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其他小说即鹿TXT下载即鹿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即鹿全文阅读

作者:赵子曰     即鹿txt下载     即鹿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八十四章 荣撰江陵记 宣露徐州求(下)

    羊髦、张龟两人应召到来。

    两人入到堂中,行礼过后,各自坐榻,请他两人来的乞大力很有眼力价,不等莘迩吩咐,便亲自捧着茶盘,端上来了茶汤与酪浆,因为天热,还给羊、张二人各端来了一份冰酪。

    莘迩笑与羊髦、张龟说道:“匆忙忙地把你两个请来,没有耽误你们的公事吧?”

    乞大力端着漆盘,挺着肚子,立在门槛处,应声接腔,大声说道:“哪里会耽误什么?明公的召见就是最大的公事!”见莘迩蹙起了眉头,知莘迩应是嫌他插嘴,赶忙弯下腰杆,点头哈腰地接着又说道,“请明公恕罪,小人不是竟敢打断明公与二君的叙话,而是在代羊君、张君回答明公所问。小人所言,皆是羊君、张君之所欲言。明公要是不信,可以问问二君。”

    羊髦、张龟还能说什么,两人只是举碗喝水,微笑而已。

    莘迩挥了挥手,对乞大力说道:“行了,大力,你出去吧。我有要事与士道、长龄商议,你守好门口,不许任何人接近。”

    乞大力重把腰杆抬起,威风凛凛地说道:“明公放心,有小人在,莫说闲杂人等,一只苍蝇也飞不进来!”便端着茶盘,后退而出,果立於堂门外的廊上,警觉地观察院中,把守门口。

    乞大力去通知张龟来莘公府时,张龟还真是正在处理公务,还没有处理完毕,就应召慌忙赶来了,他心中仍想着那几件亟待批复的公务,就开门见山,直接问道:“明公,是何要事?”

    莘迩伸出了两支手指,说道:“两件事。”把手收回,说道,“我先说第一件。即贺浑邪遣刁犗、程远来我定西,求与我定西结盟此事。”

    张龟说道:“这件事么?明公,之前明公不是已与龟等议定,这个盟我定西是绝不能与贺浑邪结的?”

    “不错,所以我适才接见刁犗、程远之际,已然拒绝他俩。不过现在,情况有了一点新变化,故此我想再问问卿二人的意见。”

    张龟问道:“什么新变化?”

    莘迩抚髭说道:“景桓与张道岳、陈矩今天回来了,他们入到谷阴,就来求见於我,求见我时,我正在接见刁犗、程远,因是景桓等亦知了贺浑邪遣使来与我定西求盟之事,我遂与他们就此聊了几句,征询了下他们的看法。

    “咱们此前不是认为,贺浑邪来向我定西求盟,可能是以为他担心蒲茂接下来会打徐州之故么?却是景桓等提出了另外一种可能,贺浑邪所以不远千里之遥,来向我定西求盟,他们认为,会不会其实是因为贺浑邪想要举兵反叛蒲秦了?故此他欲求我定西做他的外援。……士道,景桓,若果是如此,我琢磨着,咱们是不是可以在把之前的决定略作下改变?”

    张龟问道:“敢问明公,作何改变?”

    “不与贺浑邪结盟,这一条当然是不能变的,但为了防止贺浑邪因为不得我定西之盟,於是竟不敢反叛蒲秦,或者是为了促使贺浑邪及早反叛蒲秦,我想,咱们是不是可以把贺浑邪遣刁犗、程远来我定西求盟的这件事,帮他给……”莘迩说到此处,顿了一下。

    张龟说道:“帮他给什么?”

    “帮他给宣扬一下?”

    “宣扬一下?”张龟眼前一亮,说道,“明公的意思是说,咱们帮他把他向我定西求盟此事,宣扬给蒲茂知晓?”

    “正是。卿二人以为可否?”

    张龟拊掌赞道:“明公此策大佳!不管贺浑邪到底是有无起了反叛蒲秦之心,他遣使来向我求盟此事,咱们一旦给他宣扬出去,叫蒲茂知晓,恐怕他不反,也得反了!”

    “士道,你以为呢?”

    羊髦深思多时,说道:“蒲茂此人,向以仁厚自诩,其人弑君杀弟,杀了其弟,篡了伪位不算,且杀人诛心,还大肆於关中造谣,摸黑其弟蒲长生的名声,通过蒲长生夜常出宫,奸宿民女,乃至以及杀路遇之孕妇以判胎儿性别等谣言,欺哄关中不知底细的士民,把其弟蒲长生生生地给描绘成了一个倒行逆施、暴虐无比的屠夫,是其人固不缺残忍卑劣之恶行,但他却好沽名钓誉,……是以,髦以为,若把贺浑邪求盟此事宣扬与蒲茂知晓以后,贺浑邪会不会被迫反乱不好说,但蒲茂却一定会抓住此机会,再向世人展现他的假仁假义,以博邀美誉。”

    “你是说?”

    “他会下伪诏给贺浑邪,表示他不会信贺浑邪会求盟於我定西,并把此个讯息说成是我定西的离间之计,没准儿,他还会再给贺浑邪升官加爵。……明公,无论贺浑邪反不反,蒲茂却必定是能借这个机会,把他在河北等其新得之地的名声,给扬上一个台阶的。”

    莘迩忖思稍顷,点头说道:“士道,卿言有理。”总结说道,“这也就是说,如把贺浑邪求与我定西结盟此事,宣扬出去以后,对我定西大概是有利有弊,一利一弊。贺浑邪若因此被迫举兵反叛,对我定西大利;蒲茂借此以仁厚邀获河北等地士民之心,对我定西乃弊。”

    “是啊,明公。”

    “利弊之间,何以抉择?卿二人有何高见?”

    张龟说道:“龟愚见,利大於弊。”

    莘迩问羊髦,说道:“士道,你觉得呢?”

    “蒲茂用孟朗的建言,现已於河北等地开始推行班禄、三长两制,消慕容氏之弊政,以解百姓之苦,并大举辟用崔瀚等北地的高门士人,遇之甚厚,……明公,蒲茂此氐,侵染华风,与鲜卑、羯等诸胡酋不同,确是我定西、是我大唐的强敌!”羊髦慨然叹息,旋即继续说道,“却奈何河北等地如今在他的手中,我定西鞭长莫及,故髦以为,既然挡不住他收揽河北等地的民心、士心,那目下之计,也就只能尽量促使贺浑邪反叛,以削弱蒲秦的军事力量了。”

    羊髦一番话下来,意思很明显,也是认为“利大於弊”的。

    张龟、羊髦两人意见一致,莘迩亦是如此考虑,便就定下了此事。莘迩把这个任务交给了负责情报工作的张龟,令他说道:“长龄,明天你就通知关中、河北等地的细作,把贺浑邪求盟於我定西的此事,给他大肆地宣露出去!叫蒲茂越早听闻越好。”

    张龟应道:“是。”

    “第二件事,就是昨天接到的那道桓荆州的求援檄文,因为当时不知桓荆州守住南阳的决心有多大,咱们昨天没有议出个结果来。我问过景桓了,桓荆州守住南阳的决心,看来还是不小的。那么对桓荆州的这道求援檄文,我想咱们也该做出个决定了。卿二人有何计议?”

    张龟说道:“桓荆州守卫南阳的决心如果不小,南阳地势紧要,此地若在荆州之手,对我定西也是间接有利的,那咱们就以较大规模的遣兵来帮桓荆州一下,未尝不可。”

    “较大规模的遣兵”,遣兵往哪里去?自然非为南阳,而是攻打天水郡。张龟没有把这话明说,是因为他不需明白说出,莘迩、羊髦也知其意。毕竟定西不与南阳接壤,如果帮桓蒙的话,只能从攻打天水郡这方面入手。

    羊髦没有说话。

    莘迩问道:“士道,为何不语?”笑道,“你有什么高见,就赶紧说吧,不要遮遮掩掩,吊人胃口了。”

    羊髦像是在思索些什么,他听到莘迩的问话,回过神来,慢慢地说道:“明公,髦刚刚忽然想到一策。”

    “何策?”

    “便是援助桓荆州守御南阳此事,髦寻思,可不可以一举两得?”

    “一举两得?怎么个一举两得?”

    羊髦的思路渐渐清晰,原本因为思考而下意识游弋移的双眼焦距也定了下来,目视莘迩,他说道:“一方面,咱们遣兵攻打天水郡,希望能以此来减轻南阳守御的压力;另一方面,借攻打天水郡的机会,把明公近年来在我定西推行施用的诸项新政,宣与天水及其周边诸郡的士、民、诸胡知道。”

    “宣示我之新政与天水等郡的士、民、诸胡?”

    羊髦的思路已然清晰,他眼神发光,沉声说道:“正是,明公!髦适才说到,河北等地现在蒲茂控下,他在这些地方大举地收邀人心,博取士人好感,我定西是管不住,也管不了的,然咱们虽然管不住他,但却完全可以把明公这几年推行的诸项新政,使关中百姓知晓!关中百姓知了,人口传人口,河北等地的士人、百姓想来不久之后也就会知晓了。……这姑且也可算是一个明公与蒲茂争取关中民心、以至河北等地人心的迂回曲折之法吧?”

    莘迩忍不住拍案喝彩,说道:“妙也,妙也!”伸出大拇指,赞赏羊髦,说道,“士道,此策攻心之计。不瞒卿说,自闻了蒲茂在河北等地施行班禄、三长两制,收买民心以后,我对之是颇为忧虑,民为国之本,民为兵之源,天下之所归者,在民心也,河北等地的民心若是被他揽取,凭此千万民口,其声势定然大涨,我大唐、我定西光复中原的愿望,只怕就没有实现的机会了!……今得卿此策,我此忧解矣!蒲茂新政固善,而我之诸项新政足可敌之!只要能把我与卿等共同商议、定出的这些新政,广示与关中、河北等地士民闻知,复何虑一氐?”

    张龟说道:“明公何其过谦!蒲茂的那些新政,包括班禄、三长两制,不过是纠正了慕容氏的弊政,沿袭的仍是我华夏的旧制而已,……像那班禄,无非就是给官吏们发放俸禄,像那三长,无非就是把被隐匿的人口清查出来,何如明公之勋官、府兵、武举、文考等制?俱说前所未有,开一代之创举,而且还一定会影响深远,滥觞於千秋后代。”

    莘迩一笑,没有接张龟称颂的话语,而是转回到了羊髦刚才话中的一句,说道:“士道,你的这个提议非常好,但有一点你说错了。”

    羊髦愕然问道:“敢问明公,髦哪一点错了?”

    “你说‘算是我与蒲茂争取民心的一个办法’,这句话不对,大大的错了。定西是大唐的藩国,我是定西的一臣,岂有为人臣的图民心者?士道,你应该说‘算是我定西与蒲茂争夺民心的一个办法’。”

    羊髦应道:“是,髦一时失言,口误说错。”

    “士道,怎么宣扬我定西之新政於关中百姓,你可有办法?”

第八十五章 舆论用童谣 名亦在谶纬

    “宣扬新政於关中百姓”、“争夺民心”,用后世的话说,其实就是舆论战。

    舆论战该怎么打?古今中外,无非也就那么几个办法,不过后世的一些舆论战办法,限於时代局限性的缘故,是无法移植用於当今的,比如利用报章杂志、媒体等做宣传的方式,此时显然是没办法效仿的,放到眼下来讲,最适合、亦是最简单,同时也是最有利於传播的办法,大致有两个,一个便是如蒲茂未篡权前,孟朗为给他增长人气而用的那个方法一样,即编造童谣,另一个则是利用今人极其相信谶纬预言的这个特点,从时下流行的诸多谶纬书中,寻找出合乎定西,换言之,也就是说,找出能够牵强附会到定西身上的语句,然后再广做传播。

    前者不必多说,羊髦、张龟等皆学问之士,编造几首童谣,把定西诸项新政的内容用浅显的文字写进去,打个比方,就像莘迩原本时空后世李自成起义之时的那句民谣“闯王来了不纳粮”之类,既阐明新政的主旨,又起到鼓动人心之用,简直是轻而易举,后者其实也不难。

    张龟当场就想到了当今最有影响力的谶纬书之一《龙龟符》中的一句:“圣人出西方”。“西方”者,定西可不就是在西边么?“圣人”者,古贤如孔夫子,固为圣人,但圣人并不是单指贤人的,君主同样也可被称圣人,《礼记》中就有云:圣人南面而治天下,必自人道始矣。

    听完了羊髦建议提出的这两个舆论战办法,莘迩摸着短髭,满意地笑道:“士道,你不掌情报事务,真是屈才!”顾问张龟,笑道,“长龄,卿觉得此二策何如?”

    张龟亦是赞叹,说道:“士道的这两个办法,诚然上佳。”

    “好,此事就交你去办。”

    童谣好编、谶纬书中可用的言语也好找,而如何才能把之传播到关中去?只靠“进攻天水郡”的部队明显是不足用的,说到底,这还得靠张龟手下的那些关中细作。

    张龟应道:“诺。”问莘迩,说道,“明公,此事牵涉重大,一定程度上,很可能会极大地关系到关中、河北等地民心的归向,不知明公对此,可否还有交代?”

    “长龄,你办事,我放心,没什么交代的了。”莘迩顿了下,又说道,“唯有两点,你需注意。”

    张龟问道:“敢问明公,是哪两点?”

    “童谣的用语一定要易懂,用词一定要用白话、俗话,半个文绉绉的字都不要用,我陇地的方言也不要用,关中的方言倒是可用之,而且每首童谣的篇幅最好不长,越短越好,三两句即可,……文字需得浅显,然而为便传播,句与句间,则要押韵,务必做到朗朗上口。”

    “是。”

    “这是第一点。第二点是,从谶纬书中寻到的语句,不可太过牵强,至少要像模像样,如你适才说的那句‘圣人出西方’,这样的才可以用,……也不一定只宣扬大王,明君岂可无贤相、名将为辅?”莘迩看了一看张龟,顿了两顿,说道,“你说对不对,长龄?这个、这个,我定西朝中的文武重臣,如有合乎谶纬书中言辞所语者,卿亦可尽择出来,使流传之。”

    ——莘迩交代的头一点,看似废话,既为用於民间传播的童谣,文字当然需要粗浅通俗,难道这还需要叮嘱么?实际上,还真需要叮嘱。通过童谣来帮当政者、或地方长吏宣扬美名的风气,可以追溯到前代秦朝时期,特别是前代秦朝的中后期,随着清谈的兴起,随着士人们逐渐掌控住了社会的舆论,这类的谣言尤其层出不穷,但是此类谣言,却并非尽是百姓所歌,的确有部分民间自发而歌的,同时亦有不少是帮闲文人为主子们所作的阿谀拍马之辞,这类阿谀拍马的童谣,大多是文绉绉的,引经据典,老百姓可能连是什么意思都根本听不懂。

    第一点,张龟明白莘迩之所以交代的原因,对莘迩提出的第二点,他更是心领神会,立即应道:“明公放心,龟今天回去以后,就立刻下令,命掾吏把流行於市井间的所有谶纬之书,统统地都给龟搜集过来,龟必逐本、逐页,细细阅看,凡可取者,定会悉数拣出。”

    说到这里,张龟忽然抿嘴一笑。

    却那张龟是个独目,长得也就那样,颔下尽管蓄须,胡须稀稀拉拉的没几根,他严肃的时候,看起来还算不错,正儿八经笑时,看着也还行,只这“抿嘴一笑”,不免就会给人以异样之感。羊髦正好一边听他说话,一边在看着他,不巧瞧见了他这的这幅笑容,眼皮不觉一眨,说来也是古怪,竟是突地由此想到了自己一个钟爱的小妾,甚觉别扭,忙把脸扭向了另一面。

    张龟却是对此浑然不觉,依旧抿嘴而笑。

    莘迩忍不住了,问道:“长龄,你笑什么?”

    张龟答道:“龟刚才提到的那句‘圣人出西方’,如明公之所评议,确乎是合适借用於指我定西,指我朝大王,却还有另外一句现成的,亦正好可借用之,用以指代明公。”

    “哦?谶纬书中,还有什么言辞,可以用在我的身上?”

    莘迩压根就不信谶纬这东西,从来不看此类书的,故倒是不知还有适合借指代他的。

    张龟点头说道:“可不是么,明公!”

    莘迩大起兴趣,笑问道:“你说来我听听,看看是何言语?”

    张龟却没有马上回答,而是先请罪,说道:“还请明公先恕龟冒犯之罪,龟才敢禀之。”

    “什么冒犯之罪?”

    “龟言及的这句谶纬书中的言辞,内有明公的贵名。”

    时人最重名讳、家讳,不但长吏的名、字,包括长吏父母、妻、祖父等等的名、字,下吏都是不能写、更不能说的。——江左有位名士,以率真著称,上任扬州刺史,府吏请讳,这位名士答道:“亡祖、先君,名播海内,远近所知。内讳不出於外,余无所讳。”“内讳”,指的是其妻之名,因为他对名讳的这种简单态度,竟是由之而为远近称赞,却也由此可见时人对名讳、家讳的重视程度。故此张龟身为下吏,有此一个请求。

    “这算什么冒犯之罪,你且说之。”

    张龟乃摇头晃脑,吟诵说道:“‘遐迩一体,率宾归王’。”吟诵完,离榻下拜,再次请罪,说道,“龟斗胆,触犯到了明公名讳,请明公治罪。”

    “说了这不算冒犯之罪。”莘迩想到了那位江左名士的轶事,心中一动,想道,“这阵子太忙,有一段日子,没有我的新‘雅事’流传出去了,恰好长龄与我话及於此,我倒不妨可趁机再‘造’一桩‘雅事’,以显我的风流名士、爱民贤相之姿。”便从容说道,“祖、父之名,固当讳之,而至於本身之名,起了就是用的,何足讳也?况则,为官者,若无政绩,无爱民心,纵下吏当面恭敬,名不敢称,背后却少不了会被百姓骂之,是以,与其讳名,不如讳无德。”

    张龟、羊髦齐齐动容,两人异口同声,都是赞佩莘迩此语。

    莘迩抚髭微笑,说道:“卿二人与我,咱们自家人,就不必这般吹捧於我了。”念了一遍张龟方才说的那句谶语,“‘遐迩一体,率宾归王’。”品味稍顷,说道,“遐迩者,远近也;率宾者,率土之滨也。这话的意思是远近一体,同为王臣啊。”问张龟,“长龄,此话出自何书?”

    张龟回榻上落座,答道:“明公,此亦《龙龟符》中辞也。”

    莘迩喃喃说道:“同为王臣、同为王臣。”心道,“若把此句中的‘迩’指为我,那这句话的意思就可理解成,我率领近处的人,和远处的人,同为王臣。”不知怎的,对此话之意,略有失落,可细细想来,这话却实也符合他所自比的“贤相”身份,便就说道,“好,这句也不错!也可以用之。”

    由此打开话头,张龟、羊髦两人,都熟悉《龙龟符》等这几本流传最广的谶纬书,你一言、我一句,不多时,居然就从中挑出了十余句适合用到定西、用到莘迩等人身上的语辞。

    莘迩知道谶纬书在当下的受众面是巨大的,但没有料到张龟、羊髦这两位定西重臣,自己的心腹,对谶纬书也这般的了解的,听着他们说,思路不禁转开,却是想道:“谶纬之言,而今南北俱用,民心极信,现在固是需要借用它,但也正因为民心极信,影响太大,将来等到合适的时日,这些流传民间的谶纬诸书,我却需得非要把之全部禁掉才可!”

    张龟、羊髦哪里知道,舆论战还没打响,对谶纬之书,莘迩已起了过河拆桥之心。

    却说定下了舆论战的这两个办法,自有张龟领命,负责实施,莘迩於次日,召请麴爽、曹斐等朝中将帅,与他们商议“进攻天水郡,以帮助南阳解困”之事。

    这回出兵打天水郡,一则不用东南八郡出兵,只用秦州之兵,二来秦州的兵马虽然缺额还没补齐,但针对秦广宗的“反间计”行之有日,尽管有孟朗力保秦广宗,可天水郡内部的情况,现在却难免是比较乱的,亦即,秦州趁机用兵,打上一打也是可以的,因是麴爽没有反对,曹斐等更是赞成,只用了两天,就议定了此事,并把怎么用兵、后勤补给等都给定下了。

    这日,莘迩行文成檄,即命人持之,往去秦州,给唐艾下令。

    传檄令的吏员出了谷阴城,向东南而行,半道上碰见了一支队伍。

    这支队伍里头,有唐人、有匈奴人、有羯人,正是使命没有完成,无功而还徐州的刁犗、程远等人。

第八十六章 三地风土异 右侯已有虑(上)

    刁犗、程远等这次出使定西是秘密而来的,定西朝中的大臣、谷阴的吏员们,绝大部分不知他们的到来,甚至就连令狐乐、左氏都没有接见他们,从他们到谷阴起,到他们现在离开谷阴止,总共也只有莘迩、麴爽等寥寥数人见过他们而已,故是那往秦州送檄文的官员,不认得他们,更不知他们是什么来路,因见这支队伍人员混杂,各族人等俱有,虽然多看了几眼,然而看过也就罢了,自管催马,带着从骑们,自其边上经过,匆匆忙忙地奔往秦州而去。

    ——刁犗队伍中的那些羯人,早已换过衣服,个个戴上了胡帽,不复再是那种唐、胡、羯相杂的古怪外观,因而这传檄之吏倒是没有疑心他们的来历,只把之当做了是西域胡人的商团。

    目送那传檄之吏带着十余骑士卷带尘土,奔驰行过,刁犗略作注目,顾与程远说道:“老程,瞧他们中为首那人的衣冠穿戴,是定西的官儿,余下的则俱为虎狼之士,应该是定西军中的精锐,彼等这般匆忙南下,却也不知是为何事?难不成是定西国中或边地发生了什么要紧的大事么?……你猜他们是要去东南八郡,还是要去秦州?”

    程远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抬眼瞅了瞅过去的那队人马,敷衍答道:“是啊,是啊。”

    “是啊什么?”

    “长史适才所言甚是。”

    “我适才说什么甚是了?我适才问你,你估摸着他们是要去东南八郡,还是要去秦州。你怎么给我这么个回答!……老程,这几天我都觉得你似有心事,你是怎么回事?想什么呢?”

    程远回过神来,注意到了刁犗不满的态度,刁犗虽非羯人,然比之唐人,刁犗所属的匈奴人於徐州的政治地位,当然是要高上一头的,而且刁犗现仍是贺浑邪军府中官位最高的一人,程远哪敢得罪了他?赶忙赔笑,回答说道:“下吏是有点心事,没有听清长史适才说的什么,怠慢之罪,尚敢请长史恕之。”

    “你有什么心事?”

    程远不好把自己在想的东西告诉刁犗,遂编个瞎话,露出忠君忧国之态,叹气说道:“天王把与定西结盟的重任,交给了长史与下吏,然而下吏与长史今至定西,却未能达成任务,有辱使命,……乃至连定西王太后、定西王的面,长史与下吏都没有能见着,只得了莘迩不冷不淡的一见,就把你我打发走了!使命未能达成,或会误了天王的大事,我徐州未来的大业,下吏每思及此,便不禁辗转不安。不瞒长史,这几天,下吏是茶饭不思,觉也睡不好。”

    刁犗点了点头,说道:“猜你就是为此发愁。”

    “长史对此不发愁么?”

    刁犗亦叹了口气,说道:“该说的,你我都对莘幼著说了,可他就是不为所动,不肯与我徐州订盟,咱俩请求晋见定西王太后、定西王,可定西王太后、定西王也又不肯见咱俩,事已至此,咱们而今且已被莘幼著逐客,不得不踏上归程了,你我又还能有何办法?愁也无用啊!”

    “长史,下吏一忧你我未达成使命,或会误天王大业,二来,下吏亦忧,你我两手空空地回到徐州,如何能向天王交差?万一天王因此大怒?……长史,你我可该怎么应对才好?”

    贺浑邪作为一方霸主,自也是个能用人的,但他的用人与蒲茂、莘迩的用人却截然不同,莘迩用人是屈己待士,对所用之人非常的尊重,“己所不欲”,绝不会施用於人;蒲茂用人则是以仁义当先,也称得上礼贤下士四字,却贺浑邪用人,是喜则重赏,怒则杀戮,说白了,就是把他用的人当奴仆、猪狗一样地看待。刁犗、程远两个,虽为贺浑邪之所素来信用,可往日里,因为两人没办好差事,他俩实也是受过不少贺浑邪的惩罚的,痛骂、鞭打哪个都不缺。

    正如黄荣的推测,贺浑邪这次遣刁犗、程远出使定西求盟,的确正便是因他起了叛秦之意,想要趁着蒲秦北打幽州、南打南阳,大约暂顾不上徐州,同时他又刚刚大败殷荡,缴获极多,兵威正强的绝佳良机,举兵自立。有道是“成王败寇”,“自立”的成功或失败关系到贺浑邪将来的命运,而与定西结盟能否可成,又是发动“自立”中较为重要的一环,却未曾想到,刁犗、程远居然有失贺浑邪的重托,无功而返,想当回到徐州之后,只怕贺浑邪必然会勃然大怒,——较以刁犗、程远之前没有办好的那些差事,这件差事的重要性显然更高,会有怎样的惩罚等着他俩?说不定就不单只是辱骂、鞭打!

    尽管“一忧、二忧”云云,只是程远随口说出的应付之语,可话语出口,说到此处,程远还真是因之升起了浓浓的担心,不敢多往下想了。

    刁犗默然片刻,说道:“你我已然尽力,天王总不至於会因此杀了你我吧?”

    程远伸手想去按刁犗的嘴,伸出一半,才觉不妥,就把手收回,按到了自己的嘴上,说道:“长史!话可不能乱说啊!岂不闻‘一语成谶’之言乎?”

    听了程远此话,刁犗亦懊悔方才自己说的话。大好的夏日,烈日当空,却又如似有乌云压顶,周边的空气好像顿成了低气压一般,令人压抑得难受。刁犗、程远二人遂不再多言,俱闭口无声,顶着日头,带着随从们,挥汗如雨,闷头赶路,继那传檄之吏的后头,朝东南方行去。

    这支装成商队的队伍,在陇州境内行了三四天,到至东南八郡的边境。

    之前来时,程远已经细细地观察过了沿途郡县陇州百姓的生活情况,这回返程,虽因使命未成,心忧诸事,他非是专门有心,但既然扮作了商队,少不了遇县而入,逢大乡而停,路上各郡、各县、各乡的当地人物、风土等等,又再次入其眼中。

    不免与徐州的情况对比,程远心道:“论及民口,陇地郡县的人口,固是不如我徐州郡县,别的不提,只说这东南八郡,说是‘八郡’,郡多只有一县,总计的辖县加在一起,顶多能与我徐州的一二郡可比,八郡之民口总数,也不过相当於我徐州的一二郡民数,可若比以耕桑之广见,比以百姓之蓬勃,比以唐胡之和睦,我徐州却是大不如之啊!”

    耕桑这一块儿,徐州的确比不上陇州。徐州河网交错,本多良田,可自诸胡入侵窃据之后,许多的田地要么因为唐人民口的急剧减少,有的死了,有的逃去了外地,而被荒废,要么被匈奴、鲜卑等族胡人抢占,改成了牧场,以致而今徐州的农业大不如昔;反过来,陇州本多草场,却令狐氏建国於此以后,一边保持羊马牧业的发展,另一边,为安置成千上万的外来避乱之唐人士民,则长期不懈地开拓荒地,并引水造渠,就是远在东南边地的敦煌郡中,也不惜人力、财力,开凿出了几条掘於地面上的明沟和为抵挡风沙而挖於地下的暗渠,用以灌溉田亩,渐渐发展如今,凡有唐人所居之郡县,现下是无不遍见阡陌,桑树成林。

    莘迩对此状况,曾有过一个总结,说:“胡入中原,而中原皆牧;唐入陇州,而陇州农兴。”

    这一句总结,不能说全对,毕竟胡人如氐、羌者,包括早年久为唐人徒附,为唐人豪绅们种地的羯人,此数族中亦不乏农耕之俗,但大致在理。

    百姓的蓬勃、唐胡的和睦这两块儿,就不用多说了,莘迩的诸项新政多是面向中下层的寒士、“细民”,在侨郡之中正基本皆已换为侨士担任,土郡之中正亦有侨士、寒士出任,武举、健儿、勋官等制已然广泛施行数年,文考、府兵等制正在莘迩的亲自督促下,於各郡县积极推进的这一整体背景下,陇地各郡的寒士、豪强、百姓,差不多都被囊括入了此数政当中,他们的精神面貌而今当然都是相当不错,莘迩新政中又有旨在解决唐胡矛盾的提倡唐胡联姻、招收诸胡子弟入学等几条,加上莘迩重用、信任秃发勃野等诸胡贵种,及他一再严令地方主官不得欺压诸胡,陇地的唐胡关系,现下也可称良好,——这两方面,徐州更是不如陇州。

    出了东南八郡,入到秦州。

    经过秦州州府所在的襄武县时,程远隐约地感觉到了一点异样。

    也说不上来是哪里异样,可也许是生在乱世,久见战事的缘故,程远隐隐约约地觉得,好像有兵戈之气,盘旋於襄武县城的上空。

    私下里,程远与刁犗说道:“观襄武县城,似乎外松内紧,长史,定西是不是又准备与氐秦开战了?”

    刁犗懒得理会这些闲事,说道:“打也好,不打也好,关咱们何事?打才好呢,最好再叫定西吃上几个亏,也省得莘幼著打了几个胜仗,就目中无人,骄傲自大,竟是把你我置之门外!”

    程远没话可说,唯能应道:“是,是。”

    在襄武县待了一日,次日,一行人继续启程,沿着渭水,转往东去。

    出了定西的秦州,便是蒲秦的秦州了。

    在定西境内,还可轻松一些,入到蒲秦境内,即需打起全副的精神,万一被蒲秦的官吏、兵士看出破绽,程远、刁犗等人人头难保,且是小事,如果出使定西的消息被蒲茂获悉,免不了会引起贺浑邪的暴怒,他们留在徐州的家人,说不定会被贺浑邪尽数杀了,乃是大事。

    打着西域商团的旗号,过了关卡,入到蒲秦秦州,行前数十里,至了蒲秦秦州的州治蓟县。

    在蓟县,程远又隐约察觉到了一点异样。

第八十七章 三地风土异 右侯已有虑(中)

    这异样与在襄武县感觉到的不同,并非是兵戈杀伐之气,而是触目皆勾心斗角之感。

    如在冀县“市”中停留买卖时,见到的那个市中的唐人“市长”与几个氐人市吏,彼此间似乎便很不和,那唐人市长所下之令,氐人市吏个个爱答不理,不愿听从,搞到最后,甚至连查验货物这种粗活,都得那个唐人市长亲自动手,亲自察看、亲自录簿,并亲自定税、收税。

    程远按捺不住好奇,向邻近商铺的坐商打探缘由,乃才得知,原来这个唐人市长,是蒲秦秦州刺史秦广宗的人,系秦广宗到任秦州之后,为了掌住州府财权,而特地辟除任命的。

    本来尚好,有秦广宗做他的后台,此人在市中还算说一不二,却近月来,因为南安郡之失和蒲獾孙、秦广宗的兵败陇西、南安,蒲秦朝中弹劾秦广宗的奏章一道接一道,冀县如今颇有传言,说孟朗已快保不住秦广宗了,秦广宗现在朝不保夕,怕是迟早要被“大王”罢免治罪的,於是这位由他任命的市长,在市中的日子自难免也就一天比一天难过,那些氐、羌市吏,早就眼红他的位置,不痛打落水狗、落井下石已实属好的了,又岂会再心甘情愿地听他指使?

    程远倒非庸才,一叶落而知天下秋,亦堪称见微知著,联系到在东南八郡见识到的士民蓬勃之态,与在襄武县感受到的杀伐之气,他对刁犗说道:“若下吏料之不错,定西果是又打算用兵氐秦,襄武、冀县相邻,天水郡必是首当其冲。而今定西国中,定西秦州境内,上下同欲,民情可用,氐秦秦州,却长吏大失人心,就连秦广宗任命的一个区区市长,都被市中小吏排挤至此,可见秦广宗而下在冀县的处境!这场仗还没开打,以下吏看,定西已然赢了。”

    刁犗的态度与在襄武县时一样,仍是懒得管这闲事,甚至就连回答程远的话语,都和他在襄武时说的那番话近似,他说道:“赢也好,不赢也好,关你我何事?赢才好呢,最好定西这回能把蒲茂惹怒,如此,氐秦定大举报复定西,亦好叫莘幼著尝尝苦头!他娘的,想起他把你我拒绝,使你我使命不得达成,回到徐州或会遭天王重惩,老子就一肚子怨气!”

    辨其这次回答的话语中意思,与上次回答程远时的话中意思,明面上好像截然相反,上次他盼着莘迩能吃几个亏,这回盼着莘迩能打胜仗,但细究两番话的根本含义,却倒是一致。

    程远见他兴致不高,怏怏不快,也就不再说了。

    在冀县待了两天,装模作样地卖了些货物,买了些货物,一行人启程,继续东去。

    出冀县,过新阳,再过上邽,行二百里上下,即出了蒲秦的天水郡,入至略阳郡。

    略阳郡是一个呈半弧形的郡,位处在天水郡的北、东边,换言之,天水郡的北边、东边处在此郡的包围之下。

    沿渭水而前,过略阳郡的郡治临渭,再前行二百多里,前边出现一山。

    这山峰峦叠嶂,共有山峰十余座,巍峨挺秀,林海莽莽,是为吴山。

    这座山在历史上大大有名。

    华夏礼制中最高等的名山,向有岳、镇两类,岳,是国之名山,镇,是一方主山,岳、镇两类的山,都由国家祭祀,自周朝始,即已有四岳、四镇之说。吴山,於周、秦时,被呼为“西岳”,后来不再称岳,地位略降,然亦被归入四镇之列,直到现下,仍旧还是海内的西镇。

    氐人入主关中以后,之前的蒲秦历代君主,在祭祀名山这块儿上,做得不怎么到位,时祭时不祭,没有成型的典章制度,蒲茂继位以今,在孟朗等唐士的建议下,把这块儿不足补了上去,遵照华夏自古到今的礼制,将按礼祭祀四岳、四镇,正式地编入到了国家的祀典之中。

    ——当然,四岳、四镇多在关中以外的地区,虽把祭祀岳、镇编入了祀典,蒲茂之前却是没有机会全面施行的,主要祭祀的也就是关中境内的西岳华山、西镇吴山此二山。

    然亦正因为此,吴山极被蒲茂朝廷看重,山上建了国家的祭祀场所以外,还有不少的寺庙、道观,坐落其间。

    到得吴山脚下,程远想起了一人,便是他们去定西路经此山时,碰到的一位道士。

    那道士年约三四十,长相清癯,挽髻长须,布衣俭朴,随身有两鹤一童相从,出於松林,憩於溪边,执拂尘而自挥,举止间缥缈如带仙气,因见其不俗,程远主动上前与他攀谈,闻其言论,不仅风雅,而且见识超群。程远当时问他姓名,此道士自称姓寇,名虚之。

    那天程远与寇虚之沐松柏之风,伴潺潺水声,对坐谈论,畅谈良久,他只觉这位道士所述所言之道法,追其根本,与江左、徐州的天师道一样,应也是出自蜀地的五斗米道,可却引儒入内,就本质上而言,与蜀地、江左的天师道竟分明是大相径庭,遂越听越是入迷,不觉日冥,方意犹未尽,却寇虚之已起身拂袖,携童引鹤,翩然远去,没入山林暮色,终消失不见。

    这番情景,仿佛还在眼前,而如下眺望前头深山,白云缭绕,不知这位道士,今之行踪何在?

    程远知贺浑邪凡是宗教,无不信之,又见寇虚之所述道法,融合了道、儒两家,尤其着重强调“尊卑礼度”,比以原本的五斗米道,似能从根本上禁绝前代秦朝至今道教信徒起事造反不绝此弊,若传之推广,想来当会有利於约束徐州地界的道教信徒们,故原本存了待返回路过此山之日,将此道士找到,把他带回徐州,献给贺浑邪的念头,现下虽因使命未成,没了这份闲心,然而故地重游,林、水依旧,青山不变,却唯那位高士不知所在,却亦不免怅然。

    “老程,你琢磨啥呢?直勾勾地望着山里看,我瞧你口水都快滴下来了,是不是想吃肉了?此山中鹿、羊虽多,可咱们差事没办好,我却没心情再给你打鹿吃了。别看了,走吧。”

    程远哭笑不得,回刁犗的话,说道:“下吏不是嘴馋了,是想起了寇虚之。”

    “哦,那个道士啊。”

    “本想着把他带回徐州,献给天王的,可眼下,长史没了打鹿的心情,下吏也没了再去寻他的心思。”

    “你就算寻着他,怕也没用。”

    “长史此话怎讲?”

    “此山是何山?”

    “吴山也。”

    “吴山是何山?”

    “西镇也。”

    “不仅是西镇,离咸阳也不远。你那日与寇虚之坐谈时,我在旁边听了几句,这道士非是个清净的出家道人,满口的佐国扶民,哪有道士不求长生,反讲佐国的?其人实乃是披着道袍的求功名者罢了,他既居此山中,其意图不言自明,显是待价而沽,等着蒲茂闻其名后,召他觐见,他由而便可攀龙附凤,飞黄腾达。好好的氐秦富贵不享,他怎会愿跟你我远赴徐州?”

    一语惊醒梦中人,程远恍然说道:“长史所言甚是,是下吏爱才心喜,一时没有想到此节。”

    绕过吴山,过蒯城、陈仓、郿县,出扶风郡,仍还是沿着渭水而行,又过槐里、始平,再出始平郡,前边即为咸阳。

    蒲茂才回咸阳不久,他从河北带回的兵马部分已返还原本的驻地,部分还没有走,这些没走的,约有七八千人,俱氐卒、羌卒,蒲茂把他们留下来,是为了暂时用他们管束陆续被强迫徙来咸阳的那数万户洛阳、邺县等各地之鲜卑王公、部民,防止这些新徙来的亡国之人作乱。

    整个咸阳城内外,现今人头攒涌,牲畜成群,到处是发式不同的各族人等,警戒也十分严格。

    刁犗、程远等心虚,不敢在咸阳附近多停,远远地绕开去,慌里慌张地过了咸阳地界,东行二百来里,直到道路上的行人渐少,隐约可见华山於前了,众人这才放下心来。

    华山下的潼关,乃关中西边的门户,向来是关中重兵把守的地方,现今河北、河南等关东之地,虽已归秦,然此些地方到底是新得之地,潼关的防御依旧还是戒备森严。

    来时路上,刁犗等没走潼关,这回去路上,他们同样地没选潼关,斜行东北而上,过冯翊郡、河东郡,自河东出了关中地界,到至了河北的河内郡。

    入郡不远,行经一乡,刁犗等正往前赶路,听得路边有人叫喊:“且住!”

    刁犗、程远扭头去看,见官道边的田间小路上有四五个佩刀的男子,其中有胡人、有唐人,那叫喊之人正是这数人中的一个。随着喊声,这四五人快步朝刁犗、程远等走来。

    刁犗、程远等心头一跳,不好装作没有听到,只得停下车、马,等候他们。

    很快,这几人上了官道,来到刁犗、程远等这支队伍的旁边。

    带头的是个鲜卑人,这人审视地打量刁犗,继而打量程远,目光在队伍中的那几个羯人身上停留了一会儿,旋即重新看回刁犗、程远,按着刀,问道:“你们是干什么的?”

第八十八章 三地风土异 右侯已有虑(下)

    刁犗作为使团正使,自有身份,这等答话之任,向由程远负责。

    程远观此数人打扮,除掉问话那人的衣裳稍好,余下之人都是粗布衣服,乃至有一人,也不知是家穷,还是天热,竟是打着赤膊,只穿了条犊鼻裤,露着两条毛腿,赤足立地。此数人虽皆佩刀,然刀鞘多由两个竹片合成,刀柄上也仅以布缠之,无有其余的装饰。通过这番飞快地打量,程远判断出了这几人的来历,猜出他们应是当地的乡民。

    “我等是路经贵宝地的商团。”

    问话那人说道:“可有文牒证明身份?”

    程远赔笑问道:“文牒自是有的,只是斗胆敢问足下,是何人也?”

    只穿犊鼻裤,露着毛腿的那人“咄咄”了一声,说道:“大胆!眼瞎了么?这位乃是吾党的党长佟公!佟公问尔等索要文牒查验,尔等还不速速呈上,废什么话!……莫不是无有文牒?竟属匪类?”说着,警惕十足的把手按在了腰间佩刀的刀柄上,拿出虎视眈眈的样子。

    听到“党长”二字,程远立刻知了问话此人的身份。

    党长者,是蒲茂正在河北、河南等地推行的“三长制”中之“三长”里的一个“长”。如前文所述,三长分别是邻长、里长、党长。五家立一邻长,五邻立一里长,五里立一党长。亦即是说,一邻管五户,一里管二十五户,一党管一百二十五户。此个“三长制”,尽管是新近才推行的,在较远的地区还没有彻底地代替此前的“宗主督护制”,但在邺县、洛阳的周边,此制却是已经完全取代了“宗主督护制”,已经成为了这些地方的乡里基层管理组织。

    党长管一百二十五户,按每户平均五口计算,大约管束五六百男女,凡归其管束之户、口的家庭情况、日常耕作,以及朝廷对党中民户的徭役、兵役之征发,全部都由党长负责。一个党长的权力,也还是不小的。同时,因为随着“三长制”落实下来的还有连坐之律,邻、里、党中如出贼寇,或出叛逆,则全邻、全里、全党连坐,故此,虽无法文明规,实际上党长还需要间接负责本党区域内的治安问题。——也正因此,这位佟党长才会上来查问刁犗等。

    程远心道:“记得去定西路上时,在洛阳县外碰到了几个党长,但在此地,当时还是所谓的‘宗主督护’主责,却不意短短时日,才一个来月的光景,这‘三长’之制,已是从洛阳被推广到了这里!”对氐秦的行政效率,颇是刮目相看,小小的佩服。

    一边这样想,程远一边笑道:“原来是佟党长。”佟、党发音近似,这三个字连在一起,说着有点拗口,他心中想道,“怎么姓了这么个姓!瞧其髡头小辫,料是鲜卑或匈奴人无疑,却怎么是为此姓?不曾闻鲜卑、匈奴人有姓这个的啊?”

    ——程远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位“佟党长”,虽然髡头小辫,其实并非鲜卑、匈奴人,而是不折不扣的唐人,只是河北等地先被匈奴人占据,继被鲜卑人占据,至今已长达近百年,固有匈奴、鲜卑人在长期的杂居中,潜移默化地接受了些唐人习俗,本土的唐人里头,却亦有不少被匈奴、鲜卑人风俗浸染的,换言之,也就是被“胡化”了的。这位“佟党长”家即是其一。说来而今河北的主人又换成是了氐人,这位佟党长倒是有心再次变发易语,唯是氐语好学,氐人的发式却一时难以即学,氐人乃是蓄发束辫,与匈奴、鲜卑的髡头小辫截然不类,不等被剃掉的头发重新长起,他是万难效仿,故而无奈,现下还只好保持这幅造型。

    程远嘴上不停,说道:“不瞒佟公说,我等不是头次路经贵宝地了,就在月前,我等也路过过贵地,不过那时盘查我等文牒的那位,自称是王宗主手下的……”

    犊鼻裤打断了程远的话,说道:“什么王宗主?你说的是王亮吧?王亮之前是我乡宗主,但他对抗王师,不服王化,已於半月前被一刀砍了!其家也被抄了!现下远近数里,唯一掌事说话的只有佟党长!王亮也好,宗主也好,早是老黄历,翻了篇了。你提他作甚?难不成,你是他的余孽?”眼里透出不怀好意,“当啷”一声,把刀抽出了大半截。

    蒲秦攻魏,好比朝代鼎革,上层的慕容氏王室及慕容氏的贵族们,不免遭受亡国之苦,底下的百姓们,也是难逃亡国之难。上次程远等见到的那个“王亮”,是慕容魏国时期,尚施行“宗主督护制”时候,本地的“宗主”。宗主督护者,意为以“宗主”督护百姓。

    此个王亮亦是唐人,其家系本乡的头等豪强,最盛时,依附他家的同姓族人、异姓“包荫户”达近千户,并拥有坞壁一座,甲兵二百,亦是称霸县中,鱼肉乡里,了不得的威势。

    却然此人眼光不行,以为蒲秦会像慕容魏一样,到头来,还是不得不依靠他们这些本土豪强来镇压地方,於是,在蒲茂命令新占诸地的旧官或新任之长吏清查被豪强所隐匿之民户的诏令下到本地以后,他居然视若儿戏,仍把依附於他的族人、包荫户等视作私家的人口,不肯把其具体的数量如实上禀,亦即不肯把这些人**给蒲秦,最终招致了身死家灭之祸。他的身死,代表着“宗主督护制”在本地的彻底消灭,三长制由而顺势建立,遂乃有了这位“佟党长”的出现。——严格说来,党长和宗主是两码事,宗主相当割据势力,党长是朝廷的委任官吏,不过放到乡里中言,在农人们的眼中看去,两者却是颇为相像的,都是当地的主事。

    破刀出鞘的声响入耳,程远马上领会到了犊鼻裤的雅意,忙给身边的一个羯人抛了个眼色。

    那羯人应了声“是”,却站立不动。

    程远努了努嘴。

    那羯人学着程远的样子,也努了努嘴。

    程远怒道:“你干什么!”

    那羯人说道:“大家要我做什么?”

    “大热的天,佟公犹操劳公事,为了本地乡里的安宁,顶着烈日,检查过往的行人,我等虽是路过的商团,非本地人也,但遇到这等为民尽瘁的好官,又焉能不奉上些礼物,以表我等的敬佩?我叫你干什么?你说我叫你干什么?还不把上好的香料、葡萄酒拿来,献与佟公!”

    那羯人恍然大悟,却没立刻去办此事,而是看向了刁犗,见刁犗点了点头,这才去到一辆车边,随便取了两包香料,几瓶葡萄酒,捧做一堆,拿了过来。

    程远笑与“佟党长”说道:“这香料、葡萄酒都是产自龟兹,便在西域而言,也是佳品。区区礼物,不足表我等对佟公的敬佩尊崇之情,还敢请佟公不嫌微薄,赏脸笑纳。”

    犊鼻裤上前,一把将这些抢过,先晃了晃葡萄酒,咽了口唾沫,继而拿香料包凑到鼻前,狠狠地闻了两口,哪里还有横眉冷目的样子?喜笑颜开,冲着其余几人,说道:“把这香料拿回去,你们家的婆娘们,一定都高兴得很!”请求佟党长,说道,“佟公,也分给小人点吧?小人家那婆娘,狗眼看人低,不识何为威猛硕大,喜小人弟弟比小人俊俏,已是连着四五日没叫小人近身了!拿了这香料给她,怕她不得求着小人弄她?”

    程远听了犊鼻裤这话,倒是无有惊奇,他知道,因为连年兵灾,百姓贫穷,如今民间颇有兄弟共妻这种事情,眼前的这个犊鼻裤,显然就是这样。

    佟党长笑骂了一句,说那犊鼻裤“就这点出息”,旋即收起笑容,依旧一本正经,摊开手来,与刁犗、程远说道:“拿过来!”

    程远问道:“什么?”

    “文牒!”

    程远取出通关文牒,呈给佟党长察看。

    以徐州之力,造些假的文牒,不成问题。那佟党长没有看出毛病来,便将文牒还与程远,说道:“行了,你们走吧。”

    有惊无险,过了此关。

    行至入暮,是晚刁犗等人搭帐野地,住宿了一夜。

    程远大半夜的睡不着,出帐站在月下,眺望夜色,闻草间虫鸣,隐约遥见乡里村舍,黑黝黝的蹲伏左近,偶尔听到一声犬吠,不太清晰,可在寂静的夜中,又像是十分清晰,两种不同混合一起,给人以奇怪的感触。

    他沐月独立良久,回想白天遇到那位佟党长的事情,不禁思潮起伏,暗暗喟叹:“定西就不说了,其国虽小而贫,而莘幼著的诸项新政之下,却无论士民,尽皆昂奋,极具蓬勃之气,若日之徐升!

    “关中所见,蒲茂虽氐,然甚有华风,重农桑,以仁抚民,其人在关中的民望很高,兼之氐秦攻魏,所向披靡,兵威大盛,关中的民心因之亦颇振也!最关键的是,就今日白天所见,可知班禄、三长两制,氐秦在新得之地的推行速度竟是极快,此两制的班禄制也就罢了,唯那三长制,目的在於整治豪强,搜括人口,此制若等到氐秦把之尽数推行到所有的新得之地后,可以预见,氐秦的国力势必会再上一层!今之氐秦,若日之将午,诚然吾北地之独霸也!

    “观我徐州,既无莘幼著新政,天王又不重仁德、不革慕容氏旧弊,只依仗着羯兵之骁勇,高力之善战,若不见百姓之哀鸣,黔首之处水火,而乃有争霸自立之念,嗟乎!纵览古今,岂有徒以兵甲、残虐而强者?国虽大,好战尚亡,况乎我徐州地只青、徐,东南一隅罢了,比不上江左,更比不上氐秦如今的地广人稠!唉,天王意欲自立,问我等意见时,我那会儿还积极支持,而今河北、关中、定西,看了一圈,却才知之前的我真是坐井观天,不自量力!”

    程远认识到了之前的自己是在坐井观天,这是一个不错的转变,然而,这只是他个人的转变而已,他非常了解贺浑邪,知道等回到徐州以后,他就算有胆子把自己的这番感悟禀与贺浑邪,贺浑邪却也肯定不会听的,说不得,惹怒了贺浑邪,还会给他自己带来牢狱之灾,以致性命不保。想及此处,程远越发的忧心忡忡了。

    月下孤影,他独自徘徊,心中想道:“现下氐秦北用兵於幽州,南正在打南阳,其西边的天水郡,定西又似乎将要攻之,是氐秦可能将会三面皆战也,我徐州如果此时自立,蒲茂或许的确抽不出手来,打我徐州,但天王顶多也就只能趁这段时间,过些称王称霸的日子,待氐秦回过劲,我徐州既无江左为盟,又无定西为盟,本就国力不如氐秦,加上独木难支,覆灭必也!这……,唉,天王败亡也就败亡了,我可怎么办?我族数百口可怎么办?”

    其女是贺浑邪的一个夫人,贺浑邪若是败亡,其女下场会是如何?这却不在程远的考虑中了。

    思来想去,只有一个办法,或许可以能解其忧。

    即是:赶紧回到徐州,问计於徐州唐士的首领张实。

    “程君,你在这儿作甚?”问话的是巡夜的羯人。

    程远抽回思路,答道:“帐里太热了,我出来乘乘凉。”

    “你这乘凉,穿的也太凉快了吧?”

    因为心中有事,出帐的时候,程远只披了件袍子,还忘了系带,敞胸露怀的,这羯人不说,他尚未有觉得,羯人这么一提醒,夜风入怀,小觉冰凉,他顿时打了个喷嚏。

    那巡夜的羯人说道:“程君,你忘了么?河北、河南这些地方,氐胡、白虏才刚打过恶仗,地方还不太平,多有贼寇出没,我等去定西路上时,可就在这些州郡遇到过不少的盗贼啊!君快些请回帐中去吧!免得要是碰上贼寇偷袭,兵士们不好保护程君。”

    程远说道:“好。”掩住怀,回帐去了。

    这天晚上,倒是没有碰上贼寇来袭,不过在随后的路途中,接连碰上了好几拨贼寇。

    ——事实上,他们碰到的这些,称是贼寇,不如说是由受到战争影响的唐、胡各族之难民、流民组成的求生团伙。最大的一拨,足有四五百人之众。

    好在随行护卫的羯人等徐州兵士俱是勇猛敢战的,刁犗、程远在他们的护卫下,於大半个月后,安安生生地返回到了徐州。

    进了彭城郡,入到州治所在的彭城县,已是这天的傍晚。

    程远与刁犗商定,明天再去求见贺浑邪,禀报出使事宜,便在入城后,两人分手。程远先回到家里,略作盥洗,换了身衣服,饭也没吃,就命车出门,径往张实家去。

    张实、程远都不是彭城县本地人,两人住的宅子,包括宅中的用具、奴婢皆是贺浑邪赏给他们的。张实的宅子比程远住的宅子大,占了差不多半个“里”那么大,宅子分前后数进,屋舍合计百余间之多,宅中的唐、胡奴婢共三二百人。除了张实,还有张实的一个儿子跟他同住,——亦即是说,百余间的屋舍,只他们父子两个人住,三二百的奴婢,只伺候他两人。

    贺浑邪对待张实,不可谓不厚了。

    程远见到张实,撩衣下拜,说道:“下官程远,拜见右侯。”

    张实吃了一惊,说道:“程君,你这是作甚?为何行此大礼?”

    “右侯,下官此礼是为我徐州衣冠而行!”

    “此话怎讲?”

    程远把他那晚月下的思虑忧心,尽数说与张实听了,然后说道:“右侯,天王的脾气,右侯比下官清楚,天王既已决定自立,便是下官进谏,他也必不会听!下官在定西、关中、河北等地的所历所见,适才已皆述与右侯听晓,我徐州断非氐秦之敌,……甚至,我徐州现在连定西亦不如也,如此,天王若执意自立,我徐州大祸恐将随之至矣!我徐衣冠,无不是自前代秦朝延续至今,各家簪缨不绝,传承都有数百年之久了,何止仅是我徐名族,实且俱我华夏高门也!一旦徐州大祸至,我辈该何去何从?如何才能使我徐衣冠存身,不致因是断绝?

    “右侯,这一切,都得靠右侯决断,靠右侯拿主意啊!”

    室内无有外人,只有张实、程远两个。

    听完了程远的话,张实捻须说道:“程君,你说的是这个啊。”

    “是啊,右侯!敢问右侯,可有主意?”

    “吾已有虑矣。”

第八十九章 不失元勋功 想起孩童时

    程远闻言欣喜,急忙问道:“敢问右侯,已有何虑?”

    “吾年齿老迈矣,不若君春秋正盛,身强力壮,这些年虽然没有出过徐州,甚至连彭城都很少离开,但是秦主蒲茂仁民爱物,励精图治之名,我却也已是久闻,……定西莘幼著,闻其年纪不大,今年大概也就才三十许吧?”

    程远答道:“是,下吏这次到定西,与莘幼著有过一次见面,他确实也就三十来岁。”

    张实点了点头,接着说道:“可谓后进之士也,却志向殊远,他近年来在定西所行之诸项新政,我亦有耳闻,虽然在打压阀族上,他用力过猛,然其明褒贬赏罚、省冗官、重日常机务,及废营户、设郎将府等制,还有他修缮学宫、召胡酋子弟入学,设置史馆、编撰今史等举,却都可以说是针对时弊而行之,着眼於长远之将来的,这个人确乎不一般,极有政略之才。只是可惜啊,定西偏僻,土地贫瘠,民口少,其人虽然大才,料终难成事也!

    “这些且不说了。程君,就像君适才说的,莫说与氐秦相比了,便是与定西较之,我徐州现今也是远远地落於后头了!於此形势下,天王若是贸然自立,氐秦纵暂时无暇理会於我徐州,然我徐州之覆灭只怕也是迟早的事情罢了!

    “当此之时,如欲保存我等宗族,以我看,只有一策可用。”

    “何策也?”

    张实徐徐说道:“岂不闻民谚云:良禽择木而栖。”

    程远眼前一亮,试试摸摸地问道:“右侯的意思是?”

    “诚如程君言,吾等宗族非仅是我徐名族,且我华夏之高门也,吾等祖宗皆旧秦、成、唐时的簪缨是也,咱们本来就非天王之臣,所以称臣於天王者,不过是因徐州现为天王所占而已。”

    程远没了耐心听张实拐弯抹角,索性直白说道:“右侯是说,我等可以改换门庭?”

    张实神色不变,从容说道:“程君啊,海内乱战已近百年,我等说是士人,而於此胡夷做主的北地,实也无非是待宰的羔羊!为了吾等宗族的性命,不得已时,我看啊,也只有像程君说的这样,‘改换门庭’了。”

    程远呆了一呆,说道:“右侯,这怎么是我说的?这不是右侯刚才话中的意思么?”

    “程君!这话是谁说的,重要么?重要的是,你意下何如?”

    程远其实也是这么想的,但毕竟现还是贺浑邪的臣下,而且是身在徐州州治、贺浑邪自身所在的彭城县中,因此尽管此时此刻,是在张实的家吏,可谁又知道,贺浑邪赏给张实的奴婢中,有无贺浑邪的眼线?话题入了此关键之时,程远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先起身到门口,推开门来,探头朝外瞅了一圈,没有瞧见别的人,只有张实的儿子立在院中,一边给他俩放哨,一边装模作样地在打五禽戏,乃才放下心来,缩头回去,紧闭住门,然后回到榻上坐下,开口说道:“右侯,此亦正下吏之所思也!未能达成与定西结盟的使命,无奈从定西回来这一路上,下吏细细地想了一路,想来想去,也只有这个办法,才能保全我等宗族的性命了!”

    张实叹了口气,说道:“为人臣者,当尽忠效死。程君,你我身为人臣,按说是不该言论这等背主之事的!然还是那句话,如今战乱几近百年,我等处此时代,实如水上之浮萍,也是身不由己啊!说到底,我等个人的性命事小,保全宗族,不断了祖宗的香火事大。”

    程远急不可耐,问道:“右侯,那你说,我等是改投江左唐室好,还是改投氐秦好?”

    “你觉得呢?”

    程远压低声音,说道:“我等祖上本为唐臣,如今唐室虽偏安江左,然民心尚有,犹得天命眷顾,且徐、扬接壤,由徐去扬,距离不远,道路也便利,以下吏陋见,似可投唐!通过江淮的流民帅,我等与江左朝中的重臣取得联系,随之伺机,潜渡淮水,南下建康,应是可也!”

    说完,程远紧张地目注张实,等他表态。

    张实慢慢地摇了摇头。

    程远愕然,说道:“右侯不赞同投唐?”

    “有三个缘故。”

    “哪三个缘故?”

    张实竖起小拇指,说道:“江左唐室朝中,固是南迁之北士当权,可当权的那一批北士,多是最早南迁到建康的,后迁之北士,无不沦为二流,乃至三流。我等若是现在南下,就算顺利地到了建康,於建康那么多的北地、南地之名族高门中,顶多也只能位处末席。此其一。”

    “其二呢?”

    张实竖起无名指,说道:“江左朝中虽自诩英才济济,可这些所谓的‘英才’,大多是诸家门阀彼此吹捧、互相抬举出来的,论以实干、远见之才,其实寡矣!又有桓蒙,雄踞荆州,名为唐臣,现今却越来越实同割据。是江左朝中,既无干才,又不能安抚境内,至今虽犹号天命在唐,在我看来,江左的唐室实际上不过是在苟延残喘,我等今如投唐,就好比是自投死水。此其二。”

    “其三呢?”

    “你刚刚回来,可能还不知道,唐天子已薨,前几天传来的情报,江左诸臣一致拥戴相王程昼为储,程昼已被立为皇太弟,短则四五日,长则旬日,程昼大概就要继位。”

    程远吃了一惊,说道:“唐天子薨了?程昼就要继位?”

    张实竖起中指,说道:“是啊。值此唐室旧君大行,新君继位之际,程君,你觉得合适我等此时往投么?此其三。”

    有道是:一朝天子一朝臣。换了皇帝,江左朝中不免会出现一番动荡,就算不会出现大的改变,趁此时机,重臣争权的情况总还是会有的。这个时候,张实、程远如果往投,上到程昼,下到建康诸公,恐怕都会顾不上他们,他们只能落个坐冷板凳的下场。

    程远仔细想了会儿,认同了张实的“一二三”,钦佩地说道:“右侯远见卓识,下吏不及也!听了右侯的这些话,这唐室,我等还真是不能投了。”问道,“如此,就只有投氐秦了?”

    “投氐秦有好处两个。”

    “哪两个?”

    张实把三根手指收回,继而,伸出大拇指,说道:“秦主蒲茂,虽然胡主,极有华风,且今秦已克洛、邺,慕容魏的灭亡是早早晚晚的事,也就是说,北地即将为秦一统。北地归一,纵一时还难以攻灭江左唐室,然南北对峙已成定局。我等这时投秦,不失元勋之功,此其一。”

    张实这番话,包含了两层意思。

    一层是氐秦独强於北地,另一层是蒲茂“极有华风”。

    毕竟张实是唐士,深受华夏文化的影响,为了保全个人的宗族,他不介意投靠胡人君主,可究其内心,与崔浩等这些士人则是一样的,对胡人君主有无“华风”这一点,还是很看重的。

    “其二呢?”

    张实伸出食指,说道:“蒲茂的股肱重臣孟朗,是我徐州人也,其家籍贯本在东海郡,因天下战乱,遂流离关中。我等与孟朗,乃州里人。程君,下边不用我多说了吧?此其二。”

    程远拊掌赞叹,说道:“右侯,下吏的愚智与右侯的谋略相比,相差何止以道理计哉!”

    事实上,还有一个第三点,张实没有说,便是蒲茂之前曾专门遣人送到徐州,命贺浑邪把张实送去到蒲茂军中的那道诏令。这说明什么?说明张实早已是“简在帝心”。

    张实微微一笑,抚须不语。

    程远思忖稍顷,说道:“右侯,赶早不赶晚,若等到天王自立,秦兵来伐之时,我等再投秦的话,未免显不出我等之诚,是不是现在,咱们就可以暗中向秦王输诚了?”

    “不可。”

    “为何?”

    “天王聪敏,并且对我等唐士,多存猜忌,咱们如果现就暗中投秦,万一被天王发现,吾等俱手无缚鸡力也,那这就不是保全我等的宗族,反是害了我等的宗族子弟了!”

    “那我等何时投秦才是时机?”

    张实说道:“不必着急。……你何时晋见天王?”

    “明天。”

    “明天你先晋见天王,把你使命未成,及你的一路所见,都如实禀上,看看天王会作何反应。若是天王果然仍执意自立,我便以‘青州新得,现尚时有叛乱,欲要自立,须先择贤士,安住青州士类’为由,举荐你外任青州。待你离了彭城,到了青州之后,你再选心腹,代表我、你,输诚咸阳不迟。”

    程远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了,没口子地赞道:“右侯,当真是老谋深算!”

    “啊?”

    却是终於解决了从定西回来这一路上的深深担忧,一时激动,程远竟是失言,他赶紧改口,说道:“下吏说错了,是深谋远虑!”

    就此定下了投秦之事。

    第二天,程远、刁犗觐见贺浑邪,两人把出使定西的经过一五一十地尽数禀上,程远并把他沿途的见闻,也小心择词,奏禀给了贺浑邪。

    贺浑邪听罢两人之话,勃然大怒,拍案说道:“小小定西,竖子阿瓜,也敢这般傲慢!老子与他订盟,是瞧得起他们,却竟如许拿大,不给老子脸面?莘阿瓜这小东西,等老子灭了氐秦,打到他定西去,必要把之绳缚殿下,百般羞辱,杀掉之后,取其头颅,做老子的酒器!”

    刁犗、程远提心吊胆,伏拜地上,俱皆应“是”。

    “你两个没能完成使命,有负本王的重托,你俩说,本王该怎么罚你俩?”

    刁犗说道:“臣自知罪大,甘愿领罚。”

    贺浑邪瞧了他俩几眼,忽然转怒为笑,说道:“看把你俩吓得,本王逗你俩玩的!出使未成,全是因那莘阿瓜不识抬举,与你二人无关。你两人跋涉风尘,往返数千里,不但无过,并且有功。本王不会罚你俩的,本王还要重重地赏你俩!……来人!”

    殿中从侍应道:“在。”

    “领孤的长史、主簿去府库,府库中的金银绸缎,随其挑拣,只要能拿走的,就由他俩拿走!”贺浑邪吩咐完了,笑吟吟地对刁犗、程远说道,“能拿的随你俩拿,唯是一点,只能手拿肩扛,不可用车、马装载哟。”

    “去府库自选,不许用车马装载”,这是贺浑邪向来赏赐臣下的老办法。

    刁犗、程远应诺。

    两人跟着那从侍,去到了宫外的府库,按贺浑邪的命令,自选珍宝、锦缎,都是两手拿满,怀里装满,肩上扛满。

    气喘吁吁地出了府库,刁犗喜颜笑开,却程远回到车中,卸掉了肩上的绸缎后,看着手中、怀中诸物,他突然悲从中来,心中想道:“吾堂堂名门高士,沦落至此乎!与走贩贱民何异!”

    殿中问答的时候,贺浑邪对他所言的定西、关中等地之见闻,好似未听,半个字都没说,闻其后来的话意,分明果然是依旧要起兵自立,程远因此忽来之悲,由是更加坚定了投秦之意。

    又过几天,张实照着与程远议定的方略,上书举荐程远出任青州。

    贺浑邪以为张实所言,十分有理,爽快地同意了张实的荐举,放了程远去青州就任州府从事。

    程远若脱笼之鸟,到了青州,一面与青州当地的名士往来频繁,一面暗中遣人悄去咸阳,密报贺浑邪将要自立、并献诚蒲茂等等诸事,暂且不须多言。

    却说江左,建康。

    正如张实的推测,唐天子薨,程昼被立为储以后,国家不可一日无君,没几日,江左朝中的重臣就上表请他继位。这是一件大喜事,程昼却忧心忡忡。

    继位前的这天晚上,相貌儒雅,仪态风流的程昼独坐室中,回忆桓蒙此前派来见他那人说的一句话:“桓公若不允,朝中再多言议立王为储者,议,亦不得行也。王继大位以后,何以报桓公之恩?王请三思。”

    程昼心道:“我要如何报他之恩?他想让我如何报他之恩?”

    就要成为一国之君了,可建康朝中,阀族当政,西边荆州,桓蒙虎视,程昼此刻却觉得他不像是一个将要继承大唐帝国的君主,反而让他想起了他的孩童时期,他在他母亲怀中之时。

第九十章 田中此何草 阿兄太天真

    室外脚步声响,虽然来人没有着履,只穿着袜子,但在寂静的殿舍之内,那行走的声音却是极其的清晰。听此步声,像是往室中来的,程昼回过神来,调整了下坐姿,挺直腰杆,两手手分别自然地放到膝上,正襟危坐,目视门口。果然,很快,一人在门口出现。

    这人年岁不大,至多二十多岁,但须髯皆已皓白,夜里红烛光中,那满头的白发、颔下的白须,配上其青年的面貌,给人以飘然若仙之错觉。此人名叫王修之,是程昼的一个亲信。

    程昼语音清朗,唤其字,说道:“叔虎,有事么?”

    王修之下揖行礼,恭谨说道:“陛下,武陵王、南顿王求见。”

    程昼兄弟三人,武陵王程曦、南顿王程嫡是其两个胞弟。

    程昼笑道:“叔虎啊,孤尚未登基,‘陛下’二字,不可现下称之。”

    王修之说道:“陛下礼贤下士,久著名誉於国,深得朝野士民拥戴,士心所向,今陛下顺应天意,继承大位,朝野上下的士人都雀喜不已,个个皆说,我大唐中兴有望了!陛下,明天就登基了,这早一晚、晚一天的,臣以为,似也无须这般计较了吧?”说着,嘴角露出微笑。

    说起这位王修之,出身名族,家是琅琊王氏,与那位与桓蒙交好、书法独步天下的王逸之乃是同族,本身亦少有声誉,才能卓著,故早就被视为是王家、乃至江左士流的后起之秀。

    对於程昼,王修之是素来拥护的,这回之所以江左朝中诸公会一致赞同立程昼为储,其间便不乏王修之穿针引线的功劳,算是为程昼立下了汗马功劳。——事实上,他给程昼立下的功,又岂止程昼被立为皇储这一事?就是早几年前,程昼出任尚书令、得掌朝权此事,其中亦有王修之的功。本来朝中当时是打算任用老臣褚元来任尚书令的,王修之那时是褚元军府的长史,遂进言褚元,云“会稽王令德,国之周公也,足下宜以大政付之”,“会稽王”者,即是程昼,“令德”者,美好的德行之意也,劝说褚元把尚书令的职位让给程昼,褚元知道王修之的这番话代表的不是他自己,代表的而是王家、广而言之,甚至是江左士林间主流舆论的意思,因而最终听从了他的建议,於是乃才有了程昼接任尚书令,由兹成为江左相王的后话。

    闲话且不多言。

    程昼已把刚才的无助心情很好地掩饰了起来,这时听了王修之的话,笑了一笑,说道:“中兴有望么?氐秦将取中原,而孤才疏学浅,德薄能鲜,国家中兴,恐非孤力之所能及。孤即便登基以后,朝中诸务,国家大事,都还是得如以往一样,仍需仰仗朝中诸公,依仗卿等。”

    “是,臣等定竭忠效死,倾尽己能辅佐陛下。”

    “请孤二弟进来吧。”

    王修之应诺,恭恭敬敬地倒退出室,去请武陵王程曦、南顿王程嫡入见。不多时,程曦、程嫡联袂来至。程曦不到三十岁,程嫡年纪更轻,才二十出头。到底是亲兄弟,三人长相很是相像,不过比起程昼的风流儒雅之姿,程曦昂首虎步,显得英气勃勃,程嫡则因其年轻,兼其兄程昼马上就要登基称帝,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他不免心花怒放,举止故是稍嫌轻浮。

    程曦、程嫡到了室中,行礼见过程昼。

    程昼温声说道:“阿兴、赤玉,我等兄弟,不必多礼,起来落座吧。”

    程曦、程嫡应诺,站起身来,各自寻榻坐下。

    引领他二人进来的王修之,没有就坐,立到了程昼榻边。

    程昼说道:“阿兴、赤玉,时辰不早,已近夜半,明天大典,卿二人都要出席,不早些休息,养好精神,却来见我何事?”

    程曦满肚子的话想说,瞅了瞅立於程昼榻边的王修之,却是想说的话,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了,他心道:“自国家南迁以今,历代天子无不懦弱,哪里有我程氏祖宗的英雄之气?朝政大权,以是一直旁落,向为阀族右姓掌控。国家名是我程氏的天下,而我程氏却竟不过是如傀儡也似,仰人鼻息罢了!旧年中,至有民间歌曰‘王与程,共天下’,王且在程前!我与三弟平时议论,每说及於此,我两人俱郁闷满怀!天可怜见,祖宗有灵,王兄今将继承帝位,吾与三弟亦就此可大展拳脚,一除旧弊,争取能够早日把权柄还於王兄、还於我程氏了!

    “今晚求见王兄,本是想把这些心里话,说与王兄听知,却只顾着兴冲冲地来找王兄,忘了王白须陪侍王兄左近!罢了,也不急在一时,这些话,我且日后寻到时机,再上言与王兄吧。”

    “王白须”,是王修之的外号。用后世的话说,他得的是少白头之病,年方弱冠之时,他的须发就都白了,故此於江左士人中,得了这个外号。

    既是王修之在场,不好把心里话说给程昼,程曦亦就只能随便找个借口,以作他与程嫡今晚来求见程昼的原因了,说道:“王兄,正是明日大典,所以曦与三弟才来求见王兄,想问一问王兄,有没有什么尚未准备好,需要曦与三弟帮忙的?”

    “哦,你说这个啊,没有什么需要你俩帮忙的,褚公、王公等公,早把一切事宜都安排妥当。”

    “是么?那就太好了!敢问王兄,可还有什么要交代、叮嘱曦与三弟的?”

    “没什么交代的了。明天大典,你俩按礼制行事便是。”

    程曦、程嫡齐声应道:“诺。”

    程嫡眉飞色舞,开心地说道:“王兄!明日大典过后,王兄就是我大唐之君了!屈指算来,朝廷被迫南迁到此,已近百年,朝野士人,於此近百年中,也不知有多少的仁人志士,企盼国家能够光复中原,恢复故都!而仁人志士们的这个期望却至今还没有能够实现。

    “王兄今以皎然之誉,身负海内士人之望,应天顺民,得登大宝,我大唐光复旧土、中兴国家的重任,嫡深信之,必定是能够在王兄手中完成!嫡愿为王兄、为我唐之中兴尽犬马之劳!”

    程昼与唐室南迁以今的历任天子,有两个最大的不同,一个是,他是唯一一个在登基称帝前,做过尚书令的;另一个则便是,他同时也是唯一一个在江左士林中名誉显著的。——因而,不管是王修之,还是程嫡,都在话中有意或无意的,着重指出了程昼“身负士望”这点。

    短短的时间内,先是从王修之,继而从程嫡口中听到了“中兴”两字,程昼当然也想中兴唐室,但他此时此刻,不由自主想到的,却又是桓蒙,又是当政的朝中门阀,他心中想道:“‘中兴’二字,说起来简单,可要落到实处去做,我拿什么来做?”看着程嫡喜笑颜开的模样,他微微居然心酸,想道,“赤玉年轻可爱,不知治政之难,不知理国之难啊!”

    程昼蓦然想起,就在数日前,王修之私下与自己说的一件事,说的是程嫡大概是因为程昼就要登基,他认为他做为程昼的同产弟,身份与往日不同了,且他本就年轻,不免气盛,故而在一次士人的高会清谈中,竟是当面折辱了郗家的一个子弟,引发了一场不大不小的矛盾。

    程昼沉吟心道:“赤玉还小,性子不稳,并其日常多与阿兴亲热,少不了会受到阿兴骄傲性子的影响,他今日得罪郗氏,明日,他说不定就会招惹到王氏等家。我刚要登基,权位还不稳当,却不可於这个时候,与朝中诸公起纠纷,引诸公不快!赤玉,不能让他久留建康。”想到这里,拿定了主意,徐徐开口,说道,“赤玉,你还记得两年前,咱俩一起出行那事么?”

    程嫡问道:“哪事?”

    “就是咱俩共坐一车,去会稽郡游玩,路上,见田边碧绿葱葱,我问御者,田中此何草?此事。”

    “哦,王兄说此事啊,嫡当然记得。”

    “那御者是怎么回答我的?”

    程嫡笑道:“御者答云:非草也,乃稻也。”

    “赤玉,这件事后,我做了一件什么事?”

    程嫡答道:“王兄三日未有出门,说与左右‘宁有赖其末,而不识其本’!”

    “宁有赖其末,而不识其本”,赖,依赖的意思,末,末梢的意思,放在这里,所谓末梢,指的即是稻穗上的稻米。程昼这话是在说:哪里有依靠它的末梢活命,而不识其根本的呢?

    程昼叹道:“赤玉,你适才说到中兴。方今北地皆胡,氐秦兵威眼看是越来越强,我朝自保尚且不易,国家的中兴,哪里又会是那么容易的呢?不过话说回来,中兴也非不能。国之本在民,民之本在农桑,只要能把农桑繁盛起来,民口由之得到充实,朝廷与民间更因此而都变得富裕有钱,则国家自然而然地也就得以中兴了!唯是,赤玉,我不识稻,卿亦不识,为人君、为人上者,连稻都不识得,又如何才能督促小民,繁盛农桑?是以,明天大典,我登基之后,我有个想法,想外任卿於州郡,卿到任以后,可先识五谷,再劝农耕桑,……你说你愿为中兴尽犬马之劳,这桩差事你若能办好,也就算是为我大唐的中兴贡献了你的力量。”

    程嫡说道:“外放嫡於州郡?”

    “你可愿意么?”

    程嫡看向程曦。

    程曦脑筋急转,心道:“我在朝中,三弟在地方,正好里外响应!有助於还权於王兄!”便点了点头。

    程嫡乃回答程昼,说道:“既是兄命,又是王旨,嫡岂敢不从!”

    兄弟三人,室内叙话多时,最后还是王修之出来说话,以明天大典,诸项礼仪繁杂,程昼作为当事人,需要休息好,才能有足够的精力、体力应付为由,打断了他们兄弟间的说话。

    程曦、程嫡辞出。

    王修之把程昼引到卧室,服侍他躺下,然后告退而出。

    程昼只怕是一夜不能睡着,不必多说。

    王修之出到室外,回到自己的住室,也正要打算睡下,想起下午时,刚收到了族兄王逸之的一封来信,因为时间关系,还没有看,便又起来,把信拿出,拆开细看。

    信不是很长,两三页,但意思却颇丰富。

    大概内容写的是:与桓蒙私信得知,桓蒙拒绝来建康参与程昼的登基大典,绝非是如朝中某些人猜测的那样,是因为不满程昼得继承大位,而是因为南阳方面的战事已到了关键的时刻,他实在是脱不开身。据王逸之所知,桓蒙对程昼继位,其实还是很支持的。

    信的末尾,王逸之充满了希望地写道:“殷公伐徐,所以败者,荆、扬不和之故也!今桓荆州亦拥立相王,弟及朝中诸公,若能抓住此个契机,借机改善荆、扬关系,使荆、扬同心,使荆州与朝廷同德,那么荆州之西府兵,号为精卒,氐秦畏之,朝廷将在扬州建北府,募江淮流民为兵,候北府兵成,必亦劲旅,合两府之兵,集我荆扬群士之智,挟海内民心之所望,举兵北上,氐胡纵灭白虏,河北、中原纵暂为氐胡窃据,何足忧也?彼何足当我王师一击?

    “国家中兴,将在本朝,弟及朝中诸公,俱将留名青史矣!”

    王修之翻来覆去,把这信看了两遍,想要给王逸之回一封信,一时不知该怎么回复才好,遂将信叠起,收好放住,重新回到床上躺下,他想道:“阿兄太天真,只因他与桓荆州交好,即素多赞誉桓荆州。可桓荆州之心,路人皆知,此人日渐跋扈,已非昔日初掌荆州时的那个他了,现如今,他是绝难听从朝廷旨意的!国家欲要中兴,只能靠吾辈清流士人,桓荆州非但指不上,而且他还会成为国家中兴的阻力!等相王登基后,第一件事,我便要进言於他,宜择机收回荆州!”

    想着,王修之探头,吹灭了案上的蜡烛。

    室内陷入了黑暗。

第一章 太后怎么想 小宝你变了

    这几个月间,定西发生了不少的大事。

    别的不说,只说最主要的,喜事至少两件。

    一件是征虏将军、录尚书事莘迩的夫人,显美翁主令狐妍怀胎十月,诞下一子。

    孩子生下后,当时的谷阴城,整个的热闹了好几天,上到太后左氏、大王令狐乐,下到郡县、乃至外地州郡的寻常官员,无不致礼贺喜,听说左氏还亲自去了莘家,给孩子取了个小名,——又据王城市井流传的小道消息说,趁这次生儿子的机会,“征虏莘公”着实是发了笔大财,凡送礼者,他来者不拒,单只收到的绸缎,就装满了七八十来间的大屋子!当然了,莘迩到底有没有收这么多的礼物,传此流言的人,却是谁也不曾亲见,亦有那略知莘迩为人的,则不屑此等传言,都说“莘公清廉,岂会大肆揽财”?表示坚决不信。这些毋庸多言。不管莘迩究竟有无大肆收礼,但为提倡节俭,他只摆了一天的宴席,这,却是大家都看到的事实。

    另一件是比莘迩得子还要大的喜事,便是定西的大王令狐乐完婚了。

    完婚之日是在六月,也就是一个月前,朝中礼官选的良辰吉日。

    大婚那天,谷阴王城的热闹程度,自又非莘迩得子之时可以相比的了。

    便是数千里外的西域诸国,也都各自遣了使者而来;柔然的可汗匹檀,提前得了消息,在大和尚释圆融的建议下,也派了贺喜的使者来到。唐、胡宾客汇聚满城,车如流水,马如走龙,谷阴五城,尽皆张灯结彩。又有那五城各寺、各庙,佛、祆等教的法师们,举建法会,为令狐乐祈福;还有那来自西域的百戏艺人,临街表演,吐火吞刀,引得围观百姓重重如山。

    种种热闹,难以尽述。

    却那令狐乐所纳之后,按着莘迩的建议,便是那个之前早就定下的陇州寒门女,长相不差,性格亦好,这些不必过多赘述;又那新婚之夜,洞房之中,令狐乐虽是初婚,然其身为定西大王,平时伺候他的宫女众多,他的年岁亦不算小,已十六七了,故却非雏鸟,此也无须多话。只说若白驹过隙,月落日升,疏忽间,已过了季夏,入了初秋。

    这天,非是朝会之日,令狐乐完成了当天的儒学功课后,迫不及待地去到宫中的演武场上,顶着炎炎秋日,照例又射了一回箭,骑了一回马,舞弄长槊,练了会儿骑战之技,直到气喘吁吁,乃才回去寝宫,洗了个澡,换下褶袴戎装,穿上宽松的袍服,暂时没什么事儿做,便取出左氏送给他的一本佛经,翻阅起来,不过看了几眼,即深觉无趣,觉得佛经中的言语极是无聊,连连打起哈欠,索性就把经书丢下,带了近侍两三人,出宫而去闲豫堂玩耍。

    闲豫堂,堂如其名,闲而且豫,豫者,欢喜、欢乐之意,并有安闲、舒适之意也,自其建成以后,就是灵钧台中,专供王、后、太后等玩乐赏景的一个地方。

    这闲豫堂内的装饰奢华高贵,自是必须,且那堂前,有一池塘,乃是出自能工巧匠之手,池塘底部铺陈了五色石头,当日光照晒下来,透过池水,映到石上,那五色之石,就恍如一条五彩的游龙,在池水中游来游去,甚是赏心悦目,称得上巧夺天工。

    ——此池不但有名於灵钧台内,而且便是谷阴王城中的士民,许多也闻其名,诚是一处鼎鼎大名的景观,当年令狐奉落难猪野泽时,就曾用过“共赏此池之水”,做当鼓励曹斐的许诺。

    到了闲豫堂,没有理会值班的院中宦官,令狐乐径到池边,也不坐榻,一屁股坐到池塘的围石上,脱去鞋履,垂足水中,凉意顿来,消去了几分热气,他大呼痛快。

    值班的宦官吓了一跳,赶忙说道:“大王,池水凉,可不敢就这么泡着!万一着了凉气……”

    令狐乐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说道:“着不着凉气,孤心中自然有数。你莫这么多的废话,讨人嫌!去给孤拿些井水浸的葡萄来,再取两碗冰酪。”

    时未至暮,日头尚热,跟随令狐乐到此的一个近侍仰脸瞧了瞧渐已西落的太阳,吩咐那宦官,补充说道:“你再拿柄大伞来,给大王遮阳。”

    本朝唐室,固是阀族势大,导致王权旁落,但阀族势大,也有一个好处,便是宦官们在宫中和朝中的势力与影响力,远不如前代秦朝。唐家天子身边亲信的近侍,基本都是士人子弟,宦官通常是没有什么地位,也说不上什么话的。江左建康朝廷如此,陇州定西这个小朝廷亦是如此。——说到此处,不妨插句题外话,那宦官王益富,为何那般巴结莘迩,哪怕莘迩几乎从来没有和颜悦色地与他说过话,他也对莘迩“忠心耿耿”?很大的缘故就在於此!

    亦是因此,令狐乐的那个近侍对闲豫堂的这个值班宦官,言辞用语间便相当的不客气,而那宦官,也不敢因此生恚,反而小心翼翼地赔笑不止,连声应诺。

    那宦官自去取葡萄、冰酪、伞。

    不多时,俱皆拿来。

    冰酪堆在金盏之中,葡萄放於玉碗之内,金盏、玉碗都由一个银盘盛着。同时拿来的还有锦榻和一个案几,锦榻、案几摆到池边,银盘置於案上。大伞竖起,给令狐乐挡住阳光。

    瞅着那於近暮光线下,泛游於池水中的五色彩龙,令狐乐拈起个葡萄,丢入口中,吃掉之后,把葡萄核便吐入到了池中。就这么一边吃,他一边和随从的近侍们闲聊。

    聊了稍顷,令狐乐只感到像是少些什么东西,想来想去,忽然心中一动,知道了少的是什么,却是陈不才今日休沐,没有陪侍其侧。

    “去把小宝叫来!”

    上回莘迩当面对陈不才说,叫他改个小字,改作“小宝”。陈不才虽不知其由,但莘迩何许人也?定西当之最大权臣是也!他说的话,陈不才不敢不听,遂还就真的把小字改成了小宝。

    陈不才今日不轮值,故没在宫中,去找他的人,到了他的家里才把他找到。找到他时,陈不才正在补觉。令狐乐精力旺盛,时常半夜还不肯睡,要么拉着陈不才等信用的近侍谈说天下的形势,评议蒲秦、江左等地的英雄豪杰,要么和他们谈说兵法,因是每当休沐的时候,陈不才总是要补一补觉的。闻得令狐乐召唤,陈不才麻利起来,匆匆的盥洗、换衣过后,马不停蹄地立刻赶往灵钧台,饶是一路抓紧,入宫到了闲豫堂时,暮色已深。

    陈不才下拜行礼,说道:“臣陈不才,拜见大王。”

    “小宝。”

    “臣在。”

    “你变了。”

    令狐乐这突兀起来的一句话,使陈不才又惊又骇,他惶恐说道:“臣愚钝!不知大王此话何意?敢问大王,臣哪里变了?”

    “就算今日你休沐,你也不该不剃面啊!你看看你唇上的胡须,毛渣渣的,真不好看。”

    陈不才放下心来,尴尬地说道:“臣胡须茂盛,一日不剃,便就如春草遇水,萋萋也哉!适才大王召臣时,臣方在酣睡,因不知大王何事召臣,唯恐来的晚了,故一时慌乱,竟忘了剃须此事。有污大王尊目,臣知罪,敢请大王责罚!”

    “罢了,谁还不长个胡子呢?这又有什么可责罚的?小宝,说起胡须……”令狐乐往自己的颔下须上摸了摸,说道,“你胡须茂盛,孤却就比不上你喽!你如蓄须,至多三五年,必美髯公一位。孤自生胡须以今,一直蓄养,你看看,也不过才长了这么长、长了这么些!莫说与前代、本朝有名的美髯诸公相比了,便是与汝父较之,亦相差多矣!”

    “汝父”者,说的是陈不才的从父陈荪。

    陈不才笑道:“大王年尚未弱冠,何须急也?”

    “弱冠?小宝,孤虽尚未弱冠,然孤大婚已毕,已是成年了!……小宝,孤好像还从来没有对你说过,孤为何蓄须吧?”

    “是的,大王。大王未曾与臣说过。”

    当下时代,少年人以剃面傅粉为美,尤其是那等族为阀族高门的风流少年们,留胡子的没有几个,甚至别说少年了,就连三四十、五六十的中老年士人,不留胡子的也比比皆是。令狐乐却与众不同,从有胡子那天起,他就一直把胡子留着,没有刮过。

    说实话,陈不才对此也是挺好奇的。

    这时听令狐乐说道:“小宝,孤之所以不剃面而蓄须的缘故,说来久远了,是多年前,曹斐曾问过征虏将军,为何不像风流名士那般剃须,却蓄颔下短髭?征虏将军似是开玩笑一般的回答他说道‘不闻谚云:嘴上无毛,办事不牢’?他俩的这番对话,孤时在旁边,被孤听到了。因是之故,孤生胡须之后,就没有剃过,乃留蓄到今。”

    陈不才歪头想了想,说道:“‘嘴上无毛,办事不牢’,这句民谚,臣倒是没有听说过,也不知征虏是从哪来听来的?”

    “不要管征虏是从哪里听来的了。小宝,孤有件心事,想与你说说。”

    “大王请说。”

    令狐乐欲言又止,转过目光,命令余下的那几个近侍和陪侍较远处的那个闲豫堂的值班宦官,说道:“孤有话与小宝说,你们站开点,没孤的召令,不许靠近!”

    那几个近侍和那宦官,知陈不才是而下令狐乐最信得过的人,虽是眼红陈不才的待遇,却也无法,只好都恭谨应诺,纷纷退去远处。

    等他们都离远了,令狐乐招手,示意陈不才近前。

    陈不才弯腰小步,到了令狐乐的身边。

    “你也坐下。”

    陈不才应道:“是。”亦坐到了围石上。

    令狐乐这才说道:“小宝,就像孤刚才说的,孤虽尚未弱冠,然大婚已过,也已是成年了!近日朝中诸臣,颇有上表太后,请孤亲政的,但是太后对此却一直没有表态。小宝,你说太后是怎么想的?太后现在,她在想些什么?会不会,太后不太乐意让孤亲政?”

    陈不才其实已然猜到令狐乐的“心事”会是什么,亲耳听到令狐乐的这番话,证实了他的猜测没错,见果是如此,顿不禁心头“咯噔”一跳,口中说道:“以臣愚见,大王此话谬矣!”

    “哪里谬了?”

    “太后是大王的嫡母,且太后只有大王这一个儿子,太后又怎么可能会不乐意让大王亲政?”

    “那你说,面对群臣的上书奏章,……你可知道么?氾宽也上了书的!还有宋太后,孤闻之,她亦进言太后,说孤成婚,已然成年,宜及早还政於孤!可太后为何却迟迟不肯表态?”

    陈不才想起了五天前,上次休沐时,陈荪对他说过的一句话:“大王如今大婚已毕,朝中不少的臣子上书太后,请求太后还政大王。这件事的背后,实是宋闳、氾宽在主使。氾宽亦给我有信来,请我也上书朝中,要求归政大王。却须知,大王尽管完婚,然而能否亲政,说到底,太后是做不了主的!做主的是谁,就不必我说了吧?带上刚设未久的河州,今我定西辖地四州,那位能做主的,西边沙州、东南秦州,包括陇州的至少半数郡县,而今的长吏,都是他的心腹一党,诚可谓是其权已倾我定西矣!更要紧的是,我定西之精卒、悍将,现在七八成都归到了他的帐下。他不开口,只靠宋、氾等人用力,大王怕是万难亲政。……小宝啊,这件事后头的水很深,你常从於大王左近,大王若是问你,你可一定不能乱开口,乱说话!”

    回想着陈荪的话,陈不才小心措辞,回答令狐乐,说道:“臣小人浅智,不敢妄猜太后心念,然以臣陋见,太后所以至今未有表态者,应该、应该……”

    “应该什么?”

    “应该是因为……”

    “因为什么?”

    “因为我定西雄踞西北,现辖州有四,东西两千里,南北千里,诚然大国也!便是民间黔首的小门小户,换个主事的人,也不是一句话的事儿,况乎我定西大国?大概此事,需要从长计议,慢慢来,才是最为妥当的吧。”

    令狐乐目注陈不才,半晌无语,末了,失望地说道:“小宝,你真的变了!”

第二章 孤的心更凉 岂不能胜者

    “大王说我变了,我陈不才对大王的一腔忠心怎么会变?永远都不会变!但正如我阿父所言,当下征虏将军权倾朝野,三省六部之吏、四州郡县牧守,多其一党,曹斐、高延曹、张韶、索恭、北宫越等中外镇戍之上将,尽其鹰犬,这么个情势下,大王能否亲政,实不在大王,而是在征虏!征虏若是不愿,便宋、氾等家再是制造舆论,亦无用也!并因此故,在没有搞清楚征虏的心意之前,如果就贸然地把大王急於亲政的念头给暴露出来,恐怕只会对大王不利!……当此之时,唯应保持耐心,先探寻出征虏的心意,然后徐而谋之,才为上策。

    “可是这番话语,事关重大,人臣谋事,宜秘为要,何况此等大事?我却不能与大王明说!”

    陈不才心中这样想着,脸上不由便露出了委屈之色。

    他从围石上下来,撩衣拜倒,语气低沉而坚定地说道:“大王,臣没有变,而且臣永远都不会变!臣对大王的忠心就如这池水一般,清澈可鉴!臣对大王的忠心,亦如此坚石,不可摧!”

    令狐乐哪里知道陈不才心中的那些念头,听了陈不才表忠心的话语,依然是失望的神色,说道:“小宝啊,你的心,孤已经看不透了,孤看你不似清水,倒确如顽石,混沌难辨!”

    “大王!”

    没有从陈不才处得到自己想听的回话,令狐乐心中想道:“群臣上表,包括远在乡中的氾宽,也进言朝中,都请孤亲政,母后却把这些奏章尽数搁置不议,连着几次朝会,征虏对此亦是一言不发,置若罔闻,就好像根本没有这回事一样!”

    他忽然想起了白黎曾经对他说过的一句话,想道,“白黎尝与孤言,说他听其龟兹王室中的长辈说过,说权力就如同甘美的葡萄酒,饮之使人醉,使人瘾,从来没有人会甘愿把到手的权力让给别人!我看母后和征虏,之所以一个搁置群臣的奏折不议,一个对此置若罔闻,恐怕必定就是因为这个缘故了!

    “……可是母后、征虏,这定西国不是母后你的国,也不是征虏你的国,是我令狐氏的祖宗一刀一箭、浴血奋死而为子孙打下的基业啊!这是我令狐氏的国,是孤的国!

    “孤旧时年少,因了先王、孤之亡父的信任和委托,朝政诸权才暂由母后你和征虏秉持,但孤今已大婚,现在已是成人,已可亲政,并且朝臣踊跃上表,也无不都在请求母后和征虏还政於孤,却孤万万想不到,时至於今,母后你与征虏竟是贪权恋势,不愿把权还与给孤了!

    “孤今之此刻,就譬如这暮色下的飞鸟,彷徨不已。孤,我,该怎么办呢?小宝本我之所信,可连小宝,看样子也都变了,孤没法再用了!现下朝中,衮衮诸公,谁能帮孤?”

    一时间,令狐乐何止彷徨,简直郁闷了!

    从陈不才的无法再信用,他不禁深深地追念起了白黎。

    他想道:“那日为征虏所迫,孤不得已,把你杀了,白黎啊白黎,是孤对不住你!也是孤咎由自取!你若不死,今日孤也许还不至如此孤寂无助!”

    陈不才的声音再度响起,可能是因为令狐乐久时间的沉默,陈不才的声音显得有些忐忑和不安。令狐乐听他说道:“大王,天色晚了,池水凉了,要不先回宫去?”

    令狐乐心道:“池水凉,孤的心更凉!”

    正要回答陈不才,数人从院外进来,伏拜地上,齐声说道:“拜见大王。”

    令狐乐看去,见是几个宦官,带头的不是别人,可不就是王益富。

    王益富背着自己与莘迩勾搭此事,首先,令狐乐非是傻子,其次,令狐乐身边的近侍、宦官中,也是稍有如陈不才这样对其较为忠心之人的,换言之,他也是有几个耳目的,故他对之早有察知,平时也就罢了,恰好今日正为“亲政不得”而感到烦心,看到王益富,令狐乐登时便控制不住的火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恨恨地想道:“这老狗才!吃着孤的饭,去当征虏的狗!狗且知为主看家,他却是为征虏咬孤!当真是狗也不如!有朝一日,孤非要杀了他!”

    勉强掩住内心的怒火,令狐乐说道:“起来吧,有事么?”

    王益富恭恭敬敬地回答说道:“大王,快到觐见太后,服侍太后就寝的时辰了。小奴生怕大王忘了,因此特地过来,提醒大王一声。”

    “冬温而夏清,昏定而晨省”,这是为人子侍奉父母的日常礼节。唐室提倡以孝治天下,定西作为唐的藩国,自然也是重视孝道的。身为定西的王,在这方面,显然需给臣民们做表率,因而,“晨昏定省”的这套礼节,定西王室一向都是奉行不悖,严格遵守。

    令狐乐说道:“孤岂会忘了?”按住围石,起得身来,由王益富给他擦干了脚,穿回鞋履,便当头乃行,出闲豫堂,大步朝左氏的寝宫而去。

    陈不才、王益富等小跑着跟从其后。

    令狐乐走了几步,说道:“小宝,你今儿不是休沐么?别跟着孤了。你回家去吧!”

    陈不才说道:“大王,臣今日上午到家,已然洗沐过了。”

    “休沐、休沐”,休息沐浴。官员们通常五天一次的休沐,一来是劳逸结合,给官员们个休息的时间,二来,官员们平时在吏舍住,不便洗浴,也正是为给官员们一个洗澡沐浴的时间。

    令狐乐皱着眉头,说道:“让你回去你就回去,哪儿这么多废话!明儿你再来入值就是。”

    陈不才无奈,只好应道:“臣遵旨。”

    王益富一双小眼,滴溜溜乱转,偷偷地瞧了眼陈不才,又悄悄地窥了下前头的令狐乐,心道:“听大王的口气,陈不才好像是惹大王生气了?大王对这个陈小宝,一向可是喜爱得很啊!这是怎么了?陈不才是说错了话,还是办错了事?等伺候罢大王,稍晚我得细细问问老丁。”

    “老丁”,就是今天闲豫堂的那个值班宦官。

    却为何王益富不想着问令狐乐身边的其余几个近侍,而是打算要问老丁?

    原因很简单,还是前文所述的那个缘由,无它,宦官在本朝的地位实在是太过卑贱,那几个近侍便不说他们对令狐乐是否忠心,只凭他们好歹是士人子弟这一点,便王益富就是问他们,他们肯定也什么都不会说,甚至搭理他们都懒得搭理王益富。

    陈不才驻足停步,望着令狐乐、王益富等渐渐远去,暮色深沉,晚云压头,夜风挟寒,他在原地站了许久,末了,带着失落,带着“令狐乐亲政”的重重心事,他转过身,出宫去了。

    出宫之后,没有回家,陈不才直奔陈荪家。

    到了陈荪家,陈荪不在家,还在官廨。

    陈不才直等到月上东天,二更前后,陈荪才在一干从奴们的前呼后拥下,乘车回来。

    “阿父!”

    “小宝?你何时来的?”

    “不才今日休沐,本在家中,临暮时,得大王召,遂入灵钧台觐见,随后出宫,就来了阿父家里,那时天刚入夜。”

    陈荪展开手臂,几个婢女帮他脱去官袍,摘下头冠,给他换上了居家所穿的闲适大袍,随意地裹了方白帻,收拾停当,他上榻落座,叫陈不才也坐下,端起茶碗,抿了口水,润了润嗓子,说道:“这么说来,你等我等了两个时辰了。”

    “差不多。”

    “你是得了大王的召见,我是得了莘公的召请。亦是临暮,我本要下值还家之时,莘公遣了乞大力,到我廨中,把我请到了莘公府,商议公事,一直到刚才方散。”

    “何等公事,如此急迫?临暮相召,而居然等不到明天?”

    陈荪三两口喝完了茶碗的水,伺候於旁的婢女很有眼色,马上给他添满,陈荪继续一边饮茶,一边与陈不才说话,说道:“还真是一件急迫的公事,不仅急迫,并且重大。江左建康朝廷的使者今天下午到了我谷阴,告我朝知:皇太弟於日前登基了!”

    “皇太弟登基了?”

    “是啊。”

    陈不才惊讶之下,大大疑惑,说道:“新天子继位,却怎么已经继位了,建康朝廷的使者才到来说,没有提前告知我国?也好让我国遣使往贺啊!”

    陈荪叹了口气,说道:“提前遣使了!说来也是倒霉,这提前所遣之使团在走到巴西、汉中两郡交界处时,遇上了一股僚人盗贼。这股僚人是生蛮,不通唐话、不识唐文,哪里管这使团是从哪里来,是什么身份?结果把他们抢了个干干净净,亦杀了个干干净净!

    “因其已算是出了巴西郡,故而巴西郡的程勋、陈如海等军政长吏对此竟是不知,只当他们是已入汉中郡;而又因其还没有入到汉中郡内,只是刚到边界,我汉中的阴太守还没有接到他们要来的消息,故而对他们的遇袭亦是毫无所知。如此这般,直到小半个月后,还是陈如海在回阴太守的私信中,顺嘴问这使团的情况,问有无出境,是不是已过汉中了,阴太守才知此事,赶忙派人寻找、调查,乃才又知使团已亡此事。没办法,建康只好再派使来。

    “这来来回回的,足足耽误了快一个月,以是天子日前已然继位,建康之使今日才到。”

    “原来如此!这的确是件要紧的大事,莘公召请阿父,不知是怎么议的?”

    陈荪连喝了两碗茶,算是喉咙不再冒烟,放下茶碗,取丝巾抹去唇上的水渍,说道:“不但召请了我,张公、孙公等也都去了莘公府。议了得一个多时辰!做出了三项决定。”

    “哪三项决定?”

    “这三项决定都是明日便要下旨颁行的,告诉你也无妨。一个是,立刻遣高充作为主使,前赴建康,拜贺新天子登基;一个是,命令阴太守组织人手、兵力,对汉中境内的僚人、賨人、包括唐人贼寇,做一次大的清剿,并告喻阴太守,如果能与巴西郡的陈如海联手剿贼,则是最好不过;第三个嘛,就是传檄秦州唐使君,命他给攻打天水的部队,增派援兵。”

    陈不才愕然,说道:“前两个决定,自是理所当然,阿父,却怎么又有个传檄唐使君?”

    “哦,传檄唐使君,与建康使者的今日到来无关,是唐使君派人来王城禀报攻打天水郡的战况军情,他所派之吏也是今天刚到谷阴,因此,晚上议事的时候,就一并把之一起议了。”

    “阿父,天水郡那边的战况现下如何了?”

    陈荪说道:“小宝,你是知道的,我秦州对天水郡的进攻,打响於上个月的月中之时,打到现在,已经打了半个多月了。在策应南阳的守御这方面上,是起到了一定的作用,但是战果,不如战前朝中设想的乐观。”

    陈不才说道:“战果不如战前设想的乐观,这不是朝中决策的过错。本来依照朝中的推测,秦广宗在天水早已是日失人心,我秦州趁机攻打天水,必会马到功成,这个推测确实有理有据,是没有错的。问题是,怎么也没料到,蒲茂会於上月底时,把慕容瞻给派去天水!

    “阿父,慕容瞻虽亡国之胡,然其人知兵善战,慕容鲜卑之头号名将也,天水郡多了个他,我秦州对天水的攻势因之受挫,实亦不足为奇!”

    陈荪点了点头,说道:“蒲茂会这么信任慕容瞻,授任他做了天水郡的主将,这确是出乎了朝中的意料,征虏也没有想到这一点。也正是因了慕容瞻善战的名声,上次朝会时,便有兵部的吏员上书朝中,建议停止对天水的进攻,不过唐使君对此的态度,却是截然不同。”

    “唐使君是何态度?”

    陈荪说道:“唐使君今日到谷阴的使者,把唐使君的话,当面转禀莘公。唐使君说:‘慕容瞻虽鲜卑名将,然亡国之余,仅仗蒲茂之信,一来,难得天水秦军军心,二来,也会被秦广宗忌惮,彼军上下不能同心,是利在於我也!现我秦州诸营所缺之兵额,刚刚都已经补齐,河州郎将府既设,闻入簿籍的府兵,近已至两万之数,亦可助我秦州,当下之计,非只不可回撤,且宜增兵,再攻天水!慕容瞻先与贺浑邪僵持於兖,复为氐秦败於洛阳,岂不能胜者哉?今艾自度,可以败之!既败之,何以惩慕容瞻战败之罪,是蒲茂之将所为难也!’”

    陈不才细细思之,拊掌称赞,说道:“唐使君远虑卓见,所言甚是!”

    “所以啊,今晚就议定,同意了唐使君的建议,命他增兵攻打天水。”陈荪把今晚议下的几件大事说了,想起来问陈不才等他半天是为何事,就问道,“小宝,你等我半晌,可是有何要事?”

    陈不才说道:“阿父,大王今暮召见不才,突然问不才了一件事,不才思来想去,深觉不安,故是特来谒见阿父。”

    “大王问你什么了?”

    “大王问不才,太后是不是不愿还政於他。”

    陈荪面色陡变。

第三章 留身待将来 苦衷必清楚

    “大王是这样问你的?”

    陈不才答道:“是啊。”

    “你如何回答的?”

    陈不才答道:“不才什么也没有说。”

    “什么也没有说?”

    “是。”

    陈荪略微松了口气,说道:“什么都不说,就对了。”

    他之前只猜到了令狐乐也许会就“亲政”此事问陈不才些什么话,但却是没有料到令狐乐会问出这么直白的话来,心中不由想道,“大王也真是的,怎能贸贸然地问臣下这种话?就是亲信,这种话也不好随便问出口的啊!唉,虽然朝士颇有人言,说‘大王习儒好武,英气勃勃,有明君之相’,到底还是年轻,沉不住气,拿捏不住轻重啊!”

    他叮嘱陈不才,说道,“大王以后若再问你类似的话,记住,你一个字都不能说,切勿回答!”

    陈不才应道:“是,不才晓得。”

    他终是忍不住,问陈荪,说道,“阿父,对大王亲政此事,太后是怎么想的,说实话,不才也很纳闷。不才之所以没有回复大王的问话,一则固是因为大王的问话牵涉到了大王与太后的母子关系,不才作为臣下,不宜乱说;二来,实亦是不才也搞不清太后的意思!

    “阿父,你觉得太后是什么意思?莫不是,太后真的是不愿见大王亲政么?”

    陈荪蹙眉,教训陈不才,说道:“不才,我再三教你,为人臣子,需首重本分二字!你怎么还是糊涂啊?”

    陈不才赶忙下拜,说道:“不才愚钝,请阿父训示!”

    陈荪肃容说道:“太后是何意思,太后愿不愿大王亲政,那是太后的事。我等身为臣子,不可妄猜,做好自己的事,管好自己这一摊,你,把大王服侍好,我,把黄门省管好,这就可以了。非关己事,强行掺和,此为人臣者的大忌是也!……不才,我这话,你要牢牢记住!”

    陈不才却有不同意见,他说道:“阿父,大王亲政,事关国家,阿父与不才,同为国家之臣,这怎么能是不关阿父与不才的事呢?”

    “你我的确都是定西之臣,然就大王亲政此事上,你我的意见重要么?”

    “……不重要。”

    “谁的意见最重要?”

    “阿父日前已教知不才,这件事上,征虏的意见最重要。”

    “我且问你,现下是何形势?”

    陈不才答道:“包括氾宽等在内的朝野士人,外以氾宽为首,内以中台的右仆射氾丹为首,连日来,群起上表,请太后还政大王;太后、征虏,还有麴令、内史张监、黄门黄侍中、中台的左仆射孙公等,对此则都沉默无语,至今皆暂无表态。……阿父,这就是现下的形势。”

    陈荪说道:“麴爽何人也?张浑何人也?麴氏者,我定西军中之重镇也;张氏者,陇地之头等阀族也,可现而今,却就连他俩都还迟迟不肯表态,很明显,他俩这仍然是在观望时局,或者说,仍然是在等征虏的态度啊!……小宝,征虏不表态,麴、张亦噤声,我家虽定西之宿贵,然既非土著,军中又无子弟,你我父子,若於此时却竟然跳出,你觉得合适么?”

    “不合适。”

    “岂止不合适,是非常不合适!小宝啊,氾宽、氾丹父子领头上表,请太后还政大王,响应者众多,朝野舆论汹汹,他们的目标非是为逼太后还权,而分明是意在征虏!换言之,太后不过是个靶子罢了!……那么小宝,在征虏说话表态前,我家,你我父子就决不能乱置一词!”

    陈荪指了指案上的信匣,说道,“你知道么?我前天收到了氾宽的一封信。他在信中引经据典,洋洋洒洒,写了上千字,他具体都写了什么东西,我就不再给你复述了,总而言之,他是想让我也上表朝中,请求太后还政!我,没有回他的这封信。小宝,我没有回他的这封信,大王日后若要再问你什么,在征虏表态之前,我还是那句叮嘱,你要一如今日,把好你的嘴!”

    “是,阿父教诲,不才铭记在心!”陈不才一边应着陈荪的教训,一边难掩好奇,说道,“阿父,说到征虏的态度,阿父与征虏时常公事相见,对於大王亲政此事,征虏至今真的是一点态度都没有表现出来?阿父,征虏究竟是何心思?阿父可有看出端倪?”

    陈荪抚摸颔下,没有回答陈不才。

    他心中想道:“大王沉不住气,莘阿瓜却是真能沉得住气。我月来几次与他相会,每次我都暗中观察於他,他还真是若无其事,就好像根本没有氾宽、氾丹等人上书朝中,请求太后还政此事一样!言谈举止,与往日无有半点不同!……他究竟是何心思?我还真是有点看不透。”

    联系莘迩此前的做事风格,对付宋家也好,对付令狐京也好,都是谋定而后动,不动则已,一动就必致人死地,陈荪暗暗猜度,又想道,“自古权臣,主动让权还政者,几无矣!我看这莘阿瓜,只怕是不会心甘情愿,还政於大王的。他至今无有表态,莫不是在放长线、钓大鱼,暂且忍耐,而后等到氾宽、氾丹等等所有支持还政大王的人都露头以后,他一鼓荡之?”

    想到这里,更是坚定了现阶段,他们陈家绝对不能乱说话、乱表态的决定。

    ——然则说了,既然怀疑莘迩是在“引蛇出洞”,那么干脆现在就表态,表示不支持还政於令狐乐不就可以了么?却是陈家毕竟是令狐氏的乡党,陈家在定西的权势,从定西建国那一日起,就都是依附在令狐氏的王权之上的,所以当莘迩势大之时,陈荪可以暂避其锋,委曲求全,但要他彻底地、完全地改投到莘迩门下,放弃令狐氏,这却也是万万不可能的。

    管好自己的事,留此有用之身,以待将来,这,即是陈荪为陈家目前所定下的策略路线。

    陈荪的盘算且不需多说,却说莘迩。

    “放长线,钓大鱼”云云,陈荪对莘迩的这个推测,其实大错特错。

    莘迩向来讲究堂堂之阵,阳谋之策,哪里会有此等的“阴险恶毒”?

    甚至事实上,对令狐乐亲政这件事,莘迩本意来说,也是不反对的。他如果反对,早前朝臣上表建议给令狐乐完婚的这个请求,他当时就不会同意。他当时就已经看到,“完婚”的背后,便是“亲政”。“完婚”的请求他同意了,“亲政”此事,他又岂会反对?

    那么,莘迩为何不反对令狐乐“亲政”?

    原因很简单,首先,令狐乐早晚要亲政,这是不可避免的,除非莘迩现在“篡权窃国”,行那废君自立之举,可“废君自立”,在当前外部敌人强大,国内令狐氏到底立国已有数十年,民心尚有的背景下,显然是不可行的,其次,而随着令狐乐年岁的渐大,这一两年中,莘迩也清楚地看出来了,令狐乐急於亲政的念头是一天比一天强烈,如此,结合此两点,既是顺应变化,也是为了避免“君臣”间日后可能会因此出现的矛盾,令狐乐要亲政,就由之便是。

    只是话又说回来,令狐乐“亲政”,也不能是说“亲政”就“亲政”,一句“亲政”,一道诏书下来,莘迩所有手上现有的权力就都上交,他个人的前途命运,从此就要看令狐乐的喜怒,最重要的是,他个人的理想抱负,驱逐胡虏、光复中原等等,自兹就不再复提,从此以后,这些能否得以实现,就全要看令狐乐愿不愿意、或者其有没有这个能力,——这却是不成的。

    此外,还有一点,莘迩现下早非是当年的孤身一人,如唐艾、羊馥、羊髦、张龟、黄荣等等等等,还有曹斐、孙衍、张韶、索恭、北宫越等等等等,与他已是一党,互相同气连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令狐乐“亲政”可以,但亲政以后,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若是令狐乐重用“提请还政於他”的那一干“功臣”,如氾宽、氾丹诸辈,那唐艾等的权力、利益,势必会因之受到侵害,如何解决这个问题?这也是需在令狐乐“亲政”前,先处理好的。

    故是,对令狐乐亲政,莘迩虽然持不反对的意见,可却直到现下,还没有正式表态。

    表态也不难,但在其先,至少两件大事,需得提前办好。

    一件是,“征虏将军”的官职之外,再向建康讨要一个官职。

    一件是,令狐乐亲政无妨,但左氏不能就此失权。

    第一件大事,目前已有眉目。

    这件事,最初的提议者是羊髦,早在令狐乐大婚之前,他就对莘迩提出了这个建议。

    他当时对莘迩说道:“大王亲政,势在必行,不可阻也。然大王年少,无理政治军的经验,虽具英秀之姿,值此氐秦将独霸北地之时,内抚士民,外抗强虏,恐怕却还火候不足,会嫌稚,为国家计,为我定西的百万唐胡百姓计,髦窃以为,明公宜遣使建康,备述我定西国情,陈明公请为大唐戍边御胡之诚,如能求得诏命,使将军得督陇、秦诸州军事,则为善矣!”

    莘迩深觉羊髦此策不错,但放到具体的施行上,他认为会很有困难,因此那时回答说道:“卿此策固佳,奈何建康距我定西,远达两千余里,建康视我定西为不毛之地,甚轻视也,便是我遣使往赴,亦只怕建康朝廷会因不愿多事之故,而不作理会吧。”

    莘迩的担忧也很有道理。

    这件事,就这么暂时放下。

    后到了黄荣出使荆州回来,闻他说出“桓蒙遣人秘见程昼”此事的时候,羊髦认为机会来了。

    他再次进言莘迩,说道:“新君继立,依照惯例,是要大赦天下,广施皇恩的。明公,可趁新君继位,遣使往贺,献忠於新君的机会,向朝中提出这个请求了!”

    “景桓在荆州日,拒绝了相王的书召。建康已知景桓为我使荆,景桓复拒相王之召,而建康深惮桓荆州也,若因此之故,建康把我当做桓荆州之党,仍不允我请,计将安出?”

    “髦有一策,建康必会答允明公所请!”

    “何策?”

    “建康如把明公视为桓荆州之党,或不允明公所请,但如建康不把明公视为桓荆州之党呢?”

    “此话怎讲?”

    羊髦遂献上了他的计策,说道:“程昼,是建康朝中诸公所欲议立为储的,今桓蒙遣人秘往见之,表面上看,似是桓蒙同意了立程昼为储,然而桓蒙与建康朝中的关系,人尽皆知,他为何会不反对建康诸公提议的储君人选?以髦料之,只有一个缘故,便是桓蒙意欲借‘支持程昼’为条件,‘勒索’程昼,向他逼要好处!故此他‘密遣人’往去见之。

    “明公,建康与荆州本就已经互相猜忌,髦料之,程昼若果得登帝位,因了桓蒙‘勒索’此事,以后对桓蒙只能会是更加的‘忌惮’!

    “明公可以抓住这个机会,命使者暗中告诉程昼,解释说上次之所以黄荣会拒绝他的召见,是因为身在荆州,害怕桓荆州会因是发怒;然后,再代表明公,向程昼表陈忠心。

    “我汉中与桓荆州治下接壤,在程昼看来,大约他会以为明公足可成为除掉扬州等地之外,他制衡桓蒙的另一枚棋子。由是,明公的任何请求,程昼肯定就都会允可的了!”

    细细想了一想,羊髦的这番分析、这番话,很有道理。

    不过也有代价,那就是会不会因此搞坏了与桓蒙的盟友关系?

    羊髦又说道:“一则,氐秦已然独霸,桓荆州欲保荆州也好,欲北伐也好,孤掌难鸣,非得有明公相助不可;二来,桓荆州雄才大略,与将军惺惺相惜,明公苦衷,他必清楚,由此二条,莫说使者与程昼的所言所云,不一定会泄露於外,就算真的泄露出去了,桓荆州定也不会因此就撕毁与我定西的盟约!”

    莘迩品咂了一会儿羊髦话中的含义,心道:“士道这话说的,什么叫做‘惺惺相惜’?也就罢了,后头接一句‘我之苦衷,他必清楚’,此何意也!桓荆州挟荆自雄,怀不臣之心,难道在士道眼中,我也是这样的一个人么?”叹了口气。

    羊髦问道:“明公缘何叹气?”

    莘迩叹道:“士道啊,做人难!”

    羊髦一头雾水,莫名其妙,说道:“做人难?”

    “不说这个了。卿此策甚好,就按卿此策行之!”

    尽管定下了用羊髦之策,只是那会儿程昼还没有到继位的时候,因此计议虽然定下,使者没有立刻派出,也就是说,还没有正式的施行此策。

    又直到了今天下午,建康的使者到来谷阴,闻知了程昼居然已经登基的消息,事不宜迟,就在陈荪回到家里见到陈不才时,莘迩遂开始施行此策,已面嘱高充,令他次日便使往建康。

    ——所以说,这第一件事,现在是已有眉目。

    如果把第一件事,比作是“外”,得了建康“都督秦州等地军事”的任命,就可以虽然令狐乐亲政,成为真正的定西王,但陇州等地的军政实权,却还能够为莘迩所掌;那么第二件事,左氏不能失权,就可比作“内”。只有外,没有内,是不牢靠的,非得内外俱有,才最稳当。

    然而,第一件事,现下已有办法,已开始施行,第二件事,莘迩却是尚无定计。

第四章 虎父无犬子 下策不得已

    如果是胡人,其实倒还好办。

    用后世社会学的观点来讲,如前文所述,鲜卑这样的胡人部族社会现在正处於一个从母系到父系,父系已然占据主导地位,然而母系尚有大量残余的时期,故而在娘家部落的支持下,部落主君的母亲、妻妾往往都可以名正言顺地参政,并且在其部族中拥有较为强大的影响力。

    可是唐人的社会早过了这个阶段。

    因是,令狐乐如果亲政,如何才能使左氏,作为他的母亲,既合乎唐人的礼制规章,同时又不失权?这还真是一个难题。私下里,莘迩也曾与黄荣、张龟议过此事,黄荣、张龟对此亦无良策。一时无有良策,也只好暂且把之搁置。反正向建康朝廷讨要军权此事,目前也是刚刚着手去办而已,等到这件大事办下之后,再说左氏这事亦不为晚。

    与陈荪等在莘公府议定下那三件事后,莘迩送走陈荪等人,在魏述、乞大力等的扈从下,车辗静街,沐初秋清月之光,自己也回家去了。

    到了家中,已二更天后,莘迩没有惊动睡下的令狐妍,儿子没有跟令狐妍一起睡,专门给他找了个乳母,到这乳母的住房中,刚好儿子睡了一觉醒来,闹着吃奶,莘迩便逗他玩了起来。

    乞大力跟着莘迩一起入的房中。

    却这厮,眼悄摸摸地往那乳母胸前看了再看,嘴中啧啧称赞,说道:“明公,公子与公长得是真像!剑眉朗目,英俊不凡!果然虎父无犬子!过不了几年,等公子长大,咱这定西,可就要又多一位英豪俊杰!”

    莘迩往儿子的脸上瞧来瞧去,只见小家伙因为还小之故,眉眼未开,脸上皱巴巴的,莫说像谁,是像自己多些,还是像令狐妍多些,现下都还根本看不出来,就“英俊”二字,也压根是无从谈起,不说“丑”,已是不看僧面看佛面,敬重莘迩三分面子了。

    莘迩笑道:“大力,你慧眼如炬,眼神真是不错。”

    “小人哪敢称慧眼如炬,这双眼,也就马马虎虎吧,比明公差得太远了!”

    莘迩说道:“你何止慧眼如炬,两只眼,我瞧你都能打起灯笼了!怎么?我把她送你如何?”

    “把谁送给小人?”乞大力转过眼来,发现莘迩正似笑非笑地瞅着自己,醒悟过来,知道是莘迩发现了他在偷看乳母,赶忙讪笑赔罪,说道,“明公,小人胡夷,没有那么多的花花肠子,胸中唯直心一枚!见到美好的事物,顺应本心,遂不觉多看了几眼!请明公恕罪。”

    “‘顺应本心’。大力,你自与老傅结为连襟之后,我闻你隔三差五就去寻他喝酒,果是近墨者黑么?谈吐日渐不俗啊。只凭此四字,你已可涉谷阴的清谈圈子了!”

    乞大力大喜,说道:“真的么?明公!”

    “不假不假。下次老傅再邀人清谈,你大可主动请求参与。”

    “好,好,小人一定主动请求!”

    门外一人探了个头进来,莘迩看去,见其束辫,穿着胡风的窄袖小袍,是个胡女,乃秃发摩利屋中的一个小婢,是跟着秃发摩利从鲜卑秃发部配嫁过来的,心知定是摩利听他回来了,故遣此婢过来找他。

    议了一天的事,莘迩也觉疲惫,便不再戏弄乞大力,又再逗儿子玩了片刻,伸了个懒腰,示意那乳母可以给儿子喂奶了,顾与乞大力说道:“夜色晚了,你就在我家对付一夜吧。”

    “诺。”

    与乞大力出到室外,乞大力自在莘家仆役的引领下,去客舍休息,莘迩则去摩利房中。

    莘迩现下一妻两妾,刘伽罗、令狐妍都已有生产,唯摩利后来者,至今肚子还无动静。

    回娘家的时候,摩利的父兄,包括秃发勃野没少问她这事儿,摩利亦是着急,这一夜,不顾莘迩疲倦,她把那诸般骑射之外的技艺拿出,直累得莘迩次日睡到天大亮才起,中间种种,不必多叙。

    却这日朝会,莘迩把与陈荪等议定的那三事,亲自一一上奏左氏。

    左氏听了,照例无有异议,一概批准允许。

    前两件事,第一,任高充为正使,马上使往建康,拜贺程昼继位,第二,令汉中太守阴洛,争取与巴西郡的陈如海联兵清剿境内及两郡交界地带的僚人、賨人、唐人寇贼,都则罢了,到了第三件事,即传檄唐艾,命他增兵攻打天水郡时,呆坐王座半晌无言的令狐乐突然开口。

    令狐乐说道:“孤听说慕容瞻被氐主蒲茂派去了天水郡,是么?”

    莘迩恭敬地答道:“正是。回禀大王,慕容瞻是上月月底的时候,到的天水郡。”

    “慕容瞻是慕容鲜卑的宗族,孤闻其自十四五从军领兵以来,到现在为止,凡三十余载矣,几无败绩,号称慕容氏之战神也。莘公,孤对这个慕容瞻十分的好奇。”

    莘迩心中想道:“大王忽然说对慕容瞻十分好奇,是什么意思?难不成,他又想‘亲征’?”神色不变,从容说道,“大王如是对慕容瞻好奇,臣以为,可以传王令於唐艾,命唐艾生擒慕容瞻,献与大王。待其被递解到王城后,大王想问什么,就随便问他便是。”

    令狐乐笑道:“慕容瞻,北胡之善战者也,唐艾虽我定西名将,生擒慕容瞻,怕也不易吧?”

    “慕容瞻若真如传闻中那般战无不胜,魏岂会亡?他又岂会成氐酋蒲茂之阶下囚?蒲茂用之,如挥猪狗?无非一个亡国之奴,徒有虚名!大王只要令旨到秦州,唐艾必能把他擒来献上!”

    莘迩这几句话,语气轻描淡写,品味其意,却充满了“王霸之气”,令狐乐看着他弯腰屈身,捧笏对答的恭谨外貌,耳闻此与他这现下之身形姿势却意味截然相反的话语,一时哑然。

    “大王?”

    令狐乐回过神来,笑道:“这道王令,倒不必下。莘公,孤想说的是,孤对慕容瞻十分好奇,借着这次他到天水郡,与我王师对垒的机会,孤寻思派个近侍去秦州,为孤看一看他,可好?”

    莘迩心道:“派个近侍?”问道,“敢问大王,欲遣何人?”

    “王益富。”

    莘迩心头微微一跳,本来以为令狐乐说的这个“近侍”,十之**应是陈不才,却是万万不曾料到,令狐乐居然会说出了“王益富”,莘迩顿时心中不由想道:“大王怎么会想派王益富?”

    令狐乐说道:“莘公,公看可以么?”

    一人出班,进言说道:“大王,王益富是个阉宦,阉宦怎能担此重任?臣以为,不可!”

    说话之人是黄荣。

    令狐乐说道:“孤不是叫他去监军,也不是让他去领兵,只是叫他去秦州,代孤看一看,慕容瞻究竟是个何许人也。侍中放心,他到了秦州后,军事也好、政事也罢,孤是绝不容他乱掺和的!直白点说吧,孤就是用他做双眼,如此而已!”笑问莘迩,说道,“莘公,可乎?”

    莘迩尽管没有抬头,从令狐乐的话语语气中,也能感受到,令狐乐此时的笑容,定是虽展笑颜,难掩其内心之虚。尽管一时没弄明白令狐乐为何会想派王益富去秦州,但令狐乐的这个“请求”,绝非是“无理的请求”,莘迩没有理由反对,便恭声答道:“悉从大王旨令。”

    令狐乐大喜,松了口气似的,一直握紧於袖中的拳头,至此松开,生怕莘迩反悔似的,赶紧投目左氏,说道:“阿母,要不要今天就下令旨,叫王益富明天便去秦州?”

    左氏笑道:“好啊。”

    河州新设,河州的州郎将府也是新设,新官上任的河州州郎将府府主张道岳,工作热情很高,办事雷厉风行,正如唐艾所说,短短的时月之内,他已就在河州、即东南八郡拣选出了两万人的府兵数额,并且这个数额,每天都还在增长中。就在前天,张道岳刚又报到中台兵部了一次河州府兵的近况,包括人数、训练计划等等。

    底下来,中台兵部的兵部尚书张僧诚就此事上书,开始奏禀左氏。

    坐在左氏身边的令狐乐,表面上看似在认真地听张僧诚奏报,而其脑中,实已走神。

    他想道:“果如宋后所料,莘公真的答应了孤遣王益富去秦州!虽然王益富早晚还会回来,但至少一两个月里,孤不会再看到他了!终於算暂时摆脱掉了这个吃里扒外的家贼、狗奴!秦州正在打仗,这狗贼到了秦州后,最好再叫他吃上些苦头,方能略出些孤的气!

    “说来宋后虽非孤母,孤往日与她於情意上,也淡淡的,除了晨昏定省以外,几无见面,然却不意在孤亲政的此事上,宋后竟是比母后还更亲向着孤!知道王益富是莘幼著的人,便帮孤想出了这么个主意,将之打发到秦州去!

    “宋后对我说,宋鉴过几天要来王城,等到了王城,他会求见宋后,孤若有暇,可以见一见他。宋鉴是宋闳之子,氾宽已上书请还政於孤,宋闳至今尚无音响,孤却是可以见见这个宋鉴,看看宋闳到底是何心意!……若是宋闳也希望还政於孤,宋、氾者,我定西士流之望也,外有宋闳、氾宽为孤造声势,内有氾丹为孤呐喊,则孤亲政此事,或许指日可待矣!”

    想到这里,心情兴奋,令狐乐松开的拳头,不禁又在袖中握紧了。

    朝会散了,莘迩出宫。

    回到莘公府,才发现黄荣、张龟的坐车跟在后头。

    莘迩唤他两人入府。

    进到府中,登入堂上,三人分主次落座。

    黄荣说道:“明公,今天朝会上,大王突然提起派王益富去秦州,这件事,荣越想越觉可疑!”

    “哪里可疑了?”

    黄荣掐着胡须,费力思考,说道:“具体哪里可疑,荣说不上来,但荣感觉如此!”

    “……长龄,你不回你的官廨,跟我车后,来我府中何事?”

    张龟答道:“龟有一事须禀明公。”

    “何事?”

    张龟说道:“龟安排在宋闳乡中的眼线,於今早朝会前,送来了一份密报。”

    “什么密报?”

    “说宋鉴昨天离乡,观其行程方向,似是朝王城而来。”

    莘迩微微皱起眉头,说道:“宋鉴又来谷阴了?”

    “是。”

    “他这次来谷阴,是为何事?”

    张龟答道:“还是说有家信送呈宋后。”

    “上次也说是送信,这次又说是送信。一封家书,谁送不可以,非得需要他这个宋闳之子,宋氏大宗之裔,来来回回的亲自跑个不停么?……这宋鉴也真是的,就不会想个别的借口?”

    张龟也不知是无话可答,勉强寻话回答莘迩,又或是真心之用言,又或讽刺之语,说道:“明公明鉴,宋鉴向来是为士林誉为仁厚君子的,或许他是真想不出别的借口吧?”

    “罢了!长龄,你安插在宋闳、氾宽乡里的眼线,没有被他们察觉吧?”

    张龟答道:“安插在宋闳乡里的眼线,龟用的宋闳乡中当地的一个里长;安插在氾宽乡里的眼线,龟用的是氾家所在之县的县寺里的一个主簿。此里长、主簿,皆其本地土著,不是外来之人,且那主簿之族,与氾家还有点姻亲关系,沾亲带故的,宋、氾两家,必不会察觉。”

    莘迩叹息说道:“按理说,宋、氾两公,皆我陇名士,宋、氾两家,皆我陇名族,宋、氾二公,今虽致仕在家,咱们仍理当礼重才对,却行此下策,也是迫不得已!”交代张龟,说道,“长龄,此事切莫外传。你於宋、氾乡里安插眼目此事,只我等三人知晓即足!”

    张龟应道:“明公放心,龟晓得。”

    莘迩瞧向黄荣。

    黄荣还愁眉苦脸,龇牙咧嘴的,在琢磨令狐乐究竟为何会突发奇想,遣王益富去秦州这件事。

    莘迩也觉此事可疑,但也猜不出缘由,猜不出,就且放下,便与黄荣说道:“景桓,你不要再瞎想了。大王好奇慕容瞻,想派王益富去看一看,那就叫王益富去看!你跟着我车,来到我府,也是巧了,正好有件事,我本还没想好叫谁去办,就交给你去办吧!”

    黄荣问道:“敢问明公,是何事也?”

    莘迩说了一句话出来,黄荣失色,从来不推辞任何莘迩所给之任务的他,这时却现为难。

第五章 一甲换百胡 益富到秦州

    莘迩打算交给黄荣办的事,其实也不是特别难办之事。

    柔然可汗匹檀,派了个使者来到谷阴,祝贺令狐乐大婚。这使者不是别人,便是投到柔然为臣的唐人寒士巩凤景,此外还有个副使,是柔然胡人。他两人来了之后,至今未走,不走是因为他俩之此来谷阴,除掉代表匹檀,恭贺令狐乐大婚以外,还有两个任务。

    这两个任务,都是匹檀交给他两人的。

    一个任务是,作为恭祝令狐乐大婚的回报,匹檀要求他俩,必要从定西朝廷要到足够的好处。

    匹檀在送行他俩之时,给他俩说道:“唐人自诩礼仪之邦,……老巩啊,‘礼尚往来’是你们的话吧?我们草原上的胡人也有谚语,说‘得赠一头羊羔子,得有两囊酪浆还送’。你俩这回大老远的,跑去到谷阴,专程给定西王祝贺大婚,不能白跑一趟。不拘甲械、绸缎、金银,总之你俩都得给我带回来些!最好能再带回来百十善於冶铁、铸造军械的工匠。甲械、绸缎、金银和工匠,你俩若能给我要来,我定重赏;若要不来,你俩也别回来了,就在谷阴待着吧!”

    一个任务是,匹檀并要求巩凤景,争取把鸠摩罗什带回柔然。

    却是说了,鸠摩罗什与柔然八竿子打不着,匹檀无缘无故的,怎么会想要鸠摩罗什去柔然呢?原因说也简单。细细讲来,还真不是“无缘无故”。之前本来就有过一些西域、定西的僧人北入柔然,传播佛法,换言之,佛教在漠北的草原上,本来就已有不小的影响力了,去年释圆融到了柔然,此僧的佛学造诣不低,同时其人又尚武多力,故遂颇得匹檀及柔然部分高层贵族们的礼敬,——匹檀这回遣使来贺令狐乐大婚,如前文所述,其实听从的便是释圆融的建议,却也因此之故,匹檀竟是不由寻思,一个释圆融就这般了得了,则而下那位名闻远近,号为定西神僧,人皆传言其有预言灵验之能的“鸠摩罗什”,又该是怎样的神通广大,佛法精深?当此柔然外患内忧,风雨飘摇之际,若能把鸠摩罗什弄到他的身边,为他预言未来,出谋划策,岂不善哉?於是,即就下了此一个叫巩凤景,争取把鸠摩罗什带回柔然的命令。

    匹檀交给巩凤景的两个任务,第一个任务中的一半,便是向定西讨要绸缎、金银,巩凤景已然完成,而且完成得很顺当。

    莘迩爽快得答应了他的请求,同意给他绸缎五百匹、金五十斤、银三百斤,作为答谢匹檀遣使来贺的回礼,——这些回礼虽然不重,好歹也算是完成了匹檀的命令。

    但第一个任务中余下的一半,即甲械、工匠,还有第二个任务,请求鸠摩罗什去柔然此事,令狐乐大婚已经过去一个月了,巩凤景至今,却还是迟迟地没有能够将之完成。

    也不知是因匹檀“若要不来,你俩也别回来了”这话之缘由,还是巩凤景性格执着,尽管几次当面提出这几个请求都被莘迩拒绝,然他却是锲而不舍,反复求见,再三提请。

    搞得莘迩现下是不胜其烦。又那巩凤景,毕竟是匹檀的使者,现下蒲秦已独大北地,说不定什么时候,定西还是需要柔然相助的,故而虽烦,莘迩却又不能翻脸撵人。

    就在昨天,巩凤景又到莘公府外求见,莘迩没有见他。可总躲着不见亦不是办法,就趁着今天黄荣来的机会,莘迩决定把赶走巩凤景的活儿交他去办。

    话说回去,这件事说来,无非就是赶个人走而已,确然非是什么特别难办之事,但巩凤景的执拗、搅缠之名,直白点,也就是死皮赖脸之名,而今在谷阴王城已经传开,黄荣亦是略有闻之的,因心知,在不能口出恶言、硬赶的限制下,这事儿实也难办,故此不免脸现为难。

    “明公,这事儿……”

    “怎么?这点小事,卿都不愿为我分忧么?”

    莘迩这顶大帽子压下来,黄荣无话可说,只好应道:“荣岂敢!愿为明公分忧。”

    “这巩凤景三天两头地求见於我,见他吧,他说个没完没了,不见他吧,他能在府门外头等上一日,着实令我头疼,这些也就罢了。关键是从他来我谷阴的那些柔然胡人,成日没事,光着个膀子,或提刀挟弓的,在我王城内外转来转去,彼等粗野难驯,且与城内外的我唐胡百姓言语不通,连日间,不是与城中民户打架斗殴,就是被城外牧场的牧民告他们偷射羊畜,……景桓,再不赶紧把他们清理走,只怕咱们好好一座谷阴王城,就要被他们闹翻天了!

    “你事不宜迟,今天就召见巩凤景,明明白白地告诉他,工匠、鸠摩罗什,我是不可能给他的,就算他在咱们谷阴住到明年,我也不可能答应给他。

    “不过为了尽快赶他们还柔然,甲械这块儿,你可以许他些许。强弩、具装不可给之,余下的,你酌情许之罢,限在十套之内。”

    黄荣问道:“十套之内?”

    “不错。”莘迩摸了摸短髭,想起数日前乞大力蹦出来的一句话,沉吟稍顷,心道,“大力那办法,倒是可以用用,若能得成,亦算可稍增我定西之民口矣。”说道,“巩凤景如欲多要甲械,你告诉他,也非不可,但咱们定西的甲械也不是大风吹来的,须得有个条件,便是甲械不能白给,一套甲械,需以胡奴百人来换。”

    黄荣初不解莘迩之意,说道:“明公,一套甲械需以胡奴百人来换,此何意也?”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甲械可以再给他,但每给他一套甲械,他都需得给我定西胡奴百人。”

    黄荣心道:“一套甲械,换胡奴百人。明公这不是送,是在用甲械买人啊!……一套甲械,胡奴百人,巩凤景肯定是应承不下来的,然那匹檀,却会同意么?”答道,“诺。”

    忧色忡忡,压力倍大的出了莘公府,当天下午,黄荣果真遵从莘迩的命令,召见巩凤景。

    黄荣是黄门省的两个主官之一,三省六部之主吏也,当然是不可能纡尊降贵,亲自去宾舍见巩凤景的,只会把巩凤景召到黄门省见。

    巩凤景髡头小辫,穿着柔然胡人惯穿的羊皮褶袴,入到黄门省,到了黄荣的公堂外。

    府吏通报,黄荣唤他入内。

    巩凤景入内拜倒,用华语,说道:“外臣巩凤景,拜见黄公。”

    “起来吧。”

    巩凤景起身举目,这才忽然看到,堂内不止黄荣一人,就在黄荣的主坐下首榻上,还坐了一人,面色清癯,长须飘逸,乃是中台礼部的礼部尚书傅乔。

    巩凤景说道:“傅公,你老也在啊。”

    “是啊,我也在。”

    “黄公、傅公,不知二公召外臣入见,是为何事?”

    黄荣说道:“傅公,你来说吧。”说着,埋首案上,做出似处理案牍之状。

    傅乔说道:“好。”与巩凤景说道,“没什么事,就是想告诉你一声,护送你们离境、北返柔然的太马甲骑,已经准备妥当,明天即可启行了。你们今天抓紧收拾一下,明午动身,如何?”

    巩凤景说道:“护送外臣离境、北返柔然的太马甲骑已准备妥当?明午动身?”

    “是啊。”

    巩凤景说道:“傅公,你是不是误会什么了?”

    “我误会什么了?”

    “外臣等尚未提出请求还国啊。”

    “你们还未提出请求还国?”

    “是啊,外臣尚未提出。”

    傅乔看向黄荣,说道:“黄公,他说他们尚未提出请求还国。”

    黄荣“啊”了一声,抬起头来,说道:“什么?”

    “巩使说他们尚未提请还国。”

    黄荣问巩凤景,说道:“你们还没请求还国?”

    巩凤景说道:“是啊,外臣等尚未提请还国。”

    “哎呀,这必定是哪里出错了!我却怎么听说你们已然提请还国了?”黄荣故意停顿一下,没有等来巩凤景的接腔,见他一脸“我已经猜出你在搞什么名堂”的样子,无可奈何,只得收起了装模作样,索性直言开口,说道,“巩使,你们到我谷阴已有多久了?”

    “一月有余。”

    “巩使,你从你家可汗之令,代表你家可汗,来我定西,祝贺我王大婚,我定西朝廷上下,对此都很高兴。却我有一事不解,想请教足下。”

    “黄公请说。”

    “我王婚毕已有一月,巩使,你却为何还耽搁不返?现已七月,入秋了啊,巩使,你久在北地,应当知晓,陇州也好、漠北也罢,冬雪都比中原来得要早,再过两三个月,可能就要下雪。雪一旦下,到的那时,道路若封,巩使,你这回程之路,只怕就不好走了吧?”

    巩凤景说道:“好教黄公知晓,非是外臣不知陇地雪早,不知道路若为雪封,则外臣等还国难行,实是外臣向贵国提出的几个请求,贵国到今还没有给外臣答复,外臣就是想回漠北,现下也走不成啊!”

    “你提的请求,莘公不都应允了么?”

    “莘公应允的只是锦缎、金银之赠,甲械、工匠之求,莘公尚未答允,我家可汗仰慕贵国神僧鸠摩罗什之名,盼贵国能遣鸠摩罗什入我柔然传道此请,莘公也还没有答允。”

    黄荣说道:“巩使啊,非是莘公不允。不是已经给你解释过很多遍了么?甲械这一块儿,我定西连年与氐秦交战,自用尚且不足,如何能够再送给你们?

    “工匠、鸠摩罗什这两者,莘公已经帮你问过了,虽然莘公许下重赏,可没有一个工匠肯远赴漠北;鸠摩罗什说他最近身体不好,尽管很想去漠北宣扬佛法,但是身体情况不允许,他说等他身体稍好以后,一定会去你们漠北一趟的。……巩使,事情就是这样,况且锦缎、金银不是非但已然许你,且早就还已给你备好了么?你又何必这般不识变通,执拗如是呢?”

    巩凤景说道:“使命未成,外臣不敢还国!”

    “这样吧,我请莘公手书一封,述说未能允你家可汗甲械、工匠、鸠摩罗什此三请的缘故,你回到漠北后,呈给你家可汗阅看,可好?”

    巩凤景说道:“使命未成,外臣不敢还国!”

    “巩使啊,你的使命怎能说是未成?你来我定西,首先是贺我王大婚的,这是你的正式差事,对吧?你不是已经圆满办成了么?并则,求以锦缎、金银为回礼此事,你不也已办成了么?”

    巩凤景说道:“使命未成,外臣不敢还国!”

    “巩使!”

    巩凤景说道:“使命未成,外臣不敢还国!”

    黄荣、傅乔对视一眼。

    傅乔心道:“不过送了两匹马,百头羊给我定西作为祝贺大王大婚的贺礼,却就想得到又是甲械、又是工匠,那么多的回报,不给便胡搅蛮缠,不可理喻,真蛮夷也!”

    正腹诽间,傅乔发觉黄荣似乎面色不善,担心黄荣会再叫他出头说话,他虽礼部主事,然对此等蛮夷,唯望可敬而远之,因赶忙收回视线,不再去看黄荣,垂目而下,却是闭目养神也。

    他听见黄荣说道:“允了!”

    巩凤景说道:“使命未成,外臣不敢……,啊?什么?”

    “允了!”

    “允了?”

    “是啊,莘公已经允了!”

    “当真允了?”

    “允了!”

    巩凤景大喜,说道:“黄公此言可真?”

    “骗你作甚?”

    巩凤景喜不自胜,说道:“那可真是太好了!外臣总算完成了我家可汗的令喻,不辱使命矣!”

    “莘公表请我王,赐你了中城宅院一处,允你在谷阴住下了。”

    巩凤景愕然,说道:“什么?”

    “赐你了中城宅第一所,你啊,想在我王城住多久,便随你住多久罢!”

    “可是?”

    “要么你就住下,要么你就还漠北去,巩使,除此二事外,我别无余事与你说了。”黄荣拂袖起身,不管巩凤景瞠目结舌,自顾自扬长出堂。傅乔慌忙收起了养神的嘴脸,也赶紧离开。

    对付不讲道理的人,大概只有以不讲道理回应,才是上策。

    巩凤景在谷阴城又磨了几日,见终是无望讨得工匠、鸠摩罗什,末了,乃於黄荣在锦缎、金银之外,再给他了甲械十套之后,带着那群柔然胡人,满载而归,出城北上,还漠北去了——“如欲再要甲械,须以百胡换取一套”,这件事,黄荣对巩凤景说了,巩凤景确是不能做主,这桩买卖到底能否做成,还得等他回到柔然的汗庭,由匹檀决定。

    就在巩凤景等北还柔然的前两天,王益富奉旨出京,正与巩凤景回柔然的路途方向相反,南下秦州而去。一路行速甚快,数日后,到了秦州州治所在的襄武,才入州府,就一道要紧重大的消息,被王益富闻知。

第六章 造谣的高手 不如取别地

    消息是:东南徐州的贺浑邪举兵自立,叛了氐秦,自号大赤天王。

    ——“天王”也者,这个词於前代时不多见用,近代以来,五胡入侵中原以后,特别是割据了一方的胡酋、胡主们,却往往会在尚无资格称帝的时候,选用此词先做个自称。

    如那氐秦的胡主蒲茂,现下就是自称天王。却为何这些胡酋、胡主,会不约而同地选择此词作为彼等自立的自称呢?两个缘由。一则,这算是华夏之传统,战国时,诸侯皆称王,遂尊周王为天王,以正君臣名分,是唐人知天王涵义;二来,胡人亦能知天王意,胡夷诸族俱皆敬天,匈奴人便自称“天子”,天之子也,那么胡人的百姓是天之子,主君当然就是天王了。

    襄武县,州府,堂上。

    故南安都尉曹惠,走通了曹斐的门路,已然高升去到河州,做了河州郎将府府主张道岳的副手,现下的南安都尉是马辉。马辉本归武都太守张道崇节制,因在前次策应唐艾等迎战蒲獾孙、秦广宗部的佯攻天水郡一战中立下了军功,得唐艾举荐,遂乃接替曹惠,是刚继任不久。

    马辉挠头说道:“督公,贺浑邪叛秦是在督公的意料之中的,辉自到襄武,之前已是几次听督公说过,这贺浑邪怕是早晚会要叛秦。他如今果是叛於徐州,也就罢了,却末将有个疑惑。”

    ——马辉的驻地是在南安郡,但自唐艾开始攻打天水郡后,他就率兵到了襄武,从战於其左右,所以他有“自到襄武”云云此话。

    唐艾问道:“什么疑惑?”

    “他为何自号大赤天王?‘大赤’是什么意思?”

    贺浑邪自立,自号大赤天王的军情是刚传到襄武,贺浑邪为何自号“大赤天王”,唐艾也不知其故,但这难不倒他,他略抚须想了下,便回答马辉,猜测说道:“贺浑邪叛的是伪秦,伪秦以金为德,克金者,火也,而火色为赤,其自号大赤,我想,或是因此缘故吧?”

    马辉“哦”了一声,挠头的手往下滑到脸颊,又挠了挠脸,说道:“原来如此!末将还以为……”

    “你以为什么?”

    马辉一本正经地说道:“以为他这个‘赤’是‘赤条条’的赤,‘大赤’者,大家一起脱光,**相见,集於一堂的意思呢!”

    堂上诸人轰然大笑,便是唐艾,怔了下后,亦不觉失笑。

    一人说道:“胡夷,禽兽之属也!羯人残虐,几无人性,更是禽兽之类。马都尉误以为大赤是他们一起脱光之意,此正所谓沐猴而冠、跳梁小丑是也,倒也十分合适,很有道理!”

    说话此人面黑形瘦,坐姿挺拔,是宁远将军、南安太守郭道庆。

    郭道庆话音刚落,一个激昂的声音响起。只闻这声音叫道:“督公,贺浑邪终於举兵自立了!这是件大好的事啊!贫僧愚见,我军克取天水郡的时机,到了!”

    这声音实在太过响亮,堂中众人的耳朵都被震得轰轰作响。

    众人看去,说话的是个和尚,不是旁人,正是姚桃的旧部、今降了定西,前被莘迩召到谷阴,唐艾用兵天水之后,又被莘迩遣回陇西,以给唐艾充个谋佐之用的江左僧人释法通。

    马辉掏了掏耳朵,皱眉说道:“和尚,你叫唤得也忒响了吧?耳屎都给我震出来了!”

    释法通起身离榻,朝着马辉等行了罗圈揖,放低声音,赔笑说道:“是贫僧太过激动,一时失态,惊动了公等,还敢请公等恕罪。”

    马辉问道:“你激动什么?”

    释法通转正身子,朝对唐艾,合什胸前,说道:“督公,我军进攻天水郡此战,从上月中打起,打到现在,已经打了半个多月了。明公用兵如神,声东击西,诈攻始昌,而实击新兴,把秦广宗耍得团团转,本来打新兴县的这场仗,攻势顺当,我军已将克此县!却忽慕容瞻引鲜卑步骑五千,被蒲茂调派到了天水。

    “慕容瞻此人,偌大的声名在外,结果不料竟如个缩头乌龟,一意避战,他到天水、到新乡以来,守营而已,任由督公搦战,他拒不战也。从那以后,我军的攻势就被迫受挫,战斗至今,而依然不能破其营垒,不得不与之对峙於新兴城郊,僵持不下。

    “督公,不瞒公说,贫僧为此,那可是茶饭不思,寝食不安!”说到这里,释法通合什的双手分开,右手成拳,左手成掌,猛然一击,发出了一声清脆之响,随之,他眉飞色舞,喜不自胜地说道,“然就在此时,贺浑邪举兵自立!明公,这岂非是天助我王师?一定是佛祖感念到了贫僧的心诚,所以把这个足以扭转目前局势,使督公一举可得天水的机会,於这时放到了督公的面前!一想到天水马上就将归入王土,督公大功将立,贫僧委实是欢喜难以自制!”

    马辉问道:“什么‘佛祖感你心诚’?和尚,你究竟在说些什么?”

    “贫僧在说的,就是贫僧适才所言啊。”

    马辉说道:“你适才所言,又说‘我军攻取天水郡的机会到了’,又说‘这个足以扭转目前局势,使督公一举可得天水的机会,於这时放到了督公的面前’,却你啰啰嗦嗦了半晌,到底这个‘机会’是什么,督公怎么就‘一举可得天水’?我怎么没有听明白?”

    释法通说道:“都尉,贫僧说的这个‘机会’,就是贺浑邪叛秦自立!”

    马辉不解其意,疑惑说道:“贺浑邪远在徐州,他叛不叛伪秦,他自立不自立,与我军攻天水郡有何干系?……和尚,你是说贺浑邪今叛,蒲茂必会遣兵平之么?可贺浑邪叛於徐州,就算蒲茂欲平其乱,蒲茂亦只会调河北、河南的部队去打他,难不成,你这和尚还觉得,蒲茂会不辞千里,调关中的秦军,远去徐州打仗么?这显然是不可能的!”

    释法通解释说道:“在非必须之时,秦主蒲茂当然不会调关中的驻军去徐州平乱,但请都尉想上一想,贺浑邪与慕容瞻一样,俱是伪魏之旧臣,今贺浑邪降而后叛,那么氐秦朝野上下,会不会因此而疑心猜忌於慕容瞻?会不会因此而担心慕容瞻,亦会叛乱,与贺浑邪响应?”

    马辉稍微明白了释法通的意思,迟疑说道:“和尚你是在说?”

    “贫僧是在说,恐怕过不了多久,慕容瞻就会被蒲茂召回咸阳了!秦广宗,无能之将也!只要慕容瞻被蒲茂调回,而同时,蒲茂的主要精力肯定也会被贺浑邪的反叛自立给吸引过去,如此,那这天水郡,我军不就唾手可得了么?督公的天大功劳,不也就轻易得立了么?”

    忆及自己被擒成俘的“悲惨经历”,“秦广宗无能之将”这几个字,释法通说的当真是情深意切,称得上肺腑之言。

    郭道庆不赞同释法通的意见,说道:“不然。”

    释法通马上收起兴奋之貌,合什弯腰,恭恭敬敬地向着郭道庆行了一礼,再度放低声音,说道:“府君以为贫僧所言谬乎?贫僧愚钝,敢领教府君指正!”

    郭道庆说道:“慕容瞻自降氐秦以今,深得蒲茂信用,蒲茂先授给他公侯、将军伪号,继任他以司隶之伪职,现又迁他三品伪将军,令之主持天水军事,便是氐秦之伪秦州刺史秦广宗,在天水这个战场上,亦得听其号令,……蒲茂对慕容瞻之信任,无可复加之矣!他不见得会因为贺浑邪叛乱此事,而就把慕容瞻调回咸阳。”

    释法通说道:“府君所虑,原来如此。”

    “吾虑不对么?”

    “府君所虑,哪里会错?自然是对的。但贫僧有一愚计,却可足保蒲茂会把慕容瞻调回!”

    “是何计策?”

    释法通神秘一笑,说道:“贫僧此计便是:可以立刻传令细作,在天水、咸阳等地散播谣言。”

    “散播什么谣言?”

    释法通说道:“散播有关鲜卑人、慕容瞻不忠於蒲茂,将成氐秦之大患的谣言!”

    郭道庆思考着说道:“鲜卑人、慕容瞻将成氐秦大患的谣言?”

    “正是!此谣言一旦传开,就是蒲茂、孟朗不信,氐秦朝中的那些氐、羌重臣,贫僧闻之,他们中的不少本来就对蒲茂重用慕容瞻、重用鲜卑降将不满,却必会信之的!只要他们信了,他们肯定就会上书蒲茂,到那个时候,为了氐秦伪朝的稳定,为了能够齐心同力,先把贺浑邪之乱平定,贫僧断言,蒲茂恐怕亦只能无可奈何,只好听用群臣之进言,召回慕容瞻了!”

    郭道庆点头说道:“君本氐秦之臣,对氐秦朝中的情况比我等了解。君此言,似有道理。”问释法通,说道,“那具体到这则鲜卑人、慕容瞻将成氐秦大患的谣言内容,君意宜怎么编造为好?”

    释法通胸有成竹,再次面向唐艾,说道:“督公,具体到这则谣言内容,贫僧已经编好了!”

    唐艾饶有兴趣,说道:“是么?你说来听听。”

    释法通说道:“是。督公,贫僧编的这则谣言不长,只有四句。头两句是:‘褐无衣,羊反草’;后两句是:‘鱼羊食人,悲哉无复遗’。”

    唐艾从案上拿起蒲扇,摇了两摇,轻声吟诵了两遍释法通的这四句谣言,领会到了这四句谣言的意思,嘴角露出微笑,说道:“以前怎么没有发现,通师你还是个编写谣言的高才?此四句,妙哉,妙哉!早知如此,前时编写散入关中的那几段谣言时,就该请你通师相助才是!”

    释法通赶紧谦虚,说道:“散入关中的谣言,或出自督公手笔,或乃是莘公亲撰,俱是浅显易懂而蕴意深远,鼓动极强的佳作,贫僧的这段小小谣言,岂敢与之相比!惶恐,惶恐。”

    ——此前莘迩定策,为宣扬莘迩新政,与蒲茂争关中、河北等地民心,决定组织人手编写童谣,借此回唐艾攻天水之机,把之散入关中。唐艾、释法通此时所云之“散入关中的那几段谣言”,讲的就是此事。目前为止,已有十几段的童谣,通过各种路径、各种手段,被唐艾散播进了关中,乃至河北等地。截止现在,这十几段童谣,根据反馈,影响最大的当数两段,一段是:“从前是牛马,今后要做人,莘公来了不纳粮”;一段是“莘公到,百姓笑;蒲茂到,百姓叫。要使百姓天天笑,蒲茂不到莘公到。”这两段童谣,都是莘迩亲撰的。还有一段,出自唐艾手笔,“好月照,草两堆,豆荚烧豆吱吱闹”,这则童谣有些隐晦,好月指孟朗之“朗”,草两堆指蒲茂,唱的是蒲茂杀其从弟蒲长生而篡位之事。

    童谣入关中,这场与蒲茂争夺民心的舆论战才是个开头,且先不必多言。

    却说马辉没有听懂释法通这四句谣言是什么意思,他张大眼睛,说道:“督公,末将怎么全没听明白啊?什么‘鹤无一,羊返草’?又什么‘鱼羊食人’?”

    唐艾笑对郭道庆说道:“老郭,马君是你南安的都尉,马君没听明白,就劳你给他解释解释?”

    郭道庆也已经悟出了释法通此四句谣言的意思,就与马辉解释说道:“都尉,通师此谣,前两句讲的是贺浑邪叛秦之事;后两句,讲的是鲜卑将叛之事。”

    “府君,末将愚笨,仍是不解,君能详细点说么?”

    郭道庆提起手指,在空中写了个“羯”字,说道:“贺浑邪,羯人也。‘羯’字,左为羊,右为‘褐’之右也。‘褐无衣’,这说的便是‘羯’字的右边;‘羊反草’,羊,说的即是‘羯’字的左边,至於‘反草’,氐主蒲茂的姓与名皆从草。因是,这两句谣言的意思,就是羯人造反之意。……通师,我解释得可对?”

    释法通翘起大拇指,满脸的敬佩,说道:“府君聪敏神识,贫僧此两句谣言,正此意也!”

    郭道庆继续给马辉解释,说道:“‘鱼羊食人’,‘鱼羊’者,鲜卑之‘鲜’字也,‘食人者’,吃人也,鲜卑要吃人,怎么吃人?不言自喻,这说的是鲜卑人也要造反!所以‘悲哉无复遗’,氐人、羌人,要被鲜卑人杀个干干净净了!……此即这谣言后两句之意也。”

    马辉恍然大悟,品咂三四,瞧向释法通的眼神有些不对了,说道:“和尚,真没瞧出来,督公说你的话半点不假,你还真是个造谣的高手!”

    释法通编造的这段谣言,把“羯”、“鲜”二字利用拆字的方法放入到了谣言中,这不足为奇,此类手法,实为历代谣言之惯用技巧,却其高明的地方是在:他把羯人贺浑邪造反这件事,也放入到了这段谣言中。这样一来,那鲜卑人、那慕容瞻会不会像贺浑邪一样,像谣言中说的那样,也造反?不信的,只怕也会狐疑三分了!

    释法通谦逊不已,说道:“都尉谬赞,愧不敢当!”合什与唐艾说道,“督公,贫僧所编的这段谣言,传入天水、尤其咸阳以后,慕容瞻必定就在天水待不住了!等其被蒲茂召回,以督公之明智,对秦广宗之愚钝,天水势将成我王土矣!贫僧敢请先为督公贺!”

    唐艾摇扇,徐徐说道:“通师此言甚是,但天水郡,我不打算取之。”

    “督公此话何意?”

    唐艾说道:“贺浑邪拥众十万叛於徐州,慕容瞻及鲜卑数万户入关之降民获疑於氐秦,此悉对我定西大有利也,可与其趁此利取天水,吾以为,不如取别地。”

    “督公说的别地,贫僧敢问之,是哪里?”

第七章 泄与姚桃闻 传檄请定夺(上)

    唐艾却没有便就回答释法通,而是笑吟吟地瞧了他两瞧。

    释法通莫名其妙,不知唐艾是为何意,小心翼翼地说道:“督公,你这是?”

    “通师,我如把这个‘别地’告诉与你,你会不会偷偷地告密,报与你的旧主姚桃?”

    释法通的脸皮顿时涨得通红,如同受到了莫大的侮辱,他化合什为捶胸脯,右手攥拳,把胸口拍得“啪啪”作响,奋声说道:“督公!贫僧虽出家一僧,亦知忠字怎么写!贫僧往日是曾从附姚桃,但贫僧既已对督公说过,也已对莘公说过,贫僧之从附姚桃者,实迫不得已耳!今蒙督公、莘公恩赦,不以贫僧过往的经历而追究贫僧之罪,贫僧因此得以反正,由是做了我定西的臣子,就好比是从身处漫漫长夜,终於见到了日出东升,贫僧是说不来的快活!

    “督公,贫僧现在、以后,永远都绝不会把我定西任何的秘密,泄露给姚桃知道!”

    唐艾摇扇而笑,说道:“是么?”

    释法通立於堂上,大义凛然,说道:“督公如不信贫僧,贫僧愿以死明志!”

    “罢了,不必你死。通师啊,我对你,有个小小的要求,你只要答应我即可。”

    释法通立刻接腔,说道:“督公请示下,无论督公是何令,上刀山、下火海,贫僧誓死完成!”

    唐艾说道:“无须你上刀山,也用不上你下火海。我的这个小小要求,即是请你务必要悄悄地去书姚桃,把我要打的这个‘别地’泄露与之,使他知闻。”

    释法通呆了一呆,说道:“督公,公这是在开玩笑么?”

    “不是开玩笑。”

    释法通眼前一亮,拍手说道:“是了,贫僧知道督公的意思了!督公是想通过贫僧,哄住姚桃,再通过姚桃,哄住氐秦,让氐秦以为督公要打这个‘别地’,而其实督公不是要打这个‘别地’,是要打另一个地方!……督公,贫僧猜得可对么?”

    这几句话说的跟绕口令似的,也是为难了释法通,不愧是常念经文的,倒是口齿伶俐。

    唐艾点了头,又摇了摇头。

    释法通说道:“贫僧哪里说错了么?”

    “我想借由通师,把我要打‘别地’的消息使氐秦知晓,这一点,通师说对了;哄住氐秦,让氐秦以为我要打此‘别地’,而我实攻另地,这一点,通师说错了。我不打算哄骗姚桃,更不打算哄骗氐秦。我希望通师泄露给姚桃的,就正是我欲要真的攻打之地。”

    释法通越是迷惘了,问道:“敢问督公,这是为何?”

    “因为我想与姚桃交个朋友。”

    释法通愕然不已,说道:“交个朋友?”

    唐艾开玩笑似的说道:“怎么,通师觉得我不配与姚桃为友么?”

    “督公何人也!天纵奇才,我定西之名臣上将也。是姚桃不配与督公为友。”

    唐艾没有继续在这个话题多说,转回正题,说问释法通,说道:“通师,我的此个小小要求,你可愿答应?”

    释法通完全搞不懂唐艾是何用意,但这既然是唐艾的命令,他心道:“我只管服从就是。”便就答道,“只要能有利於我定西、有利於督公,贫僧义不容辞!”

    “好!那等两天,你就偷摸摸地去书姚桃,告诉他,我已上书朝中,进言莘公,建议朝廷抓住贺浑邪作乱徐州的大好机会,由朔方郡发兵南下,攻袭上郡!”

    释法通说道:“攻袭上郡?”

    “不错。”

    坐於堂上的郭道庆、马辉等人互相对视。

    郭道庆说道:“督公,你真的要建议莘公,发兵朔方郡,攻打上郡么?”

    唐艾点了点头,说道:“正是。”

    郭道庆微蹙眉头,捏着胡子,偏着脑袋想了一想,说道:“督公,为何不趁贺浑邪叛乱、慕容瞻也许会因为谣言而被蒲茂召回咸阳、秦广宗绝非督公之敌的这个良机,建言莘公,由我秦州发兵,令河州为援,一举把天水郡拿下,督公却进言莘公,建议从朔方郡发兵南下,攻打上郡?”

    堂中的西边墙上挂着一幅定西秦州四郡和蒲秦关中辖地的局部地图,唐艾挥起羽扇,遥遥点之,说道:“老郭,且看:天水距氐秦之伪都咸阳只有六百里,天水若为我得,则由我秦州,至其咸阳,中间便只有扶风、始平二郡为隔矣!其间几无险隘。……试问之,蒲茂又岂会坐视天水为我占据而不理会?秦广宗固非我敌也,但随之,蒲茂一定会遣派重兵,来夺回天水!

    “是天水易取,不易守也。我军如果真的大举进攻天水,那不是为我定西开疆拓土,而是在为贺浑邪吸引蒲茂的注意,吸引蒲茂调派主力来与我战,却间接帮助了他贺浑邪啊!”

    郭道庆细细地看了会儿地图,说道:“督公所言甚是。……但天水易取,不易守,我军若不好打天水的话,以下官愚见,兵出南安郡,北上攻陇东郡,似亦可行!为何不打陇东?”

    陇东郡,顾名思义,位处在陇山的东边,——定西秦州州治所在之陇西郡,则是位於陇山的西南边,南安郡,则正处在陇东、陇西两郡之间。

    就在之前,唐艾在与郭道庆等闲聊的时候,还曾说过,如果有机会再次大举用兵於关中的话,那么陇东郡,应当是重点攻取的下一个地方。拿下了陇东这个地方,陇山之险,就能被定西独占,一则,陇山西边的河州八郡,亦即此前的定西的东南八郡,从此就能成为真正的定西腹地,基本不会再有外患之忧;二来,消弭了八郡的外患之忧,换言之,定西与关中的“攻守”形势,自此也将会因之一变,定西就能够更多地占据攻势,关中则更多的要处於守势。

    唐艾说道:“由南安而攻陇东郡,需先过陇山,陇山中现颇有氐秦所设之关隘,因此欲过此山,就需要为数甚多的善於山间作战的步卒,暂时来讲,我秦州还不具备这个条件。”

    “那敢请教督公,天水、陇东不打,打上郡是为何故?”

第八章 泄与姚桃闻 传檄请定夺(下)

    唐艾举扇再点地图,说道:“君等请再看地图:整个的关中形势,大致可以分做两个区域。

    “以咸阳为中心的这一块区域,西北至陇东郡,东北至平阳郡,南到丰阳,东至河东郡,西达天水郡,这一块可以称作是关中的腹地,同时也是氐、羌等胡分布最广的地区。

    “而在此一区域以北的上郡、朔方郡,则可以单独摘出来,独自算关中的另一区域。与关中腹地的河网密集、民口繁多相比,此一区域多大漠,住民少,且其住民中,氐、羌等胡不多,多是匈奴及诸种杂胡。这块区域的风俗与腹地也不同,腹地多农耕,此处多游牧。

    “现下,朔方早为我得,若能趁贺浑邪拥兵割据徐州,蒲茂必会遣兵往去平叛,以及数万户、十余万口的鲜卑人和为数众多的北地杂夷现被强制徙入关中,关中的氐、羌等胡很有可能会与他们产生较大矛盾之机,我定西再把上郡收入囊中,则上郡、朔方连成一片,自此,朔方郡不再是我定西在关中北部的一块飞地,而足以凭此两郡之地,与关中腹地南北对峙了!”

    郭道庆一边看地图,一边听唐艾讲说,深以为然,频频点头,连声说道:“有道理!”但在听完以后,却还是面有疑色,说道,“督公,上郡如果能被我定西拿下,对我定西的好处自是不用多言,……却是督公,公适才言说天水、陇东现不宜取,那上郡,现可取之乎?”

    唐艾笑道:“天水距咸阳近,陇东与我有陇山相隔,故此二郡暂不宜急於攻略,但上郡不然。”

    “上郡有何不然?”

    唐艾说道:“首先,从地理上讲,上郡与朔方郡间,没有什么险要的阻隘,只有南北总长四百里的一段漠区而已,而且这片漠区,也非全然尽漠,不但其间多有绿洲,其东边沿河地带,并堪称水草丰茂,亦即是说,我朔方之军,经此南下,取彼上郡,於行军的道路选择和沿途的给养自取上不成问题。

    “其次,从攻取上郡的难度上讲,我刚才说了,上郡这块地方,住民多匈奴、杂胡,少氐羌,论以对氐秦的忠心,匈奴、杂胡自是不能与氐羌相比,这也就是说,当我朔方之军攻打上郡之时,必是不会像我秦州之军攻打天水等郡时那样,会遇到较大的阻力,相反,以我料来,却是会像我军当年攻占朔方郡时一样,只要能把当地的胡酋分化、招揽,取之不会很难。

    “除此以外,现在打上郡的话,对我来说,还有一个有利於我的地方,那便是氐秦的上郡太守杨满,现下并不在上郡,蒲茂还咸阳的时候,把杨满、苟雄都留在了冀州,叫他俩暂听蒲洛孤的节制,是上郡眼下其实‘无主’,——这显然会进一步减轻我朔方郡此时往攻的难度。

    “再次,从打下来后,守御的角度来讲,上郡北邻朔方、代北,东邻并州的西河、太原,朔方不用说了,久已是我定西王土矣,代北的拓跋倍斤,今虽受蒲茂‘代王’之伪封,然与我定西亦为盟友,这也就是说,上郡的北边敌情不重;至於其东的并州之西河、太原,一则,上郡与并州间有大河为阻,二来,氐秦所任之太原太守李基,此人出身并州乞活,对氐秦的态度,在我看来,是比较暧昧的,他不见得会忠於蒲茂,此亦即是说,上郡东边的敌情也不重。北边、东边皆敌情不重,则需要防御的便只有南边一面了,我想,这应是不成问题的。

    “最后,上郡被我军打下来后,蒲茂会不会大举遣兵往夺?我以为,蒲茂是不会的。

    “上郡距咸阳之远近,尽管与天水距咸阳之远近差不多,实际上,仅比天水距咸阳之远,多了百十里的路程,但与天水不同,天水与咸阳同处渭水之滨,中无险要为阻,顺渭而东,数日可至咸阳,因是天水如危,则咸阳必震,而上郡与咸阳间,则是颇多河川为阻、山峦为碍的,因此就算上郡落入我定西之手,对咸阳的直接威胁也不是很大,此其一。

    “氐秦出关,虽取洛、邺,占据了河北、河南等地,看似是兵威无前,可摊子铺的大了,——拿莘公的话说,‘不免扯住蛋’,随之而来的麻烦自然而然地也就会多起来了。如今摆在蒲茂面前,急需他处理解决的‘当务之急’就有不少,至少三个。

    “第一个,南阳,蒲獾孙已与桓若对垒南阳数月,既是因为桓荆州的全力援助,也是因为我秦州之军在天水这边的进战策应,南阳至今仍为桓若所守,氐秦未能克之,不管是为避免河北、河南那些新得之地的伪魏故将、郡县豪强们效仿贺浑邪作乱自立,还是震慑贺浑邪部下的军心,这场仗不能再拖,都到快刀斩乱麻,速战速决,必须结束的时候了;第二个,徐州,不及早把贺浑邪镇压下去,必就会有其它的唐胡豪酋随於其后,自立割据,甚至龟缩到幽州的慕容氏残余说不得,还能有翻身之余地;第三个,自便就是幽州的慕容氏残余了。

    “简言之吧,而今需要蒲茂马上解决的麻烦不少,此其二。

    “结合两点,在需要解决的麻烦不少,而上郡为我所得,对其咸阳的威胁又非很大之前提下,故我料之,蒲茂十之**是不会为了夺回上郡而大举遣兵的。”

    释法通佩服得不得了,“贫僧”也不说了,改以自称“小僧”,好像唯有如此,才能表达出他对唐艾的钦佩之情,说道:“听督公一席话,如醍醐灌顶,小僧茅塞顿开!乃知何以天水、陇东不打,却打上郡的缘由!回想起适才小僧居然妄言,建议督公趁机夺取天水,真是胡言乱语。小僧既惭且愧!还是督公站得高,望得远,远见卓识,小僧远远不能比也!”

    瞧着释法通满脸钦佩的样子,唐艾心道:“说来我也算是识得不少名僧了,道智也好、鸠摩罗什也罢,哪怕是热切於政的释圆融,却竟是无一人,能与释法通这和尚的阿谀拍马,可堪一比!这和尚,倒也是个难得的‘人才’!”摇着蒲扇,笑道,“通师,何其自谦!便是‘小僧’,亦可有大用。……为何打上郡的缘故,我已经说罢,那这封给姚桃报讯的信,通师打算何时写呢?”

    释法通说道:“虽然不知督公为何令小僧,将我王师欲攻上郡的机密,泄露与姚桃知晓,但既是督公之令,小僧自当谨从。就按督公之令,小僧过两天就去书姚桃,将此事告与他知!”

    “好,那此事就拜托通师了。”

    释法通应诺。

    郭道庆也不解唐艾为何叫释法通去书姚桃,泄此秘密的缘由,且等随后议定唐艾今天便上书朝中,建言莘迩,自朔方发兵,南下攻取上郡,随后,释法通等相继辞去之后,郭道庆装着要走,又转了回来,拉住唐艾,问道:“督公,你为何叫那和尚泄密?”

    “我为何不能叫通师泄密?”

    郭道庆睁大眼睛,一双眼珠落於唐艾浑若无事的轻笑脸上,透出满满的疑虑、吃惊和担心,说道:“督公,这边你上书莘公,建议用兵上郡,那边你又叫那和尚泄此密於姚桃,若是氐秦因此有了戒备,我朔方之军竟是不能克取上郡,那战后追责,岂非督公之罪?”

    唐艾探头朝外,见堂外院中早已无人,空落落的,不见半个人影,而此刻堂上,只有他与郭道庆两个,遂乃吐露真言,与郭道庆说道:“老郭,我不瞒你,我叫释法通去书姚桃,泄密此事,实是有另外之意图和目的。”

    “是何意图、目的?”郭道庆心中一动,情不自禁地凑近唐艾,放低声音,说道,“督公,莫非攻打上郡,只是个幌子?督公叫释法通去书告密,是为混淆氐秦的视线,而督公欲攻之处,实为别地?……若是如此,督公,此妙计也!”

    唐艾摇头,说道:“非也。老郭,我不是已经对释法通说过了么?打上郡,绝非幌子。我等下就要亲自写给莘公的上书,上书中,我也只会建议莘公用兵上郡,而非别地。”

    郭道庆更是疑惑不解了,他摊手问道:“督公,那你这是为何?”心中忍不住地想道,“莫非是嫌在秦州待得太舒坦,故而要给你自己找些不痛快?”却也知绝非是此个原因,故也只是想了一想,未曾道出。

    唐艾摇扇而笑,徐徐说道:“老郭,我且问你,释法通去书姚桃,泄密此事与之以后,你觉得姚桃,他会不会相信?”

    郭道庆怔了下,说道:“这……,也许相信,也许不信。”

    “不错,姚桃会不会信,在五五之间。我再问你,姚桃得了释法通的告密信后,你说他会不会上奏蒲茂?”

    郭道庆想了想,说道:“姚桃本来就不得氐秦朝中一些勋贵、重臣的信任,为了不平白惹蒲茂怀疑,他接到释法通的去书告密后,不管他信不信书中所言,他一定都是会奏禀蒲茂的。”

    “然也,那老郭,你猜蒲茂接到姚桃的奏禀后,又会信不信?”

    郭道庆费劲的想了又想,说道:“这……,恐怕不好说。”

    “就像姚桃也许会信,也许不信一样,蒲茂料来亦如是,信或不信,两可间也,他如不信,则这封告密信,对我朔方打上郡便是半点危害也无,此其一。”

    郭道庆问道:“他若信呢?”

    “他若信,就是我下边要说的其二了。释法通去书姚桃,信到其手,至少需要十天,姚桃不像孟朗,虽得蒲茂重用,非是蒲茂左右近臣,他是不能天天、随时都能见到蒲茂的,则再从姚桃手中,他禀给蒲茂,又至少需要短则三五天,长则十余日,亦即,从这封告密信出我秦州,到被姚桃呈报给蒲茂,前后需时大概非得大半个月不止,我今日便飞檄上书莘公,莘公素来果决,如肯接受我的这个建议,则半个月之后,我攻上郡之兵,已自朔方发矣!朔方邻上郡,兵发朝夕可至,这样的话,就是蒲茂信了释法通的告密之言,对我又何损也?”

    郭道庆明白了唐艾的意思,说道:“督公,你的意思是,释法通的这封去书告密,虽然是把真相告诉了蒲秦,但实际上对我攻打上郡,是没有半点危害,或言之,近乎无害的?”

    “正是。”

    “……那下官就更糊涂了,督公绕这一大圈子,究竟是为了什么?”

    “老郭,你真是个实诚人!”

    郭道庆愕然,说道“督公,何出此言?”

    “我都说的这么明白了,你还没听懂么?我绕这么大一圈,还能为什么?我的意图和目的,当然是为了帮释法通这和尚取信於姚桃、取信於蒲茂!”

    郭道庆的双眼又睁大了,他说道:“督公是说?”

    “我不单这次叫释法通去书姚桃告密,待寻到其它事机,我还会叫释法通再次去书姚桃告密!而且,我再叫他告的那个密,一样是真!”

    郭道庆总算是听明白了,他又惊又喜,说道:“哎呀!”

    “老郭,你哎呀什么?”

    “督公何止远见卓识,督公未雨绸缪,深谋远虑!下官明白了,督公这是在为将来某个关键时刻,哄骗姚桃、哄骗蒲茂做铺垫啊!此谓‘欲擒先纵’!高,高,实在高!”

    “高么?”

    “高!”

    唐艾笑道:“不如你老郭高。”

    “下官愚钝,怎能与督公的远谋深虑相比?”

    唐艾举起扇子,碰了碰郭道庆的头冠,又碰了下自己的头帻,笑道:“你个子高啊!”说完,右手持扇於胸,左手背於身后,施施然踱步出堂,穿上鞋履,去侧塾,写给莘迩的上书去了。

    郭道庆行揖做礼,送他出去,自也出堂,却行未几步,猛然回省,顿步还身,看向唐艾身影消失的地方,心道:“督公说我实诚人,又说我个子高,这是在说我个大心实,说我傻么?”却也不恼,抚须一笑,自语说道,“傻人自有傻福,但凡有用於我定西,我便傻些,又何妨!”

    ……

    数日后,唐艾建议进攻上郡的上书送到了莘迩的案前。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28426/ 第一时间欣赏即鹿最新章节! 作者:赵子曰所写的《即鹿》为转载作品,即鹿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即鹿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即鹿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即鹿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即鹿介绍:
帝室偏安江南,六夷入侵争霸。海内鼎沸,群雄并起。鹿即谁手,需看谁才能脱颖而出,得到天命。即鹿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即鹿,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即鹿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