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二十二章 往事难忆8
自诩文明的化身，当然不会用“滚”这样直白粗俗的字眼。但他们并不介意做那些比直接叫人滚蛋，还要草蛋一百倍的事。
其中有一件，最是可笑。
当你生活了数十年的家一夕之间突然被毁。虽然没有拿到任何的补偿，但你也没有想过要去拼死抵抗。你只是选择了认命，默默离开。因为，按照新的规定，少了a级身份的加持，你与家人甚至没有留在这座城市过夜的资格。
这座城市里再没有落脚之地，你只好拖着唯一的行李，用好不容易存下的一点积蓄，支付了传送回乡的高昂路费。可就在你刚一走出传送仪，重新踏上家乡早已陌生的土地时，却是再一次接到了来自那个城市的问候。
这样的时候，就在那座将你驱逐的城市里，还有一个人在牵挂着你。这样的桥段却并没有让你感到一丝动容。只因为，那份牵挂来自临时雇佣你的公司。负责管理你们这组临时工的小队长，正在通讯器那头疯狂的咆哮。责问你为什么今天下班以后没有去打扫办公区。
你陪着笑脸，无奈的表示自己被赶走了。甚至动了对方是否可以因此将你转正，重新回到a级区域的心思。
但那位一向言语恶劣的小队长却是没有说话，直接将线路一转。之后，一位声音温柔，自称法务的好听女声就在通讯器那头响起。
“对于您的遭遇，我们深感抱歉。
但是根据之前我们双方签订的雇佣协议，如果您现在无法立刻按时回到工作岗位。我们也只能理解为，您这是在无故解除协议。公司将有权拒绝支付您这个月的薪水。
同时，友情提示，您无故旷工的这一行为，已经达到了诚信缺失认定的相关标准。我们将保留把你列入“因个人诚信问题在a级区域限制工作人员名单”的权利。”
“可我被赶回老家了。”
“十分抱歉您有这样的遭遇。听到这个消息，我们表示十分痛心。
所以，您今天会回来打扫卫生吗？”
这样的对话在过去几个月里，在无数被驱逐贫.民的通讯器里响起。一方面，城市把他们暴力的驱逐。无比荒诞的是，另一方面，城市里的雇主却依然要求他们履行雇佣协议，按时往返a级城市上下班。
可跨区域、跨城市的传送费，也许一次就足够花掉他们一个月辛苦赚来的血汗。当然也没有人真的会选择继续去履行什么狗屁协议。而那些原本雇佣他们的公司，却是以此为由，按照雇佣协议，名正言顺的拒绝支付此前一个月的薪酬。
而他们，只能选择接受。因为他们没有钱，出不起回去理论的传送费。或者有，但也根本舍不得花上这样一笔传送费，只为回去与之前的雇佣公司大闹上一场。又或许只是他们其实也很清楚，就算回去闹，也不会有任何更好的结果。
按照此前签订的协议，他们确实占不到半点道理。
就算公司还有那么一点点良心，大不了补发当月工资，叫他拿钱走人。可就那么一点钱，还不够一来一回的传送费，又何必去找那份气受。
施焦顾在采访中遇到过一位大叔。他的工作是负责在医院地下冷库里管理尸体。除了一个月两天的休假，大叔所有时间都耗在了那里。他白天在冷库的一个小隔间里工作，晚上就睡在冷库外值夜。一有新的尸体送进来，无论多晚，他随时都要立刻起床进入工作状态。
将新送来的尸体推入消毒区消毒，之后编号、录入，最后放进对应的冷藏隔间之中。做完这一系列流程，最快也要半个小时的时间。而医院只有他这一位尸体管理员。就连在他休假的那两天，尸体也只是被摆在消毒区一旁的公共低温区域内，一切都要等到他回来一一处理。
而就在某一个月，大叔休假回到自家塑料屋时，生活却是发生了巨大的改变。本是与妻儿一起度过难得的两日家庭时光，大叔刚一回家，却是看到了自家小屋被推倒的场景。当晚他也曾经联系自己的主管，询问是否可以带上家人暂时住到他日常守夜的那个小房间。
但主管却是表示了明确的拒绝。并直言，医院从未给他提供过住宿区域，那个小房间只是他的夜间工作室。他在哪里的所有时间都是在为医院工作。按照新条例的规定，他没有a级身份，所以在非工作时间里，未经允许他不可以去到自己的工作区域。
无法，之前塑料屋所在的区域已经有管理者看守。一旦选择在那里继续逗留，对方甚至有权利将他们直接击毙。大叔只好带着妻儿传送回了自己的老家。奈何路程太远，一家四口的传送费，花光了他所有的积蓄。剩下的一点钱，也不足以支撑他在两日后，重新回到自己的工作岗位。
虽然平日里可以住在停尸房外的那间小屋中，但休假那两日大叔依然无处可去。无法承担一月一次的传送费用，大叔也只好向医院提出了辞职。
大叔记得很清楚，提出辞职那天是3月29日，正好是周日，也是他当月休假的第二天。按照之前签订的协议，他如果临时提出辞职，至少需要将当月，也就是3月份，全部干满才能离职。否则医院有权不支付当月工资，作为对大叔临时请辞的违约惩处。
但回去将3月份剩下的两天干满，一来一回，两次传送的费用早已远远高出这一个月的工资。所以，大叔最后还是选择了放弃。
在采访时，施焦顾很是不能理解大叔在对待这件事情时的态度与选择。在他看来，大叔明明可以忍受那样混乱的生活条件，做着那么辛苦的工作，这足以可见，他是一位足够坚毅，同时有着莫大韧性的人。
但在面对医院以不付工资为要挟时，大叔却又是如此容易的妥协了。他甚至没有想过要为自己讨回公道。
辛辛苦苦在冷库看着尸体的20多个夜晚，就这样免费送给了那家无情的医院？
第四百二十三章 往事难忆9
施焦顾很是为大叔鸣不平。
在他看来，就算只是为了争口气，也应该把这笔工资讨回来。
大叔却只是憨厚一笑。
“争什么气？
争那个气来有什么用？又不能吃，又不能喝。
我不用那个。”
话虽如此说，后来施焦顾却是从大叔儿子口中得知，为了这一个月的工资，大叔夜里偷偷哭了好几回。却又舍不得那来去的传送费。有再多的委屈，最终也只能自己生生咽下。晚上哭完，白天还是要继续去找新的工作。
而这样的事情，并不是一个个例或偶然。在无数贫民区的家庭中，随着越来越多的高级城市下定形象提升的决心，驱逐即失业还在不断的上演。
听过了太多的故事，施焦顾并没有变的麻木。越来越强烈的同情与愤怒，化作源源不断的动力，支撑着他要将调查进行到底。
如果说一开始接受这份工作，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钱。在经过一段时间的调查采访后，施焦顾已经完全改变了对待这份工作的态度。他不再急于一定要在某个时间期限内完成此事，这份工作以不再是他赚取一次性快钱的好机会。
现在的他，希望可以通过自己的力量，为所有在塑料屋里漂浮过的人生，争取更多本就该属于他们的利益。
要争取利益，就要去找拥有权力的人。
随着在贫民区的基础调查告一个段落，施焦顾的视线很快已经转移到了参与此事的各级管理者身上。他很清楚，要完成这样一次规模宏大的清.理行动，其中涉及到的具体部.门与人员将是一个无比庞大的数目。
这其中，不仅需要a级城市中所有涉及城市管理与运营的部.门通力协作。卫所、土地、资源、规划，大到顶.层设.计制定路线的最高决.策者，小到开着推土机铲平3d打印塑料屋的外包整理公司小司机。所有的这些人，在这件事情中，即是城市发展提升的推动者，同时也是撕碎成千上万贫.民.区家庭最后希望的帮凶。
当一件事情由所有人一起做出了决定，再由所有人一起开始执行，到最后追究责任时，似乎谁也不是真正的主犯。甚至会给人一种错觉，参与此事的所有人，谁都没有真正的犯错。他们所做的一切，只是在按照规定，完成自己的工作而已。
就好像那个开着工程车，一铲推倒一座塑料屋的司机。他只是按照公司安排，做着自己的本职工作。或许他也有拒绝的权利，但他背后也有一大家子人等着吃饭。今天他拒绝了推倒塑料屋，明天拿不到当月工资就被自动开除的人可能就是他。
同样的道理，基层的管理者们也不过是按照上级发下的指示按部就班的行动。他们中还有好多人正眼巴巴盼望着在当前岗位上干满五年，找机会给全家都换上a级身份证。
而对于那些制定决策的高级管理者来说，他们并不害怕有人就这件事对他们发起责难。他们甚至很愿意站出来接受媒体的采访。
往镜头前一站，他们就能大言不惭的表示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给这座城市带来更好、更全面的提升与发展。如果再具体执行过程中有所不妥，先在这里给受到伤害的民众道歉。之后立刻开展相关的调查与补救。
更重要的是，在原本已经获得a级身份的城市居民眼中，清理城市脏乱污秽场所，驱逐没有相应身份等级之人，这本就是管理者们应该做的。或许手段不文明、甚至粗暴了一些，但几乎所有不了解全部真相的a级居民们，他们都是支持此项行动的。
这并不是他们没有人性与同情心。这些a级居民并不知道贫民区的人们为这座城市做过怎么样的贡献，也不知道对方其实在日常的城市运营中扮演着非常重要的角色。他们只知道，自己耗费了非常大的资源与能量才获得了这个a级身份，好不容易才成为了这座城市中的一员。
自己凭什么要与一群没有获得资格的人共享这座城市？还是以贫.民区、塑料屋这种在城市身上留疤的污浊方式。
所以，管理者们之所以有恃无恐，是因为他们只需要向拥有本地身份的居民们负责。而在这件事情之上，本地居民们如果只能看到表面上的皮毛，又怎么会对他们提出质疑与反对？
在高层次的管理者眼中，这样的驱逐甚至是一次获取支持的大好机会。
最终调查的结果就是这样。
似乎谁都需要负责，又似乎谁都没有做错什么。
但施焦顾并不愿就此放手，他知道造成这一切的原因是规则使然。执行者看的见惨烈的现场，但他们没有反对与改变的能力。顶层.设.计者心知肚明会发生些什么，但有些指令从不会从他们口中说出。
所以，如果真的要控诉这场暴行，需要将所有参与者的行动全部一一展现。施焦顾知道这是一个怎样庞大的工程，但他依然希望可以凭借自己的一己之力，将此事涉及的一整套流程与全部参与者，尽数梳理呈现。
他希望在自己的报道中，只是叙述，没有刻意的指责。他希望读者在看到整件事情的全貌以后，可以做出自己的判断。他相信，即便没有引导，最终的结果也不会让他失望。尽管看到了太多的苦涩，在这一点上，他始终还是对人性充满信心。
也正是基于这样的信心。施焦顾更加希望那些有份参与到此次暴力驱逐事件的各级管理者们，他们可以看到这一整件事情的全貌。他们可以看到自己在这件事情中做的那一丁点点贡献，为他们人造成了怎么样惨痛的结果。
或许事情曝光之后，参与此事的大多数人，他们并不会因为事情的败露而遭受什么具体的处罚。
但施焦顾希望，即便是不需要承担法律责任的那些参与者、管理者们，那些无足轻重的执行人们，他们在看到自己的报道后，也会为自己曾经参与这样残酷的事件而心生惭愧。
他们曾经的不拒绝，他们过去沉默添上的每一根柴薪，未来都将化为一团炙烤灵魂的小小火苗。这火苗或许并不会立刻将他们灼痛。但在下一次，下一次面对选择时，那些所谓的无奈将成为这火苗最后的助燃剂。
至于那些本就应该为此承担起责任的人，施焦顾希望，在自己的报道完成之后，他们都可以受到应有的惩罚。
第四百二十四章 专栏发布1
就在又一个闷热的夏日夜晚。
吹着窗外拂来的粘腻热风，施焦顾抬手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珠。之后，一只汗津津的手指终于落在了他面前的光屏之上。
手指之下是一个图标，蓝色的小框里写着两个黑体字：上传。
下一秒，按钮上方的屏幕正中已经出现了一个小小的圆圈。圆圈快速转动着。约莫不到一秒钟的时间，小圈消失，屏幕上出现了一行小字。
上传成功。
至此，施焦顾作为独立记者就某事件开设的专栏，终于在某著名直男论坛上，发出了第一篇文章。
文章的题目叫《归乡记1：一位守尸工的讨薪之路》。
虽然题目里“守尸工”这个职业，多少也能勾起读者们的一点点好奇心。但在这样一个以讨论体育赛事与电子游戏为主的论坛上，这篇发布在社会板块里的文章，毫无意外的并没有引起太多人的关注。
不到一天的时间，施焦顾专栏的第一篇文章便沉了底。在本就不热闹的社会板块首页上呆了不到24个小时，话题便被关于“是否要取消密集电子监控”的大讨论给刷了下去。
这并不是有人在背后给施焦顾使绊子，只是正好遇到了网络上的一场讨论。而这样的讨论也并不是什么稀罕事，隔三差五便会有一个新的热点话题。
所以，看着文章沉底，施焦顾也并不着急。
一方面是那位只通过邮件与他联系的“答可”先生，在整个报道的推进上，同样给了他相当大的自由。
对方只要求施焦顾把所有的事情全都报道出去即可。并没有限制这些文章一定要出现在大型网站上。也没有规定施焦顾一定要在多少时间内，达到一个怎样的点击数量。甚至对于整个专栏最终应该造成怎样的关注效果，也没有任何限制。
而除了老板的不干预，让施焦顾如此淡定的另一个原因则是，这本就是在他预料之中的效果。
更准确的说法是，是他自己刻意要避免在一开始就引起太大的关注。这也是施焦顾将发布文章的网站，选择这样一个类型明确的论坛上的主要原因。
认真算起来，虽然这个论坛的影响力比不上最热门的各大社交性网站。但这个论坛的规模与流量其实并不小。甚至在同类型的论坛之中，它已经可以排在联盟前列。
只是因为论坛主打的看点，体育与电子竞技，都是有着非常明确的目标群体。所以在普通大众眼里，这个论坛或许算的上是一个耳熟的网站。但除了这两个专类的爱好者们，对于大部分人来说，其实并没有真正关注过它。
但不可否认，即便只是主打体育与电子竞技这两个板块，作为行业排名前列的领头羊，该网站在全联盟中所拥有的用户数量依然不容小觑。
施焦顾将文章发在这样一个网站的社会板块里，一开始当然不会引起太多的关注。这样可以确保事件，不会在第一时间就被推倒舆论的风口浪尖。毕竟，在虚拟世界里，太快的崛起，往往意味着同样迅速的坠落。
而在徐徐图之、娓娓道来的策略之后，这个网站本身庞大的用户群体，又可以作为之后事件真正被炒热时，最好的第一批天然传播者。
之所以做出这样谨慎的安排，施焦顾也是考虑到此次专栏不会是一个小工程。而他也想要弄出些大动静。也只有这样才能为塑料屋里的人们争取到更多的关注与利益。
考虑到这次的专题报道里，涉及的内容太多，也牵涉到太多敏.感的人与物。如果施焦顾将所有的东西一次性全部放出。一来，读者很难一下就抓住重点。二来，更是会被其中有关联的势.利快速反扑。
删.帖、控.评、造.谣、诬陷，所有的这些手段只需要半个小时就会铺天盖地的席卷而来。驳杂的声音太多，不但会混淆读者的视线，甚至可能会就此扭转整个舆.论的风向。
报道很快将转化为何那些热门话题一样的骂战。还没等大家从施焦顾的报道中品出什么是重点，更没有时间留给读者去分辩出各种证据的真假，只要骂战一开，再没有太多的理性可言。
而这样的骂战无论何方输或赢，都已经变得不再重要。因为，也许就在明天，关于这一问题的讨论就已经被下一个热点话题所覆盖。
而话题本身，早已在骂战开始时，就以沦为了一件如当季打折衣服一般的快消品。
所以，为了让读者有更多消化、琢磨、思考的时间；也为了让这个专栏可以在最热之时，尽可能长的停留在公众的视野之中。施焦顾果断的选择了这样先抑后扬的迂回战术。
他希望，可以在真正的猛料爆出之前，尽可能多的放出零星的证据与伏笔。
而关注此事的人，也只是一点点的，在这个不算主流的网站上渐渐聚集。一开始就打草惊了蛇，那他所掌握的东西，可能再没办法让大众完全接收到。只有待关注的人数达到一定的数量，前期铺垫以全部完成，到了那时，才是下猛料的最好时机。
如果一篇文章有100个人转发与关注，想要控制其影响，其实是一件很容易的事。但当这个人数达到某个数值时，或许是十万，或许是一百万，又或许是一个亿，这时已经再没有人可以阻挡这篇文章里所携带信息的传播。
届时，如果想要减小那些信息带来的影响，能做的，只有想要办法将舆论尽可能的扭转到其相反或不相干的方向。
但有了前期的铺垫，新接触到的人这时很可能会回过头去看之前的内容。之前的内容在过去看似松散，此刻一旦有了一条足够有力的线索，将这一系列的报道紧密的联系在一起，它们将成为一个坚不可摧的体系。
而能够对抗体.系的，只有另一个体.系。
到了这时，如果对手想要击溃这个系列报道，扭转大众的看法，只拿出一两个观点，只会显得他们的论点愈发苍白，完全无用。
第四百二十五章 专栏发布2
这正是施焦顾，在一开始文章沉底时，并不着急的原因。
因为他知道，总有一天，这些沉在无数数据流中的文字，终将被正.义的民.众们全部重新捞起。
到了那时，这些沉浮在虚拟世界里的字符，将化身为掩藏在密林里的重炮部件。一旦聚集在一起，将立刻化作一枚炮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瞬间直插敌人的咽喉。给予他们最致命的一击。
所以，施焦顾并不着急。他只是以每两日一篇的速度，不疾不徐的生产着组装这台重炮所需的零部件。
《归乡记2：塑料屋里的读书声》
《归乡记10：无奈的“违约”》
《归乡记13：被推土机铲平的追梦之路》
《归乡记15：谁之过》
终于，在一个月以后。夏日虽以过去，初秋的燥热依旧不减之时，a级城市以提升城市形象，暴力无赔偿驱逐底层民.众之事件，终于在网络上掀起了轩然大波。
众多大的门户网站，严肃媒体开始关注此事。一天之类无数的记者踏入传送仪，奔向一处处曾经是塑料屋的城市阴影；无数预约采访的信息发进了“守尸工”大叔的通讯器。
各级管理层的办公区域门口，更是被示.威人群与话筒镜头这一经典组合，围了个水泄不通。面对长枪短炮、虚拟与现实世界中的双重攻击，第二天，在施焦顾报道中被直接点到名字的几名管理者，已经开始在镜头前辞职谢罪。
施焦顾却是知道，现在才是刚刚开始。旺火热油一激，才能释放出猛料的最浓烈香味。之后的两天时间里，施焦顾一口气连发数十篇文章。
摆事实，讲道理，论证据，将涉及此事的高等级管理者，以及他们在此事之中所扮演的角色一一罗列。
和事先定下的原则一样，施焦顾并没有在文章中指责任何一为管理者，或是用质问的语气责难任何一个管.理机.构。他只是把所有的事实一点点揉碎了、捋顺了，分门别类，细细码放在公众面前。
读者能从他的报道中获得的唯一信息是：是谁，做了怎样的决定；最终又呈现出了什么样的结果。至于这个决定与结果之间是否有着紧密的因果关系，就需要读者们自己去做判断。
到了此刻，所有的决策已经讲述完毕，所有的结果也全都一览无余。施焦顾知道，自己的评论已经不再重要。面对这样强有力的事实，舆论早已经不需要再由他去引导。
在如此多的证据与细节面前，在无数愤怒民.众与正.义记.者面前，将有无数人替他总结，为他呐喊。而那些罪人，也终将在这些呼喊之中，遭受其应有的惩罚。
事实证明，后续的发展也确实如此。
为了平息大.众的怒火，世界联盟成立了专门的调查小组，以最快的速度展开了清查行动。有的高层管理者主动请辞谢罪，提前结束了自己的管理生涯；至于那些涉入较深的，从中牟利的，更是直接被送上了审判庭。
只是，有罪之人终于受到了惩罚，对于施焦顾来说并不是他最想要看到的结果。比起那些自私管理者的命运，他更关注“守尸工”大叔那样底层居民的未来。
令人感到欣喜的是，联盟并没有让所有人失望。曾经对a级区域建设做出过巨大贡献，最后却被无情抛弃的塑料屋居民们，终于在这一场对城市管理者的讨伐中，迎来了世界联盟最高层的关注。
一系列高等级区域与低等级区域的合作项目开始逐步铺开。
由a级城市出资，在人口稀少的d级区域建立公房。凡是在此a级城市工作的该d级区域居民只要签订十年期的用工协议，就可以免费申请入住。如果一直在此a级城市工作若干年，退休以后还可继续享有该房屋的使用权，直至身故。
同时，a级城市用工企业与传送公司合作，推出定点传送免费月卡一类的惠工产品。解决低级区域居民每日往返居住地与工作地之间的交通费用。每日免费定点传送上下班，再不用为高昂的传送费发愁。
而沉寂已久，早已老龄化严重的d级区域，也在这一轮合作中迎来了新的发展机遇。有人口回流，就有新的发展契机。
至此，施焦顾的专栏报道，不但达到了一开始定下的惩治目的，更是触动了联盟改革的决心。新的模式很快推广开来，不仅从根本上改变了在传送背景下，高低等级城市之间，用工与居住联动的问题。更是带动了多年以来一成不变的低级区域，重新发展。
施焦顾很清楚，自己在这件事情中看似起到了举足轻重的作用，但最主要的，还有联盟高层如此快速的制定出解决策略与方针。
这起事件在网络上的影响虽然比普通话题持续的略长了一些，但最终还是很快又被人们忘记。但令施焦顾感到惊喜的是，除了那位化名“答可”的老板，给他提供了一笔无比丰厚的尾款外。他的这一系列报道更是获得了世界联盟年度最佳新闻奖。而他自己，也被世界联盟记者协会评选为当年的年度最具新闻价值贡献人物。
在这一年，施焦顾在塑料屋里摸爬滚打一圈后，终于站上了自己人生中的第一个高光时刻。鲜花与掌声，名誉与金钱，所有曾经他幻想过或不屑一顾的，全部在这短短一年之内飞入囊中。
回望过去，在去年收到那封邮件之前，他还在为付不起布姐的治疗费而愁苦。而现在，小狄已经去到最好的幼儿园，与明星、政.要家的小孩一起，开始了他的学习生涯。
老天不会亏待任何一个努力的人，施焦顾这样想着。一家人的生活也终于开始重新走上了正轨。
在滨河老厂房改造的创意产业园里申请了一块办公场地。凭借着年度人物的招牌，施焦顾成功忽悠到了前三年的租金减免。就这样支起了小小的摊子，施焦顾终于也有了一家属于自己的报社。
取名为“众眼”。观世间百态，数人间沧桑。大众在这里辨清世界，世界在这里被众人阅览。
戏称——围观地球。
第四百二十六章 似乎
恩师家开在祖宅里的那家小报社依旧只在那一片小小的区域内活跃着。
虽然施焦顾终究无法成为小报社的下任继承者，但他一手创办的“众眼”却是传承了那间小小祖屋里的全部理念。
拼搏求真，务实奋斗，在施焦顾的带领下，众眼一开刊便有数篇报道引起不小的话题与讨论。再加上当时的施焦顾在新闻界的风头正盛，不少有志记者纷纷来投，小小的众眼报社竟是在短短两年的时间里，便已经发展壮大起来。
更是隐隐在民众中已经积累起，真实严肃、什么都敢写、什么都敢报的良好口碑。
与此同时，施焦顾小小家庭的财富也在那一年获奖后得到了一次快速的积累。有了钱，在专精创伤后应激障碍的顶级医师治疗下，布姐的心结也慢慢打开。
她重新拿起画笔，将心中的恐惧与那段黑暗的经历全都表现在了画作之上。在以《暗茧》为题的个人画展成功举办之后，布姐终于告别了延绵数年的心理治疗，恢复了往日的爽朗与笑容。
画展之上，看着妻子脸上久违的真切笑意，看着她再一次走入人群之中，与熟悉或陌生的人微笑交谈。施焦顾默默转回头，抬手拭去眼角那滴快要溢出的眼泪。
生活似乎真的越来越好了。
但生活里的好，似乎永远都要伴随着“似乎”这个并不确切的恼人词语。
就在画展结束之后的第三个月，施焦顾再一次收到一份爆料邮件。
发件人的名字，他很熟悉。正是当年雇佣他以独立记者身份报道贫民区事件的那位神秘老板“答可”。
看到对方主动联系，施焦顾很是开心。他还记得，当年在他获奖之后，曾经试图邀请对方见上一面。他希望可以当面表达一下自己的谢意。
毕竟，如果没有这位“答可”先生先期提供的详实资料与充足的资金支持，施焦顾很清楚，仅凭借他自己的力量，是不可能挖出那么多详实的内幕。更不用说形成报道，最终获奖。
说来惭愧，但在当时的情况下，如果没有那一百万作为启动资金，他施焦顾就连家门都出不了。更遑论去做什么实地调查？
所以，虽然整个采访与报道的过程都十分辛苦，但施焦顾并不认为那份荣誉是独属于他自己一个人的功劳。可就在他提出见面的请求之后，却是意外的收到了对方无比果断的拒绝。不过当时“答可”也在邮件中表示，如果施焦顾想要真的感谢他，以后还有机会。
待看过此次“答可”传来的邮件之后，施焦顾原本脸上的笑容很快退去，换上了一副严肃的面孔。
“现在，这便是来索求报答了吗？”
看着邮件里的附带的资料，施焦顾在深夜的办公室里，摸着下巴自言自语到。
和上一次相同，邮件附带的资料里，其上所有的内容都指向了同一个内容。那是对联盟某项举措的强力指控，只是这一次被波及的对象换成了卫所。
按理说，作为一家针砭时弊的报社主编，施焦顾看到这样的爆料，本应该是很感兴趣的才对。但那时他的神情里，并没有嗅到猎物时的兴奋光芒，反倒是多了几分审视与思索的沉稳。
这一不寻常的态度，只因施焦顾在简单浏览了一遍那些材料之后，已经敏锐的发现了一些问题。在那份材料之中，无需调查取证，已经有不少自相矛盾之处。
这一发现，让施焦顾立刻警觉。他知道屏幕上的这份资料和三年前的那份并不相同。如果说三年前的那份资料全部是真实可信的所谓实锤。
那么，这那一份最新的资料中，必有造假之处。
出于对“答可”的信任与感激，施焦顾一开始只以为对方是受到了他人的蒙蔽。于是，他立刻回复邮件，告知“答可”资料有假这一发现。但在“答可”再次传回的信息中，施焦顾并没有看到对方对自己善意提醒的回复。
“答可”即没有提及那份资料的来源，也没有与他讨论资料里内容究竟是真，还是假。甚至都没有询问一句，施焦顾是怎样做出资料有假这一判断。“答可”只是在邮件中再次表明，施焦顾只需将资料里的内容写成文章报道出去。至于其他的事情，就不用他费心了。
看到这样的回复，施焦顾难里还不知道，这是两年前对方所提及的“机会”终于到了。对方这是来让他“报恩”来了。
果然，就在施焦顾委婉的表示，如果就这样将资料中的内容报道出去，可能无法自圆其说后，对方立刻发来了新的回复。其中隐隐的不满情绪，未作丝毫遮掩。
“你之前不是要感谢我吗？现在机会来了。
怎么？还不愿意吗？
你不用着急，未来这样的机会还有很多。”
看到对方这明显是挟恩以报的态度，施焦顾的眉头终于皱了起来。
早在成立这间报社时，施焦顾就在心里暗暗发誓，绝对不能再突破，身为记者心中应有的那条底线。
此时，思及“答可”之前的提携之恩，施焦顾也不想有所欺瞒或是借口敷衍。于是他想也没想，便明确的表示了自己的态度。
但令他没想到的是，对方再一次的回复，却是将他重新带回了那个早已不愿回想起的黑暗深渊。
“我想你应该听尊夫人提过石八滩这个名字吧。
之前在画展上，我见准夫人气色不错，想必已经恢复了。既然如此，我想你应该不愿意让好不容易才走出阴影的她，再体验一次那样激烈的情感碰撞吧。
还有一点，众眼这两年的报道也得罪了不少的人。你以为是什么让你家这小小的摊子，到现在为止，还能支的这么稳？
你不会真的天真的以为，就凭一个最具新闻价值奖，联盟里就没人敢动你了吧。
该怎么做，你应该很清楚。以后，这样的事情也不会少。
所以，这一次算是一个提醒。下一次，我不想再听到任何有拒绝意味的话。
好好想想你的老婆孩子，好好想想你的报社。
难道你就从来没有想过，暴力驱逐那样能获大奖的报道，我当初为什么独独就选中了什么都不是的你？”
第四百二十七章 如果
“为什么独独选中了我？”
一瞬间，过去几年中的种种无端的冒出，在施焦顾脑海中盘旋。
它们不断旋转着，堆积着，越来越多，越转越快，如同一个扭曲的黑洞，仿若就要在下一秒将施焦顾一口吞没吸收。
那场绑架、在最困难的时候预授的那一百万、极力邀请对暴力驱逐事件的报道、获奖、开报社、在幕后扫清报道障碍、要求报社发假新闻…
原来所有的这一切都是对方早已安排好的。施焦顾痛苦的发现，自己一直心怀感激的对象，竟然就是曾经绑架布姐与小狄的残忍凶手。
“对，他们还杀人。”
想起这一点，并没有让他好过一些。只是让施焦顾想要反抗的决心又一次微微松动。
“他们可是以猎杀再生人为乐的怪物。
早在最开始时，也许早在自己开始调查再生人离奇失踪的时候，就已经被他们盯上了。”
更多混乱的事件，夹杂着过去与现在的复制感受齐齐涌现。
受访者、山顶日出、#其实这有两个我#、49人聊天群组、山涧里的通讯器、消失的尸体、没有画面的视频文件、马桶里燃尽的火…
无数的细节开始在施焦顾脑中流过。他想要从中抓出一点点蛛丝马迹。
“难道在那次绑架案以后，他们就已经决定好要用这种方式来控制自己？先是让我重回记者这一行，之后提供各种帮助让我获奖。
自己开报社？
这一手，看来还真的是正中那群狗杂种的下怀。
等我现在稳定了，就要开始收割了吗？
以后机会还多？
呵呵。
开来是想一直就这样讹下去啊。”
起身走到办公室窗前，看着窗外明明灭灭的河滨，施焦顾苦涩难言。随手拿起宽大窗台上的水晶酒器，倒了一杯，一口灌了下去。
这酒还是施焦顾与报社同仁们，之前庆祝自家报道又在网络引起大讨论时喝剩下的。看着酒器里的透明棕黄液体，施焦顾摇头。
同样的一瓶酒，记得那天喝明明是甜的。
又喝了一杯，依旧苦涩。皱眉一口咽下，不信邪的施焦顾直接拿起水晶酒器，对着瓶口咕嘟咕嘟直往下灌。还剩小半瓶的透明液体就这样被他一口吞下。
酒液顺着喉咙灌入胃肠，全身一暖。倒是嘴里最先有了不一样的感受。之前一切的苦与涩全被一冲而散。一股子柔和咽下后，便是有火焰在口中灼灼。混着莫名焦香的辛辣酒味这时才在整个口腔鼻腔里萦绕盘旋。
施焦顾似乎是品到了这酒的妙处，又一次抬起酒器，这才发现水晶瓶里早已空空。只有一点垂挂在瓶壁上的淡淡黄色，还在和着酒器璀璨生辉。
酒没了，但他还醒着。
突然有种很想哭的冲动，但泪水却是怎么也流不下来。
施焦顾开始后悔了。
他后悔当初对方第一次以“答可”这个狗屁名字找到自己时，为什么没有多问一句。
他记得很清楚，那时“答可”在邮件里说，是因为看过自己的写的评论，这才通过老师家的报社找到了自己。
当时怎么就没有问一句，到底是看过自己写的哪篇报道？
如果对方答不上，是不是从那时起就会有所警觉。
紧闭着眼，施焦顾揉着自己的眉心。他记得自己当时原本是有怀疑的。
可，怎么后面，就这么容易的，又相信了对方？
如果当时给原来报社的那些老家伙们去一条信息问一问。问问，最近是不是真的有人打听过自己。
如果那样，是不是事情的结果又会不一样？
狠狠锤了一下自己的头，施焦顾知道，这一切只能怪他自己。
那时他不是没有想过要找过去的同事问一问。却是因为该死的面子问题，终是没好意思问出口。
现在想来，就算是一两年没有联系，就算是一开口就是问出这样奇怪的问题，可那又怎样？难道那帮子老鸟还会不回答自己吗？
那时自己怕被他们取笑。可他们过去谁的玩笑也没少开不是？最重要的是，就算被他们取笑一下，不就算被他们取笑个一年半载，那又怎样？自己又不会少一块肉。
如果当初问了，
如果那人根本没有找过报社，
如果自己没有接下那份专栏的邀请，
如果…
可世上最无用的东西便是如果。
越想越是无力。施焦顾无比懊悔自己当初竟然如此轻易的就相信了对方。自己竟然就这样，按照对方早已设定好的道路，一步一步走到了如今这步田地。
他当然知道后悔已是无用。可除了懊悔，这一刻他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或者说，有的情绪一旦陷入进去，又怎么可能立刻抽离。
不过，现实总是有办法让人清醒，逼.人面对。
很快，身后传来“叮咚”一声轻响。施焦顾茫然回头，下一秒，目光已是快速聚拢在那块散发着淡淡微光的屏幕之上。
又有一封新的邮件提示静静停在屏幕右上角。
看着呈四十五度倾斜在桌面上的工作台操作光屏，施焦顾无厘头的想起了这块屏幕的尺寸，840x597毫米。
真是太大了。大到隔着这么远，都能看清右上角邮件提示下方的内容预览。
“给你一天时间考虑。”
很贴心啊，竟然没有要求自己立刻做决定。施焦顾真希望自己此刻已经醉了，再不用去忍受这一天犹豫不决的煎熬。但他却是无比的清醒。清醒的他再没有借口选择逃避，只能回到办公桌前，点击打开了那封邮件。
“给你一天时间考虑。”
还是这句满是施舍的傲慢话语。施焦顾却是没有时间照顾自己脆弱的自尊心。抬眼继续往下扫过。
“其实这是一个双赢的决定。你又何必要再一次为难自己的家人？
你知道我不是在开玩笑。
明天这个时候如果没有令人开心的好消息传来，后果你懂得的。”
这一次，施焦顾并没有理会邮件里的威胁之意，只是看着其上“双赢”二字，久久没有移开。
他不知道自己之前内心里的犹豫与挣扎，这所有纠结的来源，是不是真的只是因为恐惧。自己只是因为害怕报复，害怕妻儿再次受到威胁，这才难以抉择。
还是说，早在不知不觉间，其实自己的内心里，在自己没有注意到的角落，早已夹杂了更多其他的东西。
第四百二十八章 双赢
“双赢”？
关于这一点，“答可”并没有说错。
至少从表面上来看，施焦顾一家人的生活在过去这两年里，确实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而所有的这些变化，也全都是朝着更好的方向在发展。
一家三口终于离开了低级区域的那栋破旧小屋，重新搬回了a级城市。施焦顾也重新有了稳定的收入。
同时，布姐转去了最好的私人心理诊疗机构。经过一系列有针对性的治疗与疏导，早在画展之前，布姐便已经不再需要药物治疗。小狄虽然比同龄人晚了半年才正式开始自己的学习生涯。却也如他父亲所愿，进到了a级城市最好的幼儿园。
施焦顾永远都会记得入学那天，穿着崭新制服的儿子站在幼儿园门口向自己挥手时那张开心的笑脸。对比一旁还在哭鼻子的其他小孩，那时的他，第一次有了身为人父的自豪。他很想大声告诉所有人，那个乖巧漂亮的小男孩，正是他施焦顾的儿子。
当然，那天心情格外明朗的另一个原因则是，小狄之所以能够顺利入园，正是因为他是当年新进世界联盟年度最佳新闻奖的获得者。如果没有这个奖项加持，他们这样普通a级的出生，根本无法通过面试。
所以，自从生活开始慢慢重回正轨以来，施焦顾一直笃定坚持与勤奋的力量。他相信，自己眼前所拥有的这一切，全是凭借着自己的努力与奋斗得来的。
是自己不懈的调查，辛苦的整理，有策略的报道思路，造就了那一系列堪称经典的报道。之后的获奖、财富，现在所有的一切，都源于自己当初的选择与不放弃。
如果说这其中还有什么其他的因素，施焦顾只愿意相信，那是自己的一点好运。正是那一点好运，让老天爷给了他完成这切的机会。
可就连这份好运，在施焦顾看来，也是他们一家人用之前被绑架的不幸辛苦换来的。
所有，他不信命，他只信自己。
可到了此时，重新再回想起过往的这一切。施焦顾这才发现，自己现在之所以能走上通往成功的道路，最重要的依仗，其实正是那份所谓的“好运”。
而那份“好运”也不是他们一家人的否极泰来，那只是被别人算计好的一切。
虽然并不想承认这一点，但施焦顾已经看清了一点。自己过往这几年的人生，其实早就被人安排的一清二楚。
如果没有那份专栏的邀约，如果没有对方主动提供的那些详实资料作为基础，他又怎么可能在不到一年的时间内，完成那般详尽的报道？
身为一名记者，施焦顾深深的知道，“一年”这两个字，在这句话中是多么的重要。这两个字，不仅仅只是描述了一个时间段，更代表了新闻一个非常重要的特征——时效性。
如果“暴力驱逐”这样的丑闻晚几年才被爆出。等到事情早已经过去；等到新的公园、社区、图书馆已经在原来的塑料屋上拔地而起；等到就连那些曾经住在塑料屋里的人们，都已经不再提起。
那时，即便是同样的报道，即便是同样会引起不小的轰动，但也再不可能像现在这样。像现在这样，因为一个新闻，就推动了高低不同等级区域间的合作。
如果错过了那份时效性，如现在这般，不同区域在用工、交通、住房一系列问题上的合作与互补，也许又不知要再等多少年才有机会实现。
施焦顾当然明白，正是因为那个系列报道间接推动了不同区域间的合作互通，才是他之所以能获奖的最大原由。
而这个时机，这份时效性，并不是他自己创造的，也不是他自己发现后主动把握的。他之所以能够赶上这班车，他之所以能够站上那个完美的时间点，他之所以能够获奖，都只因为那个化名“答可”的人主动向他发出了邀请。
而当时的他是怎么做的，在最初面对这份邀请时？
顺着这个思路继续往前，施焦顾痛苦的发现。在这一整件事情中，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点，那一百万预付款。
是的，但他面对那份邀请时，最先让他动心的，正是那羞于出口的一百万。
他没有因为正义动心，他没有因为自己的社会职责动心，他更没有因为同为人类的同情与善良而动心。最先让他动心的，只是那一百万。
现在想来，一百万又算什么？就连在小狄幼儿园旁边，付一栋房屋的首付也不够。
可当初，他就是因为这样一笔钱动了心。
也正是因为需要这样一笔钱，才有了后面所有的一切。他需要钱付账单，他需要钱供养一家人生活。
如果当时没有那一百万，施焦顾根本无法离开小屋外出调查，更不用妄想能写出关于暴力驱逐的系列报道。在之前小狄生病期间，他甚至连写那些不入流花边小文章的时间都没有。
认识自我总是一个痛苦的过程。但也正是因为痛苦，才让我们看清了生活的真相。
所以，当施焦顾怔怔看着“双赢”那两个字许久，终是说不出太多反驳的理由。
口中酒香已散，只留一股难言的腥臭。
施焦顾用力吐出一口唾沫，却是无法驱散那令人恶心的气息。
惨然的看向屏幕。
双赢。
对方说的不错，至少在过去的这两年里，他们双方都获得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其实，在那时的调查之中，施焦顾并不是没有怀疑过对方的身份。但他只以为“答可”也是世界联盟内部的一名管理者。之所以让他报道暴力驱逐事件，在施焦顾看来，大概率只是想借机清除掉涉及此事的竞争对手。
双赢这个词虽然在此之前，并没有真正在他脑子里出现过。但那时的施焦顾，鉴于做出驱逐事件的管理者本就是罪有应得，他也并不介意被对方所利用。
这样想来，“双赢”二字看起来确实无比的贴切。
如果只是双赢，似乎也并没有什么不好。就像之前那样，坏的管理者被剔除，区域之间融合发展，对方除掉了竞争对手，而他也算是名利双收。
但事情又哪里会是如此的简单。
除了“双赢”，“答可”可是一早就提到了另外一个词，“石八滩”。
第四百二十九章 再干一杯
石八滩，这个让施焦顾甚至都无法挤出一丝苦笑来应对的名字，就这样被“答可”轻巧的提了出来。
也是到了这个时候，施焦顾才明白，为什么布姐能够知道自己被关在了何处。除了她的那一点小心思，更重要的是，对方早就计划化要将那个名字说与她听。
石八滩，只有三个字。看起来不过是一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名字。
可一旦这个名字被当做是一个代号，代表着某个漆黑无声的绝望七日。在布姐知道这三个字以后，它便不再只是一个普通的名字。在布姐，乃至在施焦顾的记忆里，这三个字已经被赋予了太多的含义。
这就好比是，任何一个最简单最朴素的地名，对于那些出生成长在那片土地上的人来说都有着不一样的意义。
石八滩也同样如此。对于小渔村的居民们来说，这个名字是家的象征，对于在村民们在外求学的子女来说，这个名字更有浓浓的乡情。
只是，对于布姐与施焦顾来说，这一个名字的意思不再是那般的美好。它早已成为这个家庭中惨痛与恐惧的代名词。
而这个代名词，正是绑架布姐的人，亲手种下的。
如果没有听到过这个名字，那段与痛苦经历一起掩藏在心底的恐惧，或许需要更多的画面与声音才能被想起。
但布姐听到了那个名字，他们故意说出了那个名字。那三个字便从此在布姐心里扎下根，只等着一声呼唤，一行三字，就会被再次唤醒。无论多久之后，当布姐再次听到看到“石八滩”这三个字，再无需任何的描述与提醒，所有的一切痛苦记忆都将轻而易举的被唤醒。
不过是说了一句话，不过是讲了一个名字。
真是轻巧又恶毒的办法。
施焦顾心中哀叹。他已经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再和这样的人去对抗，自己究竟又有没有足够的能力去做他们的对手。
他们究竟是怎样的一群怪物？
他们残忍。知道再生人的存在，似乎还以捕杀再生人为乐，甚至可以杀人不留一丝痕迹。
同时，他们又心思缜密，不惜资源。对自己这种不入流小记者，也愿意花费数年时间来经营布局。
另一方面，他们更有超出任何一家媒体，甚至卫所也难以匹敌的情报网络。依靠这张大网，他们网罗了大把联盟管理者的黑料。谁挡在他们面前，就扔出谁的黑料，让自己这样的狗腿来曝光。
“不敢对抗？”
施焦顾自嘲一笑。
“应该是根本就没有能力去改变什么吧。”
这个结果让施焦顾的痛苦似乎减轻了一些，无奈与无力让他渐渐麻木。他甚至在想，要是自己只是一个人，事情会不会变得更容易一些？大不了拼着什么也不要，豁出命去和对方干上一场。
可他偏偏不是一个人，他背后还有布姐，还有小狄，还有那个叫家的地方。或许这也是自己被选中的其中一个原因吧。
不过，原因也好，前因后果也罢，这些已经不再重要。重要的是，要是对方真的再做出绑架甚至杀人这样的事，布姐和小狄该怎么办？自己又该怎么办？
就算永远无时无刻的守着他们，不给那般狗杂种任何一点可趁之机。可那样担惊受怕，没有任何私人空间的人生，对于他、对于布姐和小狄来说，何尝又不是另外一种痛苦与折磨。
所以，或许牺牲自己，让他们娘俩儿永远不要再参与到这样的事情里，才是一位丈夫、一名父亲，一个家庭支柱应该做出的选择。
是的，自己被就应该承担起的这份责任。如果不是自己，他们又哪里需要面对这些。
信仰，底线？
那是什么东西？
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施焦顾拉开办公桌最下面的一个抽屉，从里面拿出一瓶还未开封的高度烈酒。桌上的咖啡杯立刻被金黄的酒液注满。
依旧没有加冰，没有混合饮料，施焦顾端起那杯高度烈酒一饮而尽。混着他人生里最后一点天真与倔强，一口气咽进了肚中。所有的坚持，所有的不妥协，终是没有化作苦涩的眼泪流下来。
但施焦顾依然做出了决定。
再没有纠结与痛苦。他只是放下杯子，点亮面前的工作台屏幕。就和往常工作时一样，认真的回复起那条来自“答可”的信息。
收件人：答可
发件人：施焦顾
抄送：无
主题：无
正文：
“我可以答应你的条件。但我也有一个要求。
这一次，包括以后，我都可以帮你报道你希望报道的内容。但我只报道真实发生过的事情。那些虚假编造的内容，恕我无能为力。
之所以拒绝报道捏造出来的虚假事件，其实也是为了可以更长久的合作。
就像你说的，我们是共赢。
只有永远报道真实的事情，报社才能更长久的存在。我们发出的声音才会让读者更容易相信。也只有这样，我们才可以有更加长久的合作与共赢。
此外，以后我不想再听到任何与那个地名有关的对话。
如果你想合作，我们就合作。
但你要是再拿我的家人做要挟，我发誓，我一定会把你们干过的所有一切黑暗勾当，全部挖出来。不管是你小时候偷过同桌一块橡皮，还是你冷血杀死过不知多少人的性命，所有的一切，无论大小，都会被我晒在全联盟所有人的目光里。
也许我没有能力与你抗衡，但你不要忘了，我还可以选择与你同归于尽。”
直接点击了发送按钮。施焦顾盯着屏幕上邮件回执，很快从“已发送”转为了“已打开”。虽然他在邮件里竭尽全力希望可以表现的硬气一些。或许这样，对方就不敢再打自己家人的主意。
那时的他还是不明白一个道理，妥协就是妥协。这个结果已经说明了一切。就好像是吃软饭的人，在外人面前表现的再理直气壮，也不过是得一个“软饭硬吃”的嘲讽评价罢了。
施焦顾现在想来，那时的自己终究还是太年轻。都已经被对手蹂躏至此，还要强争那一口气。
第四百三十章 割裂
经过这么多年在人海里的浮沉，有些事，现在的施焦顾早已看的很清楚。
自那次以后，“答可”再没有提过石八滩这个名字，也再没有用他的家人做过威胁。他当然知道，这并不是那个叫“答可”的家伙，被自己当时那封邮件里的气势所震慑。只不过是对方培养喉舌的目的已经达到。
就在他与“答可”达成协议以后，他以及他的报社“众眼”，一直按照双方的约定进行着所谓双赢的合作。
表面上看起来，确实也是如此。
众眼因为对方不时提供的各种黑料，成功发布了数起轰动效果不压于“暴力驱逐”事件的报道。也正因为这些报道，业内人士一直盛传，众眼在联盟内部有一位手眼通天的“最强幽灵线人”。
虽然这个八卦听起来有些离谱，但施焦顾知道，其实玩笑距离真相已经不远了。只是这个所谓的“幽灵线人”其实并不受他们控制，反而是他们在听出对方的调遣。
不过，也正是凭借着“答可”这个所谓“幽灵线人”停供的信息，众眼很快便脱颖而出。一跃成为联盟民众心目中最真实、最有胆量、最不畏强权的声音通道。
当众眼以这样一个正义使者的形象树立在媒体之中，傲视整个联盟时，施焦顾却是感到了一丝厌倦。曾经，他幻想着，自己可以揭露这世间的一切丑恶。可当他真的可以报道所有他想报道的事情时，当整个联盟在没有哪个管理者敢对他们众眼背后下黑手时。
面对着自己曾经的梦想就此实现，施焦顾却是再没有了当年追求真相时的那颗赤诚之心。
此后，就像是看淡了新闻这两个字。施焦顾开始转移自己的视线与注意力，将更多的时间和精力投入到达传媒集团的建设当中。
开影视公司、投资文化产业、扶持线上个体创作人，林林总总。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仿佛一直在试图与新闻、与记者、甚至是与众眼，进行切割。他要将自己，也这些他曾经无比热爱与无限追求的东西，一点点割裂开来。仿佛再也不想与之相见。
造成这样一个结果，也只是因为在带着梦想攀登那座高峰的途中，太多的心酸与艰辛让他早已失去了在成功登顶后，还能激动感怀的能力。
又有哪一座大山是不需要付出就能翻阅的？
只是为了这一座，施焦顾失去了太多太多。在登山的过程中，越是从“答可”那里获得各种隐秘的资料，施焦顾愈发惊心于对方的手眼通天。他不知道那样的事情，对方是通过怎样的渠道知晓的。
幻想着那一张张洁白资料背后可能隐着的红与黑，血与泪。施焦顾只想要立刻逃离这一切，想要彻底的与那个叫“答可”的家伙老死不相往来。
可他也知道，这只是一个美好的幻想。只要他还活着的一天，只要布姐和小狄还在，他就要永永远远要被对方所利用。
所以，即便是曾经的梦想终于实现，施焦顾也并没有感到一丝快乐。
或许他的人生在他人看来是传奇的，光鲜的。但只有他自己知道，每当夜深人静，屏幕上突然跳出一封新的邮件。待看到“答可”这个名字出现在发信人那一栏时，他的心里是怎样一种沉重又无法摆脱的痛苦体验。
一方面，所有的黑料，只要是真的，他就必须报道。可随着众眼的发展，“答可”发来的内容所涉管理者等级也越来越高。所涉及的事情，往往已经到了令人匪夷所思的程度。
暗杀不同大区之间的管理者，只因为想要重新划分优质的土地资源。以a级身份为诱饵，蓄养妙龄少女做暗.娼。设下赌局，只为骗取集团二代手中股权…
或为财、或为名、或者只是为了那个虚无缥缈的所谓权利。
那时的报社每一次发出这样的报道，都像是要经历一次生与死的大考验。无数的势利疯狂的向他们发起着进攻。虽然在“答可”的暗中支持下，报社几乎每一次都有惊无险的度过。但他以及手下的记者们，已经不知收到过多少次带着血迹的死亡威胁。而他手下的记者，更是有数人在调查中遭遇各种匪夷所思的事故。
走在从来没有工业的城市街道上，突如其来冲出一辆满载钢铁的大货车。一个转弯，正好侧翻在自家跑新闻的记者身旁；去写字楼查金融案件，全封闭的摩天大楼上也能掉下一个几十斤重的大花钵；就连晚上偷偷坐渔船去往小岛查秘密赌场，也能被水中伸出的鬼手，直接掀翻了船。
施焦顾并不怕自己为了调查真相丢了性命，但他却无法承受有人因为自己与“答可”的秘密合作就此失去了年轻的生命。他记得他们每一个人在外出采访前，那眼神里闪烁的光芒。即便是知道面对那些充满挑战的隐秘选题，他手下的记者们没有人会真正的害怕退缩。
但他却不能承受任何一个人的伤亡。哪怕这样的伤亡是他们心甘情愿的。但施焦顾始终认为，如果他和“答可”之间没有那样的协议，他们可就不用去调查那样危险的选题。
也是到了这时他才明白过来。和一条鲜活的生命相比，所谓的真相就是一团狗屁。它臭不可闻，还无影无形。
为了这样的东西，丢了最宝贵的性命，怎么会值得？
所以，施焦顾说什么都不愿意施穆狄接过自己的班，再一次走上记者这条不归路。他只希望所有的黑暗与恐惧都由自己来承担。儿子就应该和他母亲一样，做一位无忧无虑的艺术家。
可就连这样简单的愿望，老天爷似乎也不想让他满足。
儿子从小就闹着要当记者，毕业以后更是死命要去众眼实习。这让施焦顾一直很痛苦。
他偶尔会想，是不是因为自己当年没有选择将“答可”他们那群人杀害再生人的资料交给报社，是不是自己当时选择了救妻儿，而没有揭发他们的罪行，所以老天爷才要这样惩罚自己。
第四百三十二章 夜行1
一阵粘腻的汗湿之感从后背传来，似乎是要将身体与被单粘到一块去。
翻了个身，一脚踢起，却只是空气。那层薄薄的蚕丝被早已滑落床边。似有风从不知何处轻轻拂过，衤果露的肌肤上热气稍散，后背一片清凉。
只是下一秒，侧身压住的左半边身体，又开始与床单发.生关.系。新的湿热从侧腰向着上下两侧发散。一面顺着大.腿直溜到了脚背。另一面霍霍完手臂，直接侵上了侧脸。
还是好热。
黑暗中没有人能看到那微微皱起的眉头。只听窸窸窣窣一阵轻响。又是一个翻身后，透过窗外零星落入的庭院灯光，一双眼蓦的睁了开来。
没有开灯，施穆狄侧躺在床上。看着窗外，他感觉此刻的自己很清醒。早前的酒意仿佛已经化作身上的臭汗消散殆尽。一阵口渴的感觉混着那股子粘腻席卷而来，仿若要捍卫酒精最后的尊严。
刚才半梦半醒间，施穆狄只觉略微有些难受。此刻清醒，再也躺不下去，麻利的翻身下了床。
还是没有开灯，就那样半眯着眼，借着窗外那一点亮，年轻小伙儿已经摸进了房间一角的小浴室中。
随手按下墙上的开关，镜子后的背光灯立刻亮起。
看了眼镜子里因熬夜而变得粗大的毛孔，施穆狄揉了揉发红的眼睛。没有感叹睡眠对皮肤的重要性，反倒是对着镜子，露出了一个无比灿烂的笑容。
他很高兴，因为今晚父亲终于同意了他当记者的请求。
这是他酒醒后躺在床上想到的第一件事，也是到现在为止想到的唯一一件事。
再也没了睡意。施穆狄冲了一个凉水澡，红着一双眼，开门悄悄朝屋外走去。
看了眼通讯器上的时间，凌晨两点。空有一股兴奋劲，年轻的小记者却是不知道自己现在能做些什么。在自家院子里溜达了一圈，看了眼漆黑一片的父母房间。施穆狄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唇角微微扬起，抬脚已经往屋内走去。
进了大门，没有往电梯或楼梯方向走去。几步穿过玄关，身形一转，施穆狄已经走进了家中豪华的客厅。
漆黑的客厅里，只在另一头有一圈柔柔的白光，慢慢亮起随即又渐渐暗淡。借着这微弱的精致白光，施穆狄小心的不让自己的身体触碰到任何可能发出响动的东西。
他朝着白光所在的方向走去。如果当下有熟悉高端传送产品的人在这里，一定可以立刻认出，那圈白光，正是传送仪底座上的呼吸式引导灯。它总是模拟着呼吸的频率，在夜间发出的好看光芒。
而施穆狄，正在不断向着那一呼一吸间的明与暗不断靠近。
显然，虽以是深夜，年轻的实习记者并不准备就此安静下来。
很快，客厅里白光的亮度在短暂的闪耀后，再一次恢复了一明一暗的优雅模式。与此同时，在海湾另外一处风景优美的道路旁，一台公用传送仪随即亮起。
下一秒，舱门打开，施穆狄从里面钻了出来。
左右四下看了看，没有人，施穆狄拉了拉衣领，熟练的往一个方向快步走去。
夏日社区有着完备的公共照明系统。即便是在这样的深夜，小记者也能立刻辨明自己想要去的方向。当然，这样迅速的判断力，除了完备的照明系统，更重要的则是对区域的无比熟悉。而这样的熟悉，只因为在这里，他总是只有唯一个目标。
和以往一样，出了传送仪，沿着那条一米宽的人行小径，往东南方向走上约莫十五分钟时间，就能看到一栋木色平屋顶的灰色小楼。
每当刚刚入夜，小楼清水混泥土风格的外墙上，沿着各层檐口与窗台，还有点点灯光亮起。那里便是施穆狄来过许多次的地方，也是他今夜将要去往的目的地：著名科技公司龙卷风的年轻老板，迪卡·库纳勒的私人住宅。
夜深微凉，海面吹来的冷风却是浇不灭施穆狄心中的那团火。酒醒之后才开始真正兴奋的他，决定立刻开始自己的正式记者生涯，随即便有了这次行动。
鉴于自己手上只有仑嘉被害案，这一个事件正在追踪。施穆狄愉快且迅速的做出了决定，今晚他去迪卡家门外蹲守。
不过半刻钟时间，充满干劲的小记者已经走到了那栋灰色建筑面前。再次左右看了看，施穆狄很满意这个社区没有酒鬼醉汉一类的闲散人员。确认无人后，身体已经轻车熟路的往一旁的灌木丛里钻去。
在齐膝高的龙船花后面，有一株长叶鸳鸯茉莉。约莫一米高的枝丫上早已谢了或白或紫的小花。没了那过于浓烈的香气，对于施穆狄来说，反到是一桩美事。
要知道，像这样偷偷监视迪卡的事情，他已经做过许多次。
这株花灌木枝繁叶茂，斜斜对着迪卡家的大门。既隐蔽，又可以将道路对面，大门与车库处的动静看的清楚明白。这株长叶鸳鸯茉莉便是施穆狄精心挑选过的监控最佳视线点。
唯一有一点令他苦恼的是，这灌木开花时，一到夜里香味便越发浓烈，花期更是有半年之久。那段时间他总是会被人问起用的什么牌子的香水，味道既如此强烈。
许久未来，眼看以落了残花，施穆狄心情更是愉悦。正感叹着这是老天爷都在帮自己扫清障碍，就听身后一声冷喝传来。
“谁在那里？”
施穆狄刚刚才蹲下一半的身子就是一僵，还未反应过来，身旁已有光线射了过来。
被发现了？
下意识的转头望去，就见一团光束正直直朝着自己的眼睛射来。被亮光晃着，施穆狄看不清来人的容貌。不过能随身带着强光射灯这类管.制物品的，只能是两种人。
要么是地痞流氓，要么是卫所督卫。
刚才那一声呵斥，施穆狄已经听出对方是位女性。随即心念一转，夏日社区这样的高档区域，即便是在夜里，应该也没有普通的地痞流氓敢来造次。
所以，小记者当下立刻做出判断。来人一定是社区卫所的某位女督卫。
第四百三十三章 夜行2
而深夜出现在这里的女督卫…
不过一眨眼的功夫，装作被射灯恍花了眼，施穆狄低下头去，身体往一旁避了避。再抬起头时，已经换上了一副笑脸。
“是简仁督卫吗？这么晚还在巡逻啊，真是辛苦。”
施穆狄凭借着对这个社区的无比了解，立刻猜出了来人的身份。
可还没等正得意的施穆狄再寒暄两句，他的话就已经被那个冷冷的女声打断。
“名字。”
干净利落的两个字出口，射灯再一次对准了施穆狄的眼睛。
无法，施穆狄努力回忆着调查迪卡时看过的邻里资料。想要回忆起住在这个社区里，却又不在这附近的某位居民姓名。心念急转，口中却是不停，语气更是假装的无比熟络。
“我说简督卫，我们先把射灯放下。有话好好说嘛，我又不是什么坏人。
别，别，别，别再加大功率了。
行行行，我说名字还不行吗？
真是的。
我叫川埔，住在b区2014号。
不信你可以自己查一下。”
话一说完，施穆狄感到闭着的眼睛外光线一暗。眯眼看了看，来人手里那台发出强光的射灯，已经转化为了普通的照明模式。柔和的黄光中，他终于看清了那个冰冷女声的主人。
黄皮肤，单眼皮。虽然只着便装，没有穿制服，施穆狄还有一眼便认了出来。刚才喝问他名字的，正是隶属于夏日社区卫所，名字叫简仁的亚裔女督卫。
看来自己记得不错，这位简仁督卫应该就住在迪卡家附近的某栋豪宅里。
确认了对方的公家身份，施穆狄知道自己应该没什么危险。不过也不想因为半夜出现在这里被对方怀疑，于是他笑着继续寒暄到：
“简仁督卫这是刚下班吗？真是太辛苦了。”
见他还是这样一副嘻皮笑脸的模样，简仁却是微微眯起了眼。语气虽缓和了一些，但依然无法从中听出太多的情绪。
“这么晚了，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之前夜跑时把一个东西弄丢了，反正也睡不着，就出来随便找找。”
简仁黑黑的眉毛一挑。
“是吗？
睡不着？出来找东西？”
接着就听她似笑非笑的继续说到：
“是什么东西这么重要啊？还要大半夜的出来找。
需不需要我帮忙？”
说着，简仁抬起手中的强光射灯，冲着施穆狄的脸又闪了两下照射模式。
偏头避过闪烁的强光，施穆狄立刻笑着摆手。
“不用，不用。也不是什么贵重物品。这不是睡不着无聊嘛。”
“还不老实交代。”
一声冷哼，强力的光束已经又一次照到了施穆狄的脸上。小记者心里叫苦，嘴上却是不能就此认输。一咬牙，尖声说到：
“简督卫，我好言好语配合你，是出于对你督卫这份职业的尊重。
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信不信，我明天一早就去卫所投诉你。”
“我怎么觉得，你最好现在就跟我去。”
说着，简仁已经伸手一把抓住了施穆狄的后领。口中还在不停说到：
“我是夏日社区卫所督卫，简仁，编号xr38070764。现在我以夜闯私人社区的罪名将你逮捕。
你有权保持沉默，也可以请律师，或者投诉我。不过，你现在最好乖乖配合我的工作，带上高强度塑料绳，不要做无畏的抵抗。否则你将再多一条拘捕或妨.碍公.务的罪名。”
说着，简仁已经从裤兜里摸出一根透明细线，直接要往施穆狄手腕上缠去。
“等等，简督卫，我真的是这里的住户。
你是不是误会什么了？
我刚才已经说过了，我叫川埔，住在b区2014号。
不信，你可以查啊。看看那户的户主是不是叫这个名字。”
就见简仁冷冷一笑，手上动作不停。高强度塑料绳已经结实的缠在了施穆狄的手腕上。她抬眼看到下，那个鬼祟的男子。见对方被自己控制住后，依旧还装出那副委屈不解的模样，终于皱了皱眉，冷冷说到：
“你不用再装了。
这个社区里的人虽然我不敢说全部都认识。但不巧的是，你说的那位川埔先生，正好在我认识的那一大部分人之中。
要不你再换一个名字试一试？”
施穆狄舔着脸尴尬的笑了笑。正准备说什么，就感到手腕一痛，一股大力袭来。这才发觉那位叫简仁的督卫，已经拉着那跟塑料绳开始往前走去。
小记者心中大急。
这要是真进了卫所，可就麻烦了。虽然自己有a级身份，记者蹲点调查也不是什么见不得光的理由。这样去了卫所，只要实话实说，自己应该不会有什么事。可是这样一来，卫所肯定会通知迪卡。明天以后，那人肯定就会知道自己来这里蹲守的事情。
不行，不能让迪卡知道。现在就全指望着夜里蹲守，能发现有两个迪卡的行踪了。
想到这里，施穆狄小声哀嚎到：
“简督卫，我和你说实话吧。
我真的是川埔家的。我是川埔的侄儿，过来这边度假的。
你放心，我也是a级身份，所以在这里过夜没有任何问题。
我之所以这么晚出来，只是因为我把我舅舅，也就是你说的川埔先生。
对，我把他的一枚戒指弄丢了。
之前我见那戒指好看，就偷偷带出来玩。谁知道回去就不见了，我怕舅舅骂我，这才半夜偷偷摸出家门来找。
真的，这次我说的都是实话。
我还在上大学，你别带我去卫所。这要是有了记录，我以后可怎么办啊。求你了，好姐姐。”
简仁却是拖着他的力道不减，一边带着他继续往卫所方向走，一边随意的说到：
“是吗？
那你可真是厉害啊。
这大半夜在灌木丛里找东西，连个手电都不用打。
看来你眼神很好啊。”
糟了，怎么就把这个问题给忘了。说什么找东西？说自己是出来偷偷抽烟的不就没事了。
施穆狄心中无比懊悔，脸上却是又尴尬一笑，硬着头皮继续死撑。
“嘿嘿，这都被你看出来了。谁叫你们这照明…”
照明好，不要手电，这个无比牵强的理由还没说出口，简仁已经直接把他的话打断。
第四百三十四章 夜行3
“这样的废话就不用再说了。
麻烦你下次找借口，也选一个漏洞不要如此大的。”
很是有些无语的摇了摇头。简仁有些好笑，自己不就是今天回来晚了一些，怎么就遇到了这样的奇葩。
眼前这小家伙，看起来年纪轻轻，身上的穿戴也不差。带着一副眼镜，不说话的时候也称得上一句斯斯文文。可怎么说出来的话就这么不靠谱？
还有那拙劣的演技。不就是在自己这个便衣督卫面前撒个慌吗？那两只手都要拧成麻花了。虽说小家伙，瞎话也是张嘴就来，不过这漏洞百出，毫无经验的样子，还真不像是什么大奸大恶之人。
也不知是恶趣味，还是要再给对方一个机会。简仁决定再吓吓这小家伙，看他会不会说实话。
“劝你最好给我安静点。要是把这附近的住户吵醒了，你可就是想不留记录都难了。
又这功夫瞎说，我劝你现在还是好好想想，待会儿应该怎么老实交代。到了卫所，审讯室里的环境不错，你可以坐着慢慢说个够。”
听了简仁这话，施穆狄眼见这真的是必须去卫所走一遭了。心中一紧，却是急中生智，壮着胆子问到：
“那简督卫你这么晚了，又在那里做什么？你有没穿制服，凭什么抓我。
我可是知道，这边卫所晚上十点以后就不会有人巡逻了。夜间值守的督卫则是要等到明早八点才有人去换班。
也就是说，你肯定不是刚从卫所下班回家，也肯定不是在巡逻。
那么我倒要问问你，凌晨三点，这么晚了，你在非工作时间带着管制射灯，在那里到底是想要干什么？”
施穆狄本以为自己这一番抢白，至少可以让面前这位女督卫稍微乱一下阵脚。却哪知，对方只是回头看了他一眼，紧接着就是诡异一笑。
“看来，你对我们卫所，夜间值班与巡逻的安排，都很是了解嘛。
怎么办？我感觉我自己，对你究竟想要做些什么，越来越感兴趣了。”
施穆狄已经在心里给自己扇了无数个嘴巴。
自己今天怎么就这么蠢？
感受到手上塑料绳还在不断催促着前行，施穆狄仿佛已经看到，自己即将在审讯室里留下悔恨的泪水。
不行，不能就这么被带到卫所去。
不知什么时候，施穆狄的额头已经出了一层薄汗。他很害怕一旦迪卡知晓了他的监视行动，随便找个理由就能申请到限制令。这样一来，未来六个月时间里，他将再无可能靠近迪卡。六个月以后，迪卡又哪里还会有什么证据没有清理掉？等到了那时，估计这个案子的真相将永远无法被人知晓。
想到这里，施穆狄深深吸了一口气。他决定赌一把。
“简督卫，你知道栾树公寓吗？”
说着，他第一次停下了脚步，没有依循无条件配合督卫的基本原则。这个动作虽小，但已经可以被认定为妨碍公务。
先前问出口的话语平静淡定，但施穆狄知道，自己此刻钉在地上的那两只腿，其实并没有想象中的那般牢靠。下肢轻微的颤抖，混着肌肉的无力之感，无时无刻不在向他的大脑宣誓着其内心深处的恐惧。
就在忐忑与不安之中，施穆狄很快便等到了前方女督卫的回复。简仁的话一出口，小记者心头先是一紧，随即又是一阵暗暗的兴奋。
还好。自己应该是赌对了。
就在他停下一直配合的脚步，问出那个问题之后，简仁回头扫了他一眼。紧接着射灯的强光再次打到了施穆狄的脸上。之后，就听女督卫冰冷的声音传来。
“怎么，不走了？
这是准备暴力抵抗了吗？”
施穆狄没有说话。被强光照的睁不开眼，他也看不到对方此刻的真实表情。就在他以为自己这招又要落空之时，对面却是再次传来简督卫不带丝毫情绪的问话。
“你怎么会知道那个名字？”
施穆狄心头一喜，忙不迭应到：
“我和您说实话。不过您要先答应我一个要求…”
话还未说完，只觉手腕处一紧。就听简仁冰冷的声音再次传来。
“那你还是老实和我回卫所吧。有你愿意主动交代的时候。”
说着，简仁再次拉了拉手中的塑料绳。施穆狄无法，一咬牙直接说到：
“你知道栾树公寓，那就说明你知道关于仑嘉的那起杀人案。”
听到施穆狄提起与迪卡有关的那起案件，简仁心头一动，将射灯重新调回照明模式。
“你到底是谁？”
“其实，我是众眼的记者。我的名字叫施穆狄。”
施穆狄？好熟悉的名字。他还知道仑嘉案？
略一思索，简仁盯向施穆狄的眼瞳微微收缩，语气里终于带来一丝迟疑的情绪。
“你是第一个发现仑嘉尸体的人？”
“没错。”
见简仁竟然知道自己是谁，施穆狄心头又是一松。想来这位简督卫应该很是了解那起案件。这样一来，今晚的事情或许还真有可能，让对方通融一二。
想及此，小记者急忙又补充到：
“其实我今晚到这里来，就是为了在迪卡家门外蹲守。你一定知道，那个案子早就出了结案报告。可那份报告里面明显还有许多漏洞，或者说模棱两可，无法确认的地方。正是为了调查出事情的真相，我这才利用空余时间继续追踪这起案件。
至于刚才提到的社区卫所夜间值班安排，其实这在我们记者之中也不算是什么秘密。”
说着施穆狄抬了抬被高强度塑料绳困住的双手，幽怨的继续解释到：
“我也只是想避免像现在这样的麻烦，才向报社里的前辈们打听了一下社区卫所正常的排班方式。”
“那你为什么一开始的时候不直接说你是记者？而且，之前你已经撒过两次谎了，我凭什么要相信你？”
简仁依旧用冷漠的语气质问到。不过，就在她听到对方说出栾树公寓、仑嘉、迪卡这三个名字之后，就已经基本相信了对方所说的话。
眼前这位小年轻，竟然就是那位发现尸体的记者？
惊讶之余，简仁又有些疑惑。
她不明白，对方为什么不在一开始的时候就讲明这一点。
第四百三十五章 夜行4
就见对面的小记者，尴尬的笑了笑，这才低头小声咕哝到：
“还不是因为卫所已经下了结案报告。我要是说我对案情有其他看法，不就成了当着督卫的面，质疑你们卫所的办案能力吗？”
“那你现在这样，难道就不是在用实际行动，对我们的能力进行质疑？”
“不是…我不是这样意思。
哎，所以我一开始才没有说明嘛。就是因为不想让您有这样的误会。
现在您非要把我带去卫所审问。我也是没办法，只好实话。
而且，我也并不是有意要质疑卫所的。我只是自己私下调查，也没有将这些事情报道出去。所以也算不上故意做出对卫所不利的举动吧。”
听了小记者的解释，简仁没有就此缓和自己的态度，依旧如审问一般，冷冷问到：
“既然你又没做有什么违法的事，那你为什么害怕去卫所？”
话一说完，就见施穆狄一脸苦闷表情。
“这要是去了卫所，明早你们一准儿通知迪卡。”小记者这才嗫嚅说到。
“他要是知道了我有事没事就来这里盯着他家房子看，那这条线我以后也就不用再指望了。我只是想在这守守，看看能不能再蹲到一点新的线索。
简督卫，我真的已经老实交代了。您就看在我也是一心只想求个真相的份上，高抬贵手放了我吧。
我保证，我真的只是在这里蹲着看看，再没做过其他任何事。
而且我每次都是晚上才来，绝对不会影响到周围其他居民的正常生活。”
听完施穆狄这番说辞，简仁总算是放下了所有的戒心。不过，随即又有些好奇。
这位第一个到达案发现场的记者，到底是出于什么原因，才对卫所的结案报告有所疑虑？难道当时在现场，他还有什么，连督卫们都不知道的，特别发现？
此外，听小家伙这样说，他应该不是第一次来这里蹲守了。那么经过这许多次暗中观察，他是否已经有所收获？
或者说，他究竟是想要在这里蹲到一个怎样了不起的东西？而且这东西很有可能只在夜深人静时才会出现。
想来应该什么至关重要的线索，甚至足以推翻卫所之前的所有结论。否则这小记者没必要在案情通报已经完结如此久之后，依然这般的执着。毕竟这个案子并没有出现在媒体之上，更谈不上会有民众关心案情的发展。
简仁很快认定，眼前这半大小子手里，一定掌握了一些不为调查组督卫们所知的信息。而他来这里蹲守，就是要证实一些事情，从而推翻卫所的结论。到了那时，这小记者应该就可以凭借关于此案的调查报道一举成名。
本就对仑嘉被害这起案件心怀疑虑，再加上仑嘉案与之前无脸男的那起案件一样，在结案报告中都有那条令简仁无法理解的批语。现在，又有眼前这个小记者依依不饶的继续追踪。将这种种联系到一起，简仁心头一动。
难道和自己之前猜想的一样，仑嘉案的真凶，果真是另有其人？这小子大半夜在迪卡家门外蹲着，难道他也怀疑，其实真凶正是迪卡？
虽然依旧对那条意为禁止调查的结案批语有所忌惮，但不过片刻时间，强大的好奇心与想要找寻真相的冲动，还是让简仁做出了决定。她转身盯着小记者的眼睛，沉声问到：
“你是不是还有什么我们还不知道的证据？”
听到这个问题，施穆狄知道自己今天的运气其实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差。眼前这位女督卫，不仅十分了解那起案件，看来对案子本身应该也很感兴趣。
“算不上什么证据。”
心下安定不少，言语上也不再如之前那般急迫。施穆狄嘿嘿一笑，这才接着说到：
“如果真有什么证据，怎么可能不第一时间上报卫所？”
话一出口，就见简仁的目光里再次多出几分冷意，小记者心头一凛。知道现在再不是和对方讨价还价，耍小聪明的时候。他立刻将自己能作为交换的条件一股脑的罗列了出来。
“我只是对案情和凶手的身份有一些自己的看法。根据现有的证据，我也推导出了一套完整的犯罪流程。当然这套流程和卫所公布的完全不同。不过我相信，我的推论并没有什么问题。
现在我只是还缺乏关键性的证据。所以我才深夜来此蹲守。
简督卫，如果你对我的调查结论也感兴趣。我这里有已经整理好的资料，立刻就可以发给您。
只是还求您高抬贵手，不要带我去卫所。
要是迪卡这条线就这样断了，真的就再难找出事实的真相。”
其实，早在相信施穆狄是记者后，简仁就已经打消了要带他去卫所的念头。此刻见他如此畏惧去卫所，心头也是好笑。
这大晚上的，她也不想去好吗？
值班的同事，这时候应该正一边看着肥皂剧，一边打着瞌睡。自己闲的没事干，给人弄个偷拍的记者过去。不用想，她脑海里已经浮现出值班督卫看到施穆狄时，会是怎样一脸便秘的表情。不说让人家审理眼前这混小子，就是填写那一堆表格的破事，自己恐怕都会被那位正在值班的同事，在背后亲切问候家人许多遍。
这大半夜的，她才没那个心思去扰人清梦。
之所以没有立刻放施穆狄走，也只是想给这小孩儿一点教训。谁让他一开始不说实话。而且还是在认出自己的身份是督卫以后，简直就是刺果果的当面挑衅。
此刻，见面前的小记者终于不再油嘴滑舌，耷拉着脑袋一副老实模样，简仁心下满意。也不想再为难小孩子，这便从包里摸出一个小小的激光扣。凑到困住施穆狄双手的高强度塑料绳上。轻轻按了下其上的那个小圆按钮。
半透明的激光扣里闪过一抹并不强烈的绿光。塑料绳随即断开。施穆狄就此重获自由。
揉了揉被塑料绳勒的已经有些发红的手腕，施穆狄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简督卫，您真是好人。您放心，我一定会记住您的这份恩情。已经有什么需要寻求媒体帮助的事情，您尽管找我。
那什么，天色已经不早了。您也早点回家休息，我先回去了。”
第四百三十六章 夜行5
说着，施穆狄抬脚就想开溜。
谁料简仁像是早有准备一般，一把抓住了他的衣领。
虽然施穆狄的个头比简仁高了不少，不过刚刚生平第一次被督卫带上塑料绳，现在又是这样一抓。本就有些心虚的施穆狄，生怕下一秒，简仁会像电影里常演的那样，给他来一计漂亮的过肩摔。
吓得立刻乖乖站在了原地，再不敢乱动弹。好在想象中的暴力女督卫并没有出现，只听到对方语重心长，似是规劝的话语响起。
“以后晚上就不要偷偷摸摸来这里了。
虽然不违法。不过夏日社区的居民公约里有禁止窥探这一项。一旦有居民提出正当的理由，其余住户都会主动响应。甚至大多时候，那个理由都不需要有多正当，大家只是互帮互助。”
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这里的公约、条例、互助与自己的调查有什么联系。施穆狄面露疑惑。就听简仁继续解释到：
你要是被抓住，迪卡可以通过居民管理会，申请全体住户同意对你签发禁止入内的禁止令。你应该知道，只要这里超过八成的业主同意，审判庭就会禁止你再次踏入夏日社区一步。
到了那时，不要说晚上来这里蹲守，你就是白天光明正大的前来采访，也别想再踏进这个社区一步。
鉴于这里居民公约里的互帮互助精神，我可以很负责任的告诉你，只要迪卡提出申请，就算你什么也没有做，所有人依然会同意禁止你再次入内。
更何况你还是个记者。
你应该比我清楚，没有哪个有钱人会想要看到，做你们这一行的，大半夜出现在他们家大门外。
所以，我奉劝你，如果未来还想要继续来这里调查的话，这样的深夜蹲守还是免了吧。而且，下次要是遇到了别人，可不一定像我这样好说话。
被怪我没提醒你，这里每户居民家里，可都是有扌寺木仓证的。”
说完最后这句警告，简仁自认已经尽到了劝诫与提醒的义务。见小记者虽微垂着头，并没有反驳自己，但那扁扁的唇线，早已经暴露出小家伙内心的不屑或是不服气。
对待这样初出茅庐的年轻小子，简仁知道自己说再多也是无用。摇了摇头，她只是轻推了一下施穆狄的肩膀。
“走吧，我带你去公共传送仪。”
“不用，我知道传送仪在哪里。”
简仁白了他一眼。“我当然知道你知道。”说着，又轻轻推了小家伙一下。
这一次换施穆狄叹了一口气，垂着头往前走去。
很快公共传送仪已经出现在了两人面前。施穆狄转身微微鞠了一躬，依旧垂着头。“谢谢，简督卫。”
简仁知道这是在说没有把他带去卫所的事。虽然小孩的语气很是平淡并没有多少诚意，但她对这声谢谢，倒也接受的无比坦然。
不过，就在施穆狄打开传送仪将要踏进舱门时，她这才冷冷的补充了一句。
“我的邮箱地址你应该知道在哪里可以找到吧。
限你明天之内，把对栾树公寓那件事的分析，以及你目前调查到的所有东西，全都整理好，发过来。
要是敢有什么隐瞒，你懂得。”
说着，简仁指了指自己的肩头。
施穆狄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这才发现了一个无比忧伤的事实：简仁督卫的肩头有一个圆圆的小黑球。
凄苦的揉了揉额头，他知道自己今晚的一举一动已经被那个黑球全都记录了下来。再一想到自己刚刚在那台卫所专用监控仪面前撒谎的模样，更是欲哭无泪。
这女督卫也太阴险了。不穿制服，却带了监控。
本以为自己凭借着仑嘉的那起案子，轻易就说服了对方放过自己。原本还有些得意的施穆狄这才知道，督卫里哪有什么简单好糊弄的角色。
小子心里苦，脸上却是不得不冲简仁又挤出了一个标准的笑容。
“您放心，东西我一回家立刻就发到您的邮箱。您的地址我会去卫所网站上自己寻找，您不用费心。”
知道自己现在的举动依然在被监控仪忠实的记录着，施穆狄也不敢当面请求简仁在收到自己提供的资料后，删掉与今晚有关的该死记录。只能违心的祝女督卫今晚有个好梦后，便匆匆离去。心里暗暗发誓，以后再不敢对女督卫有一丝不屑与轻视。
简仁当然不知道他的心里在想些什么。只是对小屁孩看到黑球后的反应很是满意。目送着小家伙离开夏日社区后，这才转身往来时的方向走去。心里却是再一次忍不住开始琢磨起关于仑嘉的案件来。
一路想着，不知不觉间已经回到了自家门口。
站在门廊之上，简仁没有立刻打开房门。偏头打量了几眼对面那栋点缀着灯带的混泥土风格建筑后，女督卫这才收回了视线。低头输入密码，房门随即打开。
进了门，从客厅另一侧的落地玻璃往外望去，天边隐约已有了一抹浅白。简单洗漱之后，简仁很快进入了梦乡。
今夜之所以如此晚才回家，也是因为简仁第二天刚好轮休。不过，还没等她好好享受休息日的懒觉，一连串清脆的信息提示音就已经将她从与帅哥约会的美梦中拉了出来。
没有睁开眼，皱着一张因睡眠不足明显憔悴的小脸。简仁发誓不会让发信息的人好过。
伸手摸到床边的通讯器，捏在手里好一会儿，直到又一串信息提示的声音伴随着震动再次袭来，简仁这才虚睁了半只眼，看向屏幕。
信息自动跳到最前方。
5分钟前：
“简仁督卫早上好。”
“我是昨晚的记者施穆狄。这是我的号码，你可以把我的名字存为小施。”
“对，你要的资料已经发到了你的邮箱，请查收。”
“我可是连夜整理的。”
“到现在还没有睡觉，好困。”
“那我去休息了。”
2分钟前：
“那什么，麻烦看到还是回一下信息。”
1分钟前：
“在吗？”
“我是想说，如果可以，其实把昨晚的那什么删除也是可以的。”
“当然，全凭您的心意。”
“不过要是删除了，还请告知我一声。”
“谢谢！！<笑脸>”
第四百三十七章 小记者的资料包1
刚刚：
“突然想起一件事情，您睡觉应该会开静音吧…
如有打扰，请原谅我这么早发信息。实在是黑球的事情让人很忐忑。
我错了，简督卫。
<跪拜><跪拜><跪拜>”
一眼扫完这一长串信息，简仁内心是崩溃的。
现在的小孩，有什么事情，难道不能在一条信息里说清楚吗？
非要把一件事情分成无数句来描述。每一句话，不甚至每半句话，就是一条单独的信息。打字速度又那么快。一条接一条，叮、叮、叮、叮、叮。
还是说这个操作的意义就在于，要把信息铃声连起来，最后当成通话请求的提示音来用。这是怕单独一条信息的提示音太短，害怕对方听不到？
这都是些什么习惯？
大清早的，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将通讯器往一旁的被单上狠狠扔去，另一只手已经拧起旁边的枕头往自己脑袋上按去。不过几秒之后，枕头再次被她掀开。一蹬被子，简仁气鼓鼓的从床上坐了起来。
好想看小破孩儿发来的资料怎么破？
算了，败给自己的好奇心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使劲搓了搓发涩的双眼，简仁终是下了床。随手抓起一件睡衣裹在身上，在浴室简单洗漱之后，简仁以最快的速度来到楼下的客厅。端起桌上的凉水壶给自己倒了一杯白水，下一秒原本被随手扔在沙发上的折叠电脑已经被打开。灌下一杯凉水提了提神，看向屏幕的那张脸上，表情已经变的严肃且认真。
快速浏览过小记者发来的资料。简仁有些失望的发现，就和施穆狄昨晚所述一样，他所掌握的、真正有价值的证据，卫所那边早就已经了如指掌。并没有什么其他特别重要的线索。
唯一让简仁有些意外的是，她没有想到小破孩儿对案发过程的推理，竟是和她自己之前的判断不谋而合。
看到竟然也有人和自己一样，对迪卡的不在场证明提出了质疑，并怀疑是迪卡的再生人杀死了仑嘉。简仁对小屁孩记者也能有这样的真知灼见，很是有些惊讶。对他的看法倒是改观了不少。
虽然小家伙似乎并没有收集到什么具有实质性意义的证据。但从这上百页的资料里也能看出，小记者还是非常努力的在进行着调查。否则也不可能仅凭他自己的力量就收集到如此多的资料。
少了最开始的好奇与兴奋，此刻的简仁靠坐在沙发上，就那样一张张依次翻看着每一页文件。
即便已经大致认定，这些资料中，大概率并不会存在什么具有决定性意义的线索，她还是希望可以把这里所有内容全都浏览一遍。
反正今天休假在家，闲着也是无聊。
说起来，施穆狄的这份资料之所以对简仁来说还算有那么一点吸引力，主要靠的还是第一发现人这一点。
作为案发现场的第一发现人，身为记者的施穆狄，当然不会错过那样一个绝佳的素材收集机会。当天，他虽然在看到尸体后，吓得第一时间便通知了卫所。可就在与卫所通话结束，到卫所办案人员到达，两者之间短短的数分钟时间里，小记者还是拿出了身为记者的气魄，强撑着拍下了足够多的影像资料。
和卫所专门负责现场搜查的督卫不同，施穆狄从另一个视角记录下了当时那个房间里的种种状况。
或许是出于害怕，又或是对遗体的尊重，在施穆狄提供的这份资料中，关于尸体本身的信息并不多。从最终呈现出的资料来看，当时的他将更多的镜头，放在了对仑嘉公寓环境的记录之上。
异常凌乱的衣柜与抽屉，满地的服饰与各种家用物品。异常凌乱的房间，看起来就好像是有人将其内的所有物品，从原本所在的地方扯了出来，全都扔在了地上。
就像是那份结案报告里所描述的一样，这样一个无比混乱的现场，似乎十分符合入室盗窃后应有的模样。
在之前的调查之中，简仁也看过几张由办案卫所停供的，记录现场环境的照片。
比如被扔在地上应该是用来装珠宝的匣子，衣服堆上被完全掏空的钱包，还有那张尸体所在的大床。
可以说，在调查小组所提供的现场照片中，每一张都有着非常明确的意义。
在看到这一组由施穆狄拍摄的现场照片之前，简仁也有怀疑过是凶手将现场伪装成盗窃案的样子。但她也不能一口咬定，那个现场就是伪装出来的。直到现在，看到施穆狄随手拍下的这些看似无序的照片，简仁却是第一次有了一种更加肯定的感觉。
在小记者的镜头中，现场已经不只是凌乱这么简单，简直可以用一塌糊涂来形容。而这样的混乱，在简仁看来是并不合理的。
在她看来，如果这一切真是一位有着丰富经验的强盗所为，根本不会出现这样混乱的场面。
对于任何一位经验丰富的职业盗贼来说，他应该可以在一个房间里用最快的速度找到存放贵重物品的区域。之后，以留下最小痕迹的方式，或者施展最快的手法，将贵重物品全部卷走。
如果一个强盗案的现场非常的整齐，在排除熟人作案的情况下，只能说明这位强盗的水平非常的高。而这样尽可能的保护原有房间的布置，还可以延缓主人发现自家被盗的时间。如果可以让房间的主人在物品被盗数月后才发现自家有东西不见了，那当然是最好不过。
虽然在这起案件中，房间的主人仑嘉当场身死，没有必要通过降低破坏来延缓被发现的时间。但对于一位职业的盗贼来说，这样一种低破坏度处理现场的能力与手法，更多的，应该是他的一种工作习惯。而不是在需要时才有针对性的做出选择。
如照片中这样大张旗鼓的翻找现场，在简仁看来，只能说明这位强盗的水平明显还有待提高，或者这是一位习惯粗狂的家伙。
而这两点，无论是偷盗水平低下，还是习惯狂野路线，似乎都与凶手目前唯一可以被认定的一点特征所不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