嘴:“刘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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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究竟是什么?如果鬼在没意识到自己是鬼的状态下能拥有人的实体,为什么一旦意识到自己是鬼,那一切就都消失了?
很多时候我一直在问自己这个问题,因为刘逸。
他和我见过的很多魂都不一样。魂魄是没有实体的,即使是那些怨念不散的恶灵,偶然人可以看到它们,但那是纯精神上的,也可以理解成某种错觉。可刘逸却不同。有很长一段日子,他并不知道自己已经离开了人世,只单纯地活在他想像中的世界里,单纯地生活,单纯地长大……直到终于有一天走出了那个单纯的想像世界,走进了现实。
所以一开始,我是被他吓住的……
一个光天化日下能走进人的世界并和他们接触的鬼魂,这需要一种怎样的执念才能形成?我不知道……
而现在他就在我边上,听着我说话,看着边上琳琅的店铺。人多的时候可以看到那些匆匆的身影从他身体里穿过,那时候他会变得有点模糊,从他恢复所有记忆的那刻开始,他就失去了一切活人的特征。我想也应该包括害怕,至少这总是件好事,至少那个可怕的女人再也没办法让他恐惧了,他们是一类的。
‘我不记得了。’
在我问起为什么他那晚之后会消失,又为什么会跑到这里来的时候,刘逸这么回答我。然后谦然地朝我笑笑。
我不知道这是真的,还是意味着他不想提,他似乎对那段丢失了的记忆有些漠不关心。可那又怎样呢,一直以来我们都以为他已经消失了,去了狐狸说的‘他该去的地方’,现在他却又重新出现在了我的面前,和几个月前一样,带着那丝熟悉的笑。那么不想说就不说吧,虽然我真的很想知道他这段时间里到底发生了些什么。
“这么说,房子已经租掉了。是个什么样的人?”低头喝了几口甜羹,我听见刘逸问我。
于是想起了术士那张无论何时看起来总那么没精打采又充满晦气的脸“一个怪人。”
“怪人?”他笑笑:“你看起来好像不太喜欢这个新邻居。”
谁会喜欢一个成天跟人头和尸油之类的东西打交道的邻居呢。我心说,并且老实地回答:“我希望他能早点搬走,他在很影响我们生意。”
“呵呵……我在的时候你也是这么想的吧。”
突兀这么一问,还真是说对了,这让我有点脸红。于是干咳一声我转开了话题:“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去,刘逸?”
“回去?为什么?”
“难道你打算一直待在这里么?你住在哪里?”
“呵……你觉得我需要住的地方么?”
这回答让我无语。
说得也是。他现在需要住的地方么……完全不需要,他和空气没有任何区别。
“那你打算一直留在这里?”想了想,我再问。
窗外几个提着纸灯笼的人影跑过,他朝外扫了一眼:“也不一定,看情况吧,也许说走就走了,谁知道呢。”
外头很亮,因为有很多灯笼,许多小孩挥着手里纸糊的灯笼在弄堂里跑来跑去,连大人也人手一盏,真跟过元宵似的。
于是我忍不住问了句:“这里纸灯很好卖?”
刘逸没回答,只是回过头看着我面前的汤碗。片刻轻轻问了句:“味道好不好。”
“好。”
店叫甜果,卖的是各种甜果做的羹,坐落在思泉北路一处居民区的弄堂里,地方有点偏,可是生意不错,都很晚了还几乎是满座的。“你是怎么知道这地方的?”
“名字。”
果然不出我的意料:“还是这么喜欢甜的东西。”用勺子戳了戳碗,实在是有点吃不下了,因为太甜。
“喜欢,可是很久没尝过这味道了,没有味觉是可怕的。”
这话让我含着菠萝的嘴里微微有些发酸。
想对他说些什么,安慰?我不确定他需不需要,他说那句话时的眼神跟他讲那句‘忘记了’时一样淡然。
“刘逸,你回不去么。”放下勺子,我看着他眼睛问他。
“回去?”他似乎并没有感觉到我的目光:“房子不是已经被租掉了。”
“我是说……你应该去的地方。”
他终于看了我一眼:“你是说这个。”
我低头。
对一个鬼说这种话,我真是蠢得无以复加……
然后听见他轻轻吸了口气:“没错,回不去。”
这回我没再敢看他眼睛。
窗外人渐渐少了,店里的人也是。偶然一两个小孩子跑过,意识到我的目光突然回头用灯笼朝玻璃上照了下,把我吓得一跳,他们就嬉笑着跑开了。灯笼上大大一个福字和寿字,红艳艳,中规中矩,可拿在小孩子手里不是很好看。
“每年他们都会搞这种活动。”耳边再次响起刘逸的话音。
“活动,什么活动?”我问他。
他想了想:“灯火节吧。”
“灯火节?在七夕?”
“七夕,”他重复了遍我的话,看看我:“今天是七夕么?”
没来得及回答,一只狗忽然不知从哪里窜了出来,在我脚下一圈兜转,呼哧哧蹲了下来。身后跟着个女人,手里那盏纸灯笼晃荡着朝桌子上照了照,然后也不打声招呼,直接在刘逸那张凳子上坐了下去,
我想出声叫住她,可没来得及,也没想好让她停的借口。只眼睁睁看着她跟身后的刘逸交叠成了一个,似乎有些不太舒服,她扭了扭身子,这动作令刘逸的身影在空气里微微一晃。
几次张口,又几次把话吞进了喉咙,因为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说。
刘逸在她身后朝我笑笑,很没所谓的样子,笑得还挺开心。我却已经被这一幕弄得胃口彻底全无。正打算结账走人,忽然觉得脚下有什么声音奇怪地响了一下。
“咕噜噜……”
下水道反潮似的声音。
不由自主朝下看了一眼,却刚好撞见桌子底下那只狗肥硕无比的屁股。毛茸茸的一大团,上面什么东西飞快地甩来甩去,细看原来是它的尾巴,猪尾巴似的细细一条,可着劲地甩来甩去。
我忍不住想笑,正伸出手想在那条小尾巴上摸一把,冷不丁又是咕噜噜一阵闷响,那只狗原本仰对着它女主人的脸忽然转了过来,朝我低低吠了一声。
我一惊。
因为狗脸上没有嘴。只有一对类似京巴的大眼睛眨巴着看着我,眨一下就发出那种下水道反潮似的声音……
“怎么了?”
一道光突然在我眼前晃了下,突兀得有点刺眼。
我挡了下,随即发现是那狗的女主人正拿着灯笼照着我。
我想对她指指她那只怪异的狗,可是伸出手,手指却指向了她。
因为她也没有嘴。
整张脸上只有一双眼睛大大地忽闪着,看着我。身后的刘逸依旧微笑着,像是读得出我眼里那些惊惶的东西,然后抬起一只手按在了那个女人的脸上。
她浑然不觉,还在用手里的灯照着我。那只狗也在看着我,一边用眼睛呼哧呼哧地喘着气。这让我忍不住朝后退了下,椅子因此发出阵尖锐的呻吟,边上有人朝我看了看,却只是看看我,似乎除了我以外,他们谁都没留意到我面前这女人和她的狗那两张除了眼睛外什么都没有的脸。
“怎么了?”女人又问我。
我看向刘逸,想示意他离开,可他朝我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然后侧头靠近了那个女人,似乎在看她的眼睛,然后一把将她抱住。
女人依旧没有任何感觉。
在得不到我的回答后,她放下灯笼,把菜单拿在了手里。一边看,一边用手摸着桌下的狗。
突然狗大声地吠了起来,一边吠一边用力扭着头,似乎想挣脱什么,可怎么样扭动始终在原地没法动弹。
我发觉它头顶的毛被那女人的手扯着。
女人的手也被扯着,扯着她手的是刘逸。
“猊虢。”然后听见刘逸轻轻说了声,而那女人的身体骤然间剧烈地抖动起来,不停转动着的眼珠里发出阵丝丝的声音,她一边对着我用力拍着桌子,一边用力扭着身体,就像她脚下那只眼睛里开始流出淡青色液体的狗。
尽管如此,周围的人笑归笑,吃归吃,聊归聊,没有一个看向我们这里。似乎除了之前我椅子发出来的声音之外,他们听不见任何声音。甚至一名服务员还过来给我续了杯,却完全看不到桌子地震般的抖动。
突然桌子上那盏灯啪的下灭了,飞浅而出的火星落到了女人的身上,小小的一点点,却忽地引燃一大丛亮紫色的火焰!
我忍不住一声惊叫。
终于重新引来了周围的目光,却只是朝着我的方向。
没人能看到我看到的东西……没人知道我眼前发生了些什么……在他们眼里我只是个没事突然会尖叫的神经质。那些眼神这么告诉我。
真讨厌的感觉……像是突然回到好多年前时的感觉……
一只手从女人胸膛里穿了出来,刘逸的手。
穿出的同时女人胸膛也燃烧了起来,很多很多淡青色的液体从她眼睛里喷射出来,落在桌上嗤的声就消失了,而她身体也消失了,在那团紫色的火焰彻底把她和脚下的狗包围的刹那,她和狗全都消失了。
“刘逸……”有股硫磺的味道在空气里逐渐扩散了出来,刘逸低头擦着手指,没有理会我的声音。
他手指上冉冉冒着丝青紫色的烟。
“刘逸!”我再叫。
他朝我抬起头,微微一笑:“我不是刘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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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恒。”等了很久,等在那股弥漫不散的硫磺味里重新感觉到了舌头泛酸的味道,我再次开口。
但他摇了摇头。“你似乎很喜欢给别人起名字。”
“难道你还有第三个名字?”不禁脱口而出,于是引来他又一次笑,每次被我说对了要买的东西时,那种一如既往的温和的笑:“我说,你就从没怀疑是自己认错人了么?”
认错人?
我看着他,从头发到嘴唇,从眼睛到手指。认错人吗?怎么可能。
虽然说要在这世界上找出两三个相似的人,并不是什么难事,但要找出两个相同到分毫不差的人,却是不可能的事。即使是孪生兄弟,彼此间也有轻易可分辨的差异,这世界完全不存在复制。
他就是刘逸。
可他为什么要说我认错人了,还偏偏是在这种时候……
“那你是谁。”于是我问他。
“我是谁?”把擦干净了的手指伸到光亮处照了照,他的目光再次转向我:“我是谁。”
问得很认真,目光也很认真,认真得让我有点无所适从:“刘逸……不要跟我开玩笑。”
“玩笑?玩笑是什么。”
“刘逸……”
“我说过我不是刘逸。”说着他站了起来,朝窗外看了一眼:“时间差不多了。”一边说一边朝外面跨了出去,我赶紧伸手去抓,却只抓到一手心的空气。
“那你为什么要带我来这里??”
窗外他回头看向我,目光迟疑了下,似乎在考虑着什么问题。我趁这机会赶紧结账朝外跑,也不管周围人看着我的眼神像打量个疯子。可追出店门,刘逸却已经不见了,空空的弄堂里只有“甜果”的招牌灯一闪一闪地亮着,红红绿绿。
******
“白纸灯要吗白纸灯,小姐,白纸灯要吗。”
“五块钱一只便宜了,白纸灯要吗?”
走在不宽的人行道上,常会被这样的声音给叫住,那些小贩挑着蝈蝈笼似的担子大街小巷地转悠,碰到了一口气会跟上很久,不厌其烦地问我要不要灯笼,有些甚至直接把灯笼往我手上塞,这种推销方式未免让人有些气恼。
第九次经过电话亭,我进去朝家里拨了第九次电话。
依旧占线。
真见鬼,什么事让家里的电话这么忙碌?我想不明白。狐狸再罗嗦也不可能打那么久的电话,更不要说铘,难道电话坏了?
一屁股朝台阶上坐了下去,我累坏了。从“甜果”到这里,我不知道自己究竟走了多少路,只知道这条路很长,而且人来人往,却始终看不到一辆车经过,似乎是交通管制了,好多人都堂而皇之地走在马路中间,提着那些到处有卖的纸扎灯笼,这情形让我想起了每年国庆时的市中心。
可今天只不过是七夕而已,我从没见过哪个地方七夕还会搞游行活动。
真见鬼……
一个小孩子蹦跳着从我边上经过,然后又折了回来,蹲下身朝我这里嗅了嗅:“香,真香真香!”
我循着她的目光看向我放在脚边的那只袋子。袋子里不知哪只调料**破了,可能是刚才坐下时太用力的缘故,黑糊糊的调料从**子里渗了出来,染湿了大半只袋子。刚想把它收起来,那孩子突然蹲下身将它一把抓住:“给我给我!”
我被她吓得一跳。
只是发了下愣的功夫,那小孩已经三下两下拆开了塑料袋,把手伸进袋子那团黑糊糊的酱料里,再抽出来放在鼻子前用力嗅了下:“呣……香,真香……”一边说一边把手指朝嘴里塞了进去,被身后突然伸出的手一巴掌用力拍落,又把她拦腰抱了起来。
小孩哇的声哭了,抱着她的女人有点尴尬地看着我,一边朝后退:“真对不起,小孩子不懂事,不要见怪……”
我站起身想跟她说这没什么,可没等开口那女人已经抱着孩子匆匆离开了,小孩子在她怀里哭得很响,还可着劲地朝我这里看:“香香……我要香香……”
我哭笑不得地看着她。
真没想到一袋调味品的味道对个小孩子的诱惑力能有那么大,可真有那么香么?为什么我就没闻出来?琢磨着,我重新坐下来手伸向那只袋子,却一抓一个空。只碰到了什么东西,在原本袋子待的地方,这叫我吃了一惊。随即看到那里蹲着个人,很瘦小,穿了件黑衣服,蹲在地上小小的一团以至我坐下时完全没有留意。他手里捧着我的调料袋,半张脸都已经钻到袋子里去了,把袋子嗅得卡啦啦响。
“喂!”我忍不住惊叫了一声,一边迅速站起来朝后退,那人抬头看了我一眼,然后不声不响把袋子放到我脚下。
他那张脸再次让我吃了一惊。
好瘦的脸,瘦得皮都快贴到骨头上了,这让他的皮肤看上去异样的薄,骨头异样的尖。如果不是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我几乎以为自己看到了一具骷髅,连头发也是稀稀落落的,被调料汁黏在了一起,东一丝西一丝贴在他尖锐的颧骨边。
“很香……”半晌他喉咙里发出这两声嘶哑的音节,一边朝我笑着。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本能地抗拒着这种人的靠近,正打算转身离开,冷不防一阵清脆的敲打声从前面的十字路口附近传了过来,我闻到一股很鲜很鲜的味道。
多鲜?
比蟹肉小笼的馅还要鲜。可又具体说不上来那鲜香的味道到底是什么。蹲在地上的那个男人一下站了起来朝那方向走了过去,走两步回头看了看我,然后指指我脚下的袋子:“发食了,快走。”
我不知道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可脚还是不由自主跟了过去,那敲打声还有鲜美的味道像只无形的手似的,一点一点清晰,一点一点引着人好奇地往那方向过去。
“叮当叮当……叮当叮当……”
那是什么声音啊……怎么会这么好听……
...
18(番外 )七夕·百鬼夜行
《狐说魃道(小白的鬼故事系列)》最新章节...
好听的声音在我走到十字路口的时候变得更加清晰。清晰而清澈,好像以前听过的那种古老的编钟敲打出来的声音。但我没找到发出那种声音的东西是什么。
抬头看到路边一块牌子,上面写着:九幽路,南,北。
看着有点眼熟,半晌才想起来,这好像就是那条横幅上写的游行的地方。可看起来有点冷清,跟我想像中不太一样,思泉路都比它热闹得多,也比它宽阔得多,它看上去就像我们那片老区的小马路,窄窄的,蜿蜒的,在路灯不怎么亮的光线下兀自寂静着。三三两两几个人影从四下聚拢过来,似乎也是循这那声音和鲜美的味道过来的,有几个径直从我边上过去,走的速度很快,差点撞到我身上。
“发食了……发食了……”
“快点走……不要挤我……发食了……”
耳朵边听见一些声音轻轻说着,唧唧咕咕,怕别人听到似的。我循着他们汇集的方向看过去,那里很黑,越往前越黑,因为路牌指向以北的马路上连盏路灯都没有,只隐约看到几个人影在那里慢慢晃动,还有些类似呼吸的奇怪的声音,交杂在好听的敲打声里,粗重得有点儿诡异。于是我朝那里又走近了几步。突然脚下卡啷一声响,意识到我踢到了什么,低头一看,我猛向后退了开去。
被我踢到的是一只碗,碗里盛着满满的米饭和菜,翻在地上散出股浓烈的香气,就是那股把我诱惑过来的,比蟹肉小笼还要鲜美的香味。
隔开几步远还放着只碗,碗里同样装满了米饭和菜,几个人围在碗边低头嗅着什么,听见我踢倒碗的动静时抬头看了我一眼,然后继续低下头嗅。
再往前,视线一阵清晰,而我的后脑勺一阵发凉。
就在这一整条马路上,靠左一溜直放了一整排这样的碗,碗里装满了食物,堆得高高的,每个碗前围着几个人,三四个一堆,蹲在地上,就好像刚才那个瘦瘦的黑衣人吸我的调料袋一样,全在用力吸着碗上的空气。
突然意识到自己撞到了什么。
可……这怎么可能??
时间不对啊……完全不对啊……
还没到寒食节的时候啊……
没到那个时候,我怎么会撞到鬼吃食?!
“咦,宝珠?这不是宝珠么?”冷不丁身后有人叫了我一声,尖细的声音,突兀间惊得我心脏猛跳了好几下。
附近蹲着的人重新抬起了头,朝我看看,有几个甚至慢慢站了起来。我不晓得他们要做什么,只赶紧转身往回走,随即看到对面马路上一个人正朝我招着手:“宝珠!宝珠!还记得我吗……”
人站在路灯下,手里一盏已经灭了的纸灯笼。
“张阿姨……”一认出那张脸我立刻朝她奔了过去,脚有些虚,差点把自己绊倒在马路中间:“张阿姨!”
张阿姨原先是我们那里的街道主任,去年买了新房,就把老房子出租,全家一起搬去了新地方。我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她,因为她新住所是在近郊的,离市区很远。
“啊,这不是来赶个热闹么。”听我问起,张阿姨笑笑,一边伸手拉住了我:“你也来看热闹?”
“不是,我走迷路了。”
“迷路??”
这话显然让张阿姨有些惊讶,其实我自己对此何尝不是。于是一五一十把跑到这里来的经过跟张阿姨说了,听玩她咯咯一阵笑:“那车呢?”
“远呢,我都忘了在什么路上了。”
“真不负责,就那么把你丢在车上了。”
“可能他们没注意到我还在。可是张阿姨,这附近哪里有车站,我都走老半天了,一个站都没瞧见。连出租车都没有。”
“这个啊,”似乎琢磨了下,她拍拍我的手:“今天有游行呢,所以交通管制,你不知道?”
“看是看见了,后来看这里一辆车都没有,想想可能是交通管制了。不过以前从没听说过七夕还有这活动。”
“七夕……”她目光似乎闪了下,只是我看向她的时候,她已经把视线转到了一边:“说到车站,你往这里走就错了。”
“是么,刚才跟人打听,他们给我指的方向……”
“咳,现在的小年青,自己东南西北都搞不清楚呢,还指望他们给你指路?这里小路比较多,不太好找,所以光指个方向没多大用处,”说着看了下表,她朝反方向指了指:“这样吧,时间还早,阿姨索性送你去车站。”
“谢谢阿姨。”
确实如张阿姨所说,这地方小路很多,方向比较杂,一不留神就拐错了方向,也难怪光指个方位根本没什么作用。
一路跟着张阿姨,从刚才安静的,但“不干净”的小马路,到人越来越多的大马路,过了东九幽路再穿过两条弄堂,我已经彻底分不清楚这会儿是在往哪个方向走了。
“阿姨,这么远啊……”
“还好,就快到了,走这里比较近。”
夜色里的弄堂总是特别的暗,靠着一两根旧式的路灯不死不活地照着,光线也昏昏然地不死不活着。隐约可以听到车喇叭的声音在弄堂外某个分别不太清的地方响过,想来离马路应该近了,不过放眼周围依旧是高高低低的私房建筑。
“这里我也走不太熟,”也许是看出了我脸上的疲劳,张阿姨拍了拍我的肩:“从这里穿出去应该就是415路的站了,别急。”
“415,到哪儿的车?”
“终点站是新椿路吧,你可以中间下去换车。”
“哦……”新椿路我知道,不过够远,是过隧道的车:“坐几站?”
“七八站吧,林皋路下你应该认得了吧。”
当然认得,那里离我家也就没几站的路了。我点点头。
正前方忽然一阵清脆的高跟鞋声。
摇摇晃晃一盏灯光随之照亮了前面的路,路深处一个女人抱着个孩子,正匆匆朝我们这里迎头走了过来。
走得挺急,从边上过去时跟阵风似的。眼角瞥见她肩膀上趴着的那个小孩似乎在看着我,我朝他笑笑,他却一咧嘴哇的下哭了,一边哭一边用力甩着手里的灯笼。于是抱着她的女人脚步变得更急。
很快就消失在了我的视野里,只有那小孩的哭声还在弄堂里回荡着,跟着那片明明灭灭的灯光。
“你们店生意现在还好吧?”耳边听见张阿姨问我。我点头:“还不错。”
“小胡的点心做得可好,搬走后再没吃到过那么好吃的点心。对了,他今天没和你一起出来?”
“没有。”想起那几通始终占线的电话,我闷闷回答了一声。
“哦,没有啊……”牵着我的手拐了个弯,前面的路变得更暗了些:“小心点走,这里房子比你们那里还旧,等拆呢,路灯都没几根是好的。”
“阿姨,我们还要走多少路?”
“快了,听,听到车声了吧。”
听是早听到了,可是这弄堂的小路真走得我有点发晕了,高低不平的路,模模糊糊的视野,真走得像在云里雾里似的。忽然觉得有什么声音总在耳边响,细听原来是张阿姨,她一边带着路,一边嘴里轻轻念叨着些什么,我一个字都听不清楚。
“阿姨,你在说什么?”于是忍不住问她。
她没回答,只是看着前面的路。
“小军读高中了吧,几时带他来玩啊阿姨。”又走了阵,见她还在不停地念叨,我忍不住再次出声。
“他也想见见你呢宝珠。”张阿姨道。
我忽然感觉自己的手腕有点不大舒服。
似乎是……被张阿姨抓得有点紧了,而她完全没有意识到这点的样子。
我抽了抽手:“阿姨,走慢点,不急。”
不得不说她的脚步变得有点快,跟刚才那个匆匆而过的女人似的,只是不知不觉里增加的速度,所以一时没有感觉出来。
“快到了,快到了。”走在我前面,她背对着我回答,声音听上去有点闷闷的。
“张阿姨。”我再抽了下手,可是抽不掉,她抓得很紧。这让我隐隐有点不安起来:
“阿姨,等等,我系下鞋带。”
“就到了宝珠,就到了。”
“阿姨!”脚下被块石头突然绊了下,我朝前一个趔趄。可是张阿姨没有因此停下来,也没有放开拉着我的手。
我忽然感觉到她的手很凉。
从最初到片刻之前都没有觉察到这点,只是到这节骨眼突然就意识到了,她拉了我的手走了这么就,手却始终是凉的。几乎凉到我的骨头里。
“张阿姨!”我用力把手一抽。
可手没抽出来,反让自己又一次朝前一个趔趄。
“快到了宝珠……”前面张阿姨再次开口,声音变得更闷,就像眼前那团一眼看不到头的黑巷子。
我的心紧了起来,一时间脑子里无数个念头闪电似的飞过,又被我用更快的速度把它们一个个掐灭,在它们从我脑子里成型显现之前。
不会的……不会的……那种假设……怎么可能……
但眼睛却始终没办法从张阿姨背影上移开了,这道熟悉的背影,从小看到大的身影和声音……应该不会的,如果她是……我不可能看不出来的……
手腕上一层冷汗,黏黏的,被张阿姨抓在手心很不舒服,我再次尝试用力抽了下。
这次却一下子抽开了,因为张阿姨的脚步突然顿住。
我险些因此撞到她身上,发觉她抬头在看着什么,循着她目光朝上看,一眼看到个人影在前面不远一幢小楼的房檐上坐着,晃着手里那盏黄澄澄的灯笼。
灯笼光忽明忽暗,映得他那张微笑着的脸忽明忽暗,他低头看这张阿姨,然后把那只灯笼超地上一丢:“门还没开呢,走那么急做什么,你。”他道,目光转向我,嫣然一笑。
“刘逸?!”我脱口而出。
却在这时被眼前骤然而起一道光惊得一跳。
就在那盏灯落地一刹,它突然燃成一团数丈高的焰,蟒似的朝张阿姨和我的方向卷了过来,带着股咆哮似的轰鸣。我下意识后退,没退开半步张阿姨突然回头一把揪住了我的头发,不等我反应过来,整个人已经被她抓进了怀里。
“让开!”耳边随之响起她的声音,尖细尖细的,几乎有点陌生。
近在咫尺的火在这同时一下子熄了,只依旧一盏灯的模样在地上滚来滚去,似乎刚才所见只是场巨大的幻觉。
可是被张阿姨抓住的感觉是真实的,头皮上的刺痛也是真实的,张阿姨的声音很冷,比她的手指还要冷。
“张阿姨……”我抓着她的手试图掰开她,可她力气比我大得多:“张阿姨!”
“快到了宝珠。”低下头张阿姨应了我一句。于是总算明白她的声音为什么这么闷……
在地上那盏灯光线的折射下,张阿姨那双眼睛异样的亮,亮闪闪地看着我。只是这样明亮的一双眼睛下面什么都没有,一片空白,就像我在“甜果”里碰到的那个带狗的女人……
她离得我那么的近,近得半张空白的脸都快贴到我皮肤了。然后我身子一轻,她带着我纵身一跃跃过了前面那个二层楼的屋顶。
跃过了刘逸的头顶。
虽然我不知道他究竟是刘逸还是谁。
他依旧在那道屋檐上坐着,抬头看着我们从他头顶上掠过。
然后笑了笑,露出口白得泛出层银光的牙。
牙齿间有什么东西射了出来,细细的,牛芒般,却又跟牙齿一样泛着层银光的东西。
密集而疾速。
紧抓着我的那具身体一阵颤抖,片刻,我感觉自己湿了,从手臂到腿。而身体正跟着那具颤抖的躯体一起下坠。
我用力挣扎,可是挣脱不开那两只手的钳制,只眼看着越来越多淡青色的液体从张阿姨身上和眼睛里喷射出来,溅了我满头满身,而离头不到一米远就是凹凸不平的石板路,我和张阿姨的头正对着它直撞过去。
我几乎可以想像出那些尖锐的石块把我头皮刺破时的犀利,快得像电一样,老天保佑为什么我在逃跑时会没有这种风叱电擎般的思维能力。
偏在这种时候可笑地让我提前反应出死亡的恐怖,就像在嘲笑我面对这一切时的无力。
所能做的最快的动作只有闭上眼睛而已。
闭上眼睛等死。
等着跟这个长得和张阿姨没有任何区别,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东西一起撞死。
却在0.0001秒过后,在一阵刺得我头皮发疼的疾风过后,我发现自己没有撞死。
因为脚被什么给抓住了,倒悬在离地不过几公分距离的地方。而那抓着我的人两只脚也悬空着,和我视线持平,所以我能毫不费劲地看清楚他脚上那双鞋子。
那双贵得出奇,所以第一眼看到狐狸穿着它屁颠屁颠在厨房里炫耀,我就打算把它记住一辈子的鞋子。我甚至还记得它的价钱,一万八千八百八十八块。
“狐狸!”我对这头顶那片乱石头大叫。
于是身子晃了晃,像只快被送上砧板的鸡。
“狐狸放我下来!”
话音落,我没有被放下,却被拎得更高了点,然后转了下,这角度刚好让我和“张阿姨”脸贴这脸。
我一声尖叫。而“张阿姨”叫得比我更响,那声尖锐的叫声过后,她不见了,连同那张除了眼睛外一无所有的脸,空气里飞扬着无数淡青色的沫,雾似的。一只手从雾里伸出来扣住了我的脸,一个翻转,于是我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于是那双悬空着的脚也落下下来,就在我边上。银白色的发丝因此散落在我脸侧,飞扬的轻絮似的,所划之处青沫嗤响着蒸发成烟。
“我很好奇她连狐狸和麒麟都会分不清楚。”头顶上响起“刘逸”的话音,带着丝笑,轻轻飘飘。
“所以她分不清楚你和鬼也是很自然的事情。”
“麒麟为什么会来这里。”
“锁麒麟在哪里,我自然在哪里。”
“原来如此,看来跟着她果然能找到点小乐子。”
“你该走了,无相。”
“呵,这么急着催我走,是怕我带走她么。”
“她不是你的猎物。”
“可你是。”
没再继续吭声,铘低下头,看了看我:“能听到我说话么。”
这问题问得多奇怪。我迟疑了下,点点头。
“那就回去吧。”说着话朝我额头上轻轻一点。我只来得及看清他那只布满黑鳞的爪,然后,眼前陡然间就被一片红亮的光给罩住了。
相当亮的光,亮而且烫。铺天盖地包围着我,一时让我有种天旋地转的感觉。
很快发现那并不是我的错觉。
我真的天旋地转着,而且呼吸有点困难。充斥着我鼻子的是一片刺鼻的硝烟味和热流,透过我的呼吸道在我五脏六腑里乱窜着,让我忍不住想撕破喉咙口的衣服。
突然脸上火辣辣地一疼。
乍然而来的刺激让我喉咙里堵塞着的那团东西一下子从嘴里冲了出来,猛一睁眼,我嘴里呛出一连串的咳嗽。
“咳!咳咳咳咳!咳咳……”
“哦呀,黄泉可好玩。”亮光里两点绿微微一闪,带着那丝无比熟悉的戏谑。
“狐狸……”这会儿应该没看错了,谁会看错呢,那只白白的狐狸头:“你显形了。”
“这地方太热。”
“你刚才是用爪子拍我的??”
“要不要再来下。”
“我们这是在哪里……”没心思继续跟他耍嘴皮子,因为我发觉到周围全是火,熊熊燃烧着的火。火之外警笛声轰鸣,围观的人在浓烈的烟火外围得里三层外三层。
“车上。”狐狸答,一边把我甩到他背上。
“出什么事了……”突然看到前面一辆车歪斜着,车身已经被火烧得几乎看不清楚了,只勉强一个轮廓在烈焰里扭曲着,发出风似的呻吟。
“车祸,爆炸,你捡了条小命。”
简单说出这几个字,他站了起来,身体已经恢复了人的模样。于是人群里发出一阵阵喧嚣:“有人活着!那里有人还活着!!”
据狐狸说,七夕那天我号称自己出去约会,之后就再也没有回去。
几天后的七月十五,我坐的那辆公交车撞上了一辆运油车,当时两辆车连司机全部十七个人全部死亡,除了我。我被狐狸发现距离撞毁的车十几步远的火场里,一块炸断的广告牌罩着我,所以火没有马上蔓延到我的身上。
被狐狸带回家时,铘正坐在家里的窗台上。我问他无相是谁,他没有回答我。只是朝西看着很远的地方,我问他在看什么,这次他回答我了,他说,七月十五还能看什么,自然是看百鬼游行。
那天的事就这么不了了之了,带着三个谜团,后来的日子一直困扰着我。
第一,七夕那天我明明拜完了刘逸就坐上了那辆后来爆炸的公交车,为什么醒来后会是在七夕之后的七月十五。
第二,无相是什么,那个和刘逸几乎没有任何差别的男人。记得很清楚,他对铘说,铘是他的猎物。
第三,那晚我在九幽路所遇到的一切究竟是真实的,还是仅仅我被炸昏后的一场梦?
之后,某一天我碰到了张阿姨的家人,那个叫小军的男孩子,才知道张阿姨在搬离我们那儿没多久就因为意外而昏迷不醒,足足有一年。直到这年七月十五,突然过世,没征没兆的。
而那三个谜我却始终没有得到答案。
只是那天我和狐狸还有铘一起坐在我家二楼的窗台上真的见到了一样东西。
一样只在传说里看到过的东西。
传说里那叫百鬼夜行。
要我说么,那不就是游行。
一群鬼魂的游行,你见过么?很壮观。狐狸说它们走的那条路叫九幽路,介于生或死之间,只有半死不活的人,和某些被赋予了能见到那条路的条件的人,才可以看到的路。只是见到那条路的凡人,有些会在这以后的一年很幸运,有些则很倒霉。
我说我这人往往逢赌必输的,为什么还要叫我看那种东西。
狐狸笑:小白,这东西即使是七月十五也未必能看到的,跟流星雨一样,有得看不看,傻瓜。至于倒霉幸运,你这家伙……还怕倒霉么,就是一倒霉孩子的脸相,多一次少一次怕什么呢。
我很想揍他,可我怕太用力了把自己挤到窗下去,那就得不偿失了不是么。所以随便他怎么说好了,反正总也被他嘲笑的,多一次少一次有什么所谓呢。
可是我的七夕终究是悲惨的,孤单而悲惨,这让我不得不相信自己的命。
命犯孤星。
再后来,我终于知道了无相是谁,他是什么,为什么我会在那种地方碰到他,原来一切并非纯属巧合。但那又是另一个故事了……
(百鬼夜行
完结)
19第十七章
《狐说魃道(小白的鬼故事系列)》最新章节...
狐狸走得很快,我跑到走廊里的时候,他的人影已穿过了走廊尽头那道门。门外是什么,我不知道,已经有大半天的时间,我习惯了不再去期盼那些眼熟的门背后是不是有着同样眼熟的建筑和景,它总是在千变万化着,这一点和在林默家的遭遇很不相同。
所以在跨出那道门槛前我犹豫了好一会儿,因为门外那片园子很陌生。
园子很大,四四方方的,沿雨廊一圈种满了蔷薇和一些叫不出名字的植物,气味很香,也有点苦,中药似的味道,几乎是刚到门口就闻到了。正中间鹅卵石铺的道,道上三口封了盖的大缸,每隔五六步的样子放着一口,笔直排列,也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
朝前一直往东,这条石子路通向前面一套三层的独楼,楼挺高,六道飞檐在夜色里像巨鹏张开的翅膀。只是很奇怪,仅仅一墙之隔,在我们住的那个院落里却根本就看不到它,它在月色里黑漆漆地耸立着,檐下几片残破的金属片被风吹得当当作响,这声音让整个园子感觉有点异样的寂寞。
忽然再次瞥见狐狸的身影,就在离我几步远的地方,那里有棵很大的树,他在树下站着,影子和树竿几乎连成了一片,以至最初我都没有发觉到他的存在。侧头看着那栋房子,很专注地一动不动,连我朝他走过去的脚步声都没留意到。我很好奇他到底什么时候跑到这里来的,又到底在看些什么。只是终于确认了是他,心下不由得松了口气,连之前有些犹豫的步子也变得坚定甚至轻快起来,我加快了速度朝他走过去:“狐狸……”
话一出口,狐狸立刻回头朝我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这让我不由自主把声音压了压低:“你怎么找来的……”
他仍然没有吭声。只是朝我笑了笑。然后我在他那张笑脸背后看到了一张苍白的脸。
一个小孩子的脸,在他后面那片蔷薇丛里闪了下,脸色白得有些发亮,目光灼灼地透过狐狸的身影看着我,这发现让我猛一激灵。
“谁!!”情急间朝狐狸直奔过去,还没抓到他朝我伸过来的手,肩膀上突然被人用力一按!“你在做什么。”耳边随即低低一句话,这叫我狠吃了一惊。
回过神,几步之外那个把手伸到我面前的狐狸突然就不见了,连同他身后的树,身后的蔷薇丛,身后那个蹲在花丛里看着我的小孩。隐隐一阵带着水腥味的风扑面吹了过来,眼前明晃晃的,明晃晃一片水波在风里摇曳着月亮褶皱而剔透的倒影。
倒影里清晰可见一只死了很久的乌鸦,在水里泡得太久,肚子涨得像面鼓,以至脖子也跟充了气似的僵直着,撑得头朝天直挺挺抬着,一双微张的啄跟着水波的韵律一颠一颠,似乎活生生想从喉咙里挣扎出一声叫。
我腿软了一下,因为发觉自己离那只乌鸦仅仅一步不到的距离。
再往前半步,我就要从脚下那块石头上跌下去了,跌进眼前这片骤然出现的池子,跌到那只死了很久的乌鸦的身边。而远处那个原本耸立着三层孤楼的地方,放眼过去这会儿只冷清清躺着块巨石,石头上三个字,荷风池。
身体骤冷。
一时说不出话来,我只是靠着本能朝后退,直到碰到身后那人的身体,原本有点发硬的身体才缓了过来:“靳雨泽……”
“你在干什么,宝珠。”拍了拍我的肩膀,靳雨泽拉着我退回原来的庭院:“还好走得不深,怎么了,去摸鱼?”
似笑非笑一句调侃,我却笑不出来,池塘上的风吹得我的嘴微微发苦,胃里有点难受:“……刚以为看到了熟人。”
“人呢。”随口问了声,目光却没从我脸上移开,我想可能是我的神色引起了他的兴趣。
“不见了……”
“不见了。”重复着我的话,他终于把视线移开,朝那扇门外看了眼。然后轻轻把门合上:“最好小心点,这地方鬼得很。”
“我知道。”我想转身回屋,雨丝的粘腻让我全身很不好受,这男人看着我的眼神也是。他好像在观察我,居高临下的,可是眼神却不叫你意识到这一点。那么温和有礼的眼神,它们应该出现在任何一部浪漫电影的画面里,而不是这种地方,这种场合。
一个下着雨的月圆之夜。
“我们可能在这里永远出不去了。”所以我脱口而出这句话,总算如愿以偿在他眼里看到了一些不一样的东西,虽然那些东西小得可怜。
“是么。”片刻他开口。这次似乎换成了我在观察他。
这个漂亮的偶像明星,这个一直很和气有礼,但除了这两种情绪外几乎看不到其它任何情绪的男人。
“为什么这么说。”然后听见他又问。
这时我感觉自己头晕了一下。
就好像过山车把你慢慢拉到一个很高的高度,然后突然俯冲下来的那种感觉。这感觉让我不由自主地朝前一晃。
靳雨泽适时托住我肩膀,把我稳了稳住:“你没事吧?”
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事。这阵眩晕来得很突然,即使被他扶稳了我还有种天旋地转般的余晕,而胃也不失时宜地翻绞起来,这滋味让我想到了密闭汽车里的空气。
“是不是病了。”耳边再次响起他的话音。他把我的头按到他肩膀上。
这男人有着和狐狸近似的身高,身上的香水味也很相似,所以靠到他肩膀的一刹那,那感觉让人有点奇怪。我下意识用手抵了一下,没想到他却就势把我的手腕捉进了掌心:“听说这东西能让人看到许多不该看的,是么。”
一边说,手指一边在锁麒麟上划了下。动作有些大,清晰一阵撕扯般的疼痛从手腕上传进了我的大脑,脑子里的眩晕感立时消失,我迅速站直身体把手抽了回来:“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他笑,手扬了扬,示意他不会再有进一步的冒犯。
可那又如何。
他刚才那句话和那个举动意味着什么?他想暗示我什么?
我再次望向他,看见他朝我微笑:
“刘君培告诉我的,因为我对这些东西很好奇。”
“什么叫不该看的。”
“这个,说法很多……”
“宝珠!”话还没说完,林绢的声音从前面传了过来。她在房门口站着,看着我们,有点冷似的抱着肩膀,一边抽着烟。
我迟疑了一下,想着是继续和这男人纠结之前的话,还是马上回屋,靳雨泽已经搭着我的肩膀把我往屋子方向带了过去:“你朋友在叫你。”
那晚我再没有睡着,林绢也是。
回到房间后她就一直不停地抽着烟,并且看着我,我被她看得很难受。不知道她这是怎么了,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的样子。一直等到她一支烟吸完,她才再次开口,脸色不大好看:“你前面看到什么了,我听见你起床,还看到你爬到窗外面,跟梦游似的。”
“梦游?”
“是的,你眼睛是闭着的。”
“怎么可能……”我笑,可是笑得很勉强。我想起了那道门外的池塘里,那只被水泡得发胀的死乌鸦。
“我叫了你几声,你都不理睬我,还一直朝那扇门走,好像你闭着眼睛都能看到路似的。”说到这里她顿了顿,翻开抽屉找出支烟点燃塞进嘴里,然后轻轻吐了口气:“我看到你穿过那条走廊,打开那扇门,停在门口好像和谁在说话……之后,就很快地跑进去了。当时我很着急,想去追你,可是没能够,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正默不作声听着她述说着我前面的举动,冷不防突然而来这么个问题,让我不有得微微一愣:“为什么……”
她直直看着我的脸,把嘴里的烟喷到了我的脸上,然后低头从抽屉里拿出样东西丢到我面前:“因为这个。”
被她丢到我面前的是个木头娃娃。很旧很旧的木头娃娃,旧得连身上的颜色都看不清楚了,在我面前的桌子上滚来滚去,像根长了双眼睛的木头锥子。
“那个时候,它就在这地方,”站起身走到窗台前拍了拍,林绢再道:“可是你爬出去的时候它还没有,我敢肯定。”
“是么……”
“并且……它不让我过去。”
“什么??”
“它不让我过去。”
不让林绢过去??
我看着眼前这只木头娃娃。
和第一次见到它时一样,它给我的感觉很不舒服,不论它的样子,还是它样子所代表的它的年龄。可是……它不让林绢过去……这是怎么回事。
想继续问她,可是房门外突然吵闹了起来,匆匆的脚步声在木头地板上响得有点刺耳,伴着周老爷子一声高过一声的疯笑:
“娘娘来了!哈哈哈!娘娘来杀人了!哈哈哈哈!娘娘来了!!!挖掉你眼睛挖掉你眼睛!!!!!”
20第十八章
《狐说魃道(小白的鬼故事系列)》最新章节...
客厅里很乱,沈东和王南用力按着疯笑的周老爷子,看上去有点力不从心。老头似乎极力想从椅子上站起来,嘴张得老大,一直不停地笑,这种样子让边上的女人们都不敢靠近他。只有程舫是比较大胆的,蹲在他边上抓着他的手,不停地问他:“刚才谁来过了,爸爸。爸爸!刚才谁来过了!”
周老爷子始终没有回答她,他笑得眼神都散了,我恐怕他连程舫说些什么都没有听进去。脚下那片水泥地上很明显几个湿脚印子,带着点泥浆,好象刚从外面的花园里走进来,围着周老爷子身下那把椅子一个圈,没有来的痕迹,也没有离开的痕迹。就好象突然出现在周老爷子周围徘徊了一圈,又突然地消失了,那几个脚印很小,像小孩子的,只有脚尖没有脚后跟,不仔细看还以为是什么动物的蹄印。
我们中间没有哪个人有那么小的脚印。
“会是谁的脚印……”边上ami拽着梅兰的衣服小声问。梅兰摇头,一声不吭。自从一夜间剧组死的死,失踪的失踪了那么多人以后,似乎只是一天不到的工夫,这两人好得就跟亲姐妹似的了。没了现实利益的冲突,两人走到哪里都是互相牵着手,好象抓着彼此的一根救命稻草。
突然周老爷子一把抓住程舫的手号啕大哭了起来:“林林的眼睛没了!林林的眼睛没了!阿爹啊!林林的眼睛没了!!!”
程舫被他吓得一甩手猛跌倒在了地上。
老头抓不到程舫的手立刻惊惶失措似的尖叫起来:“阿爹!林林的眼睛没了!!被他们要去了啊!!阿爹啊!!!我要娃娃!!我要娃娃!!!!”
程舫呆呆看了他一会儿,我走过去试图拉她起来,她也不理,只眨了下眼,轻声道:“爸爸,你不要这样,我被你吓死了,爸爸……”
客厅里很乱,沈东和王南用力按着疯笑的周老爷子,看上去有点力不从心。老头似乎极力想从椅子上站起来,嘴张得老大,一直不停地笑,这种样子让边上的女人们都不敢靠近他。只有程舫是比较大胆的,蹲在他边上抓着他的手,不停地问他:“刚才谁来过了,爸爸。爸爸!刚才谁来过了!”
周老爷子始终没有回答她,他笑得眼神都散了,我恐怕他连程舫说些什么都没有听进去。脚下那片水泥地上很明显几个湿脚印子,带着点泥浆,好象刚从外面的花园里走进来,围着周老爷子身下那把椅子一个圈,没有来的痕迹,也没有离开的痕迹。就好象突然出现在周老爷子周围徘徊了一圈,又突然地消失了,那几个脚印很小,像小孩子的,只有脚尖没有脚后跟,不仔细看还以为是什么动物的蹄印。
我们中间没有哪个人有那么小的脚印。
“会是谁的脚印……”边上ami拽着梅兰的衣服小声问。梅兰摇头,一声不吭。自从一夜间剧组死的死,失踪的失踪了那么多人以后,似乎只是一天不到的工夫,这两人好得就跟亲姐妹似的了。没了现实利益的冲突,两人走到哪里都是互相牵着手,好象抓着彼此的一根救命稻草。
突然周老爷子一把抓住程舫的手号啕大哭了起来:“林林的眼睛没了!林林的眼睛没了!阿爹啊!林林的眼睛没了!!!”
程舫被他吓得一甩手猛跌倒在了地上。
老头抓不到程舫的手立刻惊惶失措似的尖叫起来:“阿爹!林林的眼睛没了!!被他们要去了啊!!阿爹啊!!!我要娃娃!!我要娃娃!!!!”
程舫呆呆看了他一会儿,我走过去试图拉她起来,她也不理,只眨了下眼,轻声道:“爸爸,你不要这样,我被你吓死了,爸爸……”
“你们谁看到老陈了?”就在这时刘君培从里屋走了出来,手里拿着团乱糟糟的布,上面全是暗红色的血。
“没有,他不是在房间里?”沈东道。随即惊跳了起来,因为周老爷子趁他一个不注意在他手上用力咬了一口。
“他不在房间里,我只看到这些,所以过来问……他这是怎么了?”留意到周老爷子的动静,刘君培走了过来。
“不知道,突然发作了。这是什么。”接过刘君培手里拿团布,沈东看了看:“这不是……”
“啊……!!啊——!!!!”
没等沈东把话说完,突然一声尖叫从外头传了过来。
惊恐得有点变了调的声音,来自北门的方向。
“陈导?!”第一个辨出那叫声是谁,王南一头冲了出去。我们紧随其后,到了外面,却看到王南站在北门处像根木头桩子似的一动不动。
声音就是从门外传来的,离得很远,而且越来越远。好像陈金华是被什么东西给拖着急速移动,就在几秒钟前他声音还清晰得很,当我们赶到门前时,声音已经远得有点模糊了。
“发什么呆!”朝王南喝了一声,沈东奔过去把门打开,正要往外跑,却一下又站住了,然后回头望向我们,低低骂了一声:“靠……”
这才看清楚,那扇门外竟然是堵墙,结结实实的,和周围一圈青瓦白粉墙一样高大的墙。
“找梯子!”无措只是片刻,随即沈东转身大步走向屋子,一边冲我们指指:“或者类似的东西,快找!”
我们赶紧分散开去。
几个人进了主屋,几个人进了边上的小厢房。只程舫一人呆呆在原地站着,脸色铁青,表情有些僵硬。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也没那工夫去考虑这个问题,只跟着他们一路寻找可以当作梯子用的东西,可是偌大的一座院落,尽是些细小精致的物件,不然就是重得根本挪不动位置的家具,愣是找不到一样梯子的替代品。
就在里里外外寻找的时候,忽然听见主屋楼上有人喊:“上来!都上来!!”
闻声我们全都集中进主屋上了楼。
主屋有两层,二楼主要是卧室,有一条深而窄的走廊,走廊通向屋外的露天回廊,廊檐很低,勉强一个人可以在那里站立。
把我们叫上楼的是沈东。
手里抓着把放花盆用的高脚凳,显然他是准备把它当梯子来试的。却不知怎的站在回廊的扶栏处朝外一动不动望着,半个身子几乎探到了扶栏外。
“东子,怎么了。”最先进了回廊,ami一边问一边朝沈东走过去。随机脚步一顿站住了,回过头,一张脸已经变了色:“快看!你们快看!”
活见鬼似的……
当下匆忙都跟过去,顺着她手指的方向,乍的一看,竟同时硬生生让所有的人一齐停了脚步。
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当时见到的那种场面,以及那种感觉。
坐过飞机或者爬过高山的人一定见过云海,那种海拔高度,碰到雨天,那些密集的云层就好象扶摇在你脚下的海。
可是你在离第不过十来米的地方见到过云海么?
那些截然不同于雾气的东西,那些一大团一大团,可以清晰分得清轮廓,看得出絮状的东西。
我不知道那东西到底是什么。灰色的,密密层层,层层叠叠,浓重而厚实地压在我们脚以下,院子那些高墙以上,从墙外不到一步远的距离开始,连绵到我们的目光无法继续跨越的距离之外。
以致过了那道墙,我们就什么也看不到了,看不到这个大宅子里除了我们所待的这个院落外的一切……而那到底是些什么东西,天知道……
“那到底是什么鬼东西……”一阵窒息般的沉默过后,梅兰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这鬼地方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们该怎么办……”一步步朝后退,ami看着众人的眼神比她以往任何一个镜头都要叫人心惊。她却不自知的,只顾着重复那句话,一遍一遍,仿似问多了,这事情真的就能迎刃而解般:“怎么办……我们该怎么办……”
忽然身后王南问了句:“靳雨泽呢,谁看到靳雨泽?”
声音很轻,却叫我们再次一阵沉默。
是啊,靳雨泽呢?
从刚才屋子里因为周老爷子的疯癫发作而乱作一团时开始,一直到现在,我们始终没见过靳雨泽。
连之前找梯子而翻遍院子的各个角落时也是。
他人呢……
这一天过得很漫长。
神不知鬼不觉里失踪了两个人,而我们对眼前所发生的一切依旧没有任何头绪。唯一的线索是刘君培的所知和他写的剧本,只是剧本在来这片院落前已经到头了,没有下文。没有下文的恐怖故事,好像说书里欲知后事且听下回分解。钓胃口么?这哪叫钓胃口,我们已经在整整一天的思考和猜测里丧失了一切胃口。
下个失踪或死亡的人会是谁?
聚在底楼客厅里我们面对面坐着,看着彼此。不知道这晚会发生什么,一切都是没有章法的,那个看不见的杀手的目标,他的想法,他做事的条理……任何事都有可能发生,在这个迷宫般的地方。唯独不可能的,是从这里逃出去。
安静的黄昏。
夕阳喷着血似的颜色,没有云的天持续下着淅淅沥沥的雨。
“你想让我们都死在这里是么。”一片死寂里,沈东忽然拖了张椅子在程舫面前坐了下来。这之前他已经抽掉了一整包烟,现在口袋里空掉了,于是他开始不再保持沉默。
程舫抬头看了看他。
似乎只是一夜间,这女人看上去憔悴了很多,眼睛里已经不复初见时那种干练和犀利,有点闪烁,她仿佛有什么话想说,却又被不知名的一些原因压着说不出口。周老爷子在她身边那张椅子上坐着,人已经恢复了平静,仰头看着天花板,嘴巴一动一动不知道在轻声低估着什么。
“你还有什么顾忌么,这种时候。”沈东再问。
程舫摇摇头:“我不知道,我没有什么顾及,我们死不死在这里也不是我说想就能想的。”
“你总该对这房子和它的历史有点了解。”
“了解?”霍地抬头,程舫一声冷笑:“你认为一个一年365天里至少有300天不在这地方的女人能对它有多少了解?它让我恶心,就像一个全身散发着棺材味道的死人一样让人恶心!”
说到这里,那张脸几乎逼近沈东的鼻梁。沈东没有动,只是伸手抹了下被她喷到自己脸上的唾沫星子:“但你是这屋子里脑子清醒的唯一一个生活在它里面有些年头的人了,不管那年头的长短。我想你对它的了解应该不会比刘君培少,是么周太太。”
这语气让程舫朝后靠了靠:“你在审问我?”
“没有,审问一个律师是不明智的,我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然后,希望你可以看清楚眼下的这个现实。”
“你想要我怎么样。”
“说说,说说关于这套宅子的事情,看看我们能不能从里头分析出点什么来。总好过坐以待毙。”
这话叫程舫沉默了。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又转头看了看身边的周老爷子。
周老爷子依旧呆呆看着天花板,嘀咕着那些只有他自己才知道说了些什么的话。
于是程舫轻轻叹了口气:“好吧。关于刘先生说的那些事,我不否认。45年惠陵被盗后,那批陪葬品里的一部分确实是在周家,在这片宅子里。”
空气再次沉寂了下来,因着程舫的话语。
她在这层寂静里轻轻搓了下手,有点冷似的,然后继续道:“而周家,是当时冒着土匪的名义,联合弄开惠陵把里面洗劫一空的三大司令之一。”
“那时候,从惠陵运出来的陪葬品远比人想象中要多得多,听说,光军用卡车就装了五辆。但并没有包括刘生提到的十二翡翠小人,血鲛珠,以及不动明王大天印……”
听到这儿我下意识摸了下手腕上的锁麒麟。随即意识到有双目光在注视着我,不用回头也知道那人是谁,他那双被擦得一丝不苟的镜片折射着黄昏血似的光,闪闪的,很斯文,却叫人没来由地心生厌恶。
“那是些特别珍贵的东西。听老太爷清醒时这么形容过,刚挖出来那会儿,坟墓里照明灯所不可及的地方原本是一片漆黑的,它们却像是镀了层荧光似的在漆黑里散着细细朦朦的光。什么叫珠光宝气呢,那东西就叫作宝气。”
“这么稀罕的东西怎么会最后都集中在了周家?”边上梅兰轻声插了一句。
程舫朝她看看,没直接回答,只是将视线落在她脖子上:“听说你家对珠宝有研究。”
也不知有意无意,梅兰手抬了下,这姿势刚好挡住她领口处那颗光滑得水似的翡翠珠子:“我祖父和我父亲都对这有点兴趣。”
“难怪。你脖子上的翡翠质地很不错,买的?”
短暂的沉默,意识到周围人都因为程舫的话吧注意力集中到了自己的身上,梅兰皱了皱眉:“这和我们在谈的事情有关么?”
程舫摇摇头。
“那么……”梅兰挑了下眉。
于是众人的目光重新集中在程舫身上。相比之下,毕竟程舫说的才是我们更为关心的,而梅兰之前提的问题,也正是更让人想急于知道的。
三位司令,三件宝贝。为什么不分开每个人这里放一件,而是全部集中在周家老太爷一人身上呢?
“关于这个,爸爸他当初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个中原因老太爷没对任何人说起过,后来猜测,也许是他们定下了什么协议,而老太爷,应该是协议里那个看守人。”
“看守人?”沈东皱眉。
“是的看守人。那么多年,周家这园子可说就是为了看守那三样东西而存在着的,当年很多文物都经由老太爷的手专卖出去,唯独这三样东西一直没有被动过。”
“但特意邀请约翰·金到府上给它们拍照,写传记,老太爷不就是为了试探那些东西在国外的市场么?”走到我身后不远处坐了下来,刘君培问。
程舫抬头看了看他,半晌点了下头:“没错,那时候,老太爷是考虑把那三样东西转手了,而且有点急。”
“为什么?”
“因为宅子里出了点事。”
“什么事。”
沉吟了下。似乎在犹豫着什么,程舫朝边上的周老爷子又看了一眼。他折腾到现在终于筋疲力尽了,睁着双浑浊的眼,鼻子里一阵又一阵粗重的鼾声。“其实,那三样东西被老爷子秘密运回周家时,那时候周家还没有搬来这里,”于是程舫接着道:“他们祖传的房子在丰台,住了好几代的了,原也根本没想过买宅子,何况是那么旧的老宅。可是就在东西运回去没多久,发生了点事,迫使周家不得不搬离了原来的地方,并且买下了这片老得跟坟墓似的宅子。”
“发生了什么事?”
“有人密报老太爷,说从双山峪开出去的那五辆卡车没了。”
“没了?”我忍不住开口。没了是什么意思,被抢了,还是事发被扣押了?
“没了,就是没有了,半路上没的。当时派了两个排的人押运的,那两个排的人也都没了。”
“消失?”
“可以这么说。”程舫对我点点头,然后继续道:“起先,老太爷认为是另外两个合伙人使的诈。青天白日,这么多人这么多车,哪有说不见就不见的,这不是见人说鬼话么。那年头信神信鬼,信人心?兵和匪其实能有多大差异。所以为了保险起见,老太爷转移了原本放在老宅的那三样东西,一边派人暗里调查另两个合伙人的情况。而没多久,派出去的人回来了,给他带来的消息,多少让他吃了一惊——另两个合伙人死了,一个人死在去上海的路上,一个人死在山东。尸体都没有运回北平,全在当地火化了,为什么要火化,因为那些尸体根本就没办法好好保存到北平。”
淡淡的口气,说着当时并不让人淡然的故事,听得人心里头一阵森然。好似原本闷热的天也变得有点阴冷了起来,林绢搂着我的手,她手臂上一层寒粒子。
“之后,惠陵的事被捅了出来,上边开始派人调查那件事,这让老太爷寝食难安了起来。所幸当时做事缜密,没有走漏一丝一毫的消息,而相关牵连的人和物,也都死的死消失的消失,所以查归查,最终不了了之。那之后,老太爷被调去了广州。”
“去广州后算是太平了一阵子,在经过陪葬品的不知所踪,合伙人的暴死之后,没再发生过什么特别让人操心的事情。而关于惠陵被盗的风言风语,也因为始终掌握不了证据,寻不到流落民间的赃物,随着时间渐渐淡化,直到过了差不多有两三个月之后……”
说到这里,我忽然听见楼上有什么东西喀拉声轻响。好像什么东西滚落到地板上的声音,我抬头仔细听,那声音却没再出现,旁边人似乎也没有听到的迹象,那本就是小得让人几乎察觉不到的声响。
没怎么在意,我继续听程舫说的话。
“差不多是老太爷准备要从广东回北平的时候,他突然接到份电报,说大奶奶病重。大奶奶是老太爷的亲妈,老太爷从小匪气,却是个孝子,当下等不到交接那天就急急告了假赶回丰台,谁知一到家看到大奶奶的样子,把他吓坏了。”
“大奶奶原本很瘦,瘦瘦干干的一个人,可是老太爷看到她的时候,她变得很胖。也不能说胖,其实是肿,很肿很肿,脸和手背上的皮肤都肿得变透明了,肚子大得像个十月怀胎的孕妇。”
喀拉拉……
楼上再次一阵细碎的轻响,一只小球滚动般的声音。依旧在刚才那个位置,而等我再次抬头时,那声音嘎然而止。旁边的林绢留意到了我的动静,她推了推我:“怎么了?”
“你听到什么没?”我小声问她。
她摇了摇头,眼里闪过一丝紧张:“你听到什么了?”
“楼上好像有什么声音……”
“真的??”猛一下声音有点响,所有人的视线一下子集中到了我们身上。
“怎么了?”沈东问。
我朝天花板方向指了指“……我听见楼上好像有什么声音。”
“什么样的声音?”他皱眉。
“说不清楚……好像什么东西滚来滚去的,一会儿又,一会儿没。”
“我去看看。”站起身的是离楼梯口最近的王南,一边朝楼上跑,他一边问:“靠近哪边?”
“西面。”
片刻他的脚步声在朝西方向的楼板上响了起来。
很清晰,这种空旷的建筑和老式的地板,隔音效果本就是很差的,只听见沉沉的脚步声踩得地板咯吱咯吱响,不多会儿,楼上传来王南的话音:“哦,是支笔啊。”
这话叫人放了心。
程舫原本僵硬了的表情也稍微缓和了些,轻吐了口气,她道:“这就是这地方让人反感的原因之一,总是随时随地会听见那些奇怪的声音,鬼闹似的,特别是半夜的时候。待久了,真的精神容易出问题。”
“那大奶奶后来怎么样了。”沈东问。
“大奶奶……”再次被问回正题,程舫皱了皱眉:“她没几天就去世了。老太爷请来不少有名的医生,包括那些西医。药吃了不少,消炎的,抗过敏的……可是没有一样管用。眼睁睁看着她一天比一天肿,痛苦地在床上嚎啕大哭,一直到最后精疲力竭,那老太太……才咽了气。”
“那不是……难受死……”ami小声插了一句,一张脸扭得像吞了十颗酸话梅。
程舫朝她看看:“是的,难受到活活把自己哭死。”
ami哆嗦了一下,把梅兰的手抓得更紧:“为什么不安乐死……”
“那时候不兴这个的。”
没再吭声,ami又拧了下眉。
程舫接着道:“老太太下葬那天是个雪天,大出殡的时候,那口棺材重得抬了三次才把它抬起来。所以在运送的时候特别小心,绳子多加了两条,抬的人原先安排的是六个,后来把侄子辈的也算上,凑了八个。可就是这样小心了,后来还是出了事。”
“大概是走出三四条街的时候,有个转角。转角的地势比别处低,那天风雪又大,路又很滑,所以在扛着棺材拐弯的时候,一不留神最前面的人就滑到了,连带所有扛棺材的人全部失去重心,那口棺材一下子从抬板上滑下来,掉到地上。棺材板当场就被砸开了,大奶奶的尸体从里头滑了出来,当时,把周围所有看着的人都给吓住了。”说到这里程舫用力吸了口气,皱了皱眉:“也不知道是吃了震动,还是怎的,大奶奶那个原本涨得像面鼓似的肚子裂开了,肚子里全是黑色的水,又腥又臭,顺着尸体朝外棺材外流。流到了那几个被棺材压住了身体的人身上,那几个人还不知道,因为被撞得很痛,又被尸体突然露出来给吓到了,所以光顾着坐在地上发慌,发呆,竟然没一个人想到从地上爬起来。边上有经验的老人见状赶紧叫他们快站起来,把裤子衣服脱了,但说了老半天他们也没动。一直到被人七手八脚拖出来,那些腥臭的黑水已经都浸到衣服里头去了,裤子单薄,一湿就进了皮肤,弄得全身又粘又臭。”
“当时简直乱透了,可是没办法,葬礼总还是要继续进行的,虽然出了这样的乱子。所以匆匆盖了棺材换了人,这支送葬的队伍继续朝墓地走,但一路上已经没人哭得出来了,爸爸那时候还小,回忆起那时候的情形,脸还是煞白的,可想当时一幕给人的记忆有多深刻。他说当时一路上死寂死寂的,连花钱雇来哭丧的人都哭不出来,只听到大把大把纸钱抛洒在地上的声音,哗啦啦的,让人有种说不出的冷。”
“到墓地时,天已近黄昏了,错过了算好的最佳下葬时间。老太爷非常生气,但生气有什么用,只能问过来超度的那些和尚,有什么办法可以弥补。谁知和尚什么都没说,就告辞了,任凭老太爷把黄金堆在人家面前,把枪顶在人家脑袋上,还是拂袖而去。老太爷火了,朝天放了三枪,追在和尚后面道:都说出家人慈悲为怀,佛祖尚且惜蝼蚁一命,老太太吃素念佛那么多年,这几年经没少念,庙没少修,你们这些佛门弟子连超渡她一下也难么?!”
“听他这么说,领头的和尚停了下来,但并没有回去,也没有开口。只远远对老太爷作了个揖,然后指指天,指指地,再朝老太爷轻轻一指,转身依旧跟着队伍扬长而去。”
“老太爷登时暴跳如雷,因为那些和尚不光人走了,连他刚才为了挽留他们所给的黄金也一并带走了,”说到这里,抬头朝我们扫了一眼:“你们见过这种事么,见过这样的和尚么?”
没人回答她。
于是程舫接着道:“可是说也奇怪,就在老太爷派的人追过去后,却发现那些和尚都不见了,周围白茫茫的,除了雪,还是雪,只长长一串脚印子从他们来的方向一路朝前蜿蜒延伸,伸向葬地之外。”
“于是有人劝老太爷,既然这样,不如把棺材抬回去,重新择日安葬吧。而说这番话的人随即被无处发泄的老太爷狠抽了一鞭子。也难怪,从没见过哪家把棺材抬出去后又再抬回家的,这多不吉利,那一整天所碰上的事就够丧气的了,这种建议一出,岂不是火上浇油。”
“可是生气归生气,没有和尚超度,也错过了最好的落葬时间,这葬礼到底该怎么办呢。这时候老太爷的一个幕僚给出了个主意。说是附近住着个瞎眼道士,听讲是从南方来这里修行的,平时靠给人算命赚俩小钱维生,偶然也给一些家里死了人,但请不起和尚道士超度的穷困人家超渡超渡。本来,请这样的人来给老太太超渡,实在是有点寒碜,但眼看着天也快黑了,当务之急,先得把老太太好好安葬要紧,别的也就顾不得了。所以,不妨把人请来超渡看看。老太爷想想有理,就让副官跟着那幕僚去请了。”
“道士没请来,或者请来了,也没做道场。”突然插了一嘴的是刘君培。一边说,他一边在他剧本的空白处涂抹着什么,仿佛在谈论的不是程舫的回忆,而是他的电影剧情。
程舫摇摇头:“请来了,也给做了道场超渡。”
“哦?”抬头看了她一眼,刘君培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
“有什么问题。”程舫问。
“没有,”他摇头:“你继续。”
程舫皱了皱眉。似乎想对他说什么,又忍住了,片刻后继续道:“请来的道士很年轻,三四十岁的样子,虽然双目失明,但走路很快,跟阵风似的。我记得每次爸爸提到他的时候,总会感慨很久,他说他活这把年纪,见过的人不算少了,形形色色什么样的都有,但真要说到高人,那还真只有这一个,那真的是个异人。”
“怎么样个异法?”梅兰插了声嘴。
“安葬大奶奶那天是个雪天,当时估摸着,至少有零下十度左右的样子吧。可那道士赶到的时候,身上除了套打满补丁的单衣,什么都没有,连鞋子也没穿,一路几里的地,他就那么赤着脚走过来的,看的人都替他觉得冷。而怪就怪在他每走一步,脚下的雪就会冒出团水蒸汽,好像被开水烫过一样,而且脚一离开,那地方就一摊冰水混合物。”
“你们见过这样的人么?”她问。
没人回答。
她接着道:“老太太棺材在坡上的坟口处搁着,当时谁都没跟那道士说过棺材的正确位置,因为老太爷还没跟他攀谈过呢。可还没等老太爷开口,他就好象明眼人似的,一路戳着拐杖,不偏不倚就走到了棺材边。所以当时老太爷松了口气,因为原本抱着死马当成活马医请来的一个土道士,没想到居然是个隐在民间的真高人。于是老太爷问他,错过落葬时间了,是不是能趁着天没黑透重新排个吉时,把老太太安葬了。”
“道士也怪。从进坟地开始,一直到站在大奶奶棺材边,他始终没吭过声,只是用拐杖轻轻敲着那副棺材,从左一直敲到右。当时天开始变得有点昏暗了,风吹在山坳子里好像鬼哭似的,几个年纪小的又冷又饿忍不住哭了起来,这一哭山里的老鸦开始叫了,边叫边在头顶上盘旋……你们想像得出那种声音么?”
“呱啊——!”刚说到这里屋子外突然响起阵老鸦的呱噪声,循着声音看过去,就见一只漆黑色乌鸦拍着翅膀落到窗台上,歪头看着我们。
“去!去!”见状沈东起身去撵,不等他走近,那只乌鸦扑的声飞开了,飞到高处似乎还不舍得走,边盘旋着,边冲着房子呱呱地叫。
“那道士听见乌鸦叫就开始用那根拐杖使劲往棺材上砸起来,一边咋一边骂:叫你恶!叫你恶!叫你恶……来得很突然,把周围人都看呆了。等醒悟过来跑过去制止,那口上好的楠木棺材上已经被敲出了一道道口子,他自己的拐杖也已经敲断了。爸爸说,他那会儿正对着这个道士,看到道士在敲棺材的时候那张脸上浮着层烟,好像热气似的,一直到被人拉开,那些烟就没了。周围人应该也看到了,所以虽然他做了那样的事,也没人对他兴师问罪,包括老太爷。就是问他这是在做什么。道士也不回答,只是朝着老太爷的方向大声道,申时三刻进土。然后,他就开始作法了。”
说到这里,程舫朝周老爷子看了一眼,摇摇头:“当然了,作法那是爸爸的说法,其实,他也说不清那到底算不算是作法,因为除了和老太爷说的那句话,之后那道士再也没说过什么。他就是站在棺材边跳,一个劲的跳,好像发癫似的。一边跳一边示意边上人把棺材放进坟洞里,每放下一点他就低头朝棺材上吐口唾沫。就那么一边跳,一边吐,一边放,一直到棺材碰到土,他一甩袖转身就走了,任凭老太爷怎么叫他,他头也不回。”
“老爷子想派人去把他追回来,但被幕僚给拦住了,他说走就走了吧,这种人脾气怪,要留自然会留,不想留,硬留也是枉然。老太爷想想也对,好歹大奶奶安然落了葬,人走就走吧。于是盖了土竖了碑磕了头,就带着所有人回去了。”
“可谁想回去之后没多久,家里就出事了……”
“最初那几个人的皮肤出现了不同程度的瘀青,就是那几个被棺材压到的人。起先谁都没当一回事,以为是当时被压到的关系。可是后来情况开始越来越严重,瘀青面积逐渐变大,颜色逐渐变深,然后到后来,开始出现溃疡。”说到这里程舫朝我们看了看:“谁有烟,我想抽支烟。”
众人身上摸了个遍,没人掏得出来。只有林绢衣兜里摸出了小半包,捏在手里扬着,也不知道是给好还是不给我。所以我替她说了声:“这里有。”
程舫接过了烟,原本我以为她是会拒绝的。她用力吸了一口,很过瘾的样子,然后又很快又很用力地连吸了两三口:“爸爸的舅舅,那时候抬棺材的人当中的一个,他是跟他们住在一个大院里的。那天爸爸看到很多人往他舅舅的屋子里跑,好像出了什么大事的样子,他很好奇,所以就偷偷跟过去看了。没等进屋,却被屋子里的惨叫声吓住,他没敢进去,他说那是他听到过的最最可怕的叫声。”
“可是还没等他离开,屋子里的人就又都全部出来了,抬着那个惨叫的人——他的舅舅。他说他舅舅的脸色可怕极了,白得透出一层黑,脖子上的筋一鼓一鼓的,好像随时都会爆开来一样。然后他看到他舅舅那条右腿,在别人拖着他从门槛里跨出来的时候。那条腿很粗,是他左腿的两倍,所以连裤子都穿不上了,就胡乱裹了条长衫。露在外面的皮肤很可怕,暗褐色的,好像风在屋檐下的腊肉。一些黑色的液体从他那块被棺材砸破的伤口处流下来,也不是血,也不像脓,就像那天棺材里大奶奶肚子里流出来的东西。”
说到这里又用力吸了两口烟,她摇了摇头:“家里年纪大的都说,太诡异了,哪有这样的伤口,该不会是那会儿……撞邪了吧。老太爷一听这种话就烦躁,听一次骂一次,不过私下却找过有名的道士巫师来家里看过。”
“最先请的是那个给大奶奶落葬时做法事的道士。可是找过去,人却已经不在了,边上的邻居说,云游去了。所以无奈,只能另找,找了不少有名的,暗地里在宅子里做法事,摆道场,连狗血也撒过,屋里屋外的。但就是听不得别人说什么撞邪,更不许家里人对外宣扬他找人开坛做法。”
“只是那些道场法事做了并没什么效果,没多久,他那个舅舅就死在了医院里。后来,另几个被棺材压到过的亲戚,也都先后过世,最短的一个死于葬礼后两星期,最长的一个坚持了三个月。”
“而那并不意味着结束。”说到这里忽然顿了顿,程舫看向我们:“关于惠陵被盗,除了报纸杂志说的那些,你们了解多少。”
没人吭声。
“刘编剧呢?”
似乎没料到她会这么直接地问自己,刘君培目光闪了闪,然后推了推眼镜:“我所了解的,差不多就是剧本里写的那些。应该说,那场浩劫没人能比周家的人更了解的了,所以我更想听你说说。”
“浩劫。形容得不错,确实应该说是场浩劫。虽然具体一个过程,除了当事人我们谁都不知道。不过有一些还是可以说说的,关于那些并没有公开出来,怕社会反响过于激烈的东西。”
“我印象最深的是爸爸谈到那个皇后,同治的妻子。他说挖掘当天,老太爷他们拍了照,因为实在觉得很不可思议,这么一具明明死了很久,但还跟刚刚下葬时一样新鲜的尸体,这么一个曾经高高在上,被别人三叩九跪膜拜着的女人。所以他们给她拍了照。”
“照片爸爸看到过,在老太爷书房的抽屉里。可能因为光线的关系,非常模糊。,但还是可以隐约看清楚那么一个女人,闭着眼睛,微张着嘴,躺在一堆闪闪发光的珠宝上,身上穿着同样闪闪发光的衣服。一具尸体,一具死了不少年的尸体。而他们就在拍了那张照片后不久,把它开了膛,剖了肚,然后任凭它□裸地靠在自己被洗劫一空的坟墓里……”
“知道我为什么说到这个?”她忽然又再问。
没人回答。
而她也无所谓,自顾着往下继续道:“那些人死后,老太爷开始睡不着觉。有时候半夜两三点,爸爸都可以听到隔壁房间老太爷踱步的声音,有时候则是说梦话,说得很大声,醒来后还愤怒地说有人在他睡觉的时候掐他。以致有很长一段时间,老太爷是枪和刀不离身的,睡觉的时候枕头边一边放着一样,每晚几个太太轮流看着他睡着才可入睡。”
“但还是经常会做噩梦,所以那时候爸爸也经常做噩梦。梦里看到有个穿红裙子的女人掐他父亲的脖子,吓得尿床,可醒来后任凭大人打骂,他也不敢把那个梦说出来。却又常常忍不住要偷看那些被老太爷请来的和尚道士在家里做法事,看了以后噩梦就做得更频繁了,可越是这样,他越是忍不住要看……”
“这种日子一直持续到春天。”
“开春的时候,周家所有15岁以下的孩子突然全都病倒了,腹泻,发烧。送去医院查,可是无论中医西医,开的药方吃了都无济于事,好像那时候的大奶奶一样。老太爷慌了,也不管什么舆论不舆论,公开寻找能人异士,只要能救家里孩子的命,多贵的价钱都行。”
“可都没用,有些来了就走了,问是什么原因,不说。有的在房子里做法,大费周张,就差没把庙修进宅子了,但没一点用。然后那些小孩一个接一个死了。”
“老太爷有八房姨太太,在没出现那种热病的时候,爸爸原本有四个哥哥,六个姐姐,两个弟弟,五个妹妹。而现在,他只剩下两个哥哥,前两天你们刚见过面,那两个老人。为了周铭的事情,他们跟我一起来的,”说到这里她朝林绢看了一眼,也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那场热病之后,这宅子里就只剩他们哥仨了。”
林绢把头转向一边,点燃一支烟。
“当时家里可以说是乱成一团麻。每天都有孩子死掉,每天都在哭丧,外头是三四月的艳阳高照,周家大宅冷得比腊月还冻。可是一筹莫展,完全不是可以由人所控制的,哪怕老太爷有那么多的钱,那么大的权。他根本抓不住那些孩子的命。眼看着一个又一个孩子死了,最后剩下的三个也已经奄奄一息,当时差不多是已经快绝望了……忽然有一天,那个自从大奶奶落葬后就不知去了什么地方云游的瞎眼道士突然出现在了宅子外头,说要和老太爷见上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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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之后的事,因为爸爸当时病得神智不清,所以什么都不知道,我所知道的,是他后来从服侍老太爷的那几个佣人嘴里打听到的一点东西。”
“他们说,那天老太爷才刚亲自迎出门,这道士立刻就对他破口大骂起来,用的是南边小地方很冷僻的方言,所以他们一句也听不懂。一边骂一边冲着门吐唾沫,很叫人看不下去,本来想喝斥住他的,但老太爷不允许,只是恭恭敬敬低头由着他骂了个畅快。骂完以后道士就从兜里掏出面很脏的镜子丢给老太爷,说,丑时一到就对着镜子照,照见什么,听它说什么,它说什么,你就照着做什么。然后他又开始骂骂咧咧,只是当时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到那面镜子上去了,等想起来再看向那个道士时,道士已经不见了。青天白日,众目睽睽之下,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走的,问边上围观的人他是往哪个方向离开,竟然没一个说得上来。”
“而就在隔天下午,老太爷就带着人去把醇亲王府买下来了。巧的是对方正好也缺钱急着脱手,所以所有手续办得相当利落。”
“当晚,举家搬迁,甚至连等到第二天天亮都等不及。于是究竟丑时老太爷从那面镜子里看到了什么,又被告之了些什么,让人异常好奇起来。只是关于此,老太爷始终只字未提过,无论是对他的太太们,还是对他的儿子们,他把那个谜永远地带进了棺材。”
“说也怪,自那之后,爸爸他们的病一天天的见好了起来。没吃过任何药,也没用过任何医疗手段。只是爸爸说,他记得刚搬来那几天,每天他都会做梦。梦见门开开关关,梦见门外有女人哭,有时候还会有很大的撞门声,还有一些奇怪的叫声。随着病一天天康复,那些梦就越来越短,越来越少了,到彻底恢复健康,他就没再做过那种梦。”
“半个月后,老太爷带着恢复了健康的三个儿子,还有一堆的礼品去了瞎眼道士的家。本是想重重酬谢他一下的,谁知到了那里,等着他们的却是一具已经开始腐烂的尸体。”
“呱啊!”说到这里窗外乌鸦突然一声尖叫,冷不丁的叫人心脏一阵发怵。沈东再次站起来驱赶那些让人不安的生物,并且关上了窗。而不多会那些被他赶开的东西又回到了窗台上,歪头看着我们,张着嘴,却没有发出声音。
听说乌鸦的智商很高,也对有死物的地方感觉特别敏锐,因此我很好奇到底这屋子里有什么东西在吸引着它们不弃不离。而它们一路上是不是能看到这宅子的变幻呢?它们是始终居高临下着的,所以它们小小的脑袋里,一定装着些我们所无法看到的东西。
那会是些什么样的东西?
“那个道士死了,是自杀的,”耳边再次响起程舫的话音。在短暂的被窗外那些丑陋的生物所骚扰出的不悦过后,她用她职业律师干净爽利的语言继续着那段藏在这深宅大院里的秘密:“他们推门进去的时候,他就吊在那间破屋子唯一的一根直梁上晃,半张脸都烂糊了。屋子中间的桌子上压着张纸条,纸条不知道是写给谁的,潦潦草草及个大字:前世所欠,一笔两清。”
“后来老太爷把吓坏了的爸爸他们带回了家。后来家里倒也就此太平,没再发生过什么事。只是那个道士吊在房梁上那张腐烂的脸一直让爸爸刻骨铭心,每次说起都惴惴然的……其实应该说,当时在场的每个人都有了这样的后遗症,因此回去以后,不约而同的都不再提起那个道士,那些事。”
“就这么太平过了些日子,又开始战乱了,世道风云莫测,宅子里经常会来人,有些是国民党,有些是地下党,也有洋人,比如约翰·金。老太爷会做人,一碗水端得四平八稳,谁都不开罪,谁都有交集,谁都避重就轻。却也不得不要给自己留个后备,因为当时的时局是越来越紧张的,而那些从惠陵里出来的东西终究是个烫手山芋,思前想后,他决定由约翰·金出面搭个线,把那些东西偷偷运出国去卖。”
“可谁知就在约翰·金写的关于醇亲王府,以及府里那批秘密宝贝的书刚刚在英国出版,周家又出事了。而这次出事的不是家里的人,而是藏在府里的那批宝贝。”
---------------------1月15日更新------------------------
“自从搬到王府以后,那些东西就一直被锁在王府的地窖里,只有约翰·金来拍照的时候才取出来过一回。可是就在第二次开锁进去盘点的时候,却发现,十二翡翠小人最后一只小人的头断了。”
“头断了?”我忍不住问了声。
程舫朝我点点头:“是的,从脖子这里断的,很平整的断口,好像刀切的一样。可是给约翰拍照的时候,那会儿那个小人还是好好的。”
“震断的吗?”梅兰插嘴。
“怎么可能。翡翠质地脆,平时都是很好地收在塞满棉花的箱子里的,箱子内部还有夹层,所以就算是丢在地上,里面的东西也不会坏。况且,真要坏,一盒里不可能刚刚好只坏那么一只,不是么。”
“那找到原因了没。”梅兰再问。
程舫没有直接回答,只是转而道:“而这还不是最糟的。”
“就在约翰那本书出版没多久,有个法国古董商跑来找老太爷,说对血鲛珠有兴趣,想亲眼鉴定一下然后决定要不要买。考虑再三老太爷就约了时间把他带回了易园。谁知道这一鉴定,却鉴定出问题来了,那古董商断定,血鲛珠并不是血鲛珠,它只是颗样子很接近血鲛珠,但价值上相差天高地远的地中海锈斑珍珠。”
“老太爷当场就翻脸了,认定是那洋人想用谎话来压他的价,正要把人撵走,那洋人却不慌不忙地对老太爷说,要鉴定他是不是说话,只要派人找碗盐水来就行了。老太爷想想,一碗盐水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所以当下就叫人取了碗盐水来,然后看着那个古董商把血鲛珠放进了盐水里。”
“那之后不到十分钟,一些褐色的水从珠子里渗了出来,然后珠子的颜色从本来的暗红色,变成了一块块云朵似的铁锈色。老太爷傻眼了,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亲手从坟墓里挖出来的东西竟然会是膺品。他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反复拿着那颗珠子对着灯光看,见状古董商对他说,几年前美国人发明出一种化学剂,它可以让地中海锈斑珍珠变成血鲛珠,美国当地已经出过类似的案件,所以这圈子懂行的人,大多都知道除了观察成色外,还能用这方法来辨别珠子的真伪。只是中国国门太封闭了,所以这种消息并没有流通进来。然后他询问这珠子是怎么得来的,老太爷随便编了些话,把人给打发走了。”
“那之后他就开始想,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王陵里挖出来的陪葬品会是假货,而且是用才发明了两年的化学品制造出来的。难道几十年前就有人懂得用这种东西的吗?那未免太不可思议。想着想着,老太爷突然中风了,整个人瘫痪在床上。可即便是这样,他还心心念念地想着血鲛珠作假的事,成天成天地想着,药也不肯吃,对大夫的询问也不理不睬,整个人跟着了魔似的。有时候嘴里会念叨上一整天,翻来覆去就那句,为什么会是假的,为什么会是假的……”
听程舫这么说,我忍不住朝边上睁大眼睛打着呼噜的周老爷子看了一眼。像是知道我心里在琢磨些什么,程舫嘴角牵了牵:“是的,就跟爸爸现在的状况很像,不过爸爸身子骨还算硬朗,老太爷那时候,好象是在一夜间整个人的身体就不行了。”
“三奶奶是吃素念佛的,她看老太爷变成这样子,很急,去庵里见她师父时,就悄悄把事情对她师父说了。当然,隐瞒了那批随葬品的来历。”
“起先她师父听着并没什么表示,甚至不知道她究竟是听还是没听,只是没完没了地念着经。只是等说到翡翠小人的事情事,她才动了容,说,翡翠养阴,少林十二罗汉至阳。用那样的方法做出来的十二个翡翠小人,再用那样的方法排在棺材里,死者生前没少受罪吧。你们老爷到底动了什么人的坟,为什么会有那样的陪葬品?”
“三奶奶答不上来。她师父也就没再追问,只说,现如今,也算你我的缘分,我只能告诉你一点,越是灵气的东西,越是需要养,你们老爷硬把它们从将养的地方带出来,如若它们不干涸而死,便是会想办法活下去。”
“说完后就不再说什么了,当时,三奶奶怎么样想不明白她师父对她说这番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几次再去找她,可她总是闭门谢客。后来总算知道了原因,那也已经是迟了——老太爷去世了,就在那件事过去两个月之后。死时全身瘫痪,除了眼睛没有一处是可以动的。而怪的是那段了的翡翠小人又复原了,跟从来没有断过一样,连丝断痕都没有。只是复原后有一点变得很原来不一样了。原先那小人头是正的,复原后那头歪了,脑门的地方冲着胸,脸的地方冲着背……”说到这里,程舫把烟头用力掐灭,笑了笑:“如果有机会从这鬼地方出去,我倒是可以让你们看一下那个奇怪的东西。胆小的就免了,它和另外十一个在老太爷的棺材里。”
“在老太爷棺材里??”几乎是异口同声问出了这句话。
程舫再笑。
自从第一次见到她,就感觉她是个不那么喜欢笑的人,可这会儿她似乎很喜欢笑,笑得让人很不舒服,尤其是在说着那种事情的时候。
“是的,就跟在惠陵的棺材里一样放着,是三奶奶那么要求的。之后她就出家了,她说这个家她是再也待不下去的了,人说欠债还债,如果这债是欠给鬼的,怎么去还……那以后,宅子里总算太平了,没再发生过任何事,也没有任何人出过什么意外,直到周林他……”
刚说到这里,坐在一边的周老爷子突然猛直起了身子,像是看到了什么可怕至极的东西似的眼皮一阵急跳,然后嘴一张哇的下大哭起来:“林林啊!林林啊!林林的眼睛没了啊!”
“爸爸!”程舫被他这举动给惊得一跳,忙站起身抚慰她,这时刘君培忽然轻声问了句:“王南呢?”
这才发现,似乎从刚才上楼后,一直到现在,王南一直都没下来过。
程舫说了那么久,他一直都没下来。
他在楼上做什么……
不禁面面相觑,随即沈东霍地站起身朝楼上大声喊:“王南?!”
“王南你干嘛呢王南??”
半天,没人回应。倒是周老爷子的哭声停了,沈东的喊声力度很大,许是把他给镇住了。
“我去看看。”说着沈东朝楼上跑去,我们几个也赶紧跟上,一路跟到二楼楼梯口,沈东突然退了回来,朝我们摆了摆,脸色很难看:“别上来,他死了。”
死?!
这个字给人的震惊度一下子把人从刚刚的故事拉回现实,拉回这个魔域一样的现实。就在半分钟之前,我还在程舫说的那些东西里暂时忘了我们的处境。
王南怎么会死了?
不到一小时前他还好好的,在楼上走,发出卡塔卡塔的声音。
突然间就那么无声无息地死了,怎么会的……
于是纵然沈东阻止,我们还是硬上了楼。
然后看到一幅诡异的情景。
就在楼梯口到二楼露台那段走廊中间,王南跪在那里,那姿势好像在看边上房间里的东西。房间的门开着,外头夕阳的光线把他脸照得红红的,红的脸,红的眼睛,红的……从鼻子,眼睛,嘴巴,和耳朵里流出来的血……
边上半步开外一圈脚印,小小的,围着他身体一个圈。
没有来的痕迹,也没有离开的痕迹。
------------------1.25更新------------------------
夜晚的到来仿佛是很突然的,就好像我们刚跑上楼乍然看到王南那张脸时的刹那。
最后一缕夕阳在浓云间隙消褪殆尽的时候,楼上王南的尸体还保持原样在那里跪着,没人敢去碰他,我们几个在客厅里坐着,没人说话,没人走动。不知道牲口在看着自己的同伴一只只被宰杀时,它们待在那种充满死亡气味的笼子里究竟是种什么样的心情,无论什么样,我想现在我们和它们没有任何区别。
我们亦被关在了一只等待死亡的笼子里,和它们一样,而死亡到底离得有多远,它们不知道,我们也不知道。
“为什么……为什么是我们……”不知过了多久,梅兰在角落里轻轻说了一句。说话的时候她的手一直紧紧拽着她脖子上那只翡翠珠子,好像基督教徒抓着他们的十字架似的感觉。
程舫不解,皱皱眉问她:“你说什么。”
“你刚才说的故事,听起来就像个聊斋。易园开放也有二十几年了,这么多年一直有拍摄组在里头进进出出,我就不明白了,为什么偏偏是我们,是我们碰到这种事情!”
“我不知道……”
“是因为开拍那天没有烧好香么……”边上ami小声问。声音带着哭腔,她那双漂亮的眼睛通红通红的。她始终紧紧抓着梅兰的胳膊,好像那是她唯一的依靠。
程舫摇头:“我真的不知道……说真的,这老宅子虽然让人觉得不舒服,但我嫁来这里一直到现在,从来没碰到过什么不正常的事情,老爷子对我们说的这些事,是他痴呆以后,有时候清醒时断断续续说的,很多东西我也不知道到底是真是假。只是那些随葬品是确有其事的,家里死过那么多人,也确实是真的。”说着指了指屋子的窗,她又道:“你们看见那些窗框了么,上面那些东西不是装饰用的花纹,它们是**密宗的经。很多年以前老爷子让人刻的,在我小叔……瞎了之后。老爷子说那是镇邪用的,就像故宫太和殿里的那些避邪兽。真的,这么多年,这地方真的一点异常的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那为什么现在会这样!”
“我真的不知道啊梅小姐……”
“难道我们都得死在这里吗!!”
“我不知道……”
就在女人们为此有些控制不住自己情绪的时候,这屋子里所剩下的唯一的两个男人,这会儿站在客厅们口,看着外面漆黑一团的天井,默不作声抽着烟。
刘君培依旧时不时朝我看着,我知道他仍在关心着我手腕上的锁麒麟。我不清楚他对它到底了解有多少,可很显然,他所知道的一定不仅限于他所说的。包括那个突然间就失踪了的男演员靳雨泽。
忽然想起,似乎很久没感觉到锁麒麟的动静了,它是联系着我和铘之间的纽带,很长一段时间,因为它,无论我在哪里,铘都会跟到哪里。一度让人困扰,可是现在,没什么能比这更让人期望的了,我期望它能把铘带来,就像那时候在林默家里迷失时他的突然出现。似乎麒麟与生俱来一种穿破与空间的能力,可是……现在它什么动静也没有。没有动静,意味着铘或许根本感应不到我的所在,感应不到我的所在,那……狐狸也就根本无从知晓我的下落。
他会在找我么,这些天……
说起来……到底多少天没打电话回去了?两天?还是三天……
好漫长……对于我们来说……
可是对于这宅子以外的人来说,那也不过仅仅就只是两三天而已……
“叮当叮当叮……”
突然一串铃声从边上响了起来,惊得人一跳。回头看到林绢手忙脚乱从包里拿出自己那只叫得欢快的手机,放到嘴里急急喂了一声,可还没等回过神,她已经惊蛰似的尖叫了一声,然后猛地把手机砸到地上。
手机瞬间就分成了两块,她砸得很用力,一张脸煞白,活像见了鬼。
“你在干什么?!”ami扑到底上抓起手机朝她大声叫:“通了啊!你为什么不叫对方报警!你疯了啊!!”
林绢没吭声,她嘴唇抖得厉害,可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而ami的眼神随即也变得怪异了起来。本是直瞪着林绢的,不知怎的忽然看向了手里的手机,然后小心翼翼把它放到耳朵边:“喂?”
最初我们都以为疯的那个人是ami,因为她在对着一只摔裂了电板的手机说话。
可后来我们真的从手机里听见了说话声。
断断续续的,但很清晰,是一个女人的声音,一个女人尖叫的声音:
“小心莫非!小心莫非!!!小心莫非!!!!”
然后手机里一点声音都没了,它从ami僵硬的手指里掉了下来,抬头看向我们,表情诚惶诚恐:“这是什么……”
“不要去管它!”一脚踩碎那只还在地上打着转的手机,沈东把ami从地上拽了起来。
他脸色很难看。
“……可真的有人在说话……”
“叫你不要去管它!”瞪眼朝这个诚惶诚恐的女孩一声吼,ami在眼里打了半天转的泪水一下子滚了出来:
“真的有人在说话!你们都没听见吗!真的有人在说话!”
话还没说完,梅兰将她拖到了一边。说实话她这样的哭声和喊叫在眼下这种状况里实在让人心里堵得慌,也难怪好脾气的沈东会发急。那种恨不得跟她一起叫出来,然后朝外面冲出去,能冲多远,就冲多远的很焦躁的感觉……
可理智又告诉你必须要冷静,不管刚才发生的事情有多奇怪。
我想起那天在住的地方接到过的一通电话。
同样的尖叫声,同样的翻来覆去的几个字——小心莫非……小心莫非……
那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思忖着是不是要同其他人说,这当口身边的林绢扯了扯我的袖子:“宝珠,我刚才听到的不是这个……”
“什么……”我愣了下。
林绢朝边上看看,然后凑到我耳边,继续压低声音对我道:“我刚才在手机里听到的那个人……他是本新伯……”
“什么?!”我吃了一惊。边上刘君培朝我看了一眼,于是我抓着林绢的手把她拉到客堂门外:“本新伯?”
“是的,吓死我了……他叫我的名字,还叫我跟他走……”
本新伯死得很惨,他是被周老爷铲掉了半个头死的,死后我一直没有在这宅子里见过他,就像其他那些死了或者失踪了的人那样。
但如果能借助手机跟林娟说话,那说明他的魂魄还留在这个地方。
可他会在哪里,对林绢说那种话又到底是为什么。
“宝珠……”见我迟迟不吭声,林绢又扯了扯我的袖子:“鬼……是鬼啊……”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刚好这时沈东朝我们走了过来:“怎么了?”
我拉了拉林绢,带着她重新走进屋里:“绢子刚才听到了本新伯的说话声。”
这话一出,客堂里再次静了静。梅兰和ami抓着彼此的胳膊坐在一张凳子上,刘君培在角落里一下一下撸着他那把油腻腻的头发,沈东在客堂中央站着,没有任何表情,程舫低头看着地上那只被踩碎了的手机,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只有周老爷子似乎从好梦里醒了,坐在椅子上摇啊摇的,嘴里嘿嘿地笑。
“我看我们该睡了。”半晌程舫忽然开口道。
我们一齐看向她。
“睡?这种时候还睡??”ami站起身大声道。
“不然能怎样?”
“你听到她刚才说什么了没有!那人听见本新伯说话!本新伯!!”
“我听见了。”
“你就不怕吗?!本新伯死了啊!死人怎么会打手机过来!!手机没电板了为什么还能接到电话!!!”
“你真的该休息一下了,ami。”
“休息!休息个屁!这房子里到底有什么!妖怪?!鬼?!”
“也许什么都有。”突然一道话音从客堂大门的方向冷冷传了过来,像是颗小却威力强大的炸弹,顷刻间把客堂里逐渐升高的火药味炸成粉末。
不约而同回头朝那方向看去,然后吃惊。
而门口那男人则完全地无视着我们的目光。只自顾自朝客堂里慢慢走进来,仿佛这地方每一块砖每一样摆设,都早就随着时间深刻在他那两只没有眼球的眼眶里。
“周林……”耳边林绢一声惊叫,然后我的肩膀一沉。
她竟然在我身上晕倒了……
作者有话要说:应编辑要求,本章也v了。。。
21第一个故事《嫁衣》
《狐说魃道(小白的鬼故事系列)》最新章节...
艾桐是个很精致的女人,无论长相还是性格。这样的女人喜好也是有些精致特别的,艾桐从小的喜好是收集刺绣,各种各样民间的刺绣,无论新的还是老的。
艾桐是我中学时的同桌。
曾经很亲密,那时候放学经常会去她家,每次去,她都会把老祖母箱子里那些散发着浓浓樟脑味的旧背面翻出来给我看。背面上的花纹都是手工绣的,小时候也看不懂什么叫机绣什么是手绣,只知道颜色没自己家的整齐鲜艳,但花纹看上去更细致灵巧,看久了还会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就好像在新家具里闻到了霉味的那种感觉。
有时候她还会教我区别什么是苏绣,什么是湘绣,什么是粤绣。不过对于我这种对女红丝毫不感兴趣的人来说,大多听过就忘了,更不要说里头更多一些的门道。
毕业后因为她搬家,从那时候开始基本上就断了联系,除了逢年过年偶然想起来打个电话。所以那天突然接到她的电话,我或多或少有些意外,甚至一时都没认出她的声音。她声音比过去沉了些沙哑了些,似乎有些疲惫,对此她解释是因为刚从外地出游回来,然后颇有些兴奋地对我说,知道么宝珠,我这次去长沙,得了样了不得的好东西呢。
我问她是什么。她道,是件嫁衣。
嫁衣?你专门跑去长沙买结婚礼服?
听我这么问她咯咯一阵笑,然后道,是啊,不过不是我的结婚礼服,是别人的。
几年没见艾桐,再次见到她几乎有点认不出来了。她比中学时瘦了很多,也比寄给我的那些照片看上去白很多,好像成天在家足不出户似的,一张脸白净得近乎透明。穿着很讲究,灰色羊绒短大衣,黑色带着闪片的小礼服,一头又软又黑的长发一丝不苟地朝后梳理着,脸上化着同样一丝不苟的淡妆,在咖啡馆柔和的灯光下像只美丽的瓷娃娃。
“宝珠你还是单身么?”开口第一句话,她这么问我
我摊摊手,就像狐狸平时老爱对我做的那种装死动作。
这引来她一阵笑:“我以为你会跟晨昕结婚。”
“早分了。”
“是么……可惜了。”
晨昕是我第一任男友,也是我唯一跟艾桐提起过的,那时候无论她还是我都以为我有一天会嫁给他,因为我实在不是个有太大变数的人。
只是现在,我想我可能本身就是个变数,除了身边那只死皮赖脸赖在我家里的狐狸。
“店里生意怎么样?”
“还不错。”
“听老同学说你们店里的点心师手艺不错。”
“还成吧。
“其实你应该多出去走走的宝珠,你看你从学校毕业到现在就没多大变化。”
“这是变相夸我年轻么。”
“嘴倒贫了,脸皮也变厚了。”
“说明咱变成熟了。”
“臭美。”扑哧一声笑,然后想起了什么,她低头从包里抽出样东西放到桌子上:“对了,这个给你看,就是我从长沙买来的。”
“嫁衣?”
“对,嫁衣。”
我把那包东西拿了起来。
东西不大,被油纸包着也就巴掌大小的一块,轻而薄,跟我想像中出入有点大。在她目光示意下拆了开来,才发觉它并不是那种我以为的结婚礼服,甚至连衣服都算不上,它其实只是几片被裁得不太工整的暗红色绣花布。
布是很普通的那种染布,粗而硬,看上去很旧,因为颜色褪得很厉害,红色的布看起来就好像铁锈色。面子上绣的花也是,三色绣的团花和鸳鸯,栩栩如生,但色彩褪得很厉害,原本红绿黄三种颜色,已经褪得几乎跟灰色没多大区别了。不过针线倒还都很完整,饱满匀称,因为针脚的关系在灯光折射下闪着层金属般的光。
“这……是嫁衣?”反复看了半天,我抬头问她。她正看着我两眼泛着笑,似乎一早就知道我会是这种反应。
“对,不过是从嫁衣上剪下来的,最精华的一些部分。”
最精华的部分。这句话让我再次仔细地看了看那几片布。说实在的,在我这种外行人眼里,绣品的精华和不精华实在区别不大,不过看得出来确实绣得很精致,再加上褪色的关系,所以感觉上跟一般刺绣确实有些不一样。
“好看么,长沙市集里淘来的,都是当地人去山里专门收来的东西,真货。”
“挺不错的,不过干什么要剪下来?你只收集这些花样?”
“不是,原来的衣服实在太老了,很多地方都已经风化了,所以只保留了这些。”
“风化?”
听到这两个字我冷不丁地打了个突,因为它让我有了点不大好的联想。
“对,都有百多年的历史了,够老吧。”
“百多年……你是说,它是……挖出来的?”本来想问是不是坟墓里挖出来的陪葬品,想想不大吉利,所以没直接说出来。
艾桐摇头:“不是,我怎么会要那种东西。这是别人家传的,山里人不晓得保养,所以这些东西都没保存好,很多都烂了的。”
“哦……那是准备裱起来么?”虽然她那么说了,但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我总觉得这布拿在手里的感觉有点让人不大舒服,就好像小时候看她家箱子里那些被面时所产生的感觉。所以我把布包了起来放回桌上:“做个小镜框放着应该挺不错的。”
“没,我打算缝在我的中式婚服上。”
“什么。”乍听到婚服两个字我没反应过来,愣了愣。
她笑:“宝珠,我要结婚了。”
“……是……吗!哎!那真是恭喜了!怎么不早说……”
“这不是还没定好日子么。”可能我愣过之后的反应大得让她有点不好意思了,她脸微微一红,头低了低,随手拿起那卷布拆了开来:“你说胸口放哪块比较好看,鸳鸯好么,比较显眼。”
“你真要用这绣??”
“恩,很特别的,你知道我从小喜欢这种旧旧的东西。”
“可……不太好吧。”
“有什么不好?”
“你都不知道它原来到底是做什么用的。”
“嫁衣呗。”
“别人穿过的嫁衣,而且年代那么久了……做在新嫁衣上怎么说都不大好吧……”
可能是我脸上的情绪有些过于严肃认真了些,艾桐看了看我,扑地下笑了:“宝珠,你怎么跟个老封建似的,这不好那不好的。有啥,这是古董呢。”
“那放着看看就好了。”
“可我真的很喜欢这些花纹,现在都是机绣,手绣的也不好,你看看这花纹,打子加乱针,这种工艺现在哪里去找。”
“穿在身上谁会注意那么多呢是不是,人家新人都注重一身簇新光鲜的行头,你看看这种颜色配在新料子上会是什么感觉?”
“很酷的感觉……”
“酷……”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很执着地想去说服她放弃这打算,可是越说,她似乎越觉得自己坚持的没错,正不知道该怎样继续说服她,忽然身后一阵脚步声,随之一个男人的声音插了进来:“你也想说服她么,不过不会有用。”
我呆了一下。
循着艾桐笑开了的眼神望向身后,随即看到一个男人站在我背后不远的地方。
男人口音似乎是北方人,高高的个子,皮肤很白,高挺的鼻梁上一副细丝边的眼镜,看上去儒雅而清秀。
“你迟到了。”耳边响起艾桐的话音,甜甜的,带着点小新娘的娇:“再不来我们就不管你先走了。”
“这不是来了。”男人回答她,一边优雅地朝我笑笑。
我想回笑,可是笑不出来。只顾着盯着他看,虽然明知道这样很不礼貌。
不过艾桐并不介意,或者她根本就没有注意。从这男人出现那刻起她的注意力就全集中在他身上了,直到男人在我俩中间坐下,她才道:“忘了介绍,宝珠,我的同学。宝珠,这是张寒,我的……”
“她的未婚夫。”张寒接口,含着笑,声音温温和和的。只在转头的时候不引人注意地用手捏了下脖子,似乎有点酸疼的样子。
“是不是累了。”动作不大,还是被准新娘觉察了出来,她凑近了问他。
张寒点点头:“可能有点落枕,最近肩膀脖子老有点酸。”
“贴过膏药了没用么?”
“好像没什么用。”
“要不去拔个火罐吧。”
“也好。”
忽然意识到把我这外人冷落了很久,两人一齐朝我羞涩地笑了笑。
可我还是笑不出来,甚至连声起码的招呼都打不出来。
“你好宝珠,”然后看见那男人朝我开口:“小桐常说起你,听说你开点心店的。”
我想回答,可还是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只觉得全身很冷,从头顶一直到脚趾那种微微发麻的冷。这冷让我的舌头都有些麻痹了,却又不能让人看出来。
因为没人知道我看到了什么,在这样柔和的灯光下,在这样快乐的气氛里。
我看到这男人背后伏着个女人。
女人头发很长,长长地盖着她低垂的头,只露出一点青灰色的下巴,用力搁在男人的肩膀上,随着他的动作左右微微摇晃。
身上一套血红色袄子,半边裙子在地上晃着,拖把似的,上面绣的团花和鸳鸯,跟艾桐买来的那些布料上的针绣一模一样。
后来,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样跟那两个一无所知的人道别的,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家。只知道跨进房门那会儿手脚还是冰冷的,直到狐狸迎头过来甩爪子拍了我一下,我这才回魂似的一下子清醒了过来。
看见杰杰大老远的朝我龇牙咧嘴,好像我变成了什么怪物似的,我刚朝它伸了下手,它嗷的下就窜开了,落荒而逃似的。然后被狐狸一声不吭拖去厨房灌了大半碗加了盐和符灰的清水,喝完了水不让我说话,只让我在朝南的角落里站着,他就坐到一边的沙发上看报,一直到每晚的八点档准时开播,他才慢吞吞从报纸后面探出半个脑袋,然后颇为惊讶地挑挑眉:“哦呀小白,你咋还在这里杵着,等谁呢?”
“不是你让我站这里的吗??”我反问。
“我只是把你带到这里来而已。”一边说,一边眨着眼,好似我多莫名的样子。
“可你也没说过我可以离开了。”
“啧,我刚以为你比以前聪明点了……”
于是突然明白我好像又被这死狐狸给戏弄了:“你为什么不去死!”
“哦呀……”这话一出他嗤笑:“我死了谁来给你消灾。”
我无语,我气结,可我为什么到现在还没被他气死,这问题长久以来我一直在问自己。可又不能真的跟他翻脸,谁让我还有求于人。这可是怨不得别人的,要怨只能怨自己无能。
“狐狸,今天碰到了些事。”
“与我无关。”
“很重要的。”
“跟我没关系。”
“你欠我几个月房租了?”
“……哦呀,说来听听。”
22第一个故事《嫁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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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见到艾桐是两周后。她让我陪她去苏州取她新做好礼服,我给她带去了狐狸做的点心。
礼服是在观前街很有名的旗袍店定做的,鲜红色的旗袍。很漂亮,细巧的肩线,弧度收得很完美的腰身,衬得人的身材像支精致的花瓶,这绝对是褒义。
精道的针脚功夫把艾桐那几块长沙买回来的旧布料绣在了一起,不出意料,团花和鸳鸯那块绣在了胸口上,其它两块比较窄的缝在了袖口上,再用由浅到深的线弥补了新旧不一导致的色差,很棒,看起来天衣无缝。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在艾桐试穿的时候。我不知道她自己有没发觉。
虽然那两种布被用针线补了色差,可是穿在身上看还是有些突兀,尤其在一些特定的光线下,那两种颜色看起来就像血溶在了红帕上。
真是很清晰的一种感觉,但我没对艾桐说,只是问她自己感觉如何,她说很喜欢。说那话的时候两眼是闪闪发亮的,这让她整张白得有点缺乏生气的脸也因此光鲜了起来,所以我就更不能说。谁会在这种时候说这种让人觉得晦气的话呢,毕竟这不是平时穿穿的衣服。
回来的路上心情很好,艾桐一边吃着狐狸做的点心一边顺便跟我聊了她的张寒。张寒是个中医师,写得一笔好字,也写得一手好文章。他们是在网上认识的,因为张寒的博客,而恋爱却是在医院,那时候艾桐得了个比较麻烦的妇科病,而很凑巧的,张寒是她的治疗师。
这就是所谓的缘分把。一边嚼着糕艾桐一边目光闪闪地说,幸福无须言表。
而我只是比较在意她手上那只盒子里剩下的点心。
那些点心我第一次看狐狸做,颜色很漂亮,樱花花瓣调的色,红豆磨细了同老山参的汁和在一起做的馅,一开盒子就是股又像花又像蜜似的味道,很诱人,不过我一口也没尝过。
这是狐狸做给艾桐吃的,只是给她一个人吃的。
第三次见到艾桐,是三天后她的家里。
三天不见,她看上去好像刚生了场大病,脸色比上次见到时更白了,人也瘦了一圈,隐隐可以看见太阳穴上的青筋。
我很奇怪她在家也穿着长大衣,从头遮到脚那种。等我坐定她脱掉了大衣,我才明白这是为什么。
大衣里面穿着她那件红色的旗袍,旗袍被刀子类的利器割得东一条口子西一条口子,不过还是契合地贴在她身上,一丝不苟。
我惊讶地问她是怎么回事,她眼圈一红,眼泪就下来了,她说宝珠,这件衣服怎么也脱不下来,怎么样都脱不下来!
脱不下来?怎么会有这种事。
我伸手扯了下那件衣服上的口子,却发觉那布料竟然是和皮肤粘在一起的,被利器划开的部分就好像是被割破的皮,向外微微翻卷着,而里面则跟艾桐的皮肤牢牢贴在一起,扯衣服皮肤就被扯动,沾了胶水似的。
“怎么回事?”我再问她。
她一阵抽泣,然后道,那天带衣服回来后,因为实在很喜欢这件旗袍,所以洗了个澡就又把它给穿上了。记得刚穿上时感觉料子好像有点潮,当时她也没在意,只顾着对着镜子照了又照,直到困了准备睡觉,撩起衣服往外脱时,发现这件旗袍竟然脱不掉了。
一扯身上的皮肤就疼,她很紧张,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努力了好几次都是这状况,她开始感到害怕了。
可是镜子里照不出任何异样。
旗袍在她身上很合身,每一根线条都很妥帖,简直像是跟她身体契合的。
可就是脱不下来。
“宝珠,你知道这是种什么感觉么。”说到这里她睁大了眼睛问我。“一件脱不下来的衣服,扯一□体就会疼,你知道这是种什么样的感觉……”
我没回答,但并不代表我不知道。我知道这种感觉,因为我也体会过,就是我手上这根锁麒麟。可她的状况和我一样么?
我摸着她身上的衣料,但感觉不出任何异常。
“真可怕……”然后听见她一字一句道:“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种怕,后来我不得不用剪刀去割,可是除了能把它划破,别的根本不起任何作用,它就好像长在我皮肤上了……为什么会这样……宝珠……为什么……”
“那天我给你的点心呢?”
可能这问题一下问得太突兀,艾桐怔了怔,呆呆看了看我:“什么……”
“那天我给你的点心,就是那盒粉红色的糕,你吃完了没有。”
“宝珠,”她皱了皱眉:“那天回来就发生这种事了,我哪还有什么心情吃点心。”
“它们现在在哪里?”
“……”又怔了下,她看看面前的茶几:“我记得回来的时候随手把它放在这里的。”
“现在它在哪里?”
“……我不知道……我怎么知道……”
一瞬间脸色有点难看,可能是因为我在她这样的心情下居然问了她这么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这么小小的,微不足道的问题,对她这会儿的心情来说。
可是我必须知道。
那盒狐狸做的点心,我必须知道它在哪里。所以没管她脸上神色的变化,我自顾着站起身在她家前前后后转了一圈,可是一无所获。
她家摆设很简单,简单到一眼就能全看光的地步,所以要找那么大一盒点心绝对不是什么费力的事。既然在这里找不到,那就肯定不是在她家里了,不在她家会在哪里:“小桐,好好想想,你把它放到哪里去了。”
“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回来就放在这里的。”
“你确定?”
“宝珠!你觉得我们现在应该为这种问题纠缠个不停么?!”终于提高了嗓门,她表情快要哭出来了:“能不能帮我想想办法怎么把这件衣服从我身上脱掉??”
当然不能。
这是我的回答,但不能说出来。她没吃掉那盒糕,于是狐狸的保护起不了作用,这是狐狸一早就预料到的。当时我问他,帮艾桐难不难。他答,吃光就不难,可她一定吃不完。
所以那天离开时,我再三关照艾桐要吃完这些点心的,但又不能强迫她当着我的面吃完,那太奇怪了,对于她来说。也太为难她了,对于她的胃来说。
况且我根本没想到会这么严重,那东西……我完全没想到会这么厉。
现在该怎么办,我想。然后决定把她带去我家。
可还没对艾桐说,门铃响了。
开门一看原来是张寒。
一见到是他艾桐彻底就崩溃了,一下子扑进他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张寒只能小心安慰她,然后惊讶地看着她身上那件旗袍,然后一遍遍反复问刚才我问的那句话:“怎么了?”
抽抽咽咽艾桐把事情的大概跟他说了一遍。
听完张寒第一个反应是不可置信。第二个反应跟我一样,伸手扯了扯她衣服上划破的部分。
出乎意料,破的部分被他一扯就掉下来了,落叶似的。于是他解开她的扣子,脱下她一只袖子,再脱下她另一只袖子……
直到全部从艾桐身上脱下来,艾桐不哭了,只看着我,一脸的迷茫。
“你这傻丫头到底在闹腾些什么呢。”轻拍了下她的头,张寒微带嗔怪地道。更多的是宠溺,像对着个让他头疼的小孩似的。
艾桐把头埋进了他的怀里,虽然我打赌她这会儿脑子里不会比我太平。可是危险总算是解除了不是么,对于她来说。
琢磨着我朝门外挪了出去,尽量避开那双始终朝我看着的眼睛。
那双紧靠在张寒肩膀上那张青灰色面孔上的眼睛。
就在第一次见到时,她还完全没意识到过我的存在,只是今天不知怎的她突然意识到了,黑幽幽的目光透过额头垂下来的发丝一动不动盯着我,带着丝叵测的神情。
然后把头垂得更低,以至张寒再次用力揉了下脖子,她转过头对着他的脖子轻轻吹了口气。
回到家我把事情一五一十对狐狸说了,然后说,打算找个机会把艾桐带回家里。
“带来这里做什么?”狐狸问我。
“你帮她驱驱邪。”
“哦呀,你以为我是对门那个卖狗皮膏药的?”
“狐狸,”这种时候我实在没什么心思跟他耍嘴皮子,于是正了色道:“她是我老同学……”
于是他也正了色回答:“你带她来也没用。”
“为什么。”
“因为他们碰到的不是一般的鬼缠身。”
“什么??”
“你说你看到张寒背后有个灵。”
“对。”
“其实它不是。”
“你怎么这么肯定?”
“那天回来时你的样子就说明一切了。小白,你见过的那东西多了,哪一次被搞成这样过。”
“我……以为只是害怕。”
“害怕?”他嗤笑,然后把一笼馒头放到火上:“如果不是带着锁麒麟,你那天不死也得丢掉半条命,那东西凶得很,亏得居然能让你撞到。”淡淡的话,不知怎的叫我背后一层冷汗。
狐狸并不知道这点。
他忙里忙外的,所以我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我希望这是他在夸大其词,他总爱这么做的不是么……“他们去过长沙是不是,”从外间拿了只蒸笼进来,狐狸又道:“再继续问,没准她会告诉你除了长沙,她还去了更遥远一些的地方。而那种布么,我告诉你,当地人根本不敢收,更不要说拿出来卖,除非有心去坑你。那布完全就是块蛊。蛊,知道不小白,上虫下皿蛊,不知道的话问对门卖狗皮膏药的去,他没准有收集过一点。”
“蛊不是虫么??”
“那是谣传。”
“那……很难解决?”
“当然。中蛊的话,要解决,是很难跟解决鬼缠身那么简单干净的,少不得要做点牺牲。”
“什么样的牺牲?”我问。
狐狸笑笑,丢掉蒸笼,冲我伸出一根指头:“艾桐和张寒,只能选一个,你选谁。”
23第一个故事《嫁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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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次见到艾桐,是旗袍的事过去一周之后。
自从那事之后,艾桐一直都没联系过我,连电话都没有一个,未免叫人担心。耐心等了一个礼拜,实在等不住了,我不请自来去了她家。
到她家时她正坐在门口烧着东西。
我很惊讶她居然在烧那些东西,一箱一箱,一包一包,全是她过去一直到现在存的各种刺绣。一直以来她都把它们当宝贝似的收藏着,很多还裱在了镜框里,可是眼下全拆了,散乱地堆在地上,再被她一把把抓起来丢进火里。
你在做什么?当时忍不住问她。
她笑笑:大扫除呀宝珠,新房里放不下这么多东西,只好烧掉了。
看起来倒确实是在大扫除。
所有玻璃制品都被从原来的地方卸下来了,包括镜子,用被单一层层包了个严实。房间里充斥着一股油漆味,每堵墙都被重新粉刷了一遍,雪白雪白的,许多旧的家什和箱子被理了出来,那些她当初搬家时都没舍得丢的东西,现在全被堆在了客厅中间。有些看上去还都很光鲜的,那些我姥姥时代的缎子被褥,大块大块地搁在箱子上沙发上,五颜六色,散发着浓浓的樟脑味,等着被处理。
我受不了外头那股呛人的烟味,就一个人在那堆东西里坐了下来,看看有什么好帮她整理出来留下来的。
理着理着手一扯扯出一段鲜红色的布,细看原来是艾桐那件被剪破了的旗袍,不知怎的被她放在了一只樟木箱的最底下,整件衣服都已经碎成了一堆破布头,只有胸口和手腕的地方还是完好的,陈旧但坚韧地张扬着上面那些褪了色的刺绣古老的生命力。
“艾桐,这也不打算要了么?”拿在手上,我问门口的艾桐。
艾桐回头看了我一眼,看到我手里的旗袍,似乎呆了呆。我想那瞬间她眼神是有些不太对劲的,只是当时的我并没有看出来,因为她表现得实在和很平时没什么两样,在后来的事情没有发生之前。
“是的,”她道:“我已经在婚纱店里租了一套,这件没什么用了。”
“可以给我么?”想着是不是要拿回去给狐狸看一下,可还没等收起来,她三步两步过来把那衣服从我手里抽出,转身丢进了火里。“不要了,这么晦气的东西,留着它做什么。”她说。
我眼看着那些布料在火里变小变黑,然后散发出一股蛋白质烧焦似的味道。
然后听见她问我:“宝珠,你这袋子里装的什么。”
“啊,是给你的结婚礼物。”
“很漂亮的镜子……”
“古董店里淘来的,喜欢么?”
“喜欢。”
回答得很快很干脆,但我想她一定不喜欢,因为她都没对那镜子多看第二眼,放下就继续烧她的料子去了。
忍不住再问她,都烧了干吗呢,实在没地方放,卖掉或者送人不是挺好。
也不知道她听到没有,她一直没回答我。只是有时候偶而的一两个动作,看得出来她还是有点舍不得的。她会对着一块料子看很久,摸摸上面的针脚,反复看它的花样。可最后还是会很坚决地丢进火里,看它一点点萎缩。
“宝珠,替我看看这里好吗。”坐了会儿打算告辞离开的时候,艾桐突然对我道。
我走到她身后翻开她的领子。
“这两天老觉得这里很痒,可是镜子都包起来了,懒得再拆开,你帮我看看是不是长什么东西了。”
我往里头看了看,发觉从脖子以下,她背上发了几道红色的东西,好像被什么东西抓过似的,不过颜色挺浅。
“疹子吧。”我说。
“帮我涂点风油精吧。”
“好。”
“真痒。”
这天之后,我再也没有看到艾桐。
我曾以为我完成了我想要做的。狐狸问,艾桐和张寒,只能选一个,你选谁。
这问题我考虑了一个礼拜。
去找艾桐那天,做了最后的决定,我把狐狸交给我的那面镜子带给了艾桐。
这真是很难做的决定,我知道谁都没有资格替别人命运做出决定,可是事情碰到了,躲是躲不掉的。艾桐和张寒,我只能选择艾桐,况且我觉得,面对那种东西,男人承受的能力总是会大一些,虽然我并不知道那东西会给他带来些什么。
可是很明显的,它的确已经在伤害艾桐,但并没有对张寒有过如何。
再三推断,我觉得我的决定没错。
镜子是狐狸给我的,很古老的青铜镜,粗糙得很,也根本照不出人。狐狸说,那是清代蒲松龄的遗物——
遗失物。
蒲松龄是谁知道不小白?他问我。
就是那个总爱神神道道写点鬼狐故事的小老头。
蒲松龄的镜子怎么会在狐狸这里?
那是当初他写书睡着时,被狐狸从他书案上偷来的。
为什么偷?
泄愤呗,谁叫他老把狐狸写成女人。
把镜子给了艾桐的第二天,我又去了艾桐家,可是她不在。
隔着窗,看到屋子乱糟糟的,除了没烧完的刺绣被面,她的衣服也都被从橱里拿了出来堆在地上。桌子上摆着半杯牛奶和咬了几口的面包,看上去出门并不太久。我在门口等了她一会儿,没等到她,就回去了。
过了两天打她电话手机都联络不到她,我再次去了她家。
她仍然不在,门口邮箱里塞了好些报纸,牛奶也都在外面放着,透过窗,屋子里依旧和两天前一个样子,桌子上的牛奶和面包都变质发霉了,几只苍蝇在边上开心地爬来爬去。
我想不管艾桐那天突然离开家的原因是什么,她总归会回去的,或早或晚。
我也只能这么想。
往往到了真要找一个人的时候,才会发觉,身边似乎除了你,没有第二个人可以打听。虽然这城市里还有个男人应该是最可能知道她下落的,可是我完全没有他的联络方式。
只能等。
等了一星期,等了一个月,等了快半年。
然后等到一个电话。
电话是艾桐的姨妈打给我的,艾桐读大学时父母就出车祸去世了,很长一段时间她都住在北方她的姨妈家。
她姨妈告诉我,艾桐一个月前走了,自杀。然后她问我,你知道张寒么,艾桐的未婚夫。如果你知道他在哪里请务必要告诉我。
我说我不知道。
她沉默了一阵,然后对我说,“艾桐有一包东西让我寄给你,我已经寄了,如果里面有提到些什么,请你一定要跟我说。那孩子……”说到这里她哽咽了,说不下去了,片刻挂断了电话。
狐狸在我身后问我电话谁打来的,我说艾桐的姨妈,然后跟他说艾桐自杀了。他听完没什么表示,只是朝我晃了晃手里的镜子。那面应该还在艾桐家里的青铜镜子。
镜子陈旧依然,可是镜面上照出了我的脸,好像刚被重新打磨了一次。
可是镜面依旧是毛糙模糊的,那它是怎么把人脸照出来的?我伸手想把镜子拿过来,狐狸一收手闪开了,然后甩甩尾巴出了门。
我问他去哪里。他答:把东西还回去。
一周后,我收到了艾桐姨妈寄来的那只包。
24第一个故事《嫁衣》
《狐说魃道(小白的鬼故事系列)》最新章节...
包里一封很厚的信,还有一样东西,我看到的时候忍不住吃了一惊,因为它们是艾桐从长沙买回来的那几件刺绣。
那天我亲眼看见它们被烧化在炉子里的,怎么又会完好无损出现在这包里,并且边角上没有一点曾经被缝纫过的痕迹,和第一次给我看到的时候一模一样。
惶里惶恐地把刺绣放到一边,我开始看那封信。
信是一个月前写的,就在她自杀前没多久。
信里说,有些事情,她没办法当面跟我讲,有的是讲不出来,有的是讲了怕我不相信。直到在离开家那么久之后,她才决定把这一切都写出来,她希望有一个人可以听听她的遭遇,因为那个人很了解她,那个人曾经和她一起经历过一些非同寻常的事情,所以那个人在她死后,必然会相信她所说的那些看上去不像是个正常人所能说出来的事情。
那天晚上我离开她家不久,张寒也离开了,在艾桐的坚持下。因为她要做一些事,但不想让张寒看到。
她把那件礼服烧掉了,看着它在火里烧成灰烬。
就在那晚,她做了个奇怪的梦。梦见一个女人在她床前看着她,女人头发很长,瀑布似的披散在她身上那件猩红色嫁衣上。脸被头发挡着,看不清楚是什么样子,但衣服上的花纹在月光下却很清楚。那件样子很老的嫁衣上绣着的色彩鲜艳的花纹,和刚刚被她烧掉的那件礼服上的刺绣一模一样。
女人在她面前站了很久,拿她的话来说,像是过了几世纪那么的久。然后突然脱□上的衣服朝她伸过来,想往她身上套。
艾桐吓坏了,死命朝后退,退着退着一下子醒了,醒来发觉房间的窗半开着,风吹进来,角落那口樟木箱上有什么东西被吹得扑楞楞地抖动。
走过去细看,惊讶地发现居然是那件被她烧掉了的礼服,它看上去没一点变化,和被烧前一样,破破烂烂,只有胸口和袖子那部分是完好的,一半在箱子里,一边搭在箱子外,被风吹得晃来晃去。
第二天一早,她把那件衣服丢到了离她家十多站路远的公园的垃圾桶里,然后把张寒叫到了家里来陪她。那一天没再发生什么异常的事,她也没告诉张寒把他叫来自己家的原因。只说自己身体有点不舒服,于是张寒就在她家住了下来。
再次出事是在第三天。
那天一早张寒去上班了,艾桐起得很晚,快到中午时才起床。起床后有点头重脚轻的感觉,嘴里还觉得有点腥,她想自己是不是真的生病了,走到梳妆台前照了下镜子,没想到只是一瞥,她被镜子里出现的那一切登时给吓呆了。
她看到自己身后的墙上满是鲜红色的液体,就在床的正上方,一只死鸽子在天花板上粘着,脖子里渗出的血一滴滴落在她刚才躺着的地方。
那件被她丢到很远地方去了的礼服就在那地方躺着,被她压得很平整,大字型展开着,像个僵死不动的人。
也不知道当时她是怎么想的,有点神使鬼差似的,她没有选择告诉张寒,而是出门买了几桶涂料,然后回家把房间上上下下重新粉刷了一遍,直到墙上刺眼的红和空气里的血腥味被涂料完全掩盖掉,她才停手,然后把剩下的涂料倒进垃圾桶里,和那只死鸽子以及礼服一起,放了把火烧了个干净。
这天晚上她一直睡不着,瞪大了眼睛看着天花板,想像着那只死鸽子到底是怎么出现在这地方的,而同样的事情会不会再次发生,就像那件可怕的衣服……她很害怕,可是始终没有勇气跟张寒说,因为她不想重蹈某人的覆辙。
可是一直到天亮,都没什么事发生,而这一天也是风平浪静,没再看到那件阴魂不散似的礼服,也没发生任何不同寻常的事情。当晚她和张寒出去吃的晚饭,去了他俩第一次约会的餐厅,吃得很开心。破天荒她还喝了酒,很大的一杯,然后有点轻飘飘地跟着张寒回了家。
最后一点印象是和张寒接吻,□。那之后她就睡着了,睡得很香,如果不是后来被冻醒的话。
她是被冷风吹醒的。
醒来,满屋子的月色,满屋子的风。房间里的窗斜开着,她不记得上床时有没有把它关掉。正要起床去关,忽然身体动弹不了了,因为她又看到了那件礼服。
就在窗边角落的那口樟木箱里,一边在里面,一边露在外头,被风吹得飘飘荡荡,像条干瘪的手臂。
她吓坏了。转身想要推醒张寒,一回头却发现躺在自己身边的不是张寒,而是那天晚上做梦时站在自己面前那个红衣女人。长长的头发盖满了大半张床,那女人一只手捂着自己的脸,一只手抓着艾桐身下的枕头。
艾桐于是尖叫起来,叫得歇斯底里,像是积压了那么多天的恐惧和紧张,在这一瞬间一口气全喷发出来了。
可是随即她发现自己醒了,仰天躺在床上,瞪着眼,张着嘴。张寒在边上看着她,满眼的惊慌,一边用力推着她的身体。
原来又是梦,逼真得异乎寻常的梦。这意识让她想哭,但哭不出来,而虽然张寒在边上不停地问她是不是做恶梦了,她也回答不出来。只是喘着气在房间里四下打量着,从床到窗,从窗到梳妆台……然后整个人一激灵。
她又看到了那个女人,那个穿着红嫁衣,一张脸永远被长长的头发遮挡着的女人。她在朝艾桐招手,就在床对面那扇镜子里。
可是张寒看不见她,因为循着艾桐的视线朝镜子看过去的时候,他的目光是疑惑的,疑惑地看了看镜子,又疑惑地转向艾桐。而艾桐这时候被另一个发现给彻底震到了。
那只樟木香,角落里的樟木箱,半块被剪刀划得伤痕累累的红布从它紧闭着的缝隙处垂荡在外面,像条干瘪的手臂……
第五天艾桐把家里所有的镜子都用布包住了,对张寒说那是为了要把家里所有家具全部清理一遍,在婚礼之前。然后把那件礼服剪成碎片丢进了火里。
第六天她把所有玻璃制品也用布包住了,这一次她把礼服偷偷送进了庙里。
第七天我去了她的家,她开始烧她所有的刺绣品,包括那件被我从樟木箱里又一次找出来的红礼服。
而这天晚上,她说她见到了她这一生最可怕的事。
25第一个故事《嫁衣》
《狐说魃道(小白的鬼故事系列)》最新章节...
这天我在她身上发现的红疹,到了晚上开始变得越来越严重,特别是洗澡之后。据她所说,就好像医书上所指的那种带状疱疹,刺痒得厉害,可是越抓越痒,越抓发得越多。不得已把镜子上的布拿下来照,发现背上都跟丘陵似的了,但她没有太多的害怕,可能是因为这带来的担心远不及那些天里所发生的事接连给她带来的惊恐。她也没跟张寒说,完全的不敢对他说。
晚上睡觉,张寒想同她亲热,被她拒绝了。张寒很纳闷她这几天情绪的怪异,但她宁可让他这样纳闷着,也不想把自己所受的困扰同他讲。可是心里很难受,那种想号啕哭一场,但被什么东西压着没有办法痛快哭出来的感觉。写到这里时她的字迹开始变得潦草而凌乱,包括文字上一些自己想法的表达,我不得不花上很大的力气去辨别那些狂草似的字体里她所试图想让我知道的一切。
她说她觉得房间里有什么东西在看她,或者,整栋房子都是。
可能就是那个穿着红嫁衣的女人。自从她把那些镜子和玻璃制品包起来后,有很长一段时间她没再看到过那女人,包括梦里,但她知道那女人并没有消失,一定还存在着,在她视线所触及不到的某个角落,用那双被长长的头发所遮盖着的眼睛窥望着她,就好像当初那个女人……于是怎么也睡不着,翻来覆去地胡思乱想着,有时候会像得了强迫症似的去看房间里那扇紧闭着的窗户,还有角落里的那口樟木箱。箱子里早就已经清空了,盖子敞开着,为了随时让自己知道里头的状况。边上张寒发出轻轻的鼾声,墙上的钟滴答作响,艾桐说她很清楚地记着当时的声音,非常平静,非常枯燥,枯燥得让她有点点犯困。
然后被咔嗒一声脆响轻轻打破。
响声来自床对面那道镜子,圆形梳妆镜,两天来一直用床单给裹着,这会而靠近镜子中间那部分的布突然像是里头多出了什么东西似的,随着一些轻微的咔擦声慢慢朝前鼓了出来。依稀一个半圆形的轮廓,艾桐不知道那是什么,也不想知道。当时傻了似的紧紧盯这那东西看,突然镜身猛地一震,轰的下超她移了过来!而床也因此颤抖起来,好像下面有什么东西再推它,一边推,一边发出砰砰砰的闷响,像是床下藏着只焦躁不安的野兽。
她害怕极了。想推醒张寒,可是张寒睡死了似的纹丝不动,于是想爬下床,可一只脚刚跨下床沿,猛然间就被什么东西给抓住了。
僵硬而冰冷。
这让她不由自主一声尖叫,但什么声音也没能从喉咙里发出来,她发现自己只能把嘴用力地张大,却发不出一点声音。然后她发现自己醒了,在一片黑暗里急促地喘着气,大张着的嘴里一片苦涩的粘腻。
张寒!她努力叫着这个名字,可是发出的声音很微弱,喉咙里有什么东西给卡着,这种无力的感觉让她眼泪一下子夺眶而下。也就是这个时候,她意识到,如果再不跟张寒说说这件事,她真的要崩溃了,完全的崩溃。
于是用力把头慢慢转向张寒的方向,想再努力一下出声叫醒她,却在这时看到了让她更加崩溃的一幕。
她看到张寒在吸她的头发。
半个身体撑着,他的头和她几乎脸贴脸的距离,嘴里塞满了她的头发,像在吸食着什么似的,一大口一大口朝嘴里吞。
艾桐活活被吓昏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张寒在房间里试着衣服,气色很好,心情看上去也很好,还给艾桐热了面包牛奶当早饭。反是艾桐的目光让他有些莫名起来,不安地问她怎么了,而艾桐哪里回答得出来。
直到张寒出门上班,她还一动不动在床上躺着,想着昨晚上看到的那一幕,想着那到底是真的,还是自己的梦。然后一个人在被子里大哭了一场,她觉得自己快要发疯了。
哭完之后人好过了点,她起身梳洗,并且检查那些原本储存被单床褥的箱子和房间那面镜子。箱子里都是空的,没再看到那件红色的旗袍,镜子的布依旧牢牢地裹在镜子上,看不出有被顶开过的痕迹。于是稍稍放宽了心,出去吃张寒放在桌子上的早饭。
牛奶还热着,喝到嘴里的时候想起昨晚张寒吸她头发的样子,虽然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一场梦,仍忍不住一阵恶寒,顿时胃口全无,她坐在桌子前有一口没一口地吞咽着那些味同咀蜡般的面包。就在这个时候她忽然感觉脖子后面有些冷,被风吹似的。可是厅里的窗都关着,窗帘纹丝不动。但脖子后面风吹似的感觉又相当明显,她想是不是房间里的窗没关牢,于是站起身朝房间走去。
走到房门口突然想起来,昨晚明明看到窗是关牢的,一阵犹豫,她放慢了脚步探头朝房间里看了看。
房间里窗确实关得很严,可是房间里有风。风从哪里来的?她抬头四下里看,床单在动,镜子上裹着的布在动,窗帘却没有动……她觉得很奇怪,慢慢都到窗边,慢慢拉开窗帘,外面天阴着,但还是让整个房间亮了许多,她小心摸了摸窗子,确认窗的确是关得很紧。那么风到底哪里来的,这满屋子不动声色悄然流动着的风……琢磨着,忽然感觉手背碰到了样毛毛的东西,随手一扯,扯上来一把漆黑色的头发。
一意识到这点她登时懵了,半晌回过神低头往下一看,只见一个穿着身鲜红色嫁衣的女人半跪着匐在地上,一手撑着地,一手扯着她的衣角,被长长的发丝遮掩着的脸抬得老高,似乎透过那些浓密的发丝在紧盯着她看!
艾桐说,当时,只觉得自己心脏都快炸开了。耳朵里似乎听见那女人嘴里发出阵嘶的轻响,随即身后有什么东西咔踏一下掉在了地上。
她完全没勇气去看看那是什么,只一声尖叫连奔带跑冲出了房间,冲出家门,一直跑到离房门几步远的地方才敢回头看上一眼。
一眼正看到那红衣女人的身影撞到客厅的窗玻璃上,然后贴着窗用力敲打着,却又似乎有着什么顾虑,一直没有冲出来。
而艾桐亦再没有看上第二眼的勇气,头也不会地就逃了,逃出这条街,逃出这片住宅区,逃得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逃去了哪里。
然后连夜赶去了她的姨妈家,甚至连张寒都没有告之一下。
写到这里,她问了一句话,她说宝珠,你说这世界上有鬼么。
然后她又自己回答:我觉得有,因为,我心里就住着一只鬼,那只鬼是张寒的前任女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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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艾桐认识张寒前,他有过一个交往了好些年的女友,两人是在大学里开始的,从大一,一直到工作,据说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
但两人处得并不好,因为那女孩子的病。
女孩子心理有疾病,这最初是从张寒的博客里看出来的。有一阵子张寒的文字看上去很压抑,也很烦躁,也是那个时候艾桐发现了自己对他那种超出寻常读者的感情。她极力地安慰他,想替他开解,因为她是学心理的。但发觉很难。这男人文字之外,把自己藏得很深,轻易不肯透露一切。
直到后来因为生病去了张寒的医院,两人才真正意义上的熟络起来。有时候会约出去喝喝茶,谈谈天,而在卸了陌生的防备之后,慢慢的,张寒开始谈起她的女友,说起她不可思议的病症。
他说小桐,你接触过那么多病人,可有见过哪一个突然莫名其妙会对镜子产生恐惧的?
艾桐说有,虽然她并没有接触过这类的病人,但病例中并不缺乏这样的例子。有些人恐火,有些人惧水,有些人看到某种形状的图形也会感到害怕。所以怕镜子并不奇怪。
但张寒说并不是这样。他说大约从一年前开始,他的女朋友突然对镜子产生了恐惧感,没来由的。甚至把家里所有带反光的器具全用布包上了,问她原因,她说是因为总在里面看到一个人,一个很可怕的女人。问她那女人什么样,她却答不出个所以然,有时候说长头发,有时候说红衣裳,问急了就开始歇斯底里地冲他大吼大叫,然后几天都不说一句话。
真的让人很烦躁。张寒说,你可以理解这种心情么。
艾桐理解。恐惧加上焦虑,如果得不到一个排解的渠道,长时间的积压会让一个家庭因此崩溃,因为谁都无法走进这种病人的心理世界里去,就好像一扇门,以为打开了,可其实里面还横着无数道,而你根本不知道到底哪一道才是对的,才是真正能走进她心脏的。
后来,在某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里,张寒把艾桐带去了他家。
在那里她看到了那个患病的女孩。如果张寒不说,她会以为那女孩是他的妈妈。看上去相当苍老而疲惫的一个女人,眼圈黑而深陷,眼角布满了细纹,头发半数以上都白了,她也不打理,只是随着它们乱糟糟地散在脑后。
同张寒的年轻英俊是怎样强烈的一个对比。而她甚至还比张寒要小。
艾桐开始想究竟是什么样的心理折磨会把一个原来年轻活泼的女人摧残成这个样子。试着同她交谈,但她完全不理不睬,只用一双混浊的眼睛盯着艾桐看,上上下下,反复打量,像是要从她身体里刺出些什么来似的。这感觉让艾桐有些不舒服,因为她心里有鬼,她对这女人即将结婚的丈夫心存不轨。职业本能,让她感觉到这女人看出了她压在职业笑容下的那些情绪,所以她不敢看这女人的眼睛,第一次不敢看一个病人的眼睛。
然后,在张寒进厨房倒水的时候,那女人靠近了她一些,指着不远处那道被布裹着的镜子,轻轻对她说:里面有个女人,一个红衣服的新娘子。
记得当时阳光很灿烂,照得一屋子温暖而亮堂,可没来由的,艾桐激灵灵地打了个冷颤。甚至下意识地看了眼那面镜子,仿佛真的会随时从里头钻出个人来似的,那种感觉相当强烈……
然后又听那女人道:救救我……
可是写到这里,艾桐涂改了一下,因为她并不能确定当时那女人是这么说的,话音很含糊,而且很快张寒就进来了,于是那女人又和原先一样,呆呆地坐着,苍老的五官隐在阳光里,一言不发。
后来那女人死了,就在张寒第一次睡在艾桐家里的时候。
那次和张寒的□很疯狂,那个激情而放肆的男人,似乎压抑了太久的**,一瞬爆发,于是像只贪婪的饕餮。而就在当晚接到了电话,张寒家的保姆打来的,说那女人死了,自杀的,她把自己的头嵌进了客厅那扇落地镜里面。
再后来,艾桐和张寒正式走到了一起。可有时候看到张寒家的客厅,看到那把那个女人曾经坐过的椅子,她总忍不住会想到那个女人。想到她的眼神,她的声音,还有她指着镜子说话时的样子。
于是有一天当艾桐再次走进张寒家时,发现原来的家具几乎都不见了,张寒说,重新布置吧,小桐,按你的喜好来。
再再后来……发生了那些可怕的事,并且很快,艾桐发现自己身上出现了同那女人类似的问题,那种连作为心理医生的她自己也没办法去治疗的问题。
她很怕,因为这次发生在她身上的问题,不单是心理,还包括身体。从回到姨妈家后,她背上的红疹就一直没有好转过,甚至有一些都扩散到了脖子和手臂上。一到晚上就火烧似的又痒又疼,去医院看,查不出有特别的病因,这让医生也觉得奇怪,只能当作是细菌感染来处理,口服和涂抹的药开了一大堆,用了一大堆,但无济于事。
其间张寒始终没有打来过电话询问她的下落。她不知道这是因为张寒气她不辞而别,还是另有原因,她无法忘记那晚她所看到的一切。可是又真的很想他……非常非常想。人在身体最脆弱的时候最希望能得到自己最爱的人的照顾,她想那个时候那女人的心情应该也是和她一样的,所以才会及时自己已经糟糕到那种地步,还是要留在张寒身边吧。但艾桐不要,有时候她是很理智的,理智到这种时候还要权衡再三,她实在不想让张寒看到她目前的样子,她不想步他前女友的后尘。
可接着发生的事打垮了她最后一点坚韧。
那件红色旗袍又出现了,某一天早上醒来,发现它挂在自己房间的衣架上,隆起的部分好像有身体在里头撑着,但里面什么也没有。
她跳下床一把将它扯了下来。握在手里,感觉那布是温热的,真的好像刚被从人身上脱下来,这么些天没见,胸口那块刺绣的颜色越发鲜艳了,清晰地分出了原来的本色,甚至和做底的那块料子几乎分不出先后。
隔天一早她收拾行李,带着这件衣服飞去了长沙。她想她必须要去问问那个卖这布给她的老板了,哪怕这事原原本本去跟别人说,别人会把她当成个疯子。
可是到了长沙那条卖工艺品的街,艾桐并没有找到那个老板。
甚至都没找到那家店。
在眼熟的路上转了很久,她才发现并不是店消失了,而是换主人了,新开的店是卖玩具的。于是过去问老板,原来那家店的店主去了哪里。老板一开始并不搭理,直到她掏出钱,那女人才指了指北边,说了个车牌,说了个地名。
按这那地名艾桐找到了那个老板在山区里的家。
地方很破,她很诧异做那么久生意的人会住在这种地方。更让她诧异的是,在敲开门后那男人一看到她的脸立刻惊叫了一声,活见鬼似的迫不及待关上了门。
艾桐没给他把门关牢的机会,直觉意识到这老板对她和那些布肯定知道些什么,所以那么久都没有忘记,于是用力把门顶了开来,然后拽着他的衣服对他大叫:你那布到底从什么地方收来的!你那布到底从什么地方收来的!!
当时引来了很多围观的人。老板看看没办法,只好把她让了进去,然后搬了凳子坐下来,愁眉苦脸地抽起了旱烟。
一直到一袋烟抽完,才抬头对艾桐道:闺女啊,我也是没办法啊,本来是不能卖的,我……我实在缺钱花啊……
那到底是什么地方收来的?!艾桐追问。
老板捂着脸没有回答。又隔了好一阵,他站起身把所有的门窗都小心关好了,才重新坐回到艾桐边上,对她道,那东西是自家祖宗坟搬迁的时候,从棺材里挖出来的。
艾桐一听气得差点把手里的茶杯砸到他脸上,只是看着他一把的年纪,又没下得了手。只卷高了袖子让他看,看自己手上发出来的那些东西,然后把自从用那些布做了礼服后发生的事一五一十都对他说了。
听得那老头脸色发青,一声不吭在屋里抽着烟。直到艾桐把整件事说完,才用力叹了口气:“我以为那都是以前老人辈说着吓唬人的,没想到都是真的……”
26第一个故事《嫁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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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头说,那布是从嫁衣上剪下来的,而这里都知道的规矩,从墓里挖出来的嫁衣,保存得多好,都是不可以卖的,不光是因为不吉利,而且很不祥。
穿着嫁衣入葬的都是些什么样的人?猝死,暴死,自寻短见而死……总之,死因都不干净,这种尸体本身就带着戾气。更何况,围绕着老头家这个一百年前死去的新娘,还有段真假莫辩的传说故事。
说是一百年前,他有个曾曾姑奶奶要成亲了,对相是个外乡人。那人是个落魄书生,原本是来投靠亲戚的,没想到亲戚都没了,就投靠了他家的门下,做了个教书先生。说起来那时候老头家在这一带也算是很有名望的旺族,三代出过红顶子,在京城里供过职。家长辈的对读书人青睐有加,所以给闺女选女婿的时候一致就相中了他,于是逮了个合适机会同那书生谈了谈,也就把日子给定了。
虽然不是自由恋爱,曾曾姑奶奶对这亲事倒是充满期待,因为从那书生一搬来她家,姑娘早就芳心暗许了,所以在订了亲以后,就欢欢喜喜一心一意开始等做他的新娘。
谁知天有不测风云,眼看着婚期一天天接近,姑娘却病倒了,得的是个顽症,不致命,却总是拖拉着不见好,天天只能在病床上将养着,不能走动,更不要说起来拜堂。
她爹妈很担心,为了给她冲喜,背着她找来了个无亲无故的乡下小姑娘来替她拜堂,而就是这么一出荒诞的婚礼,让新郎一眼看上了那个小姑娘。
接下来发生的事,其实古今中外,无论哪个年代,无时无刻不在发生着。
丈夫有了妾,丈夫同妾郎情蜜意,自然,对原配也是极好的,那种本本份份的,外人看起来很好的好。
若说一个传统的女人,这样的日子过也就过了,那种年代多少女人不都是这样过下来了。
偏这没穿过一次嫁衣,没行过一次周公之礼的原配,拖着一身的病体,却无法压下那口不甘心。数不清多少个日子,她躺在床上,听着隔壁的卿卿我我。数不清多少个日子,她看着自己的丈夫始终如一的温文有礼,对着自己。只一转身,或是对着那妾逗趣,或是对着那妾斗气。而无论逗趣或是斗气,都是她眼睁睁求之不来的真情真义。
这种痛,旁人是感觉不来的,也是一个终日只能同病床相伴的女人所无处诉说的。
痛得触不到,摸不着,只能日复一日放任它在自己身体里沉淀,瘀积,蔓延,苦不堪言。于是身体日复一日的衰弱,脾性一天比一天暴躁。
终于有一天,当丫鬟和平时一样给她送药来的时候,发现她气绝身亡了,是一头撞死在床边那张梳妆镜上的,也不知道虚弱如她,当时哪来那么大的气力。身上穿着件鲜红色的嫁衣,她亲手缝制的,一次都没穿过的嫁衣。嫁衣上鸳鸯戏水,中间却被从她额头流下来的血生生划成了两半。
留下遗言,说是别的不求,也不怨,只求那书生看在夫妻一场,能把她亲手抱进棺材,陪她七天七夜,然后把她亲手安葬。那以后,一了百了,只求一个死能瞑目。
书生照着她的话去做了,灵房里陪了她七天七夜,然后亲手为她下葬。只是独不敢抱她。因为据说那尸体样子有些吓人,一双眼始终是睁着的,走近的人无论从哪个方向去看,都好似她在紧盯着你,活生生的……怎不叫人害怕。
那之后,倒也太平无事。
斯人已逝,活着的人在经过最初的不安和惶恐后,日子也渐渐恢复了正轨,甚至渐渐的把她给忘了,因为那之后不久,妾生了个儿子。
再以后,书生进京赶考,中了个进士。不久妾又为他添了一双龙凤胎,可谓双喜临门。而书生也没忘了一手栽培,供养他直到得中功名的岳父母,逢年过节总是带着丰厚大礼去探望二老,两家虽然不再在一块儿,倒也依旧处得其乐融融,让旁人羡慕。于是每每谈到那死去的姑娘,多的是一声叹息,然后同情地说一句:命不好啊……多好的一个夫君……
直到几年后的一个冬天,身体一直好好的妾,突然染上了一种奇怪的病。
先是背上出现了一片片疹子,最初只是痒,后来开始疼,找了很多大夫都看不好。之后,也不知道是不是久病生疑心,书生渐渐发现这平素开朗活泼的妾,开始变得有些沉默和怪异起来。有时候一个人在房间里好一阵不声不响,有时候会看着房间里的镜子,然后大声地喝斥:滚!你给我滚开!
却不知道她到底因为什么而喝斥。
之后她身上的疹子越来越严重,一大片一大片的红肿,从背上蔓延到了四肢,而她的情绪也变得越来越古怪糟糕。不单让下人把家里所有镜子用布包了,还时常会在半夜突然醒来,对着房梁大哭大嚷。以至书生都无法在她身边睡个安稳觉,只得分房而睡。而那样一来,妾的病更重了,几乎无法下床,受一点点惊吓,便会变得歇斯底里。
不得以,请了镇上的巫医来看。而巫医只是进门看了她一眼,就拂袖离开了。追出去问他为什么急着离开,答:夫人中的非毒非邪,而是蛊。
蛊难道没法解么?书生追问。
巫医再答:能。阳蛊自然能解,只是夫人中的那是阴蛊。
什么是阴蛊?再问。
巫医沉默半晌,然后道:死人下的蛊。
于是,那个被遗忘了很久的女人,再一次被人想起。
书生想起了那女人死前留下的遗言。
别的不求,也不怨,只求那书生看在夫妻一场,能把她亲手抱进棺材,陪她七天七夜,然后把她亲手安葬。那以后,一了百了,只求一个死能瞑目。
而他什么都履行了,唯独没有履行第一条。
想到这个当下匆匆赶去那女人的坟墓,择吉日把它挖开,打开棺材。
却发现那女人的尸体早已化成了一滩水,见风就化,连根骨头都没有留下。直遗当时穿在身上那件嫁衣,还维持着入棺时的样子,让人错觉有个身体在里头包着。
她甚至没给他一个弥补的机会……
之后没多久,妾死了。死前全身溃烂,
之后不到一年,长子落水身亡,次子突然发疯,因为好奇地掀开了他母亲房间里那面镜子上的布。
连遭不幸,书生的身体因此也跨了,辞官在家静养,守着妻子给他留下的唯一的女儿。而就是这唯一的女儿,在平安地过了十多年,在所有人都以为不会再出现任何意外的时候,突然悬梁自尽了,就在她即将成亲的前夜。
书生疯了。
很多人看到他在女儿死后的当晚抱着女儿的尸体在镇子里走,一边走一边骂,骂那个死去的前妻,骂自己,骂天,骂得喉咙里喷血。
那样走了整整一个晚上。
天亮,他不见了,只有他女儿的尸体在镇子那座小庙的庙门口躺着,安安静静。
说到这里,老头停了口,闷头一口一口抽着烟。
后来呢?艾桐问他。
他摇头:没有后来了。
于是艾桐也沉默。
一片寂静中老头站起身走到床边翻了半天,从床底下挖出个小包到艾桐面前摊开。包里放着几百块前。
“当初你给的,一分不少,我还你。”
艾桐没接,信上说,她当时只觉得脑子都空掉了,什么感觉也没有,包括害怕。而她的样子显然把那个老头也吓到了,那么大一把岁数,突然抛下钱蹲在地上呜呜地哭:“作孽啊!作孽啊!那时候也不知道怎么的脑子一热,就把它卖给你了,可我真的不知道会出这样的事啊,我以为那些都是假的!”
“祖上留下的话,而且墓也在,为什么你会认为是假的。”很久之后艾桐异常冷静地问了他这一句。
老头抬起满是泪痕的脸,表情痛苦地道:“搬坟时不小心弄坏了棺材,里头尸体落了出来。妹子啊,棺材里时有尸骨的,并不像故事里说的,变成了一滩水啊……”
那之后,艾桐回了家,带着那件原本留在了老头家,可是上了飞机,却发现它静静在自己行李箱上挂这的红嫁衣。
不久之后她一个人去了北京,在那里最好的皮肤科,她被确诊为皮肤癌。
回来后她写下了这封信,然后自杀。死状和张寒的前女友一模一样。虽然这是她一直以来都在逃避的,却最终没有逃开,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为什么呢……
合上信,我一直想着这个问题,想了很久,然后听到有人在敲门。
笃笃笃,笃笃笃。一下下,很急。
我匆忙套上拖鞋跑出去开,经过窗口下意识朝外头瞥了一眼,不由得一惊。
我看到敲门的人是艾桐。
满头满脸的血,她在我家房门外面无表情敲着门,身上穿着件鲜红色的嫁衣,破破烂烂的,布满一道道被剪刀刮划过的痕迹。
27第一个故事《嫁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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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敢去开门,但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她是我的老同学,虽然已经死了而且变成了这种样子。于是隔着门我大声问她:艾桐,你有什么事么?!
她没回答,只是一下下敲着门。
眼睛里流出来的都是些黑乎乎的东西,这让她那张苍白的脸看上去阴郁得吓人。然后很突然的,她一低头朝屋里直撞了进来!就好像影子在门上忽闪了一下似的,我只眨了下眼,她已经近在支持,两只手伸得笔直,刀似的刺向我的脖子。
我呆住了,下意识后退,可随即撞到了什么东西上,那东西冰冷冷的,冷的一下子钻进了骨头。
就这么一刹那的工夫,艾桐却不过来了,像是我面前有什么东西把她给挡住了,她用力捂住自己的脸,一边冲我不停张着嘴,好像是在对我发出些无声的尖叫。
我无暇去理会她究竟为什么会这样,因为我全身冷透了,从骨子身处散发出来的寒,冷得我全身不停地哆嗦,于是很快地把手里那件旗袍抖了开来,很快地穿到了自己的身上。
角落里响起杰杰的尖叫,它的眼睛在黑暗里闪着层琥珀色的光,很亮,带着种从没有过的凶狠。可是不敢过来,它死死瞪着我,然后看向我身后,好像我身后存在着什么让它极度惊骇的东西,这让我抖得更厉害了,一度差点跌坐到了地上。
这动作让我窒息。
突然意识到身上被裹得很紧,紧得让我有点透不过气来,及至看到那件破破烂烂包在我身上的旗袍,我激灵灵打了个冷战。我想我怎么把这东西穿到自己身上来了……想脱,可是脱不掉,就像那天发生在艾桐身上的。我看向艾桐,她却不见了,客厅里隐隐飘动着种哭泣似的声音,很压抑,很绝望。
然后我的脚动了起来,完全不受控制的,带着我朝楼梯方向走。每走一步步子都重得厉害,好像不是在平地上走,而是在一片埋过自己半个腰的沼泽地里往前游,身体使不出一点力道,软软的,带着点麻痹。
“杰杰!”我向那只猫妖大叫,杰杰嗷的声逃开了,一直窜到阁楼楼梯口,半蹲着朝我的方向一声嘶叫。
我朝它走了过去,很慢很艰难,因为整个膝盖都弯不过来。杰杰一看到我接近立刻跳开了,几个纵身消失在楼梯的尽头。那里有道门,是铘住的房间,平时门总关着,今天却微微开启着,我不知道里面有没有人,今天一天没见铘出去过,但也没听见他在楼上发出的任何动静。
然后我踩着楼梯朝上走了过去。走得很累,背上重得让我窒息,肩和膝盖酸疼酸疼的,可控制不住自己往上走,往上走……
直到快到二楼,脚步突然停了下来。
因为那上面突然出现的一道人影。
很高,很瘦,苍白的脸上一副细边眼镜在黑暗里闪着微弱的光。
他蹲在楼板上,低头看着我,或者说看着我的身后。
但他眼里没有瞳孔。整个眼眶里都是血,一低头,血就顺着脸颊淌了下来,一滴滴落在地板上。
我感觉自己的腿朝后退了一下,可是很快又继续往上走了起来,因着一股巨大的拉扯力。甚至连胸口那块布都微微朝前顶了出来,好似被一只手抓着朝前拖。
那力道很大,也很迅速。很快我整个身体都腾空而起了,这刹那我使出全身的力气一把抓住了边上的扶手,总算在自己朝那男人飞撞过去的时候把自己死死稳在了原地。
“张寒!”我大声叫他的名字。
他顿了顿,侧头看看我,表情似乎有那么一点点的疑惑。
“张寒!!”我再叫。
他却不再看我。眼神从我的脸移到了我的手腕上,伸出手想碰它,不知为什么又迟疑了一下。然后低头捂住了脸,轻轻抽泣了起来,黑红色的泪顺着指缝蜿蜒而下,散发出股浓烈的腥。
我趁着这个机会赶紧朝后退,谁知道退得急了,一脚踩空仰天朝下直跌了过去,所幸头没碰地,只肩膀和地板狠撞了一下,疼得我半天没有缓过气来。
张寒的身影却是在瞬间跟了过来,轻飘飘的,像只巨大的蝙蝠。
我疼得没力气继续逃开,只感觉肩膀上那股阴寒和沉重更厉害了,压得我整个上半身近乎麻痹。可是身边除了张寒我什么都看不到。
“你到底是什么东西!”头被张寒抓到手里的时候,我憋着劲问他。
他不答,摘下被血水弄糊的眼镜丢到一边,他把我的头发含进了嘴里。
突然想起艾桐信里写的那些话,她说她看到张寒在吸她的头发。我一寒。想拼下力站起来,可是手刚一撑地肩膀就裂开似的疼,只能用力去踢他,可是踢上去就像踢到块僵硬的木头,我的脚很疼,他却纹丝不动。
于是死命用手腕上的链子去砸他,希望能出现点什么奇迹,就像在林默家里发生的。可是什么奇迹都没有,链子被我砸得卡啦啦作响,那男人无动于衷。只大口吞咽着,我抓住头发试图往下拉,他随手一挥差点就把我扇晕过去。
然后把我头发再次朝上一扯,只觉得整块头皮都要被他扯下来了,这同时耳边突然唰的声轻响,那种纸扇被轻轻摇开的声音。
一转头看到了狐狸,我几乎认不出他来,因为他的装扮。
他穿得很奇怪。黑色的长衫,金色团花的马褂,长长的头发编成了小辫,头上还戴了顶可笑的瓜皮帽子。一把纸扇拿在手里轻轻扇着,坐在客堂那把老红木凳子上,乍一看就像个说书先生。
这模样都让我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意识到我的目光他拿扇子掩住了嘴,侧过头上上下下打量了我几眼,然后轻声道:“新娘子,拜堂了。”
我想不通他居然在这种时候还开得了这种玩笑。
可还没等我继续想,我整个人忽地从地上站了起来,没借助任何的助力。而头发上的钳制也突然松了松,我感觉到自己头发散了下来。
“新娘子,走好了。”然后听见狐狸又道,一边摇着手里的扇子。
这才发现他面前的桌子上放着支黑蜡烛,蜡烛被扇子扇得明明灭灭,带出一阵阵似香非香的味道,甜腻腻在整个客堂里慢慢盘旋了开来。
而我肩膀上的重量也一点点卸了开去,就好像一只手在慢慢从那地方撤离,不过身体依旧冰冷的,只是原先冰冷在骨子里,这会儿贴着皮肤一层,在边上缓缓地游移。
然后我看到自己脚下有什么东西在动。
黑黑的一层,在我影子边上蠕动着,一会儿靠近我,一会儿又移到一边,依稀像道人影,细细的,小小的。
“新娘子,下跪。”突然猛拍一下扇子,狐狸朗声道。
这同时我影子边上那层东西倏地下不见了,连带那层寒。只是随即脖子被两只僵硬的手猛地卡住,尖锐的指甲横扫过我的喉咙,我看到狐狸原本抬起的手慢慢放了下来,朝我的方向横扫一眼。
然后再次开口:“十八里黄泉魂行道,地门开,莫迟到。新娘子,接新郎回去了。”
话音未落,我眼前那片空地上忽然响起阵细碎的铃铛般的声音。一下轻,一下重,一下还在桌子那里,一下子已经到了我的边上。
蜡烛散出的香气更浓了,很陈旧的味道,好像我妈妈年轻时用的胭脂似的香。香里依稀一道人影显了出来,就在离我不到一步远的距离,个头比我矮,比我瘦小。但看不清楚什么样子,整个人微微佝偻着,好似背着样不堪重负的东西,慢慢的抬起头,它朝我脖子伸过来一只手。
而我脖子上那两只冰冷的手几乎是同时消失了,我身上紧紧包裹着的那件旗袍也是。刚缓上一大口气就看到狐狸朝我招了招手,我赶紧朝他奔过去,这当口脚下猛然间地震似剧烈抖动了起来。
我一惊,脚步顿了顿,被狐狸伸手一把拖到了他身边,正想回头看看发生了什么事,头却被他用扇子一把拍住:“别看。”
于是我没再动。
只听着身后一种排山倒海似的声浪从地底直穿而出,地板震得厉害,几乎让人难以站稳,但周围家具纹丝不动,好像被什么东西给胶住了似的。
我抓着狐狸的手,然后抱住了他整条胳膊,然后悄悄抱住了他半个身体。
他没发觉。
手里摇着扇子,他始终有条不紊地让那些香腻的味道散发在整个客堂里,衣服上也染满了这样的香,很好闻,好像姥姥那些旧衣裳。
直到震动和巨大的声浪渐渐消失,他才用扇子拍了拍我的头,然后对我说了句话。这句话一出口立刻让我惊蛰似的跳起来离得他远远的,直到看见他一脸猥琐得瑟的笑。
他说:衣服还不错?刚从老坟里挖出来的,尸体还新鲜呢……
我想跳起来掐他那对得意得竖起来的耳朵,像往常那样,但没有。只迅速朝身后看了看,身后的客堂和平时没什么两样,在那样可怕的声音和地震般的抖动过后,它还是安静而整洁地在黑暗里待着,只是张寒不见了,桌子上那支黑蜡烛也不见了,那个烟似的瘦小的人影……也不见了。
抬头看见铘在阁楼的楼梯下站着,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下来的,在那里站了有多久。他抬头看着窗,平静的眼里流动着一丝亮紫色的光。
他在看什么?我思忖。而我刚才被张寒钳制着的时候,他又在干什么。
忽然窗开了,乒的下把我惊得一呆。窗外无风,连辆过往的车都没有。
我下意识看向狐狸,他也在朝那方向看,目光闪闪烁烁的,似笑非笑。
突然感觉手腕疼了起来,那种在林默家走投无路时感觉到的疼。我忍不住倒抽了口冷气。而铘和狐狸谁都没有注意到这点,甚至没人注意到我手腕上那串珠子在隐隐泛红。
我悄悄握了下拳头以舒张血管,可是疼痛更加厉害了,急剧收紧的链子把我手上的动脉勒得突突直跳,跳得让我太阳穴都胀了起来,我不由自主低哼出声。
“呵呵……”这同时窗外一阵轻笑荡了进来。随即荡入的,是一把鲜红色的头发。
红得像火一样张扬的头发。
在我还没能看得更清楚的时候一道黑影陡然间从窗外滑了进来,轻轻飘飘,像只凭地而起的大鸟。然后风似的一卷,在窗台上消失了。
只留道话音在客堂里游荡着,就像他出现又消失的身影,很妖娆,很干净。
他说:老狐狸,结界弱成这样,连那种东西都可以随意出入了么。
他还说:梵天珠,改天……我们再来会会。
他是谁,后来每次问起,狐狸总是打着哈哈随口就胡混过去,铘则干脆无视我的话,他总是很清楚怎样能让我最心甘情愿地闭嘴。
一来二去,我也就没再继续追问。只是每每想起艾桐,想起张寒,想起那件嫁衣,心里总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涩。
有些话我一直没说出口,不是不想说,而是觉得自己没有那资格去说。
我觉得狐狸可能从头到尾都是知道那个蛊的厉害的,甚至艾桐的死,聪明如他,只怕也是早就预料到的。只是为什么在还可能来得及搭救她之前,狐狸不干干脆脆地伸一把援手呢?只那么不咸不淡地教我一些,最终连隔靴搔痒的用处都派不上。
可是这些话我一直没对狐狸说。
妖怪没有插手人命运的责任。很早以前他就对我这么说过。生也好死也罢,那不过是浮云一片,看淡也就如此。可是你横加干涉,反倒逆了天的转盘。而同天斗,没个佛法金身,小妖怪锉骨扬灰都担不起那责任。
所以,狐狸那么做,也是仁至义尽了,我没有权利责怪他些什么,哪怕他早在事情发生前洞察了一切。
要怪,也只能怪我自己。
看得到一切别人看不到的,却做不了自己想做的。
有时候想,如果我真是铘嘴里那个神主大人,该多好。千年前,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而千年后的现在,他在我这样的人身边,又是怎样的不甘。
可是我该怎么办。
这些话我都不能说,只能在心里想。想得有时候心里会隐隐发疼,然后在狐狸每一次“哦呀,你小白”的调侃里嘴硬地顶上一句:你个大白。
我真的很没用。
我也真的命犯孤星,克尽身边的人。
如果艾桐当时不来找我,她会不会能活得更久一点?
这问题想过一次,以后不再有勇气继续去想。甚至,我没有那个胆量去她的坟前给她上香。
而这个依旧只能在自己心里想想。
我能向谁说呢。
谁能听我说呢。
而我自己命运的结果又到底会是怎样。
282.《黄泉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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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有没有听说过黄泉公子?
狐狸说,它们是堕落在阴阳两界的夹缝里一些奇怪的东西,通常总是行走于活人和死人的界限边缘,因此你无法断言它们究竟是鬼还是怪。
你有没有见过黄泉公子?
见过。有好长一阵子,我为了它们常常会失眠,现在不再失眠了,可是每当我不小心又看到它们闪过的身影时,总琢磨着……不妨说说它们的故事好了。
******
艾桐和张寒的事发生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敢去回忆和她一起时的那些过往。心里总觉得很愧对于她,那种明明可以预防,却偏偏眼看着一切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发生、结束的罪恶感。
而每每这么说起时,狐狸总是很不以为然。在他非同人类的大脑构层里,觉得我这种难过很没意义,他总说:“我都不晓得你在难受什么,小白,你以为知道什么就可以解决什么吗,你可知道,那天晚上跟着那片绣过来缠着你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我怎么会知道。”第一次被那么问起时,我硬着声回答他。
他笑笑:“其实张寒早就不是人,只是他不知道而已,如果不是那块绣,他今世本倒可以做上回太平人。”
“……不是人……鬼么?那为什么我看不出来?”
“也不是鬼。”
“那是什么??”
这一追问,狐狸原本扬着的嘴角不知为什么忽然敛了敛,然后道:“黄泉公子吧。”
“黄泉公子?那是什么?”
他沉吟了一下,就在我以为他要回答我的时候,突然一蹦三尺,然后急急忙忙窜进了厨房:“哦呀!我的糕我的糕!”
那以后我再追问他,他就匝匝嘴,然后点我一下头。
然后对我竖起三根指头,朝我晃了晃:三次,至少还有三次轮回,他们间的问题才会彻底解决,你这局外人还是不要插手就好。如果不是看那东西找上门,老子也懒得去管那些,这世道在妖怪眼里能管的事多了,在神仙眼里就更甚,要都去插上一手,还不乱成套了。
好吧,说了半天,其实还是解决不了什么实质性问题。
不过话又说回来,虽然狐狸很多话总说得模棱两可又漫不经心,不过对于当时的我来说,或多或少总有点安慰。于是有一天一个人鼓起勇气带这祭品去艾桐的坟上祭了祭,原本做好了心理准备去面对她的魂魄,可是祭拜的那天,她的坟头周围冷冷清清。我不知道是不是在那晚之后她就消失了,如果这之后真的一直都再看不到她,那她那晚来找的原因,只怕也随着那件红嫁衣、那个男人一起消失不见了。
这样的话,这件事在我心里最终会成为一个抹不去的疙瘩,就像以往所经历的那些可怕记忆所没有随着时间褪去的记忆。不过这样也好吧,拿狐狸的话来说,这世上,本就没什么可以彻底解决的问题的,何必执著。
是的,何必执著……
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受了艾桐那段经历的影响,一度,我对那些红色的布有过种特别明显的反应,如果不小心看到窗外有块红布飘过会心悸上半天,直到弄清楚那不过是隔壁人家晾在外面的被单。这段日子持续得挺久,但我没告诉过狐狸,就算他知道又能怎样呢,女人是记忆的奴隶,男人则奴役记忆。
而那个时候,我以为黄泉公子不过是狐狸嘴中一个模糊的名词,它离我很遥远,遥远得比张寒那晚带给我的惊诧和恐惧更加遥远。
直到我再次遇到那个东西。
那个叫做黄泉公子的东西……
292.《黄泉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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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不那么热到可怕的时候,这城市到了多雨的季节。总是从早下到晚,总是下不大,好似老天有心存着那点量让它们慢慢地往下倒,一种变态的嗜好。
雨季影响生意,那些天店里的客人少得可怜,有时候坐不到三四个人,于是店里会很安静,静得只听得到电视的声音。很单调的新闻播音,说着每天的国家大事,每天的股票,每天的气象预报。也有些比较吸引人注意的,闹灾情了、人口失踪了,死人了……那时候店里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角落那台小小的电视机上,雨声合着播报声,还有吱吱吸着杯子里饮料的声音。
实在是闷的让人有些发慌。而通常这种时候狐狸是处在罢工状态的,和所有犬科动物一样,他老人家怕热又怕闷,天天靠在窗台上扇着扇子,一副半死不活的表情。就像窗外那些避雨的蝴蝶,我很奇怪这样的雨季也有这些脆弱的东西,拍着色彩斑斓的翅膀吸附在窗玻璃或者台阶上,一大簇一大簇,像潮湿地里那些变异了的霉菌,风一吹齐刷刷一阵抖动,于是看的人头皮也冷不丁的一阵耸动。
人都说蝴蝶如何的姣美可爱,可我总觉得这种生物诡异得让人毛骨悚然,就像它们翅膀上那些安静而莫测的图案。
于是常常会在空闲的时候用扫帚顶一下窗玻璃。一吃震,那些黏附在玻璃上的小东西就会群而飞起,枯叶似的扬到半空。却也很聪明的不飞入雨里,只在雨蓬下盘旋着,摇摇曳曳。而也只有在这时,它们倒是唯一能让我感觉到美的,一地落英纷飞,这些焦黄色的蝶,飞在半空,好似一片片坠地的秋叶。
“又在看了,你强迫症是吧。”忽然听见身后有人道。
不回头也闻得出他身上迪奥的味道。
“怎么今年那么多蝴蝶。”我问他。
狐狸转了个圈走到了窗玻璃边:“气候反常吧,气候。”
“小离小离,今天没出去呀。”一旁有女孩子招呼他,他立刻眼睛一弯,屁颠屁颠地凑过去了,留我一个人看着柜台,还有抽屉里那把点了好几遍的钞票。
最近生意实在是不太好呢。我叹气。
去掉这样那样的杂费交掉,这个月连买件衣服都觉得紧,可是某人居然还有闲钱买香水,看样子以后钱柜上不止要多加把锁,还得问术士同学讨个防止妖怪盗窃的符啥的才行。
转念间忽然门铃一响,一股风从外头卷了进来,凉凉的泥土味夹着几片蝴蝶的尸体,不偏不移飘到了我的收银台上。我赶紧拿了笤帚去掸,眼角瞥见一道人影从外头走了进来,一边收着伞,一边冲我道:“来碗牛肉面。”
牛肉面?糕饼团子店哪来的牛肉面卖。我忍不住停下手朝他看过去,却被一颗锃光瓦亮的脑门刺到了眼睛。
和尚??
还是个食荤的和尚。
年纪很轻,如果不是一套僧衣穿得有模有样,那年纪看上去和对面卖符那小子也差不多。看起来似乎对我店里的装潢有点兴趣,撂完了话他摸着脑门在店里好一阵打量,然后往靠门那张凳子上坐了下来。
“没有。”答了声,我低头继续拨弄那些碍眼的尸体。
“那就牛腩面吧。”把包放到桌子上,他从里头抽出包烟,视线依旧在店里上上下下的:“再加两个鸡蛋。”
“牛腩面也没有。”我再答。
边上几个小姑娘忍不住笑出了声,那和尚朝她们看了看,又摸了下脑门:“牛杂面总有吧,牛杂面好了。”
我忍不住叹了口气:“牛杂面也没有。”
于是他也叹了口气,仿佛很无奈的:“那就排骨面好了,加两个蛋。”
这叫什么和尚啊……
总算把最后一片尸体掸到了簸箕里,我走到他面前把菜单放到桌子上:“我们这里不卖面的,馒头和包子有,还有各种糕点类,这几种是最新款的点心,特色蜜糖加水果,师傅要不要试试。”
“全是素的??”他话音听上去像是惊到了:“没肉??”
“有,肉包子。”
“那就来六个肉包子,再……”眼睛在菜单上扫了半天,最后指了指奶茶:“这个,大杯的,不要放珍珠。”然后又补充了一句:“开饮食店为什么不卖面?”语气带着点惋惜,一边又把菜单从头到尾翻了一遍:“除了包子还有带肉的没?”
似乎是个无肉不欢的和尚,真不知道他出家是为了什么,作孽……
转身去拿奶茶的时候忽然发现,似乎好长一段时间没听见狐狸的声音了,难道又跑哪里偷懒去了。琢磨着朝他刚才坐的地方看了一眼,他却还在那里坐着,只是刚才是坐在女孩子们的边上,这会儿一人坐在窗边,两条腿高高搁在桌子上,一边摇着手里的扇子,一边晃晃悠悠看着这和尚。
狐狸总是对美丽的东西感兴趣,不论妖怪还是人,不论女还是男。
我不得不揉了个纸团丢向他:“喂,拿包子去,六个。”
这举动打搅了他的雅兴,他有点抱怨,但没有反抗,只是站起来哼哼唧唧进了厨房。经过和尚身边,那和尚朝他看了眼,抬手又摸了下自己光光的脑袋。“阿弥陀佛,”然后我听见他嘴里嘀咕了一句:“善哉善哉。”
“本台消息,今天下午三点,一执勤交警在虹古路近大通路口的立交桥下发现一名青年女性的尸体,死者身穿……”
电视里突然跳出这样一条新闻,把我视线引了过去。而同时店里也一静。
说起来,连今天播出来这次,应该是第四次了,这个月第四次有人死于非命,在这座城市里,这样的数字是不得不让人关注的。
因为我们这座城市是出了名的治安好。
好到有时候哪家阿婆的猫在树上爬不下来,被消防队员救下来,这样的事情也能作为新闻事件有模有样在新闻里报一报。所以,一次命案就够让人关注的了,何况短短一个月里连着发生了四件。
四件命案里受害人都是年轻女性,因此当新闻里把受害者照片放出来的时候,小店里一阵嘀嘀咕咕。
“又是女人啊……”
“还是在甘泉区么……”
“都说那里治安不大好了,全是来打工的……”
“不对,是长兴区……”
“哎呀是交通大学边上啊……”
“啧,我姐姐就在那里读书呢……”
四起命案,有两件是在甘泉区发生的,就是那些学生说的治安不大好的地方。
甘泉区在城北环线以外,是有名的穷区,棚户区。到处都是违章搭的房子和店,因为社会各层什么样的人都有,所以比较鱼龙混杂,年前去过一次,感觉就是乱。
不过乱出人命还是最近才有的事。两个外地来打工的年轻女孩死在了那地方的工人宿舍里,一前一后不超过两周时间,第一个女孩是在浴缸里躺了几天发臭了才被人发现的,第二个原本是和室友同住的,死的那天室友刚好没回去,第二天回去时发现她已经发硬了。
本来,事情发生以后新闻里是没播的,也许播了,但肯定是很容易让人疏忽的那种。后来被附近的学生拍了照片在网上一宣传,这事才算是捅了开来。一度闹得周围人心惶惶的,有人说那是自杀,有人说是小偷做案被发现所以杀的人,也有人说那里有变态出没,总之传来传去,也没传出些什么正式官方的消息,只知道那里死了人了,算不算杀人事件谁也没给过什么说法。
不久之后新三元区也发现了具尸体,死的也是个年轻女孩子,是在新三元公园的一棵树上吊死的。死前有过性行为,而且衣衫不整,所以警方怀疑是他杀。这件案子新闻是重点报导了的,因为那地方住的华侨台胞很多,就在命案发生地不远的地方还有所女子高校。
疑犯的目标逐步锁定是周围的流浪汉,但从事情发生一直到现在,还没有任何进一步的消息,而离那次不过就几天吧,居然又有人死了,还是在北环线附近。
电视里那女孩的照片看上去也就二十开外的样子,很漂亮,很开朗。新闻没有放出她的尸体,只给了几个现场的镜头,现场有很多血,杂草和水泥柱上到处都是。
“也太惨了吧,怎么不多说点。”
“因为死的是民工么。”
“要死了,我回家都得经过那地方,他们说北环真的有变态。”
“学校还不让传。”
“打车吧,这种事……”
“吧唧吧唧……”正听他们讨论听得起劲,冷不防一阵咀嚼声从边上响了起来。回头看到那个年轻的和尚,不知什么时候把东西都搬到了电视边的桌子上,可能是视力不大好,他眯着双眼睛看着电视,一边大口大口嚼着刚送到他面前的包子。
都是新出炉的包子,他也不怕烫,一手抓一只两三口就下了肚,咬到肉时脸上的表情就跟十年八年没尝过肉滋味似的,都让人不好意思再继续看他。
不过,和尚十年八年没尝过肉也是很正常的,当然了现在市面上多的还是假和尚。
就在这时手边的电话忽然铃铃响了起来,随手抓起:“你好,狸宝专卖。”
“狐狸的老板宝珠么。”电话沙沙一阵响,随即传来的话音让我觉得有点陌生。
“你是……”
“黄老板。”
“黄老板?”怔了怔,随即脑子里出现了一张脸,那个总是埋在灯光和酱油味里的瘦瘦的男人,一个很不容易让人记清楚长相,可是又很不容易让人忘记的男人:“原来是黄老板啊……”
“想起来了?”
“恩……找我有事么黄老板。”我瞥见狐狸朝我看了一眼。
“是这样,最近店里很忙,所以想问问你有没兴趣过来帮帮忙。”
“忙?”就他那店还忙?那种鬼地方……那种鬼时段……忙个鬼吧:“我……”
“按小时计费,一百块一小时。”
“大概什么时候过来。”
302.《黄泉公子》
《狐说魃道(小白的鬼故事系列)》最新章节...
放课后赶到黄记,十点差一刻的样子。那地方比较僻静,通常到了这个点路上已经看不到人了,大老远就看到黄记的灯透过窄门在两边发黑的石墙中间亮着,映着街面一道晕黄色的弧。
进店没看到黄老板,只看到那个瘦瘦的女人在账台前坐着,看上去有点犯困的样子。一边打着哈欠,一边劈里啪啦拨着算盘。我在她边上站了半晌,她的手一直都没停过,也不知道要算多久,所以我敲了敲桌子,朝她清了下嗓子:“黄老板在么?”
她停下手抬头看了我一眼:“出去了。”
声音细细的,像唱戏里那种花旦,不过她倒确实是个花旦的,她边上那块墙上的玻璃镜框里有她穿戏装的照片。可是唱戏的为什么会来卖调料呢,这问题我从来没问过她,她也看起来不像是个喜欢随便跟人谈论自己过去的人。
“大约什么时候回来?”我再问她。
她看了下表:“你找他什么事。”
“我是过来帮忙的。”
“帮忙?”抬头又朝我看了一眼,她用那只细得像老鼠爪子似的手轻轻摸了下鼻梁,我以为她想对我说些什么,可她很快把目光转向我身后:“汪先生来啦。”
到底是唱戏的出生,眼神就那么一转,已和刚才大不相同,那种亲亲切切的温柔,柔得几乎能滴出水来。
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向身后,看到一个男人在离我不到一步远的地方站着。一件深色的长风衣,头上戴着顶同样颜色的礼帽,也不知是什么时候过来的,那么静的地方,我连他的脚步声都没有注意到。他帽沿压得很低,低得除了他方正的下巴和薄薄的嘴唇,那张脸上什么都看不清楚。
“老样子来三份,分开装。”他说。声音很低,有些感冒似的沙哑。
女人站起来很快从边上抽屉里抓了几包东西出来,抽出三张塑料袋,把那些东西一一包上:“上次的,海先生还满意么。”
“42年的东西也只有你们这里才能买到,他挺高兴。”
“喜欢就好。”
包完放到柜台上,那男人并没有马上过来取走,只是在我身后看着。我想是不是自己挡了他的道,于是朝边上让了让,但他依旧没有过来,只是抬手推了推他的帽檐,然后对我道:“能不能麻烦你把它们给我递过来,小姐?”
我愣了一下。似乎没什么理由回绝,正打算伸手去拿桌上的袋子,柜台里那女人已先一步把它们抓进了手里:“汪先生,三千六百二十五块。”
这价钱从她嘴里轻快地报出来,一度我以为自己听错了。
三千块,什么样的调料能卖到三千块?及至看到那男人从口袋里掏出厚厚一卷钞票,才确定自己没有听错,我呆看着他们一个把钱塞到对方手里,一个把袋子递了过去。
男人接过袋子后很快转身走了,我还在看着他的背影发呆,直到那女人推了推我,才回过神。
“来帮忙的是吧。”女人问我,随手把那卷钞票塞进了抽屉里,低头点了支烟。
我点点头。
“这样盯着客人看不大好。”
我被她说得脸微微一烫。
所幸她说话时的眼睛并没有看着我,一边打着哈欠,她一边看了看手表:“你接我的班,到十二点,我现在要出去。”
我怔:“我一个人看店??”
“对。”
“那这些东西的价钱……”黄记的商品从来不标价钱,这么些年,除了我买的那些调料,这里所有东西的价格我从来都不知道。
似乎早知道我会这么问,女人朝我喷了口烟,然后从抽屉里拿出本蓝缎面的本子放到我面前:“每个调料下面都有一个号码,按照号码从这本子里查,所有的价格都在这里了。”
“哦……”
“生客有生客的价,熟客有熟客的价,那些过来就给单子的,你按红标签的价格给。”
“好的。”
“过十一点客人会比较多,记得不要和他们多说话,他们中有些人……比较喜欢搭讪。”
“好。”
“对了,”正从柜子里抽出双丝袜旁若无人地套上,女人想起了什么似的抬起头,那双细细的眼睛眯起来朝我看了看:“他们给的钱,记得看一下。”
我一愣,半晌明白过来点点头。
她微微一笑,把套好丝袜的脚伸进鞋里打量了一眼,站起来摸了摸头发:“那么我走了。”
女人细细的高跟鞋声在马路上渐渐消失后,只剩下灯光和豆瓣酱咸润润味道的小店变得有点异样的安静。
我没想到她这么随随便便就把这店交给了我,包括抽屉里那卷钞票。她甚至都不打电话跟她老板证实一下。
而我头一天的打工生涯就这么开始了么?
说真的,从顾客到店员,这身份还真转得让人有点突兀。一时有点不知所措,我在柜台前呆站了半晌,才让自己挤进了那爿相对我的体形有点挤了的空间。这地方还真是窄,刚够一人进出,一扇吱嘎响的小木门是柜台到外面的唯一隔断,不过还蛮有意思的,让我想到小时候开烟酒杂货店的邻居,他家的店也是这么老而窄的,门板是一块块可以拆卸的木头,每天早晨夜里都可以听到他拆门和装门的声音。
坐到那张还留着女人体温的凳子上,依旧没有客人上门,外面静静的,静而黑,尤其是边上那盏老式马灯照不到的地方。别说人影,连鬼影都没有一个。
我翻了翻那本蓝面本。
本子很厚,也相当的重,看式样有些年头了,缎面有点变色,里面的纸头黄得已经有点发脆。记的账目也都是很老式那种,我费了点力气才搞清楚,哪些是那些调料的编码,哪些是那些调料的价钱。价钱差异大得有点吓人,有的很便宜,就像我平时买的那种,几块十几块的样子。有些却能卖到几千甚至上万,我不知道那都是些什么调料,和酒一样,它们是按照年代来分的,最早的以18开头。真稀罕,酒是年代越久越是醇,调料难道也有这种说法?
不过狐狸一心卯上的店,总有它怪异的道理的,我只管赚我的钱就好,别的不需要多管。
只不过,那些价目也太多了点,即使是有编码,也是很难一一对上号。想到这问题我不由得有点头痛,我本就是个对数字不太敏感的人,这要真的找起来,还不是累死人的活儿……
“姐姐,豆瓣酱有么……”正伤脑筋着,忽然柜台外一阵说话声飘了过来,来得有点突兀,所以虽然说话声小小的,还是把我给吓了一跳。
抬头去寻声音的主人,可是柜台外空落落的,除了马灯晃在街上的光,什么都没有。
“姐姐,我在这里。”小小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这次离我近了些。只是近得叫我有点忐忑,我左右扫了两眼,小心翼翼把目光投向柜台。
却没见着说话的人,只看到一只全身棕毛的仓鼠站在柜台的算盘上。见我望向它,它一下立了起来,踮着两只脚,吸着鼻子,用它两只鼓豆似的眼珠子同我一样小心翼翼地看着我:“姐姐……”然后小心翼翼动了下两颗大门牙,它对我道。
我朝后一个趔趄。
凳子被我晃得吱嘎一声尖叫,惊得那老鼠一纵身跳到了笔筒边上。半晌怯生生探出半个头,哑着声再道:“豆瓣酱有么……”
“甜的辣的。”
听我这么问,老鼠犹豫了一下,然后从笔筒后钻了出来,挠了挠耳朵:“豆瓣酱还有辣的么,是不是新出来的……”
我一呆。
这老鼠倒是问住我了,辣的甜的不过是我乍见到一只老鼠来买酱时吃惊脱口而出的话,我哪知道这酱到底新的老的有些什么口味……只是瞄一眼边上的蓝面抄,它厚厚的页数和密密麻麻的分账又实在让我头皮发麻,果然一小时百元的活不是那么容易干的么,确实怎么看那黄老板也不像个钱多得使不完的冤大头……琢磨着正打算去看看后面那些格子柜里有没有它要的酱,门外桀桀一阵笑,一道人影从外头走了进来:“元查兄一到夜里眼睛就糊涂了,这么陌生张面孔放在面前,还姐姐姐姐地问人家讨酱,看把人家给急的,小妹,看看你后面第三排第八格,是不是有个紫红色坛子。”
一路说一路到了我的面前,那个穿得像朵花似的男人腰一拧,半个身体靠在了柜台边。
我只扫了他一眼,然后感到眼睛有点发眩。
头一次见到一个男人打扮得那么花哨,简直可以用色彩纷呈来形容。挑金的头发上包着条七彩斑斓的棉布头巾,衬衫是大红色的,下面裹着条半长不短的尼泊尔碎花裙,裙子里还穿着条牛仔裤,裤子是粉紫色的,我第一次见到牛仔裤有这么艳丽的颜色。
就连眼睛居然也是带色的,一边眼睛棕,一边眼睛绿,波斯猫似的,只是长在人脸上,就有点诡异的了。
兴许我的眼神直接了点,这男人摸了下脸朝我嫣然一笑:“怎么了小妹,看上我耳环了么。”
这才留意到他耳朵上还戴着不少闪闪发亮的东西,左边一排耳钉,右边一排耳环:“看上哪只,你要我送你呀。”
我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没理他,转身按着他刚才说的找到了第三排柜子的第八格,那个小小的格间里还真的有一只小小的紫红色坛子。我转了下瓶身,看到标签上写着上喜豆瓣酱五个字。想来这就是那只老鼠要的酱了。取下来放到桌子上,那老鼠鼻子一吸立刻就跳过来了,一边甩着手里的钞票:“一瓶都给我吧。”
我正要递给它,冷不防头顶上一阵风吹过,随即那坛子被按住了,被一只白得透青的手:
“不看下价钱么小妹。”
我循着声音抬头朝上看,随即又低下了头,心脏一阵急跳,脸上还得显得若无其事。因为我头顶上除了条手臂,什么都没有。
靠。刑官就已经长得够节省的了,现在这个又是什么?!
“青行君今天来得早啊。”耳边听见那花里胡哨的男人开始同这手攀谈起来,我低头迅速翻开那本蓝面抄。按着编号找到第233页,一看里头那价钱,我吃了一惊。
原来这酱不是按瓶来卖的,而是按勺来卖的。一勺五百元,这小小的老鼠,看着畏畏缩缩,竟然欺我生想用一勺的价钱买走一整坛。好家伙,要不是那只手仗义一下,回头我打的工都不够还这一坛酱的。
想到这登时就火了,把坛子朝原处一塞,我把那只老鼠朝边上掸了掸:“不好意思,卖完了。”
“姐姐你骗我。”老鼠小小声地抗议。
鼻子是尖的,良心是坏的。骗你又怎的?“不卖了。”我干脆道。
“不卖?”老鼠抬起头眨巴着那双豆子眼看着我,小心翼翼地重复。
“是的不卖。”
“真的不卖?”它再重复。
我点了下头,却瞥见那花里胡哨的男人在边上冲我迅速摆了下手。
正打算无视他这个动作,眼见柜台上这只小小的老鼠一阵抖,这同时边上的马灯突然间倏的下灭了,整个店迅速淹没在一团安静的漆黑里。
“咦?!”我忍不住惊叫了一声,没等过去看那灯到底出了什么事,猛然间一股带着阵土腥味的冷风朝我脑门心方向直冲而起,硬生生冲得我朝后一仰。
差点撞到身后的柜子上,与此同时,一大团冰冷的雾在瞬间弥漫到我眼前:“开店不卖货?!你开店不卖货?!”
雾里有声音对着我尖叫,我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东西,只感到它浓重得压得让我几乎快要透不过气来了,而隔着它,我完全看不见那个花里胡哨的男人,还有那只青白色的手。
“你开店不卖货?!”然后那东西只朝着我眼睛的方向过来了,我想退,可后面哪里有路。眼睁睁看着它朝我眼睛直扑了过来,隐约两点赤红的光在那团雾里闪动,情急之下我伸手朝它们抓了过去。
试图阻止它进一步的靠近,开始一抓一个空。
那方向是冰冷的,冰冷而空洞。
只,被我抓过的地方烟似的散了开来,并且后退,仿佛被风吹到了似的。于是我赶紧再挥手,那团雾竟不到片刻消失得干干净净。迅速显出柜台以及柜台后那个花里胡哨的男人,他看着我的眼神有点奇怪,不对,应该说,看着我手的眼神有点奇怪。
我把手往身后背了背,因为我知道他在看什么。他在看我的锁麒麟,这样的眼神,我想他一定识得它的价值。
桌上的老鼠也在看着我的手,肚子一鼓一鼓的,两眼跟着那鼓动闪着赤红色的光。片刻转身刺溜跳下了桌子,几个纵身在外头的黑夜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轻轻松了口气。转头看向那个花里胡哨的男人,却发现不知什么时候,他已经不见了,包括悬在房梁上那只手。只一股妖娆的香水味还在店里摇荡着,浓得花散不开。
“噔……噔……噔……”门外响起阵轻轻的脚步声,一路过来,那盏本灭了的马灯倏然又亮了,从最初的晕黄,到渐渐的明亮,一道细细的身影被拉长了划过门前。
“今天……赦姐姐不在么……”然后我听见门外有个声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