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卿辈哪得谈 奇袭成都城(三)
秋九月,莘迩统军过了黄河,顺洮水而下,经武始郡而入陇西郡的地界。
兵至狄道县,麴球在此迎接。
“道”,是前代秦朝时的一种行政单位,与“县”同级,专用於胡夷等族聚居的地区,即所谓之“县主蛮夷曰道”。狄道这个地方,原本是狄人所居,故得此名。
出自陇西大姓,在攻打冉兴时立下了不小功劳,现於令狐曲帐下任职的李亮,其家就在狄道。
从麴球出镇陇西开始,莘迩就与他没有再见过面,掐指算来,已是一年有余。
甲械鲜明的万余部队,先骑兵,后步兵,辎重落在最后,沿着刚修缮不久的宽敞官道,在林立的旗帜和鼓吹的伴奏声中鱼贯前行。
接到前锋将校的禀报,莘迩急忙驰马,奔出中军,行约数里,见到了候在路边的麴球。
莘迩跳下马来,快步近前,一把握住了麴球的手,细细地上下打量了好一会儿,笑道:“女生!这么久没见,你没什么变化啊。”
麴球笑道:“球少小从军,久在戎旅,早就习惯了。”
莘迩朝身后招手,随从他来的四五个骑士也都从马上跃下,走了过来。
“来,来,我给你们介绍一下。这位,就是我定西的鹰扬将军、陇西太守,大败蒲洛孤、蒲獾孙、苟雄,为国戍边,使蒲秦半步不得入我边界,威名可止秦儿啼哭的麴鸣宗!”
麴球忙不迭地谦虚说道:“前败虏秦,实是上赖大王名德、将军庙算,下因将士用命。不是我的功劳。‘可止婴儿啼哭’的,那是柔然的胡将温石兰,球焉敢当之?”
北地诸国的众多战将中,也还真是只有温石兰有这个名号。
莘迩笑道:“温石兰,不也是你的手下败将么?他能止小儿啼哭,你自然也能!”顾对跟上来的几人,说道,“温石兰只能止一止小儿的啼哭,吓唬孩子,算什么英雄?咱们的麴鹰扬,不仅能让小儿不哭,还能吓得温石兰痛哭。哈哈。”
众人皆是大笑。
莘迩给麴球介绍,先指着两个军官,说道:“这两位,我就不介绍了,你们都认识。”
这两人,一个是秃发勃野,一个是罗荡。
秃发勃野乃莘迩如今得用的将校之一,统带着莘迩麾下两支主力骑兵之一的鲜卑义从,与麴球却是早就见过。
罗荡,本是麴硕帐下的虎将,后因从令狐奉攻克王城谷阴的战功,而被调到谷阴,现任麴爽帐下“王国三军”中的中军将军,他是麴氏的旧将,与麴球更是相熟。
余下三人,莘迩给麴球一一介绍:“这位是骁骑将军高君延曹;这位是太马营的五部校尉之一曹惠;这位是我帐下的别部司马安崇。”
这三个人,高延曹和安崇的个头都很高,与麴球相仿,曹惠低些,长约七尺,但亦孔武有力。
三人与麴球对揖行礼。
麴球眼中异彩连连,流连於高延曹的身上,说道:“久闻骁骑大名,一向不得亲近,今日乃得相见,幸甚幸甚!”
高延曹说来是定西的头等悍将,但他不属於麴门将校系统的,过往的从军轨迹与麴球没有重合的地方,早年,他多在北疆,与柔然交战,近年来,又常驻王城,从没去过外郡,故是与麴球这回乃是初见。
高延曹勇名在外,麴球对他热情得很,高延曹对他,却是不冷不热的。
此是因为高延曹骁勇敢战,自诩定西第一虎将,而因家资的缘由,在官位仕途上却不能与麴家的子弟相比,这就使他不免会对麴氏的子弟产生抵触心理,抵触导致小看。
麴球虽於前时立下了独抗蒲秦数万大军攻营的偌大功劳,然在高延曹眼中,却觉得这只是寻常操作,算不得什么。
他私下里不少对人说:“麴鸣宗无非会筑营,依仗坚营和麴侯给他的精兵,遂获大功。他不过是个筑城的役夫罢了!如换螭虎在陇西,蒲獾孙、蒲洛孤何足道哉?苟雄将为螭虎槊下鬼矣!哪需等中尉领兵从武都、阴平折回,螭虎一力,只要两千弊卒,即可破彼虏众!”
螭虎,是高延曹的小字。
他有个习惯,在说话时,好用自己的小字指代自己。
既存了小看麴球的心思,对麴球的热情,高延曹自就不怎么回应,只鼻子里哼了声,淡淡地点了点头。他这幅傲慢的模样,惹得边上的罗荡顿时不满,亦哼了一声。
高延曹瞟了罗荡眼,正碰上罗荡似笑非笑的眼神,他心中想道:“这个姓罗的,对麴家真是忠心。这狗东西看似黑莽,然是个伶牙俐齿的,老子说不过他。……哼什么哼?老子不理会你!”只当未闻。
一来,罗荡是麴家的故将,高延曹厌屋及乌;二来,罗荡曾经戏弄过曹斐,曹斐后来成了高延曹的上官,“主辱臣死”,高延曹与曹斐颇是同仇敌忾,因此,高延曹与罗荡的关系一向都不怎么样,两人有过数次的冲突,但每次,高延曹都说不过罗荡,说不过就动手,可那罗荡也是猛将,虽然打不过高延曹,但有道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高延曹每次也说不得,都会落个鼻青脸肿,很不好看,故此,高延曹现在学聪明了,干脆就不搭理罗荡的挑衅。
麴球倒是毫不介意高延曹的态度,笑容不变,接着开玩笑似地对曹惠说道:“一看曹校尉的腿,就是擅骑的,果然不愧曹领军的喜爱,能做上太马营的五部校尉之一。”
曹惠与曹斐同姓,实不同宗。曹斐的族人被令狐邕杀了个干净,一个人坐在中领军的位置上,权力虽重,孤苦伶仃的,这曹惠身为武将,偏是个会钻营的,不知怎的,哄得了曹斐开心,两人竟是俨然成了一家人。曹斐因是提拔曹斐,把他任为了太马营的五个校尉之一。
虽会钻营,曹惠本人的武力其实也不差劲,少年时就有勇名,骑槊高超,弓马娴熟。大约是骑马的时候太多了,他的两腿受到影响,下到地上,分向外边弯曲,却是个明显的罗圈腿。
曹惠与高延曹同为曹斐的部将,但在做人上,可要比高延曹强多了,忙带笑答道:“将军的夸赞,惠不敢当。将军以三千兵卒,击退十倍之虏,功名显著,惠钦佩万分。”
高延曹瞅他一眼,心道:“他娘的,马屁精!待回王城,我得把他这幅丑态禀与领军知晓!”终是忌惮罗荡的能言会道,强把不快忍下,没有开口。
麴球最后笑对莘迩说道,“安司马早前护送胡商,路经过陇西,将军,我与安司马已是熟人了!”冲安崇挑出大拇指,赞道,“司马数入天水郡的虏秦大营,进出自如,着实了得!”
安崇弯下腰,连连说道:“区区小事,何能与将军威震虏秦的战功相比!”
莘迩与罗荡、高延曹、曹惠,之前都不很熟,但在南下来秦州的这一路上,与他们几个朝夕共处,对他们的性格,早已是了如指掌。
此时,他把几人不同的表现尽收眼底,想道:“高螭虎勇而直,罗荡面黑心嘹亮,曹惠稍圆滑,三人中,我却是最喜螭虎。来日攻蜀,我当多给他些机会。”
莘迩与跟从麴球同来的张景威、王舒望、邴播等,亲近地叙话。
等他叙话过了,麴球捧上公文一道,说道:“将军,这是秦州呈与将军的文书。”
秦州,指秦州刺史令狐曲。
莘迩展开观看。
文中笔迹,是令狐曲的亲笔,洋洋洒洒数百字,简而言之,大意是:荆州刺史桓蒙已然领兵出江陵,入了巴郡(重庆),蜀中李氏闻讯,这几天频繁调兵,不仅集合兵马,守御成都一带,并且在与武都、阴平接壤的汉中、梓潼、汶山三郡亦严阵以待,武都、阴平现仍有不少氐人的大豪不服定西管制,为了避免出现乱子,是以他不能亲自到州界迎接莘迩。
在文末,令狐曲把姿态放得很低,请求莘迩不要怪罪的同时,说他将会在武都郡,恭等莘迩。
莘迩问秃发勃野等人,说道:“鲜少呢?”
秃发勃野说道:“应与唐司马一起,还在后边吧。”
这回出兵,莘迩专门辟除了令狐京为参军,从军出战,但令狐京不擅骑马,行军的途中,便与唐艾等文士结伴,皆乘牛车,跟从在后。
莘迩把令狐曲的来书递给秃发勃野,说道:“遣人送去给鲜少和唐司马观阅。”
秃发勃野应诺,从停候於远处的几个部将中,唤了唯一的唐人宋金上前,把莘迩的命令交代与之。宋金应诺,拿住文书,上了坐骑,立即拍马往南行,去找唐艾和令狐京。
莘迩问麴球,说道:“桓公的主力已到巴郡了?”
麴球答道:“是啊。我也是今天才接到秦州的通传,刚刚知道的,因为将军已将至狄道,所以没有派人去禀将军。”
莘迩颔首,细细询问桓蒙部队的情况。
巴东、巴两郡,现虽在东唐的控制下,但与定西的秦州之间,尚隔着巴西、汉中等郡(巴西、巴东、巴三郡接壤,巴西在巴郡的西北边;巴东在巴郡的东北边),而今桓蒙大举入蜀,蜀中风声鹤唳,巴西、汉中等郡的警戒较为严密,桓蒙与秦州的通信其实并不容易。
这也就造成对桓蒙部队的眼下的具体状况,麴球,包括令狐曲等在内,都不是很清楚。
莘迩见问不出什么,也就算了,改而问道:“天水郡的秦兵,有无异动?”
麴球答道:“将军领兵下秦州的消息,应是已经传到了虏秦,天水郡的秦虏没有别的异常,只是严守营垒、城池,近些天来,我陇西郡多了不少秦虏的哨探。”
此为意料中事。
莘迩望了望天色,日头西沉,快到傍晚了,笑对麴球说道:“女生,今晚你给我备下什么美食了?猎得可有鹿么?我可很是想你的胡炮肉啊!”
麴球笑答道:“鹿有三头,不知够将军用否?”
莘迩大笑,说道:“足矣,足矣。”对秃发勃野等人说道,“鹰扬的胡炮肉,堪称我定西一绝,你们有口福喽!”
他翻身上马,驰到路上,麴球等亦上马,纷纷紧跟。
暮色下,道树畔,众人混与行军的部队一同,往十余里外的狄道而去。
第三十六章 卿辈哪得谈 奇袭成都城(四)
在狄道县吃了一顿胡炮肉,仍是莘迩与麴球亲自动手炮制。
因在军中,没有饮酒。
饭后,是夜,莘迩与麴球畅谈至晓。
第二天,麴球送别莘迩。
莘迩握住麴球的手,嘱咐说道:“桓公领军入蜀的情报,蒲秦必已得知。蒲茂、孟朗肯定猜到我军来此,是为配合桓公,协助攻蜀的了。估算时日,赵染干部应该已至朔方,有染干骚扰朔方,短期内,蒲秦北部的兵力是无法调动南下的。但是鸣宗,卿亦不可大意。蒲茂、孟朗若大集咸阳附近的驻军,至少可得三万之众,如倾力来犯我境,卿万勿出战,守边即可。”
与拓跋部联手攻取朔方的计划,暂时虽不能够实施,但不妨碍莘迩遣赵染干领一支偏师,前去骚扰朔方。蒲秦在获知定西与东唐合力攻蜀以后,很有可能会产生趁机夺回陇西、武都、阴平三郡的打算,有赵染干在北部游击骚扰,至少可以保证驻守朔方的苟雄等部不能及时南下,也算是可为麴球减轻一点压力。——与麴爽的攻灭冉兴一战相同,此回伐蜀,麴球的任务,依旧是守住陇西,保住定西部队的后路。
麴球笑道:“将军放心,有球在,陇西万无一失。”
昨晚吃饭的时候,高延曹对麴球还是那副态度,爱答不理的。
麴球愈挫愈勇,反倒是对高延曹越发热情,笑吟吟地看了他眼,继续对莘迩说道:“球虽无高骁骑的勇武,陷阵拔旗,球不如骁骑;然固守坚垒,使敌不能寸进,球还是有些把握的。”
莘迩说道:“那是自然。固守金汤麴鸣宗的名号,是白叫的么?陇西有你,我放心。”
与麴球对视一笑。
人的友情分很多种,有的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有的三秋不见,见若初时,即使再长的时间不见面,友情也不会减弱半分。后者的这种交情,或可称君子之交淡如水,或者也可称是情投意合的知己。莘迩与麴球,便是如此,两人一年多没见,见到后,毫不生分,一如往昔。
麴球把莘迩送到陇西郡南部的边地,至临洮县才止。
从临洮折往东南行,百里上下,到武都郡界。
令狐曲兼领着武都太守的官衔,他没去秦州的边界迎接莘迩,是为了镇抚州内,免生乱事,可以理解,但如果再不到武都郡的郡界迎接,那就会说不过去了。
未到郡界,莘迩等就接到前边的禀报,说令狐曲与宁远将军、阴平太守北宫越,以及严袭、李亮等一干秦州的文武吏员并在界上已然等候良久。
莘迩等唐艾、令狐京等文士们赶到,带着他们一起迎将上去。
麴球没变什么样,令狐曲却是外貌小变。
只见他铠甲在身,颔下多了胡须,较以往常,小增壮武,唯是一双眼中布满血丝,一看就是多日没有休息好了。
令狐曲与北宫越等行军礼,参见莘迩。
莘迩还礼。
两边见礼过。
不等令狐曲说话,莘迩回身招令狐京上前,笑眯眯地说道:“鲜少,我知你与你的兄长感情好,说来你俩也是挺久没见了吧?快来,见见你的兄长!”
令狐曲和令狐京长得挺像的。
时当午时,深秋的阳光晒下来,还是使人感觉炽热。
路上步骑兵士行军,带起了阵阵的灰尘,随微风飘到人的身上,染得莘迩等将校的衣甲与唐艾、令狐京等文士的襦裙灰扑扑的。
尘土夹杂汗水,令狐京、令狐曲兄弟两人,脸上都不怎么干净,但是无损两人俊朗的相貌,特别是在边上秃发勃野等髡头胡人和罗荡、高延曹等一群熊罴的衬托下,越是秀若双玉。
莘迩好像是为了能够能更清楚地看到他两人,向后退了两步,站定,身姿挺拔,手按腰剑,笑与唐艾等人,赞叹似地说道:“王城士人俱言,鲜少朗朗如百间屋,庇其宇下,使人忘寒暑;又云文少英能下士,半点不虚。”对令狐京、令狐曲说道,“卿兄弟,诚然我定西双壁也。”
……
“卿父子,皆有卿家风。今我欲择一虎臣,佐彦叔为我先锋,卿父子何人敢为?”桓蒙摸着胡须,看着面前的两人,笑着问道。
彦叔,是袁子乔的字。
这两人一个年近四十,一个年有二十余,年长的那个叫周楚,年少的那个叫周词,是一对父子。周楚是益州刺史周安的儿子,周词是周楚的长子。
对桓蒙伐蜀这件事,益州刺史周安,当真是鼎力支持,不遗余力,不仅他自己带着部队跟从作战,还把他的儿子、长孙也都带到了部队里边。可谓是祖孙三代,并肩上阵。
周楚,字元孙,早年在庾哲的哥哥,时任征西将军的大庾帐下任过参军,现下刚被桓蒙表为鹰扬将军,——却是与麴球的将军号一模一样,只不过,他的这个鹰扬是真的,麴球的那个则仅是定西私下所拜,不为江左承认的。
周词孝顺,知道先锋的任务比较危险,抢着说道:“家父年老,词请从江夏为公先锋!”
“江夏”,指的是袁子乔。
桓蒙辟除袁子乔做了自己的参军后,又表他为广陵相。
广陵郡位处徐州,现在贺浑邪的控制下,东晋在都城建康的东北边不远,立了一个广陵侨郡,名为一郡,实际也就是一个县而已,主要用於安置南渡到江左的广陵郡籍贯的寓士和流民。
旋后不久,荆州东部的重镇江夏郡,郡守的职位出缺,这回出征之前,桓蒙复表袁子乔为江夏相。
周楚大怒,一脚踹到周词的屁股上,说道:“为父年不到四旬,如何能够称老?”
他下拜对桓蒙说道,“犬子蠢笨,难堪重任。先时,楚尝从家君攻伐李氏,熟悉蜀中的地形,愿从江夏为公先锋!”
桓蒙哈哈大笑,把周楚扶起,继而把跌倒在地的周词也扶起。
他弯下腰,亲手给周词拍掉褶袴上的土尘,用力地握了一下周词的胳臂,笑对周楚说道:“我本来就是想用卿为彦叔膀臂的,适才所言,不过试探卿子也。元孙,卿有一个好儿子啊!”
又抚摸周词的肩膀,说道,“我知卿是担忧卿父的安危。彦叔足智多谋,蜀地的风土人情,卿父了然在胸,先锋虽只两千兵,然悉我部精锐,尽可一当十,卿父与彦叔先行,我料蜀地无人可敌也!卿且无须挂念。”
……
到了武都郡治,莘迩没有进城,便在城外营中,召集诸将,商议军事。
第三十七章 卿辈哪得谈 奇袭成都城(五)
与武都、阴平接壤的蜀郡共有三个。
分别是汉中、梓潼和汶山。
汉中郡在最东边;梓潼郡(绵阳)在中间;汶山郡在最西边。
其中,汉中主要是与武都接壤;梓潼、汶山主要是与阴平接壤。
三郡之中,莘迩已经定下先攻汉中。
这是因为,梓潼郡在三郡的中间,一旦有事,汉中、汶山皆能驰援,或会陷入苦战,而且便是打下,东西两边都是敌人,也不利於守御和进一步的战事;而汶山郡的位置太过偏西,无助於改善定西秦州部队与蒲秦天水郡等地驻兵的攻守态势。
从地理形势上看,三郡之中,也是汉中最为要紧。
汉中郡北瞰关中,南蔽巴蜀,东达襄、邓,西控秦、陇,如能攻占此地,不仅会在短期内,极大地改善秦州的境况,并且放眼长远,也会大大地有利於定西。
汉中郡的北及东北边是蒲秦的扶风郡、始平郡和蒲秦的都城咸阳,之间以秦岭为阻隔。
如果从蒲秦进攻汉中的话,首先面临的就是山势险要,横亘达千余里的秦岭山脉,可供选择能够通行大军的行军路线寥寥可数,只有子午道、褒斜道等几条山谷间的通道而已。
前代秦朝末年,天下大乱,蜀中也有割据势力,当时还没有统一南北的成朝,数次进攻蜀中,皆因道路险阻,失利而还。
后被追谥为成武帝的,成朝实际上之开国天子,在一次攻打汉中不克以后,於很长的时间里,每回忆起那场战争,就会对臣属感叹,说:“南郑好比天狱,中间的斜谷道就像是五百里的石穴。”褒斜道,北口叫斜,南口叫褒,斜谷道,即褒斜道北边的一段。天狱,是兵法中对几种险要地形的命名,“山中之高,谓之天柱。泽中之高,谓之地柱。高中之下,谓之天狱。下中之下,谓之地狱”。可见褒斜道易守难攻到了何等程度,当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至於子午道,民间谚云:“山川险阻,黄金、子午”。黄金,说的是黄金谷,位处在汉中郡郡治南郑的东边百十里外;子午,讲的就是子午道。
总而言之,由北边进攻汉中郡,在汉中有备的情况下,那是难之又难。
但若从西边的武都进攻的话,避开了秦岭的大部分,虽也需要翻山越岭,穿行山道,然而相比之下,却是容易一些。
武都郡治城外的军营,大帐。
莘迩笑对令狐曲说道:“我从陇西郡入武都郡以后,沿途观察,注意到所经的县、乡里边,被拆掉了不少坞堡,大大小小的加在一起,少说也有三四十余之数。将军把武都治理得不错,不负录事氾公、郎中令陈公诸人的举荐。待我旋师回朝,我会上书朝廷,请求给将军表彰。”
那些被拆掉的坞堡,大多是戎人大豪所筑,也有部分属於本地的唐人豪强。
令狐曲到任秦州、武都以来,确是兢兢业业,殚精竭虑,一边重用李亮等已经任职在其帐下的秦州大姓中人,一边延揽当地的戎人酋豪、小率和唐人中的才勇之士,收买、分化、打击,诸般举措齐下,时至於今,武都郡内的冉兴余孽、不臣戎率,基本已被他收拾得差不多了。
令狐曲身为建武将军、督秦州三郡军事、秦州刺史,领武都太守,论及官品、权势,现在绝对算得上是定西上等的实权人物了,然在莘迩面前,却甚是恭谨。
他谦退地答道:“曲德薄能劣,这些都不是下官的功劳,全是多亏李亮、马辉诸君筹谋划策,身先士卒,乃得破灭郡内坞堡总计一百三十七,斩俘奸猾反悖的戎酋、唐豪四十二。”
莘迩说道:“李亮、马辉?”望向帐中的众人,问道,“此二君可在坐中么?”
帐中坐了三十多人,除了随从莘迩至此的文武官员以外,令狐曲的府中大吏亦都在。
令狐曲答道:“在。”
便为莘迩引荐。
两个坐在帐中末席的军官起身,冲莘迩行礼。
莘迩看去,见这两人,一个身材魁梧,小眼有光,一个中人身形,举止矫捷,阻止了他两人的自报姓名,笑道:“你两位且先莫说名字,让我来猜上一猜。”指着那身材高大之人,说道,“卿必李亮。”指那中人身形的人,说道,“卿故当是马辉。”问他两人,“我猜的可对么?”
马辉生的一张赤脸,大概是才蓄须没有几年,胡子还不很长,颔下一部短髯,说话的声音有点尖锐,如同利器在石面上摩擦。他说道:“下官正是马辉。明公端得慧眼,一猜就中!”
李亮斜了他眼,心道:“没文化就是没文化。此处能用‘慧眼’么?慧眼识英雄,你是在夸莘公,还是在夸你自己?”却没有寻词拍莘迩的马屁,只平平无奇地地回答莘迩说道,“下官李亮,拜见明公。”
莘迩笑道:“李君与马君的大名,其实我已是久闻了。特别是李君,上次中尉攻灭冉兴,李君功劳大焉。中尉还都,多次与我提及到过李君的功勋事迹,我是久思与李君一见了!”又笑对马辉说道,“君投军中,至今还不到一年吧?而马君骁勇的名声,我在王城也已有闻了!”
马辉家是武都本地,武都在冉兴治下的时候,地方不宁,境内的唐、戎百姓经常发生斗殴、火拼和互掠,他为了自保,起先聚集族人,筑坞御外,后来麴硕攻冉兴,他那时就起了投定西之意,但旋即,麴硕退兵,於是只好罢了;到了麴爽攻冉兴,他这次抓住时机,果断来奔,
唯因麴爽所用的,多是麴家的旧将,他挤不进去,没能得到大用;再后来,麴爽率部凯旋,他就被留给了令狐曲。令狐曲求才若渴,看重马辉的武勇,遂对他大加提拔。
李亮、马辉没有想到莘迩居然对他两人的经历这般清楚,都是不觉感动。
李亮说道:“贱名怎敢污明公耳!明公谬赞,亮,惭不敢当。”
马辉说道:“辉,不过是个武夫而已,建武将军不以辉愚陋,厚加亲用,辉只有以奋勇杀贼作为回报!”慨然地向莘迩请战,“明公今伐汉中,辉敢请为明公马前卒!”
坐中一人咳嗽了声,笑语温和,说道:“马校尉精忠赤心,可嘉可叹。这次伐蜀,明公已有定策,以高将军佯攻沔阳,振武将军围攻褒中,而明公率北宫将军、秃发校尉等主力,奔袭南郑。马校尉在振武将军的麾下,想来定是可在褒中一战中,为明公立下大功!”
说话的是令狐京。
能於此时坐在帐中的,都是莘迩、令狐曲手下的高级官员,没有一个傻的。
听完了令狐京的这句话,唐艾瞧了他眼,嘿然心道:“令狐京此话,听来婉转,究其心意,却明明是防范明公如水火,生怕他兄长令狐曲帐下的悍将马辉被明公要走,弱了令狐曲的兵势。嘿嘿,我虽然向来不怎么留意政局,但令狐京、令狐曲兄弟,与氾宽、陈荪联手,有与明公作对之意,我却还是知道的,如今看来,一点不假!”
转眼看了下莘迩,只见莘迩不动声色,如似没有听出令狐京的话意一般,唐艾忍不住又想道,“也是怪哉!明知令狐京、令狐曲与自己过不去,明公此番伐蜀,却为何还要特意上奏朝中,把令狐京辟除为了帐下的参军?伐蜀不克,也就罢了;如能打下汉中,令狐京身在军中,少不了一份功劳,明公这岂不是在‘资敌’,是在平白无故地帮助令狐京获取更高的声望么?”
百思不得其解。
唐艾的兴趣不在政治,想不明白,也就算了。
他摇着羽扇,打断了莘迩与马辉、李亮的闲聊,顺着令狐京的话头,说道:“明公,我军抵至武都的消息,应该很快就会被汉中等郡闻悉。西攻汉中,虽较北攻为易,然亦有叠嶂为阻,艾之愚意,不宜在武都停驻过久,歇息个三两日,让兵士们恢复恢复体力,就可西进急攻了!”
……
袁子乔与周楚领兵两千先行,出了荆州地界,入到涪陵郡,郡中已经备下了为数众多的船舟,两人带着部队改走水路,一路扬帆乘船,顺着长江西行。
涪陵和涪陵西边的巴郡、江阳郡,早年被庾哲遣兵打下,现在归属江左朝廷。三郡之内,皆无敌人。袁子乔、周楚却是畅通无阻,不数日,兵至巴郡的郡治江州(重庆)。
行军到此,进兵成都的路程已经走了大半。
从巴郡再往西,仍是顺长江而行,向西北方行大约两百里,即是江阳郡的郡治江阳县。再从江阳,顺长江继续往西,大概三百里,则便是犍为郡的郡治武阳县了。
蜀中李氏的京城成都就在武阳的北边,两地的距离仅有百里。
袁子乔和周楚商议过后,决定在巴郡等候桓蒙。
整个荆州和属桓蒙督下各州的唐兵总数,差不多有三四万步骑,毕竟较以蜀中,北边的魏国才是江左的首要大敌,尽管袁子乔判断,魏国不会进犯,可也不能把所有的部队都调来攻蜀,而且不但不能把所有的部队调来攻蜀,对魏国的防御且仍是重中之重,是以,此回伐蜀,桓蒙总共出动的兵马,只有万余人,其中还有数千乃是乙兵,精锐的战兵实际只有万人上下。
——江左朝廷迟迟不给桓蒙请战的上表以答复,除掉政治原因,放到军事层面来讲,朝中执政大臣们的顾虑有两个,一个是蜀中险远,另一个,就正是桓蒙能用的兵马太少。
区区万人,就敢伐蜀,行灭国之战。
袁子乔对伐蜀形势的分析虽然出色,但作为主官,如果战败,就要承担全部责任的桓蒙,其之胆色,更是了得。
桓蒙领着主力八千余人,加上两万多的乙兵、役夫,共三万余部曲,并辎重车辆数千,浩浩荡荡,缘袁子乔、周楚经过的道路,从后而行,落后袁子乔、周楚了四五天的行程。
在涪陵郡上船以后,这天,将到巴郡。
两岸高山对峙,岩壁陡峭,时入初冬,草木尚未凋零。
立於船头,入目尽是翻卷的浊流,腾波迅疾;红、黄、绿各色,染遍双岸;十余艘战船居前开道,上千艘的大小舰艇环绕跟从,桅杆林立,白帆映日。
桓蒙裹帻大氅,手捉羽扇,状若文士,於诸多谋佐、将校的簇拥下,四顾罢了,举目朝向侧边的山崖,那山连绵不断,高立百仞,仿佛天悬,从船中仰望,只感要从两边压下来也似。
想到战前谋议时遇到的层层反对意见,和筹备作战时遇到的种种困难,再由此想到,巴郡将至,这场攻灭蜀国的战争即将打响,是会打赢?还是会失败?很快就能知晓。
桓蒙心有所感。
他眺望天际,对众人说道:“去年冬天,我乘雪欲猎,道遇王、刘诸君。刘君戏弄问我‘老贼欲持此何作?’因见我戎装,挟弓矢故也。我当时捉弓,答以‘我若不为此,卿辈亦哪得坐谈?’诸君,清谈固雅,然方今神州沦丧,北地凌迟,欲复我华夏,还是需得疆场决战!
他辞色奋扬,遥点远近,慨声说道,“蜀地险绝海内,诚言不虚!然李氏不灭,我朝就不能倾力北伐。三峡再险,成都再固,为光复神州计,伐蜀势在必举!”复观群山、江水之险,顾与群臣,振袖挥扇,喟然叹道,“噫吁!既为忠臣,不得为孝子!如何?”
要做忠臣,就不能瞻前顾后,不能贪生怕死!
滔滔江水之上,劲风扑卷衣襟。
从侍桓蒙左右的孙胜、周抚、程无忌等人,闻其言论,观其形色,俱是心折。
第三十八章 卿辈哪得谈 奇袭成都城(六)
莘迩驻马於山水之间,观望四下周近。
遥观东边,一山拔地而起,乃是龙门山,但见那山悬崖环合,鸡冠隘、龙尾坡等险,虽远可见,望之即令人心惊。龙门山的东北边,是烽燧山,主峰数叠,上接浮云。
向身后的西边看之,山峡阴森,沟壑纵横,是才翻越经过的普明山。
普明山的西边,是嶓冢山,东边是金堆山。
烽燧、嶓冢、金堆之外,又各有山。
区区数百里的范围内,叫得出名号的山峦就有十余座,山谷纷纠,险厄相错,每一座山峦都是巍峨起伏,大者绵延数百里,小者亦长达十余里,或东西走向,或南北纵横,山与山间河水密布,林木茂盛,道路宽者,不及陇地官道的三分之一;窄处,人行几不得过。
自谷阴发兵,到武都郡,约千里的路程,莘迩总共用了不到半个月,而由武都郡的郡治下辩县西向,入汉中郡,短短不到三百里的道路,莘迩足足用了十天。
“蜀道之难,今我知矣!这还是从武都入汉中,若是从关中入,间有秦岭为隔,又该会是何等的险阻啊?噫吁嚱,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於上青天!”
闻名不如见面,莘迩没有来过蜀地,只听说这里山道难走,没有料到,却竟是这样难走!
他由衷感慨。
惊叹於蜀道之难、蜀地之险。
慨叹良久,触景生情,不由回思穿越到这个时代以来的种种经历,般般过往,猪野泽时的逃亡生涯,建康郡时的委曲求全,令狐奉死时的忧惧不安,於下的如履薄冰,以往的经历,慢慢地,仿佛与眼前这连高夹深、险固冠绝的山水形胜融合在了一起。
莘迩扬起马鞭,喟然说道:“蜀道难矣!而丈夫欲展宏图,垂名青史,复难於蜀道!”
……
已经入了汉中郡界。
按照事前的军事部署,高延曹、令狐曲与莘迩,该在此地分兵了。
莘迩等了片刻,高延曹、令狐曲分别赶来。
把地图挂在路边的一棵大树上,莘迩唤他两人凑近,三人立在图前。
在地图中,莘迩找到了现下的位置。
从全军目前所在的地点,沿泉街水向东,约三四十里,是沔阳县。山南水北为阳,沔阳县处在沔水的北边,故得此名。
由沔阳向东北,亦三四十里,是褒中县。褒斜道的南口褒谷道,就在褒中境内,本朝又把此县叫作苞中县。
褒中与沔阳的东边,离褒中大概三十多里,距沔阳差不多六十多里,即是被成武帝称为“天狱”的南郑县。此县,是汉中郡的郡治。
汉中郡有五个县,另两个县是南郑东边约百里的成固,和成固东南百余里外的西乡。
根据情报,汉中的守兵,五成集中在南郑县,将近三千人;褒中和沔阳各有近千人。成固和西乡因为不与武都接壤,北有秦岭为障,相对地较为安全,故此这两个县中的驻兵不多。
莘迩采纳了唐艾、羊髦等人的建议,把主攻的目标选在了南郑;但为了防止褒中、沔阳来救,故此需要各遣一支部队牵制此二县之兵马。
牵制的任务,便交给了令狐曲和高延曹。
莘迩先对令狐曲说道:“褒中的守将昝(zan)乐,是昝定的从弟,此人无谋,只是因身为賨人贵种,故得坐守褒中重镇,不足为虑。将军到褒中后,筑营围之即可。”
蜀中成秦的王室李氏,其家祖籍巴西郡的宕渠,后附成武帝,迁至略阳郡。本朝中期,六夷入侵,氐人齐氏叛乱,关西一带兵祸连接,略阳、天水等六郡的百姓流亡、迁徙,入汉中者有数万家,李氏在其中。李氏勾连略阳、天水等六郡的豪强,挟民起兵,遂据蜀中。
——换言之,李氏政权的基础,原本是徙入蜀地的略阳、天水等六郡之豪强势力。
巴郡的宕渠等地,是戎人聚居的所在,李氏之先,即是宕渠氐中的世豪,但巴蜀地域,不止有戎人,还有大量的賨人居住。賨人,即是大名鼎鼎的“板楯蛮”,骁勇善战。
李氏为了稳固政权,只靠六郡豪强显然是不足够的,少不了要拉拢板楯蛮,尤其在因为几次内乱,李家的子弟、略阳等六郡的功勋旧臣相继都被杀得血流成河,无法再成为李氏依仗之后,板楯蛮对於李氏维持统治的意义和作用就越发地重要了。
板楯蛮有七个大姓,也就是大部落,昝是其一。昝定,就是现下蜀主李当最为重用的一员大将。这个昝乐,一是因其族名,一是因昝定的关系,而得以出镇褒中。
令狐曲应诺。
他迟疑了下,说道:“下官能力有限,万一被昝乐突出,竟援南郑,恐怕会误了明公的大事。下官的弟弟令狐京,智略比下官强。下官敢请明公,以京为下官的谋佐。”
莘迩亲热地拍了拍令狐曲的胳臂,笑道:“老兄太过自谦!先王擢老兄为上军将军,老兄若无才能,岂得获此镇戍京都的重任?你的能力,我是知道的。不用鲜少,也定能看住昝乐。南郑天狱,实不易取,鲜少大才,我正需他为出谋划策,不可缺之!我相信你!”
令狐曲心道:“阿奴前夜到我营中,与我密议,说褒中县城虽坚,昝乐寡谋,我帐下的李亮、马辉,虎贲也,建议我把他从莘征虏的麾下要过来,我们兄弟齐心,用他的谋略,驱李亮、马辉为前驱,没准不但能够阻止昝乐援救南郑,还能把褒中攻下。褒中如果能被攻下,我兄弟皆可建立大功。却是不意,征虏不肯把阿奴给我!”
莘迩不同意,他尽管失望,也没办法,只能不再提说此事。
莘迩再对高延曹说道:“螭虎,沔阳守将邓文,素无名声。卿至沔阳,亦困而围之,使其不得出城可也。候我攻下南郑,沔阳料传檄可定。”
高延曹眨了眨眼,嫌弃莘迩对邓文“素无名声”的评价,说道:“无名小辈,螭虎不屑与战。明公,螭虎请与令狐将军换一换,愿为明公破褒中!”
令狐曲听了他这话,亏得涵养够深,才没有变色,到底心中不忿,想道:“你不屑与战,就换我去?把我当什么?也是无名小辈么?罢了,我与我弟抱负远大,不与你个田舍儿计较!”
莘迩哈哈笑道:“螭虎,用你去打邓文,确是牛刀小用,然你部太马,难於驰战汉中,权且受些委屈,便去吓一吓邓文那无名小辈吧!”抚慰高延曹,说道,“你勿要着急,待攻破汉中,南下成都,想来一路之上,要打的硬仗不会少,总归是会有你耀武扬威之时的!”
高延曹犹是不乐,勉强应诺。
分派完毕,於是分兵。
令狐曲率部东赴褒中;莘迩引主力,进袭南郑;高延曹自领兵,西去沔阳。
跟着高延曹一起的,除了他本部的太马营兵士,另有五百人的健儿营步卒。
这支健儿营的长官,不是别人,正是且渠元光。
却是,不同的地形,需要以不同的兵种应对。
陇州民风剽悍,唐、胡杂居,俱擅骑射,论以平原作战,足可与蒲秦、慕容魏国平分秋色,但蜀中多山、多水,地势险碍,不少的地方,人且难行,遑论重装的骑兵与步兵了,因此,用兵蜀地,必须得有长於山地作战的兵种辅助才行。
故是,在出兵之前,莘迩临时从各郡,招募了三千余擅长攀援山地的新卒,不入“士籍”,算是“募兵”,充作“健儿”的编制,号为“定蜀”。
在募兵的时候,且渠元光自告奋勇,对莘迩说,他们卢水胡的部民,夏则牧马卢水河畔的夏季草场,冬则入山谷内的冬季草场过冬,虽是牧民,不乏善於穿山越岭、如履平地的健士,因得了莘迩的许可,回到建康郡的大牧场,从已被编为齐民、在那里为定西畜养羊、马的族人中,选了一些出来。莘迩就把他选出的这数百人,编作了一部,由他统带。
自战败投降莘迩以来,且渠元光虽是也有过数次从军征战,但一直没有自己的部曲。
如今,总算是重新拥有了部下。
人数尽管不多,五百人,而对元光来讲,已是一个大的进步了。
……
太马营的骑兵,都是具装甲骑,而且不是皮甲,悉为铁铠。
这支部队,是定西的头等精锐。
每个骑士皆是精挑细选出来,一人有上等的良马三匹,每人还有三到四个的轻装从骑,平时为他们照料战马、保养甲械,战时从斗左右,帮他们观察左右和身后的敌情,——甲骑的兜鍪不是只有头盔,还有面罩等配件,披挂整齐以后,整张脸上,只在眼、鼻端等处有开口,防护是极其严密的,但也造成了视野不够开阔,这就需要某些时有从骑在边上给他们做提示。
高延曹领本部太马四百骑、元光和他的部曲五百步卒,及千余的轻装从骑,大摇大摆地长驱直进,两日后,驰至沔阳县外。
高延曹带着元光等几个将校,上到高地,眺望沔阳县城的形势。
瞧见县东一山,两峰对峙。
高延曹问道:“那是何山?”
且渠元光早把地图熟记,比照方位,答道:“定军山。”
县西数里又有一山,山石如马,望之逼真,山边建了座小城,城头旗帜飘扬,显是有兵驻守。
高延曹乜视说道:“那应就是白马城,那山是白马山吧?”
且渠元光答道:“是。”
县西南另有一城,此城筑在山上,城侧是片谷地,地处高要,林木不能遮蔽,亦有旗帜可见。
高延曹瞄了几眼,问道:“山上那城,想就是汉城,那山是东山吧?”
且渠元光答道:“是。”他搞不清楚高延曹问来问去的意思何在,但放眼所见,山峦、城池星罗棋布,山势高耸,谷地深洼,城池互应,河水奔流,着实是个险之又险的兵家要地,忍不住说道,“沔阳城池已坚,兼有白马、西乐两城外为犄角,将军,这真是个难攻之地啊!”
西乐,是汉城的别名。前代秦朝末年,蜀中的割据势力,在沔阳附近修了两座较大的城垒,以为军事要塞,一个是汉城,一个是乐城,汉城因在乐城之西,因而又被叫做西乐城。
高延曹左顾右盼,看看白马山、白马城,又看看东山、汉城,继而看看沔阳城,神色渐渐沉静下来,好像陷入了深深的思索。
且渠元光窥其面色,心道:“这个老高,自恃勇猛,从谷阴出发至今,他在道上可是吹个牛皮不停。怎么样?见到了这等险固的城池,心生畏惧,不敢再说大话了吧?不过这家伙的确有点武力,我可借机示好,说不定日后,有了机会,我能够得其一用。”
他酷似猿猴的脸上,露出点温暖的笑容,宽解似地说道,“好在明公只教将军与我看住沔阳的蜀兵,让他们不得驰援南郑就行,倒是无须犯险攻城。将军也不必为此忧心。”
高延曹讶然说道:“谁说我忧心了?”
且渠元光问道:“那将军是在想什么?”
“山水重叠,三城对立。此等景象,委实好看。老子诗性发了,在琢磨着,写诗一首。”
第三十九章 卿辈哪得谈 奇袭成都城(七)
且渠元光张口结舌,呆呆地立在边上,等高延曹构思诗赋。
高延曹当真是文思敏捷,不过片刻,就得诗一首,唤从骑取来纸笔,倚马而书。
元光个头没他高,站在他背后,瞧不清他诗作的内容,只看到他运笔如飞,抛洒起墨汁淋漓。
很快,高延曹把诗写完。
元光已然备好了奉承之词,急忙堆笑说道:“将军大作,可能容下官拜读?”
高延曹欣赏自己的大作,嘴唇嚅动,含糊不清地吟诵了两遍,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元光说道:“将军对自己的诗篇不满意么?”仍是拿出宽解的语气,又是安慰似地说道,“将军文才武略,写出来的诗,定是极好的。将军精益求精,当然很好,但也不必追求过分雕琢。”再次请求,说道,“下官斗胆,敢乞将军把大作垂示,好让下官拜读一二。”
高延曹说道:“我怎么不满意了?”
“那将军摇头叹气,是为何故?”
“我叹气是因为我写得太好了!我摇头,是因为我不舍得给你看。”
“……。”元光哑口无言。
高延曹慢条斯理地把诗纸叠好,放入信匣,打好封泥,吩咐从骑,说道:“快马呈给征虏。”
从骑应诺,收住信匣,便就牵马下到地上,即往南郑方向而去。
高延曹目送那从骑远去,收回视线,重新去看白马城、西乐城,与沔水北岸的沔阳县城。
观察良久,他说道:“元光。”
“下官在。”
“你说咱们先打那一座城为好?”
且渠元光大吃一惊,说道:“啊?”
“啊什么?”
“将军要攻城?”
高延曹理所应当地说道:“不攻城,咱们来此作甚?”
且渠元光说道:“明公的命令是,叫将军与下官把住沔阳的出口,只要让沔阳的驻军不能救援南郑就行了。将军,你我两部兵马,加在一起,不到两千人,其中且有四百乃是甲骑,附城克垒非其所长,咱们又缺少攻城的器械,如何能攻此三城?”
高延曹轻蔑地说道:“螭虎早年也听过你且渠元光的名字,以为你算个卢水胡的豪杰,却怎么胆小如鼠?”
“将军此话怎讲?”
高延曹想道:“螭虎哪能猜到先王会夺下尊位?只因了先王打谷阴时,螭虎没有立马从龙,就被先王丢到一边。先王薨后,征虏掌权,螭虎与征虏没有旧情,故亦不得征虏信用。在西苑城那块荒地里憋了快三年!两打虏兴、西征西域,北御柔然、三战朔方,全没螭虎的份儿!眼睁睁瞅着别人吃香喝辣,螭虎只能流口水!日子说什么也不能再这么过了!
“螭虎以后能不能脱离苦海,全看此回跟从征虏伐蜀,能否立下殊功!征虏虽是叫螭虎只须看住沔阳的守兵即可,然而,只看住守兵,算得什么本事?怎能显出螭虎的能耐!”
他却是早就打定主意,为了日后能重回战场,这回不肯听从莘迩的交代,必要把沔阳攻克!
高延曹睥睨元光,说道:“就如虎狼出山,撞见了三头小羊,鲜嫩可口的肉已经摆在了咱们的面前,元光,你就能忍住饥饿,不想要吃上一口?”
元光心道:“若是唾手可得的功劳,谁会不想吃上一口?可这沔阳三城,哪里是小羊?分明是三块啃不动的硬骨头!凭我与高延曹的这点人马,看住他们,已是吃力,还想着攻城?这个高延曹,真是胆大包天!真要攻城的话,只怕一头小羊没吃掉,我部就反而落败!”
他苦口婆心地劝谏说道,“将军,下官陋见,沔阳三城有三不可打。”
“哪三不可打?”
且渠元光掰着指头给高延曹一边计数,一边说道:“兵法云‘十则围之’,我部兵马不到两千,沔阳三城的守军,差不多与我相同,此其一也;沔阳三城,互为犄角,攻一则二援,此其二也;白马、东山、沔水,这三处天然的地利险要,都在敌手,此其三也。”
“你确定沔阳不能打?”
元光斩钉截铁,说道:“下官确定!”
“那如果螭虎非要打呢?”
元光迟疑稍顷,心道:“我虽看重高延曹的武力,想与他处好关系,但他若执意不听莘阿瓜的军令,非要攻打沔阳,最终肯定是个大败的结局,我好不容易才又有了五百部曲,却不能因为受他的牵连,而导致我也被莘阿瓜处置!”正色说道,“明公军令不可违!下官是将军的部将,虽不能阻止将军的决定,但将军若一定要打沔阳,那下官也就只好立即禀报征虏将军!”
高延曹赞赏地点了点头,夸赞元光,说道:“好!有立场。”
且渠元光昂然而立,一股不为强豪所折的英雄气散发出来。
高延曹转望远近山峦,说道:“我听说蜀地的山中有一种猴子,浑身金毛,为别地所无。”
元光愕然,不知他为何突然说起此事,应道:“是。下官也听说了。”
“你去山中,给我抓几只金毛猴来。”
“什么?”
“我有大用!”
元光瞪大眼睛,说道:“将军,……”
“这是军令。你现归我统带,征虏将军的军令不可违,螭虎的军令你就不听么?”
“可是将军,那猴子能有什么大用?”
“螭虎自有神机妙算,你不必多问。”
“即便是将军果有大用,派些许兵卒入山,不就可以了么?为何要下官去?”
高延曹饶有兴味地打量元光的面孔和身形,悠悠说道:“因为你长的和猴子像。猴子见了你,应该会心生亲近。故此,由你去抓猴,定能事半功倍!你现在就去吧,限你十日之期,为我捕猴三十只。切记,此事关系重大,你要尽力尽为,莫要误了螭虎的军机要事!”
跟从高延曹在高地上的十余从骑,闻得“和猴子像”等言,尽皆大笑。
且渠元光大怒,有心翻脸,畏惧高延曹的勇武名号,到底不敢发飙。
他心道:“老子的阿父好歹是莘阿瓜的义弟,你竟敢如此当众羞辱老子?你这狗东西,明明是想用此为借口,把老子撵走,好容你攻打沔阳!好,你既然这般辱我,老子也不给莘阿瓜报信了,就等着你攻城兵败,被莘阿瓜治罪的时候!”含恨应诺,转身就走。
高延曹叫住了他,说道:“山中多僚人住。我听闻僚人有凿齿之俗,倒是稀罕,我从未见过。你顺道给我抓几个僚人回来,叫螭虎开开眼界!”
元光应道:“是。”
瞧着元光离开,从骑中有一人啧啧说道:“还真别说,你们瞧他走路的姿势,那背影,还真是像只猴啊!”
众人又是大笑。
一人说道:“将军,你把元光赶走,是要单独攻城么?”
高延曹摸着颔下的胡须,再次提出刚才问元光的问题,问道:“你们说,咱们先打那座城好?”
第四十章 卿辈哪得谈 奇袭成都城(八)
元光部下五百健儿中的军官要么是武考的举子,要么是从督府调入的,皆属於莘迩一系。
元光没给莘迩报信,然在闻知高延曹准备攻打沔阳后,健儿营的军官中,却另有别人赶紧遣卒将此事禀与莘迩。
莘迩接报的时候,刚率领部队抵达南郑县外。
览罢书文,莘迩吃了一惊。
这个高延曹,还真是会给人“惊喜”。
才送了一首诗过来,紧接着就又闻他要打沔阳。
莘迩把刚送到不久的高延曹那诗拿出,展开读道:“太马到三城,杀光众贼将。脚踏白骨山,旌旗立山上。”直到这时,才体会出了高延曹此诗的意思,顾与唐艾、令狐京等说道,“原来此诗,是螭虎的求战诗啊!”问诸人,说道,“螭虎欲攻沔阳,卿等以为何如?”
令狐京皱起眉头,说道:“将军已命他看住沔阳驻兵即可,他不从将军之命,竟欲自作主张,沔阳是那么好打的么?若是失利,将会大不利於将军攻拔南郑,势必损害大局。下官愚见,将军宜即刻遣人,赶去沔阳,严词训斥,命他不许擅动!”
莘迩说道:“螭虎性强,元光不赞同他攻沔阳的打算,而被他打发去了山中抓猴,我若是随便派个人去传我军令的的话,他恐怕不会听从。鲜少,你以为,我最好遣何人前去?”
令狐京沉吟了下,说道:“京愿为将军传命!”
莘迩连连摇头,说道:“诶,你不行。”
“为何?”
莘迩诚恳地说道:“还是我对你兄长说的那句话,南郑天狱,不易攻克,鲜少你聪明多谋,我方要依仗卿才,一日不可缺卿,怎能因为传令这点小事,就劳卿远离於我呢?万一攻南郑不利,到时候,我找谁人问计?”
令狐京说道:“唐司马的谋略远胜於京,有唐司马为将军辅佐,南郑纵然天狱,亦不难克也。”
莘迩仍是大摇其头,说道:“不成,不成。咱们来南郑的路上,你也看到了,山谷里僚人众多,官道上蜀兵的斥候常有,就不说攻打南郑,我需要卿的谋略相助,只说往螭虎营中传令,途中也将会十分的危险,你不善骑射,一旦遇到僚人或蜀骑,如何是好?你去,我不能放心!”
令狐京没有办法,只能收了“为莘迩传令”的心思。
他瞧着莘迩笑语殷殷,好像满是信赖与关怀的表情,却忽然之间,不禁地心跳惶恐,想道:“我此番所以痛快地接受莘幼著的辟除,出任他帐下的参军,不是为了给他出谋划策,而实是为了寻机,助我阿兄。可没料到,莘幼著不肯让我从我阿兄围攻褒中;现下又不放我出营。我怎么觉得,我像是被他软禁起来了?莫非,他是看穿了我的盘算么?”
莘迩问唐艾,说道:“千里,卿有什么主意?”
唐艾一副浑不以为意的样子,似乎根本没把高延曹有意攻打沔阳这事儿放在心上,他摇着羽扇,说道:“高螭虎的性格虽强横,但他不是个有勇无谋的人,艾曾观他博戏,攘臂奋色,状若噬人,可如不赢,他就不会下注。他既然决意攻打沔阳,艾料他应有胜算。”
“这么说来,这沔阳城,他还真能给我打下来了?”
“不妨让他一试。”
“但他如果攻城不利,致使沔阳守兵突出包围,来援南郑?”
唐艾望向前方远处的南郑县城,说道:“南郑号为天狱,今日一见,果然不假。围城硬攻的话,我军可能会伤亡不小。攻城之道,攻心为上。南郑所赖的援兵无非有二,沔阳、褒中而已。高螭虎如没能打下沔阳,致使沔阳的守兵突围来救南郑,明公设伏於野,亦足可败之。而沔阳一败,南郑守兵的军心定就会受到打击,待到那时,再作进攻,应该就会容易许多了。”
莘迩忖思多时,心道:“千里所言有理。高螭虎若能为我拔下沔阳,南郑守兵的士气一定会受到打击;他如不能打下沔阳,沔阳来救南郑,我在南郑的眼皮子底下,围城打援,剿灭这股援兵,也同样会使南郑守兵的士气遭到沉重的打击。两者对我,皆有利。”
想定,就手书文函一道,写道:“沔阳势险,三城呼应,攻如不能胜,卿可佯败散撤,放其守军出城。候其来救南郑,我设伏於路,卿衔后击之。”
作战的方案,要随着战场的形势而不断地做出调整和变化。
亲眼见到南郑的易守难攻之后,莘迩果断地接受了唐艾的建议,顺水推舟,同意了高延曹攻打沔阳。
当下,莘迩派人把此道军令传与高延曹。
同时,他陈兵於南郑城下,一面筑营,一面试探性地发起了几次攻势。
南郑的东、西、南三面,是丘陵、山区,只有北面是平原地带。数次攻势,都是从北面打起。南郑城高且坚,守兵借地利,以檑木、滚石、强弩、劲弓为武器,打退了莘军的每一次进攻。
围攻五日,莘军甚至连城墙都没摸到,只在护城河上填出了几条通道。
於营外,堆垒起了两座土丘,能够俯瞰城中。
莘迩这天与唐艾、令狐京、罗荡、秃发勃野等部属登上丘顶,眺望城内。
但见城中,邻近城墙地方的民宅都被推倒了,约千余城中的各族百姓,正在蜀兵的督促下,在城内距离城墙约百步远的位置,挖掘深沟。沟的外侧,已被摆上了一列长长的栅栏。
莘迩嘿然,说道:“城墙尚未破损,已在城内布栅掘沟。李梁这是在做长期顽抗的预备啊!”
令狐京脸带忧色,说道:“将军,上午的军报,说褒中、沔阳两地,我军虽也都展开了攻势,但一如南郑,至今无有寸土之进;高螭虎强攻白马城,半日间伤亡百余。梓潼、巴西两郡,现在肯定已经知道我军攻打汉中了,也许此两郡的援兵,不日就会来到。南郑三县已据地利之险,梓潼、巴西的援兵再到,汉中之地,就会更加难取了啊!”
回顾莘迩参与过的战斗,大的攻城战共有两次,一次是打龟兹国的王都,一次是打谷阴城。打龟兹那回,其实还是野战为主,能供他参考的,也就只有跟着令狐奉打谷阴那次的经历了。
莘迩注目南郑城内,许久不语。
那回打谷阴,罗荡是最大的功臣之一,可论及险隘,谷阴却不及南郑。
罗荡喃喃说道:“小小南郑,已是这般难打。桓荆州那边的犍为、成都,也不知进展怎样了?”
……
犍为郡,彭模城外。
三四千的荆州劲卒,擐甲举刀,驱赶着捕来的僚人、氐人在前,在投石、弓弩的掩护下,呐喊着,冒着城上射投下来的矢石,冲向城下。
攻城部队的后方,不到二百步,竖立着一面高大的赤色军旗,迎风招展。
年过五旬,须发花白的益州刺史周安,仗剑立在旗下,正在传达军令:“敢后顾者,斩!”
第四十一章 卿辈哪得谈 奇袭成都城(九)
天师道初创之时,创教的祖师张氏,在汉中、巴郡以南的广大蜀中地区,设立了“二十四治”,以统教民,每个“治”都设在山上,其中有六个治都在犍为郡。
天师道在犍为郡的势力和影响是相当强大的。
彭模的守兵,就有许多是天师道的信徒。
几个天师道的祭酒、法师设坛高处,在散发禹步,燃箓请神。不管是否信奉天师道,将校兵卒们,不少衣贴道符,甚至直接用丹砂把符箓画在脸上,把於城上的垛口处,呼叫鏖战。
前代秦朝末年,天师道在蜀中曾建立过一个****的政权,后来被时为秦朝丞相的成武帝攻灭,天师道的道众因此流散四方,有的去了北地,有的去了江南。江南而今,却也是有天师道分支的。那位赍信桓蒙的大名士王逸之,其族就世代信奉天师道;并且江南的天师道於多年前,还曾起兵作乱,故是,攻城的荆州兵,对守兵的作态,倒是见惯不怪,并不惊奇。
虽是如此,守兵没能在气势上吓住荆州兵,但彭模(彭山)此城,说是一城,不如说是个军事堡垒,其地位邻犍为郡的郡治武阳,北去百里就是蜀中李氏的京城成都,因而不仅城墙高大坚固,防御的器械亦很齐备,荆州兵攻之,也是非常的难打。
荆州兵驱使僚人、氐人为肉盾。
守城的兵士里边,除了唐人、賨人以外,也有氐人和僚人。
出於这几个不同种族的将士,从外观上很好分别。
唐人扎髻,賨人椎髻,氐人辫发,僚人则一张开嘴,因凿齿之俗,上边少掉两个门牙。
所有不同种族的战士,以賨人、唐人为众。
唐人不必多说,賨人之所以又被称为板楯蛮,与他们善用板楯有关,板楯,就是用木板做成的盾牌,賨人又善用弓弩,喜用白竹制成强劲的弓箭,野战之时,排盾而进,箭矢如雨,守城之际,盾夹矛、矢,格挡、刺射援墙之敌。当真是悍勇无匹。前代秦朝在中后期,多次征用板楯蛮平定戎乱,因其善战,被戎人号为“神兵”,可见他们的作战能力多强。事实上,賨人骁勇善战的传统,是早已有之,周武王伐纣的时候,賨人就为武王立下过赫赫战功。
战到酣时,攀城的唐人兵士如似饺子一般,往下纷纷坠落,城头的賨人们愈战愈勇,浴血杀敌,不知是谁起头,他们和声而唱,竟是盾矛交错间,残肢纷飞中,以血洗面,放声而歌。
他们唱的是賨语,唐人听不懂,但闻其曲调,城上的蜀地唐人们却都熟悉,那分明就是杨贺之在成都街头唱的《巴人调》。这巴人调,本就是賨人的歌谣之调。
数千唐卒,从早上开始,攻城到下午,彭模城犹固若磐石。
战场东边十来里,是桓蒙主力的营地。
桓蒙此回所带伐蜀之兵马,战兵总计才万余人,而蜀地李氏可动用的兵马,只成都周边的,就不下五万,为防备武阳、成都等地的蜀兵来援,桓蒙没有办法把全部的军队都投入到彭模,因此,他带着剩余的部队,停驻备战在此。
眼看已将傍晚,还没有捷讯传来,饶是以桓蒙之胆壮,也不由些许的焦心起来。
放荡不羁的谢执,亦不复通达散漫的模样,脸上的忧色越来越深。
司马无忌等将校,数来请战。
不赞成桓蒙伐蜀的参军毛肃之,不计较被周安轻辱过的前嫌,以大局为重,主动请缨,换上了甲胄,趋行入到桓蒙的大帐,说道:“昨天的军报,说虏将昝定统蜀兵两万余已出成都,驰援犍为郡。明公,今天如攻不下彭模,等武阳和昝定的援兵赶到,我军少,长途至此,孤军在外,势将危矣!肃之敢请领精卒千人,往助周益州!”
袁子乔在座,起身拂袖,说道:“何须毛参军!明公,子乔请往彭模!不用一兵一卒,日落前,定有捷报传来!”
桓蒙说道:“彦叔,不需一兵一卒么?”
袁子乔说道:“子乔一人足矣!”
长揖堂上,礼毕,便就帻巾鹤氅,捉扇而出。出到帐外,袁子乔只带了从骑一人,上马急赴彭模。马到战场,穿越兵阵,径至周安的将旗下。袁子乔也不下马,扇指天日,问道:“酉时可破否?”
周安说道:“板楯蛮悍不畏死,真蛮夷也!我严下军令,回顾者斩,然由辰至今,战已四个时辰,兵卒没有得到一刻的歇息,而城犹不能下。从现在到酉时,只有一个时辰,这……。”
“公知你为何鏖战四个时辰,却仍不能破城么?”
“敢请教。”
“板楯虽悍,我军不精么?较以甲械,板楯何如我军!城所以不破者,不是因为板楯悍勇,而是因为公之将旗,距交战之所二百步!兵士死斗於前,公则晏然於后,子乔试问公,主将惜命至此,纵是再有严令,彭模如何得破?
“桓公授攻彭模的重任於公,却没料到公名为‘安’,真‘安’也!”
周安的儿子周楚、孙子周词皆在侧,听到袁子乔直呼周安的名讳,顿俱大恚,一起拔剑,怒目相视。
周安既羞且愤,老脸黑红,骂周楚和周词:“干什么?”立即下令,说道,“移我将旗!”执剑前指,指着城头弓矢可及之处,说道,“到那里!”
侍卫的兵士把将旗移到周安指定的位置。
袁子乔转斥作喜,跳下马来,依旧是那一身帻巾大氅,不肯换上甲胄,与周安说道:“子乔陪公,共在此观我荆州男儿杀虏破城!”
城上的箭矢射到,散落在袁子乔、周安的附近,两人一个神色如常,一个面黑如铁,都是安然不动。
周安喝令儿子,说道:“楚!汝为我与袁相拔城!”
周楚应诺,即引亲兵甲卒百余,奔去前线。
周安被袁子乔提名道姓,痛加侮辱,周楚心中充满了的怒火,到了城下,不避敌矢,叱咤坎城,重甲衔刀,当先攀登。
攀未及半,城头一根檑木滚下,砸在他的身上。
周安、袁子乔眼睁睁看着他掉到地上。
数个周楚的亲兵抢起周楚的身体,奔回,把周楚放下,跪在周安面前,叫道:“郎君战死了!”
周安忍住悲痛,瞋目喝道:“吾军令:回顾者斩!尔等敢犯我军令?”呼令左右,“杀了!”
亲兵们骇然说道:“小人等是为了给将军抢回郎君,担心檑木、滚石损伤了郎君的遗体!”
周安怒道:“桓公授我大任,彭模不克,我死不足惜,何况一子!死已死了,抢什么?杀!”
左右甲士上前,按倒这几个周楚的亲兵,当场枭首。
周安一眼也不看僵卧於地上的周楚,顾令周词:“汝父为贼所害!你不为你父亲报仇么?”
周词眼眶通红,泪水滚下,一言不发,带了数十兵卒,提剑奔向彭模城下。
主将临矢石,父子相继斗,荆州兵士气大振,不到半个时辰,彭模城克。
周安这时才去看儿子,手到鼻间,觉他居然还有鼻息。
袁子乔马上命备车,把周楚放在车上,亲自护送前去桓蒙的军营,为他医治。
桓蒙见到周楚,先不问战况,一边催促军医治疗,一边眼含热泪,叹与司马无忌等人,说道:“周益州诸子,楚最俊秀,益州常对我说,光大周家者,必此子也!”俯身抚摸周楚紧闭双目的脸颊,唤周楚的字,哽咽说道,“元孙、元孙,卿如因此而亡,我何面目再对卿父!”
……
汉中,沔阳,白马城。
高延曹摸着下巴,呆呆地瞧着城垒,看了半晌。
部将问道:“将军,看什么呢?”
“这城中守将是谁?”
“无名鼠辈!”
“却是有点谋略。我两次佯败,他都不肯出城来追。”高延曹远望白马城垣,又看了两眼,做出了决定,说道,“他娘的!那咱们就不打此城了!”
“那打哪里?西乐城么?”
“西乐不行。西乐在东山上,太不好打了,即使佯攻,也会使我部伤亡不小。也不绕弯子了,咱们打沔阳城去!”高延曹旋马回驰,奔了片刻,问从骑,“元光有消息了么?”
从骑答道:“自数日前入山,至此时,一直没有消息。”
“这猴崽子,不会是迷路了吧?”
……
沔阳城西的一座山中。
且渠元光与四五个随从,趴在片灌木中,窥视前边空地上的数十栋干栏。
干栏,是僚人住宅的名字。
僚人喜住山林间,故此他们的住宅,是依树积木,分为两层,楼梯相连,下畜鸡犬牛马,人居上层。干栏有大有小,家口少的,就小一点,多的,就大一点。屋顶用茅草、树叶、树皮等覆盖;墙壁用材以木和竹为主,不加粉刷;编竹或铺竹木为楼面。室内的陈设非常简陋,无桌椅床榻,唯以一牛皮为裀席,起坐寝食都在其上。除了厨房,不分隔间,男女老幼聚处。厨房的炊具也很简单,一个三四尺的方板,铺竹架,之中置灰生火,以块石支锅做饭。
两个僚人的男子,此时正坐在干栏下的地上,各捧着个如杯碗的陶器,那陶器的上端侧面植有一管,像是瓶嘴。这两个男子没有用嘴,而是在用鼻子吸引器中的酒浆。此谓“鼻饮”,乃是僚人的习俗。
三个僚人的女子蹲在旁边喂养鸡犬,都穿着如桶的裙子,发髻垂於脑后,在她们的耳朵上,俱斜穿了三寸的竹筒,作为耳饰。其中一个女子的耳筒上,挂着两颗珍珠似的东西。
元光看了多时,低声说道:“那女子的耳筒上有珍珠,这一家僚人像是有钱的。老规矩,人归我,他们的家产归你们。”
四五个随从应诺。
几人持刀,弯腰从灌木中,摸到干栏外,叫喊冲出。那两个僚人的男子猝不及防,还没来得及反抗,就被擒倒在地。剩余的三个女子,长者三十多岁,幼者才十来岁,更非元光等几条壮汉的对手,很快也都被抓下。
把这几个僚人用绳子捆好,串成一线,元光的随从们去干栏中搜掠财货。
元光一人留在外边。
僚人男子中的一个,叫喊个不住。
元光不懂僚语,但他这些天在山中乱晃,先是抓猴,又捕僚,遇到过不少僚人的男女,听他们说得多了,已大约能猜出几个词的意思。
那男子起初叫的“婆能”,意为“鬼师”、“王”,继而叫的“郎火”,意为“师父”、“头人”,这两通乱叫,应是这个男子在恫吓元光等人,说他的王、头人会来救他们的;最后叫的“阿夷”,可能是妻子的意思,这男子叫嚷“阿夷”的时候,语转凄婉,带着哀求,视线在元光和那耳筒上有珍珠的妇人间移动,应该是在乞求元光把这个妇人、他的妻子放掉。
元光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个男子嚷叫。
忽然悲从心起。
他想道:“老子天生异状,却不能带领族人昌盛,无奈为奴於莘阿瓜,而今更是被高延曹那狗东西欺凌,沦落到山中抓猴,与此等野人为伍的境地!天既生我元光,缘何使我如此蹇困!一次又一次的考验还不够么?天神!你要考验我多少次?前嗅马粪於营,今闻野语在此!”
元光步到那男子身前,横刀刎其脖颈,将他杀了。
随从们收获颇丰,从干栏里出来,看到了被杀的僚人,俱视若寻常,没人发问,押着余下的四个僚人,循原路退归。回到出发的地点。跟着元光抓猴的卢水胡人共有二十人,其它的都在这里等待,另有捉到的金丝猴三十只、僚人十余,也都在此。
元光掐指计算,进山已有七八日了。
他说道:“猴子、僚人都抓得差不多了,我等可以回去交差了。”
一个随从说道:“大人,小人听说金毛猴和僚人,在蜀地、秦州的价格都很昂贵,很多的贵族、豪强,以畜养金毛猴、僚奴僚婢为摆显,不如咱们再多抓一些?回去时候,好卖给他们!”
说着,他从怀里摸出两张风干的脸皮,这是他之前袭捕僚人时的缴获品,接着说道,“僚人虽蛮,制皮的手艺不错,瞧这两张面皮,鞣制得上佳,须髯根根清楚,据说也有富人稀罕这东西的,亦能卖个大价钱!”凡须髯美而为僚人杀者,其面皮都会被僚人剥下,制成此物,放入竹笼中,是一种武力的炫耀,可能也被僚人认为可以用之辟邪。
元光的脸色沉得快能凝出水来了,他忍住怒气,说道:“我且渠元光是卖猴、卖奴婢的人么!是贪图钱财微利的人么?你是把我比作安崇那个西域胡了么?”
那随从讪笑说道:“安崇那家伙,当然不能与大人比。”
“不要瞎说八道了!现在就跟我回去!”
第四十二章 卿辈哪得谈 奇袭成都城(十)
沔阳等汉中诸县处在秦岭、巴山间,秦岭、巴山南北对峙,导致这一区域内,在相同的一天中,平川和山地冷暖迥异,当地人素有“高一丈,不一样”之说。
尽管已入初冬,平原地区的气温尚未很低,不冷不热,甚是宜人;但山中的温度就很低了。元光带着从卒们,自山中出来时,又碰上了一阵急雨,淋得他们浑身湿透,个个冻得哆里哆嗦。好不容易找到了高延曹,遥见兵马列阵,正碰上高延曹攻打沔阳县城。
元光止下从卒们的骚动,灵活地爬到一棵参天的大树上,手搭凉棚,远望观战。
他不知前情,离得太远,也听不到城下交战处的对话。
且是,高延曹见白马城的蜀将守城不出,於是舍了白马不打,径来掩取沔阳。
到了沔阳城下,高延曹发现沔阳县外护城河上的吊桥,居然没有被断掉,登时大喜,马上跃马麾兵,渡桥直抵城下。
这桥之所以没有断掉,是因为沔阳县的守将邓文,方与城中的属僚商议未决,还没有定下要不要援助白马,如果援助的话,兵马出城肯定离不开浮桥,故此这桥得以保存至今。
而当邓文接报说高延曹转来攻打沔阳时,已是来不及把桥断掉了,遂被高延曹进抵城下。
高延曹到了城下,耀武扬威,带着轻骑绕城奔行,大声搦战。
邓文在城头观看了好一会儿,发现高延曹部只有数百的骑兵,而且骑兵尽是轻骑,既不见步卒,也不见甲骑,他心中忖思,想道:“军报说高延曹部有数百甲骑、数百步卒,但现下却只有轻骑在我城外。想来应是步卒、甲骑的行速太慢,故是跟不上高延曹,被他抛在了后头。
“我城中兵马虽然不多,犹板楯、甲士千许。我如果以板楯居前,排盾以阻高虏部的轻骑驰进,然后城上、阵中,以劲弩强弓射之,最后再以甲士近战。未尝不能获胜。若能取胜,不但我沔阳之危就此可解,我并且可以引兵驰援南郑,再解南郑之围。
“便是不能击溃高虏,我后依坚城,凭板楯、弓弩之利,也可从容撤退。”
召来幕僚,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他们。
幕僚们纷纷称赞,都认为此策可行。
邓文乃令守卒高声大叫,呼高延曹过来。
等到高延曹引众驰马至,邓文临城头,与他对话,说道:“将军攻我沔阳,我守沔阳,你我各为其主。愿将军容我领兵出城,成阵列而战。”
高延曹闻言而喜,心道:“我计成矣!”装作犹豫的样子,过了片刻,答道:“行吧。”
邓文见他果然退兵,给自己空出了出兵的场地,亦是欢喜,心道:“高虏勇而无谋,不识我蜀中板楯、甲卒之锐!”
且渠元光赶到战场外围,正好看到的,就是邓文与高延曹对话的这一幕。
元光遥观之,只见高延曹领骑稍退,他不知高延曹在干什么,心道:“是因为只有轻骑跟从左近,没有步卒,因此虽是进到了城下,却自知不好攻城,因是撤兵了么?”颇是鄙夷,想道,“真是个轻剽无智,一点也不稳重的莽夫!”
打算顺树爬下的时候,听到沔阳城中鼓声大作,见沔阳城的南门打开,举着板楯的賨人在前,弓弩手在中,持丈八步槊的步军甲士在后,鱼贯出城。
且渠元光停住下树,惊诧莫名,讶然心道:“高延曹适才退兵,是在为守卒出城,让开通道么?他在想什么?只凭他那数百轻骑,他就敢与沔阳的板楯、弓弩手和甲卒对战?只怕当他率骑冲阵之时,不等奔到近前,他那数百轻骑就要被沔阳的的弓弩手射杀得四散溃窜了!”
高延曹与那数百轻骑,安然地停驻在城南门的西侧约两三百步的地方,静静地等待守卒布阵。
元光心道:“而下唯一可能的取胜机会,就是趁守卒列阵未毕,驱轻骑袭斗,冒死一搏,如能将守卒还没成型的阵势冲垮,也许还有一线生机。这个高延曹,在等什么?”
他瞪大眼睛,关注战场的局势。
沔阳的守卒列阵已毕。
十数骑簇拥着一员将校也出了城,立於阵后。
且渠元光看不到那将的面容,然也能猜出,此人定就是沔阳的守将邓文了。
他猜得不错。
遥见邓文的左右骑士,挥动旗帜;城头擂起战鼓。旗动、鼓响。沔阳兵列成的方阵,在下午的阳光下,开始缓缓地向西边高延曹部所在之地移动;板楯如墙,弓弩持满,步槊如林。
且渠元光屏住呼吸。
蓦然高延曹部前,一骑俯身,揽住马颈,挺长槊而骤动。沔阳兵的阵中,弓弩齐放。那骑迎冒矢雨,将至阵前,兜转马头,却是从阵南轻巧绕过。一声如似雷鸣的大喝,传到了距离他远远的且渠元光耳中,元光听到,这声大喝,叫的是:“螭虎只取邓文,他人吾不杀也!”
那单骑进击之将便是高延曹。
想那元光,离高延曹何止千步之远,都能听到这声大喝,况且近在咫尺的沔阳守卒?一时阵乱。城门处的邓文哪里能料到高延曹会敢匹马来战?为其威势所夺,忙不迭就要回城。
高延曹早已突到,长槊刺杀,把护卫邓文的蜀骑逼退,丢槊拔刀,劈中邓文的头盔,走马展臂,将之生擒腋下。旋即,他勾腰,捡起刚才丢掉的长槊,转回从后冲击沔阳兵的军阵。
邓文被他夹在左臂之下,右手近两丈长的银丝黑槊,槊尖凛凛生寒。
他浑身重甲,马亦铁铠,特别是只露出双目的兜鍪顶上,正中有一根漆成红色的铁角凸出,真如一头铁兽。他再次大喝:“邓文已被螭虎擒!弃械屈膝者,我不杀!”
西边那高延曹部的数百轻骑,齐齐发出尖利的叫声,或持刀槊,或挽弓放箭,一同冲向沔阳兵阵的前排。
不到一合,还没开战,主将就被擒下;前有数百悍骑,后有一头铁老虎。沔阳兵卒士气立溃,弃械而降者过半,余下纵有不肯降者,奈何阵型已乱,有心杀敌,无力回天了。
沔阳守卒大败。
远处树上的且渠元光目瞪口呆,如丧肝胆。
他失魂落魄地带着从卒,押着僚人男女与金丝猴,到了已被夺占的沔阳城中,拜见高延曹,伏地说道:“恭喜将军,攻拔沔阳。将军之勇,元光平生仅见!”再不敢对高延曹遣他抓猴、捕僚有半分怨言了。
……
莘迩接到了高延曹的捷报。
捷报上写道:下官以为沔阳难攻,故欲先取白马,不意邓文是个傻瓜,下官一战而生擒之。今将下官所获之邓文与且渠司马所获之金丝猴十头、僚人男女十人,敬献与公。
第四十三章 卿辈哪得谈 奇袭成都城(十一)
问了邓文战败的经过,莘迩惊笑叹道:“若螭虎者,真万人敌也!”
不算帅才,也不算新冒头的秃发勃野、王舒望、马辉等将校,只说定西成名已久的大小战将,如麴家系统的罗荡、麴章、麴凛、邴播等;王城戍军的曹斐等;西军系统的索恭、张韶、隗斑等;以及现属他帐下的北宫越、严袭等,莘迩都已见过,并且其中的不少都曾跟他打过仗,这些人各有其长,但如仅论单人作战的勇力,至少目前看来,似乎当数高延曹了。
前天开始,下起了雨。
到汉中已有半月,这半个月的时间里,要么阴天,要么下雨,晴天的日子屈指可数。
前天下到今日的这场雨,起初与前几场雨近似,毛毛细雨而已,但没有很快就停,下至於今,反而越下越大,把远近绵延不见尽头的群山,淋得青葱如洗,纵贯奔腾的几条河水悉被灌满。
乌沉沉的天色,逼临南郑城楼,雨落如川。
人远观之,不禁生黑云压孤城、风雨成飘摇之感,数杆白色的蜀兵军旗在阴云、大雨中,极其显眼,它们被雨水浸透,无精打采地垂挂着。城头上的积水,如同小股的瀑布一般,顺着城墙四面大约数百个的垛口流下。这几天定西兵攻城,在城垣上留下了斑斑的血渍。雨水将之浇落,刷到地上,与地面上的血流混合,或者淌向两边,或者流到百十步外的护城河中。
因为下雨的缘故,这三天,莘迩都没有再发动对南郑县的进攻。
帐外一人进来。
到了帐内,这人把湿漉漉的蓑衣去掉,提在手里,抖了一抖,帐中的地毯登时湿了一片。侍卫赶紧接过蓑衣,拿去了外边。虽是雨下而至,来人不忘捉羽扇一柄,可不就是唐艾。
唐艾第一眼瞧到了邓文,接着瞅见了那十头猴子和十个僚人男女。
“这是什么?”
莘迩把高延曹的报捷檄文递给唐艾,说道:“螭虎送来的。”
唐艾看罢,说道:“沔阳被打下了?好啊。攻克南郑的把握,又多了三分。”
莘迩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说道:“千里,你有破城之计了?”
“我适才在营外的土丘上,观察了半晌南郑城上、城内的情况。这场大雨,不但让我军没法继续攻城,也让城里的守卒放松了戒备。我昨夜观看天象,今晚的雨还会更大!明公,此正我军克城之时!”
“夜观天象”云云,兵家讲究“天时、地利、人和”,一个好的军事领导人或者参谋,是必须要会观察天象的。当然了,这个“观察天象”,说的不是神神叨叨的那些东西,而是雨雪雾风。唐艾在此一方面,就是个高手。别的不讲,只在汉中的这半个月,每次下雨,他都能通过头天的天气变化,而提前预测出来。莘迩对他的这项能力,还是很信得过的。
莘迩说道:“哦?”
聚精会神地等唐艾往下说,却见唐艾蹲下身子,拿着羽扇,捣了捣关在笼里的那十头金毛猴,搞得那猴子们龇牙咧嘴,装凶扮狠,听他笑道:“这十头猴子,也能派上用场。”
莘迩说道:“千里,你就别卖关子了。有何良策,快些道来罢!”
唐艾便把计谋说了。
莘迩听过,琢磨稍顷,说道:“此策可行!”
……
时当下午,百余个骑兵押着邓文出营,冒着大雨,绕着南郑转了一圈,向城中不断地呼喊:“沔阳已为我所破,邓文在此,尔等可来一看!”
城内的守卒不认识邓文,但将校都认识邓文。
闻讯,将校们忙登城下觑,发现那被五花大绑、捆着横放马上的,果是邓文不假。
消息传来,城中骚乱。
……
薄暮,莘迩令槌牛杀羊,叫三军饱食。
……
入夜,莘迩不动旗鼓,集合兵马。
唐艾、令狐京等文臣,北宫越、罗荡、秃发勃野等将校,悉数到齐,排列帐前。
莘迩说道:“沔阳已下,南郑能不能拔,就在今晚!”他按剑顾盼,问诸将,“谁愿为我先登?”
秃发勃野是骑将,他知道自己的能力何在,稳当当地站着不动。北宫越待要应声,早有一人迈步出列,大声应道:“末将敢为公先登!”众人看去,乃是罗荡。
莘迩喜道:“非将军不可!”
……
各营做备战的准备。
莘迩引众人回到帐中,暂作等待。
哗哗的雨声传到帐里,冷风掀开帐帘,吹卷案上的烛火。
明灭的光下,令狐京坐於榻上,神色变幻,终於安耐不住,说道:“公欲夜攻南郑么?”
莘迩答道:“正是。”
“阴云密布,雨水滂沱,兼是夜晚,兵卒视物尚且困难,明公,如何可以攻城?”
莘迩笑答道:“鲜少,此千里之策也。恰因为守卒以为我军不会夜雨攻城,所以我军才要出奇制胜!”
令狐京说道:“可如果战斗不利,恐怕只会徒增伤亡,无益於事啊!”
“我转战东西,克龟兹、斗朔方,而比及险隘,龟兹、朔方,皆不能与南郑相比。我军顿师南郑城下,已有旬日,久攻不克,梓潼、巴西的蜀军援兵也许用不了多久就会来到,等到那时,南郑只能是愈加难打。如果不借雨夜的机会,发起一场奇袭,那以鲜少之见,我军该如何才能夺占此城?”
令狐京摇动羽扇,深思熟虑似地说道:“上午不是刚接到桓公军中的捷报么?桓公已克彭模,距成都只有百里之远了。接下来,桓公肯定会与蜀兵在彭模、成都间鏖战。与其冒险於现下攻打南郑,明公且何妨稍候,待桓公与蜀兵的战斗有了结果之后,再做筹划?”
“你的意思,是等桓公与蜀兵分出胜负,我军再打南郑?”
“是。”
“如果桓公败了呢?”
“桓公如败,说明蜀兵犹强,我军就算打下南郑,势必也难长期坚守……。”
莘迩打断了他的话,说道:“我明白了。鲜少你是在说,桓公如果败了,我军就撤回秦州,自此不提攻打南郑的话;而桓公如果胜了,我军然后可以再打南郑。”
令狐京迟疑了下,说道:“京即此意。”
莘迩似笑非笑,说道:“鲜少,当日提出配合桓公伐蜀的是你,今日我亲自领兵南下入蜀,又说不宜於此刻攻打南郑,应当坐观桓公成败的,还是你。鲜少,你把我弄糊涂了。你到底是想帮桓公伐蜀,还是不想帮?”
“……,明公,伐蜀是国家的大事,当然应该支持,然以京愚见,支持归支持,却似亦不应冒险硬攻南郑,毕竟折损的都是咱们陇州的子弟!”
莘迩慨然说道:“鲜少,卿意我已知,毋庸多言了!诚如卿言,桓公千里伐蜀,所向披靡,兵锋已至成都百里外,然我军入汉中半月,到现在却连个南郑都不能打下!已是不如桓公。
“要再按卿之所议,静候桓公与成都决战,观其成败,其后再作进退的话,更是只会增加桓公之威,而减损我定西的声势。卿之此议,实不可取!
“且莘幼著,男儿丈夫也,南郑我自取之,焉因人成事者?”
“因人成事”是一段典故,出自“毛遂自荐”。
长平战后,秦军包围赵都邯郸,平原君临危受命,去楚国求援。毛遂自荐跟从。到了楚国,跟从平原君的另外十九个出色的门客无有寸功,全靠毛遂,说服了楚王答应援助赵国。歃血盟约的时候,毛遂唤那十九个门客也来,讽刺他们说:“公等所谓‘因人成事’者也。”意即:你们都是因为别人(毛遂)的功劳,而才办成了事情。
莘迩引用这个典故在此,意思很明白,是在说,他要靠自己的力量打下南郑,而绝不愿按照令狐京所提议的,靠桓温战胜蜀兵、以致攻克成都的大胜,而趁机打下南郑。
莘迩炯炯的目光下,令狐京不复有面对氾宽等人时的不烂之舌,无言以对,讪笑摇扇罢了。
唐艾心服於莘迩的神采,一边眼神异样地看向令狐京,想道:“麴爽攻灭虏兴,收获灭国之功;明公此番亲自伐蜀,如果无功而返,又或者纯粹因为桓蒙的胜利而才攻下南郑,那么两相对比,明公在朝中的声望必然下坠,此前安定西域等等的功劳,也都将会因之而前功尽弃。
“令狐鲜少的这个建议,表面上听着不错,我看是用心叵测!”
风凉如冰,雨声哗哗。
……
两更时分,果如唐艾的判断,本就不小的雨水,变得越来越大。
夹杂以电闪雷鸣。
僚人有崇雷、祭雷的风俗,那十个被高延曹送来的僚人男女,五体投地,拜倒在囚帐中,吟唱古老的歌谣。其中的一个孩子,从帐幕的缝隙,看到了一队队披甲持刃的士兵经过,践踏在一处又一处的水洼上,水滴溅射。一道闪电,划亮了夜空。这个孩子被吓得哭了起来。
选出来的五百名精锐死士,在罗荡的带领下,推着云梯,首先出到营外。
莘迩与唐艾、令狐京等也到了营外,登上丘顶,远远观望。
漆黑一团,不多时,罗荡及其所率之兵就消失在了莘迩等人的视线中。
莘迩等转眺城头,城上没有火光,什么都看不清楚。
诸人等待了一会儿,也许只有两刻钟,也许足有两个时辰。就在令狐京几人等到心焦的时候,又一道闪电划过,唐艾眼尖,看见了城墙上正在攀援的定西士兵。
“明公你看!”
莘迩急忙瞧去,刚瞥到点攀墙士卒的身影,电光过去,又是一片浓如墨汁的黑。
参与此战的兵士们已经集结完毕,停驻在营门外对峙的两座土丘附近。大雨掩盖住了一切的声响。数千人立在那里,竟是半点声音不闻。
一点火光,在城头燃起。
紧接着,是又一点的火光。一点、又一点的火光相继亮起。
这些火光像是不惧雨淋,而且移动得很快,有的甚至是在跳跃。这些火光,便是那十头猴子。唐艾吩咐兵卒,给猴子抹上了石油,却是专门用在了这时。
随之,尽管有雨声的干扰,尽管离城头的距离不是很近,蓦然爆发出来的喊杀声,还是传入到了莘迩等人的耳中。
莘迩定住心神,从容不迫地下达命令:“击鼓!攻城!”
第四十四章 卿辈哪得谈 奇袭成都城(十二)
电闪雷鸣,大雨倾盆。
罗荡披挂重甲,右仗环刀,左持铁槌,奋叱先登。守卒怎么也没想到,定西会在此时攻城,直到罗荡跳上了城头,守卒还没有反应过来。城墙较宽,一面是垛口,另一面是临时搭建起来的茅棚,守卒多在茅棚里边避雨,不等他们出来,罗荡身先士卒,引众杀将过去。
登城的定西兵卒,有的提着桶,有的带着壶,桶、壶中装的都是石油。他们把石油倒出,黑色的石油混合积水,在城头的地面上流淌开来。几个兵卒点火,把石油燃起。那十头着火的金毛猴叽哇乱叫,有的也碰到了石油,顿时,火苗处处,不多时即连成一片,成了熊熊大火。
蜀中本就巫风炽烈,又且在天师道的早期,汉中本是其传教的重镇之一,天师道的“二十四治”,其中有三治,起初即在汉中。高延曹攻打不克的那个白马城,城边的白马山,是其一治,名叫“浕口治”,余下两治,一名“后城”,一名“公慕”,则皆都在南郑县外的山中。
故此,於下南郑城中的守卒也好,守军中的将校也罢,信奉天师道或者巫术鬼神的比比皆是。
见到石油燃烧起来的火,竟连大雨都无法浇灭,守卒、守将无不惊骇,纷纷大叫:“神火。”
沔阳的失陷,已然给守卒的士气造成了打击;罗荡等的雨夜登城,给他们又造成了一次打击;雨浇不灭的大火,给他们造成了第三次,也是最沉重的一次打击。
就如那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守卒们丢弃兵械,竞相溃逃。
从军以今,没有一场仗,能像眼前的这场仗,让罗荡杀得叫一个酣畅痛快。
罗荡杀得兴起,只管追逐,连他的亲兵都追不上他的步伐。不知不觉,他从城头杀到了城下。城内的沟堑已经挖好,数十成百的溃兵,一股股地朝沟堑逃跑,慌不择路,有的掉入其间,有运气好的,正好跑到吊桥处,沿着吊桥倒是越过了沟堑。然而没奈何,身后的喊杀声不停,他们只好闷头继续往里跑。——那紧随於他们后边的喊杀声,乃是发自罗荡。
这时,如果从城头往下看,却是可以看到,居然是罗荡一人,在追杀近千守卒。
后续的攻城部队赶到城下。
头批上城的兵卒中,早有人把城门打开。
数千如狼似虎的定西兵卒冲入了城中。
一道道军报城内传出,送到丘顶上的莘迩、唐艾、令狐京等处。
“城头守卒已悉数投降。”
“城中沟堑已被填平。”
“正在攻打伪将军府!”
“汉中郡府已被攻下!”
“伪将军府已克!”
快到天亮时分,城中的战斗渐渐平息。
莘迩笑对唐艾、令狐京等说道:“咱们进城去看看吧?”
唐艾若无其事的样子,似乎攻克南郑的这个大功,不是他立下的一般,轻摇羽扇,应道:“好。”
令狐京用力做出温润如玉的姿态,恭谨应道:“诺。”
众人下了土丘,莘迩骑马,唐艾、令狐京等乘车,在魏述、魏咸等带领的甲士扈从下,行数百步,入到了城中。
天光未明,数十兵卒在前举火把照亮。
沿途经过,入目所见,尽是守卒的尸体横陈,亦有民夫倒在道上,一些伤重难行的,卧於泥淖中,奄奄一息地呻吟;到处是守卒丢弃的刀盾槊弓等物。血水蓄满坑中,闻之腥味扑鼻。好在大雨未停,城头起的火没有波及到城内的民宅,街路两边的“里区”,勉强保持原状。
令狐京打小娇生惯养,之前从没有见过这等战后的惨像,这时不禁面如土色。
莘迩唤他近前,问道:“鲜少,南郑可以攻么?”
令狐京从牛车上下来,丝履踩到水中,身上所穿的白色鹤氅,下边大半都被溅上了泥,他捉扇下揖,说道:“京性愚,不识明公的果决英武,战前所言,都是胡言乱语。乞求明公勿怪!”
雨水顺着莘迩的铠甲往下淌,把他的衣甲和坐骑,洗刷得明亮干净。莘迩去掉兜鍪,目注令狐京,微笑说道:“鲜少,你素有智士之名,怎么能称一个‘愚’字呢?趁雨夜而攻南郑,千里的这条计谋,便是三岁的孩童也可以看出,实是可行之策,你又怎么会看不出呢?
“你战前说的那些,我看,不是胡言乱语。”
令狐京心头一沉,问道:“明公此话何意?”
“我瞧你是别有用心。”
“……,明公这话从何说起!京不解明公何意。”
莘迩吩咐唐艾的从者,将唐艾的牛车赶过来,问唐艾,说道:“千里,你觉得鲜少战前说的那些话,‘夜雨不可攻城’、‘不妨等桓公与蜀兵的战斗有了结果再说攻打南郑’云云,是他的真心话,还是他别有所图?”
唐艾撩着车帘,探头车外,举羽扇遮雨,上下打量了一身素白、站在泥水中淋雨的令狐京几眼,回答莘迩,说道:“明公新为天子拜为征虏将军,这回劳师兴众,亲自伐蜀,身系江左朝廷和大王、王太后及朝中诸公的厚望,朝野上下,莫不企盼明公可以大胜凯旋,而南郑如果不克,又或‘因人成事’,明公而才侥幸得克南郑,不用说,明公一定会因此而大失名望。
“鲜少战前所言的那些,以艾之见,恐怕不是真心话。”
不是真心话,那就是别有所图了。
莘迩招手,叫令狐京再近前一些。
令狐京面色苍白,勉强行到莘迩坐骑的头前。
莘迩挺身马上,俯瞰着他,说道:“鲜少,你不对我说真心话,我对你说句真心话。
“先王重视你的兄长,我也看重你兄长的才能,因而在先王薨后,我欲重用你的兄长,举他为振武将军;可是,我的一片好心不得好报,转眼间,你的兄长就与录事氾公、郎中令陈荪搅和到了一处。这中间,是不是有你的谋划?”
令狐京想要解释。
莘迩阻止了他,说道:“你不要说话,听我说。
“我尽心筹算、麴中尉浴血鏖战,打下了武都、阴平,结果却因为氾公、陈荪之荐,被你的兄长摘了桃子,由他出任秦州刺史、武都太守。这中间,是不是也有你的谋划?
“为了保证秦州的安全,我挑动赵宴荔、赵染干父子投我定西,费尽心力,与拓跋部结盟,打算北取朔方,以使蒲秦不能南北兼顾。但是,氾宽却以协助江左朝廷伐蜀为名,破坏了我的计划。这中间,是不是又有你的谋划?
“前时分兵,你的兄长求我把你派入他的营中,做个参谋。这中间,是不是还是你的谋划?
“鲜少,这些也就算了。我可以不与你计较。可是,在攻打南郑的这件事情上,你怎么能还是私心为重呢?你知道此回攻打南郑,我定西付出了多少的财力么?征用了多少的役夫么?攻打南郑若是不克,我军无功而返,你知道劳师糜饷,会耗费掉我定西多少的国力么?”
令狐京越听越是不对,汗出如浆,抖动嘴唇,说道:“明公,……。”
“我给你说了,你不要说话,听我说。”莘迩弯下腰,看着他,放低声音,说道,“我想对你说的真心话是什么?鲜少,只有两句。先王薨后,大王年幼,宋、氾、麴诸姓,各怀异心,朝局动荡,而外有蒲秦狼伺,设若无我,你令狐氏,还能称王陇州么?这是第一句。我曾对麴中尉说过,陇州偏远一隅,与其称王称霸於斯,何如荡平中原,复我华夏衣冠,解民倒悬,以立不世之功,登天子之朝堂?此乃我的肺腑之言。这是我要对你说的第二句。”
令狐京颤声说道:“京愚昧……。”
“你又说话了。”
“是,是,京不敢再说话了,请明公训斥。”
“我没有什么训斥你的。人都有私心,你此前的作为,我都可理解;唯是此回你身为宗室,不顾国家公义,仗三寸不烂之舌,而欲沮我军拔克南郑,我不可容忍。”莘迩直起身子,问唐艾,说道,“战前惑乱军心,按以军法,此何罪也?如何处罚?”
唐艾说道:“谣言诡语,大肆邪说,蛊惑军士,此谓淫军,犯者斩之。”
令狐京大惊,急声说道:“京何曾蛊惑军士!”
唐艾说的这条军法,处罚范围主要指的是“捏造鬼神,假托梦寐”者,令狐京的确不在其列。
但他说不了算数。
莘迩呼魏述、魏咸,简简单单地下达命令,说道:“令狐京蛊惑军心,斩!”
毛遂自荐的典故里边,形成了两个后世袭用的成语,一个是“因人成事”,一个即是“三寸不烂之舌”。令狐京在被魏述、魏咸拖走的时候,忽然心生明悟,原来莘迩对他生杀心已久!
自以为有不世之材,还妄想着纵横捭阖,先扳倒莘迩,之后趁令狐乐年少的机会,或许他们这支令狐氏的小宗也有称王的机会,却不料刚冒出个头来,脑袋就要丢了。
令狐京腿软如棉,乱喊叫嚷:“莘幼著!我是国朝宗室,你敢杀我?不怕回到朝中后,被大王治罪么?莘幼著!你现在放了我,……”话音到此为止。
魏咸按他在地,砍下了脑袋,捧来奉给莘迩。
那脑袋上的眉眼,依旧剑眉朗目,只是不再有晏然的风流仪态,剩下的无非凝滞的惊恐表情。
莘迩叹了口气,说道:“好歹也如他言,贵为宗室。用针线缝上,与他留个全尸,待运回王都,禀与大王后,再作安葬罢。”问唐艾,说道,“千里,我做的有没有一点过分?”
“明公的抱负,庸人怎会知道?换个旁人倒也无所谓,令狐京身份不同,留着他,只会是个后患。”唐艾想起了姬韦,毒杀姬韦这事儿,黄荣与他商议过,他心中想道,“比之姬韦,令狐京死得不冤。”
东方渐亮,但在乌云之下,城内还是阴郁,大雨浇灌不停。
前头陡闻骂声,莘迩与唐艾等望之,看见一人追着十余人,从不远处的街道转角处向这边跑来。后边追着的那人健步如飞,赶上前边诸人,刀槌并用,转瞬间,把之杀得干干净净。
那人却是罗荡。
罗荡看到了莘迩等,快步奔来。
莘迩蹙眉说道:“不闻我的军令么?降者不杀。罗将军,那些败卒已在讨饶,你为何还是把他们杀了?”
罗荡在城内已经杀了半夜,仍是生龙活虎,不见分毫的疲惫,他把刀槌置於一手掂着,抹了把脸上的血水,赳赳而立,大声答道:“明公只瞧见了他们刚才讨饶,没见他们方才人多时的嚣张!”
“人多时?如何嚣张了?”
“他们适才聚了有三十来人,不向我投降,居然还敢反抗!”
莘迩闻言一愣,与唐艾等放声俱笑。
第四十五章 卿辈哪得谈 奇袭成都城(十三)
雨,渐有停下的趋势。
褒中县外,令狐曲的营中。
北宫越引从骑七八,到了营外,扣辕门而入。
令狐曲与严袭、李亮、马辉等在大帐前迎接。
依按军法,营中不得驰马,北宫越等牵马步至。
自督秦州三郡军事以来,令狐曲采用令狐京的建议,对陇西郡的麴球、阴平郡的北宫越,都是屈己相待,实事求是地说,北宫越对令狐曲的观感还算不错。
但是今天,北宫越的脸上却是没有一点表情。
令狐曲帻巾褶袴,不避雨水,含笑立在空地上,亦不以自己位尊而傲慢,主动行了一揖,说道:“曲刚刚接报,才知道将军冲风冒雨而来,未能远迎,尚乞恕罪恕罪。”
北宫越不过三十多岁,然因常年戍守边地,风吹日晒,既要治军,又要抵御外寇,大约是劳心过度,额头过早地出现了深深的皱纹,白发也有了几根,但身板十分的健壮浑厚,棱角分明的脸上没有半点多余的赘肉,甚至可以用“满脸横肉”来形容他,脖子几乎与头一样粗。
这时,他顶盔掼甲,站在雨中,任雨水冲刷,就像是一块突兀山顶的坚硬岩石。
北宫越没有与令狐曲寒暄,开门见山地说道:“征虏将军有檄令在此。”
北宫越是莘迩帐下的大将,没有莘迩的军令,他不可能来找令狐曲。令狐曲对此,亦心知肚明,故而闻言之后,并不惊讶,满脸笑容地说道:“那就请将军到帐中,传达命令吧。”
北宫越纹丝不动,看了看按刀立在令狐曲身侧的严袭,严袭冲他点了点头。
北宫越於是取出檄文,当众宣读:“沔阳、南郑相继已拔,独褒中不克。使持节、都督秦州等郡军事、征虏将军莘公令:召振武将军、秦州刺史令狐曲,即刻来见;攻打褒中诸务,暂委宁远将军、阴平太守北宫越;除李亮为征虏将军参军,与校尉严袭、马辉共为佐助。”
这道军令,完全出乎了令狐曲的意料。
令狐曲震惊心道:“莘幼著这是要夺我兵权?如此要紧的大事,阿奴怎没有消息提前送来?”
他一边脑中急转,寻思对策,一边尽力保持笑容,说道,“征虏将军攻下南郑了么?这可真是太好了!……但是北宫将军,檄文中的这道命令,我怎么有点不明白?”
“哪里不明白?”
“褒中虽然至今未克,然在分兵之前,征虏将军对我有过嘱咐,说褒中险要,如果一时打不下的话,只要能看住城中守兵,不使其西援南郑也就行了。褒中的守卒,被我牢牢地压在城内,一直到现在不得外出,我,这也算是完成征虏将军的命令了啊!”
“是么?征虏将军对你的嘱咐,下官不知。下官只知道征虏将军的这道檄令。将军若是不信,请将军自观。”北宫越把檄文交给一个从骑,那从骑把之呈给令狐曲。
令狐曲接住檄文,强自按住心神,细细看了,内容确是如北宫越所读的那样。
眼角的余光中,他发觉大帐的周边蓦然多出了百余甲士。
这些甲士,都是严袭的部曲。
不用说,令狐曲也能猜出,这必是有莘迩的使者,提前北宫越一步,偷偷来到了自家的营中,把将要免除令狐曲军权的事情,告诉了严袭,命他预作准备。
李亮、马辉也注意到了此一情况,两人面色微变。
李亮眨巴着眼睛,想道:“灭虏兴一战,令狐曲无尺寸之功,而最终竟得以出任秦州刺史。早就听说征虏将军与麴中尉,对此深怀不满。眼下看来,征虏将军是要对令狐曲下手了么?
“……令狐曲待我尽管亲厚,可此人空能礼贤下士,本身军略平平,别的不提,只说武都之所以得到平定,实悉是靠我与马辉之力,他坐享其成而已;曲之人也,中人之资,不值得我托付性命。征虏英名远播,非曲可比。且上次晋见征虏将军,征虏待我也甚是热情,现下更是辟除我为征虏将军府的参军。我没有必要在这个时候,因为令狐曲而恶了征虏,自坏前程。”
打定主意,要做个局外人,坐视令狐曲被夺兵权而不动。
马辉性格耿直,倒是有心帮令狐曲说句好话,正要迈步上前,被李亮悄摸摸地踢了一脚。
他转头瞧去,只见李亮微微地向他摇了摇头。
“你踢我做什么?”
李亮哑然,心道:“这个傻子!……罢了,看在我与你同僚一场,兼是州里人,你又有些勇力,日后或可得你些许相助的份上,我不与你计较便是。”答道,“站得久了,我腿有点抽筋。”
哗啦啦的甲片声响,严袭调来的那百余甲士,拥上前来。
北宫越沉声说道:“将军,请吧。”
识时务者为俊杰,既见李亮没有帮忙的意思,马辉亦被李亮阻下,唯此两个得用的部属都指望不上了,令狐曲遂放弃了抗命的念头,老老实实地接受了莘迩的檄令。
出到营外,在百名甲士形似押解的护送下,於赶去南郑的路上,令狐曲的心情起伏不定。
“阿奴不会不给我传讯,除非是莘幼著瞒住了阿奴。”
他安慰自己,心道,“也不打紧。这件事,显然是莘幼著在陷害我。阿奴聪慧,必有对策。等我见到阿奴,听听他的办法,或请氾公、陈公等人相助,自可将此事辨个清楚。莘幼著总归不能只凭这个借口,就把我的督秦州三郡军事、振武将军、秦州刺史、武都太守就给免了!
“只要秦州仍然在手,我领兵在外,氾公、陈公执政於朝,内外呼应,阿奴之前与我说好的计议,延揽豪杰,徐观形势,先逐莘幼著,再总朝政,就还有实现的可能!”
雨水打在牛车的顶棚上,沙沙作响。
一场冬雨一场寒,风,更冷了。
……
北宫越官任阴平太守,此前经常与令狐曲协同作战,讨剿武都、阴平两郡的坞堡和叛乱,与李亮、马辉都很熟悉,与严袭,也曾在西海郡见过。
故是,他很顺利地便接过了令狐曲的位置。
没有过多的开场白,在令狐曲被押送出营的当时,北宫越就唤严袭、李亮、马辉等人入帐。
铺开地图,他对诸人说道:“南郑已下,汉中坚城,只剩下了褒中。征虏将军近日就要统兵西取梓潼郡。我临来以前,征虏将军给我下了严令,限期十日以内,攻克褒中。我初来乍到,对褒中的情形不熟,你们有何攻城的谋策?请畅所欲言。”
严袭、马辉都是斗将,上边军令下来,他俩可以奋不顾身,但说及出谋划策,非二人之长。
两人大眼瞪小眼,默然无声。
李亮身材壮硕,八尺上下,可谓虎背熊腰,然而面孔近圆,小鼻子、小眼睛、樱桃小口,却是长了一副娃娃脸,两者配在一处,固是弱了些逼人的气势,但多了几分随和亲切。
他跟着令狐曲围了褒中将近半个月,对褒中的地势、城中守卒的状况,早就极是了解,平常无事的时候,也琢磨过该如何才能打下褒中,已是略微有了点腹案。
当下,李亮说道:“褒中守将昝乐,无谋之辈,从郊外田间的当地百姓处得知,这个人并且寡恩刻薄,对待部属,非打即骂,他所依仗者,无非褒中地势险隘。我部兵少,不宜强攻,是以令狐将军围城旬日,不得功成。若是放在昨天,褒中也许还是很难打下,但今闻沔阳、南郑已下,褒中已为孤城,外无支援,军心定然涣散。亮有一计,可以攻拔。”
北宫越问道:“何计?”
李亮说道:“射书城中,述南郑、沔阳已为我军得,诈言桓荆州已克成都,标注赏格,悬购昝乐之首。”
北宫越沉吟说道:“你的这条计策恐怕不行。城头上必有昝乐的亲信巡查,咱们纵是往城上射书,十之**,都会被昝乐的亲信收走。蜀兵将士不能看到咱们的射书,咱们射的再多,大概也不会有什么效果。”
李亮笑道:“将军,咱们的射书不是给守卒看的,是给昝乐看的。”
“此话怎讲?”
李亮胸有成竹地说道:“褒中县长萧卓,唐人也,能得人心,听褒中乡民说,此人素为昝乐嫉。将军可在射书中,许高官厚禄与萧卓。亮料昝乐见之,势必生疑,说不得,就会与萧卓内讧。等其城中内乱,取城不就轻而易举了么?”
北宫越大喜,说道:“参军的射书,用意原来在此!好,好啊,真是好计!”
便用了李亮此计,於次日射书城中。
一如李亮所料,两天后,城中果然内乱。
那昝乐要杀萧卓,不料昝乐帐下有人,给萧卓通风报信,反被萧卓杀了。
北宫越接报,整军攻城,不等兵到城下,城门洞开,萧卓献城而降。
限期十天,因了李亮之计,北宫越不费一兵一卒,只用了两天就拿下了褒中。
为了给李亮一个露脸的机会,北宫越叫他押送萧卓,前去南郑。
……
李亮赶赴南郑的路上,汉中南边数百里外的彭模城下,桓蒙大营。
桓蒙正在与僚佐军议。
莘迩攻克南郑的军报刚刚被送到桓蒙的案上,桓蒙只是淡淡地扫了眼,就把之放在旁边。
毕竟,定西部队入蜀以今,进展缓慢,到现在还止步汉中,而这厢成都已然在望,攻灭蜀中李氏的大功眼看将成,当此之际,对桓蒙来说,南郑是否被克,诚然不值一提。
桓蒙而下更关心的,是属僚们分别呈上的两套有关进攻成都的作战方案,他该选择哪个。
两套方案,一套提议在彭模分兵,一套提议集中兵力,走小路,奔袭成都。
第四十六章 安西一路进 征虏两路攻
提议分兵的幕僚以毛虎生,也就是毛肃之为代表。
他阐明自己的意见,说道:“蜀伪前将军昝定,率部南下,如今已近彭模;蜀主李当,日前复遣其叔父伪右卫将军李禄、其从兄伪镇南将军李力等,亦各领兵驰援犍为。敌三路兵马,合计不下三万人众。成都城中,又有守军过万。我军的能战之卒只有万人。
“兵法云‘十则围之’。我军兵少,想来在打成都的时候,肯定会较为艰难,设如在攻城未下之时,忽被昝定、李禄、李力等从后夹击,则我军覆亡必矣。
“当此之时,下官愚见,我军最好的应对之策,当是分兵两路,异道俱进,择一猛将,率领偏师,号为主力,以分昝定等敌之势;而明公自引精锐,趁机袭取成都。
“如此,即便成都一时难下,外有偏师游击,也可为我策应,足能保万全无失。”
听起来很有道理。
袁子乔对毛虎生的这番高论却不以为然。
他的意见是不能分兵。
集中兵力,走小路,奔袭成都这个建议,就是他提出来的。
袁子乔摇着扇子,说道:“纸上谈兵者,毛参军是也。”
桓蒙不愿毛肃之再次当众被袁子乔落脸面,便打圆场,微笑着说道:“彦叔,我听虎生所言,倒是觉得颇有道理。怎么?你有不同的意见么?”
“明公,‘分兵两处,异道俱进,以分蜀兵之势,为我攻城策应’,看似可行,实则大谬不然。”
桓蒙摸着透出点暗红色的胡子,虚心地说道:“愿闻其详。”
袁子乔侃侃而谈,说道:“今明公悬军深入万里之外,敌众我寡,退路险远,胜则大功可立,不胜则噍类无遗。值此之际,正该是合势齐力,破釜沉舟,以取一战之捷的时候!岂可如毛参军所议,再作分兵?若分两军,则众心不一,万一偏师落败,大事去矣。
“依我之见,不如全军而进,弃去釜甑,赍三日粮,以示无还心,胜可必也。”
毛虎生皱眉说道:“倘若成都未克,而昝定、李禄、李力等虏尾追已至,由后击我军阵。我军前后受敌,如何是好?”
袁子乔说道:“设若上下一心,明公有求死之意,将士无贪生之气,以我万众,攻彼成都,一日可下!又哪里会陷入到前后受敌的困境?
“至於昝定等部,李氏近年来,诛戮功勋名臣,天水等六郡豪姓、蜀中的唐士高门,包括连他李家的叔侄子弟,早都被杀了个空空如也,蜀地的民心、士气已是低落到不能再低落了,只要成都一下,昝定、李禄、李力等部,我料之,必然自溃!”
在不与昝定等纠缠,不与蜀兵打持久战,把作战的重点目标选在成都这方面,袁子乔与毛虎生的意见相同。
意见不同的是,毛虎生顾虑蜀军兵多,担心会在攻打成都的时候,陷入腹背受敌的危险局面,故此提议分兵,以分蜀兵之势;而袁子乔没有这个顾虑,他认为桓蒙带来伐蜀的部队本来就少,如果在这个时候还搞什么分兵,那就是自己削弱自己的战力,是自取灭亡,最好的办法,应是集中所有的部队,全力攻打成都,只要成都一下,昝定等就不足为虑了。
毛虎生质问说道:“袁羊,你就有把握,一日即能攻克成都么?”
袁子乔从榻上下来,持羽扇胸前,玉立帐中,昂首扬眉,意色慷慨,对桓蒙说道:“明公,临战之日,子乔请为先锋!如在一日之内,不能攻下成都,愿领斧钺之刑!”
坐在一侧的谢执观其烈气慨然,由衷感叹,拍着膝盖,说道:“袁羊!卿小字为羊,但只凭卿的这份胆气,虎不及也!”与桓蒙说道,“袁羊此策,可以一用!”
桓蒙是个胆壮的,敢於死中求活,较与毛虎生的方案,他更认同袁子乔的谋策。
他踌躇了稍顷,瞧了眼毛虎生,徐徐说道:“毛参军之策,老成稳当;彦叔之策,锐气盛满。确如彦叔所言,我军方下孤悬万里,成都此战,只能胜,不能败,在此之际,‘譬之犹两鼠斗於穴中,将勇者胜’,不宜行老成之策,宜用锐满。”
决定孤注一掷,采用袁子乔的计略。
次日。
留下周安、周楚父子与安西将军参军孙胜三人,守御彭模,看管辎重。
桓蒙亲率战兵八千,人携三日粮,在土著的引导下,不走大道,专行小路,轻装疾进,扑向北边百里外的成都。
……
南郑城下,莘迩军营。
李亮刚到达营外,还没有进去,就听到营中鼓声齐鸣。
他侧耳听之,战鼓敲出的,是拔营的号令。
李亮心道:“听北宫将军说,征虏将军打算南取梓潼,这是要出兵了么?”
他猜得不错。
就在昨天桓蒙军议的时候,莘迩也在营中举行了一次军议。
当然,莘迩他们讨论的,不是该如何攻打成都,而是该何时发动对下一个进攻方向的攻势。
下一个进攻方向,莘迩在离开谷阴之前,就已经定下,便是梓潼郡的秦德与唐寿。
那时,褒中被克的捷报还没有传到莘迩处,莘迩等尚不知褒中已下。
但汉中的整体局势已定,无碍他们对下一步军事行动的讨论。
唐艾提出:“明公从谷阴出兵伐蜀之前,已经谋定,先取汉中,再视情况而取梓潼郡的秦德、唐寿。於下,汉中五县,沔阳、南郑已克,褒中成瓮中之鳖,所余者,成固与西乡。成固、西乡两城的守兵都不多,一支偏师就可讨之。换言之,汉中基本已经攻定。
“尽管桓荆州那边,近日没有军报传来,然而可以预见,在短期内,荆州兵就会与成都附近的蜀军主力展开鏖战。梓潼的秦德、唐寿,距成都三百里而已,此时此刻,这两地的守卒定然人心惶惶,……明公,此我趁势西往取之,以实现出兵前的谋划之机也!”
秦德、唐寿,是梓潼郡的两个县。
后世鼎鼎有名的剑门、葭萌两关,就分处此二县之中。
却是莘迩战前为何定下了先取汉中,继取秦德、唐寿的战略?
这要从关中、汉中和蜀中盆地三者的地理关系说起。
汉中位在关中与蜀中之间,北边以秦岭与关中相隔,南边以巴山与蜀中相隔。
从关中越过秦岭,进入汉中,总共有四条道路,即陈仓道、褒斜道、傥驼道、子午道。
从汉中翻过巴山,进入蜀中,也总共有四条道路,是阴平道、金牛道、米仓道和洋巴道。
由汉中入蜀中的这四条道路中,最重要的便是金牛道。
金牛道经沔阳,入梓潼郡,过秦德、唐寿,一路向西南迤逦而行,至涪县(绵阳),最后到达成都。也就是说,只要能控制住这条道路西段的秦德、唐寿,就等同是隔断了汉中与蜀中的联系,这样,就不仅可以保证汉中的守备,并且能够随时可以南下入蜀。
也正是因了此两地这般重要的战略地位,莘迩才会在战前就把这两个地方定为了攻取的目标。
唐艾说道:“明公,秦德、唐寿要地,剑门天险,桓荆州如败,我军纵添十倍之众,恐也难攻下;而桓荆州如胜,秦德、唐寿一定会投降於他,也将不为我有。时不再来,当即刻西下!”
莘迩深以为然,接受了唐艾的建议。
与桓蒙孤注一掷,进攻成都不同,莘迩分兵两路,一面传檄北宫越,叫他打下褒中后,再去攻打成固、西乡两县,一面命令三军停止休整,於今日拔营出寨。
第四十七章 夏夷本一脉 相争在人心
早在前代秦朝初建之时,蜀地还没有这么多的郡,只有两个,一个蜀郡,一个巴郡。加上汉中的话,也只有三个。
蜀郡在西边,以成都为中心。
巴郡在东边,北邻汉中,南到江州(重庆)。
蜀郡、巴郡的前身,便是古蜀国与古巴国。
到了秦朝的早期,为了加强对蜀地的控制,故而分蜀郡之地,把阴平道、金牛道等几个入蜀通道沿线的地区单独拿出来,加上白马氐居住的部分区域,另设广秦郡。
又到秦朝末期,改广秦郡为梓潼郡。
梓潼,本是个县名。
入了金牛道以后,山路崎岖,有些地方乃至是为栈道,一人通行尚且勉强,遑论车行了,因此唐艾只得暂时忍痛去掉乘坐牛车的风雅,也只能骑马。
他小心拽住缰绳,慢慢地跟从在莘迩的身侧。
道路虽是难走,到底“人之患,在好为人师”,还是按捺不住对自家博学多才的卖弄,唐艾问莘迩说道:“明公,可知梓潼二字之由来么?”
莘迩的骑术远比唐艾为强,他这会儿骑在马上,姿态从容,然而转目远近,眺望四方,却是一阵阵的不禁心跳,他叹道:“汉中我以为已然够险,不意此条金牛道,却比汉中还险!”
循着窄窄的山道前行,道边是深不可测的悬崖,朝下望一眼,就让人头晕腿软。
隔着一段不算很宽的谷地,悬崖的对面又是一座绵延的山峦。
莘迩不经意瞥见,在那座山峦的陡壁上似有什么物事。他定睛细看,发现竟是几个彩漆的棺槨。那棺槨的下边,应各是以两个或多个木桩为支撑,而木桩,则是被固定在凿开的孔洞中。
莘迩遥指问道:“千里,那就是悬棺葬了吧?”
唐艾转目去看,点了点头,说道:“是。”
悬棺葬是蜀中流行的一种葬制。古时的巴人、蜀人,以及巴人、蜀人的后代,现今的板楯蛮等,皆盛行此种葬制。与悬棺葬近似的,还有把棺木放入天然岩壁洞穴、岩壁缝隙里,凌空悬置的“幽岩葬”;在悬岩上凿成**,纳棺其中,露出棺木一半的“岩穴葬”。几种安葬的形式,都是把棺槨放到山崖的悬壁之上。这与巴人、蜀人、板楯蛮等种族的信仰风俗有关。
莘迩前世的时候,就听说过悬棺葬,但从来没有见过,而下亲眼看到,感叹不已。
唐艾说道:“明公,你是在惊讶巴人、蜀人为何会有此种习俗么?古巴蜀之民,鄙而粗野。战国之际,秦王欲伐蜀,而蜀道险要,兵不易行,遂做五石牛,置金於尾下,诈称石牛可以屙金;蜀王居然信之,为求石牛,因遣五丁开山,於是有了这条金牛道,结果被秦军沿道袭进,一举而攻灭之。古巴蜀民之愚,於此可见。他们会有悬棺的风俗,亦就不足为奇矣。”
莘迩听了唐艾此话,心头顿时浮起一点警惕。
他想道:“方今北地,唐、夷杂居,蒲秦、慕容魏且不说,只说我陇州,鲜卑、卢水胡、戎人、西域胡与诸杂胡等各部,民口数十万,几近我陇地的唐人之数;蜀中地方,唐人凋零,於下戎、賨、僚等各种之人口,更是占蜀地人口之半尚多。
“我陇州的兵马原本就颇精锐,经我武举、健儿等改革以后,大量的新鲜血液涌入军中,实力更上一层,只比军事的话,现在不输与秦、魏。
“而今摆在眼前,唯一的难题是:如何调解唐夷矛盾,从而达成,近一点说,使陇州和新得的汉中之胡夷,能够为我所用;远一点说,在将来与秦、魏的战争中,减轻戎人、鲜卑等种对我陇州的排斥与抵触,甚至吸引他们主动投附,这两个目的。
“唐、夷的风俗多有不同,千里此言,认为胡夷的风俗是因为愚昧,这将大不利於我糅合唐夷的设想。我须得给他以纠正。”
莘迩摇了摇头,说道:“千里,你这话不对。”
“怎么不对?”
“我夏人行土葬,古巴蜀人行悬棺葬,无非是因为我夏人世居平原,而蜀地多山的缘故。勃野出使盛乐归来,言及拓跋部行潜葬之俗,这是胡牧通行的葬俗,亦与我唐人有异,究其缘由,也是因胡牧居住的环境与我唐人不同,他们游牧草原,行踪不定,今之其人死於此,明日其之宗族、部落可能就迁徙别处,故而既不能照看坟茔,为防人掘盗,即采潜葬之制。谚云‘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此言是也,盖风俗者,多因地、因时而生,与愚、不愚是无关的。”
莘迩长篇大论地说罢,叮嘱唐艾,说道,“千里,你读过我的《矛盾论》,应知当下的主要矛盾何在,岂在攻伐?而正是在夏、夷之争!
“胡夷如能得夏人心,则胡夷胜;夏人如能得胡夷服,则夏人胜。蒲秦之蒲茂,用孟朗之术,行王道之政,大肆沽恩,收拢夏人,此我陇之劲敌也。当此时刻,千里,你万不可有轻蔑胡夷之心,若因此而致使我陇地的胡夷诸种叛我从秦,抑或聚众作乱,则我陇亡无日矣!”
唐艾是个思路开阔的人,并不迂腐,听了莘迩的话,深觉有理,便改了自己的观点,说道:“明公所言甚是。”
莘迩意犹未尽,补充说道:“千里,阴师与我陇地的诸多大儒正在修撰的通史,你也是读过的,夏、夷本是一脉,同为炎黄胄裔。
“就拿賨人来讲,武王伐纣,賨人持板楯以从,那可也是周朝创立的功臣啊。所以賨人等胡夷今与我夏人有别者,就是因为我刚才所说的,无非是因为各自长期所处的环境不同,道路阻隔,互相的交流逐渐稀少,故是造成了这个结果。
“然而千里,不闻入华夏者即华夏之言?彼与我既然本出同脉,我以恩德抚之,王化教之,习其之长,授我之优,今虽有别,假以时日,比如万河汇聚,未尝不可仍归於一流。”
唐艾应道:“是。”不忘之前的发问,接着问道,“如此,则明公缘何发叹?”
“我所叹者,山崖峭壁,这般险峻,蜀人竟能置棺於上。如果能够得到这样善於攀援、履险如夷、胆勇兼人的兵士万人,用以击蒲秦,我将如虎生翼啊!”
唐艾哪里料到莘迩想的是这个,一时无言。
他旋即笑道:“此有何难!汉中今已为我有,待下秦德、唐寿,粗略计之,可得唐、賨、僚、戎民口数万,从中择善攀援者充军,万人之数纵不易足,五千可以得矣!”
募兵的事情,得等到打下秦德、唐寿之后才能再说。
莘迩没有继续这个话题,问唐艾,说道:“千里,你适才问我,可知梓潼二字之由来。我还真不知道,想必你是知道的了?”
唐艾提起精神,答道:“梓潼县东为梓林,西枕潼水,故是有人以为,梓潼之名是源於此。其实不然。梓潼两字,在艾看来,那个‘潼’,应是童子的童才对。”
“哦?为何是童子的童?”
“昔年大禹治水,至此,欲造独木舟,知尼陈山有梓木,径一丈二寸,令匠者伐之,而梓树不伏,化为童子,禹责而伐之。梓,梓树也;童,梓树所化之童子也。是为梓童。”
莘迩笑道:“卿博学多闻,足不出陇,知天下事!”
唐艾自得地摇动羽扇,却忘了他没坐牛车,山道寒冷,扇子一动,冷风扑面。
他赶紧把手停下,紧了紧脖外的衣襟,
听到军官们提醒士兵注意脚下的命令,唐艾下意识地眺望前方,回顾身后。
前边与后边,皆是艰难行进的步骑,还有推着独轮车运输辎重的役夫,看不到头尾。
第四十八章 来苏绕剑阁 朝食成都下
蜀地的名山很多,峨眉山、岷山、青城山、巫山,皆天下知名,但如说到“蜀地门户”四字,却非剑门山不可。有句话说“蜀有重险之固”,重险者,指的即是外有褒斜、子午之险,内有剑阁之隘。剑阁,就在剑门山上,即后世的剑门关之所在地。
现在还没有剑门关,然而只是一个剑阁,就已是一夫荷戈,万夫莫前了。
经过辛苦的行军,终於抵达到了剑门山北。
莘迩引秃发勃野、高延曹、罗荡等将校十余人,驰马登高,远观南边的形势。
剑门山据说有七十二峰。
此时看去,见那峰峦相连,苍凉莽莽,极目而眺,只觉无边无际。
清晨的阳光洒下,触目所及,或是绿到发黑的高峰,或是平铺开去的黄、红叶海。
偶见鸟雀翔於山谷,白云朵朵,浮在其间。
绵延的众多峰峦,有一处中断的地方,形成了一条南北走向的窄谷,约数丈宽,可以通行人、车。莘迩瞧见一条石阶小道,便就铺在此处,蜿蜒曲折地沿着地势向上。
这条小道两边的不远处是两座相对的崖壁,俱直入云霄,近处是碎石、土丘、灌木和浅谷,供人行走的路面极是狭窄,最宽处也顶多只能容一两人并肩而行。
道路长有数十里,在道路的尽头,是一座坚固的堡垒。
这堡垒,便是剑阁了。
而这条道路,基本是通过剑门山的唯一通道。
莘迩瞧了又瞧,看了再看,最终得出了结论,顾与秃发勃野、高延曹、罗荡等人说道:“此非人力可破!”
剑阁,确然不是人力可以攻破的。
当年,今之蜀主李当的祖上与六郡流民从关中入蜀,途径剑阁,到了这里以后,曾经发过一句慨叹,说:“蜀秦后主有如此地,面缚於人,岂非庸才耶?”
蜀秦,是前代秦朝末年,占据蜀中的那个割据势力;后主,是蜀秦的亡国之主。
蜀秦的后主虽然亡了国,但直到他投降的时候,剑阁,却仍还在蜀秦兵手中。
人力难以攻破,那就暂且不打。
至於不打剑阁,又如何通过剑门山?莘迩自有主意。
莘迩回到营中,召集将校,部署命令:“剑阁隘束,不易攻取,且先舍之。
“在来剑门的途中,且渠元光擒获了数百賨、僚土著。我从他们中的一人处听来,由此翻过几座大山,有条小路名叫来苏,我军可以经由那条道路,至青强岭,青强岭下,即是大道了,向南可攻秦德。等到打下秦德,再转克唐寿,剑阁虽险,也不足为虑,其唯有投降一途了。”
秦德在剑门山的南边;唐寿在秦德的东边,与秦德隔着西汉水相望。这两个县离得很近,仅有百里之遥。——在唐寿境内,亦有一关,便是葭萌,但葭萌虽与剑阁一样,同为著名的雄关,周边的地理环境却较为平坦,比剑阁要好打得多。
秃发勃野、高延曹、罗荡等大将,随着莘迩亲见到了剑阁的险隘,都觉得此地着实难打,对莘迩“非人力可破”、“不易攻取”这两句评论剑阁的言语,个个深表赞同。饶以高延曹、罗荡之胆壮勇悍,也打自心底的认同莘迩绕道的决定,高延曹更是赞佩说道:“明公英明!”
莘迩命令下达,诸将应诺。
莘迩唤元光出列,温言说道:“元光,你这回立下了大功一件,不可不赏。说来你跟着我的时日不短了,这两年,西海、灭兴诸战,你都在军中,也颇是立下了几桩功劳,而於今才是个司马,我是有点亏欠於你。这样吧,我以军府的参军之职擢你,可好?”
元光心头咯噔一跳,想道:“前脚出兵前,才除了令狐京为征虏将军府的参军,这仗还没打完,令狐京已经身首异处,令狐曲被夺了兵权,而下遭李亮看押在军中;前车之鉴未远,现在除我为参军?莫不是、莫不是,莘阿瓜对我起了杀意?”转念又想道,“我最近老老实实的,入蜀以来,除了抓猴、捕僚以外,啥也没干啊,……不会,不会,不会是想杀我。”
一来因他没有真心臣服莘迩,二者,也是他背着莘迩做的叛逆之事太多,做贼心虚,以致明明给他升官的好事,他头一个想到的,却是莘迩会不会对他动了杀心。
且渠元光低眉搭眼,麻利地伏拜在地,“咚咚咚”地扣头说道:“元光立的都是些微末小功,算的什么?明公雄才伟略,智谋天授,便是无有元光擒获的賨、僚,也必非剑阁可阻。以明公之神武,蜀地不足定也!元光不求官爵之赏,只盼着能竭忠尽力,为明公效犬马之劳。”
“是么?”
“是啊,明公!”
莘迩笑吟吟地说道:“好,好,你起来吧。”
尽管犹存异志,然而令狐京、宋方等等的下场在前,西海、西域、朔方和眼下伐蜀的战果在目,当面对莘迩的时候,尤其是莘迩的笑容时,且渠元光却不能再如早先那般充满信心,反是不由自主地感到畏惧,他爬起来,不敢与莘迩对视,毕恭毕敬地退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兵马休整一日。
第二天,叫那识路的賨人在前引领,莘迩率部,绕过剑阁,翻山越岭,突袭秦德。
……
成都南,四十里。
桓蒙出了彭模以后,朝成都进军的途中,虽是潜行,消息终究走漏,被蜀将李力拦截,两军对垒,果是勇者胜,荆州兵三战三胜,竟大溃之,挟胜之威,急进至此。
时近薄暮,忽军报一封传到。
是留守彭模的周安、孙胜遣人送来的,言说:蜀将李禄驱卒万余,围攻彭模。
从在桓蒙身旁的毛虎生等人,立时大惊。
毛虎生说道:“我军之辎重、羸弱,悉在彭模。周益州部才战兵千人,而攻者万余,彭模如陷,不仅我军的辎重尽失,并且后路也会因此而断绝。事危矣!明公,宜亟分兵回援彭模!”
成都就在前头,仗已经打到这个份儿上,而毛虎生提出了这个建议。
袁子乔怒不可遏,掷下羽扇,奔上前去,揪住毛虎生的襟领,举起拳头,吓唬他说道:“参军欲我全军覆灭么?此如参军所欲,我先把你灭了!”
毛虎生个头壮实,掰开袁子乔的手,推他到了一边,说道:“袁羊!何出此言!”
袁子乔体弱,踉跄两步,险些摔倒,然无损他忿然的气势,他戟指毛虎生,厉声说道:“战已至此,你不想着一鼓作气,克拔成都,却要明公分兵,回援彭模?我问你,你要明公分多少兵马去援彭模?少了,不足用;多了,明公怎么打成都?
“按你的此条建议,只能是一个结局出现:非仅彭模没有救下,成都也将无法打掉!待到那时,我军前有坚城,已失辎重,后无退路,侧翼则有昝定等部之虏兵来击,等待我军的,除去全军覆没以外,还能会是什么?”
袁子乔坚定地对桓蒙说道:“明公,当此之时,有进无退!”
之前军议时,毛虎生与袁子乔的意见相左,为照顾毛虎生的面子,桓蒙采用了委婉的方式,来表达自己支持袁子乔的观点。
现在,彭模被围,诚如毛虎生所言,“事危矣”,为安定军心,桓蒙不能,也不愿仍采用委婉的态度了。
他瞧也不瞧毛虎生,也不看袁子乔,帻巾鹤氅,踞坐马上,神色不变,鞭往前指,简短地说道:“明日朝食成都下!”
第四十九章 蜀攻彭模急 十里陌上停
彭模城下。
蜀兵列成三阵,每阵各步卒两千余人,分别包围城之东、西、南三面。
又有步卒千余、骑兵两千余,作为预备队,陈列在城池的东南角。
彭模不是个正儿八经的县城,只是个军事壁垒而已,占地不大,因是攻城的蜀兵虽才六七千人,却已把之围得水泄不通。
城头,周安、孙胜、周词等荆州兵的守将立在垛口,朝外察看敌情。
伤势未愈,刚从昏迷中醒来不久的周楚,勉力支撑,在两个亲兵的搀扶下,也在城上。
孙胜面带深忧,说道:“虏势强盛,我部的能战之卒只有千人。周将军,这场仗不好打啊!”喃喃说道,“也不知咱们的加急军报,明公现在有无收到。”
他心中想道,“明公用袁子乔之策,进袭成都,此实孤注一掷。成都若是不克,则我军定将大败,恐怕没有一个人能回到荆州。在此种情况下,明公大概不会分兵,回援彭模。彭模可不可守,全在我与周益州两人身上了!”
看了周安一眼,担心会动摇他守城的决心,孙胜没有把想到的这些,说与他听。
周安回想起桓蒙北袭成都之前,私下给他的交代。
那时,桓蒙说道:“成都的守兵尽管不少,然我料之,势难当我王师之锐。吾取成都,只赍三日粮,辎重、羸弱、伤卒悉在彭模,彭模且扼我之后路。周公,成都能不能顺利打下,关键实非在我,而是在彭模啊!
“我率部北上以后,料昝定、李禄等,肯定会分兵来攻彭模。彭模如果有失,虏军取城中的羸弱、伤卒,裹挟而进,从后击我,我就将会陷入腹背受敌、士气大沮的险境,败将必矣!
“今我以彭模托付於公,盼公务要保彭模不失,使我无后顾之忧!”
桓蒙严肃的表情,信任的语气,令周安印象深刻,仿佛还在眼前、耳中。
周安收回思绪,没有理会孙胜的话。
蜀兵冒着矢石,利用虾蟆车运土填堑,刚把护城河填平了一段,才结束了一波攻势,正在两个蜀兵军官的指挥下,调整阵型,前线的兵士往下撤,较为靠后的兵士顶上轮替。
那两个蜀兵的军官所站之位置,离护城河很近。
周安遥指之,顾视左右将校,说道:“虏将恃兵众,轻视於我。汝等谁能为我取其首来?”
真是知耻而后勇,袁子乔的那几句轻蔑之词,至今还刻骨铭心,周楚、周词父子争抢出击。周楚立都立不稳当,显然是不可能派他的去,周安便指派了周词。
难得的是个晴天,清晨的阳光明亮。
周词率勇士数十人,抓着绳索,垂到城下,半刻不停,就如一支箭矢,呐喊着杀向猬集如山的敌军。
……
成都南,十里陌。
宽阔的道路上,一支数千人的部队,旗帜如林,甲械鲜明,步卒在前,骑兵在后,长驱急进。
漫天的尘土卷起,遮掩了晨日的天光。
已是初冬,两边的田地中,早就没有了作物,只余黑黄的土壤。
前几天下了一场大雨,尚存残迹,土地带着点湿润。
路边松柏成荫,路与田间的小沟渠里,水光粼粼;渠畔,青黄间杂的草丛如茵。
举首远望,可见成都城巍峨的城墙,以及城外玉带也似的河水。
荆州兵在离成都近在咫尺的彭模等地,打了半个多月的仗,成都周边的百姓,逃入城中或逃去别处、山中的不少,但留下的还是占了多数。
较以犍为等郡,成都附近的居民,唐人在其中的比重明显提高。这是因为多年前,为了充实成都户口,李氏把蜀地各郡的唐人,强制性地迁徙到了此处许多。
胆小的百姓紧闭破烂的门户,不敢出来。
胆大的,以及沿途的士子、豪强,却有甚多夹道迎接。
不说箪食壶浆,亦称得上欢盼王师。
入成都界时,桓蒙就传下了军令:“吾率兵伐蜀,上为朝廷讨不臣,下是为民除害。李氏无德,涂炭百姓,蜀民苦之久矣!成都士民凡有馈赠,一概不许收。扰民者,斩!”
故是,虽然时见当地的士人、豪强、百姓牵牛羊、担美酒,候於路边,然而部队皆视若不见,没有因此而影响进军的速度,也没有对经过的地方造成大的骚动。
袁子乔催马,赶上桓蒙,说道:“明公,十里外,便是成都了。李当此时,应该已经得知,我军奇袭来至。我军兵少,彭模被围,单从形势来看,不利於我军,李当必定会遣众出城,主动来与我战。我军趋行一夜,将士稍疲,明公可暂驻军此地,令三军饱食,以待蜀兵之出。”
桓蒙以为然,即遣精骑百余,窥觇成都反应,同时传下命令,就地休整,埋锅造饭。
精骑驰离军阵,赶去成都近郊。部队的主力停下了前进的脚步,布置戒备,就地休整。
……
彭模城外。
蜀兵万没料到周安在敌众我寡的态势下,还敢派兵下城。
他们在调整阵型,疏於防范,顿被周词及其率领的勇士杀了个措手不及。
数十勇士都是从周楚部下精挑细选出来的精锐,健步如飞,冲过城墙与护城河间短短的距离,撞入蜀兵队中。
一些反应较快的賨人兵卒,举起板楯,乱放箭矢,尝试把他们阻止在外。
但是杀出的勇士们,个个重甲,不畏敌箭。借以奔跑的助力,前边数人,挺长槊而刺。槊刺到盾上,发出一声脆响和一声闷响。脆响是槊杆折断,闷响则是木质的盾牌被槊头戳烂。紧随此数人后的,拿的都是铁槌,一通乱砸,盾牌破碎。
周词呼喝挥刀,带领众人,趁势一拥而上。
蜀军里边,无论扎髻的唐卒,还是椎髻的賨人,悉非这群虎狼的敌手,立刻溃退。
那两个蜀兵的军官,奔窜不及,当场身死。
短暂的混乱过后,蜀兵稳住了阵脚,发起反攻,试图剿灭周词等。
周词见好就好,及时引众撤退。
蜀兵待要追赶,却被城头的箭雨打退。
吊篮从城头垂下,周词等跃入篮内,安然无恙地被提回到了城上。
孙胜看去,见周词血染铠甲,眉扬色壮,那数十勇士在敌阵中杀了一遭,无一伤亡,俱仍战意犹烈,惊叹与周词说道:“往昔与卿见,卿褒袖翩翩,今勇如虎!等与桓公会师,我当把今日临城所见,具禀桓公,以酬卿功!”
周安欣慰地对周词点了点头。
周楚取软巾,亲手给周词擦去甲衣上的血渍。
周词昂然而立,说道:“此等小事,何须禀与桓公?且使袁参军知,可也。”
倒不是周楚、周词父子小气,他俩之所以对袁子乔的那番话语念念不忘,却也是有缘故的。
多年前,时镇荆州的江左权臣王氏,觊觎帝位,掀起了一场叛乱,当时从其反者甚众,周安亦是其中一员。后来,叛乱被江左平定,参与叛乱的士人、将校,许多被斩,侥幸得活的,自此也断了前途,唯周安,一来因其武勇,二来因别的一些政治原因,却是不仅没有被治罪,反而得到了重用。随后,他和他的家族先是依附庾氏,继而於下,又依附桓蒙。
从叛的事情尽管已经过去了许久,甚至周安从叛的时候,周词还只是个娃娃,但这段经历,到底太不光彩,是个大大的污点,周家的人,直到现在,还被笼罩在这个阴影之下。
一边是曾为叛将,一边是桓蒙的第一心腹,周楚、周词,乃至周安,也就无怪会如此在意袁子乔的那几句话了。
东南边,蜀兵预备队的方向,传出了鼓声。
伴着鼓声,城墙三面的蜀兵推动云梯,穿过护城河,正式对彭模展开了进攻。
……
成都南,十里陌。
探查敌情的骑兵驰回,上报桓蒙:“守军约万余之众,出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