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往纪录·继续洽谈
赫连于让剩下的十骑留守在原处,若是什么时候座下的旌量马可以驱动了,就让他们立即追上去保护王妃,自己旋即掉转马头,独自回到了偏西王府。
他敲开王爷的房门,汇报自己方才的所有经历。本以为王爷会有所吃惊和担忧,但是这两者赫连于在夏渊的脸上都没瞧见。
“追不上就算了,你让出去的人都回来吧。”夏渊把房门拉开了一丝,侧出了半个身子。
“不管王妃了吗?”赫连于抬了抬眼帘,想透过夏渊身侧的一丝缝隙看看屋里头是何人。可视野尽头黑黢黢一片,什么也看不清。
“不是多大事,有云中夜在她身边,除非来了一支全是步卒的弓箭手,否则她不会有什么大碍的。”
赫连于顿了顿,抱拳转身。
夏渊重新合上门板,重新回到座椅上坐下。
“让隐一兄见笑了,一场谈话三番五次被打断。”夏渊歉意地笑了笑。
“王爷对十三妹倒也颇为上心。”
夏渊没有多说什么。
两人随即续上方才的话题,继续商议。又过了一阵子,终于商议完献上云中夜一事的所有细枝末节,再三谋算,确保事情万无一失,不会出什么纰漏之后,夏渊长舒了一口气,微微抱拳,“有劳隐一兄了。”
隐一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
“此事商议完了,可是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需要摆上来明说的。”夏渊从怀里掏出了一枚足金币,捻着它落子般放到了隐一的面前。
“货币?”隐一眉头一挑。
金币呈圆形,正面雕刻一座参天的神谕塔,另一面,则是一个君字。
“确切点说,应当是钱财,而诸国内流通得最硬通的,便是这种金色的东西。”夏渊直视隐一的双瞳,“我知道你们族内不曾有货币一说,可是对于整个荒土来说,没有钱财,是做不成事情的。”
“哪怕兵员充足,可是没有钱财的话,便没有盔甲和兵器,就算是有铁矿,自己开采来铸造,也需要付给工人们薪酬。”
隐一捻起面前的足金币置于眼前观察,神隐族并无交易货币,全族齐心团结,族内通行以物易物,从族长到普通族民,阶级有序,未曾出过问题。
随即他挪开目光,盯着夏渊的眼瞳,罕见地露出了一个诡谲的笑容,“若是这种金色的石头便是你们人族最值钱的货币的话,王爷大可以放宽了心……”
“这种东西,我知道哪里有一整座山那么多。”
“金矿?”夏渊瞳孔猛然一缩,上半身朝隐一探了出去,“隐一兄所说的,可是金矿?”夏渊自认不是容易失态的人,可是此刻听了隐一的话,他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表情。
隐一点了点头。
“敢问,规模如何?”夏渊竭力控制自己颤抖的嗓音。偏西十二域的贫瘠早已深入人心,别说金矿,哪怕是座规模极小的铁矿都不曾有过。
若是真的有一座还未现诸于世的金矿,只要他夏渊掌控了,大事可成矣。
隐一忽然伸出一根手指,指向夏渊的心脏位置,“跟王爷的心一样大。”
夏渊愣了一息,随即攥拳狠狠锤在木桌上,嘭地一声轰响,“好!天要兴我,安敢不从!”隐一的话,他听懂了——他的心里,装的是整个天下。
“在何处?”夏渊缓缓从中震撼中回过神来。
“遮天山脉,极西。”那座所谓的金矿,是神隐族很早就发现了的,甚至还提炼了一些来作装饰品。在他们的眼里,这种金灿灿的东西还不如铁矿来的值钱。
铁矿可熔炼兵器,可炼制盔甲,而这种金色的金属,除了装饰,百无一用。
夏渊此刻觉得,自己若是不起事,都对不起隐一口中的这座大金矿了。
既然如此,粮食的问题也解决了,有了钱,就能得到所有的资源。不过定然不能在成君境内使用,夏渊脑海里回忆起荒土的地图,几个国家的名字缓缓跳了出来。
“还有一个问题,起事的话,有太多的前期准备,届时定然会在偏西十二域弄出极大的动静。
虽说偏西十二域的族民对我夏氏忠心耿耿,汉城又有千里之遥,可是我们还是不得不防备这里有汉城安插过来的棋子。”
夏渊想到了云中夜,想到了赵基源,当初他回到王府之后,并没有骑着云中夜去四处乱晃,也就是说云中夜只是在他回来那天在外人面前露过面。
可饶是如此,汉城依旧收到了消息,这说明偏西十二域并非干干净净的。
成君的大皇帝也并非对这片千里之外的贫瘠之地毫不关心,汉城的人依旧在提防着偏西王。而且这些暗子,杀又杀不得,留着,又必定会怀大事。
隐一也自然知道,这些人杀不得。
他又恢复了肃穆的面容,窗外透进来的阳光已经转移到了夏渊的脸上。
再加上隐一半套着帽兜,此刻,他的脸庞笼罩在一片极深极厚的阴影里,那对枯黄的瞳孔里闪过一抹锐利的光。
“此事,神隐会出动,揪出所有的探子,然后让他们只能传出王爷想让他们传的消息。”
“既然隐一兄对此胸有成竹,那么重大的事情也差不多商议完了,以后想到了什么细节,再与隐一兄讨论。”
夏渊提这探子这件事,本来就是为了让神隐出手,论刺杀和监视等需要藏匿的事情,天下再没有人能出神隐族之右。
他们中的男性,天生身材消瘦轻巧,飞檐走壁,悄无声息。掌生六指,短刃弓箭等暗杀利器,宛如掌中玩具,娴熟至极。
由他们去揪出偏西十二域的暗子,不会引起任何动静。
……
隐洛己回来之后夏渊并没有立即去看她,当他去到寝房时,女人的双唇间正抿着一枚金花燕支,房间里弥漫着几缕淡淡的醇香,香甜中又带了一丝清新。
夏渊嗅了嗅鼻子,“你怎么自己就把头发给染了,还点起了唇脂来?”
“闲来无事,摆弄着玩玩。”隐洛己把唇间那瓣金花燕支取下,放回匣子中,撩了撩自己一头齐腰的秀发。她自己磨了七彩蓼色果,把所有的头发都刷了一遍,这样一来,她的秀发又恢复了往日的光泽。
“你现在还喜欢上了染发?”回到偏西之后,隐洛己本来无需在意自己的发色的。
“上次采摘的黑浆子都快用完了。”女人只是浅浅一笑,并未作答,夏渊走到她身旁,拿起桌子上的研钵瞄了几眼,“回头我让人移植一批种在王府的花圃里。”
“花圃?”隐洛己想了想,偏西王府好像并没有那种满是奇花异草的花圃。
“没有就修嘛,位置不都就让人把王府扩建一下嘛,不是多大的事。”夏渊习惯性地想抚摸隐洛己的脑袋,可是忽然瞥见那还没完全干完的黑浆汁,只得悻悻地抽回了手。
“好呀,那以后就不用去外面摘黑浆子了。”隐洛己笑了笑,笑容里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心虚。
夏渊只字不提她刚才骑着云中夜去瞎折腾这件事,反而弄得她有些不适应。
“你弄好之后,随我们来云中夜的别院吧。”
隐洛己浑身一颤,盯着夏渊转身的背影,竟一时不知言语。
很快她就选择跟上夏渊,等他们两人来到云中夜所在的别院时,隐一已经在竹篱内等候他们了,整个别院所有的守卫都已经遣退了。
发茬短硬斑白的曾沥站在竹篱外,微蹩着眉头看着竹篱内的一人一兽,守卫是他屏退的,隐一并不能号令王府的护卫。
云中夜在隐一身侧不远处嗅着鼻子,既不显亲昵,也并无厌恶,眼中反倒看起来有一丝畏惧。
夏渊并没有告诉曾沥帝都之行的始末,不过他并未朝赫连于等人打听,他相信该说的时候,夏渊定会对他说的。
“王爷,王妃。”看到夏渊和隐洛己出现的时候,曾沥微微抱拳行礼。
夏渊挥了挥手,示意他不必如此,随即迟疑了片刻,又看向那个略显衰老的老人,“曾伯,你先下去吧。”
曾沥愣了愣神,神情有些愕然。现在有事连我也需要屏退了吗?他的嘴唇蠕动了一下,最后还是没有张开,深深地看了不远处的隐一一眼,随即便抱拳转身。
只是那眉间的褶皱,表明了他此时并非心甘情愿。
夏渊见了,并未多说什么,有些事情,并不适合其他人知道,哪怕他的忠心毋庸置疑。
看到夏渊和隐洛己的身影出现,云中夜狠狠打了几个响鼻,从隐一身边挤过,奔向夏渊,大脑袋亲昵地朝主人怀里拱去。
“大家伙!”夏渊笑着拍了拍云中夜的脑袋,“跟我过来。”
他迈进竹篱,云中夜也跟随他进了去,隐洛己朝大兄咧了咧嘴,隐一眼含温柔,轻点了一下脑袋。
“大家伙,你怕不怕痛?”夏渊掰过云中夜的脑袋,让它那对大如钟鼎,狭长猩红的眼瞳朝向自己。
云中夜听得一知半解,眼珠子转了转,摆动脑袋想要挣脱夏渊的双手。
“你们要对云中夜做什么?”隐洛己听出了一些蹊跷。问它怕不怕痛是什么意思?莫不是宁愿宰了云中夜也不想献出去给帝都的贵胄?
第九十二章 往纪录·作法
隐洛己的心狠狠一紧,夏渊背对着她,她便只好皱着眉头朝大兄投去狐疑的目光。
谁曾想隐一并不理会她,小个子男人从袖袍里抽出一柄匕首,在自己的手指上划拉出一道狭长的口子。他把匕首随手抛在地上,拎着不断滴血的手指朝云中夜一步步靠近。
云中夜自然也是认得隐一的,只是这个男人并不与它亲热,所以云中夜对他算不上亲昵。
此刻看着那小个子手里滴着血,一步步朝自己逼近,它竟然本能地感到一阵战栗。
照理说,面对成百上千的荒漠狼群时它都不曾露出一丝怯意,在面对眼前这么个体型还不如荒漠狼的男人时,它更没有理由感到恐惧。
可它竟然不受控制地打了几个响鼻,几下挣脱主人的双手,往后缩了缩。
“回来!”
任由夏渊如何呼唤,平日里对他言听计从的云中夜愣是不理会他,一个劲地往后跌退。
院子里并没有外人,隐一已经将帽兜完全掀到了脑后,露出了那一头枯黄中夹杂着几缕绿色的长发。
他面无表情,可也正是面无表情才让云中夜感到莫名地战栗。
它身为异兽,能嗅出某些人身上的危险程度,因此虽然朝他走来的男人个子是这些人之中最不起眼的,可它依旧不敢扑上去。
“你个大家伙,痛又不是现在痛。”夏渊看着云中夜缓缓后退的憨样哭笑不得,同时也暗自震惊,隐一竟然有如此威势,竟能让云中夜感到畏惧。
没有人看清隐一是如何迈步的,云中夜也是在反应过来之前就被隐一稳稳地攥住了独角。
原本两者之间尚有两丈的距离,可是连半个眨眼的时间都没有,隐一便已经跨过了这段距离。
被攥住独角,云中夜想要挣扎,可是浑身渐生疲软,四肢百骸中能调动的力量正飞速地蛰伏下去。
它完全失去了反抗能力。
此时若是隐一一刀往它脖子上捅去,它便会一命呜呼。
独角是它的软肋,被攥得越紧,它身体内能调动的力量便会越少。
普通人,哪怕是主人,攥着它的独角之后,云中夜都尚有自保的力量,想要挣脱开来,也并非什么难事。
可是隐一的手劲异常大,如同万钧巨石,让云中夜甚至不怀疑眼前的这个男人能轻松地将它的独角捏碎。
它孤独无助地伫立在原地,脖颈上的鬃毛不再蓬松立起,尽皆塌软下去,像是一堆干草堆在枯木枝上。眼皮拉耸着,瞳孔黯淡无光,浑然没有了异兽之王的气势。
浑身能动的,仅有那眼帘上细长的睫毛,正猛烈地颤抖着,诠释着它内心此刻的恐惧。
隐一指肚上不断涌出的鲜血沿着云中夜的独角缓缓流淌了下去。
“你们究竟要干什么?”隐洛己冲到夏渊身边,扯着男人的衣袍厉声质问。
云中夜这番委屈无助的摸样,她看了甚是心痛。
可是,不待夏渊作答,隐一出声了,嗓音变得醇厚浓郁,透着一股异常的浓烈和虔诚,既怪异又令人觉得理所当然。
“既隐吾皇,罹亡鄙谕,悲乎哀哉,汝之后人,万世难忘。而今契机,神殒亦应。为驳为兽,贪活贰世。不肖后一,无为己身,但献半岁,以应大世。既隐吾皇,勿怪勿怒。”
隐一闭着眼,他吟唱的是神隐文,夏渊听不明白,可隐洛己却是听得一清二楚。
特别是那句“但献半岁”,令隐洛己蓦地眉心一震,脑袋里像是有人在撞击铜钟一般,嗡鸣不止。
她张开嘴,想要呼喊,可是她深知大兄此刻禁不得打扰。
大兄此刻施展的是“生命转移”,就如同自己先前对那些蜀黎苗施展的那种,唯一不同的是,大兄天赋不及自己,他将会为此失去半数的寿命。
而此时,流淌到云中夜独角根部的血液竟然缓缓沁入了云中夜的皮肉里。
一圈红色的波纹从独角根部散发出去,在云中夜周身蔓延,最后汇集于这巨兽的腹部。
它的独角上,隐一的血液不停地被牵引而出,如血线般缠绕着云中夜的独角缓缓流下。隐一发丝中唯一的绿色,在飞速地消失。
越来越多的波纹汇聚到云中夜的腹部,隐一本就瘦小的身躯一寸寸佝偻下去,本来就算不上细腻的肌肤越发暗黄,像是水分正逐渐被抽离一般,皱起了一层层的沟壑。
半响之后,他抽开了手。
云中夜怔在原地,隐洛己却是扑到了大兄的怀里,用力捶打大兄干瘪了下去的胸膛,“你在干什么?为什么要怎么样!”
夏渊也愣了愣神,尽管隐一提前给他交代了,他依旧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幕。
短短半炷香的时间,对于隐一来说,却像是过了大半辈子。
他的皮肤干老皱缩,从看起来二十多岁,变成了看起来年过半百,本就看起来宽松的灰麻长袍,此刻更显空荡,里面像是杵着一根竹子一般。
眉毛,头发,胡茬,尽皆变成了枯黄色,看起来再没了丝毫生机。
“隐一兄?”夏渊试探地喊了喊,“如此……”
隐一朝夏渊摆了摆手,示意他不要说话,自己则低头去看隐洛己。
“十三妹,我知道你心思缜密,有些事情不用大兄和王爷明说,想必你也能猜出几分。
今日之所以喊你来看,其实是怕大兄大变样之后你不认得。”隐一的嗓音真的变得苍老了起来。
“大兄此举,是为了让云中夜早日凝结子胎,你平日里虽然不学无术,可异兽皆是雌雄同体一事,想必还是知晓一些的吧。
可异兽一般都是快要寿正终寝是才会凝结子胎,而云中夜正值青年期,离正常凝结子胎还有很久很久,可是你也知道的,有人贪图云中夜,所以……”
“所以你就要用自己大半的寿命去施展生命转移吗?你别忘了,我才是族中最天赋异禀的人,为何不让我来施展。”隐洛己的嗓音里已经带了哭腔。
隐一忽然指着自己脸上的褶皱,笑道:“十三妹如此爱美,想变成我这样吗?”
隐洛己已是泣不成声。
隐一又接着说:“父亲本来就打算将族长之位传给我的,往后我便无需在外跋涉了,我虽然身体机能老朽了些,可是我的脑袋反倒越发灵活多智了。
治理神隐族,靠这颗脑袋便足够了。我还能活到王爷完成他的使命的时候,你又有什么可伤心的呢?”
说罢,他看向了夏渊。
夏渊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可是大概能猜到隐一是在安慰隐洛己。
“如此便可以了,剩下的,王爷按计划行事即可。”隐一淡淡道。
夏渊深深看了隐一一眼,又转头去看已经逐渐恢复了知觉的云中夜。
大家伙只感觉腹部升腾起一阵暖意,非但并没有它以为的痛苦,反倒异常的舒适。
它感觉自己的肚子里,有什么东西正在酝酿着。
当即抬起脑袋,朝引发这一切的男人看去,硕大的瞳孔里,揪杂了无数复杂的情绪。
第九十三章 往纪录·夏渊的武艺
让护卫们重新回到别院里,并且吩咐负责投喂的士卒,近日投喂的食物增加五成之后,夏渊便出了别院。
他先是送心神不宁的隐洛己回房,随后便找到了正在演武场中舞刀弄剑的曾伯。
赫连襟和斩言依旧在对战,两人身披沉重的铁叶甲,束发带在对战中滑落了也不曾理会。
豆大的汗珠从两人额间滑落,发梢湿沥沥一片。
两人试了一整日的手,十八般武器挨个试了个遍,此时见着夏渊进入演武场,急忙同时收势,齐齐沉喝着闪退一步。
手中的长枪抡了个圆满,散去余势之后,杵着长枪,气喘吁吁地抱拳行礼。
对战时候气还是顺畅的,猛然停下来,这气息反而接不上了。
而演武场边角上的曾沥却只是淡淡地朝夏渊拱了拱手,随即又继续挥舞起长剑来,并没有停下来理会夏渊的打算。
呃,这么一大把年纪了,还像个孩子一样生闷气。夏渊看到曾伯的反应,不禁心中好笑。
他朝赫连襟二人微微点头,朝曾伯走去,同时拍起了手掌。清脆响亮的掌声在演武场内不断回响,和着曾沥舞剑的呼呼声,倒也异常美妙。
“曾伯老当益壮,风采不减当年!当为我辈楷模!”
哪怕在生闷气,看到夏渊径直朝自己走来,还夸耀了自己一番,曾沥再也不敢托大,急忙倒垂着长剑停下,再次抱了抱拳。
“不敢受王爷的夸赞,如今已是老匹夫一个了,只期望这残朽之躯尚能支撑下去,也好服侍多王爷几年。”
夏渊轻笑一声,他听出了这老头子的弦外之音,无非依旧是在说先前赶他出去的事。
不过夏渊说的倒也并非完全是漂亮话,曾伯虽然已过大衍之年,在王府三位老臣之中,也是年纪最大的,可他的身躯瘦弱却不羸弱,依旧孔武有力。
沉重的长剑在他手中轻若无物,脚法灵活,手腕有劲,瞳带精光,闪转腾挪中将那长剑舞得呼呼作响。那一头短硬的白发更显英气,这么一望去,倒也真的是风采不减当年。
“我可从来不说假话。”夏渊微微一笑,从兵器架上抽了一柄长剑出来,抡了几圈试了试,适才看向曾沥,“许久不曾舞刀弄剑了,武艺也是曾伯教导的,不若来试试还了多少给曾伯?”
曾沥闻言,眉头一挑,随即手腕翻转,将手中的长剑重新举直了,目光灼灼地盯着夏渊。“老臣不会留手的,王爷可准备好了。”
夏渊郑重其事地扎起马步,曾沥说不留手定然就是全力以赴,在武艺上面,曾沥可是真的不会在乎什么王爷和家臣的身份。
夏渊自幼在他的教导下学习武艺,没达到他的要求时没少被揍过,他年幼懵懂,便去找父王告状,反倒又平白无故多遭了一顿打。
赫连襟和斩言发觉没自己啥事,便把长枪撂在兵器架上。
由于秋风徐徐,两人怕得卸甲风,便连盔甲也不卸,坐在木墩上,倚靠着兵器架,饶有趣味地观看场中的对招。
场中的对阵,是典型的年轻气盛的年轻人和经验老道的老卒之间的对战。
夏渊虽然师承曾沥,可是毕竟很少真正出手,所以招式已经忘了七七八八。起先看似扎起了马步,可守势守了没多久,就守不住了。
只得被迫发动攻击,来缓解曾沥的压逼。
两人虽然你一招我一招地看起来攻伐有序,可实际上,夏渊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后退了十数步。
他仗着年轻力壮,攻击看起来异常凌厉,可实际上却一点儿也不刁钻,每每都能被曾沥轻松化解。
还时常被曾沥发现破绽,反将一击,夏渊有时能堪堪化解,更多时候只能倒跌一步以求躲避。
曾沥的攻击看起来慢悠悠地,而且没有任何花哨的招式。
尽皆是剑势最为基础的扫,侧,横,点,挂,刺,崩,撩,抹等,他也从来不会做些什么旋身叠劲的招式,可饶是这样,依旧逼得夏渊节节败退。
场外的赫连襟和斩言看得连连摇头。
王爷的武艺倒也不能说倒退,但也就只是原地踏步而已,他们依稀记得夏渊十七岁开始就去四处游历,也就是说过了五六年,夏渊并没有什么长进。
他们几人虽说一把年纪了,可平日里依旧毫不留情地操练自己。
本就是悍匪出身的赫连襟和斩言,既不会琴棋书画,也没有什么特殊爱好,不练练武,还真不知道如何打发一天的时间。
曾沥自幼随着夏潜练武,算是夏潜的武伴童,因此学的都是些光明磊落的招式,所以夏渊的老师主要是曾沥。
可赫连襟和斩言平日里也会时常指点一下当时的世子殿下,因此他们也算是夏渊的半个老师,所以此时见到学生把自己教导的东西全部丢还了回来,他两人是有些郁闷的。
夏渊被曾沥完全压制,此刻都快退到赫连襟和斩言附近了。
这时候,夏渊的眼角瞥到了面色哀愁的两人,知道自己是真的没有取胜的机会了,除非是用些赫连襟和斩言教的,以命搏命的手段。
可是有什么必要呢?
他当即后退一步,躲开曾沥一击势钧力沉的劈砍,然后猛地将长剑丢在了地上。
这是认输的意思。
“看来,大部分都还给了诸位老师了。”夏渊朝三人抱了抱拳。
曾沥见夏渊扔了兵器,也将手中的剑丢在了地上,站在原地结结实实受了夏渊这一礼。夏渊行的是学生礼,在场的三个老头都是有资格受的。
“王爷的武艺,当真是一言难尽……”曾沥轻叹了一句。
“从今日起,我再做一回学生,还望三位师长,每日都能指点一二。”夏渊再度躬身抱拳。
见着夏渊朝这边躬身了,赫连襟和斩言急忙站了起来,不过依旧受了夏渊的礼拜。
“王爷怎么忽然间又想习武了?”赫连襟瓮声问道。
“因为我发现,武艺,当真是一件好东西。”夏渊笑了笑。
斩言也问了几句,但是夏渊笑而不语。
过了半响,夏渊才重新开口,“三位师长没有意见的话,此事便就这样定下来了。今日过来,其实是有事情拜托各位。”
三人面色肃穆了起来。
“其实也就是那么几件事,曾伯手中的偏西军此时四散在偏西十二域各地,我希望曾伯给他们传一些话。
让他们即日起,统计自己所在区域的民户,将偏西十二域治辖的所有子民,每家每户登记造册,老弱妇孺一个也不能遗漏。
此事,在旬日内完成,到时我要收到所有族民的名册。”
“统计名册的同时,一并统计各户所有的牲畜和能产粮食的土地规模,此事不急,可以造完名册之后再统计。”
“赫连伯伯和斩伯伯手中掌握着不泯骑,虽然人数不多,可尽皆是以一敌百的勇士,我希望他们不要荒废了自己的天赋。
自今日起,由两位伯伯督促,让他们所有人日夜操练,弓马骑射,刀枪矛盾,必须样样精通。”
“第三,王府的规模小了些,明日在附近招募些民户,将王府北面,西面和东面的围墙尽皆凿去,在原来的基础上再扩建五倍。
营建东西两个演武场,我所说的不泯骑的训练,就在这两处进行。”
夏渊说完,三人已是一脸骇然。
他们都不是蠢人,王爷刚从帝都归来,便下达了这样一番指令,再加上汉城归来的不泯骑对汉城发生的事缄口不提。
这个中缘由,他们此刻终于摸到了门道。
王爷回来之后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虽然依旧如同往常那样时常面露微笑,可是他脸上的青涩完全褪去,那笑容之下蕴藏的东西,他们再也捉摸不透了。
“还有一件事,曾伯等下便遣人去找十二族的单于,召他们七日后于王府议事,七日后正好是月夕节,理由便说是我邀请他们来赴月夕节的晚宴。”
三个老人面面相觑,夏渊也不说话了。
演武场外袭来一阵秋风,数片枯黄的梧桐叶被卷落在地面上,不时又短暂地扬起,又跌下,如此往复,沿着地面拖行到了众人的脚下。
“我要说的,就这么多,诸位等下便可以着手行事了。”夏渊转身抬脚。
“王爷!”曾沥喊了一声,夏渊回过头来。
曾沥弯腰捡起地上的两柄长剑,这才去看夏渊,“我想问王爷,夏启去了何处?”
曾沥听了夏渊那一番话,又看到地上躺着的两柄剑,这才想到了汉城归来之后,似乎并没有见到过那柄刀鞘也异常不凡的宝剑。
“丢了。”夏渊轻笑一声,随即回头。
丢了?曾沥满脸惊愕,这话说出来谁会相信?刚刚你还说自己从不说假话呢!
“我知道你们心中都存了许多疑惑。”夏渊已经走到了演武场的边沿,再走几步就要消失在回廊之后,那清朗的嗓音又响了起来。
“七日之后,在十二族单于的面前,我会告诉你们所有事情!”
语毕,夏渊的背影消失不见。
第九十四章 往纪录·祭拜先祖
第二日,夏渊真的像他说得那样,早早起来,在演武场内习武练剑。
三日后,曾沥找上夏渊,说很多人发现自家田里的蜀黎苗长势异常怪异,短短几日窜高了数尺。
听到这个消息,夏渊先是愣了愣,再回想起几日前隐洛己自己染发,当即明白了一切。
他让曾伯封锁消息,并告诉那些人这是因为今年的蜀黎种是稼灵修最新的研究成果,现于附近试种,因此不必惊奇。
往后几日,他看隐洛己的目光都带了几分心疼和难过,隐洛己也猜到了夏渊应该是知道了什么。
但是两人都对此缄口不提,最后两人相视一笑,所有的一切都在笑容中解释得明明白白了。
隐一在当日给云中夜施展完“生命挪移”之后消失了踪迹,就这么莫名地消失了,像是本就不存在这个人一般,也没有来向夏渊道别。
斩诺本来还来担心他们去汉城会耽搁许多日,没办法回偏西十二域过月夕节,未曾想这根本就不是值得担忧的事情。
月夕节是荒土人族的传统节日,白日里会祭奠家中的死者,而夜晚的时候,每家每户都会汇聚在餐桌前,备上一年中难见的可口佳肴,美酒香茶,一家人畅聊至夜半。
相月三十日左右,荒土夜幕上的月亮将会达到一年中最大的规模,人们常在皎月中看到斑驳的黑影,便有人说那是逝去的亲人的魂魄。
于是便在白日祭奠亡魂,夜晚再置办一桌丰盛的宴席,让逝去的亲眷看到自家的后辈亲人都团团圆圆,生活美满,以此慰藉他们的在天之灵。
此传统沿袭了数千年。
荒武纪九六九年,相月三十日,一年一度的月夕节。
夏渊依旧是早早地便起了身,不过今天他并未想往常那般赶去演武场练习。
夏氏的家庙建在偏西王府的东侧,这几天,王府北面和西面围墙已经被拆去了。
如今正在拆东面那堵,不过今日是月夕节,筑工们都休假了,所以倒也听不到什么嘈杂的声音。
不泯骑并没有休假,他们已经成了夏氏的家臣,和曾沥掌握的那只军队不同,那只军队顶多算是忠心于夏氏将士。
而不泯骑早在决定追随夏潜那一刻,就成了夏氏的家人,是和曾沥一样的阶级。
他们吃住都是在偏西王府,哪怕也身为人族,可他们并不需要回去祭奠他们的祖先。
所有不泯骑在夏渊的带领下,在夏氏的家庙外各执一支祭香,齐齐拜了九次。
随后便被夏渊遣散了,他们虽然是家臣了,却依旧没有资格踏入家庙,真要说的话,在场的家臣中,怕是只有曾沥有资历踏入那间不大的庙祠。
不过今日夏渊这个夏氏的直系血亲在场,也没有他曾沥的什么事了。
夏渊从曾沥手中接过了一把祭香,独自踏入了家庙。
他跪在仓黄色的蒲团上,手捏三支燃香,每磕三个头便将香插进一位先祖神位牌前的香炉里。
做完这一切,他重新跪回蒲团上,抬头打量供奉在家庙中央的夏氏先祖全貌图。
那是个按剑而立的武士,名讳叫作夏徨,是辅助君氏倾覆虢周王朝的武士,他腰间挎着的那柄宝剑,便是狮冶子所铸的名剑“夏启”。
是一幅等身天青水墨画,并没有鲜艳的色彩,可画作却依旧栩栩如生,人物的威严透过简单的线条从眼眸中迸射出来。
这幅画,来历也是不凡,是夏徨请当时一等一的画师天青子所作。
据说天青子那时已经八十九岁高龄,这幅夏徨的等身画,是他最后的作品。
因此单是从历史沉淀和名家的遗作两方面来看,这也是一幅价值无法估量的画作。
夏渊盯着先祖的眼瞳,脸色肃穆而坚毅。
夏徨的眼瞳,只是两个墨点,可那两个简单至极的墨点里蕴含的神态,却如何也探究不完。
从这个角度里看,是霸道,稍一眨眼,又变作了轻蔑,可是换个角度,又感到一阵孤傲扑面而来。
甚至,有时候又觉得先祖只是在看着前方发呆,瞳孔里没有任何神态。
您愿意看到这一幕吗?夏渊的目光深深陷入了夏徨的瞳孔中,他想在那双变化万千的瞳孔里寻找先祖对自己的看法。
可是这时候,那画像中的神态恰好处在发呆的时刻,夏渊的询问并未得到任何指示。他仰头半晌,目光在先祖腰间的挎剑上流转了片刻。
他不知道将先祖的佩剑输给君文会不会令得先祖在天之灵大发雷霆,可事到如今,他已经做了,也管不得先祖在天之灵会如何了。
他又点了三支香,磕了三个头,将它们插在夏徨神位前的香炉里,便当作是赔罪了。夏渊随即走到父王的灵位前,抬手搭在那长条状的木牌上。
成君国关于祭奠的习俗是,直系亲属死后,三年内为孝期,孝期内供奉的暂设牌位称作灵位,若是世家贵族,三年之后可设神位替代。
因此,夏渊娘亲的牌位是黑檀色的神位,而父亲的只是赤墨色的灵位。
夏渊感受着灵位牌上冰冷的黑漆,心底也不知道有什么要说的。
他还记得父亲让曾伯转述给他的话,“偏西十二域不是任何人的私领,偏西十二族的族人也有权力生存在这片土地上。
渊儿哪怕不能成为一代名主,带领偏西十二域朝更好的地方发展,至少也得让他维持现状,不让任何一个子民挨饿。”
“叫他不要嫌弃偏西十二域贫瘠而总往外面的繁华世界跑,不要对都城的权贵们抱有敌意,如今的夏氏再也经不起折腾了。
孤只有你一个儿子,不希望夏氏的香火在这一代断绝。曾经的兴盛就让它失去吧,没有能力夺回之前,好好经营偏西十二域。
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可亲可敬的,不要辜负了他们。”
每个字夏渊都记得清清楚楚,此刻在父王的灵位前,曾伯的转述便如同昨日之音般,萦绕在夏渊的耳畔。
父王不想光复夏氏吗?父王甘心偏居一隅吗?父王真的想让自己对那群寡廉鲜耻的老东西放下敌意?夏渊心底冷哼了一声。
这些问题的答案并不需要任何揣测,也无需须臾的考虑,夏渊知道父王是怎么想的。本来,他从沙漠中得到的秘辛是要第一个和父王分享的。
只是……只是父王并没有等到自己。
冥冥中,有一只不可见的手牵引着他进了西境沙漠,又引导他发现了那座遗迹。也许,这是他的宿命,他本就该独自成就这样的一番伟业。
都城的勋贵们从未将夏氏看在眼里,他们觉得夏氏始终都是活在夏徨的功勋荫蔽下,夏氏除了夏徨一个人拿得出手之外,后辈子孙都是棒槌。
夏渊对他们的看法嗤之以鼻,先祖夏徨确实功绩卓越,可他认为,死去的人就该沉寂下去,无论他是否伟大过。
没错,历史是由胜利者书写的,可飘渺不定的未来,惟有满腔雄心壮志之人方能驱动。
他们将会以异于常人的决心和毅力,使得世界按照他们的想法而前进。
曾经荒土的历史上有过这样的一群人,可是他们没有成功,因为他们丝毫没有意识到他们真正的敌人是谁。
他们在敌人控制下,又如何能成就自己的伟业呢?
夏渊抽回了的手,随即转身离去,动作干脆利落。
第九十五章 往纪录·与日同光
他退出家庙的门槛,走出几步忽然回身去看头顶那张直笃牌匾,“捧日之辰”四字以天青色的墨汁书写于异常珍惜的金丝楠木上。
匠人循着君履覆的笔迹,以阳刻的手法使那四个字耸立出来。
“辰”取了“臣”的谐音,君履覆异常信赖夏徨,赐下这块直笃牌匾,就是希望他的后辈子孙世世代代当他君氏的忠心臣子。
可君氏这两代的后辈似乎和他们的先祖意见相左了。
“赫连于何在?”夏渊仰头盯着那直笃牌匾,忽然低沉地吼了一声。
一直侍立在夏氏家庙外的赫连于当即浑身一震,长枪猛一蹾地,低沉地回应,“臣在!”
“枪给我!”
赫连于照做。
一旁的曾沥不明所以。
夏渊已经握住长枪的中段扬起了手,曾沥见着夏渊的动作,猛地回过神来。
可是他没来得及踏前一步,在他惊愕的神情中,夏渊的长枪呼啸而出,裹挟着一阵撕裂空气的爆响声,猛地钉在那面三百多年前御赐的直笃牌匾之上!
“嘭!”枪锋直没入“日”字,熟铁而制的枪杆挂在半空中,末端震颤不止。
“殿下!”曾沥嘶声大喊,瞳孔鼓涨,面色赤红。
夏渊不理会曾沥的嘶吼,直笃牌匾在这猛烈的一击中摇摇欲坠,可像是有什么东西托举着一般,它就是不掉下来。
“斩信!枪!”夏渊再喊。
“不可!”眼看斩信就要走去将长枪递给夏渊,曾沥慌忙冲过去拉住斩信,对着他咆哮道。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他对把长枪递给夏渊的赫连于也怒目而视,“那是夏氏家庙的牌匾,是成君大皇帝的御赐之物!怎敢损坏!”
可是斩信对他的咆哮无动于衷,他只知道听命于王爷,君谏以及那满朝文武在汉城宫的嘴脸他依旧历历在目,这样的皇族赐下的东西,不要又何妨?
他看到夏渊回过身来,便将手中的长枪抛了出去。
曾沥无力地看着长枪在空中划过一道并不优美的弧度,随后稳稳地落在了夏渊的手中。夏渊并未迟疑,借势旋腰,奋力一掷,枪锋在曾沥绝望的眼神中,嵌入了“辰”字之中。
随即本就摇摇欲坠的直笃牌匾轰然跌落,枪杆先与地面相击,发出叮然的响声,接着便是沉闷的木板撞击声。
在这间家庙的门楣上挂了二十年的直笃牌匾首次坠地。
夏渊上前,踩着牌匾奋力拔出长枪,猛地再次刺了下去,漆皮四溅,木屑翻飞。曾沥想冲向去阻止夏渊,可原本被他拽住的斩信反而倒过来死死地拽着他。
夏渊不停地朝着同一个地方刺出长枪,他不理会手臂的酸痛,也不将被枪杆磨破的手掌放在心上。
他只是不知疲倦地刺出一枪又一枪,直到所刺之处的裂痕越来越深,越来越长!
他咬牙屏息,手腕翻转,将手臂缠上枪杆,随即朝那裂缝中刺出了势钧力沉的一击,旋即猛然一绞,直笃牌匾顿时四分五裂,另一柄长枪也从其上脱落,轰然砸在地上。
至此,三百年历史的直笃牌匾沦为废木一堆。
夏渊杵着长枪长喘了口气,背脊挺得笔直。
曾沥浑身瘫软,若不是斩信拖着他,他就要滑落在地了。
“斩诺!还要多久?”夏渊第三次低吼。
“臣在!”斩诺不知何时已经抬着一张木板与曾沥擦身而过。
“将它挂上去!”
赫连于端了梯子来,和斩信一同将那张破旧不堪的木板挂在了原先直笃牌匾所在的位置上。
那是夏渊在汉城时让斩信去讨来的食案,他今日祭拜家庙前便锯了那四只案角,在上面写了四个字。
字体说不上有多优美,可是能感受到笔力的遒劲,每道笔画都墨色饱满,入木三分!
夏渊负手转身,并未贪看那块破旧的木板,他与呆立原地的曾沥擦身而过,后者完全没有在意他。
曾沥的全部心神已经被木板上所书的东西死死揪住,那块破旧得似乎随时会碎裂的木板上,赫然写着四个煌煌大字。
“与日同光!”
……
偏西十二域今年的月夕节,有些格外不同。
十二族单于首次受邀,入偏西王府,参加偏西王举办的家宴。
当夜,十二族单于所在的正殿,殿门紧闭,殿内点了十三盏长枝灯。
除了五位统领,剩余的四百五十七个不泯骑,披甲执锐,个个腰悬宝剑,手拄长枪,在离正殿三丈之外,将那正殿交错围了三层。
所有人都在冷峭的秋风中神情肃穆地盯着前方,哪怕是一只苍蝇,一只蟋蟀,也会被人摁死,没有任何活物能突破他们组成的屏障。
除了当事的十九个人,没有任何人知道那晚大殿内的谈话内容。
只是从那晚之后,偏西十二域就开始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最明显的一点就是,本就土地贫瘠,连现今的人口都只能勉强混个半饱的偏西十二域,人口逐年激增,似乎家家户户都在卯足了劲造小人。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
要想成就大事业,必须得拥有人心和钱财,而这两者,夏氏尽皆拥有,虽然他们不知道王爷所说的钱财从何而来,但是并没有人怀疑夏渊的话。
无论是不泯骑还是偏西十二族,都是因为夏潜才能存活至今,再加之夏潜二十多年的经营,偏西十二域的族民对夏氏的忠心程度那是毋庸置疑的。
两者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夏渊没理由在夏潜孝期还未结束前就败坏他留下的家业。
是夜,晨曦微白时,殿门还没有丝毫动静。
直到三时三刻,在数声高昂的鸡啼中,厚重的殿门才被人从内推开,十九个双眼布满黑眼圈的男人适才迈了出来。
而那一刻,十二族的单于才看到了殿门外层层矗立的数百精卒,他们一整夜纹丝不动,如同铁水浇筑成的雕塑,愣是没有发出丝毫声响。
所有人左手按剑,右手擎枪,连手抓在枪身的位置都一模一样,手肘弯曲的弧度也是整齐划一。
他们当即感叹,若是此军规模再大百倍,大事必成。同时十二族的单于也意识到,王爷对此事有多重视,连商议的时候都派人里三层外三层地将他们保护起来。
直到很多年之后,有个还活着的单于偶然间向夏渊提起此事,说陛下当年有些过于谨慎了,毕竟议事是在王府内的,而且偏西十二域的所有族民都对夏氏忠心耿耿。
不过那时候的夏渊诡异地一笑,反问道:“你以为我安排人守着,只是为了保护你们?”
那个单于先是愣了一息,旋即整个人不寒而栗。
这些,都是后话的后话了。
第九十六章 往纪录·夏渊的谋划
当夜,等十二族的单于散去之后,夏渊单独召见了斩诺。
召见的地方是一处偏殿,这时候十二族的单于和其余不泯骑早已退去了。
“殿下?”斩诺跨进门槛,略微迟疑了一下。他还没从夏渊方才那番带来的震撼中回过神,眼里浮现的是王爷描绘的,偏西十二域辉煌的未来。
而此刻,他心中略微忐忑,并不知王爷额外召见自己究竟为何。
“过来。”夏渊并未回头,双手撑在一张方桌上,低垂着脑袋。
走近了,斩信才发现那木桌上平摊着一张地图,看清上面的内容后,他的瞳孔猛然一摄。
那并不单单是成君国的地图,硕大的羊皮纸上,囊括了荒土全貌。九大帝国,八十一小国,尽皆被标注其上。
王爷要倾覆君氏的王朝,看荒土诸国图作甚?
“斩诺,你的武艺如何?”夏渊忽然抬头。
斩诺没料到王爷会突然问这种没有由头的问题,他被夏渊眼瞳中的锋芒蛰得眼涩,便眨了下眼,“比之赫连于,有所不及,比之兄长的话……略胜一筹。”
他挠了挠脑袋,有些窘迫。幸而兄长不在此处,否则自己又得挨一顿揍了。
不过,他说的倒也是实话,别看他平日里嬉皮笑脸的,可第二代不泯骑中,就数他和赫连于武艺最强。
“比之我呢?”夏渊又问道。
“呃……”斩诺犹豫了一下,随即咬了咬牙关,从牙缝里吐出几个模糊不清的音节,“犹有……胜之。”
尽管斩诺的音节模糊不堪,夏渊依旧听了出来,他反倒轻笑了一声。
这一笑,斩诺心底更瘆得慌。
“你倒也毫不遮掩,不过说实话没人会怪罪你。”
斩诺松了口气。
“对于这个国家,你知道多少?”夏渊收敛神色,盯向斩诺。
斩诺循着夏渊的指尖看去,沉吟了片刻,“位列九大帝国之首,曾经同时拥有两大名将,严面昴虎祭殇,箕水野豹荆云铎。
两人皆受神谕敕封,名列荒土名将录。更有被奉为黎民相国的天下第一权臣钟离懿。
而严面昴虎祭殇十余年前被派去征战沧溟族,最后听闻全军覆没。”
斩诺看向夏渊,他还知道一些,只是不清楚王爷想听哪方面的。
夏渊没有接着问他,反倒轻叹了一句,“可惜了,他们还有正值壮年的箕水野豹和黎民相国。不然……”夏渊没有接着说下去,他再度低头盯着那张地图。
成君国的正北方依旧被遮天山脉阻挡,山脉之后便是大海。
也就是说,成君的北部边陲并没有与任何番属小国接壤。而东北方向,也是如此,芜江的一条分支秦河作边界,河对岸便是如今的第一帝国赤县。
成君国更远处,是九牧帝国,但其国主牧朝歌正值壮年。
青雍帝国历来女主当政,男性地位并不高,掌兵权的历来也都是女性。
华嫘帝国的国主前些年驾崩了,如今是皇太后执政,是个心狠手辣同时猜忌心颇重的女人。
而柏襄帝国离成君太远了,也没有什么价值。屠涅和蛮西帝国更不消说了,以人族的身份根本混不到高层。
于是夏渊把目光重新投到成君帝国的南方,在七个小国的缓冲后,那里便是九大帝国中的另一个——禹迹。
夏渊食指点在禹迹的国都禹甸城上,再问斩诺,“你对这个国家又知道多少?”
斩信等夏渊重新开口等了许久,可此刻却发现自己根本回答不上夏渊的问题。
他之所以了解赤县,那是因为赤县帝国的名头实在太响亮。而且他先前提到的两位名将,皆是天下武人追崇的对象。
但禹迹,排在九大帝国的最末端,国力犹在成君国之后,斩诺又怎会闲得无聊去了解。
夏渊看出了斩诺的踌躇,便也没有为难他,自顾自地说道:“禹迹帝国的掌权阶层**不堪,据说国库空得能跑耗子。
皇帝只能带头卖官鬻爵,大大小小的官爵尽皆明码标价,内廷的相位甚至只需万两黄金即可易得。
而且皇帝还是个病秧子,子嗣又不昌。”
夏渊轻点食指,稍稍停顿了一下。斩诺一边听,一边揣度夏渊给他说这些的意图。
“这样一个国家,还能位列九大帝国。”夏渊似笑非笑地看向斩诺,“你可知道为何?”
斩诺盯着羊皮卷看了半响,忽然上前一步,手掌按在成君的疆域上,“因为成君在中间挡着。”
“没错!正是因为成君在中间挡着。与禹迹毗邻的另一个帝国是蛮西,可丘黎族并不热衷于开疆拓土,因此其他大国若想倾吞禹迹,除了借道中都,只能借道成君。”
“中都是神谕塔的辖属之地,鲜有国家敢不经神谕同意变让军队踏足中都。
而成君和禹迹的国力如今排在九大帝国末端,如同两个难兄难弟,成君又怎可能放其他国家入侵禹迹?两国国主素来交好,求得就是个相互扶持。”
“因此禹迹帝国虽然摇摇欲坠,可依旧名列九大帝国。”
“可就是这样一个打仗屡战屡败的国家,却十分崇尚武艺,每年都要举办演武大会,皇帝常常莅临,亲自挑选武艺高强之人充作亲信。在禹迹国,你若非家财万贯,想要出头便只能参加演武大会。”
听夏渊这么一说,斩诺忽然就有了疑惑,“王爷,既然是个崇尚武艺的国家,为何战争又总是失利?这么多年来,没有出过哪怕一个位列名将录的将军?”
“有武艺并不代表有谋略,有钱人都去买了官爵,穷苦人家能习武已是一等一的难事,又能去哪里学习兵法谋略?
而沧氏皇族代代都是病秧子,害怕武将得了兵权以后会拥兵作乱,因此每有大战必派一监军随行。
那些监军的官爵皆是重金购买的,期望那些棒槌懂什么兵法谋略?而偏偏这种人又最喜欢在战场上指手画脚。
你想想,这样的统军高层如何能打胜仗?”
“战败了皇帝又得杀人泄民愤,那杀谁呢?当然不可能杀他的财主们,于是领军大将便成了替罪羊,正因如此,禹迹虽然年年举办演武大会,可国内的武将依旧寥寥可数。”
斩诺轻点脑袋,只是依旧不明白王爷向他说这番话究竟意欲何为?
夏渊手指下移,指尖停在一处绿色标记之处,依旧是在禹迹境内。
“禹迹看起来并没什么值得称道的地方,可是世人总会被它孱弱的外表所蒙蔽,又有几多人还记得禹迹这块疆域为何能最初能位列九大帝国?”
夏渊抬手,又猛地戳了下去,指尖稳稳落在那处绿色标记的位置。
“这片地方,唤作圣西明亚,是全天下最大的草场,拥有它,就能培植出整个荒土最强大的骑兵!”夏渊目光灼灼,语调斩钉截铁。
斩诺浑身一震。
当年夏渊游历至圣西明亚,被那万里翠绿震惊地久久难以平复,站在圣西明亚的边缘,放眼望去,视野无需任何起伏,几乎能将目光直送到草场的尽头。
那仿佛是一张平坦得没有丝毫褶皱的绿布。
夏渊去的时候,正值春季,目力所及,皆是绿茵,万物复苏,草长莺飞,当是人间神居处。
可就是这么一处水草肥美的草场,被现任国主沧有弈将大部分圈为皇家狩猎场,丝毫发挥不出它本来的作用。
荒土大陆有两条大河,皆是起源于遮天山脉,一条叫芜江,一条叫荒河。
荒河是一条宽广曲折的大河,途径禹迹,却没有像芜江那样纷繁复杂的分支。
沧氏立国之初,历时十五年,凿出河道给荒河开辟出了一条支流,称作洪渠,流经那时土壤并不算肥沃的圣西明亚,最后汇入大海。
从此,圣西明亚被荒河主干道和新开劈的洪渠呈三角状包围起来,数百年滋润下来,那边土地被称为天下最肥沃的土地都不为过。也正是如此,圣西明亚又被称作河间草场。
不泯骑的坐骑,便是产自河间草场圣西明亚。
所以……
夏渊霍然抬头,“从今日起,偏西十二域不再有斩诺这个人,你将成为禹迹藩属国的一个穷苦习武人,在父母意外身亡之后,去禹甸城参加宗主国的演武大会。”
“然后,你会大放异彩,被沧有弈赏识。
随后你会被他引为心腹爱将,你将劝谏沧有弈在圣西明亚培养优良战马,经过一些年的经营之后,你将主动挑起禹迹国与藩属国的战争。
在我登顶汉城山之前,你要将禹迹国周边的小国尽皆囊括进疆域内。
你会告诉他们,从今天开始再没有所谓的番邦,只有一个新的属州,如若不从,你将让他们在臣服和灭亡中二选其一。”
夏渊的嗓音异常沉猛有力,每个字都像是一柄凿锤般,猛地砸在斩诺的胸膛上,震得后者连连跌退。
“你将成为禹迹朝堂上最具权势的男人,若是沧有弈中途病卒,你将扶植他的儿子登基称帝,若是他生不出儿子,你要在沧氏皇族中挑一年幼之人继位,你将尽心辅佐他,将禹迹国打造成一个人民富足,兵马强健的国度!”
夏渊说完了,余音犹在偏殿内回荡。
斩诺艰难地吞了一口唾沫,颤颤地蠕动双唇,“为何选我?”
大兄心思缜密,武艺虽然不算顶尖,却也依旧不凡。
再者,赫连于武艺超群,更是精通兵马谋略,心思缜密程度也与兄长不相上下。他二人,哪个不是这项任务的最佳人选?王爷为何要派遣自己这个百无一用的家伙去?
斩诺深知这个任务的艰巨,可也感受到了王爷对他的期望之大。他本以为自己在汉城做了蠢事之后会被王爷厌恶,可结果是夏渊依旧委任了如此重要的任务给他。
夏渊也看出了斩诺的疑问,“赫连于留在偏西将要成为军中的支柱,至于斩信,他和赫连于一般,心思过于缜密,行事异常谨慎,反倒容易被禹迹朝堂上某些真正精明的人瞧出端倪。”
“可你,一看就不像是能当细作的人……”夏渊把手搭在斩诺的肩上。
斩诺被夏渊最后一句话兜起了笑意,可他硬生生将它憋了回去,猛一抱拳,就要单膝跪地表决心,可夏渊一把托住他,盯着他的眼瞳。
“不必多说。”
“活着便好。”
斩诺闻言,鼻腔里酸意盎然,眼前便罩了一层水雾。夏渊在他肩上拍了三下,随即转身离去。
自那天起,偏西十二域再没有一个叫做斩诺的年轻人。
第九十七章 往纪录·一道遮掩
素月十日,偏西王府。
“殿下!”
夏渊提着锄头,刚想去王府刚营造的花圃里伺弄他的七彩蓼色花,半路便遇到了面色匆忙的曾沥。
“殿下!”曾沥四下环顾,发现周围并没有其他身影后才面色凝重地开口,“最近有人在偏西十二域散播对王府不利的消息。”
“嗯?”夏渊双手按在锄头的木柄末端,饶有兴趣地看着曾沥。
“说你故意羞辱帝都御使,去汉城觐见时又在大殿上肆意辱骂汉城权贵,并且顶撞皇帝,曲解皇帝帮你调教驳马的好意,导致皇帝一怒之下增加了偏西十二域的赋税。”
“呵。”夏渊听了,不怒反笑。
“你倒还笑得出来!”曾沥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模样,舆论的威力有多大,他是清楚的。
特别是那些略有那么一丝根据的造谣,更容易迷惑民众。
若是造谣者真的把谣言传开了,保不准偏西王府在域民们心中的威望会跌落谷底。
忠心偏西王府的一回事,关系到他们自己的生计时,又是一回事了。
汉城的赋税一增加,代表着偏西十二域的赋税也得随之上涨,这意味着他们会有可能挨饿,饥荒的恐怖,没有人愿意再体验一回。
有句话叫做人心叵测,哪怕偏西十二域的人再怎么记偏西王府的好,难免心中也会生出厌恶和隔阂。
而若是得不到整个偏西十二域的拥戴,夏渊又如何起事?
所以曾沥听到那些谣言的时候,心急如焚,替夏渊感到一万个担忧,谁知道夏渊竟然毫不在意。
“你不觉得好笑吗?”夏渊反问了一句。不过他倒也没有想到君谏的动作如此迅速,他派去和二皇子交涉的斩信昨日才离开王府,帝都的消息便已经传了过来。
曾沥怒目而视。
“呵呵,用不着担忧,你觉得有人会相信吗?”夏渊不以为然。
隐一回了神隐族,但是紧接着便有更多的神隐入了世,其中负责揪出偏西十二域的密探的,便是其七弟,隐七。
那些潜伏在偏西的探子本来一时还难以揪出来,可借着这番机会,能省去隐七许多功夫。
“偏西十二域的名册也都登记完了,整个偏西十二域有八千七百五十百户,共计五十六万八千九百三十一人,谁又能保证所有人都不相信?”曾沥有些不依不挠。
人丁造册的工作,在一千多兵卒的日月统计下,前几日便已完成,这些数据和夏渊心中的猜想出入不大。
虽然看似很多,可实际上这是整个偏西十二域的人口了。成君东部,一个域或者一座城,便有远超这个数量的人口!
因此,距离夏渊的期望,还有很远。
“我说了这不是问题,各族单于会保证治下的族民不会相信那些鬼话,说起来,你反倒让我想起了一件事!”夏渊眉头一挑。
“前些日定下的生育政策,我有一点没有考虑周到。”那天的彻夜长谈,夏渊并没有将自己掌握的东西和盘托出,只抛出了足够吸引各族单于的一小部分。
关于金矿的事情,夏渊也没有细说,只是向所有人保证了钱财的充足。
他已经派了赫连于随隐五去探查那座所谓的金矿,待得赫连于归来,便能知道那座金矿的规模究竟有几何。
丘黎族人最喜爱的便是那种金灿灿的金属,他们的恨不得连王殿都尽皆用黄金筑造,因此只要费些劲,将黄金运去蛮西和屠涅,便能想办法获得钢铁和粮食。
锻造出来的盔甲倒是可以藏匿起来,可粮食却是要分发下去给人吃的,人口的增长可不好隐瞒。
神隐族也没办法将来偏西十二域游玩的旅侠也给控制起来,遮天山脉和西境沙漠对旅侠们的吸引,永远都不会减弱。
“欠北都的钱款还有两年才还清,我需要你去一趟北都,和灵修塔的稼灵修续约,让他们继续研制更高产量的蜀黎,产量每提高一层,我们可以付五年的税赋。”
曾沥蹩了蹩眉头,旧账都尚未了清,这就又要摊上新债了。
“我似乎记得稼灵修说过,蜀黎在偏西的产量已经到了一个阈值,若非土壤质量得到改善,产量无法再作突破了。”曾沥说道。
“我又不是真的需要蜀黎的产量增加,丘黎族好食肉,蛮西和屠涅却又多良田,其境内居住的人族每年所种的粮食多不可数,甚至卖不完的还洒进河里喂鱼。
只要我们有了钱,又何愁没有粮食?”
曾沥稍一思索便明白了夏渊此举的深意,偏西十二域需要一道遮掩。
而有了稼灵修的掩饰,粮食的增加便有了借口,偏西十二域的人口增长现象,看起来也会稍稍合理一些。
而夏渊考虑的,又还有一方面——以后偏西的蜀黎苗再出现上次那种一夜窜升的事情,也好有个托词。
因此,这所谓的加一层产量付五年赋税不过是块遮挡布罢了,蜀黎的产量究竟还能不能增加,他是不大在意的。
当然,要真能加,也是好事一桩。
“只要酬劳到位,横竖不都是灵修们的一张嘴,你只要让他们开口说能增加即可,实际操办起来,会给他们留足余地的。”
夏渊撇了撇嘴,“你此去中都,倒也不必遮掩,就是故意要人知道偏西十二域又找稼灵修培育庄稼了。”
曾沥随即也不再多言,点了点头,与夏渊擦身而过。
……
素月二十日,汉城。
君文看着那道偏西十二域来的背影逐渐消失在自己的的视野里,神情玩味。
通过赵昌,他也知道了父皇在偏西十二域散播谣言一事。
他本以为此举并不会有什么成效,毕竟听说上一任偏西王在那破陋之处深得民心。想要靠几句谣言就动摇偏西十二域的民心并不是一件易事。
他忽然将手攀上腰际,感受着剑柄冰凉的触感以及那精雕细刻的纹路,轻噗了一声。
本来得到“夏启”之后他心中对于驳马的渴望也就弱了几分,可眼前那逐渐远离的背影却又将他心里的**完全点燃了起来。
那是偏西王派来的说客,想和自己达成一项交易——用驳马,换取赋税的减免。
君文下意识就觉得是父皇的谣言在偏西十二域产生了极大的负面影响,因此那偏西王才会服软,仔细一算来,这时间倒也吻合得上。
君文心里越想越舒畅,等眼前的背影完全消失之后,立即出了皇子府,他要去找大辅宰商议此事。
他记得父皇的本意,是要杀了那驳马的,他暂时还不敢去找强势的父王讨价还价。
父皇宁愿听大臣的谏言,也不愿意儿臣们对他有任何质疑。
第九十八章 往纪录·论夏渊
赵昌在和君文商议完之后,立即便入宫求见君谏,将偏西王的举动一五一十地告知了皇帝,当然,隐瞒了二皇子对他的要求。
半躺在软榻上的君谏重咳了几声,他用力一攥,藏起了软绢上的血迹,看向拢手立在台阶下的大辅宰,“这么说,他夏渊最后还是服软了?”
他对夏渊找的是自己的儿子而不是自己心有芥蒂,语气便也有些厌烦。
“陛下的计谋取得了不错的成效,偏西王定然发觉自己承受不起这个后果!”赵昌也察觉了皇帝嗓音中的情绪,当即小心地道。
“想来他也是畏惧陛下的隆威,因此才想通过二皇子从中斡旋,陛下毕竟是他的主子,像他这种没见过大世面的乡野粗俗,哪里敢直面自己的主子呢?”
听了赵昌的话,君谏心中的恼火消散了一些,虽然面色依旧冰冷,可看向大辅宰的目光已经却也缓和了许多。吩咐内侍给赵昌辞座之后,他才重新开口。
“对于此事,你有……咳咳”
“你有什么……看法。”君谏双唇苍白,咳得浑身猛颤,血水已经完全浸透了手中的丝绢,可是他将它捏成一团,脸上依旧露出威严的神色。
赵昌不敢抬头直视皇帝,可是也听到了君谏那异于平日的重咳声,当即挑了挑眉头,斟酌了半晌,才开口道。
“臣以为,可以答应那偏西王的要求,毕竟我央央成君并不将它偏西十二域那点小小的税赋看在眼里,至于那夏渊有可能作乱一事,在微臣看来也是站不住脚跟的。”
“哼?为何?”之前还定下了计谋说是要让那偏西十二域乱起来,现在事情刚刚有了好兆头,难道真的要为了那么一头畜牲放弃?
“首先,雄主应当拥有的隐忍和谋略那夏渊尽皆不曾具备。
上次觐见,他受了些屈辱便在第二日离开汉城,如此明目张胆地表达自己的不满,是为喜怒流露于表面,不具备隐忍。
其二,在陛下出了传播谣言之计后,他并未想出有效的解决办法,只能献上驳马祈求陛下的宽恕,从这点看来,是为没有谋略。”
“再加之,偏西十二域一向贫瘠,人口稀少,无才又无财的偏西王,是掀不起什么大浪的。”
“照你这么一说……那夏渊就是个废物了?”
“倒也不算是个完全的废物,夏氏戍着偏西边陲,安抚下了那些蛮夷,倒也给西部带了些许年的安稳。”赵昌回答道。
“咳咳……你倒还为他夏渊说起话来了!”君谏冷哼一声,随即又重咳嗽了几下。
赵昌心头一凛,额头险些渗出冷汗,没想到自己口急随意一说,便引起了陛下的不满。
没错,他刚刚确实算是在为夏渊说话。为何如此呢?
因为,在君文来找他之前,他收到了一封简信,纸条上只有两个字——“尸体”。
而那两个字,就是赵昌此刻帮助二皇子的其中一个缘由。
当然,那两个字顶多起到了一种推动的作用,赵昌这些日在府上思索了许久,得出了一个结论——君谏看样子即将不行了。
在这种紧要关头,他必须要更加认真地帮君文办事。
最后,君谏同意,只要偏西王献上驳马,可以减免那额外增加的赋税。
至于夏渊提出的要求减免偏西十二域所有赋税的要求,无论是君谏还是赵昌,都是考都没考虑过的。
赵昌起身准备告退,可是忽然又犹豫了一下,君谏看他欲言又止的模样,便呵斥了一声,“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被皇帝这么一呵,赵昌反倒下了决心,猛一咬牙,抱拳埋首道:“关于储君一事,还望陛下早做定夺。”
虽然君谏对二皇子确实颇为喜爱,但是一日没有确定储君,赵昌心里就一天不得安稳。
新皇登基,势必要培植自己的心腹,而旧朝的老臣,一向是不讨喜的。他必须保证自己押对宝了,只有押对宝,他赵府才会一直富贵下去。
谁知君谏听了这话,又是一声厉喝,“没事禀报,就给我滚下去。”
他才过六十大寿,心底是不愿意承认自己将会不行了的。
尽管这几日他感觉到了自己的身体越来越疲惫虚弱,甚至出现了幻觉——他夜晚忽然醒来,觉得屋外有黑影闪过,但是喊人察看之后又什么都不曾发现。
可他坚信自己的身体还能调理回来,他已经派人去北都请澜渊子了,在当世第一药灵修的调理下,他觉得自己还能再活几年。
而此时立下储君,对他而言不是一个好的兆头。
因此听到赵昌此话,他才会一时盛怒难挡,当即又重咳了几声。
“陛下保重身体,臣,告退。”赵昌自知今日得不到什么结果了,也不敢再触怒皇帝,当即恭敬地倒退而去。
……
赵昌把消息传递给君文,君文再派人告知了那夏渊派来的说客。
然后,斩信就回到了偏西十二域,将汉城的一切转述给夏渊。
时间又过了半个月,在达到曾经和隐一约定的时间之后,夏渊来到了云中夜所在的别院。
虽然即将把云中夜献去汉城,可是云中夜所在的别院却没有拆去,反倒是经过了一番改造,修缮成了一个真正的大型马厩,竹篱也被换成了精心雕刻的石栏。
此刻,夏渊站在云中夜的面前,手掌抚在云中夜略微棘手的脸庞上,目光落在它那隆起的腹部上。
“大家伙,要辛苦你一趟了。”他拍了拍云中夜的脸颊。
云中夜歪着脸蹭了蹭的手掌,硕大的赤红瞳孔里,流转着信任之情。
夏渊轻叹了一息,虽然他十分抵触伤害云中夜,可为了完全打消汉城对他的顾虑,他不得不如此行事。
这几日,他已经陪着云中夜逛完了偏西十二域景色秀丽的地方——虽然这样的地方并不多。
隐一派了二弟来负责此事,夏渊把云中夜的缰绳交给了那个浑身笼罩在灰袍中的小个子,和隐洛己一同看着那一人一兽的身影消失在视野中。
云中夜被隐二牵引着,却一步三回头,嘴里发出微弱的呜呜声,不舍地看着夏渊和隐洛己。
往日那充满威严和戾气的瞳孔里,此刻布满了委屈。它知道自己身体正在发生的变化,它也能大概能理解主人将要自己去做什么。
没错,它只是一头畜牲,可它却是一头有灵性的畜牲。真到分离的时候,它也会不舍。
往日虽然只能住在这个窄窄的别院里,可好歹能时常见到主人和隐洛己。更是能和隐洛己偶尔出去撒一下野,如今,它就要离开了,委屈和不舍自然就流露了出来。
“要不,我们不将它送去汉城了吧!”隐洛己和云中夜那水汪汪的大眼睛对视,感动不已,扭过头来看向夏渊,眼里也啜满了泪花。
“放心。”夏渊搂过隐洛己的肩膀,轻声道:“它很快就会回来的。”
可这句安慰的效果微乎其微,云中夜的模样委实惹人怜爱了些,特别是对隐洛己这样容易被触动的女子。
“二兄,你下手可轻点!”她忽然对着那道远去的背影遥遥喊了一句。
隐二回过头来,帽兜掀开一线,嘴角咧开一道浅浅的笑容。
第九十九章 往纪录·暴怒的君文
自云中夜离开偏西十二域,又过了十来日。
帝都汉城。
君文领着数十个宫廷侍卫在城门外翘首以盼,脚下跺着焦急的步子。
自从收到偏西王的消息,说那驳马已经在运送途中了,君文就没有睡过一日舒服觉。
日日都惦记着那驳马,甚至差人从灵修塔的藏中翻出了有关驳马的图册,有事没事就翻上一翻。
如今那一刻越发临近,他更是完全冷静不下来。
他前几日按耐不住,已经差人去迎接那些偏西来的人马,若是消息没有偏差,驳马近日便将抵达汉城!
侍卫头子笑了笑,“殿下,要不还是回车辇内呆着?外头秋风冰寒,怕伤了身体。”
他们都在寒风中等了大半个时辰了,他巴不得二皇子会车辇内消停一会儿,他们站得也不用那么紧绷绷地了。
君文睖了他一眼,攥了攥拳头,显示自己强健的体魄,“你看本皇子像是畏惧风寒的模样吗?”
侍卫头子苦笑,便也不敢再开口劝谏。
就在他们说这话的功夫,远处依稀出现了几点模糊的黑色,君文猛然顿足,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些黑影。
待得那些人逐渐接近,君文心头一喜,立即飞身上马,猛一甩缰绳。
险些撞上那领头的卫卒时,君文才猛勒缰绳。他座下的也是一等一的好马,急停猛启之类也十分娴熟。
当即长嘶一声,人立而起,在君文勒了缰绳之后硬是没朝前多挪动哪怕一丝。
领头的卫卒穿着铁叶攒成的黑铠,和那夜与他交手的赫连于一般无二,可其身后却再没有了这样的身影,余下的皆是自己派出去的人。
此刻见了君文,他们翻身下马,一个个神色怪异,不敢开口。
君文朝护卫的队伍里扫了一圈,并没见到任何与驳马相关的事物。当即扯直上半身,猛地喊了一声,“我的马呢?”
领头的偏西卫卒骗腿下马,朝队伍末端那辆巨大的平板双轮车走去。君文的目光随之移动,直到那家伙掀开了遮盖在平板车上的帷幕。
君文见到帷幕之下的景象时,浑身一震,神情彻底呆滞。
而此时,他的护卫们才跨马追赶了上来。等他们看清那木板上所载之物的时候,一个个也都如同君文那般,愣在马背上不知动作。
那木板上,躺着一具庞大的尸体。
浑身插满了箭矢,腹部甚至被划拉出了一道长达数尺的口子,血液已经凝结了,肠子和内脏半挂在那道巨大的伤口上。驳马闭着眼,浑身见不着丝毫生气。
君文最先回过神来,神情狰狞地飞身下马,嘶声咆哮道:“我的马,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此刻终于见到了朝思暮想的异兽,可君文却怒火攻心,几欲杀人。
他冲到那木板旁,揪着那唯一的偏西士卒的盔甲,恶狠狠地逼问道:“为什么!”
“二皇子殿下,半途遇到了匪徒……”士卒支吾道。
“匪徒?”君文蹩着眉头,气血上涌导致脸色涨红,“匪徒为什么会杀了我马!你们又不是护送钱财!”
“我等有一辆用来载营帐以及吃食的马车,匪徒也许认为里头装的是钱财,毕竟,由十数个兵甲齐全的士卒护送,任谁都会觉得马车里藏着珍宝……”士卒谦恭地答道。
“那你为什么没有死!”君文咆哮,另一只手猛地抽出夏启,高高地扬起就要劈砍下来。
“路上饮水喝尽,我和另一个弟兄绕路去河里取水,等我们赶回去的时候,弟兄们已经遭歹人偷袭而亡,云中夜也在混乱中身中数箭,挨到我等赶回去的时候,它便咽了气……”
士卒并不畏惧君文的宝剑,说完之后转头去看木板上的云中夜,神色凄凉。
君文见他这番模样,虽然心头依旧怒极,却也不好再继续揪着对方,当即垂下长剑,松开了手。
“那些贱匪未曾发现财宝,还狠心地摧残云中夜来泄愤。”卫卒盯着云中夜腹部那道巨大狭长的刀口,又补了一句。
“还有一个人呢?”君文倒提着长剑,冷冷地盯着那士卒的瞳孔,另一只手死死攥紧了,努力压抑自己澎湃的怒火。
“我让他收敛了弟兄们的尸体运回偏西十二域,而我心里想着,护送驳马是王爷交代的任务,无论如何也要给二皇子一个交代,因此才将……才将云中夜的遗体运了过来。
快接近汉城的时候,才遇到二皇子派来的人马,这么想来,我等真是愧对王爷和二皇子……”
那士卒凄入肝脾,悲伤欲绝,似乎在懊悔自己为何还活着。
“你们走的是哪条道……”
“受了王爷的吩咐,沿着邙山,走青梧一道,遇袭的地方,便是在邙山道附近。”
“为何走那么偏凉的道路?”君文神情一愕,随即怒火再也压抑不住,蹭蹭窜到了天灵盖,他猛地一巴掌砸在那士卒脸上,唾沫四溅地咆哮道。
“为什么不走河涧线?沿着芜江而行,途中全是大城,又怎么会遇到匪徒!”
君文觉得自己的身体即将被怒火撑爆了去,浑身每一处毛孔都在透露着杀人的**。
士卒被掌掴了一巴掌,却不敢流露出任何不满,他躬身抱拳,“王爷,王爷害怕云中夜在大城里会引起人们的恐慌,也害怕云中夜在城中失控,伤及无辜。
二皇子是知道的,此等异兽生活在人迹罕至的荒漠之中,桀骜不驯,又不曾见过如此多生人……”
“他娘的!夏渊这个蠢货!”君文打断道,猛地一脚踹在他怀里,后者顿时跌倒在地。
君文扫了自己派出去迎接偏西士卒的护卫一眼,那些人尽皆唯唯诺诺地垂着脑袋。
君文冷哼了一声,都是一帮子没用的废物,自己要是知道夏渊的护送途径,早些日子派人去迎接,这驳马又哪里会变成如今这么一具尸体?
他扫了那具已经已经逐渐腐烂,散发着阵阵恶臭的尸体一眼,心头厌恶之余,更是烦躁不堪!
日日盼望,却盼来一具恶臭的尸体,这叫他如何能接受!
他将夏启插回剑鞘,骗腿上马,嘴里咆哮道,“回宫!回宫点兵!我要屠清邙山一线的所有匪徒!我要他们全都去死!”
他调转马头,朝城门疾驰而去,阵阵怒吼声在空荡的旷野上空盘旋回荡。
所有人都跟随着君文一同离去,除了那位被踹到在地的偏西士卒。
此刻他重新站了起来,扑掉盔甲上的脚印,盯着那数十骑远去的背影,嘴角缓缓向上勾起。
第一百章 往记录·照夜白
此时此刻,偏西十二域,王府。
夏渊和隐洛己在别院中并肩而立,注视着眼前的马车缓缓减速。马车还未停稳,里面便传来了几声微弱的嘶鸣声。
驾车的士卒下了车辕,掀开帷幕,一个身形瘦小的灰袍男人从中探出身来,怀里抱着一只如羊羔般大小的幼兽。
幼兽通体雪白,只在腹部延伸出了零星几道墨黑色的云纹,额间仅有数寸长的独角也是漆黑如墨。
一下了马车,它便摆动着纤细的脖子,朝着夏渊和隐洛己的方向放声嘶鸣,只是嗓音微弱,没有丝毫震慑力。
隐二将它交到夏渊怀里,一旁的隐洛己忽然干呕了一下。
夏渊嗅了嗅鼻子,幼兽身上确实有一股淡淡的腥柴味,可是小家伙出生这么多天了,这股味道散了许多,并不浓郁。
“怎么了?”夏渊问道。
隐洛己摇了摇头,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刚才会有恶心感,现在恢复如常之后,便迫不及待地去抚摸那幼兽柔顺的毛发。
“天呐,和当初遇到的云中夜一般大小。”她惊叹了一句。
“十三妹记的什么事,你第一次见到云中夜的时候,它的体型怕是如今的两倍有多。”隐二说道。
夏渊发现,不管是隐一,还是隐二,甚至隐五隐七,他们的音色尽皆低沉嘶哑,哪怕笑着说话,也能有一股淡淡的威压。
隐洛己脸色微红,剐了二兄一眼,便盯着夏渊怀里的小家伙不再开口。
“隐二兄,这毛色和云中夜有些不一样啊……”
小家伙一个劲地用那枚坚硬独角顶夏渊的胸膛,甚至张嘴撕咬夏渊的衣袍,而对于隐洛己抚摸自己的双手,则是不理不顾。
“当然会不同,大兄相当于是帮云中夜加速了子胎的凝结,这具身体是全新孕育的……”隐洛己开口解释道。
见有人解释了,隐二便没有再开口。
“它真的记得我?又或者说,它真的继承了夜儿的思想?”
“若是不记得王爷,它又为何现在会撕咬你呢。”隐二反问了一句,随即接着道:“王爷可以理解,它灵魂还是云中夜的,只是身躯不同了而已。”
异兽在寿命即将结束前,都会凝结子胎,后代降世的时候,自己本身的寿元便会枯竭。
关于驳马,夏渊向隐一讨教过,它们并不像普通的胎生生物那般,从**产下自己的孩子。
驳马老迈之后,身体的皮肤便会变软,而新生的驳马,将会用自己的独角,从腹部刺穿自己孕育者的皮肤,一点点地割开之后从中钻出来。
由于云中夜的子胎是催生的,而云中夜正值青年期,皮肤坚韧,因此幼兽的独角还不足刺穿云中夜的腹部,只能由人从外部割开。
正常来讲,幼兽不会继承孕育者的思想,它将是一个全新的个体,将会诞生自己的思维。
不过云中夜经过隐一的特殊转化,它在死亡那一刻,能将思想传递到了自己孕育出的幼兽上。
这些,夏渊都知道,只是觉得难以置信,因此才会问出来。
“对了。”夏渊忽然想到一个问题,“都城的兽灵修们知不知道驳马是如何生育的?”
“灵修塔存在的历史相当悠久,里面应当是有记录驳马资料的典籍。”
听隐二这么一答,夏渊的心顿时悬了起来,“那……那夜儿腹部的刀痕,不会引起他们的怀疑吗?”
“王爷不必担忧,我取幼兽的时候,将胎膜也取了下来。
而且,最重要的一点是,荒土大陆上也许并没有人知道神隐族的存在了,更没有人知道我们的力量。
云中夜的身躯又正值青年期,那些所谓的灵修是不可能猜到它凝结过子胎的。”
听隐二这么一说,夏渊的心倒也放了下来。
而此时,隐洛己发现那幼兽始终不理睬自己,只是一个劲地撕咬夏渊,心里有些懊恼,便云中夜,云中夜地喊道,希望那小家伙能理会自己一下。
可是那幼兽依旧对隐洛己不加理会,只是在竭尽自己所能,报复夏渊对自己所作的一切。
它的脑部发育程度还不足以支撑它回想起云中夜的所有记忆,还得等慢慢长大,原先的记忆才会一点点的恢复。
它现在只是本能地记得,自己变得那么小,全是因为眼前这个男人。
它记得他的味道。
夏渊当然不知道它在想什么,只是看着它那一身雪白的毛发,再听到隐洛己喊的云中夜,觉得有些别扭。都白成这样了,还夜什么夜。
既然样子都变了,那么名字也改得应景一些好,他沉吟了片刻,“照夜白!”
“嗯?”隐洛己不知道夏渊忽然在说什么。
夏渊笑了笑,看了一眼怀里不停扭动的幼兽,又去看隐洛己,“它以后,就叫做照夜白了!”
“王爷倒是有才。”隐二点了点头。
“照夜白,照夜白!”隐洛己重复了几声,倒也觉得挺符合。
也不知道是不是新名字比较好听,在隐洛己呼喊了几声之后,幼兽终于朝她摆过了脑袋。
小眼珠子骨碌一转,盯着隐洛己发起了呆。
夏渊见此,大笑。
……
而远在汉城的君文,对此毫不知情。他匆匆回到汉城宫,也不再畏惧父王的威严,硬着头皮向他借了一千装备精良的悍卒,浩浩荡荡地杀向邙山。
历时一个多月,将邙山的盗匪们杀了个天翻地覆,四处逃窜。
每逮住一支盗匪,君文就会逼问他们为什么要杀自己的马!
可怜的邙山盗匪们,心道,我连您的马毛都没见过,什么时候又杀您的马了!
怒火冲天的君文可不理会这些,硬是要逼问出到底是那支匪盗杀了自己马。
忙活了一个多月,在荒山野岭里折腾来折腾去,折损了四百多精卒,斩杀了数股大匪,十数支小匪,共计两千余人,依旧没有找到元凶。
邙山是一条横向的山脉群,山谷如麻,盗匪如林,乃是荒土排前五的大山脉,何其之大,要想揪出所有的盗匪,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本来还要找下去的,君文还没杀够人,也还没有揪出元凶。可是,他不得不回汉城了。
因为,赵昌派人找到他,告诉了他一个震惊的消息。
君谏驾崩了。
他回去的时候,已然迟了。兄长君武已经端坐在皇椅上,而皇宫门外,整齐地码着自己其余五个弟弟的脑袋。
他跌跌撞撞地走到兄长面前,厉声质问门外的脑袋是怎么回事。
君武只回了他一句话:“我不杀你,因为我们是同一个母后,但从今日起,我便是君,你便是臣,如此一来,我们还能做兄弟。你若是心怀二心,我便不会对你留情。”
可怜的君文,马没了,凶手没抓到,连本来应该是他的皇位都弄没了。
没错,君谏临死前,下了口谕,立二皇子君文为皇,然而,听到这话的几个内侍,都被君武杀了。
当然,这些东西,没有人会知道了。
哪怕是赵昌,也不敢对新皇提出任何质疑。
……
偏西王府。
不泯骑将云中夜的尸首运回偏西十二域之后,夏渊将它葬在了王府附近的一处山坡上。
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发现隐洛己在不接近照夜白的时候也会干呕,终于觉得事情有些蹊跷。
于是请了药灵修来诊断。
结果便是,隐洛己有了身孕。一时间,王府喜气洋洋,和汉城的肃穆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新皇登基,各藩王又得入京觐见。夏渊去了,他这回十分老实老实,稳稳地在汉城待足礼节规定的三日才离去。
借着这次诸王觐见,赵基源本来还想暗中将夏渊上次带来偏西十二域的绝美女子弄到手。
可他没想到的是,偏西王此次如京,并没有带那个容颜惊世的女子。
而要他千里之遥去夏渊的地盘绑架那个女人,他又是不敢的。
而君文因为父皇驾崩和兄长继位这两件烦心事,并没有心思再纠结云中夜的死,哪怕偏西王去汉城觐见的时候,他也没有去找寻。
夏渊又回到了偏西十二域。
王府的扩建工作依旧在如火如荼地进行中,可是在隐七的特殊“关照”下,某些有心人,却再也无法将真正的消息传递给远在千里之遥的汉城了。
九个月之后,偏西王的第一个子嗣降生。
是个男孩,黑发黑瞳,手指也如正常人类那般,并未继承她娘亲的特征。夏渊并未觉得这有什么,只是隐洛己并不是很满意。
不过这些都是小问题了,也许不继承自己特征倒也是好事。想通之后,隐洛己便不再纠结于此事。
由于她迷上了辞赋,而生平看的第一篇辞赋是碧游子所著的《点绛唇?青丘城登澄江楼》
她便仿照其中那句“紫尾倾香语”给自己儿子取名为夏倾羽。
一年后,她又生下一个女儿,仿照“江意澄澄暮”一句,取名为夏意澄。
又过了五年,她再诞下一子,又依旧仿照“紫尾倾香语”一句,取名为夏紫翎。
当然,她的后两个孩子依旧没有继承她的特征。
新皇对偏西十二域毫不在意,也压根儿没有找夏渊麻烦的兴致,正如人家自己所说的,夏渊是一个乡野粗俗。而乡野粗俗,大抵是无需上心的。
也正是这样,偏西十二域的一切都在朝着既定的方向前进。
在夏倾羽十二岁,夏意澄十一岁的时候,夏渊更是将两人送去了汉城。
随那些勋贵以及皇室子弟一同进习,连自己的子嗣都送到了汉城来,新皇就更不可能担忧那个偏陋之地的王爷了。
日子一天天地飞逝,那一天也逐渐逼近。
新书《有个神请我拯救世界》已发,新老朋友快来支持!
新书《有个神请我拯救世界》筹备了两个月,目前已经二十多万存稿。奇幻种田流,带信仰的,世界观很有意思,欢迎老朋友们前去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