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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赵子曰     即鹿txt下载     即鹿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章 擢迁左长史 忠臣唯阿瓜

    令狐奉是今天凌晨苏醒的,头一个知道他醒转消息的是朝夕陪侍宫中的郎中令陈荪。

    醒来后,令狐奉先见了左氏与宋氏,然后,召见了宋闳、氾宽等重臣,接着,就遣人来召莘迩进宫了。与莘迩一同进宫的,还有宋方、唐艾和曹斐。

    令狐奉昏迷才醒,不能移动,故此,召见莘迩等人的处所没在四时宫,便在旧城灵钧台内,他的寝宫里边。

    灵钧台的城墙高大厚实,墙上的过道中,持械的甲士戍立如林。进入台城,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亦尽是宿卫的禁军兵卒,并时见有带着武冠、穿著戎装的郎官们带队巡逻。

    戒备很是森严。

    时当近暮,秋阳欲坠,洒下如血的红色,染透了台城的殿宇、楼阁,就连那地上铺置的青黑砖石,似都给人以压抑沉重的感觉。

    到了令狐奉的寝宫门外,莘迩站立等候片刻,宋方、唐艾、曹斐三人相继赶到。

    四人来齐,内宦进入通报,不多时,出来传旨,令他们入内。

    宋方的地位最高,走在最前。曹斐是中领军,位高权重,随在宋方身后。唐艾是朝臣,且督府司马之职,品秩虽不甚高,权力很大,莘迩与他稍作谦让,两人联袂跟行。

    入到殿内,由内宦引导,四个人行至床前,下拜行礼。

    听令狐奉说道:“都起来吧。”

    声音很虚弱。

    肯定虚弱。伤势不讲,只他这昏迷卧床十余日的饮食,每天都仅是内宦、宫女给灌些流食而已,饶是铁打的汉子,这么长时间下来,身体也早就吃不消了。

    与寻常人比起来,令狐奉的精神已经算是好的了。至少从苏醒到现在,不到一天的功夫,陈荪、左氏和宋氏、宋闳等等,他已经马不停蹄地接见过好几波人了。

    宋方站起身,打量卧床的令狐奉,说道:“自从大王堕马,臣日不能食、夜不能寐,日夜忧心大王的伤势。前天,臣还专门请了西域的那位神僧,为大王念经祈福。真是好啊,大王终於醒了!”

    一阵哽咽的声音传来,几个人循声看去,瞧到曹斐湿了眼眶,拿手捂着嘴巴,鼻子一抽一抽的,一副立刻就要泣不成声,大约又怕惊扰到令狐奉,勉强忍住的作态。

    令狐奉问道:“老曹,你怎么了?”

    “臣、臣,……大王,你终於醒了,臣太开心了。”

    莘迩心道:“他娘的,你老曹还有这一手!”

    昨天见曹斐,他虽然忧心忡忡,非常担心令狐奉的死活,可归根结底,他担心的还是自己的利益,又哪里是一心只想令狐奉了?这会儿却哭哭啼啼,俨然大忠臣的扮相。

    这个家伙舞枪弄棒,嘴不把门的,莘迩只当他是个莽夫,未料小看他了。

    曹斐抹着眼泪,说道:“臣、臣是喜极而泣。”

    令狐奉露出点笑容,说道:“难得你这份忠心了。”

    堕马的时候,令狐奉不仅伤到了头颅,而且伤到了左腿,左腿折断,没法坐起身,他平躺床上,扭着脸,看过曹斐,转视宋方、唐艾、莘迩,目光最终落在了莘迩的身上。

    “阿瓜,你不止守住了西海,还大破了柔然边地。不错,不错。你前天到的王都么?”

    莘迩不知,这些事情都是陈荪告诉令狐奉的,不过,他也不奇怪令狐奉为何会知。堂堂一国之主,岂缺消息来源?纵是昏迷多日,一朝醒转,自会有人将近日内所有的新闻禀报与之。

    莘迩恭谨俯首,答道:“是。赖大王神威,臣侥幸攻破柔然,俘柔然边部酋大十余,思彼辈北地蛮夷,不知王威,因此,为使彼辈能知大王威德,特地请命来朝,献俘於国。”

    令狐奉意向不明地含糊地说了两句“很好”。

    床边有人轻轻地咳嗽了声。

    莘迩略微抬眼,这才瞅见陈荪站在那里。陈荪刚才一直默不作声的,莘迩入殿后,又一直垂首,不曾观看周边,因是直到这声咳嗽,他才注意到了陈荪的存在。

    宋方明白陈荪为何咳嗽,当下说道:“大王重伤初醒,臣等不敢多扰。敢问大王可有何命旨,下与臣等?”

    令狐奉示意陈荪,让他来说。

    陈荪往前站了一步,温声说道:“莘将军大破柔然,此乃我国多年未有之大捷,功勋殊著,宜当酬赏。大王旨:迁莘迩武卫将军,领大都督府左长史,从事中郎、世子友如旧。”

    包括莘迩在内的四人闻旨,都愣住了。

    令狐奉才醒,就立即拔擢莘迩,这是他们都没有想到的。此诸人愣住的原因之一。

    武卫将军权且罢了,“大都督府左长史”是宋方现下任的官,给了莘迩,宋方干什么?此诸人愣住的原因之二。

    不等四人反应过来,陈荪继续说道:“宋长史职掌军务,勤恪功优,今柔然之捷,亦当擢迁。大王旨:迁宋方牧府别驾从事。”

    牧府别驾从事现为孙衍,莘迩来宫中之前,还刚听羊髦提起过此人。听完这道王旨,莘迩不觉心道:“我升了官,宋方升了官,孙衍也要升官么?”

    孙衍的确也升了官。但他没在四人之列,陈荪因而没提。孙衍迁任的是空缺至今的王国大农。

    宣布过了这两道旨意,陈荪后撤,站回了原位,提醒说道:“莘将军、宋长史,还不接旨?”

    两人拜倒,说道:“臣接旨。”

    等他两人起来,令狐奉说道:“黄奴,我今虽醒,伤未大好,料且有一段时日不能上朝理政。国中的政务诸事,暂托付给你了。你要与内史宋公、治中氾宽多多商量,不可懈怠。”

    宋方茫然如有所失。

    牧府别驾是牧府的第一长吏,位犹在治中以上。一国之政,皆由此职与内史、治中三职共决。如论权柄、尊贵,只管军事的督府长史是不能及的。

    但宋方此时此刻,浑无升官的喜悦,只感到手中好像少了些什么。

    他下拜说道:“臣遵旨。”究竟没有忍住,直起头,对令狐奉说道,“大王,武卫将军,四品职也。莘迩乡议五品,臣愚见,是不是不好居任?恐郡县风评,以为不合规制。”

    “阿瓜,你家在金城郡是么?”

    “是。”

    令狐奉吩咐陈荪:“与金城郡中正去道口谕,升阿瓜乡议二品。”

    “升二品”,不是升到二品,是提升二品,亦即莘迩现在乡议五品,提升二品,到三品。乡议士人的品级定下之后,每隔一定时间,州郡中正就会根据该人乡品定后的表现,对其等级进行调整,或保持不动,或予以升降,“言行修著”的就升品,“道义亏缺”的就降品。

    这道口谕,使宋方愕然,陈荪也现出为难之色。

    陈荪说道:“金城郡的中正向来刚正,大王,您的口谕他不见得会听。”

    换到往日,谁敢不听话,令狐奉是非要教训他到服服帖帖不可,而下没有力气,也就懒得与个郡中正较劲,他说道:“听也好,不听也罢。孤擢贤用能,识别人才的眼光,卿等认为,难道还不及一个郡中正么?”

    陈荪、宋方俱拜倒说道:“大王雄才大略,识才之能,当然不是郡中正能比的。”

    话是这么说,制度不能随意破坏。

    令狐奉命令陈荪,说道:“金城中正如不肯从口谕,老陈,就由你来给阿瓜升品。”

    这下唐艾、曹斐也诧异了。

    唐艾说道:“大王,陈公怕是没有升品之权啊。”

    陈荪代令狐奉回答唐艾,说道:“大王已任荪为王国大中正,明日即有旨下。”

    唐艾怔了下,说道:“原来如此。”心中想道,“王国大中正,职领各郡中正。此职原由宋闳兼领。大王而今改任与了陈荪。陈荪,寓士也,也不知国内的士人会否服他。”

    正在寻思,唐艾听见令狐奉喊到了他与曹斐的名字,赶忙收住思路,应道:“臣在。”

    令狐奉说道:“千里,阿瓜日后就是你的上司了,你要好生辅助。”

    唐艾应道:“是。”

    令狐奉对曹斐说道:“老曹,你与阿瓜以后也是同僚了。你俩都跟着孤吃过苦,皆是孤的信用之臣,以后一起办事,务必同心尽力。”

    “武卫将军”,顾名思义,“以武相卫”,其职在统领宿卫,与中领军的职权相近,两者都属於宿卫系统。中领军是三品官,武卫将军的品级比它低,严格说来,算是中领军的下级。但从令狐奉的话风里头,诸人可以品味得出,他并没有把莘迩当做曹斐下属的意思。

    曹斐应道:“是。”

    “你们下去吧。”

    诸人再拜,告罪请辞。

    令狐奉说道:“阿瓜,你留一下。”

    宋方三人出去,莘迩独自留下。

    “你近前些。”

    莘迩靠到床边,眼睛余光看清了令狐奉现在的模样。

    脑袋被包扎得像个白馒头,眼窝深陷,两边脸颊皆有伤痕,鼻梁骨大概是断了,向下凹着,嘴角下耷,胡须没有打理,乱蓬蓬的。

    令狐奉有气无力地问道:“你告诉孤,你是从谁那里知道了孤堕马昏迷的?”

    莘迩老老实实地答道:“曹斐写信告诉我的。”

    两个都是聪明人。

    莘迩不会无缘无故的搞个献俘入都。令狐奉也不会无缘无故地问此问题。

    是以,一问一答,衔接流畅。

    “只有老曹给你去信了么?”

    莘迩说道:“臣在朝中,少有友人。曹斐信到时,臣刚攻破柔然,回到西海。”一边回答,一边借此时间,心思千转,末了,决定把左氏来信的事情也告诉与他,想道,“左氏与我写信,是为了世子;我来王都,亦是为了世子。这没有什么可隐瞒的。”说道,“曹斐之外,中宫也给臣写了一封信。”

    “信里写什么了?”

    “中宫在信中,忧虑大王的伤势,并……。”

    “并什么?”

    “并似有担心世子之意。”

    令狐奉瞧了眼陈荪,叹道:“老陈说的不错,阿瓜,你真是孤的忠臣!”

    他对莘迩说道,“你知道么?下午孤召见宋闳等人,氾宽说你与麴球未得王旨,擅自带兵入都,应当严惩。打发了他们走后,老陈说,你与麴球入都,必是忧心世子。阿瓜,打从你救下世子那刻起,孤就知你是我可以信赖的忠臣。”

    “臣生性粗拙,得主上深恩厚爱,唯知效死。”

    “阿瓜!你知孤为何让你代宋方任督府左长史么?”

    “请主上示喻。”

    “孤昏迷醒来,老陈告诉孤了不少事,都是发生在这些天里的。中便有宋方连日来的种种举动。宋方与孤发小相识,孤付以心腹之用,他却又是登氾宽之门,又是会聚宋羡等徒,深伤孤心。阿瓜,放眼朝中,真正能让孤信得过,只有你一人了啊!”

    宋羡,即是宋方的“八弟”,上军将军。令狐奉大约是真被宋方这个“总角之交”伤到心了,又逢他重伤之后,情感未免稍微脆弱,这番话让莘迩觉到了他难得流露出来的情真意切,感受到了他对宋方失望的痛心疾首。

    “主上错爱,臣百死难报!”说着话,莘迩的语音中带了些抽泣出来。

    令狐奉受伤的心灵,被莘迩的忠诚打动,欣慰地观赏了会儿他挤眼咧嘴的忠貌,往底下说道:“阿瓜,你现下知道孤为何使你代替宋方,出任左长史的缘故了吧?知道该怎么做了么?”

    “臣知道了。”

    “你明天上任,到督府后,立即着手办一件事。”

    “敢问主上,是什么事?”

    “设一个新曹。”

    “什么曹?”

    “校事曹,你亲督领。”

    校事曹,是前代成朝时的旧官。校者,查对之意。校事,即核查事情的意思。这个官署,是成朝时期的特务机构,其职为“典校诸府及州郡文书”,乃是成朝皇帝“专任以为耳目”的。

    陈荪到底给令狐奉都说了什么?搞得连特务机构他都要重置起来了。

    莘迩心中犯嘀咕,口中应道:“是。”

    武卫将军、督府左长史两个官职还好,领校事曹此职,莘迩是真不想干的。自古以来,当特务头子的都没什么好名声。但这是令狐奉的命令,没法拒绝,只能应命。

    “孤明日下旨,转令狐曲任上军将军。令狐曲本部的鲜卑义从,交你统带。”

    原本归属令狐曲帐下的鲜卑义从,由都督府右司马唐艾主办,分了部分给麴硕,尚存两千余骑。莘迩此次入都,本部的三千步骑全都带来了。三千加上这两千余,也就是说,他手下的军事力量,从明天起,将增加到五千余。五千余步骑里头,倒有三千余都是胡骑。

    “麴球现在哪里?”

    “应是在中尉家中借住。”

    “他不必留在王都,你去告诉他,叫他明天就回建康。以后无孤旨意,不得离境!”

    麴球与莘迩一起入的都,然听令狐奉的话意,对他两人的态度则显然是截然两类。

    莘迩猜度令狐奉的心意,想道:“是因为鸣宗姓麴,与中尉麴爽同族么?”应道:“诺。”欲言又止。

    “你想说什么?”

    “主上,臣留在朝中,建康没了长吏,可该怎么办?”

    “你有人选推荐么?”

    “郡尉傅乔,清名高远,今从臣防御西海,攻破柔然,乔亦有功。臣大胆,窃以为乔堪继此任。”

    令狐奉瞧了瞧莘迩,嘴角露出点微笑,说道:“阿瓜,你是个念旧的。”说道,“那就便宜这个老货,由他继任罢!”

    拜辞令狐奉,天已入夜。

    莘迩踏冷清的月色,於宫中道边火把的光芒映照下,出到台城外,在城门口见到了曹斐。

    曹斐没有走,於此处等他。

    “阿瓜,你的卦真灵!神机妙算,不以为过!”曹斐分毫不复再有殿上的那般作势,满脸令狐奉既然醒转,自以为权势将得保存的喜色,拽着衣袖,翘起大拇指,佩服地说道。

    “小技罢了,何足夸赞。”

    “你哪里不舒服么?腿怎么了?”

    莘迩边揉右边大腿,边敷衍说道:“没什么,适才跪拜的时候,扭住了。”

    “扭”不假,却非“扭住”,而是因了曹斐的抽噎,莘迩得了灵感,单独与令狐奉对谈时,偷偷地下狠手,扭拧大腿,於是方有了他挤眉弄眼、龇牙咧嘴的“抽泣”。

    与曹斐分别,莘迩回到家中,羊髦尚未走。

    “士道,大王苏醒了。”

    羊髦松了口气,说道:“那真是太好了!”

    “但近日朝中,恐怕仍然会有动荡。”

    “将军此话怎讲?”

    “大王迁我武卫将军、督府左长史。士道,我欲荐卿兄入督府为吏,武卫将军长史之职,卿可愿屈受么?”

第五章 架在火上烤 髦有三策对

    月满庭院,室内烛影摇红。

    刘壮到室外了几次,都见莘迩仍与羊髦在对谈。

    也不知两人在说些什么。

    他只注意到,莘迩的坐榻离羊髦越来越近,到最后,两人几乎已是膝盖相触了。

    心知莘迩必是在与羊髦商议大事,刘壮没有打扰他们,每回都仅是远远地看上一眼,便悄悄退出院子,吩咐奴仆守好院门,不许人进入,叫膳房把饭菜热了又热。

    羊髦这回没有推脱,痛快地接受了莘迩的辟除。

    他问道:“不知明公打算举荐髦兄,出任督府何职?”

    “主上迁我武卫将军,职领宿卫。我欲举荐卿兄为督府中、直兵参军,卿意何如?”

    如前文所述,长吏转迁的时候,重要的属吏往往跟从。大凡将军,皆有长史、司马,武卫将军亦然。是以,当莘迩得迁任职之后,要么改任羊馥以它职,要么就该由羊馥继续担任长史。

    因了此点,遂有了莘迩最先的那句话,“欲荐卿兄入督府为吏”,然后才是“武卫将军长史之职,卿可愿屈受么?”

    换言之,就是说,先给羊馥升官,腾出位置,接着再让羊髦接任武卫将军长史的职位,——从普通的将军长史改任唯一的大督府曹吏,这是再明显不过的升迁了。

    大都督府内的官职,以长史、司马为首,次为谘议参军,再次则就是具体分办诸项事务的各曹曹掾。通常来说,总计会有十八个曹,分为:录事、功、记室、户、仓、中兵、直兵、外兵、骑兵、长流、贼、城局、法、田、水、铠、集、右户。

    此十八曹中,城局曹以上的曹掾官职较高,署正参军;法曹以下官职较低,署行参军。

    又此十八曹中,名为十八曹,实际上主事的曹掾只有十七个。

    中兵曹管领都城屯军、直兵曹管领宫城宿卫军,这两个曹管的都是王都的兵马,故而虽为二曹,署一参军。令狐奉新任给莘迩的武卫将军之职主掌宿卫,其军中的兵卒员额等事,恰归直兵曹领。是以,为了能够更好地行使武卫将军的职责,莘迩起意举羊馥出任中直兵参军。

    羊髦摇了摇头,说道:“明公之意固好,此荐却未必会能称心。”

    “哦?”

    “督府十八曹中,中直兵参军掌领王都宿卫各营兵额,职关机密,权力尤重。明公既已是初任左长史,而髦兄复又资历不足,便是明公上书力荐,只恐髦兄亦难得任。”

    莘迩说道:“卿所言,正我所虑。卿有何以教我?”

    “与其举荐髦兄任中直兵参军,何如改荐以长流参军?”

    “长流参军?”

    督府十八曹,唯长流曹的名字有点让人不看懂。不知何为“长流”?长流两字,出自一个传说,“帝少昊崩,其神降於长流之山,於祀主秋”。长流曹的“长流”二字,即是由此而来。四季之中,秋季肃杀,主刑罚。长流曹,便是督府十八曹中主掌刑罚的一个曹。

    莘迩沉吟片刻,抚髭赞道:“士道,卿此议诚然妙也!”

    长流曹在十八曹里排名靠后,似乎不如前边数曹紧要,但此曹主狱,平时可能用不上,关键时刻,好生运用的话,却是个可以发挥奇制胜之效果的位置。

    且也因此曹在十八曹中,地位不及前边的几个曹,如果举荐羊馥出任此曹参军,遇到的阻力应也就会小上很多,十有**能够遂意。

    莘迩做出决定,说道:“明日我就上书主上,举荐卿兄并任长流参军。”

    “并任”云云,说的是按照规制,十八曹的十七个参军、行参军,本该各有一个名额,但在实际上是并无限制的,有的曹,参军多者可达十余,少的也有一二个。如羊髦所说,莘迩到底是刚被任为左长史的,就算举荐私人,也不好把原来的长流参军给免职,要知,能在督府当个曹掾的,谁还没个背景了?因是,出於平稳起见,“并任”是最好的选择与办法。

    说完羊馥的任职问题,羊髦问出了他最关心的东西,说道:“明公,你适才说大王虽然苏醒,近日朝中恐怕仍会有动荡。此话何意?”未等莘迩回答,自己猜测缘故,又说道,“可是大王的伤势太重,尽管苏醒,但仍不乐观?”

    “此其一也。”

    “敢请明公详示。”

    莘迩忧心地说道,“你说的不错。大王尽管醒了,但据我的观察,伤势仍然很重。聆受大王旨意的时候还好,我拜辞出殿时,瞥到大王口、鼻出血。这回堕马,大王极有可能伤到了肺腑。”

    羊髦闻言,神色沉重。

    肺腑遭创,药石难医。若被莘迩料对,那令狐奉的这回苏醒,没准儿只是一次回光返照。

    羊髦问道:“其二为何?”

    莘迩把令狐奉的两道令旨,以及把王国大中正的职务转授给陈荪、任命令狐曲接替宋翩出任上军将军等事,一一说给羊髦。

    羊髦的神色越发沉重。

    他喃喃说道:“这几项人事变动,泰半有关宋家。大王对宋家生疑了么?”宋家权倾朝野,令狐奉若是对宋家生疑,两边动起手来,朝局的确定会出现动荡,而且动荡还会不小。

    羊髦寻思稍顷,由此处想到了另一处,眼光明亮地看向莘迩,说道:“明公,朝局或会动荡,这姑且不说,髦细品大王的此数道旨意,明公恐怕将会有祸事临头了啊!”

    “此话何意?”

    “明公得大王升迁,授以重任,看似喜事,而细究之,大王却分明是在把明公推到火上啊!”

    “你是说宋家会把我视为眼中钉么?”

    莘迩接替了宋方的军职,这一点,在莘迩的意料中。

    “不止宋家!”

    “怎么说?”

    “大王擢明公为武卫将军、督府左长史,又任陈荪为王国大中正。督府长史、王国大中正,自定西建国以来,九成九都是由陇人担任的,而明公与陈公,俱非陇人。非陇人而据‘陇位’,明公,不但宋家会视明公为眼中钉,陇地的各大士族也会把明公视为眼中钉了!”

    莘迩默然,稍顷,笑道:“好在尚有陈公与我同在火上。”

    “不然。”

    “如何不然?”

    “明公与陈公不能比。陈公家与大王同乡,定西立国至今,陈公家历任朝中高官显贵,此明公不能与陈公比之一;陈公本人,从不与朝臣过分亲近,亦从不与朝中诸公结怨,翩然独立,此明公不能与陈公比之二。今明公与陈公虽同据‘陇位’,陇士之怨,必首集明公。”

    说白了,陈荪在朝中根基颇深,莘迩根基浅薄。

    俗话道:柿子先挑软的捏。陇地士人的不满,因此而肯定会首先爆发在莘迩身上。

    对这一点,莘迩在接旨的当时,就已经隐约想到了,不过他想的,没有羊髦说的这么透彻。

    莘迩苦笑心道:“小羊说得甚是。”想起了校事曹的事情,又想道,“现下已是如此,被令狐奉架到了火上,要再加上校事曹,等我当上了这个特务头子,只怕不止陇士会对我更加厌恶,纵然寓士也会对我敬而远之了。”琢磨心道,“令狐奉今天给我升官,给我加兵,我最初还觉得这也许会有利於以后,现下来看,非但无利,反是埋雷啊!不行,我得想个办法应对。”

    想来想去,一时无有良策。

    他便虚心求教,问羊髦:“事既已如此,卿可有救我出火坑之策?”

    “髦有三策。”

    莘迩惊喜,心道:“三策之多?”

    办法越多,就说明解决这个难题的把握越大。

    他问道:“哪三策?”

    “孙衍,寓士之望;唐艾,寓士之秀。方今之计,欲抗陇地阀族,只有引寓士为援。寓士虽不及阀族在朝中的权势,然如汇聚,亦不可小觑。”

    权力是你死我活的斗争。

    莘迩身为寓士,先天的就与陇州本地的阀族对立。

    从建康郡府里头,先以张道将为代表,后以麴经、高充等为代表的土著士人与以黄荣等为代表的寓士之间的争斗,就可以看出,土、寓的矛盾是很难调和的。

    莘迩初到建康任太守时,还抱着土、寓兼用,不管土著士人也好,寓士也罢,只要有才能,他就公平公正、“兼收并蓄”的“幻想”,然而现实教训了他。

    即便他有此公心,奈何属僚无有此意,强行拢在一起,底下只会勾心斗角,互相拆台。

    通过自己的亲身感触,他目前已经深刻地认识到了自己之前的“幼稚”。

    土著士人和寓士。

    这两者,他必须从中选择一方为主要的依靠,或称为“结盟”的力量。

    也不是不能选择土著士人,但如果选择土著士人的家族,就比如选择麴家、抑或宋家,还是那句话,凭莘迩的籍贯、身份,只能给他们做“走狗”,成为依附者。莘迩对此当然不愿意。

    留下给他的选择,便只有寓士了。

    孙衍是寓士中德望最高的,唐艾是寓士中才能最出众的其一。

    把他两人团结到身边,就等同於把大部分的寓士力量团结到了自家的左右。

    拿这股力量对抗宋、张、氾等本地阀族,虽然仍不能取得优势,但至少可以让宋家等不敢轻举妄动了。

    莘迩对土著士人与寓士的关系,已然有了明悟,对羊髦的这个建议自是立即接纳,笑道:“士道,唐司马确为寓士之秀,而卿之才,亦不相让矣。……请问,二策为何?”

    “欲镇虎豹,刀兵不可无。今亦同理,军、政缺一不可。

    “大都督府诸吏,长史、司马、谘议参军、参军、行参军等等,各有来头,或为诸姓子弟,或以功勋得任;明公虽得大王信用,方今入府,要想显著威望,理顺军务,短日内不可得焉!

    “髦愚见,倘若大王真的伤及肺腑,相比被拘於督府,明公不如以武卫将军职为主。大王将鲜卑义从二千余拨与明公,彼辈虽然胡夷,而因胡夷,明公正好可以推心置腹,深布恩信。”

    大都督府的水很深,莘迩这个没根基的,莫说短期内,便是给他一年半载的时间,他也定难将府内的那些吏员收为己用。因此,在令狐奉极有可能只是“回光返照”的情况下,就不能把宝贵而紧张的时间浪费在大都督府里,而更应该把主要的精力放在对本部兵马的控制上。

    莘迩的本部兵马,而今有三个大的部分组成,一个是令狐奉早前拨给他的骑督严袭等部,一个是卢水胡骑,再一个,就是才得到的鲜卑义从。

    严袭等部、卢水胡骑,跟从莘迩已近一年,莘迩大笔的钱花下去,日常的关心、经常的抚慰更是司空见惯,基本上已经得到了他们的拥戴。

    这部分的部曲不需要太过费心了,而那两千余的鲜卑义从才归属到他的帐下,则是很需要他抓紧掌控的。

    “虽然胡夷,而因胡夷”,羊髦的此话有两层含义。

    第一,唐人的观念,认为胡夷狡诈善变,可如果真心相对,也不是不能得其忠诚。第二,与唐人军官较之,胡人军官大多与唐人士族没甚么联系,从这个方面来讲,只要恩信到位,实是更容易得其死力。

    却是说了,鲜卑义从两千余骑,看起来人数不是很多,就算得到了他们的效忠,能有大用么?

    当然能有大用。

    鲜卑义从的兵额尽管不多,可别忘了,这些义从乃是各有部落的,比如那现在义从中担任军官的秃发勃野,不就是秃发部酋大的儿子么?兵马额数虽不多,但若再加上他们身后的部落,这支义从,如能将他们中的军官尽纳为己用,未来倘使有事,绝对能够成为莘迩的一支强助。

    莘迩拊掌赞道:“士道,卿真高才!”

    羊髦的两个建议,莘迩不仅都听明白了,并且从后世读的书中,找到了与之分别对应的精辟理论。

    与寓士结盟。

    换后世的理论说,就是先要搞清楚“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

    抓兵权,控制好本部的兵马。

    换后世的理论说,就是“枪杆子里出政权”。

    羊髦不接受莘迩的辟除则以,一旦接受,因为他也是寓士,当此朝局变动之际,与莘迩的利益共同,所以,出谋划策,殚精竭虑,该说的话,全都说的明明白白,没有半点的遮遮掩掩。

    莘迩问道:“三策为何?”

    羊髦说道:“髦闻吾兄说,柔然西部镇帅匹檀此回实‘声东击西’,明攻西海,意在敦煌。之所以他计已成,而兵却撤,是因为柔然的可汗被害,他回去争夺汗位了?”

    “是的。”

    “鲜卑南下,漠北草原无主,柔然借机窜起,近年来其势愈张,屡犯我边,觊觎西域商道,已是我定西大患。明公何不趁此柔然内乱之机,奏请大王,领兵伐之!”

    莘迩拍腿叫绝,说道:“卿之才,超群绝伦!”

第六章 麴球赠胡将 遣人请道智

    羊髦的三个建议,前两者,一政、一军,与后世的理论暗合,依眼下形势,正该如此,没什么问题。唯第三个建议,奏请出讨柔然,莘迩细想之后,虽然依旧觉得这是一个高明的计策,既摆脱了校事曹的为难,又能以此掌握到更大的兵权,但具体到施行上,却有点拿捏不准。

    令狐方任他督府左长史、武卫将军,又叫他组建校事曹,观看其意,明显是想把他留在王都,按羊髦的话说,似乎是有意要把他“架到火上”,让他去与宋、氾、张等阀族相斗的。

    这么一来,请求领兵出战的设想,是不是恐怕就不好得以实现?

    莘迩问出了自己的这个疑惑。

    羊髦答道:“明公不必上书自请出讨。明公可以先将柔然声东击西、意取敦煌以及柔然内乱的事情,如实禀与大王;然后建议大王择将出讨,以绝柔然觊觎西域商道的后患。当大王择将之时,必会征询近臣意见。髦与孙衍熟悉,愿作明公说客,请他举荐明公。”

    顿了下,羊髦又说道,“明公此前督三郡军事,熟悉边地的将校、人情;兼且麴球部的卢水胡骑,虽归麴球统带,但他们是被明公攻破、内徙的,彼等敬畏明公;明公并才大破柔然,又知柔然虚实,如讨柔然,髦愚见,朝中实是没有比明公更适合的主将了。

    “髦料只要孙衍举荐明公,大王**不离十,便会首肯。”

    莘迩心道:“令狐奉自诩天命在身,久有意征讨宇内,建不世之殊功,成就霸业。而今他虽伤重卧床,雄心料应未变,……更有甚者,说不定因为伤重,他的此份雄心没准儿反会更加急切。以军功、事业为诱,也许他还真会允许我出讨柔然。”

    夜色已深,留羊髦用饭。

    饭罢,叫刘壮遣奴仆送羊髦回家。

    《管子》有云“夫民别而听之则愚,合而听之则圣。”莘迩尽管已经认可了羊髦的三个建议,还是兼听则明,把张龟请来,将此三条,转述与他,问他的意见。

    张龟掐着胡须想了会儿,说道:“羊君三策,皆为上策。第三策则为最善。大王如果伤愈,明公出讨柔然,没有坏处;大王若是不治,明公出讨,尤多得利。”

    张龟与羊髦意见一致,莘迩遂定下决心。

    莘迩笑与张龟说道:“长龄,卿夫妇情深,今卿独从我入都,卿可想念卿妻否?”

    “龟从大王来都前,归舍辞行,拙荆嘱龟:明公赏赐极厚,家中衣食无忧,二子有她照养,课业不辍,男子健志,盼龟勿以妻、子为念。”

    张龟诚实地说道,“不瞒明公,人孰无情?今方离家,龟故尚未十分思念妻、子;待以日久,想念之情,肯定就会油然而发了。不过,明公之恩、拙荆之嘱,龟不敢忘也!”

    莘迩叹道:“‘男子健志’没错,可‘人孰无情’,你说的也没错。”下榻到张龟身前,拍了拍他的胳臂,说道,“而今时局不明,等局势稳定下来,我派人去把你的妻、子接来王都!”

    张龟下拜感谢。

    “我明日上疏主上,辟卿为我的武卫将军司马。”

    长史、司马这些“上佐”,非寻常小吏可比,俱是有品级的,武卫将军的长史、司马都是七品官,乃是不折不扣的朝廷“命官”,依照规定,凡是“命官”,本都该由朝廷吏部,按照士人的乡品,从中择人、任命;但时下阀族势大,并值乱世,一般来说,此类各种府内的僚佐官员,通常都是由“府主”自行辟除,再过个形式,上报朝廷而已。朝廷基本上不会驳回。

    张龟残疾,最早时候,莘迩没办法辟用他,其后,他借用兵的机会,通过“板司马”的方式,试探着给他了个官职;板司马虽无印绶,也是官身了,现下水到渠成,可以正式任命於他了。

    张龟自从残疾以后,就断了仕进之心,无论如何也是没有想到,他竟然亦有当官,高冠华服、带上印绶的那一天。

    张龟趴在地上,伏拜叩首,说道:“明公厚爱重恩,龟以死报之!”

    上疏的事情,不急着办。

    第二天,莘迩先到城外,送别麴球。

    令狐奉的口谕,昨晚出宫,莘迩就立即遣人传送给了住在麴爽家中的麴球。

    麴球今晨出城,半天的功夫,已然将部队整顿好,开拔离营,准备返回建康了。

    道边,莘迩设下简单的酒宴,为他祖道。

    “祖道”者,为出行者祭祀路神和设宴送行之意也。

    按照习俗,送行的人还要给远行的人送点钱,作为行资。麴球这是领兵还驻地,不是远游,莘迩与他的关系又十分亲密,不必拘泥俗套,然亦包了两个金饼给他,算是意思了一下。

    “鸣宗,氾太守腿伤,酒泉兵折损大半;北宫将军的臂伤虽无大碍,仍未大好;我又领本部现在王都,建康、西海、酒泉三郡,目下大概是兵事最为虚弱的时期,现今柔然内乱,短期内,北疆大概不会再有战事,但三郡中的胡夷部落众多,特别你帐下的卢水胡骑,是新才内徙的,你回到建康,一定要用心抚慰部曲,当此时刻,千万不要生乱子。”

    麴球笑道:“将军放心。我回到牧场后,什么也不干,只每天领着他们野猎、演练;对那些入学的各部酋大子弟,我三日一小考,五日一大考,必叫他们每天只忙着读书、写字,没分毫心思去想其它。”

    莘迩莞尔一笑,说道:“这样是最好的。”

    麴球朝不远处站着的一群胡人小率招了招手,三四人离开队伍,来到近处。

    “将军,我知景威是你的爱将,奈何他被大王任到了我的帐下,我没法还你。大王把鲜卑义从拨给了你,我猜你如今必是人手紧缺,怕是不好统领此军,这几个都是卢水胡的小率,俱各勇悍,而且没有官身,我把他们送给你,你自管酌情随意安排,或能於此事上有所稍助。”

    几个胡人小率拜见莘迩。

    莘迩看去,这几个人他都认识,其中一个还是老熟人了,便是那个得他宝刀之赠的支勿延。

    除了支勿延,余下的那几个胡人小率也和支勿延一样,都是曾受过莘迩或大或小的恩惠,对莘迩很是服气和尊敬的。一看就知,他们是麴球精心选出来的。

    莘迩大喜,说道:“鸣宗,知我者,卿也!我正愁人手不足,卿雪中送炭!”

    麴球哈哈一笑,举起杯子,一饮而尽,说道:“送我千里,终有一别。孔穿鹿豕之讥,你我可莫自戴头上。将军,就此别过,来日再见!”

    莘迩不觉失笑,心道:“小麴还真是笑谈无忌。”

    孔穿是孔子的五世孙,出游赵国,与平原君的两个门客结交成了朋友,后来孔穿归鲁,二友送行,临别依依,流泪不止,孔穿见不得他俩这般妇人的样子,作了个揖,扭身就走了。同行的人问他为何如此绝情?孔穿说:人生志在四方,岂能如鹿、猪也似,常常相聚?

    麴球的话略略减轻了莘迩心头对局势的担忧,他笑道:“卿英俊高迈,我虽碌碌,不甘卿后。鹿豕之属,故非你我之类。”也端起酒杯,把酒喝完。

    两人对揖。

    麴球上马,引诸小率、亲兵,追上已在前行的队伍,沿着官道,驰骋西去。

    目送麴球走远,莘迩没有回中城,引从骑与支勿延等,转去西苑城。

    他的部曲,现正驻扎於西苑城中。

    比之东苑城,西苑城人烟稀少,荒凉得多。

    羊馥、严袭、兰宝掌等军吏、将校,出迎帐外。

    拔若能一家干系到卢水胡的稳定,莘迩不放心把他们留在建康,把他们也带来了王都,他们亦在迎接之列。

    莘迩入到军营,巡视了各部一遍。

    军营搭建在戈壁地上,周边多灌木、杂草,不远处有个小泉眼,北边是个大沙坑。沙坑边上立了一尊铜佛,这铜佛应是西苑城的居民集资造的,年头颇久,佛像上长满了绿毛。

    莘迩步至佛下,观瞧许久。

    羊馥等人跟在他的身后。

    见他半晌不语,羊馥揣测他的心思,说道:“明公,可要臣使兵卒将此铜佛移走么?”

    莘迩回过神来,说道:“不用。移它干什么。”

    打量铜佛,不是因为想把它移走,而是莘迩忽然由它想到了一件事。

    羊髦的三策,主要和军、政有关,没有涉及宗教。

    而下佛教渐昌,陇人崇佛者众多,士族里边亦不乏信男信女。因为人才凋零而权势大不如昔的阴氏,就是士族里边最为信佛的一家,王都附近山中的石窟佛像,不少便是阴氏出资开凿、塑造的。

    莘迩看着铜佛,心中琢磨,想道:“开山造像,损耗民财,不足取,但今乱世,佛教言修来世,又言人生皆苦,下惑百姓,上宜统治,故此越是乱世,佛家越如鱼得水,佛教大盛,将是个人不能阻挡的潮流。那张浑且知通过凿山造佛,扩大他在乡野的影响,我是不是也可以在佛教这方面做点文章,以将之成为一个我可以利用的力量?”

    想法是有了,至於这点文章该怎么做,尚无定策。

    莘迩对羊馥说道:“异真,我等下回到城里,便上书主上,举你为督府长流参军。你作些收拾,等旨意下来,就进城到督府办公罢。”

    羊馥已得了羊髦的传信,知了此事,并不惊奇,应道:“是。”

    “你明天派两个人去建康,把道智和尚给我请来。”

    羊馥不惊奇升官,莘迩的这道命令却让他楞了下,说道:“请道智?”

    “是啊。”莘迩瞧了瞧左右诸人,心中的想法不足为外人道,装作感悟的模样,叹道,“日前我与宋君智相晋见大王,闻其言及西域神僧,神通玄妙;今我到营,见此铜佛,端得庄严宝象,我心不觉为之震撼。我佛慈悲,我欲精研佛理,请道智和尚来,方便我时时请教。”

    莘迩不知,原本的时空中,晋以后,南朝之时,佛教大兴,以至官员出任外郡,常常都会礼请名僧,同往上任。他这个“请道智和尚来”,倒是与此有异曲同工之妙。

    羊馥等人面面相视。

    这尊铜佛色泽晦暗,锈迹斑斑,满是绿毛,又哪里有半点的“庄严宝象”了?诸人诧异归诧异,没谁会没眼色到质疑莘迩的程度,都没吭声。羊馥恭谨应诺。

    元光兴冲冲地自投柔然,主动乞作柔然内应,不意却被温石兰给哄了,后来在听闻到匹檀从敦煌方向撤退之时,他已知自己上当,这些天一直忐忑不安,深怕莘迩追究他“柔然主力将从城东进攻”的假话,这会儿赶紧拍马屁,说道:“阿父天生宿慧,研习佛法,定能得妙旨。”

    莘迩瞅了他眼,似笑非笑,说道:“我也觉得我有点宿慧,来日也许我还会生出家之念呢。”

    元光正色说道:“阿父,这可不行!阿父是朝廷栋梁,如若出家,置国家苍生於何!”

    “也是。不如这样,来日我如真的生了出家之念,我与你,也算是父子了,子代父出家,足能表我的虔诚。你可愿意么?”

    元光呆了呆,说道:“代父出家,元光之愿也!”

    莘迩呵呵的笑了两声,说道:“你有这点孝心,很好很好。”

    对元光尽管起疑,但没有真凭实据,不能擅杀,毕竟他是拔若能的儿子,无故杀之,势必将会引起卢水胡的惊恐与离心。

    戏弄了元光几句,莘迩对拔若能说道:“营中不是久住之地,我今转任朝中,以后就要在王都了。这两天,我给兄寻处宅院买下,兄与弟、子、家眷随后可以迁住。”

    拔若能与麴朱等谢恩不提。

第七章 勃野如秀木 令狐真龙身

    王都原有的驻军、营户大多在东苑城,后来的兵马则都在西苑城。

    鲜卑义从的营地亦在西苑城中,离莘迩本部的驻地不是很远。

    鲜卑义从的高级军官们已从令狐曲处知道,他们被拨到了莘迩的帐下,因是,莘迩虽还没有与令狐曲作交接,彼等为求能给莘迩个好印象,亦赶紧结伴前来拜见。

    来的军官共有十余,俱部曲督以上,六成是唐人,四成是胡人。

    “部曲督”是军职的名称,在九品的官等中,与武卫将军的长史、司马相同,位列七品。

    本朝承袭前代军制,军队大体上仍按部、曲等层级编制,但也有小的变化,那便是部曲督及属部曲督统管的部曲将等的出现。部曲督、部曲将的官名,把“部”、“曲”连称,正说明了它们的特点。它们的内部虽然仍以伍、什等为基层组织,但其本身,既非部、也非曲,而已是一级独立的作战单位。部曲督的统兵数额没有具体的规定,多则四五百,少则二三百。

    鲜卑义从的兵卒是从北山鲜卑的各个部落中征召来的,与卢水胡已被编入士籍,成为了定西国的“士家”,也即兵户比较起来,他们更像是蒲秦、鲜卑魏国的“族兵”,又近似於经由“征募”手段而得来的雇佣兵,为了保持他们的战斗力,也为了便於管理,因是,在组建成军的时候,朝廷没有将他们的部落结构打散,而遂在每一个部的上边,设立一个“部曲督”。

    部曲督都是唐人,副手则都是组成该营的某鲜卑部落之酋大或其子、弟。

    其下的部曲将,有唐人,也有胡人。

    北山鲜卑的人,莘迩一个不认识。

    在听过诸人的报名后,却找到了一个“熟人”。

    这个“熟人”就是秃发部酋大的儿子秃发勃野。

    秃发勃野细眉大眼,肤色白皙,辫发垂於脑后,姿容俊朗,莘迩多看了他几眼,笑道:“勃野,我久闻君名了。当日你送我的那份礼物,我记忆犹新。”

    且渠部被破之前,元光曾遣两人潜赴北山鲜卑,欲勾连秃发等部,一起作乱。他的那两个人到秃发部时,且渠部已被莘迩攻下。秃发勃野杀掉了此二人,将其首级作为礼物送到了建康。

    秃发部称雄北山,秃发勃野的地位因比北山鲜卑其它部落酋大的子弟要高,非但领了本部的副手之职,且在“军部”担任僚佐,他下拜说道:“将军大破柔然,声威远著,勃野孺慕久矣!今将要在将军的帐下听用,勃野欢喜不胜。”

    这么英俊的一个小伙子,怎么姓个“秃发”呢?莘迩从记忆里找到个传闻,问他道:“我听说,君族与鲜卑拓跋部同祖,此事可有?”

    秃发勃野答道:“勃野远祖本拓跋长子,率部西来,乃居陇州。追究源流,勃野部族与拓跋部确是同祖,不过两部分离已近两百年了,於今少有消息往来。”

    秃发勃野说的这位“远祖”名叫拓跋匹孤,身为长子,部落首领的位置却被其父传给了其弟,於是含忿率领部分族人西徙,迁入到了河西定居。传说秃发匹孤的儿子出生於棉被之中,鲜卑语称棉被为“秃发”,由是此族的后人干脆就以此为姓。实际上,这种传闻大约是某些人对秃发部的污蔑,秃发,其实是拓跋的异译读音,两者是一回事。

    莘迩点了点头,笑道:“君形貌英挺,若秀木勃发於野,‘勃野’名如其人。”

    秃发部与且渠部并为陇西诸种胡夷里的名部,论部族的实力,犹在且渠之上,莘迩听从羊髦的建议,有心对秃发勃野多加笼络,只这是初次见面,不好太过热情,便仅好言抚慰,给了足够的尊敬与秃发勃野及别的那几个鲜卑诸部之军官。

    元光侍立侧边,偷摸摸地,时而瞄上一瞄秃发勃野,心中想道:“我那两个忠奴,就是被这厮杀的!这狗东西杀了我的忠奴,将人头送给莘阿瓜,却没告诉莘阿瓜这事儿是我指使的。这厮是何意思?哼!不外乎想拿住我的把柄,作个长线,以图得些好处!我与他少年相交,都在薤谷阴师的门下求过学,称一声同窗不为过,亏我往日觉他英豪,却是个奸诈小人!”

    元光猜得挺对。

    秃发勃野只送人头,没说元光是指使之人,其目的正是为了“展眼未来”。

    想那元光阴谋作乱,下场无非有二,要么事败被杀,要么侥幸得活。元光如被杀了,作为秃发勃野来说,举报他,只是锦上添花,想来定得不到什么好处,因而,他当时认为,还不如不说,倘若元光命大没死,也许日后就可以此作为威胁,从元光那里捞些好处。

    如今看来,他的这笔“投资”十分合算。

    且渠元光不但没死,摇身一变,还“子以父贵”,成了莘迩的干儿子。

    感觉到元光偷瞄的目光,想到以后可以对这个猴崽子予求予给,秃发勃野的心情非常愉悦。

    与羊馥、严袭、秃发勃野等唐、胡军吏,在营中吃过午饭,莘迩回去中城。

    下午到督府,与宋方办交接。

    到了督府才知,宋方压根就没来

    两个府吏在堂中等候,禀报说,他俩奉了宋方之令,代替他与莘迩办接替的程序。

    建康郡的数月磨练,使莘迩的城府愈发深沉,没有因此生气,一笑置之。

    和这两个府吏走完必须的程序,此二人拜辞,去找宋方复命。

    莘迩独坐堂上,环顾周围。

    督府左长史的品级不高,但是权重朝廷,其办公的堂舍比建康郡守的听事堂还要广阔,装饰亦极其精美。寻常的用物,如文房四宝、案几坐榻,都镶金嵌玉。

    莘迩看了一番,心中想道:“珠光宝气啊。”

    应是莘迩来府办交接的消息传了出去,督府诸曹中的部分曹掾络绎前来,拜见他这位新的主官。督府两位长史,右长史主军械、后勤等务,左长史主兵额、刑狱等务,来的曹掾,有的是直属莘迩管辖的,如中直兵参军、贼曹参军等等;有的是归右长史管的,如户曹等参军。

    十七个主事的参军、行参军,前前后后来了八个;三十余个只是挂个名,不怎么主事的各曹参军、行参军总计来了十余个。两个谘议参军来了一个。左司马没有见,右司马唐艾来了。

    莘迩留唐艾坐堂,与他叙谈。

    说得多时,唐艾建议说道:“右长史张公僧诚,德高望重,君今履新,不若亲往拜会。”

    时人尊右,右长史本就位高於左长史。张僧诚今年四十余岁,年齿又也比莘迩为高。不管从尊卑讲,还是从年齿叙,理应都该莘迩去拜谒他,不该他来下迎莘迩。

    莘迩从善如流,便要去谒会张僧诚。

    堂外来了两人,报说有紧急军务请莘迩批示。

    莘迩笑对唐艾说道:“督府居然如此繁忙么?我新来到任,还没熟悉情况,就有军务需我批示?”

    唐艾看了眼堂外两人,认出是宋方的心腹,心知此两人必是获宋方授意,来给莘迩找麻烦的,回答说道:“适逢兵卒归番,近日督府是比往常忙了些。”

    “归番”,意指“番代”的制度。

    兵户的生活很艰苦,他们的服役时间很长,有的七八岁就应召入伍,有些六七十还在军中,一个是劳逸结合,为了凝聚军心,再一个,最主要的是为了让他们繁衍子息,以保证能够有充足的兵源,於是就有了“番代”的制度。

    番代,就是放假。每年给出身兵户的兵卒一定的假期,让他们回家与家人团聚。假期长的时候,每年有四个月,叫“三番”,短的时候每年有两个半月,叫“五番”。假期不是一次放足,更不是让全营的兵士同时放假,而是分批分次。

    目前定西国实行的是五番,毕竟战乱年月,不能让士卒多歇。

    这几天正是前一番休假的兵士归营之时。

    虽说很久以来,就已经把兵户的家属拘居在一起随军置营管理了,如那东西苑城即是聚居兵户家属管理的地方,可因为士家不仅是终生制,还是世袭制,一人入籍,累及百代,所以历来不乏士家逃亡的现象,每当归番之际,都是需要督府重点关注的时刻。

    莘迩了然,说道:“原来是这样。”吩咐堂外两人,“进来罢。”

    两人自报姓名,一个是外兵曹参军,一个是两个谘议参军的其一。

    莘迩目注两人,说道:“什么军务这般急切?”

    没得莘迩“起身”的话,两个参军只能拜倒地上回话。

    外兵参军说道:“请长史恕罪,事关重要,下官不得不立刻来报。”

    “何事?”

    “这两天中外诸营的兵卒归番,下官得各营上报,大致已齐,独枹罕营中,有两卒未归。”

    出现了兵卒没有归番、可能逃亡的情况,固然算是要务,但也不是十万火急的军机。

    莘迩再次看了唐艾眼,也已明白了这两个参军此时过来禀事的目的。

    莘迩说道:“番代不归,军法有规。依照军法从事便可,这点小事也值当来报么?”

    外兵参军说道:“下官敢问长史,不知该依哪条军法处置?”

    莘迩几疑听错,心道:“我还以为他俩是得了宋方的示意,来为难我的。听其此问,莫非我是度君子之腹了?”

    该依哪条军法,这还用问么?

    莘迩熟读本朝《军法》,早已倒背如流,若是以此来为难他,未免太小儿科了。

    转念一想,他又心道,“不对,也不能说小儿科。像宋翩、傅乔,‘望白署空’,若是将此问之,他二人恐怕还真会瞠目不知所对。老宋啊老宋,你太小看我了。我阿瓜岂是宋、傅之徒?”

    莘阿瓜今非昔比,新贵当朝,不是年初在建康受气的那个委屈小媳妇了,对宋方,不能不给几分面子,对这类属僚,何须再加忍让?当即作色说道:“汝掌外兵曹,士卒逃番不归,你竟不知该依何法处置?你这个参军是怎么当的!”

    外兵参军说道:“下官自知该依何法处置,只是不知是否合长史心意。敢请长史示下。”

    这家伙还不死心,指望莘迩不知该依何法。

    莘迩笑了起来,说道:“军法明规:士家逃亡,从其家属宗亲中,取人代之。军法就是我的心意。你按此法行事就是。”

    外兵参军没料到莘迩与普通的长吏不同,虽是初来上任,对军法却是这般熟悉,没能完成宋方的交代,大失所望,无精打采地应道:“是。”

    莘迩问那个谘议参军:“你有何事要禀?”

    谘议参军说道:“下官没有别的事,也是这件兵卒逃亡事。”

    “你说。”

    “下官以为,仅以取人相代为罚,惩似稍轻。”

    “噢?”

    谘议参军侃侃而谈,说道:“‘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兵者,本即国家大事,且方今我朝北有柔然为患,西有虏秦为敌,保境安民,非兵不可,尤更应以兵事为重,仅以取代为惩,不足示范。下官以为宜行重法,施以显戮,不如杀其宗亲,以儆效尤!”

    莘迩嘿然,心道:“一件事,两个人,次第为难。你们也太偷懒了吧,就不会换件事来?”摇了摇头,怒其懒惰,瞧着他说道,“兵者,确为国家大事;军法,则为兵之大事。‘不教而诛谓之虐’,军法并没有作这样的规定,诛其宗亲不过逞一时之意,沮坏国家军法,弊将呈现於后。”

    他似是说笑,又似乎讽嘲,笑道,“参军冠带文雅,状貌恂恂,不意杀气凛然!要行族灭之刑。过矣!过矣!”问唐艾,“司马意何如?”

    唐艾微微蹙眉,不知在想些什么,答道:“卒亡自有法,依法即可。”

    莘迩抚腹笑道:“司马与我,诚所谓智者所见略同。”

    外边参军与谘议参军撅着屁股,伏跪地上,不约而同地心道:“你俩智者所见,我俩岂不就成愚者一对了?”

    唐艾与羊髦相识,打发走了这两个参军,莘迩对他说起要举荐羊馥入府任职、辟除羊髦为将军长史的事,请他晚上与羊家兄弟一道到家中饮宴。

    唐艾答应了。

    提笔写下举荐羊馥、辟除羊髦与张龟等的上书,莘迩封好,遣人送呈朝中。

    由唐艾引路,拜会了张僧诚。

    入夜,莘迩家中设宴,刘乐、阿丑伺候席间,招待唐艾与羊馥兄弟,张龟、向逵亦在坐。

    满座英俊,笑谈融洽,饮到夜半方休。

    夜深月寒,同一片月色,笼罩莘迩的家宅,也照落於灵钧台上。

    令狐奉的寝宫,灯火明亮。

    白天睡了大半天,令狐奉这会儿刚醒,精神尚可,召陈荪议事。

    他对陈荪说道:“秦所以霸而帝,赖六国杰士之智,历代明君立业成事,无不广招英才。老陈,我意下举贤令,命郡国举荐异才,不拘贵贱,以为佐力。你这个大中正,觉得怎样?”

    陈荪很快领悟了令狐奉此话的含义,重点在“不分贵贱”,也就是说,他想跳出乡议九品的限制,换言之,他的根本目的,是想从寒士中选取可用之才。

    陈荪想道:“我说大王为何会任我为大中正,原来他的的用意在此。”迟疑不语。

    令狐奉问道:“你有什么顾虑么?”

    “臣冒昧直言,大王先任臣为大中正、任莘迩为督府左长史、拜孙衍为王国大农,今又欲从寒士中取才,大王可是打算要对朝中的右姓阀族动手了么?”

    陈荪三人皆是寓士,而今所任之位,都是原本属於陇地阀族的官职,已是削弱了陇地阀族的势力;令狐奉现下说的这道求贤令,又是要避开被阀族掌控的乡品,从寒士中选人。两个方面结合一起,令狐奉不像只是想制衡、打压阀族,而有另起炉灶、重创阀族的意思了。

    令狐奉疾首蹙额地说道:“我立宋氏为后,原因何在?你是知道的。我一片真心,换来了什么?宋方眼中,只有他宋家,没有我令狐氏!前代以今,阀族猖狂!江左朝廷,天子的废立乃至操持阀族之手!唯唯诺诺,何有半分皇帝的威严?我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在我定西!

    他咬牙说道:“既然怀柔无用,老子就不怀柔了!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我且把雨露给寒士,将雷霆给彼辈!”躺在榻上,扭着脸,瞪眼盯陈荪,问道,“怎么,老陈,你觉得不成么?”

    陈荪说道:“大王雄才伟略,但有心意,无有不成。”下拜接旨,说道,“臣明日就传旨典书令草拟王旨,呈大王过目。”

    典书令是王国的官职之一,负责王令的起草和颁布。

    令狐奉满意地转回了脸,望着宫殿顶部的藻井,像是自语,又像是对陈荪下令,说道:“等查清楚了都有谁图谋不轨,老子一个个,把他们全杀掉!”

    他蜷起身子,抚摸受伤的腿,说道,“老陈,你再给我找几个良医。老子春秋正盛,大业未成,腿怎么能瘸呢?”喃喃说道,“腿要是瘸了,腿要是瘸了,我的雄图大业可该怎么办?自古、自古……”问陈荪,“老陈,你读书多,自古可有瘸腿的天子?”

    令狐奉只是王,却问天子事,陈荪心头一跳,面色勉强如常,答道:“臣愚笨,家学《春秋》,只通此经,大王‘读书多’之誉,惭不敢当。”

    “你不回答我,那就是没有了?”令狐奉忽然暴怒,用力拍打床榻,说道,“老陈,你告诉我,宫中是不是有人在传,我逐白鹿未得,堕马受伤,是天厌我也?”

    陈荪惊骇俯首,颤声说道:“宫中实无此等传言!”

    “天厌我也?哈哈,哈哈,老子天命在身,天怎会厌我?”令狐奉连声咳嗽,咳出来几个血块,他浑不在意,大笑说道,“老子腿虽折了,仍是真龙!老陈,你去把宋氏给我召来!”

    “大王召宋氏作什么?”

    “老子真龙,召她来,当然是游龙戏凤!”

    “大王,你的伤势未愈……。”

    令狐奉掀开被褥,露出下体,枕卧乜视,问陈荪:“她不来,你来?”

    “大王!”

    “去把她给我召来!”

第八章 结姻升身价 求贤引变动

    做主君的宠妃也是不易的。

    平时锦衣玉食,奴婢成群,高高在上,固然尊贵,关键时刻却也得顶上去。

    比如现下,令狐奉负伤以前,称得上相貌堂堂,而今堕马,头先触地,损到了面庞,头上缠满绷带,绽出肉的伤口与大片的擦痕并存,惨白的肤色与病态的嫣红交错,观之骇人,鼻梁内陷,惨不忍睹,时不时还咳出些血块、血沫,溅到宋氏玉脂似的身体上,大煞风景。

    但自然欢笑、妩媚狐态,宋氏却仍是不得不尔,杏眼且须流转,放出一等一的含情脉脉。

    最是宋氏的这双眼,勾魂夺魄。

    小半时辰,令狐奉饶是平卧不动,也汗流浃背,气喘吁吁地鸣金收兵。

    他瞧了瞧刻漏,计算了下办事的时长,吃力地支起身子,拿出威猛的架势,虎视宋氏,问道:“比起伤前,孤今晚如何?”

    宋氏软绵绵地答道:“愈使贱妾消受不住。”

    令狐奉心满意足,得意地藐视殿下宫女,宣示什么似地说道:“孤雄风未堕!”

    宋氏待要做些贤惠的陪侍,外边内宦禀报,左氏来了。

    令狐奉虽说狠毒,危险的时候,儿子都可以不要,但也不是丝毫情义没有的人,左氏与他患难夫妻,於他心中的地位,自要比宋氏高得多,就叫宋氏出去,唤左氏进来。

    左氏、宋氏在殿门口相见,两人相对地行了一礼,擦肩而过。

    左氏来到殿内。

    令狐奉说道:“不必行礼了。”问道,“大半夜的,你怎还没有就寝?”

    “大王伤势未愈,妾身寝食不安。闻大王睡醒,妾身故来问安。”

    “安得很!”

    殿内一股难言的气味,加上宋氏刚刚离开,令狐奉适才在做什么,不言而喻。

    左氏柳眉微蹙,担心他的伤势,想要谏言几句,知令狐奉不会听,也就索性不说了,换了个话题,说道:“有件事,妾身想请大王做主。”

    “什么事?”

    “下午,显美翁主进宫探望大王,大王时方入寝,她因未晋见。”

    “这件事啊,老陈已经告诉我了。”

    左氏说道:“妾身想说的不只是这个。”

    “那是什么?”

    “武兴公早亡,只留下了显美翁主一女,她已过了婚嫁的年龄,迟迟未嫁。妾身想着,是不是该给她觅个良配了?”

    显美翁主名叫令狐妍。令狐奉的父亲兄弟两人,其父为长,武兴公为幼。按照辈分,显美翁主令狐妍是令狐奉的从妹,不过年龄并不很大,今年十七岁。

    提起令狐妍的婚事,令狐奉就头疼。

    他没好气地说道:“三年前就给她找夫家,找一个不行,找两个不行,个个她都不满意。三天两头的进宫,成天把宫里闹的鸡犬不宁!我早想把她嫁出去了,可嫁不掉我有什么办法?”

    令狐妍的父亲是个好脾气的,令狐妍从小娇生惯养,陇地多胡夷,她并又沾染胡风,经常褶袴乘马,要么游猎於野,要么招摇过市。令狐奉说“个个她都不满意”,实际上,也有她满意,无奈对方却不满意,托辞婉拒的。由是,令狐妍的婚事拖延到了现在,她仍然待字闺中。

    时人女子,大多十四五就结婚了。为鼓励生育,按照法令,年到十五还没结婚的,国家还要给以惩罚,收取双倍的人头税。贵族家出於通婚、政治联姻等缘故,有的女孩甚至十一二岁就嫁作人妇,十三四就生孩子。令狐妍今年十七岁,再过几年就要二十,的确是不能再拖了。

    令狐奉了解左氏,问道:“璎珞奴,你怎么忽然提及此事?你可是有什么人选了么?”

    左氏说道:“妾身觉得,莘将军与显美翁主好像挺般配的。”

    “阿瓜?”

    “莘将军也是到今尚未成家,他的家声虽然低了点,但莘将军生性敦厚,为人沉稳,显美翁主若是嫁给他,想来日后应不会受什么委屈。”

    令狐奉伸手摸胡,摸了个空,才想起为方便给他治伤,胡须都被内宦剃掉了。

    他把手放下,又举起来,轻轻地挠绷带下发痒的头发。

    思量了好大会儿,令狐奉说道:“前日我迁阿瓜武卫将军,宋方嫌他乡品不足。璎珞奴,你此议不错。族望低又怎样?与咱家结了亲,谁还敢再轻视於他?”心中想道,“就是有点对不住显美了。也不打紧。阿瓜真要有个闪失,我大可再给显美寻个别家。”

    羊髦料得不错,令狐奉大力拔擢莘迩,正是为了让他与阀族相斗,好让自己取利。

    俗语云“天家无情”,权力面前,个人的好恶不值一提。令狐奉身为主君,兼怀大志,更是不会在意“无聊”的情感,即使他确是喜欢莘迩,但该利用的时候,他一样毫不犹豫。

    而那阀族根深叶茂,势力强大,令狐奉尚且忌惮,先释张金,复虽怒宋方,犹不即杀,改迁它职而已,况乎莘迩,何能是其敌?纵有令狐奉的支持,斗到白热化时,莘迩难免一败涂地。

    莘迩一败涂地,令狐奉这边渔翁得利,到的那时,他想必已攫取到了不少的利益。长久的政治斗争不利於他雄心壮志的实现,为缓和剧烈的矛盾,说不得,那时就要把莘迩作为弃子,将其人头送给阀族,以作个短暂的休战、调和了。

    这些,都是令狐奉在擢迁莘迩之前已经想好的。

    唯一的问题是,莘迩的族望确实是稍低了点,令狐奉担忧,他可能撑不过三个回合。莘迩撑得回合越少,他的得利就会越少。他当然是很希望莘迩能够多坚持一下的。但乡品,他可以采用粗暴的手段帮莘迩提升,族望这个东西,靠的是本族祖上的名声与官位,他没办法帮忙。

    左氏恰在这时,提出把令狐妍嫁给莘迩。

    令狐奉细细咂摸,深觉此倒是个良策。

    莘迩的族望低没错,但如果把令狐妍嫁给他,他就成了令狐奉的从妹夫,俨然王室外戚的一员了。凭着这层镀金,令狐奉度之,大概是能与阀族多斗上几合了。

    至於令狐妍,反正寡妇再嫁的多有,到时再给她选个好的下家,也算是补偿了。

    左氏哪知令狐奉的“帝王心术”?只当他是诚心要把令狐妍许配给莘迩,欢喜想道:“阿瓜与显美结了亲,与我便是亲戚,我与道助,以后能更多地倚靠他了!”

    听令狐奉笑道:“璎珞奴,你说显美嫁给阿瓜应不会受什么委屈。依显美的脾性,我看啊,只望阿瓜不会受委屈吧!”

    一来,王族的婚姻,不是说办就办的;二来,莘迩新官上任,才接任了两个重要的新职,考虑到他目前需要熟悉公务情况,也是为免他分神,因而,令狐奉虽与左氏商定了此事,没有急着操办,只吩咐左氏,找个机会,先把这件事私下告诉令狐妍。

    在令狐奉的催促下,陈荪次日一早就找典书令写好了招贤令,呈给他看后,於当天发下。

    令旨云:晋文纳舆人之诵,所以能招礼英奇,致时邕之美。况孤寡德,智不经远,而可不思闻谠言以自镜哉!内外群僚,其各搜扬贤隽,不拘门第,广进刍荛,以匡孤不逮。

    莘迩是在武卫将军府里听闻到了此道令旨。

    昨天,他办好了督府左长史的交接,今天,轮到来武卫将军府坐堂。

    武卫将军不需要交接。

    这个职务,定西国多年未设了。

    将军府中也没有现成的僚佐,除了几个从督府、牧府拨来的吏员外,其它的,全得莘迩自行辟除。长史羊髦、司马张龟已然定下,其余的,莘迩有的从他此前鹰扬将军府、建康郡府内的故吏中,选可用的征调,有的从旧友中礼聘,有的接受羊髦的推荐,下书延请。

    府主辟除属吏,非为小事,这是府主收揽人才、培植羽翼的重要机会。

    每一个吏员的人选,莘迩都与羊髦、张龟再三推敲。

    比起督府的交接,武卫将军府的人事筹建着实更费功夫。

    好在莘迩而下飞黄腾达,较以往昔,名声亦颇大振,凡其所辟除之人,倒没有他初任鹰扬将军时,如羊髦这样推辞不受的。莘迩的举书昨天才上,朝廷回复的令旨还没有下,羊髦、张龟没有正式上任,但两人及向逵,随从他的左右,忙前忙后;不少礼聘的文书皆是由羊、张代写的。

    忙碌了一天,傍晚时分,令狐奉的求贤令下到了府中。

    求贤令中说“内外群僚”,莘迩也是有举荐义务的。

    读完令旨,莘迩品味“不拘门第”四字之意。

    羊髦叹道:“大王此令一下,朝野将生变动。”

    莘迩以为然。

    仅在四天后,敦煌与酒泉间的侨郡唐昌郡即第一个出现了大的变动。

    唐昌太守上书,列举唐昌郡中正种种的徇私事迹,给才德有亏的姻亲家子弟定下高品,给行贿的士子改变乡品,等等,诸如此类;严词弹劾,奏请撤职,荐举另一人接任。

    被弹劾的现任中正,是在朝中为官的陇州本地人;荐举的另一人,是致仕在家的寓士。

    莘迩忧心忡忡,想道:“令狐奉昏了头了?难不成他堕马时,把脑袋摔坏了么?既已打压张、宋阀族,又下此求贤令,挑起郡县的土、寓之争。定西国内,恐怕将要乱成一锅粥了!”隐隐猜到了令狐奉“昏头”的缘由,“莫非是令狐奉自觉命不久矣,急於实现野心,故是没了耐性,倒行逆施?”

    从下午听到这个消息,直到晚上,他的心思都不能平静。

    莘迩感到,一个漩涡正在形成,越来越大,已从朝堂波及到了近郡、远县。而这个漩涡是以他接替宋方为.asxs.的。心不在焉地吃过晚饭,莘迩躺到床上,久久无法入眠。

    刘乐柔香的身子靠近过来,挽住他的胳臂,她小声地问道:“大家,没困意么?”碰触莘迩的胸口,说道,“大家,你身上好热。”

    “床下有座火山,怎么能不热呢?”

    “火山?”

    “是啊。火山口正对着咱们,岩浆随时都会喷发!”

    “大家,什么是火山,什么是岩浆?”

    莘迩不欲拿自己的烦恼影响刘乐,未做回答,心中想道:“前日,我已将柔然内乱、可趁机攻取的上书呈上。令狐奉尚无回文。也不知他怎么想的?有没有咨询孙衍?明天我得问一问士道。”爱怜地抚摸刘乐的脸颊,调笑说道,“岩浆啊,你改日问问阿丑,就知道了。”

    想起泽边夜晚,在莘迩帐外听到的奇怪声音,刘乐今已知其含义,听了莘迩此话,知他说的不是什么正经好话,羞红了脸蛋,藏到他的怀中,额头蹭动,不依地嗯嗯娇哼。

    院中月明,秋花幽香。

    陇州西邻,蒲秦的王都咸阳。

    与莘迩近似,蒲茂这些天亦是满腹心事。

第九章 孟朗决蒲疑 魏主攻柔然

    仲秋的咸阳,夜色沉静而清凉,月光浅浅,繁星宛如钻石。

    庭中的竹林倒映入小巧的池塘,塘边偶有蛙鸣,不远处的花苑中,黄的菊、红的兰,给这淡致的秋夜添了些许的暖彩,矮密的草地尽管已渐褪去了绿色,远望之,仍如丝绒铺满地面。

    妇人的轻歌从隔壁的房中传出。

    唱的是戎人的童谣。

    语调呢喃,歌词却颇壮武。

    译成唐话,意思是:“七尺马,三尺孩,哪个英雄敢过来?七尺马,三尺孩,这个英雄敢过来!我敢呀,我来了,大家跟我冲啊!”这是戎人儿童在玩“破马阵”游戏时唱的歌谣。

    唱歌的是蒲茂的妻子,他俩的幼子刚才睡醒了,在闹人,所以唱歌哄他入眠。

    蒲茂本就心事重重,听了这歌,越发不快,快步到门口,大声令远远守在门外的奴婢,说道:“唱的什么东西?我家的儿子能与街巷市井、打架斗殴的胡儿等类么?去,叫换首歌唱!”

    一个大婢领命,赶紧去请蒲茂的妻子换别的唱。

    没多久,一首新的歌谣响起,这首歌谣就温情得多了,唱道:“牛呢上山了,狸呢钻洞了,洞呢长草了,草呢牛吃了,牛呢上山了。”

    简单的歌词,暖美的旋律,虽是唱给幼儿听的,落入耳中,倒竟也使蒲茂烦躁的心情得到了略微的抚慰和放松。

    坐於榻上的孟朗笑道:“机会就在眼前,大王伸手便可抓住。雄图霸业,近在咫尺;为或不为,一言而决。大王自己犹豫难断,又何必迁怒王后,生此无名之火呢?”

    蒲茂转回坐上,苦笑说道:“孟师言辞如刀,真指孤心,真是一点余地也不给孤留。”

    孟朗说道:“大王生时,云气如龙,得天命所钟。大王素怀渊潜之志。今上轻浮,无人主之像,值此乱世,大王复久忧‘国人’安危。而今机会终於到来,郎不知大王为何反而踌躇!”

    蒲茂说道:“孟师,孤非踌躇不决,实是有所担忧。”

    “大王担忧什么?”

    “虏魏欲北击柔然,我如领兵西讨冉兴,诚如师言,国家固是无东顾之忧。

    “然冉兴小国,所以至今未灭者,是因它夹处於我秦与定西之间的缘故,我今如击讨,定西必援。‘陇州大马,横行天下’。定西国以唐兵甲骑为主,驭使境内诸胡,太马营、牡丹骑,海内知名,军力不容小觑;陇东都督麴硕,知兵善斗,向称名将。往昔我秦与定西历战,并不占上风。孟师,我所忧者,是若我出师不利,或者无功而返?可该如何是好?”

    孟朗听明白了,说道:“大王担忧的是如果战败,以后可能就难以与今上争位了。”

    蒲茂默然。

    不出声,就是承认被孟朗猜对了。

    孟朗心道:“大王英姿勃发,从小学我唐人典籍,三坟五典,无不精研,作圣主的底子已是有了,唯到底年轻,少经磨练,小缺韧性,事到临头,不免患得患失。”

    寻思想道,“趁虏魏北攻柔然之机,西取冉兴,无论对我蒲秦来说,还是对大王来说,都是扩张实力的良机。我得给大王鼓鼓劲,帮他定下决心。”

    想定,孟朗端起茶碗,喝了口酪浆,又取点心吃了一个,然后从容不迫地说道:“以郎愚见,定西不足忧也。”

    “哦?孟师此话怎讲?”

    “定西兵马虽精,但它现在有三弊。”

    “哪三弊?”

    “令狐奉篡位得权,已是不正,方今他僭位不到一年,而先罢张浑,引陇士离心,再立宋后,令一国两后;种种举政,恣意妄为!朗料其国内,於下定然朝局不稳。此其一弊。”

    蒲茂点了点头,说道:“不错。”

    “今年春时,令狐奉用幸进之徒莘迩,袭破卢水胡,收且渠等部为兵户;今夏,又强征北山鲜卑,迫使他们各出人丁,组建义从。卢水胡、北山鲜卑诸部,遍布陇地郡县。他们以往都只是被羁縻罢了,如今沦为奴辈,岂会甘心?郎料其郡县,必亦不稳。此其二弊。”

    “三弊呢?”

    “三弊嘛,麴硕确实善战,但他已近六旬!大王,‘一饭三遗矢’的典故你忘了么?”

    蒲茂不觉失笑,说道:“一饭三遗矢,小人污蔑之词,当不得真。”

    “话是这么说,名将如廉颇,老亦不得用,况且麴硕?”

    “这倒也是。”

    孟朗坐直了身子,炯炯有神地注视蒲茂,说道:“大王,太尉步岐身死,大王掌握兵权的最大障碍已被扫清,现在大王缺少的只是威望。虏魏北攻柔然,定西国内不稳,这正是大王一战成功的天赐良机啊!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下榻拜倒,铿锵说道,“朗伏请大王速下决断!”

    柔然内乱的消息,鲜卑魏国、蒲秦已然都相继得知了。

    蒲秦国族的发源地是冉兴一带,后来部分迁入陇西、关中等地,漠北和他们从来都没什么关系,他们眼中的大敌是魏,次则定西,对柔然压根无有兴趣。

    魏国则不然。

    漠北是鲜卑的故地,柔然在漠北的崛起,趁的是鲜卑南下中原之机。鲜卑魏国虽然看不起曾为他们“赀虏”的柔然,蔑称他们是“蠕蠕”,视其为如虫子一般的低级和不开化,但对柔然势力而今在漠北的称王称霸,还是保持了不小的警惕性,以及打自心底的厌恶的。

    因是,鲜卑魏国与柔然的关系一直不好。两国没少打仗。只是因为鲜卑魏国的主要精力,以前都用到了与蒲秦、江左东唐争夺华夏沃土上,是以没能腾出手来,对柔然进行大举征伐。

    现在,形势出现了变化。

    首先,是外在的形势。

    东唐虽说偏安,人心在唐,依旧是天下正朔,且迁鼎江左日久,也已在江左站稳了步,外以江、淮为障,凭魏国目前的实力,他们发现,是很难将其攻灭的。

    蒲秦不如东唐、也不如鲜卑魏国富庶,人口也较此两国为少,可其国内的国族是戎人,蒲茂仰慕唐人文化,是戎人中的异类,绝大部分的戎人依旧保持着质朴粗野的传统,不识文字,争强好斗,兼有山河为固,说实话,也是不好打的。

    简言之,外部形势的变化,即是东唐、蒲秦,而下都不是鲜卑魏国可以轻易消灭的。

    其次,是内在的形势。

    坐镇淮北与东唐接壤地区的羯人贺浑邪早有不臣之心,前些时,他托以祥瑞,借图谶之言,悍然自称天王。天王是近代以来,胡人的习惯尊语,它不是皇帝,但高於王,与皇帝的性质类似。蒲秦的开国君主在称帝前就曾自称天王。贺浑邪以此自号,其心所图,已是昭然若揭。

    贺浑邪这个形同“叛乱自立”的举动一作出,摆在魏主面前的,就只有两个选择。

    要么立刻征讨他;要么暂且隐忍,等待更好的机会。

    魏主不是没有想过征讨,奈何一来,贺浑邪勇猛,部曲敢战,无有必胜的把握;二者,贺浑邪所在的位置也太过紧要和敏感,紧邻东唐。也就是说,如若轻率攻打贺浑邪的话,战胜,则贺浑邪十有**会投靠东唐,——风传贺浑邪已与东唐遣使结好了;战败,则魏国的国内势将出现激烈的动乱。是胜无利,败更无利。魏主因此决定采取后策,暂且隐忍。

    简言之,内部形势的变化,即贺浑邪自称天王,给魏国带来了深重的危机。

    内、外两种形势都发生变化之时,适闻柔然内乱的消息。

    魏主当时就对左右近臣说道:“贺浑邪伪造图谶,跳梁小丑耳!天意仍在我魏!”

    外部难以开疆拓土,与东唐、蒲秦陷入僵持;内部贺浑邪自立。内忧外困之际,这个时候,柔然忽然内乱,看起来,的确像是鲜卑人的天神显灵,专门给他们了一个解决麻烦的机遇。

    遂有了蒲茂、孟朗口中“虏魏欲北击柔然”事件的发生。

    究魏主的意图,他实是希望能够通过此举,欲借攻破柔然,增加国力,以取得对东唐、蒲秦的军事优势之同时,使皇权威望也能够得到提升,达到威慑、震服贺浑邪的目的。

    魏主的盘算有其道理。

    却说蒲茂。

    得了孟朗的详细分析,蒲茂信心百倍,一扫适才的忧虑,慨然说道:“天予弗取,反受其咎。孟师,我明日就求见朝堂,自请攻伐冉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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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阿瓜眼界小 驰马将军府

    莘迩“柔然内乱,可趁机攻取”的上书,令狐奉细细看过。

    看完之后,他对陈荪说道:“北虏的东西部镇帅争夺可汗之位,阿瓜建议我借机择将征伐。老陈,你觉得怎样?”

    陈荪小心地偷觑了眼令狐奉的神情,谨慎地说道:“柔然近年东西兼并,势力大张,且有染指西域之念,如能趁其内乱,大攻破之,对我国应是有利。”

    “是么?”

    单从这一句回答,度不出令狐奉的心意,陈荪於是又说道:“不过话说回来,漠北穷寒,北虏粗鄙,若禽兽之类,便是攻破柔然,除能得些羊马、人口,似也没有别的什么太大好处。”

    令狐奉嘿然,说道:“老陈,你这车轱辘话,说来说去,和没说有甚区别?”

    陈荪说道:“是,是。臣愚陋,不及大王的英明万一。”

    令狐奉随手把莘迩的上书丢到床边,咳了两声,说道:“阿瓜的眼界太小,只看到了柔然。就像你说的,漠北苦寒贫穷,便是打下来,对孤也没甚用处。孤的精兵战将,焉能用之於此?蒲秦、虏魏,才是孤军中勇士该效死洒血的地方!”

    “是,莘将军年少,毕竟不如大王远见。”

    令狐奉嗓子发痒,胸口憋闷,不住地咳嗽,又咳出了几个乌黑的血块,他朝地上啐了口,唾液里亦带着血丝,他怔怔地看了会儿血块与血痰。陈荪忙招呼宫女,捧来药汤。令狐奉勉强喝下半碗,挥手叫宫女走开。他盯住陈荪,问道:“致孤堕马的那头白鹿,给孤找到了么?”

    这件事,只要令狐奉睡醒,见到陈荪,是必然问起的,他已经问过多次了。

    陈荪不敢抬头,答道:“回禀大王,还没有。”

    令狐奉怒道:“就那么一片小小的猎场,怎么到现在还没找到?”

    东、西苑城皆有猎场。令狐奉上回打猎是在东苑城。东苑城里的住户多,猎场相比西苑城的,小上很多,占地确实不大。

    陈荪腿一软,跪倒地上,惶恐答道:“臣不仅带人寻遍猎场,而且清空了东苑城,翻遍了城中的每个角落。大王,那、那、那头鹿踪影全无。也许是……。”

    “也许什么?”

    “也许是畏惧大王的神威,逃出了城。”

    “你他娘的!一头小鹿,也能知孤的神威么?老陈,你当孤是三岁黄口么?”

    “大王天命所系,彼虽小鹿,亦未尝不会、不会、不会不惧。”

    那头白鹿惧没惧,说不好,陈荪反正已经是吓得颤栗发抖了。

    令狐奉懒得听他胡诌,面容狰狞,恶狠狠地说道:“那头鹿,你一定要给孤找到!”

    当下谶纬流行,各国君主无不相信祥瑞,附会天意,白鹿在某种程度上是吉兆,“鹿”,且意指天下,亦正因此,当日见到这头白鹿的时候,令狐奉才会大喜过望,拍马追逐。结果没能猎到,他反而堕马。醒转以后,此事已成他的心结。“天厌我也”云云,其实就是由此而发。

    陈荪颤声说道:“是!”

    令狐奉躺回榻上,失神地望着殿顶,说道:“白鹿、白鹿。”

    陈荪想要悄悄地退出去,挪着膝盖没爬几步,听到令狐奉幽幽地说道:“你告诉阿瓜,叫他给孤举贤!孤的举贤令传下几天了,他怎么一点动静没有?”

    陈荪应道:“是。”

    令狐奉的口谕,很快就传到了莘迩这里。

    陈荪亲自来传的旨。

    接过旨意,莘迩打量陈荪,亲近地说道:“令君,我看你像是有心事?”

    陈荪耷拉着眼皮,说道:“将军,我看你也有心事。”

    莘迩笑了起来,说道:“一向倾慕令君清德,我之前任官外郡,未能得与令君多见,深觉遗憾。未知令君何日闲暇,我敢请预布酒馔,到时请令君移步寒舍,以解我思慕之渴,何如?”

    陈荪与莘迩的目光相接。

    两个人,一个沉脸,一个笑眯眯。

    表情不同,此时的想法,两人却有点相同。

    陈荪心道:“我被大王任为大中正,他被大王擢为左长史。我们两人,都被大王当做了刀子。大王倘若身体康健,倒还无妨,可大王现今的身体,着实堪忧。大王一旦不在,世子年幼,掌权者必宋、氾诸家,我与他,何以自处?”回答说道,“大王伤势未愈,我得日夜陪侍。多谢将军盛情,等大王伤好之后,我一定登门受教。”

    虽是与莘迩有点同病相怜,但较之宋、氾等家,陈荪并不看好莘迩,自是不愿与他混在一起。

    莘迩不介意,笑道:“好,一言为定!”

    送走陈荪,莘迩回到将军府的堂上。

    朝廷已经发下回复,羊髦、张龟等已然领了印绶,正式上任。

    莘迩收起了笑容,说道:“士道、长龄,大王无攻袭柔然之意。”

    刚才,陈荪对莘迩说了两件事,一个是叫他举贤,另一个则就是令狐奉对他的上书的态度。

    张龟喃喃说道:“大王无有此意,那将军领兵出外的筹划就难办了。”

    莘迩问羊髦,说道:“士道,可有良策相对?”

    羊髦也犯了愁,说道:“纵有良策千道,大王不允,都是无用。”

    这是实在话。再好的主意,最终的拍板权在令狐奉那里。令狐奉不同意,谁也没办法。

    莘迩神色如常,心里边翻江倒海。

    随着令狐奉一系列剑指阀族的举措出现,王都已成漩涡,他作为被令狐奉重点照顾,掂拎出来的马前卒,身下就是火山。这个是非之地,多留一天,就多一分危险。想前日,他急着入都;到了王都,现下又一心出外。归根结底,一入一出,都是因为令狐奉。

    他感叹想道:“大丈夫一日不可无权,诚不我欺!仰人鼻息的下场就是如我今日,身不由己!”

    羊髦、张龟皆无对策,此事只能搁置,留待转机的出现。

    莘迩说道:“大王催我举贤。士道、长龄,你们说我宜举何人?”

    张龟老实,堂上又无别人,他说话不拐弯,一语道破令狐奉的用心,说道:“明公,大王是非要把你逼到绝地啊!”

    为了能发挥莘迩最大的作用,令狐奉连从妹都准备嫁给他了,在等同向阀族“宣战”,剥夺阀族特权的“求贤令”此事上,当然不会放过莘迩,容忍他保持沉默。“求贤令”的关键在“不拘门第”四字上,令狐奉催促莘迩举贤,其意一目了然,是在逼迫莘迩表明立场,赶紧给他举荐几个寒士出来;并且不出意外的话,莘迩举荐的人,令狐奉大约还会统统给以优任。

    “长龄,你有何见?”

    张龟想了下,说道:“郎中令陈公前日举荐了三个人。两个寒士,另一个门第颇高。大农孙公所举亦类是。明公,是不是可以效仿陈、孙二公,也这样举荐?”

    羊髦摇动折扇,想了下,说道:“陈、孙二公,非明公可比。司马此议,不妥不妥。”

    莘迩问道:“士道,你的意思是?”

    “方今之策,只有尽举寒士。”

    张龟惊道:“那岂不是将要大大得罪阀族?”

    羊髦说道:“明公已是阀族眼中钉,眼前能够依仗的,唯有大王。而以大王的性子,首鼠两端,八面讨好,只会惹大王生恶。”

    张龟的建议不太行,羊髦的建议也不太好,综合他两人的意见,莘迩做出了自己的决定,说道:“士道,你文采好,代我草拟举贤上书。”

    “明公欲举何人?”

    “陈公举了三人,我不能比他多,两人足矣。”

    “哪两人?”

    “建康黄荣,干练勤恪;牧府贾珍,忠於王事。我,举此二人。”

    羊髦咂摸稍顷,说道:“妙哉,此二人选上佳。”

    莘迩前荐傅乔继任建康太守,被令狐奉称为念旧,今举黄荣、贾珍,正合令狐奉对他的评价,此其一。黄荣是寓士,也算寒士,举荐他,符合“不拘门第”;贾珍虽然出身名族,但与莘迩有仇,举荐他,显出莘迩的大公无私,此其二。

    两下综合,果然妙哉。

    只是,莘迩打算的好,令狐奉会满意么?

    羊髦提出了这个问题,说道:“唯是大王若意犹未尽,再叫明公举贤?”

    “走一步,说一步罢!”

    羊髦便就下榻,到案前,提笔拟写上书。

    院中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和此起彼伏的喊叫,惊到了堂中。

    莘迩三人举目看去,见一人骑马从外闯进,七八个府吏紧追后头,叫嚷阻止。

    三人面面相觑。

    武卫将军位高贵重,谁这么大的胆子,敢在府中驰马?

第十一章 显美鄙虾兵 麴硕报军情

    骑马之人到了堂前,兜马盘旋。

    几个府吏追到。

    其中两个,一个肥胖如鸭,一个瘦小缺耳,俱胡人打扮,乃是乞大力与秃连樊。

    两个人追得气喘吁吁。

    乞大力脚慢,落在秃连樊后头,拽住马尾,扎个马步,作出个奋力勒马的姿势。

    秃连樊急步窜到马前,横眉立目,抽刀怒道:“什么人!胆敢擅闯将军府!”

    马上人瞅都不带瞅秃连樊的,举起马鞭,劈头盖脸地抽了下去,冷笑说道:“好大的官威。什么将军府,我进不得?倒是你,是个什么东西?胆敢在我面前拔刀?”

    秃连樊被抽得猴急,遮挡不住,狼狈跳开,叫道:“不识字么?武卫将军府!大王亲命的!你不要乱来,惹恼了将军,小心你人头不保!快些下马认罪,将军或还能对你网开一面!”

    莘迩三人出来堂外。

    那骑马的是个女子,头戴胡帽,靓妆露面,上着青绿色的窄袖襦衫,下著丹绣两裆,腰金饰蹀躞带,带钩上挂着刀砺、皮囊、巾、小瓶等几件小物事,一柄短剑,足穿粉色的长靿皮靴。

    张龟不认得她,莘迩、羊髦认识她。

    两人心头咯噔一跳,顾不上其它,齐齐拜倒。

    张龟摸不着头脑,忙也跟着拜下。

    莘迩恭敬地说道:“臣等恭迎翁主。”

    马上之人正是显美翁主令狐妍。

    秃连樊正待要给莘迩告状,却见莘迩三人拜倒,顿时愕然,转眼看乞大力,只见乞大力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偷偷松开了拽拉马尾巴的手,麻利地也跪倒在地了。秃连樊提刀无措。

    羊髦提醒他:“这是显美翁主,你还不速速下拜迎接!”

    秃连樊还刀入鞘,伏身叩首。

    令狐妍握缰踞马,居高临下,俯视莘迩,问道:“你就是莘迩?”

    莘迩不知她为何而来,心中想道:“莫非是我家中的奴仆冲撞到了她?”知这位显美翁主是王族宗室里颇受宠的,也是王都街头最横行霸道的,态度愈是恭谨,说道,“下官便是莘迩。昔日下官从侍大王,曾於潜邸中晋见过翁主。翁主贵人,大概早已不记得了。”

    令狐妍瞧了他片刻,目光落到眇目瘸腿的张龟身上,在少了一只耳朵的秃连樊转了两转,最后又瞅回莘迩,哼道:“物以类聚!一帮子虾兵蟹将!”多注意了羊髦几眼,问道,“你是谁?”

    羊髦清声答道:“下官武卫将军长史羊髦。”

    “也就你,模样还算顺眼。”

    气势汹汹地策马闯府,以为兴师问罪,没料却话没几句,整出个点评容貌,这是什么意思?羊髦和莘迩都是莫名其妙。

    羊髦说道:“蒲柳之姿,望秋而落;松柏之质,经霜弥茂。髦以蒲柳,何敢翁主谬赞。”

    “莘迩,你抬起头来。”

    此前在令狐奉的府邸,莘迩见过令狐妍多次,但身为臣下,每次见面,他都是很快就伏拜行礼了,从来没有细看过令狐妍的长相。

    这时看到,令狐妍肤白貌美,鼻梁高挺,一双秀目明媚有神,胡帽褶袴,衬出英姿飒爽,高坐银鞍,不显傲慢睥睨,洋溢出青春的光彩。

    令狐妍盯着莘迩,问道:“你怎么有几根黄胡子?”

    莘迩哑然,答道:“下官也不知何故。本来是黑的,稍微长长了些,就有两根变黄了。”

    莘迩不很重视仪表,干净、清爽就可以了,不像有的士人,傅粉、熏香,一天换几身衣服,蓄须的时时打理,乃至弄个须囊、须夹,把胡子爱如珍宝,因是,虽然发现了几根黄须,他懒得去管。

    令狐妍来的突然,走的也快,她狠狠地又瞧了下莘迩,便转马扬鞭,驱骑离开。

    来去如风。

    莘迩等人赶紧相送,到将军府门口,令狐妍已经纵马越过门槛,由两个等在外头的奚官扈从着远去了。

    莘迩与羊髦、张龟再次面面相视。

    张龟说道:“这位就是显美翁主?”

    令狐妍在定西国的名气不小。显美是张掖的一个县,她以王女之身,得封一县,可见受宠的程度。张龟虽常在建康,亦闻过其名。

    羊髦思索说道:“显美翁主断不会没有缘由的来将军府。明公,这事挺奇怪。”

    莘迩也这样觉得,琢磨了会儿,心道:“建康送给我的那些营户,大多不是王都人,也不怎么识礼仪。等回到家,我得问问刘翁,搞清楚到底是不是有下人得罪了她。”

    如前文所述,时人有“迎新”、“送故”之俗。

    莘迩卸任了建康郡太守的职务,建康郡依照惯例“送故”,送给了他钱百万,营户三百家。

    钱与营户皆是前两天才刚送到的。

    莘迩叫刘壮从营户中选了十余机灵的男女,留在宅中听用,其余的,全都派去了县外的庄园和草场务农、放牧。这十余留下的男女,基本都是营中长大的,不怎么知晓礼仪,刘姥姥进大观园,蓦地来到王都这个定西的首善之区,确很有可能会在无意中得罪贵人。

    不过,就算是真的有其中某人得罪到了令狐妍,莘迩也并不十分担心。

    左右无非是个王女,十六七岁的年纪,还能翻了天不成!最多赔个不是,也就罢了。

    张龟说道:“明公,将军府内的吏员职任,大致已然备齐。只这府门的守卒,还没有尽数到位,该催一催向督、魏督,让他俩尽快选好部曲,轮班上值了。”

    偌大一个武卫将军府,不能没有足够的警备力量。

    既是为了将军府的安全,也是为了组建一支精锐的亲兵力量,莘迩举荐了向逵、魏述二人为帐前督,各给了他两人三百步骑的兵额,令他两人从本部、鲜卑义从中精心挑选勇士充用。

    现在,这两支部队尚未建成。

    莘迩点了点头,说道:“你下午去西苑城,当面催催向逵和魏述。”

    张龟应诺。

    三人自回堂上。

    秃连樊没来由地挨了十余鞭子,脸上被抽得鞭痕累累,火辣辣的疼,忍不住郁闷,随便寻了个府中伺候的老妪,二话不说,踹上一脚,打了几个耳光,权当出气。

    令狐奉命莘迩组建校事曹,莘迩一直怀疑秃连樊这背主的家伙是令狐奉遣在他身边的耳目,於是索性上道荐书,表举秃连樊在校事曹中当了个校事。

    秃连樊明白校事的权力和重要性,自觉非吴下阿蒙,腰杆比往日挺起了许多,脾气也渐变大。

    那老妪受此无妄之灾,目瞪口呆,畏他权力,缩到墙角,含恨不敢出声。

    乞大力摇头叹气,说道:“老秃,你这是作甚?”扶起那个老妪,替她拍去衣上尘土,和颜悦色地说道,“老秃迷了心窍,你别生气。”摸出两个钱给她,“你拿着,买个饼吃。”

    打发走了老妪。

    秃连樊怒道:“咱俩一起拦的人,我挨揍,你没事。我胡乱打了那老妪些,你又他娘的卖好?你与我作对是么?”记起招揽胡牧时,乞大力两次都大有收获,他则两次挨揍,新仇旧恨,气不打一处出,仗着而今有了校事的衔,卷起袖子,便要上来与乞大力动手厮打。

    “老秃!你就是个傻子!”

    “你骂我!”

    乞大力避开他的拳头,说道:“我不是骂你,我是教你。”

    “你教我什么?”

    乞大力苦口婆心,说道:“你说你打谁不好,偏打那个老妪?那个老妪,是给咱们端茶送饭的,你拳打脚踢,就不怕她以后给你送吃食时,给你往里添个佐料?”

    秃连樊闻言一呆,伸出的拳头也忘了收回。

    乞大力摇头摆耳,说道:“你呀,老秃,你就是傻子!”趁他愣神,提脚溜走,说道,“将军吩咐我从送故钱里拿出十万,送去给严骑督、老兰、秃发勃野他们,作赏赐兵卒之使。你待着罢,好好想想我的话,不用谢我。我去了。”大摇大摆地去莘迩家中取钱。

    无事少说。

    三天后,一道军报从陇东传来。

    军报先被送到了大都督府。

    莘迩观之,军报是麴硕写的,文中言道:虏秦蒲茂引步骑数万,西出咸阳,已过雍县,哨探侦知,将攻冉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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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羊髦建援麴 宋方策击朔

    羊髦听完莘迩转述的麴硕军报,喜道:“明公,转机来了!”

    “士道,你是想要我请命主上,援助麴侯么?”

    “正是!”

    莘迩问张龟:“长龄,你怎么看?”

    三人谈话的地方在莘迩家中。

    莘迩的这个宅子是令狐奉打下王都、称王以后赐给他的,原本是令狐邕亲信的家宅,占地甚广,前后数进;而且先被令狐邕、继被令狐奉特别开恩,允许临街开门,进出也很方便。

    宅中大堂巍峨,小院似珠,梅兰竹菊,奇松怪石,曲水假山,亭台楼榭,很有些雅贵的韵致。

    张龟孤身跟从莘迩到都,没有另外租房的必要,现就在莘迩的家中暂住。

    他捻须说道:“蒲茂在蒲秦国中名声不错,颇得人心。我听说他府中有个谋主,名叫孟朗,本滨海士人,自比有管、乐之才。此人口气不小,大约有几分真才。蒲茂有其为谋,今领兵西向,意取冉兴,想来应不会是临时起意,料必谋而后动。以此度之,冉兴也许将危!

    “冉兴与虏秦同族,虏秦久欲吞并,而冉兴以弹丸之地,久存不亡者,实赖我定西与虏魏之力也。虏秦忌惮我国与虏魏,是以数次侵略冉兴,一闻我国、虏魏动兵,辄罢军撤还,最终都不得不无功而返。

    “此回蒲茂再次兴师,或怀必得之志,大王定不会置之不理;麴侯的这道军报上到宫中,大王十之**就会遣兵东助麴侯,以增陇东之势,从而灭虏秦之贪。

    “明公,这的确是转机!

    “明公,金城郡人也,郡邻虏秦、冉兴,明公熟悉当地形势,帐下复多骑兵,便於驰援,如论援助麴侯,明公最为合宜!龟意与长史同,明公可上书朝中,自请东援唐兴!”

    莘迩低头沉思,想了多时,说道:“卿二人所言甚是。不过,这道书,我不能急着上。”

    羊髦拍手笑道:“然也。不妨略等三两日,等从宫中传出消息,待大王定了援兵的事,再上书不迟。”

    张龟领会到了他俩的意思,说道:“是了。明公才上书,建议大王择将进攻柔然,如果再急着上书请援麴侯,没准儿就会引起大王的疑心。这道上书,是该缓一缓,不能急着上。”

    孙子云:“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用兵如是,政治上的人心亦如是。

    接到麴硕的军报当时,因为军情紧急,莘迩与右长史张僧诚看过之后,就立即呈入了宫中。

    在莘迩与羊髦、张龟秘议的时候,令狐奉召集了宋闳、陈荪、麴爽、孙衍、宋方、氾宽等大臣,也在寝宫中商讨应对。

    麴爽身材高大,络腮胡,冠武弁,两边插着微黑色的鹖羽,因是秋季,戎装朝服的颜色为白,虽未佩剑,立在榻前的诸人中,也是威风凛凛。

    他挺胸昂首,说道:“虏秦蛮胡,贼心不死!又想图谋冉兴!大王,臣敢请王旨,引部增兵唐兴郡,这次,务要把虏秦打个落花流水,擒了蒲茂献给大王,看它还敢不敢再惦记冉兴了。”

    令狐奉含糊地嗯了声,问宋闳等人:“卿等何意?”

    宋闳等人多是文职,带文冠,穿着宽大的官服,足着翘头黑履。一干重臣里边,尤数宋闳丰神雅淡。他簮白笔,捧板笏,下揖说道:“方得虏魏北略柔然之讯,即有虏秦将攻冉兴之报。臣愚见,虏秦应也是得知了虏魏大兵北上的消息,因才趁隙发兵。”

    令狐奉翻起眼皮,有气无力地说道:“这个还用说么?必然的事情。”

    “是。”

    “智相,你有何见?”

    宋方排列步出,走到陈荪、麴爽、孙衍这三位王国上卿的前头,仅比宋闳靠后了半步,说道:“臣恭喜大王,贺喜大王!”

    “喜从何来?”

    “大王,虏秦不自量力,欲借虏魏北上之机,图谋冉兴,然以臣观之,此实是上天要把冉兴赐於大王!”

    令狐奉挣扎起半拉身子,问道:“怎么说?”

    宋方乜视陈荪、麴爽等人,环顾了一圈,见他们有的惊讶,有的迷惑,都在认真地等待着自己解释,这才矜持地转回目光,对令狐奉说道:“大王,冉兴东胁虏秦的咸阳,南与巴蜀接壤,向东过汉中郡,即江左之荆州也。此地,诚东西之通衢,南北之要害。虏秦欲得之也久,我国又何尝不是早想掩取?唯虏秦忌我,我忌虏秦,遂使此置锥之地,得存至今!

    “如今虏魏兵北上,虏秦躁动,天赐我机也!臣有一策,可使大王唾手而得冉兴!”

    令狐奉振作精神,问道:“何策也?”

    “事关军机,臣敢请独对。”

    “诶,殿中诸公都是朝廷重臣,没什么可隐瞒的。你说罢!”

    宋方已经感觉到,自己怕是将要失宠了,他的这个请求,其实是在试探令狐奉,是想重新夺回宠臣的位置,但令狐奉不同意,他没办法,也只好继续往下说了。

    他语气变得稍许低沉,说道:“大王,臣以为,今可遣将,增兵麴侯……。”

    麴爽打断了他,说道:“这不是我刚才说的么?”恍然大悟,说道,“宋别驾的高策我知道了。你是想要建议大王增兵之后,不要忙着动手,且先坐观虎斗,等至虏秦与冉兴斗个两败俱伤时,咱们黄雀在后,对么?”

    宋方说道:“不对。”

    麴爽、宋方都是少壮派,两人原本比较亲近,自从令狐奉昏迷,麴爽在朝中运作,允了莘迩、麴球带兵入都后,两人的关系出现了微妙的变化。

    宋方回答麴爽的语气不冷不热。

    麴爽问道:“那别驾是何意?”

    宋方说道:“麴侯军报中明言,蒲茂引兵步骑数万。冉兴不过两郡之地,如何是数万秦兵的对手?‘坐观虎斗’,麴中尉,这不是两虎相斗,是虎与犬斗!指望着坐观,待其俱伤,然后取利,未免过於想当然了。”

    麴爽涨红了脸。

    令狐奉半撑身体,撑得有点累了,重新躺回榻上,说道:“智相,卿策为何,别绕关子,说吧。”

    宋方答道:“是。”顿了下,开始说他的计策,说道,“臣策也简单。大王可先增兵麴侯,同时择将引骑,穿越流沙,佯攻朔方。朔方,是虏秦北边的屏障,臣料蒲茂闻讯,势必放弃冉兴,转救朔方。此时,大王再即令麴侯领本部及增援的兵马,急攻冉兴。臣料冉兴闻蒲茂撤兵,严防之余,必然松懈,麴侯於此时攻之,不啻神兵天降,取之易欤!”

    陈荪等人听了,小声议论。

    令狐奉睁大眼睛,望着藻井,寻思了会儿,大喜拍榻,说道:“孤的白鹿找到了!”

    宋闳等人茫然不解其意,陈荪猜出一二。

    白鹿在令狐奉的心中,已成为了天意的象征,作为实物的白鹿遍寻不到,宋方的此策却使他眼前一亮,似乎俨然给他开启了逐鹿中原、实现雄图的大门。故而,他有此一比。

    宋方的这个计策确然甚佳。

    朔方郡在黄河“几”字形上边那一横的南岸,是蒲秦的北疆,西边与陇东北的沙漠地区相接,北边是柔然,东边则是鲜卑魏国;南边是南北长约四五百里的荒漠,过了这片荒漠再往南四五百里,便是蒲秦的腹心,——蒲秦治下的城邑主要都在此片腹心地域。

    如宋方所言,此郡诚乃蒲秦北边的屏障,战略地位非常重要。如果失去了这个地方,蒲秦的北部就将失去大片的战略纵深,腹地的咸阳等城,随时都会面临敌人的入侵威胁。

    朔方若是遭到定西的奇袭,蒲茂铁定会放弃对冉兴的进攻,转而北上救援。

    这个计策很好,可放在现实中来看,也极其大胆。

    因为,存在着一个严峻的问题。

    那便是:从定西出兵,奔袭朔方,行军的路线共有两条,一条是从王都出发,东北而去;一条是从西海出发,向东而去,这两条行军路线,无论哪一条,都需要越过千里流沙。

    时下仲秋,气温还算凑乎,不像冬季那么冷,可千里沙漠,也不是随便就能跋涉穿过的!

    新上任的大农孙衍有行政与理财的能力,不太通兵事,但也知宋方此策纸上谈论易,付诸施行难,吃惊地说道:“大王,别驾之策,言易行难。流沙千里,如何涉越?”

    宋方成竹於胸,说道:“如用唐兵,辎重百千,自难涉越;如用胡骑,千里虽远,非不能过!”

    唐兵与胡骑,在行军上最大的区别是,因为生活习俗的缘故,胡骑可以较长期的靠冷食充饥,人不下马,每天吃些酪浆、胡饼,或者干脆只饮酪浆,就足能维生,而唐兵就不行了。精锐的唐兵勉强能够与胡骑相同,大部分的唐兵,要叫他们天天吃酪浆,不见热食,根本受不住。

    再一个,胡人风餐野宿惯了,对漠区的气候也更能比唐兵适应。

    因是,宋方说唐兵不行,胡骑可以。

    令狐奉才收卢水胡为营兵、征北山鲜卑建义从,胡骑,现下是一点不缺的。

    半天没吭声的氾宽紧皱眉头,反对说道:“纵然胡骑可度沙海,千里行军,到朔方郡又还能剩几分战力?若是蒲茂回援迅捷,我军撤退不及,河、漠为阻,无路可走,大王,这支胡骑恐将会陷入全军覆没的险境啊!”

    宋方不以为然,说道:“治中不读兵书么?《吴子》云:‘凡兵战之场,立尸之地。’打仗焉有不死人的?又则说了,反正遣去的是胡骑,死多死少有什么要紧?就是全军覆没了,只要能调走蒲茂,使麴侯打下冉兴,也是为大王尽忠了!”

    令狐奉喉头发腥,他知是又有血痰涌上,不肯当着这么多重臣的面吐出,强行咽下,也不知是不是刚才他骤然大喜的剧烈情绪起伏,导致了他这会儿胸口发闷,眼前发黑。

    他闭上眼,拍打床榻,不耐烦地阻止了氾宽等还要再说的反对意见,问宋方:“智相,你说遣谁人领骑奔袭朔方为好?”

    “武卫将军、督府左长史莘迩,其部既多胡骑,而其部胡骑中,除鲜卑义从外,又有猪野泽的杂胡,彼等谙熟我定西与朔方接壤的漠区情况,於道路上也不陌生。臣以为,他最适合。”

第十三章 功名急切立 把酒问青天

    宋闳、宋方、麴爽、氾宽等人拜退后,令狐奉问留下来的陈荪、孙衍两人。

    他问道:“智相提议遣阿瓜领兵奔袭朔方,你俩觉得如何?”

    孙衍年近五旬,作为一个德望远扬的名士,从外表上看,却没有文弱书生的模样,紫红色的脸膛,一部浓密的须髯,足有两尺余长,身材高大,肩膀宽阔,壮敦敦的就像铁铸一般。

    与其说他是个文儒,不如说更类武将。

    孙衍直言不讳,紧皱眉头,说道:“臣看别驾是公报私仇。”

    宋方原本的督府左长史之职现被莘迩居任,牧府别驾虽然比左长史的地位较高,但不掌兵权。人各有志,宋方此人,相比执政权,他更看重兵权,因此而不开心,寻机陷害,是情理中事。

    令狐奉对这些无所谓。

    甚至,他还抱有暗中鼓励的态度。

    毕竟,只有朝中诸的重臣们彼此看不上眼,互相争斗,他这个大王才能当得有滋有味。

    令狐奉喘了两口气,说道:“报不报私仇的,孤没问你俩这个。阿瓜奔袭朔方,这件事,你俩觉得可行么?”

    陈荪小心翼翼地偷觑令狐奉神色。

    令狐奉闭着眼,呼吸粗重,胸口急促的起伏,只瞧出了他现在的身体状况很不乐观,至於心里的念头,一点看不出来。

    陈荪谨慎地说道:“大王才迁莘迩武卫将军、督府左长史,臣以为,似不宜轻易调动。”

    陈荪说的隐晦,他话里的意思,令狐奉心知肚明。

    令狐奉为何为任莘迩左长史、武卫将军?一是为了把他推出去,与阀族斗,二是为了加强对王都诸军的掌控。这个时候,如接受宋方的建议,将莘迩派去佯攻朔方,危险且不说,至少令狐奉的用意,势必将在短期内,或者说,在莘迩完成任务、重新回到王都前都将不能得成。

    这也是令狐奉略微有点迟疑的主要原因。

    令狐奉问孙衍:“卿前主牧府,今掌大农,如攻冉兴,国中库存的戎服、兵械、粮秣可够?”

    与原本时空中的两晋时期一样,如把当前的时代放到整个的历史长河中,於今的军政体制正处於宰相制度发展史上由三公制向三省制逐步转变的过渡期。作为中央级别的军事后勤管理机构,於此时也相应地具有过渡期的特色。这就是尚书省之中主管军事后勤的度支尚书与列卿之中具有管理军事后勤职能的大司农、卫尉、少府、太仆等并存。

    放到定西国来讲,亦就是,军事后勤方面的东西,主要由牧府和大农主掌。

    令狐奉把孙衍留下,就是为了询问他这方面的情况。

    孙衍熟悉业务,对本职工作烂熟於心,答道:“近年风调雨顺,对内、对外,也都少有大的战事,衣粮甲械,府库充足,只从军需说的话,打两个冉兴也够用的。”

    令狐奉得到了想要的答案,说道:“你下去罢。”

    几日前,羊髦谒见孙衍,说了一大通莘迩的好话。孙衍不了解莘迩,但信任羊髦,他素以“拔显后进,不遗余力”著称,由是对同为寓士出身的莘迩便就多作留心。今日听了宋方的建议,明显是要把莘迩推入火坑,他的本意,实是很想大力进谏令狐奉,劝其不要听的。

    奈何令狐奉不给他机会。

    孙衍心有不甘,也只得辞退,出了宫殿,急忙派人去莘迩家,把此事告之。

    寝宫中。

    令狐奉不知在想什么,半天不再说话。

    他不开口,陈荪不敢打扰。

    殿内沉默了许久。

    陈荪感到空气都要凝滞。

    他再三偷瞧,见令狐奉一直合着双目,躺在床上动也不动。漏刻里的水,不紧不慢地滴落。两刻钟过去了,除了粗重的呼吸渐渐转到细不可闻,令狐奉原样不变。

    陈荪越偷看,越是心底打怵,情不由己,浮想翩翩,就在他快要克制不住自己,要壮起英雄胆,托辞端药为借口,上前去摸一摸令狐奉鼻息的时候,终於看到令狐奉睁开了眼。

    “老陈,传我口谕给典书令,传旨朝野。”

    陈荪拜倒,说道:“是。臣敢请大王示谕。”

    “陈荪守正持重,谨信密静,堪为师表,加世子傅。

    “氾丹怀忠履义,西海之战,身先士卒,迁广武将军,着令接旨当日,引本部兵增援唐兴,听麴硕节制。”

    说到这里,令狐奉顿了下,问道,“前日是谁上书表荐张金、张道将父子的?”

    陈荪答道:“禀大王,是建康郡的中正,他应大王的举贤之旨,上书推举张金父子。”

    “那孤就遂了他的意罢!张道将风性高简,盛有文誉,除世子文学。”

    令狐奉的声音虚弱,然而三道令旨下来,尤其第一道,使陈荪如闻雷鸣。

    他口中接旨,心中想道:“大王定下心意,要采纳宋方之策了。”

    果然,令狐奉接着又说道:“檄阿瓜集结本部,五天后,奔袭朔方。”四道令旨下毕,对陈荪说道,“你去把阿瓜叫来,孤要与他面谈。”

    陈荪怀着沉重的心思,出了灵钧台,找到莘迩,召他入宫。

    莘迩下午进的宫,傍晚方出。

    回到家中,羊髦、张龟都在等他。

    “宋智相献了一道策给主上,佯攻朔方,兵取冉兴,建议大王佯攻之任由我担当。主上允了。”

    羊髦、张龟闻言大惊。

    张龟急得都口吃了,说道:“我、我、我定西与朔方间隔着千里沙海,奔袭不易;兵到朔方后,倘有不利,撤退亦难。明公,此任极其凶险!宋别驾分明挟私报复,大、大王怎会同意!”

    “士道,你怎么看?”

    “宋别驾报复明公,不足为奇。但是,观大王此前的举动,明明是打算驱使明公与阀族相争,以保王权不会外落的,髦只奇怪,大王为何会放弃前意,舍明公赴险?”

    “主上今天下了三道口谕,大概明日王旨就会颁布。”莘迩把在寝宫时,亲耳听令狐奉告诉他的那三道令旨一一道出。

    羊髦了然,说道:“原来如此!”

    令狐奉的这三道令旨,看似是升迁了氾丹、张道将,对张道将且是不计前罪的格外开恩——广武将军四品,比太守的五品高一等,氾丹得任此职,是不折不扣的升迁,张道将之前仅是郡府主簿,现除世子文学,两职的高低贵贱不言而喻;而实际上,令狐奉又是在玩弄权术。

    陇州的头等阀族,现唯宋、氾、张、麴四家。

    氾丹是氾宽的儿子,派他去听麴硕的节制,明面上看,不仅是升迁,乃而可以理解为是在给他一个“在将来攻打冉兴时”获得战功的好机会,可换个角度想,又何尝不是为质?

    张金父子先被令狐奉投入狱中,并牵连到张浑丢官,现下仅因建康郡中正的一道举书,张道将摇身一变,就高升成为了世子友。不知内情的,没准儿会赞令狐奉恢宏大度,但事实上,令狐奉的这个任命,与他加陈荪世子傅却是相近,都是处心积虑,指望给世子扩充羽翼。

    ——却是说了,张金父子被令狐奉下狱,张浑被免官,张家上下对令狐奉定是怨气冲天,难道说,只一个世子文学,就能把张家变成世子令狐乐的拥护力量了么?

    世子傅、世子友、世子文学,是世子府中三个头等清贵的官职,与世子亦师亦友亦臣,地位拔出同侪,堪称是最得世子尊重与亲近的三个臣属。

    得任世子文学,别的不提,单在世子继位之后,稳拿的,必可得到重用。在令狐奉朝受点委屈有甚打紧?只要能在令狐乐这个“幼主”的朝中得到补偿,谁敢说这不是“塞翁失马”?

    又且,前朝的君主把能干的臣子贬官、流放、下狱,留给继任的君主恩赦、提拔,以得其忠诚,此本就是君与臣都心照不宣的帝王惯用伎俩。

    因是,除张道将为世子文学,虽因张家本族利益的关系,无法因之而就可得张家的竭诚效忠,但让他们为了未来的权力,——也是为了他们本族的利益而支持世子令狐乐,却非不可能。

    朝中目前最大的不稳定因素,是宋家。

    三道令旨,无一道与宋家有关,细细追究,又每一道都与宋家有关。

    有了此三道令旨打底,就算在莘迩离开王都的期间,令狐奉不治身亡,令狐乐的继任料也应能够得到保证了。要再加上令狐奉心底已经打定的主意,万一伤势恶化,他首先杀掉宋方、罢免宋闳、废掉宋后此条,令狐乐的顺利接班就更应该不会什么意外的变故了。

    当然,就令狐奉来说,这三道令旨,是他退而求其次,万不得已的办法。

    说到底,这三道令旨都是为了暂时保证令狐乐接班的顺利,换言之,是在保证令狐奉的底线。

    令狐奉真正想干的,仍还是打压阀族,以永绝王室的后患。

    只是,相比他的这个政治目标,宋方提出的“唾手而得冉兴”,更是他目下想要得到的东西。

    令狐奉的心理活动,莘迩料得一清二楚。

    莘迩想道:“英雄末途,建功立业的诱惑,令狐奉如何能挡?”

    回想起晚上在宫中与令狐奉对谈时的场景,和令狐奉当时的态貌。

    摇曳的帷幄下,幽寂的大殿内,令狐奉伤重难起,咳血不止,已近油尽灯枯,而说及冉兴,他却强振精神,眼中竟神采明亮,罕见地一改深沉的城府,把他对功名的急切渴望显露无疑。

    不知怎的,尽管知道自己将会因为令狐奉的这道令旨越沙涉险,莘迩此刻,倒不似往前,没有对令狐奉加以腹诽。

    他喟叹说道:“大王雄心壮志,折而不挠,人杰也!”

    张龟问道:“明公,大王的此旨,不知可还有缓冲的余地?”

    莘迩慨然说道:“长龄,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奔袭朔方虽险,我又何惧?我已领命!”

    令狐奉给了他五天的准备时间。

    需要准备的东西很多,骆驼必不可少,沙漠里昼夜温差大,御寒的衣、帐也不能缺,胡骑虽可较长时期的不进热食,一定的粮食也是要带的。此外,兵械、箭矢等物,尤不能少。

    莘迩给羊髦、张龟各分配任务,叫他俩明日一早就去找相关负责的各个公廨,着手筹集。

    是夜,莘迩摆下家宴。

    没有请别的人,只刘壮、刘乐、阿丑三人。

    他也没有对他们说他将要远涉流沙,犯险出战的事情。

    刘壮局促地不肯坐饮,莘迩装作生气,他才坐下半个屁股。

    刘壮年纪大了,没喝多久就酩酊大醉,下人扶了他出去。

    刚过十五,月尚盈满。堂外庭上,月光如水。

    莘迩出到院中,从花苑里摘下花草,编了两个花冠,亲手给刘乐、阿丑戴上。月下观之,两女美丽动人。刘乐抚唐琴,阿丑献胡舞。莘迩举杯饮酒,遥望明月,心有所感,忽起诗兴。

    他提笔在手,铺纸写道: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扔下笔,莘迩左拥右抱,携刘乐、阿丑回屋。

第十四章 沙海等闲度 鲜卑直真郎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是莘迩在看过令狐奉的悲惨模样,而自身又将要犯险之时,油然而发的感念。

    因此,他写下了那两句诗词,送给刘乐与阿丑。

    羊髦与张龟的办事能力很强,新近任命的武卫将军府的诸多府吏,也都是务实的人才,尽管期间小有贾珍的仗权为难,整个战前的准备也没用五日。

    只三天功夫,羊髦、张龟就筹集够了需用的各项物资。

    第四天,莘迩进宫,当面辞别令狐奉。

    左氏知道了他要出征的消息,拉着世子令狐乐的小手,候在殿外,等他出来,将他送到宫门。

    莘迩摸了摸扑在怀里的令狐乐的小脑袋,轻声对左氏说了一句:“王后不必为臣担忧。”

    左氏怎能不忧?

    她满脸的忧色,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望着莘迩,红艳的樱唇启开又抿住,欲言又止。

    莘迩借令狐乐叫喊的声音,小声说道:“第一场雪下以前,臣定能归来。王后如有急事,可派人到臣宅,臣的司马张龟此次不会随臣出战。此人忠厚可靠,王后可放心用之。”

    左氏低声应道:“好。”

    卢水杂胡千骑,鲜卑义从两千,加上严袭部的甲骑五百,并及从王都各营中征调出的千余其它胡骑,共计近五千骑,这便是莘迩此回奔袭朔方的全部人马。

    张龟腿有残疾,行路且不易,更别说骑马穿越沙海了,因是,他被莘迩留了下来。

    羊髦士族子弟,打小鲜衣美食,莘迩原本犹豫,要不要带他从军。

    羊髦自己请缨,说“下官身为长史,乃府长吏,将军出征,岂能不从”?考虑到临敌应变,确也需要羊髦的才能,莘迩遂同意了他的跟随。

    莫看羊髦平日风流仪态,倒也能够吃苦。

    出了王都,东北行不远,即入漠中。连续行军五天,羊髦白日迎风骑马,晚上席地而卧,不仅与兵士们同行同宿,不要求特殊待遇,并且从不落后,半声的苦没有诉过。

    莘迩到底还是不太了解羊髦。

    羊髦亦是存远志之人。

    大凡志向远大的,眼光就长远。眼光长远,意志便坚定,就能不在乎眼前的些许困难与艰苦。

    五天的行军,让莘迩看到了羊髦的另一面。

    这夜休息。

    羊髦取下用来遮蔽风沙的紫色羃?(mi li),抖了抖褶袴戎服上的沙尘,坐到支勿延等人刚刚升起的篝火旁边,伸手取暖。

    莘迩递给他一囊水。

    羊髦心志固然坚定,身体能否适应,却非心志所能决定的,从昨天晚上起,他的嘴唇已开始干裂,迸出许多的血口。他接过来,灌了两大口下去。

    莘迩笑道:“长史风雅,不意性韧至是。五日行军,我亦觉累,而长史泰然自若。外雅内韧,可谓亭亭如竹。”

    羃?,又叫羃篱,大概是鲜卑人发明的,是一种长裙帽,制作时,取一方布帛对折,缝成帽兜状,使用的时候,将其从头顶罩下,能够将头、肩、上身都笼罩住,在其前面正当脸孔处,挖裁一方孔,露出穿戴者的眼、鼻;在长垂的下摆上并缝有带子,在需要时可以将下摆缚紧。

    这种帽子,或用於避风沙,或用於在骑马时遮挡面容、身形,男女皆可戴。

    羊髦的这个羃篱是他母亲给他缝制的,他很爱惜,拂去沾染在上头的黄色沙粒,细心地叠好,收入怀中,等明天出发了再戴。

    他收拾好了羃篱,笑着回答莘迩,说道:“髦少年时,喜大漠雄阔,尝曾数入,以赏日落月升。这几天的行军虽然稍苦,红日壮观,黄沙如海,驼铃悠扬,骑士如云,较以髦昔时所见,诚不可同日而语,方知何为漠海,何为雄壮!浑然不觉疲累矣!”

    一个胡人从前头策马奔来,穿过几个兵卒们的驻营地,来至莘迩等人近前。

    这人猴头猴脑,正是且渠元光。

    元光灰头土脸,浑身的衣服都被尘沙染黄。他勒马停住,跳将下来,走没两步,“唉哟”叫唤了声,来不及先汇报事情,赶忙一屁股坐到沙上,脱掉靴子,倒出了一堆细碎的砂砾。

    侍卫在莘迩身侧的秃发勃野含笑问道:“怎么搞的?”

    元光瞟了他眼,答道:“适才不小心,陷到了个沙坑里。”穿上靴子,拜倒禀报,对莘迩说道,“将军,西行七八里有个小泉眼,积水不少,足够兵马短期内的饮用了。”

    莘迩点点头,说道:“刚已有人报过了。仍记你一功。歇着去吧。”

    元光应诺,牵着马,一脚高一脚低的转到边儿上的火堆旁。这处火堆边的胡骑正在热酪浆,分了他半碗。元光从下午出去寻水源,到现在,大半天没吃什么东西,饿坏了,一口喝尽。

    前在西海,且渠元光谎报柔然敌情,莘迩一时拿不住他的错处,没法惩处,但心中已经对他生疑。王都而今局势莫测,莘迩这次奔袭朔方,自是不会把这个信不过的家伙留在谷阴,为防他背后乱搞,因专门把他带在了军中,以便随时监管。

    也没有给元光什么具体的职任,进入沙漠以后,莘迩每天只叫他和几个熟悉周近地形的猪野泽杂胡分头游弋主力之外,给部队寻找水源,顺便做个哨骑的用处。

    元光怎么说也是且渠部的“公子”,哪里干过这等苦累的活儿?短短四五日,把他累坏了。他心中有鬼,累也不敢叫苦,咬紧牙关,默默承受罢了。

    随军的辎重多由骆驼扛行。莘迩带了七百多头的大驼,衣粮甲械以外,张龟出於忠心,还额外弄了几百斤的黄羊肉。莘迩把羊肉分给各营,自己只留了百十来斤。几天下来,还没吃完。

    秃发勃野从烤肉中,拿了两块,溜达到元光那里,送与给他,笑道:“多吃点。吃完早点睡,养好精神。毕竟,你明天还要继续给大军寻水呢。”

    元光没理他,狼吞虎咽地把肉吃了。

    秃发勃野回到莘迩左近,说道:“将军,下官先去布防,等扎好帐幕,再来请将军休息。”

    莘迩说道:“去罢。”

    出发前的几天中,张龟、羊髦筹措物资,莘迩也没闲着。

    他下到军中,由两千余骑的鲜卑义从里边,亲自挑选出了两百人,俱是鲜卑各部头人以上的子弟,另外组建成了一营,号为“直真郎”。“直真”,是鲜卑语,“内左右”的意思。顾名思义,莘迩是要把这支部队作为亲卫使用,任命了秃发勃野、支勿延两人作其正、副主官。

    自出发以来,这支部队遂与向逵、魏述率领的两营锐士一起,紧从莘迩的左右,共同担负莘迩的亲兵重任。

    羊髦的胃口不错,吃了几大块的肉,饮了两碗酪浆,吃饱喝足,抬头看了看夜色。一尘不染的夜空瓦蓝高远,月明星稀。星月的光映照辽阔的沙上,远近篝火点点,时闻马嘶人语。

    羊髦说道:“将军,再往前百余里就是温池。过了温池,二百里上下,即朔方的边城。”

    温池,后世名叫吉兰泰盐池,是这片大漠中的一个咸水湖,占地甚广。温池,已是蒲秦的地界了。温池南边是鼎鼎大名的贺兰山。贺兰山南北绵延数百里,现为蒲秦与定西的国界分隔线,无论东向也好,西向也好,贺兰山中,可以通行大军的山口只有那么几个,两国皆有兵马把守,因是,莘迩奔袭朔方,不好走贺兰山这条道,唯一的“坦途”便是走盐池这条线。

    莘迩颔首,朝前边的夜里望了下,回头笑对羊髦说道:“士道,卿计能否得成,至多四五日后就见分晓。卿计甚佳,想必能成,此番奔袭朔方,功成不难矣!”

    羊髦给莘迩献上了两道攻战的计策,莘迩经过斟酌考虑,觉得胜算不小,於是采纳。

    羊髦说道:“如果这次进战,是以攻克朔方为目标,髦之策,也许不好成;但此回奔袭,只是为了调蒲茂的虏兵回援,赵宴荔反复之徒,权服蒲秦而已,势无死战之心,髦策应可得行!”

    莘迩同意他的观点,笑道:“卿运筹帷幄,吾之良长史也!”顿了下,说道,“士道,你再给我说说铁弗匈奴和朔方的情况。”

    赵宴荔是现下朔方郡的占有者,他不是唐人,也不是蒲秦的“国人”,亦非鲜卑、柔然人,而是铁弗匈奴人。

    “秃发”与“拓跋”同祖,这两个词是对同一鲜卑语的不同音译。在鲜卑语中,拓跋是对鲜卑父胡母后裔的称呼。铁弗与拓跋正好相反,这个词指的是胡父鲜卑母的后裔。

    此“胡”,说的是匈奴。胡人与唐人一样,现在也是父系社会,因而,父系为鲜卑人的拓跋今属於鲜卑的部落,父系为匈奴人的铁弗,今则就被归属为了匈奴的种裔。

    铁弗匈奴本居肆卢川,西唐末年,海内兵乱,他们也生了野心,不料被西唐的并州刺史与拓跋部联手击破,故地为拓跋占领,由是被迫西迁,渡过黄河,入居到了朔方一带。

    铁弗匈奴不是拓跋鲜卑的对手,先是依附匈奴人建立的国家,几次进攻拓跋鲜卑部,但回回落败,万般无法,只得在匈奴人的国家亡后,又臣服戎人建立的关中秦国,一直到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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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铁弗狡诈徒 拓跋也曾强

    虽说“千里共婵娟”,大漠的月,与王都到底不同。

    漠区白天温,晚上冷。沙层上前一刻尚残留昼时的余热,一阵风起,就使人觉得寒凉。黄沙如浪似的波动,篝火忽闪明灭。

    羊髦裹紧大氅,先把被风刮到口鼻上的沙子抹去,然后回答莘迩的话。

    他说道:“要细说铁弗匈奴,得先说南匈奴。”

    北地的胡种极多,没几个人能把它们各族的来历都辨别清楚。莘迩对铁弗,只是略微知晓些,对他们的族源、来由,具体上的延续并不十分清楚。

    长夜漫漫,只当是增广见闻了,莘迩笑道:“你慢慢说。”

    羊髦说道:“秦中叶,匈奴分为南北两部,南匈奴内附,迁入缘边的北地、朔方(后世的包头西边)、五原、雁门等郡。南匈奴初仅四五万口,多历年数,户口渐滋,遂弥漫北疆。

    “秦末大乱,鲜卑反叛,南匈奴单於铜渠遣子於夫罗助秦。未曾想,因南匈奴的一些贵族不愿帮助秦朝,铜渠竟由而被南匈奴的右部所杀,於夫罗於是便留在了秦地。

    “后来,他自立单於,与老王庭抗衡。

    “赵宴荔之远祖去卑,时为南匈奴右贤王,从属於夫罗。”

    说到这里,羊髦插入了一句别的话,说道,“於夫罗有个儿子名叫赵豹,后为南匈奴左贤王。蒲秦、虏魏之前,自称是秦朝外甥,僭位称帝,仍以‘秦’为国号的赵元,便是赵豹的后裔。”

    莘迩说道:“如此说来,赵宴荔也是匈奴贵种了。”

    “不但是贵种,而且是匈奴人中很贵的种。”

    匈奴人的左贤王、右贤王通常都是由单於的子弟出任,是匈奴王侯中地位最高的两个,与左谷蠡王、右谷蠡王,并称“四角”。其中,左贤王的地位更高於右贤王,常以“太子”为之。

    莘迩被羊髦的这句话逗乐,想说句笑话,顾念到火堆边坐着的好几个“直真郎”,皆是北山鲜卑各部酋大的子弟,虽与匈奴种族不同,然也是诚然胡部“贵种”,为免引他们多想,把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说道:“赵宴荔的祖上既是匈奴贵种,缘何而今以‘铁弗’为号?”

    言下之意,本是匈奴贵种的赵宴荔一支,怎么发展到当下,变成了胡父鲜卑母的“杂种”了?

    “秦亡成继。成朝初年,采用分治之策,留南匈奴单於居邺城,而将南匈奴在边郡的族人分为五部;但随后不久,五部南匈奴就又被时统左部的赵豹并为了一部。赵豹之威日重北地。”

    一样是顾忌那几个直真郎,羊髦瞧了他们两眼,没有细说这个问题。

    成朝分而治之的政策是不错的,结果却没有起到预期的效果,原因何在?

    羊髦有他的看法。

    他认为,这是因为成朝的分治之策,只是流於表面了。换言之,成朝没有下功夫,没有把南匈奴诸部原本的部落结构打破,由是,就出现了尽管单於被留内地、部民被分五部,但很快,当一个新的、出身高贵的领导者挑头出现后,五部的南匈奴就重新合并成了一部。

    羊髦的这个看法,事关夏人该怎么统治胡人,他不愿让直真郎们听到,因是没有展开来说。

    羊髦接着说道:“为了削弱赵豹,成朝因对去卑之子赵猛加以显号,使其统带五部南匈奴中的北部。南匈奴北部原居新兴县,於此时,在赵猛的带领下,迁居到了代北,也即朔方郡的东北一带。

    “从成朝初年起,南匈奴虽有虚号,但同时又接受成朝的封号,等类成朝的边臣,已经丧失了对部民的直接统治权力,‘自诸王侯,降同编户’;赵猛对此不胜其忿,后遂叛塞。”

    赵猛的兄弟是赵宴荔的曾祖。

    赵猛叛塞,其缘故其实并非如羊髦所说的那么简单,不是仅仅因为“自诸王侯,降同编户”,自身的权益受损,而是有着更深层的政治原因,即:这也是南匈奴一般部民的呼声。

    成朝、本朝,对南匈奴的政策,可概括为两条。

    一个,是对高层的分而治之。再一个,是对一般南匈奴部民的压迫剥削。

    南匈奴的部民们,有的成为了成、唐统治阶级的“义从”、“勇力吏兵”,四处为统治者打仗;有的则沦成了夏人士族豪门的“部曲”、“佃客”,以至奴隶,日常的生活相当艰苦和悲惨。

    事实上,不止那时,也不止南匈奴人,现如今居住在陇州境内的鲜卑、卢水等胡,仍然也还是在受着定西国夏人的剥削。莘迩军中的兰宝掌等猪野泽杂胡、秃发勃野等鲜卑义从不就都是这么来的么?且渠元光的族民,而下不也正被麴球统管,为定西国卖命么?

    当然了,这不是在说夏人对胡人不好。

    换到鲜卑的魏国、戎人的秦国,他们对境内夏人的剥削同样残酷。

    再往深层次里说,只是对异族剥削么?并不然。夏人的掌权者对本族子民、胡人的掌权者对本族子民,一样也是不遗余力地压榨。

    这是时代的背景和局限。

    总而言之,赵猛的叛塞,与自己的利益有关,与南匈奴部民不堪压迫也有关。

    羊髦继续说道:“赵猛旋即败亡,其子投奔鲜卑拓跋部,其本部则由赵猛的兄弟赵训代领。

    “赵训,便是赵宴荔的曾祖。这个时期,恰是拓跋鲜卑再次南迁之际,他们与赵猛、赵训部成为了紧邻,错居杂处,婚姻频繁,於是出现了许多鲜卑与匈奴的杂种后代,‘铁弗’的称号,便是在这时出现的。”

    “这么说,‘铁弗’之号出现的年头距今不远。”

    “正是。”

    “拓跋鲜卑与铁弗匈奴,如卿所言,倒是颇有点血缘关系的了。”莘迩笑问刚刚转回的秃发勃野,“勃野,卿知此乎?”

    秃发勃野没有坐,立於火畔。

    他身材高大,衣襟被夜风吹动,飒飒作响,观闻之,如玉树之临风。

    秃发勃野从容地笑答道:“它名拓跋,我自号秃发。将军,就像末将此前说的,鄙部与拓跋部早就分开,已是两家了。”

    拓跋鲜卑於数十年前曾经强盛过,一度号称控弦百万,西唐末年,也曾生过“今中原无主,天资我乎”的贪念,并自立为王,后因内乱,陷入长达十余年的王位之争,於今元气未复。

    其部而下占据的代地(主要的区域在后世的张家口、大同、呼和浩特、包头之间,北到二连浩特等地),北邻柔然,西近铁弗匈奴,南与鲜卑慕容氏的魏国接壤,为对付柔然和铁弗匈奴,它们与魏国算个盟友,此回魏国北伐柔然,拓跋鲜卑亦有出兵相从。

    在定西国夏人的眼中,拓跋鲜卑与鲜卑魏国、铁弗匈奴和蒲秦,没甚不同,都是敌人。

    听了秃发勃野的回答,莘迩心知他是在委婉地表达忠诚,笑了笑,亲热地拍了拍他的胳臂,拉他在身边坐下,没再继续此一话题,问羊髦道:“铁弗匈奴与拓跋鲜卑有血缘关系,赵猛败亡,其子尚投奔拓跋;士道,为何近代以来,铁弗与拓跋却多相斗?”

    “我朝迁鼎之时,拓跋鲜卑正盛,赵猛之子赵虎初臣服之,后自以为众落稍多,乃举兵外叛,与白部鲜卑联手,寇攻朔州的新兴、雁门。朔州刺史因召拓跋鲜卑,合兵进击,大破之。

    “赵虎引残部西入朔方郡。从那以后,赵虎、及其子赵豹子,到现在的赵豹子之子赵宴荔,祖孙三代,便以朔方为基,先附伪秦,蒲秦建国,又附蒲秦,常与拓跋鲜卑战斗,胜少败多。”

    听完这段历史,莘迩叹道:“难怪时人评价铁弗赵氏,以‘叛服无常’为贬!”顾对左右,感慨地说道,“人孰无志?赵虎祖孙,本匈奴贵种,不甘人下,可以理解,但不顾实力不足,因一己野心,妄图天命,致使连年战火,累及部民,己身获狡诈之恶名,却就是鼠目寸光!”

    到的此世一年,“天命”之说,莘迩虽然不信,却也能够入乡随俗,随手借用了。

    秃发勃野等都一副赞同的神色。

    秃发勃野佩服地说道:“将军对铁弗匈奴的评议甚是。”不知为何,他突然想起了且渠元光,心道,“元光那蠢猴子,不也是这样么?‘识时务者为俊杰,通机变者为英豪’。从学阴师多年,唐人典籍里的灼灼言句,他半点也没学到!”

    莘迩不了解这段历史,却是不知,原本的时空中,“天命”还是给了铁弗匈奴一点的,后来建立“夏”国的赫连勃勃,就是铁弗匈奴人。比照这个时空铁弗匈奴部大的传承次序,赫连勃勃的父亲刘卫辰,大致就相当於现下的朔方占据者赵宴荔。

    秃发勃野亲自带人给莘迩搭好了住帐,夜色已晚,莘迩入帐休憩。

    从军带的帐篷不多,大部分的兵卒只能露天睡觉。

    莘迩原本想着与兵卒同甘共苦,但羊髦等人以他“身为主将”为由,坚决请求他在帐中休息。

    羊髦等人说的有理,这一次远袭,已经很危险了,作为主将的莘迩要再感个冒、发个烧,没有精神指挥作战,那这场仗就不用打了。因此,莘迩接受了他们的谏言。

    当晚,如前几夜相同,秃发勃野、向逵、魏述三营环绕莘迩的主帐,三人轮番宿卫至晓。

    第二天一早,三军开拔。

    在元光等找到的泉眼处取够了备用的水,行到下午,前边斥候来报:离温池已经不远。

    经温池北上二百里,便是莘迩此战的头个目标,秦时的河套故城三封县。

    羊髦的两条计策,需要提前准备,以候投入使用了。

第十六章 连环虚声势 蒲茂意决矣

    令狐奉给莘迩的任务十分明确。

    此战的目的不在略地,而只要能调动蒲茂的部队,使其放弃攻打冉兴,北援朔方,就行了。

    羊髦的两条军事献策,都是围绕这个目标而定的。

    朔方郡设立於秦朝中叶。秦朝设立此郡,是为了阻止匈奴由此南下。朔方郡当高阙之南,凭借长城、北边的阴山和黄河之险,自设立之始,便是控扼“通川”、“要害”的咽喉重地。

    最早的时候,朔方郡下辖十县,河东、河西各五县,后到秦朝后期,国力衰微,河西的五县被全部撤销,仅保留三封、临戎、沃野三县的名字,皆迁入河东。

    但是,三封县的故城遗址还在。

    唐鼎西迁,北地诸族,战乱不止,兵强马壮者为王,蒲秦也罢,铁弗匈奴也好,其主皆非甘於守成之君,不肯被拘限於河东的河套地区之中,因此,朔方目前的占据者赵宴荔,便将三封故城略作修缮,遣了一部人马在此驻扎,充作是朔方向西边延伸出去的钉子、耳目。

    无事之时,此处可权做朔方郡的外围据点。有事之时,即为朔方或蒲秦进攻定西的前哨。

    羊髦的建议是:“将军引精骑,越千里流沙而袭朔方,随行粮秣,仅敷月半之使。今之战策,宜以速决为上。我部俱骑,利弊各半,利在朔方多漠野,我部能够隐蔽行踪,转战神速;弊在我部缺乏大型的攻城器械,且无步卒,攻城小难。

    “既宜速决,攻城又难,何以完成王命?髦以为,唯当求奇计以见效。”

    莘迩当时问道:“奇计故自佳,然计将安出?”

    “将军帐下多胡骑。大王收胡组军,事已外传,朔方必有闻焉,而同时,他们一定想不到我部的到来。将军因是,可择鲜卑义从若干,令扮作逃亡的北山鲜卑部民,混入三封城中。

    “内外夹攻,三封取之易也!”

    莘迩前世读过《三国演义》,他记得在此书中,似乎有过多次与羊髦此计类似的用计。

    这种“赚开城门,打下城池”的计策,说来简单,然欲用到实处,并不容易。

    在绝大部分的战斗中,事实上,都是根本无法使用的。

    但眼下,却刚好可以用上此计。

    因为,正如羊髦所言的,铁弗匈奴“一定想不到我部的到来”。我在暗,敌在明。三封城的守军根本不知莘迩部的接近,也就是说,此时此刻,他们一点警惕都没有。鲜卑义从赶着驼、马,以逃亡为借口,请求进城,三封守军贪其财货,度料之,铁定是不会将他们拒绝在外的。

    一切如羊髦所料。

    秃发勃野亲自带了百余义从,乔装打扮,为了逼真起见,还选了二十余个没有留胡子的,装成妇女,赶了三四百头的骆驼、健马,成功哄开了三封县的城门。

    伏在远处的莘迩等人看到他们进入城中。

    莘迩笑对羊髦说道:“卿计成矣!”

    秃发勃野带的都是勇士,个个体格强健,气息剽悍,城下城上的看,他们低头俯首的,能暂时哄住守军,一进到城中,很快就会露馅。事不宜迟,莘迩立刻下令,兰宝掌等各引部曲,从沙丘后头冲出,数千条马腿,践踏出滚滚的沙云。数千胡骑吹着口哨,杀奔三封。

    三封城内的守军还没有反应过来,秃发勃野从骆驼上抽出利刃,一个唿哨,百余勇士齐齐取刀进斗。秃发勃野接连砍倒三四个铁弗甲士,引众组成骆驼阵,牢牢把住城门。

    三封县内的铁弗驻军不多,四五百人而已。

    莘迩与秃发勃野的夹攻之下,不到一个时辰,城池已告易主。

    严袭所部的五百唐人甲骑,人马甲重,不便参加巷战,没有进城,带着甲骑们的从侍轻骑们,绕行於外,凡是有从城中逃出的,尽数截下。

    初战告捷。

    莘迩没空庆祝。

    羊髦的两条计策是连环计,前计关系后计,时间非常急促。

    为防消息走漏,影响下步的计划,按照羊髦的建议,没有留俘虏,把投降的全都杀了。

    随之,在城中稍作休整,他率军继续进发。

    三封向南、向北、向东都是沙漠。向东百余里,在沙漠的边缘便是黄河。黄河对岸,是朔方郡的河东诸县里头,离三封最近的临戎。

    穿过百里荒漠,次日午时,到达了黄河西岸。

    乞大力率引前锋,夺占了一个渡口。全军渡河。临戎在望了。

    羊髦的两策,第二策即是怎么打下临戎。

    他对莘迩的建议是:“攻克三封以后,将军引部疾行,渡河东至临戎。三封之败,临戎守军必不可知。将军可择胡骑,换上铁弗匈奴的戎服,佯作溃逃,故技重施,再克此城!”

    胡人们受唐人文化的影响,如今也很相信五德终始之说。

    唐为火德,戎服尚赤。建立蒲秦的戎人此前是匈奴秦国的附属,匈奴秦国自称秦朝外甥,隔过唐、成,直接继承秦朝,依旧以木为德。戎人的秦国虽仍以“秦”为名,但那是为了能更好地与鲜卑魏国争夺“正统”,其实他们早就以匈奴秦国的继承者而自居了,一来,“金胜木”,二来,有句话说“金行气刚,播生西戎”,亦与金合,故此,蒲秦是以金为德,尚白色。

    定西与蒲秦的戎服颜色不同,欲待旧技重施,再哄开临戎城门,此一换服之举自是不可或缺。

    且渠元光求战,莘迩没有用他,仍是将此任交给了秃发勃野。

    秃发勃野一回生,二回熟。

    头次的行动已然成功,这二回的行动虽说提升了点难度,但也难不倒他。

    又是顺利骗开了临戎的城门。

    一如上回,伏兵四起。秃发勃野乱於内,莘迩督兰宝掌等战於外,内外并攻,临戎城克。

    与上次不同的是,这一回,严袭奉令,放出了不少的逃兵、逃民。

    站在临戎的城头,莘迩远望逃走的铁弗兵、民,回头看向城外的野地,不远处尘土漫天。

    秃连樊等人引本部骑兵,以及骆驼、驼马等牲口,各於尾、腿上束枝叶,正在那里卖力地来回奔腾。

    莘迩笑道:“士道,这般尘飞土扬的架势,莫说精骑万余,便是两万、三万,怕都会有人信!”

    这也是羊髦的计策。

    仅凭莘迩部的四五千胡骑,吓不住铁弗匈奴,也吓不住蒲秦的蒲长生和蒲茂。要想把蒲茂骗来,必须得虚张声势。不仅号称精骑万余,莘迩脸自己的军旗都没有用,打出的是“麴”字旗。至於这个“麴”,究竟是不是定西的头等大帅麴硕,铁弗匈奴和蒲茂可以自己考虑。

    羊髦代笔,以“麴督”的名义,写了一封信,於打下临戎的当日,遣人送去给赵宴荔。

    信中只有两句话,写道:“君部北、东为河,南为大漠;我今已克临戎,精骑两万,屯於君西,较君此下形势,已然瓮中鳖矣!愿请与君会猎於野,一战而决胜负!”

    两天后,赵宴荔接到了信。

    定西国的部队越过流沙,突然奔袭,三封、临戎已陷;据说定西此次来了精骑万余。这两个消息,已经传到了赵宴荔的驻帐,他的左右俱皆知道。

    赵宴荔与左右亲信,相继读完信。

    赵宴荔的神色阴晴不定。

    左右一人说道:“大人,定西与我间隔千里大漠,不易行军,所谓‘精骑两万’,必是定西的假话!”

    又一人说道:“令狐奉才强征卢水杂胡、北山鲜卑诸部入军,合此数部胡夷,足可得兵两万。唐兵穿越沙漠固然不易,胡骑耐饥渴,却非不能。”

    众人说的多时,有人见赵宴荔不开口,问他道:“定西来信约战,敢问大人可有对策?”

    赵宴荔五十来岁,矮短粗壮,长年累月的野外生活,皮肤粗糙。

    他已琢磨清楚,坐在胡坐上,大咧咧地分开腿,摸了把胡子,另一手放在膝上,哈哈笑道:“谁会在打仗的时候,把自己的真实意图告诉敌人?”

    “大人的意思是?”

    “定西军邀我野战,我料这一定是他们在虚张声势。什么‘两万精骑’?便是两万俱皆胡骑,衣粮辎重也需极多,近月不闻定西有大举战备的举措,这两万精骑,不用说,必然也是定西军的恫吓之辞!”

    左右闻言,觉得他说得对。

    一人松了口气,说道:“这样的话,就不用向朝廷求援了。”抱怨似地,说道,“每次朝廷派人来,都跟恶狼也似,强取硬要,见什么拿什么,着实可恨!”

    赵宴荔摇了摇头,说道:“不然。”

    “大人何意?”

    “这个援还是要求的。”

    左右诸人都不明白他的意思,齐声问道:“为何?”

    赵宴荔眯起眼睛,俨然老谋深算的样子,说道:“你们糊涂!我且问你等,朔方为蒲秦的北地要塞,蒲秦为何放任我等盘踞?”

    “那是因为蒲秦需要咱们给他们抵御柔然、拓跋鲜卑。”

    “你们说的只是其一,还有其二。”

    “敢问大人,其二为何?”

    “冉兴之地,是蒲秦戎人的祖地;且冉兴富庶,地势又极其要紧,如能占取此处,南可逼蜀中,西可攻定西之膏腴,是以,蒲秦对冉兴朝夕不忘。相比荒寒的朔方,他们更重视冉兴。

    “冉兴,就是蒲秦放任我等占据朔方的‘其二’。而今蒲茂引兵马数万,进攻冉兴。冉兴一旦被他攻取,下一个,他们要占的,恐怕就是咱们朔方了!”

    左右想了想,都道:“大人高瞻远瞩,非小人等可及。”

    “我当然不是你们能及的!”赵宴荔说道,“所以,虽然定西军必是虚张声势,但既然他们假模假样地做出了强兵压境的态势,咱们就不妨给些配合。”下达命令,“即刻遣人南下,求援朝廷!”哼了声,说道,“你蒲茂想打冉兴,再打我朔方,做的好算计,却得问问我同不同意!”

    看出了莘迩的故作声势,但为了自身的利益,赵宴荔给予了积极的配合。

    一边收缩兵力,固守本帐,一边十万火急地求援咸阳。

    并在求援书中,赵宴荔把莘迩的“两万精骑”,夸张到了“步骑三万”。要非定西国的常备兵力总共才四五万人,怕他会连“雄师十万”都说出来了。

    羊髦推测赵宴荔“反复之徒,权服蒲秦而已,势无死战之心”,猜得一点没错。

    赵宴荔的求援军报到达咸阳。

    次日,一道急令发往蒲茂军中。

    蒲茂现已兵至冉兴,各营部队或担任攻击之任,或担任防备定西偷袭之任,也都已经安排停当,按照计划,至多后日,他就要发起对冉兴的总攻了。

    蒲长生的令旨适时送到。

    令旨写道:定西步骑三万,奔袭朔方。三封、临戎失陷,赵宴荔兵败求援。速引步骑回都。

    蒲茂把令旨示与王猛观看。

    王猛看罢,怫然说道:“大王,出兵前,丞相蒲光就横加阻挠!这道令旨,只能是他撺掇君上下的!”坚定地对蒲茂说道,“大王,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我三军调度已毕,攻势转眼即发,箭在弦上之际,此道令旨,大王万不可受!”

    给蒲茂分析朔方的情况,说道,“且不论定西有没有遣出步骑三万,只说那朔方与定西隔绝大漠,定西补给难继,纵侥一时之幸,占我数城,待打下冉兴以后,我军也可以再部署收复。”

    蒲茂完全同意。

    可他与王猛没有想到的是,蒲长生的令旨不仅一道,一日之内,三旨叠至。

    事情传出,蒲茂帐下的各营战将、各部兵士,许多都议论纷纷,竟致军心浮动。

    王猛长叹,说道:“大王,军疑而战,兵家所忌。而今看来,只有撤军。”

    表情转变,他眼中露出狠辣,说道,“太尉步岐虽死,丞相蒲光,一向猜忌大王,而君上信重蒲光。蒲光一日在朝,大王的大业一日难成。大王,猛有缓、急两策,敢献大王!”

    “孟师请说。”

    “除掉蒲光,徐图大事,此是缓策。趁数万步骑在手,机不可失,回师咸阳,……”孟朗举起右手,拢指成刀,往下用力一砍,说道,“此为急策!两策,敢请大王择之。”

    蒲茂默然许久。

    帐外日光明丽,帐中杀气阴森。

    功败垂成的懊恼,雄图大业的期盼;唐人典籍中,三皇五帝、历代明君的光辉形象,朝中天子轻果、群臣粗鲁的现状。种种渴求、种种不满,汇聚成一股巨大的洪流,冲击蒲茂的心灵。

    在孟朗目不转睛地注视和等待下,蒲茂作出了决定。

    他奋然起身,振袖说道:“吾意决矣!”

第十七章 孟朗三计上 还都清君侧

    理想和现实的冲突,促使蒲茂决定采纳孟朗的第二策。

    孟朗大喜,说道:“大王英明果断,此古圣主之资也。察历代开国,或潜伏渊野,而但凡运至,无不逢惑不疑,当机立决!今大王之事成矣!”下拜说道,“臣敢请为大王效犬马之谋!”

    孟朗的“急策”,说白了,就是造反。

    蒲茂虽是宗室,在蒲秦的声望不低,名誉也很好,但毕竟仍是臣子。造反这等掉脑袋的事情,不是一人建议、一人赞同,然后就能随便成功的。必须得有完善的谋划。

    孟朗已有成策。

    当下,他献给了蒲茂三计。

    蒲茂听罢,喜道:“管、乐之谋,不及孟师!孤事成矣!”

    蒲茂苦心经营多年,在军中自有亲信,当下他把这些亲信尽数召来,和孟朗一起,与他们秘议半晌。秘议过后,蒲茂召集各部将校,传达蒲长生的令旨,下达命令,两日后拔营归都。

    是夜,左部营中,突然喧闹。

    自古领兵,军中夜惊,从来都是主将最怕的之一。

    大半夜的,黑灯瞎火,兵卒们正入眠之时,大多且有夜盲症,看不清东西,营内忽生大乱,上级、下级都不了解情况,如误会是敌人夜袭,极有可能就会因此自相残杀,不战而溃。

    蒲茂闻讯,引亲兵急赴左营。

    到的营里,营将已经把纷乱弹压下去,但还有数百上千的兵卒没有回帐,聚在校场上,接头接耳。看到蒲茂来至,这些兵卒中,很多人露出奇怪的眼神。

    营将拜迎蒲茂,说道:“三更时分,天降白石,落在了末将营中的校场上。兵卒们因此惊动。”

    这是孟朗三计中的第一计。

    此一计,也是三计最终能否得用的基础。

    蒲茂压下紧张的情绪,拿出下午曾有过多次练习的表情,装作惊讶,问道:“什么白石?”

    四个壮卒抬着一块半人高的白色大石头,放到了蒲茂的面前。

    石头洁白如玉,对着蒲茂的这一面,上头四个红色的大字:草戊应王。

    字看起来不像是写上去的,而是石头的天生纹理形成。

    蒲茂心中赞道:“孟师早前为我招揽到的那个方士,倒真是有一手好本事!”

    这四个字当然不是天生的纹理,用后世的话,是用化学原料在石面上伪造写成的。道家的方士,不少都是化学家,风行江左,定西亦颇有人用的“五石散”,其原材料便是几种矿物质。

    孟朗随行在侧,躲在蒲茂身后,於阴影中细细观察校场上诸多兵卒、军吏的表情,倾耳听他们的议论,心中想道:“《河图龙龟符》中本就有‘草戊应王’的言句。草、戊者,茂也。天降白石,‘白’又合我大秦的尚色。两下结合,不由得这些愚夫凡俗不信!士心已有三成了。”

    《河图龙龟符》是时下流行於世的百余种图谶书籍之一。

    相比其他的图谶书籍,这本“预言书”,更得蒲秦、鲜卑魏国等胡人的相信。因为在此书中,提出了“五胡次序”的预言。所谓“五胡次序”,这个“五胡”,指的不是五个胡人种族,而是五个胡人,说的是,上天降命,胡人也能作中原的天子,总共有此五人能够轮流称帝。

    自上古以今,中原向来是夏人称王、称帝。一则是出於对历史传承的敬畏,二来也是胡人对本民族文化不自信的缘故,——便在北地为胡人占据多年后,尚有胡人的大贵族自己说“自古无胡人为天子者”,所以从匈奴赵氏建立秦国开始,所有的胡人君主、抑或有野心逐鹿天下的胡人英豪,都在想方设法,为自己称帝、夺占诸夏寻找“法统上”的依据。

    《河图龙龟符》的作者无人知晓,从书中偏向胡人的言语来看,没准儿可能是胡人中精通夏文化之人写的,又或干脆就是出自称臣胡人的夏人之手,但不管此书是谁写成,“胡人也能作天子”之说辞,自此书一出,很快便大兴南北,此书也就立刻得到了北方胡人贵族的推崇。

    鲜卑魏国、蒲秦之建,羯人贺浑邪之野心滋生,皆是因从此书中比附到了对应的话。

    这本书里,亦有“草戊应王”四个字。

    底层的兵卒,大概许多是只知此书,不知内容,但没关系,孟朗知道,白石降落的当晚,就有人在营中散播起来了“草戊”即蒲茂,蒲茂“应王”的谣言。

    一股暗流在数万步骑的秦军中渐渐形成。

    两天后,蒲茂拔营还都。

    路上,他行军甚缓,三十里一歇,日行不过六十里。

    从前线秦州到王都咸阳,短短六百里的路程,走了三天,还没走到一半。

    白石与“草戊应王”形成的军中暗流,在有心人的推动下,慢慢发酵。

    第四天上午,兵到雍县。

    雍县出於咸阳与秦州的中间位置,行军至此,算是走了半程了。

    不知从哪里传来的消息,各部营中空穴来风,上到将校,下到兵卒,都听说了咸阳朝中,丞相蒲光建议皇帝蒲长生,大发唐人兵户,并征各部胡兵,五丁出三,攻打定西。

    有的胡人士卒不信,说道:“无缘无故的,打定西作甚?”

    有的唐人士卒聪明,自以为知道原因,说道:“咱们跟着大王攻打冉兴,为何还没开仗就匆忙撤退?还不是因定西奔袭朔方么?定是丞相与陛下忍不下这口气,所以要做回击。”

    有的身在士籍的兵卒愁眉苦脸,说道:“春天的时候,从陛下讨伐叛乱,打完叛胡,又打乞活;夏天的时候,虏魏的游兵侵扰边境,又跟他们打了两仗。这回说打冉兴没打。想着回到咸阳,总算能够歇上些时日了,陛下与丞相却怎么又要动兵!要打的还是兵强马壮的定西!”

    蒲秦虽说有河、山之固,关中诚然王者之业,可环顾其周边,它的地理位置其实不好,西边是定西,东边是鲜卑魏国,南边是巴蜀、江左,北边是柔然、拓跋,四面皆敌,立国以今,几乎年年打仗,导致民不聊生,结果百姓为了求活,又此起彼伏地起来反抗,愈是火上加油。

    被编入士籍的兵户们,如同蒲秦的奴隶,被迫成年累月的打仗,父死子继,兄亡弟接,人生黑暗,看不到一丝光亮,产生厌战的情绪亦是难免。

    没在士籍的“部落兵”,闻得蒲长生、蒲光居然要“五丁出三”,也是顿生怨望。

    这是孟朗的第二计。

    细细听完安插在各营中耳目的汇报,孟朗对蒲茂说道:“士心怨愤。大王,事已成六分!”

    离开雍县,部队继续东行。

    过了扶风,到达始平郡,咸阳已近在咫尺。

    这日,军中又传开了一道流言。

    蒲长生前日宴会群臣,齐折部的酋大酒后失态,被蒲长生於堂上手刃,从属於齐折部的啖提部酋大求情不得,也被蒲长生杀了。

    蒲秦的主体种族有两个,一个是国族,即蒲长生、蒲茂的族人,一个是远在千余年前,就与他们在西北部边地共存的从属部族。

    国族中,共有四个部落最为高贵,蒲、齐折和被杀的太尉步岐所在之雀戈戈,都是其一。啖提部是从属部族中的几个大部落之一。齐折、啖提两部,现在蒲茂军中为军吏、兵卒的甚多。

    蒲长生轻剽好杀,步岐以太尉之尊,只因为一句歌谣就身死族灭,要说他醉后杀人,不足为奇。但是,消息传开后,起初齐折部、啖提部的人并不很信。

    无论如何,齐折、啖提都是大部落,一下杀掉两个酋大,便是蒲长生,估计也没这个胆子。难道他就不怕激起兵变么?

    可接下来发生的事,不由得他们不信。

    蒲茂携孟朗,并及齐折、啖提两部在军中的几个将校,宰杀牺牲,痛哭流涕,当众祭奠齐折、啖提两部的酋大。蒲茂与齐折、啖提两部的将校都出来祭奠了,这事看来不会有假。

    此乃孟朗的第三计。

    数千的兵卒围观奠礼。

    日头惨淡,渭水如带。

    蒲茂额抹白巾,孟朗和一干齐折、啖提的将校身着丧服,十余人拜倒大哭。

    兵卒里头,有齐折、啖提的部民,也拜倒地上,捶足顿胸,嚎啕哭叫。

    一个齐折部的将军抽出短匕,在脸上划出了几道深深的伤口,血流满面,吼号叩首,几至昏厥,血、泪混合,悲痛之情,难以言表。他的这个举动叫做“嫠(li)面”,是戎人丧葬时的风俗。其余的将校、下边的兵卒模仿效之,尽皆割面,恸哭嚎叫。其余将、卒,都觉感动。

    那个首先割面的将军起身到蒲茂身前,大声说道:“大王!朝中奸臣当道,陷害忠良!长此以往,国家将亡!末将斗胆,敢请大王急行入都,清君侧,诛奸佞!还国人朗朗晴空!”

    孟朗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恨铁不成钢地想道:“小胡粗野,不读书。就这么几句话,我教了他半个时辰,他还是没能给我说全!不过还好,至少把主要意思说明白了。”

    另几个将校,包括站在台下的十余军官,齐齐上步,共至蒲茂身前,下拜皆道:“敢请大王入都,清君侧!”

    两个忠於蒲长生的将领大惊失色,欲要上前阻止,刚到台上,话尚未说一句,就被几个军吏乱刀砍死。一人朝他们的尸体上唾了口,骂道:“奸臣!”

    几天来,先是白石降,继而朝中将要大发兵,现在又是蒲长生妄杀忠臣。

    数条流言、信息会拢,於满是悲痛的气氛中,绝大部分的将校、兵卒都受到了强烈的影响。陆陆续续的,不断有人拜倒,加入到劝说蒲茂清君侧的行列之中。

    孟朗小声提示蒲茂,说道:“大王,事已成十分,可以决断了!”

    阴云蔽日,蒲茂却觉阳光刺眼,北望渭水,前眺咸阳,偌大的关中之地,思求已久的雄图霸业,就要成於今日!

    他抽出佩剑,看向近前的将校、台下的兵卒,用最大的声音,慷慨地说道:“祖宗艰难创业,百战浴血,才使我等得有关中,基业来之殊难,我辈当广大发扬,岂可任由断送奸佞之手?

    “众望不可逆,国贼必当除!今日拔营,发兵咸阳!待诛奸佞,孤上奏陛下,分平阳、河东沃野地,与军中‘国人’诸部;军中属营户者,免尔等兵籍。以酬忠奖诚!”

    三军拜倒,齐呼万岁。

    在蒲茂的身后,数丈高的军旗迎风招展,白底黑字,一个斗大的“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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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冉兴国乱频 令狐称尊号

    追溯冉兴国的历史,可以上至近两百年前。

    时在秦朝末年,海内凌迟,世为天水戎人大率的冉氏,当时出了一个豪杰,名叫冉建,其人勇健多计,见天下战乱,为图自保,遂率部迁入到了武都的仇池山(今甘肃西和南一百二十里)。

    仇池山可以说是冉兴国的心脏。

    此山背蜀面秦,峭绝险固,壁立百仞,其形如龟,上土下石,山顶有平田百顷,大泉一眼,且有土可以煮盐。简言之,一夫守道,万夫莫向,良田肥沃,水、盐自产,诚风水宝地。

    冉兴自占据仇池一带以来,军政的中心虽然不是始终都在仇池山,但每当遇到挫折之后,其统治集团退缩的最后据点必是此山,而每次也都能借此以得喘息。

    秦、成鼎革之际,冉建的后人自号百顷王,也曾参与到西北地区的群雄乱战中,不过因为势力小,只能充当依附的角色。

    到得本朝,西唐后期,关中戎人造反,冉氏倒没有怎么掺和,时为大率的冉盛仅自号辅国将军、右贤王,观望局势。这时的冉兴虽未建国,但冉盛可以说是冉兴政权的奠基者。

    正当海内大乱,不少关陇流民涌向相对富足安定的仇池,冉盛来者不拒,广纳豪杰,有那来了后想走的,他也不拦阻,给以路费、派人卫护送离。这些举措为他赢得了好的声誉,不仅仇池一带的群戎全部归服,并且不少的唐人投奔,冉氏的势力迅速壮大。同时,冉盛还遥尊摇摇欲坠的西唐王朝,获拜骠骑将军、右贤王。这两个封拜意义重大,代表冉氏得到了西唐朝廷的认可,列入到了藩臣的行列。冉盛虽是胡人,却委实是个眼光远大的杰出人物。

    后来,匈奴赵氏兴起,攻打仇池。

    冉盛的长子冉弘见赵氏兵强,知不可敌,於是率宗族、部曲向南逃入巴蜀。到了蜀地,他用重金贿赂蜀国的权臣李幼,得到了蜀国的支持。在赵氏退兵后,冉弘还拒武都,旋即叛蜀,进占武都南边的阴平等地。李幼懊悔上当,统兵来讨,反而兵败被杀。冉弘偷袭仇池,又大败匈奴赵氏留下的镇将,亦杀之。冉弘以区区之兵,先败蜀国,又杀匈奴大将,威风大震,被当地的戎人、唐人呼为“难敌”,乃以“兴”为号,正式建国。

    冉兴建国至今,已近百年,凭借天险,外敌不好打进,但因为冉难敌之后,其国中内乱不休,冉家宗室争夺王位,叔杀侄、弟杀兄,自相残杀,几无宁岁,也致使他们无力外扩。

    因为冉兴境内戎人为众,而且这些戎人还多还保留部落形态的背景情况,冉兴国内的行政建制与别的割据势力不同,他们没有采用郡县郡,而是实行以“护军”为长吏的镇戍制。分包括冉氏国人、从属部落在内的诸戎及徙居本地的唐人为二十部护军,各为镇戍,不置郡县。

    蒲茂撤兵回咸阳的第三日,麴硕、氾丹等引兵渡河,陇州东南部缘边的大夏护军、兴唐护军、武始护军等部俱皆从军,又有前些天临时征调的兵士,总计步骑两万余,突袭冉兴,鏖战十余日,先是克取了蒲秦与定西接壤的陇西郡数县,继而打下了冉兴西北部的四个护军镇。

    如今当权的冉兴国君名叫冉彤,他的王位是从他的从子手里夺来的,国中的政局本就很乱,听到蒲秦来攻,勉强合力对外,忽然蒲秦撤兵,刚刚放松警惕,忽又闻定西杀出,麴硕素镇陇东,冉彤畏惧其名,顿时惊慌失措,都做好见势不妙,遁入仇池的准备了。

    可在这个时候,定西朝廷的一道旨意下到了麴硕军中。

    旨是密旨,麴硕接旨,自己看罢,召集将校,决意退兵。

    氾丹等眼见大胜在望,便是此回打不下仇池山,至少冉兴的武都、阴平两郡,足可以打下大半,哪里甘心此时撤退?氾丹苦谏。麴硕重其阀族名流,便屏退诸将,出示密旨与他观阅。

    密旨上只有两个字:速归。

    氾丹惊愕抬头,说道:“怎么只此二字?”想到了什么,神色大变,说道,“难道?”

    氾丹、麴硕两人,大眼对小眼,谁也不敢把想到的东西说出来。

    “速归”两字的密旨,也送到了莘迩的手中。

    莘迩远在千里沙海之外,可这道给莘迩的令旨,比起送达到麴硕处的时间,还提前了一天。

    为防冉兴追击,麴硕亲自殿后,三军徐徐撤还。

    麴硕兵渡黄河,到的西边第一个郡大夏郡时,莘迩已从朔方回师,入到了漠中。

    莘迩的部曲都是骑兵,行军速度快,他又把不必要的辎重和伤员都留在了后头跟从,随身只带精卒昼夜兼行,因是麴硕过大夏,又过兴唐,还没到湟河郡,行不过二百来里,而莘迩已经兵行五百余里,越过温池,返至到了陇州地界。

    麴硕兵过湟河,回到唐兴,莘迩已近猪野泽。

    千里沙海,用不惜累废大量配马作代价,回程用了不到七天。

    出发时八月中旬,回到王都谷阴,九月中旬。

    前后将近一个月,半数的时间在沙漠,半数的时间在征战,尤其回来的这几天,时间紧张,莘迩根本顾不上打理自身。

    回到王都,入宫城的时候,他浑身上下脏污不堪,胡须杂乱,头发数日没洗,迎风冲沙,脏得成绺,把发髻散开的话,不用怎么收拾,就能如鲜卑人那样,弄成满头小辫了。

    半道路上,莘迩接到了另一道王令,叫他还都以后,立即入宫。

    故此,他连兵马都来不及亲自安置,才到谷阴,就匆忙忙地赶到灵钧台来了。

    通报过后,陈荪出来迎他。

    陈荪面色沉重,带着很深的忧色。

    两人一边往宫里走,莘迩一边问道:“接到王令,我就立即回师了。王令如此紧急,可是主上?”

    陈荪点了点头,说道:“你回来的正好。大王召内史宋公等人晋见,宋公等人刚到。”

    氾丹、麴硕、莘迩料得一点没错。

    令狐奉伤情恶化,这些天又几乎如他才受伤时那样,整日陷入昏迷,一天醒转不到半个时辰,明眼人一看皆知,他命不久矣。想来前些日的精神尚可,大约应是短暂的回光返照。

    小半个时辰前,令狐奉从昏迷中苏醒,召内史宋闳、大农孙衍、中尉麴爽、牧府别驾宋方、牧府治中氾宽,还有曹斐、督府的右长史张僧诚,以及王国傅张浑等一干文武重臣入见。

    从他初次醒来到现在,他从来没有一次召过这么多的臣子,如那张浑,他更是仅在除张道将为世子友时,召见过他父子两人一回,其它时候一次没有召过。

    陈荪推断,也许他是要托孤了。

    进到令狐奉的寝宫。

    宋闳等人都已经到了,共有十一个人。

    内史、三卿、牧府和督府的三个长吏、王国傅以外,还有督府的右司马唐艾,刚上任不久的世子友张道将。十来人列拜在令狐奉的床榻下,正在听令狐奉说什么。

    莘迩与陈荪各找到自己的班次,拜入人群其间。

    莘迩不知令狐奉在与宋闳等说什么,只听到他最后的一句问话:“卿等依按典礼,着速办理!”

    宋闳等人伏拜,多时无言。

    殿内气氛凝重。

    莘迩心道:“令狐奉说了什么?宋闳他们怎不回应?”

    令狐奉咳得好像肺都要咳出来了,他断断续续地问道:“孤的令旨你们没听到么?怎么一个个的都不说话!……宋闳,这件事交你主理!”

    宋闳扣头不止,说道:“臣敢请大王三思!”

    令狐奉勃然大怒,说道:“思什么?孤意已决!虏秦、虏魏,胡逆尚敢僭号称尊,孤应天命,万民仰望,难道连胡人都不如么?自我登位,国势日强,定西威名,远慑胡贼,阿瓜先为孤破柔然,麴硕又为孤取陇西、冉兴,王师到处,无往不克!足可见天命之所钟我!

    “孤生时,红光漫天,孤是天之子也!这个天子,是老天给我的,老子当定了!”

    宋闳、氾宽等人力谏。

    氾宽情真意切,苦苦谏言,说道:“我国所以能够立足边地,环境皆敌,以一州之地而抗天下之胡者,既因历代先王之英武,也是因为我国奉唐正朔,因得陇地民心。大王,今如称尊号,臣恐士心不服,百姓离散,国将亡矣!”

    “什么士心?哪个不服?你给老子说出来!老子杀得他服!”令狐奉看到了莘迩与陈荪,指着他俩,问道,“老子要称帝,你两个怎么说?支持还是反对?”

    陈荪惧不敢言。

    莘迩这才知道令狐奉在与宋闳等人说些什么,他心中想道:“氾宽所言甚是。陇州周边皆敌,所以延续以今,一则定西前代诸王,颇有重民生的,一则正是因定西仍称唐臣,由是得以维持人心。如果妄自称帝,乱局将自此开启!论以事业,令狐氏保据陇州而已,并无破灭敌国、收服夏土的特别伟功,凭什么你敢称帝?你可称帝,别人也可称帝!此举万万不可!”

    莘迩学陈荪,俯首默然。

    令狐奉说道:“不说话,就是支持了?”问麴爽、曹斐、宋方、张浑、张道将等人,“你们呢?”

    饶以曹斐的粗莽,也知此事不可,但在令狐奉逼视的淫威之下,诸人没一个有胆子开口的。想那令狐奉,没准儿下一刻就气绝了,这个时候,干嘛触他霉头?万一惹他大怒,被他叫宫外的甲士拖出去杀了,找谁喊冤?

    “很好!你们都支持!”令狐奉对宋闳、氾宽说道,“朝中群贤,今日尽集於此,都支持孤。你两人还不从命?宋闳!马上与礼官为孤置办登基庆典。孤明日就要登基,明日就要登基!”

    宋闳、氾宽也怕令狐奉死到临头,干脆破罐子破摔,把他俩杀了,无奈只得接令。

    宋闳问道:“大王登基,不可无有国号。敢问大王,以何为号?”

    好一会儿听不到回复,诸人大着胆子抬头去看,见令狐奉双眼紧闭,面色惨白,却是昏厥过去了。陈荪赶忙唤医官进来。四五个医官手忙脚乱半天,令狐奉悠悠喘了口气,醒了。

    宋闳再问“以何为国号”?

    令狐奉神智不清,脑海里浮现出在猪野泽时的日子。

    那段日子,是他此生最为艰难的时月。

    美丽的猪野泽水,雪后的草地、沙漠,温暖的帐内,秃连赤奴和他的儿子、女儿轮番出现。

    莘迩回马救下令狐乐;与曹斐、莘迩杀掉赤奴;麴硕领兵抵达,大败郭白驹与索重;杀回王都,令狐邕被郭奣的信徒所害,群臣闻风相降;登上王位,意气风发,宏图将展,志满意得。

    他闭着双目,喃喃说道:“猪野泽。”

    宋闳等人没有听清,宋闳再次问了一遍。

    令狐奉重陷入昏迷,昏迷前说道:“猪。”

    众人面面相觑。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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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室偏安江南,六夷入侵争霸。海内鼎沸,群雄并起。鹿即谁手,需看谁才能脱颖而出,得到天命。即鹿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即鹿,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即鹿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