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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赵子曰     即鹿txt下载     即鹿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章 御敌策已备 张韶领兵至(下)

    龙无驹一个西域人,却怎么会在柔然军中为将?

    这是因为,在莘迩西征,大破龟兹,设立沙州三营,自此把西域诸国再度彻底地纳入到定西的控制下之前,柔然以新一代的“漠北霸主”,匈奴的继承者自居,曾经几次经沙州或从东北边入侵西域的各国,并插手诸国的内政,培养出了一批亲近柔然的势力,於是在龟兹灭国、西域重归定西管制以后,就有些许不甘臣服的西域贵族潜逃出境,跑去了柔然,投靠匹檀。

    龙无驹,即是其中之一。

    龙这个姓,在中原不多见,在西域却是颇有,早在前代秦朝时就已经灭国,被并入车师后部的且弥国,其王室就以龙为姓,现仍为西域大国之一的焉耆,如今的王室也姓龙。

    龙无驹自称是焉耆王族,至於他这话是不是真的,柔然人并不很清楚,而实际上,匹檀、温石兰等对此也不在乎,之所以重用龙无驹,说到底,看重的还是他本人的能力。

    听了温石兰的命令,龙无驹爽快应诺。

    便於当日,龙无驹引骑千人,离开了柔然骑兵主力的驻地,向西南而去,到黄河边上,改沿河西行,然后顺河南下,总计行程约四五百里,在三天后,进入到了河西边的漠区之内。

    漠北地区不是只有草原,也有荒漠的,西域的大漠更多。

    在这种地理环境中,龙无驹和他率领的柔然轻骑们都十分适应。

    由擅长在沙漠中寻找水源的兵士,在漠中找到了一块小绿洲,龙无驹等便暂时在此驻扎。

    除掉等定西兵马到后,断其归路这个任务以外,龙无驹等还有另一个不必多言,本属题中之义的任务,即是广撒斥候,向南边和西边的陇州方向查探,看能不能找到定西部队的行踪,如有所发现,便立即报与温石兰。

    故是,龙无驹於选定了驻地后,就遣出了数十精明能干的斥候,或南或西,令各往去侦查。

    却说这数十斥候之中,有一骑南下到了贺兰山麓,沿途都无发现,再往前行的话,就是定西境内的腾格里沙漠了,他正在犹疑,要不要继续深入,便在这天中午,方待打些猎物,做个吃食的时候,遥遥望见西边的黄沙漠海之上,炽热的夏日之下,若隐若现的出现了一支兵马。

    他揉了揉眼,确定自己没有看错,慌忙上马,猎物也不打了,赶紧回去给龙无驹报讯。

    这个当口,出现在沙漠上的军队,且是从西边而来的,根本不用想,只能是定西的部队了。

    这个斥候判断得没错,这支兵马,的确是张韶所率,前来攻打朔方的定西大军。

    就在那斥候掉头回程,急去禀报之时,却这支行军中的定西部队中,正发生了一起让主将张韶略微为难的事件。

    要说这事件,倒不复杂。

    时已五月,漠中高温难耐,军中用水短缺,一个军吏和一个骑士遂因为抢水,起了斗殴。

    按理说来,同袍斗殴,按照军法处置就是,可让张韶为难就为难在,这斗殴双方的身份有点微妙,那军吏是他的部下,那个骑士,则是高延曹的部下。

    在闻讯之当时,张韶就忙不迭地赶到现场。

    只见争水的双方,一边依在马边,耀武扬威,骂骂咧咧,一边站在沙上,鼻青脸肿,愤怒不已。张韶定眼看去,认出了那鼻青脸肿,显是在争水中落了下风之人,是他部下的军吏,而那个占了上风的,自是高延曹部中的骑士。

    张韶问道:“怎么回事?”

    他部下的那个军吏好似见到了亲人,指着那个骑士,悲愤地告状说道:“将军!他抢我的水!”

    “他抢你的水?”

    “是!”

    张韶和颜悦色地问那骑士:“你为什么抢他的水?”

    那骑士理直气壮,抚摸着身边的战马,说道:“我的马儿渴了,他那里水多,难道不该分我些么?”

    张韶说道:“军中分水,皆有定量,你马儿渴了,那分给你的水呢?”

    那骑士说道:“我有马三匹,军中分的那点水,哪里够用?”斜眼瞧那军吏,说道,“他一个小小步军,无用之徒,与其水给他喝了,何如我拿来饮马!”

    这骑士是高延曹的嫡系部曲,乃是定西头等甲骑精锐“太马营”中的骑兵,太马营的骑兵是重甲骑兵,与寻常的轻骑不同,为了便於行军、作战,他们每个人通常都有主马、副马,和专用来驼运铠甲、军械等物的配马等数匹,故这骑士说他“有马三匹”。

    那军吏闻得他这等的轻视之言,什么“与其水给他喝了”,还不如“拿来饮马”,怒不可遏,仗着自己的主将张韶来了,挽起袖子,就要上去再与那骑士扭打。

    张韶连忙把他止住,稍作踌躇,做出了解决此事的决定,胖脸上露出笑容,与那骑士说道:“你瞧,马上就出沙漠,到贺兰山了,贺兰山那里水源充足,莫说你有三匹马,就是三十匹马,也足够你取饮的!好了,好了,一点小事,何必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你回你去本部去罢!”

    那骑士哼了声,冲张韶行个军礼,提着那军吏的羊皮水袋,洋洋得意地牵马去了。

    不但被抢水,还挨了打的那军吏,委屈不已,与张韶说道:“将军,我精打细算,好不容易省下的那些水,又岂是为我自己?我部下有几个兵卒渴的不行,我是打算拿出分给他们的,却被那狗东西路过看见,便给我劈手抢去!将军,你怎么这就放他走了?”

    张韶拍了拍这军吏的肩膀,安慰他说道:“我知道你仔细,也知道你爱兵如子。”望了望那骑士离开远去的身影,放低声音,亲热而诚恳地说道,“可那骑士是高将军的部下,高将军是曹领军的爱将,他的名头你不曾闻么?谷阴军中一霸是也!就连曹领军也让他三分,便是征虏,等闲也由着他的性子。咱们才从西域回来,在谷阴人头生疏,对他只好礼让。这口气,你且忍下去罢!”

    “他说我还不如他的马!”

    “哎呀,太马营、牡丹骑的骑士,不都这般自傲么?他说咱不如马,咱们就不如马了?且待攻打朔方,咱们好好打出个漂亮仗来,给他们瞧瞧就是!”

    张韶说到这里,顾看围聚在左右的兵士们,见这些兵士都是自己的部下,便从马鞍边摘下水囊,递给了这个军吏,说道,“你说你部下有几个兵渴坏了?贺兰山已在眼前,到了山下,随你们喝个饱!我的这囊水,也是我省下来的,你先拿去给兵士们分了,暂做解渴。”

    那军吏能够理解张韶的为难,又见张韶把自己的水分给他,委屈和愤恚虽然仍存,少不得,亦有感动浮上心头,局促地说道:“将军,望山跑死马,贺兰山虽已在望,要等到山下,恐怕还得多半天,这天气热的,火炉似的,将军没有水怎么能行?这、这,我不能要。”

    张韶治军,素来号称与部曲同甘共苦,此次穿越漠区,他也保持了一贯的风格,在用水上没有给自己特殊的待遇,而是与全军的将士们一样,每日都是按定量分配的。他这一囊水,是他今天的定量。那军吏知道这点,因是不肯要。

    张韶哈哈一笑,硬把水囊塞到了他的手中,说道:“给你,你就拿着!”

    那军吏感动至极。

    张韶又安抚了下周近的兵士,兜马而回,返至了中军。

    漠中的气温太高,张韶身体又肥胖,尤其怕热,到了中军,他已是汗流浃背。

    几个亲兵支起了个简易的帐篷,请他入内做个乘凉歇息。漠上没有障碍物,部队的行军一览无遗,因为沙子软,行速也不是很快,张韶就从善如流,入到帐中,权且休息片刻。

    亲兵队长偷偷地摸入帐中,从怀中取出了个不大的革囊,奉给张韶。

    这亲兵队长是张韶的从子,最得张韶信赖的。

    张韶接过革囊,拽掉塞子,猛地往嘴里灌了几口,有红色的液体顺着嘴角往下流,他伸手把之抹去,问道:“还有几囊?”

    那亲兵队长说道:“不多了,还剩五囊。”

    张韶小心地把塞子重新塞住囊口,还给那亲兵,说道:“得省着点喝了!”吧唧了两下嘴,说道,“惜乎无冰,要能是凉的,就更可口了。”

    这囊中装的,却是葡萄酒。张韶久镇西域,好饮此物,乃与从谷阴出兵时,叫他的这个从子、亲兵队长备下了些,带在了军中。入到漠区以来,每天一囊水的定量,实是不够张韶用,渴极时,他就用这葡萄酒在帐中润喉。为不影响他与兵共苦的形象,这事只有他两人知道。

    那亲兵队长笑道:“阿父,想喝凉的还不好办么?等到了朔方,我给阿父找冰!”

    便在此时,帐篷的帘幕被人掀开,一人走了进来。

    那亲兵队长吓了一跳,革囊拿在手中,已是来不及塞回怀里了,他转目去看,见来人是李亮。

    李亮进到帐内,皱着眉头向张韶行了个礼,说道:“将军,我听说太马营的一个骑士,抢了别的兵卒一囊水?将军竟没有责罚他,而反把自己的水……”目光落到了那亲兵队长手里的革囊上,抽了抽鼻子,闻到了一股葡萄酒的味道,正在说的话戛然而止,愕然问道,“这是?”

    张韶神色自若,满脸和蔼可亲的笑容,示意亲兵队长把革囊给李亮,说道:“一点西域特色,你来尝尝。”

    李亮接住革囊,低头看看囊边残留的酒渍,抬眼看向张韶,说道:“这……”

    “小小意思,莫要推让!”

    李亮到底是没有喝,但因了这段插曲,他原本想建议张韶重重惩罚高延曹部下那骑士的话,也就不再说了,辞别出帐,行未几步,那亲兵队长撵了出来,拽住他,说道:“刚才……”

    李亮不等他说完,立刻接腔,说道:“刚才我什么也没看到。”

    就不说张韶大方地分水给部下,自己却偷喝葡萄酒这事该怎么评判,只那葡萄酒也是酒,带酒入营,本就是违反了军纪的。

    得了李亮的话,那亲兵队长回去报与张韶且不说,只说李亮,往前走了数步,顿足回顾,往张韶休息的那个小帐篷看了眼,心道:“这位张将军,还真是……。”借用张韶好说的“小特色”,评价他,“嘿嘿,别有特色。”

    入夜时分,部队到了贺兰山下。

    再往前行,就要改道向北,准备渡过黄河了。

    这天晚上,在山边筑营以后,张韶召聚高延曹、赵染干、赵兴、李亮、邴播、安崇等一干从军攻朔方的将校,和参谋军机的张龟、杨贺之,商议下一步的军事行动。

第四章 勃勃志向远 铁骑漠中来(上)

    跟着张韶来打朔方的这些定西将校,背景各不相同。

    如那高延曹,是王都禁军太马营的猛将,定西之宿将;李亮、安崇是莘迩帐下的部将,刚在秦州一战中冒出头来;邴播是麴球的故将;赵染干、赵兴是降将,同时也可算是莘迩的部下。

    诸将的族属、信仰也不相同。

    高延曹、李亮、邴播是唐人,没有特定的宗教信仰;安崇是西域粟特人,信奉祆教;赵染干、赵兴是铁弗匈奴人,兄弟两个信的是本族的认为万物有灵的萨满巫教,兼偏向信仰佛教。

    但这些将校於不同点之外,亦有相同处,便是俱皆骁勇,都乃是定西而今军中的一流战将。

    来源杂,族属杂,信仰杂,而偏偏又悉为武勇之士,换言之,不仅高延曹骄横,其余的诸将,多多少少,也难免会有桀骜之态,这要换个别的人来做他们的主将,很有可能会连军令都无法贯彻下去,但莘迩甚有识人之明,选了张韶来做此次攻打朔方的主将,凭着张韶说他是“宽容退让”也好,说他是“八面玲珑”也好的治军风格,却是把这些将校顺利地捏揉在了一起。

    当然,张韶之所以能做到这一点,还有一个最为重要的缘故,即是莘迩现下在定西国内的威望,如日中升,在定西军中的威望因其之数次大胜,更是已超过麴爽,无人可比,张韶是莘迩亲任的此战之主将,那么高延曹等即使与他原先不熟,对他自也会是先天的带上几分尊重。

    因此,尽管部队中不同营头的兵卒,偶尔会出现彼此争吵、互相打架等事,至少放到高延曹等这些各营将校的此一层面上,大家伙见面时的气氛,还是颇为和睦的。

    诸将应召,络绎来到张韶的住帐。

    张韶很客气,每来一人,他都会亲自迎接,就是李亮、安崇这两个军职稍低的,他也没有拿大,一样的笑脸相迎。

    等到诸人到齐,按照官职的尊卑、年齿的老少,各自落座,张韶也坐入到了主位。

    他笑容满面地环顾了一圈众将,目光特别在张龟、杨贺之这两个很得莘迩信用的文士处停了一停,再次点头示意,然后这才开口,与诸人说道:“从谷阴出发,咱们行程六百余里,总算是穿越了漠海,到了贺兰山下,君等都辛苦了!接下来,咱们就要顺贺兰山北上,寻找合适的地方渡河东进,正式展开对朔方的攻伐了!今晚请君等来,不为别的事,只为一事,便是将入敌域,不可无先头探路、逢山开道的部队,……君等谁人愿意担此重任?”

    高延曹的部下皆是重装甲骑,是不合适担此探路之任的,而且他对这等任务,实也是不屑为之,听了张韶这话,他像没事儿人似的,大马金刀地坐於胡坐上,把视线随之张韶的目光,也投向了诸将,左顾右盼,见诸将一时无人应声,就说道:“将军,末将有个人选推荐。”

    张韶问道:“谁人?”

    “西海侯兄弟是朔方的土著,他两人在朔方,地形熟,人头也熟,探路此任,非他二人莫属。”

    张韶连连点头,说道:“高将军言之有理。”便看向赵染干、赵兴兄弟,问道,“西海侯、临戎侯,可愿受此重任?”笑道,“亦不需君兄弟共去探路,一人就行了!”

    临戎,是前代秦朝时朔方郡辖下的诸县之一,现在处於一个半荒废的状态。

    一个是为了表示此战打下朔方的决心,再一个也是表示对赵兴的重视,遂於张韶领兵出都之前,莘迩上表朝中,封了赵兴临戎县侯此爵。

    眼前帐中这么多的定西勇将,要说起来,单论爵位的话,倒是赵染干、赵兴这两个铁弗匈奴的降人最高,包括张韶在内,余下之人,莫说县侯,就是乡侯、亭侯也尚无有一人受封的。

    赵兴迟疑未语。

    赵染干挺身而起,大声说道:“末将正欲请命,还没来得及说,愿为将军先锋,渡河探路!”

    张韶大喜,说道:“好,好!”顾与诸将,欣慰说道,“西海侯愿先行探路,咱们就能大胆地渡河进军了!”起身到赵染干身前,握住他的手,殷勤地嘱咐说道,“我军步骑七八千人,连带战马、骆驼、辎重,声势不小,之前在漠中固能隐匿行迹,但到了朔方郡附近后,必就无法潜藏行踪了,朔方的虏秦守将苟雄今虽不在郡中,然闻其留下守境的是啖高,此将也算是虏秦的一员悍将了,君侯为我大军先锋,渡河以后,务要小心,遇虏邀战,不可浪战也。”

    赵染干忿忿地说道:“只恨苟雄不在朔方,使我不能一报前仇!”从张韶那柔软暖和的手中,把自己粗糙的手挣出来,拱拳行礼,说道,“将军且请放心,末将一定不会大意轻忽的!”

    两年前孟朗、苟雄攻朔方,赵染干败於苟雄之手,并在战败后被苟雄肆意侮辱,导致他在铁弗匈奴中的“威名”顿为之落,此事他铭刻在心,从不曾忘,对苟雄恨之入骨,久思雪恨。

    “好呀,好呀。”张韶扭过脸,询问张龟、杨贺之,说道:“就请西海侯率其本部为先锋渡河,两位参军以为可否?”

    谘议参军,是莘迩临时给张龟、杨贺之挂的文职军衔。

    张龟颔首说道:“高将军说的不错,西海侯熟悉朔方的风土、人情,担此重任,正是合宜。”

    杨贺之没有说话,默认了张韶的这个任命。

    於是,当晚定下,明天一早,赵染干就率他带来参与此战的本部胡骑七百余人,先头出发,到朔方西边的黄河岸边找寻合适的渡口,首先渡河,并於渡河后,一边继续深入探路,摸查具体的敌情,一边分兵把守住对岸,接应主力过河。

    此事议妥,不管是先发,还是后进,明天各部都要一早拔营,张韶雷厉风行,便没有再做磨蹭,就亲送诸将出帐。

    趁诸将辞别的空儿,张龟拉住高延曹,把他拽到了一边,低声说道:“今天你部中的一个骑士,与将军本部的一个军吏因为抢水,起了斗殴,此事你知么?”

    高延曹说道:“知道了啊。”

    “那你还不代你的那个骑士,向将军道个歉么?”

    高延曹一脸的莫名其妙,说道:“为何道歉?”

    “你那骑士不仅抢水,还侮辱将军部下的那个军吏,说他人不如马,实是欺人过甚!”

    高延曹不以为然,说道:“你说这个啊,参军,我那军吏说的是实话罢了,何来欺人过甚?我部中的战马,无不是精挑出来的好马,日常抚养,所食所用,一马所耗,能抵数户小民之用,金贵得很,说那步吏不如我马,没有错啊!再则说了,来日攻打朔方,陷阵掣旗,靠的不还得是我太马甲骑么?只靠那些步卒,……”高延曹斜眼看张龟,问道,“参军,你觉得成么?”

    高延曹几次从莘迩出征,与莘迩手下得用的部将、谋士都很熟,虽不曾与张龟共过事,但在谷阴去莘迩家拜访时,与张龟却也见过好些次面了,张龟与他的关系还算不错,故此这时才会拿良言说他。可听了他的这番回答,张龟一时竟无话可对,呼他的小名,说道:“螭虎,你这……”

    高延曹举目望天,复东眺贺兰山,又去看西边的漠海,摸了摸胡子,说道:“参军,值此良宵,我军连日跋涉,终出沙漠,驻营於此山角佳地,你瞧那座山峰,像不像个酒壶?这片大漠,似不似一片黄羊肉?吾忽诗兴大发,欲作诗一首,待回到谷阴,呈给征虏将军鉴赏。你不要误我的雅兴了,若是使我不得好句,我可要找你麻烦的!”扬长而去。

    张龟无可奈何,只好作休。

    张韶驻足帐门口,只当未见张龟与高延曹的窃窃私语,直到目送诸人远去,乃方回入帐中。

    张龟、杨贺之两人没走,跟着还帐。

    帐中烛火通明,三人继续商议底下的行军、战斗诸事。

    却那高延曹自称忽发诗兴,倒非是因不想再听张龟絮叨的推脱之言,只见那明亮的月光洒下,举首前观,是巍峨黝黑的贺兰山,草木清香扑鼻,回顾身后,是延伸无尽的黄沙翰海,干燥之气盈满,处於这高山、平漠间的营区,就好似处於明暗、水火之间,的确给人以奇异之感。

    高延曹回去本帐,能就此写出一首什么诗来,无须多讲。

    且说赵染干、赵兴兄弟两个,各有部曲,他两人部队的驻地相邻,两人因结伴而归。

    先到了赵染干的营区,赵染干正要入内,赵兴说道:“阿兄且慢。”

    赵染干止住脚步,问道:“什么事?”

    “刚才帐中,阿兄怎么就接受了渡河先锋的任务呢?”

    赵染干蹙眉说道:“张将军是咱们此战的主将,主将有令,岂能不遵?你这一问是什么意思?”

    赵兴凑近赵染干,说道:“阿兄,自蒲茂发兵侵我朔方以今,咱们铁弗匈奴先是大败於孟朗、苟雄,部民折损不少,随后阿父起事不成,咱们的部民又被吕明、季和屠戮甚众,继而,虏秦与定西争夺秦州的连番大战,我又被迫率部从战,被那孟朗借刀杀人,损失亦重,时至於今,咱们铁弗匈奴早不复昔日的盛况,咱俩手下的各部民口合到一起,尚不到万人,堪战者不过三两千骑而已!……阿兄,我看此次攻打朔方,必会是一场恶战,就算咱们跟从主力进斗,伤亡也不会小,阿兄却如何又应下了先锋之任?万一孤军落单,被那啖高……”

    “你不要说了!”

    “阿兄?”

    赵染干叫赵兴的小字,说道:“勃勃,阿父死了,我是你兄长,咱们铁弗匈奴的事,自是我说了算。我应下此任,当然有我的考虑。怎么?蒲茂给你了个铁弗大率的伪号,莫不成你就真把你自己当成是咱们铁弗的大率了么?别忘了,你现在的主人是定西的大王!不是蒲茂!更别忘了,我是你的兄长,有我在一日,就轮不到你对咱部中的事务指手画脚!”

    赵兴说道:“阿兄,我断无此意!”

    赵染干往自己的营区内走了两步,停下来,转头冷笑着,又与赵兴说道:“这次做渡河先锋的是我,不是你。你要想成为咱们铁弗真的大率,就盼着你能一语成谶,我果然被啖高击败,身死疆场罢!”顿了下,又说道,“只怕便是我死了,这大率你也做不成!咱们的幼弟孤塗可是在拓跋部的!那个奴生子阿利罗亦深得大王和征虏将军的厚爱!”

    赵兴看着赵染干回去,站在月下的原地,半晌没动。

    跟从他去参加军议,但资格不够进帐,因在帐外等候,这时则侍从他回营的金素弗、叱奴侯两人,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都是忐忑不安。

    金素弗说道:“君侯?”

    赵兴好像回过神来似的,叹了口气,按剑说道:“我说为何我投附定西,与阿兄重聚以后,阿兄对我一直都是没有好脸色,原来他是怕我夺铁弗大率之位!

    “这真是……,真是……。我铁弗今所存之能战者,只有两三千骑,值此北地纷争、烈士用武之际,我是不愿咱们仅存的这点实力再被无谓地消耗掉,所以才劝谏阿兄的啊!又岂是为了争大率之位?唉,清者自清。他既这样想,我解释也无用,随他猜疑去吧!”

    金素弗、叱奴侯是赵兴的心腹,素知赵兴虽然年轻,今年也才二十来岁,然而心志却高,念念不忘他们铁弗匈奴过去称霸朔方,与鲜卑拓跋部、氐秦及柔然诸部抗衡的荣光,一个如今只剩下两三千能战之卒的部落大率之虚名,还真是不会被他看在眼里,倒相信他说的这话是实话。

    赵兴带着两人往本营行去。

    金素弗见他如怀忧心,问道:“君侯,仍在担心西海侯么?”

    赵兴摇了摇头。

    “那君侯是在想什么?”

    “我觉得张将军有事在瞒着咱们。”

    “有事瞒着咱们?”

    清朗的夜空下,赵兴顾首张韶帐篷的方向,语带疑虑,说道:“你们说,张、杨两位参军为什么没有与咱们一起回帐?他两人留在了张将军帐中,会是在与张将军商议什么?”

第五章 勃勃志向远 铁骑漠中来(中)

    不管张龟、杨贺之是在与张韶商议什么,赵兴都是无法知晓的了。

    次日一早,赵染干率本部先行,张韶引主力稍后出发。

    赵染干部虽只比张韶部的主力提早出营了不久,但因其部曲俱铁弗匈奴人,胡饼、酪浆之类的冷食吃惯了的,又他们所乘之马,非是太马营甲骑所乘的那种负重高、奔速快、胆子大、性格好的上好良马,多是朔方、关中等地产的土马,当下五月仲夏,贺兰山麓、黄河两岸的草场成片相连,适於此类马食用的牧草到处都有,也不必携带,故他们基本上没带什么粮秣,只每骑随马带了数日兵粮而已,军械方面,他们都是轻骑,也仅是每骑携带箭矢数壶、备用的弓弦几根,及每三四骑合带一个简便的小帐篷,以供夜晚住宿,除此之外,别无它物,因是比起既带着战车、辎重车,且还有大批骆驼跟随的张韶所部之主力,他们的行速快了很多。

    贺兰山雄伟连绵,五月的季节,有那海拔高大的山峰上,尚存着去冬、今春的积雪未化,便是山脚,背阴处,早晨的时候,亦犹有寒气上冒,周围的黄土湿漉漉的。

    赵染干当先而骑,七百余的铁弗轻骑散成一个扇面,紧随其后。

    远远地望去,只见高山与荒漠之间,葱郁的狭长草原地带上,这数百呼啸奔腾的骑士就像是一股黑褐色的旋风,所过之处,鸟雀飞起,野羊逃窜。这等壮阔、苍凉的气象,不抠字面上的意义,单从意境而讲,当真是且渠元光偷去求见温石兰那日,听到温石兰在帐中所唱的那首敕勒民谣中形容的一样: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不过身在此景中的赵染干,却毫无温石兰在唱这首歌时的那种刚健慷慨之情怀,他满心里,唯有一个念头:“必要把渡河先锋的这个任务给完成了!决不能给勃勃半点争夺我部大率的机会。”内心的深处并还有一个想法,“莘公表封勃勃为临戎侯,临戎是朔方的旧县之一,等到打下了朔方,莫不成莘公是想把勃勃留镇朔方的么?这可万万不成!朔方是我部故地,留镇朔方的,只能是我!莘公若果真提出此议,我一定要千方百计,劝说他改变主意。”

    权力面前是没有父子、兄弟情谊的,唐人如是,胡人亦如是。甚至相比文明发达,重视孝悌人伦,嫡长子继承此制早已深入人心,即使争权,常也能被控制在有序范围内的唐人,胡人部落中对权力的抢争,实是更加的混乱,并且也更加的野蛮和血腥。赵染干有此一念,忌惮他年轻出众的弟弟可能会成为他权力的威胁者,说来倒非是纯因他多疑。

    对莘迩、定西来讲,这却是件好事。

    赵染干此前的降附定西,只是不得已而为之,是为了求得生存,而当今下出现了赵兴这个无论血脉、还是在铁弗匈奴部中的名望都不次於他的强力竞争者之后,赵染干的这个“不得已”依附,不知不觉间,为了巩固他自身於其本部中的地位,已是变成了可算“主动”的依附。

    这其中有莘迩的功劳。

    莘迩尽管一再三令五申,严厉地训诫国内各个郡县的长吏,对待治下的各个胡部,务必要像对待唐人百姓一样,不可欺凌,应以信仁为本,可实事求是地说,这样的政策,用来对待胡部里的寻常牧民固然是好,也有成效,但用之对待各个胡部的酋率,却就没那么好用了。

    想那些酋率们,本来天高皇帝远,在他们那一亩三分地上,他们就是王,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日子虽是比唐人的贵族苦些,然他们身为酋率、胡人的贵种,手底下的牧奴少则数十,多则成百上千,也是衣食不缺,过得多舒坦?却忽然上边多了管制,他们自不免就会觉得拘束,不开心。像且渠元光此类的,就一门心思的想着要“恢复旧日的荣耀”。赵染干、赵兴在本质上也是如此。因而,对待酋率们,是没法单一的用“信义、宽仁”来治理的,通过实践,莘迩终究还是走上了前代秦朝、成朝之边地军政长官治理境内胡部的老办法,便是分化二字。

    当然,莘迩的总体政策,与之前的那些边地官员还是有很大区别的。

    一个区别是,秉承矛盾论的分析办法,按照“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换言之,谁是我们的自己人的这个原则,对待底层的胡牧,莘迩坚持一视同仁,绝不欺压。不但郡县的长吏不许欺压,胡部的酋率、恶霸如有欺压行为而被告状到县中的,亦秉公处理。——这后一条,是莘迩理想化的一条规定,胡牧住的非常分散,夏牧时节,几里方圆、乃至十几里方圆内,可能只有一帐胡人居住,他们没有官府这个概念,截止现下,基本还没有向县寺告状的情况发生,但虽是理想化,可等到时机成熟的时候,莘迩还是有意要大力推行此条的,因为非是如此,就难以彻底改变胡人旧有的部落形式,就不能真正的把胡牧落实为编户齐民。

    再一个区别是,对待那些酋率们,分化归分化,但首先,不会刻意地挑拨他们进行仇杀、内斗,其次,表面上,仍是以信义相待,像前代秦朝时那位边将所做的,为了给战友报仇,把数十、成百的羌人头领骗来,然后酒中下毒,把之一并毒死,这种失信的事,肯定不会干的。

    最后还有一个最大的区别,即是莘迩叫以阴师为首的陇地的儒生们,不要忘记了孔夫子“有教无类”的教导,指示他们在胡部聚集的地方,开设学校,招收胡牧的年轻人、孩子入学就读,明文规定,不分贵贱,只要学有所成,就任用为官;不仅开儒学,还开武校,凡在武校成绩优异者,可以直接参加现在改为一年一次的武举考试,被录取者,和唐人相同,立刻授以与其考中等级相应的勋官,相应勋官的一应擢用规则、福利待遇全部享受。至於儒学、武校的学费,有钱的胡牧想给,不拒绝,多给也要,穷人家没钱的,则就不收,欠缺的经费全部由朝廷补上。因为定西不富,且此制是才开始施行,所以这些儒学、武校,目前开设的还不多,总计招生的数量也不多,但慢慢来,莘迩相信在不远的将来,必定会有极大的收获。

    学校先不多说,回到“分化”上。

    对待铁弗匈奴部即是如此。

    一方面,蒲茂封给赵兴的“铁弗大率”这个头衔,莘迩对之不承认,然也不专门否认,好像没有这件事似的,同时厚待赵兴,表请朝中,封他为临戎侯;另一方面,继续重用赵染干,还特意请旨,把赵兴带到定西的铁弗部众,分了部分给赵染干,以加强他本人的实力。

    莫说赵兴,便是赵染干,也能从中瞧出莘迩对他兄弟两人的分化之意。

    可是,又能怎样?

    莘迩一来没有做任何失信的事,二来对他兄弟两个都甚是厚爱重用,划出了一等的牧场给他两人的部民,朝廷给他兄弟两个的赏赐不断,种种做法,叫他兄弟二人无话可说。

    明知是在分化,如那赵染干,也只有心甘情愿地跳入此坑之中,最多了,半夜睡不着觉,想起此事时,伸出个大拇指,服气地暗赞一声莘迩手段高明罢了。

    恩威并用,威,不是靠杀人杀出来的,手段高明正是威的一种表现。不管自己的心气多高,但上官的手段总比自己高明,无论自己怎么折腾,最终都在其股掌之间,试想一下,换了是谁,能不会对这样的上官畏惧?畏惧一生,上官的威也就出来了。

    莘迩如今在定西国中、军中的威望,不止是靠他打仗打出来的,战果只是威望产生的基础,常胜将军多了,不见得人人都有独一无二的威望,更多的,靠的是他从令狐奉、从宋闳、氾宽这些对手处学来的政治手段,以及他通过前世见闻学到的一些权谋运用。

    唐艾等人私下讨论过莘迩的这个治理胡部的办法,认为如与蒲秦相比的话,蒲茂虽是号称王道,然他出於充足的自信,对降附的诸胡各部,一味宽厚,说是迁就也不为过,实为“小仁”,而孟朗动辄阴谋诡计,必欲除掉姚氏、赵氏而后才快,却还不如蒲茂,乃是不折不扣的杀戮小道,综合莘迩的那几条政策,他所施行的,才可称是王道之政,是光明正大的阳谋。

    赵染干怀着这样的心事,率部一路北上。

    次日下午,过了贺兰山,到了朔方西边那片漠区的边界。

    就在赵染干驻马,略作忖思,选择前行方向,是接着北上,进入此片漠区,还是转往西去,先到黄河边上的时候,前面数里外的漠中,一处沙丘后头,探出了两个髡头小辫、蓬头垢面的脑袋。

    这两人远望漠区外头。

    一览无遗的地况,加上锐利的眼神,使他们很快就看到了赵染干所率的这支小部队。

    两人对视了一眼,用与鲜卑语接近的柔然话,低声交谈了几句,旋即悄悄地牵马离开沙丘,走了一段,随后上马,打马一鞭,急朝漠中的西北边奔去。

    他们的马尾后边,系着杂草、树枝,马蹄在沙上踏过的痕迹,被之打扫得干干净净。

    此两人是龙无驹部中的斥候,西北边,是龙无驹部现下驻扎的那个小绿洲所在之方位。

    先前那个龙无驹手下的斥候,在贺兰山发现了张韶部后,立刻返回去给龙无驹报讯,於路上,他碰见了好几拨本部的其它斥候,便把自己发现的军情分别告诉与之,这些斥候遂分散沿途,守在入朔方的必经之地,等待张韶部的到来,然后再次第回报。

    眼前的这两个人,就是这些斥候中的一拨。在他们之前,除掉最早的那个斥候,已有两拨斥候随后等到了赵染干部,相继奔经此处,赶回禀报龙无驹了。——也正是因为赵染干部的行军,已经完全地被龙无驹部掌控,是以这两斥候才能发现他们的这般及时。

    茫然不知己部行踪已然暴露在龙无驹、温石兰眼皮子底下的赵染干,坐在马上,朝前望了片刻沙漠,转目西看,又朝西边看了会儿,做出了决定。

    他扬鞭前指,说道:“就算入了前头漠中,咱们还是得折往西行,不如干脆直接往西吧!”

    从於赵染干近处的诸骑里头,有一个四十上下的唐士。

    这唐士闻言,说道:“大率英明。只是咱们如果由此向西,是不是得遣人去给张将军送个信?”

    此唐士便是当年赵宴荔帐下那个曾代表赵宴荔,出使过孟朗军中的杜琅。他之前陪同被选为质子的阿利罗来了定西,贪恋定西的“富贵”和“安逸”,就没有再回去赵宴荔部中。再后来,赵染干投附朔方,仗其是赵宴荔嫡子的身份,把他从阿利罗那里强行索要了过来。赵染干认识的唐字不多,杜琅於今算是他手底下的一个文士,负责些公文、应酬等的文字工作。

    赵染干说道:“那是自然。”

    杜琅说道:“不知大率欲遣何人报讯?”

    赵染干瞅他眼,问道:“老杜,你想说什么?”

    杜琅干笑而不失谄媚地说道:“若是无有别的人选,小人愿受些苦累,为大率跑一趟。”

    “你不是愿受些苦累,是不愿跟着我渡河吧?”

    “大率此话怎讲!”

    “你他娘的,前晚回到帐中,老子对你说应下了张将军所命的先锋之任,准备带着你一起先头渡河,当时你就满脸的不情愿,愁眉苦脸,当老子没看到么?昨天出营到现在,你时不时地长吁短叹,当老子没听到么?老杜,你怎么这么贪生怕死?枉我父昔年那般的器重於你!”

    边儿上的胡骑们纷纷嗤笑出声。

    杜琅涨红了脸皮,义正辞严,说道:“大率!你这叫什么话!小人虽为文士,但这么多年,跟着故大率东征西讨,哪次害怕过?大率你忘了么?孟朗、苟雄围我朔方之日,是小人,只带了一个小奴,长袖翩翩,孤身出使,入了其营!小人要贪生怕死,又岂会敢行此举?”

    “是么?”

    “是啊,大率!小人所以自告奋勇,愿为大率将咱们就此向西之事,折回禀与张将军,全是因为小人琢磨着,小人稍微能言会道一些,能在禀报的时候,备述一下大率此番为大军先锋的辛苦,和大率对张将军的敬重。大率要是信不过小人,这禀报的事儿,就不用小人便是!”

    赵染干点了点头,从左近从骑中挑出了一人,说道:“你去,禀与张将军,说咱们由此向西去了!沿途每隔十里,我会留下几个骑士,充作接应。”

    那从骑应诺,当即转马,回去寻张韶所率的主力。

    杜琅眼巴巴地看着那从骑远去,心道:“一步走错步步错,我那年怎么就贪图些微的财货,投了赵宴荔呢?早知今日,我那时还不如……”

    早知今日,杜琅那时还是会投从赵宴荔的。

    那时的朔方,包括现在的朔方,胡牧的人数远比唐人为多,掌着生杀大权的都是胡人的大率,作为一个唐人的士子,手不能提,又想过上好的生活,事实上,也只有投附胡人的酋率一途。泛而言之,孟朗之得用於蒲茂,张实之投贺浑邪,也是因为同样的缘故。只与杜琅不同的是,孟朗、张实的才智出色,孟朗并怀有远志宏图。

    ……

    赵染干率部西行,到了滔滔的黄河边上,径往记忆中,宜於大军渡河的渡口而去。

    因不知渡口处有无秦军驻守,他却是在前往的路上,十分的隐匿部队的行踪。

    河西漠区,西北处的小绿洲中。

    身壮肤白、碧眼浓须的龙无驹接到了斥候们络绎的回报,他帐下一将建议说道:“那支到漠边折往西去的定西轻骑才数百人,又都不是唐人的穿戴,料应是铁弗匈奴的余孽。军将,不如咱们尽起兵马,急抄其后路,先把之歼灭在黄河岸边?”

第六章 勃勃志向远 铁骑漠中来(下)

    龙无驹摇了摇头,说道:“大人给咱们的命令是‘断其归路’。这支西去河边的轻骑人数不多,只是张韶部的先锋,咱们若贸然出战,恐会打草惊蛇,不利於大人定下的作战方略。不可。”

    “那就看着他们过河去?”

    “重点是张韶所率的定西主力,不在於这支先锋。且再多遣斥候,务要把张韶部的行踪时刻掌握手中,及时报与大人,好让大人能够知己知彼,临机制宜,这才是关键。”

    军队行军要打很多的旗帜,将旗是其中最重要的一个,主将的姓名虽然不会直接绣到将旗上,但主将的官职、军职,将旗上却都会有,斥候已经搞清楚了这支果然来打朔方的定西部队之主将在定西的官职、军职是什么,故此龙无驹自然而然地也就已知此战的对手是何人了。

    不是别人,正是前戊己校尉,秦州一战后,才被定西因功拜为武卫将军的张韶。

    无论龙无驹自称焉耆王族的事情是真是假,他是西域人,且为西域贵族的出身则是不假,张韶久镇西域,龙无驹对他还是较为熟悉的,知其作战的风格,忖思了稍顷,接着以慎重的态度,与部下的柔然军官们说道:“张韶此前屯戍西域,长达十余年,这个人我是比较了解的。他生性谨慎,凡用兵之时,从不冒进,必反复侦查敌情,然后乃战。

    “咱们所在的这片漠区,在河水以西,也就是说,当张韶率部渡河的时候,这片漠区等於是处在他的后方。咱们须得防他会不会於渡河之前,先派遣斥候来此片漠中摸查,以免在渡河的时候,遭到我军从后的突袭。万一咱们行踪暴露,可就影响到大人底下的作战部署了!传令下去,多安排些暗哨在咱们驻扎的这块绿洲之外,一旦发现定西的斥候,马上来报!”

    张韶驻守西域十余年,与柔然和西域诸国,经历过先后七八次的大小战斗,因其谨慎的性格,基本上没有过大的失利,但他比起定西的另一个西域战将索恭,似乎骁勇不足,却也没有取得过什么大胜,因是,在知道了他为定西此次攻打朔方的主将以后,龙无驹尽管多了个心眼,亦不觉谨慎了许多,但却也说不上很重视,对温石兰战前定下的作战方案,还是很有信心的。

    在绿洲的营区里等了两天。

    外头的斥候一拨接一拨地回来禀报赵兴、张韶两部的动态,直到赵兴部已经找到渡口,经过短暂的战斗,把啖高故意留在渡口假作防守的一支小部队击溃,渡河完毕,张韶部接踵而至,也开始渡河,绿洲外的暗哨却一直都没有发现定西的斥候出现。

    龙无驹喜与左右说道:“张韶素来谨密,今却大意,竟没遣人查探后路有无伏兵,想来应是此前的秦州之胜,滋长了他的骄傲。兵法云:骄兵必败!此天亡张韶也!”

    ……

    “这场仗只怕就输!”

    黄河东岸,刚按既定的过河次序、引率本部渡过了黄河的赵兴,忧心忡忡地与金素弗、叱奴侯这样说道。他一边说,一边牵着坐骑,停驻岸上,观看河面上正在渡河的其余部队。

    叱奴侯不解其意,摸着环绕光秃秃头顶垂下的小辫,问道:“仗还没打,大人怎生就这么说?”

    “渡河之前,我建议张将军,应该先遣些斥候摸入河西的那片漠中,看有无敌军驻扎,以防当我渡河之际,被敌半渡而击,然而张将军不肯听从我言!”

    “大人,此事我知,但现在我军都快渡河完了,那边的漠中也没有敌军出来,这说明那片漠里,是无有敌军驻扎的。——咱们千里奔袭,朔方的秦军无有戒备,因而没能提前在那片漠中驻防,此亦不足为奇。张将军不听大人的建议,固然不对,可也不能就此便说我军将败啊。”

    赵兴说道:“朔方的秦军也许无备,可从张将军不肯听我良言,即可看出,张将军实是有些刚愎!主将刚愎,而我军又是长途千里至此,可谓孤军深入,两下结合,岂有不败之理?”

    “这……”叱奴侯不好再说,心中不免觉得赵兴小题大做。

    赵兴瞥了他眼,料到了他的念头,说道:“我说此仗咱们怕是会败,还有一个原因。”

    “什么原因?”

    赵兴拿着铁制的直马鞭,点了点渡河部队占据的那片河面,神色凝重地说道:“你我皆知,这个渡口,乃是朔方西边最於易大军渡河的渡口之一,不但这里的河面开阔,少湍流,且两岸土地坚实,亦不松软,便於武刚车、辎重车等大车行驶,昔年我部在朔方时,常年在此有精卒看守。可是前日,据我兄的军报,把守这个渡口的秦军却居然只有二百余人,被他一个冲锋就给击溃了,渡口由是为我所有。……你们想想,这难道不反常么?”

    莘迩三年前遵令狐奉之令,率骑入朔方时,朔方还在赵宴荔父子的控制下,莘迩为了能够渡河,着实是与赵宴荔部打了一场好仗,相比之下,今次定西部队进入朔方却是相对容易,的确是反常了些。

    叱奴侯想了想,说道:“大人这么一说,确是有点反常。……但,之所以如此,会不会是因为苟雄率兵在魏,朔方郡内的守卒不多,他们兵力不够,所以没有办法在渡口处严加设防?”

    赵兴年轻的脸上忧色深重,说道:“若是如此,还则罢了;若非如此,唉,我军就堪忧了啊!”

    金素弗比叱奴侯聪明,猜出了赵兴真正的担忧所在,沉吟说道:“大人莫不是在说,秦军可能早就已经知道了我军的到来,他们所以不在渡口驻守精兵,其实正是为了诱我军渡河?”

    “此正我忧!”

    “大人,那赶紧把这个担忧禀与张将军吧!”

    “我怕他还是会不听啊!”

    “不管怎样,总得试试!”

    赵兴是从蒲秦那里叛投到定西的,他当然不愿再成为蒲秦的俘虏,以孟朗的“嫉恶如仇”,他若兵败被擒,二次成为蒲秦的阶下囚,十拿九稳的,他的性命就保不住了。从这方面说,他与定西部队的利益是一致的。故而,他最终还是听了金素弗的话,去找张韶,禀报其忧。

    金素弗、叱奴侯要招呼、管理刚渡过河的本部兵卒,没有陪他共去。

    过了约小半时辰,赵兴骑马还回本部。

    金素弗、叱奴侯迎上。

    金素弗问道:“怎样?”

    赵兴紧蹙眉头,没有立刻回答金素弗,而是先说道:“张将军一定是有事瞒着咱们!”

    这话已是他第二次说了。

    金素弗、叱奴侯对视一眼。

    金素弗问道:“什么事?”

    “我也不知道。”

    “那大人怎会觉得他有事瞒着咱们?”

    “我求见张将军时,他正与张参军、杨参军对着地图,不知在谈些什么,见我到来,他三人迅速地止住了话头,张参军并把地图折了起来。而且,在我把我的担忧禀与张将军时,杨参军闭着眼,半句话没有说,如似不闻,明显他是在考虑什么别的重要问题。”

    金素弗猜测说道:“他三人也许是在商讨渡河后的进战方略?”

    赵兴说道:“进战不得你我么?若是在商讨进战方略,有什么可避着我的?”

    “那他们在谈论什么,大人可能猜出?”

    “……,我猜不出。不管他们在谈什么,总之,从今天起,咱们万事要多小心!”

    金素弗、叱奴侯应道:“是。”

    叱奴侯问道:“大人的担忧禀与张将军后,张将军怎么说的?”

    “张将军不以为然,满脸带笑的,糊弄了我几句,把我打发了事。”

    数千的定西步骑,到此时渡河大致完毕,各部的战士在本部将校的指挥下,络绎到达指定的位置,重新组成行军的阵型,担负警戒任务的骑兵、步卒们,也各自归还阵中。

    渡河时略显混乱的场面,慢慢地复归严整。

    看到这有条不紊的一幕,赵兴自我安慰,想道:“定西虽小,然陇地本就尚武,自其建国以今,复战斗不断,这两年,征虏又接连招募良家子,组建健儿营,比起兵户,更加敢战,论以部队的战力,却足与秦、魏争锋。这回攻打朔方,即使不能克胜,惨败,希望也不至於罢!”

    好在赵兴从小在朔方长大,地头极熟,就算真是定西军此回惨败,他自忖之,只要时时、事事小心,想来逃出一命,总归还是可以的,唯是他的部卒,说不得,会再次遭受重大损失。

    提起了精神的赵兴,在全军整备已毕,接着行军之后,继续随军前行。

    朔方郡占地不小,东西四百余里,南北最宽处三百余里,但其境内,中部和南部的大部分地区都是沙漠,其下辖之诸县,大多处於郡中最北端的黄河岸边,随着黄河“几”字形的流向,这些县也呈一个“几”字形。河外的三封等废县不说,只说河内,目前还有唐、胡百姓聚居、秦军驻防的县,西边是临戎、沃野两县,北边是广牧、朔方和前代秦朝时本属五原郡的河阴等县,东边是前代秦朝时亦属五原郡的曼柏等县,南边与上郡接壤的地方,有个大城县。

    临戎、沃野两县,是张韶部渡河后,为了后顾无忧而必要首先占据的两地。

    这两个县,境内现下的居民都不多,等若是半废掉的县了,但县中俱有部分的秦军驻守。

    就算之前秦军不知道定西军的到来,定西军打下渡口,渡河以后,朔方的秦军肯定也就知道定西的部队到了。为了小心起见,赵兴主动请缨,在其兄赵染干的先锋部队之后,又从部曲中选出了几个精明伶俐的部中军官,叫他们乔装打扮成本地的土著牧人,离军先行,赶在主力的前头,潜去临戎、沃野城中打探县中秦军的情况。

    他派出去的斥候还没有回来,赵染干传送捷报的兵卒先回来了。

    “临戎县的秦虏闻我王师杀到,已然渡河,惊慌失措,遂弃城而遁。临戎,现已为我部占据。”

    张韶接报大喜,把这道捷报传给高延曹、赵兴、邴播、李亮、安崇等诸将观看,抚摸着大肚子,状似快活地欢畅大笑,与诸人说道:“朔方方下守备空虚,继苟雄守御朔方的啖高,无名鼠辈耳,以致临戎秦虏,今闻我王师至,乃仓皇遁逃!由此推之,我军取朔方,易如唾掌也。君等且请勉力,候大功成日,吾当将功劳与君等分享!”

    他手往前挥,下令说道,“从谷阴出来,十几天了,几乎天天晚上住漠中,早上醒来,满嘴、满脸的沙啊!总算可以睡个好觉了。加速行军,今晚咱们就住临戎!”

    ……

    河西边的漠中,龙无驹接到军报,笑与部下将佐说道:“张韶部已至临戎,大人的计策看来是成了!咱们做好准备,三两日内就开拔出营,赶去参加伏击!”

    ……

    临戎距沃野不远,六十来里地而已。

    张韶部进到临戎,当晚在县中住了一夜,次日天才亮,先锋的赵染干便又遣人送回捷报一道。

    “沃野虏兵趁夜亦遁,我部已入据其城。”

    张韶喜不自胜,再次召来高延曹等将,把这道捷报也给他们传看,披衣立在帐中,摸着下巴,志得意满似地问诸人道:“我说的对不对?沃野的守兵也逃了,取朔方,是不是易如唾掌!”

    赵兴按捺不住,终是起身进言,说道:“将军,不太妙啊。”

    “什么不太妙?”

    “秦虏即使再无备,也不可能连续放弃两座城啊!将军,啖高会不会是在诱我深入?”

    “哈哈,哈哈。西海侯,你多虑了。”

    “多虑?将军……”

    张韶打断了他,说道:“朔方总共也就屁大点地方,也没什么山川险隘,啖高‘诱我深入’?他能把咱们诱到哪里?再且说了,就是他在‘诱我深入’,他手上有几个兵?还能打咱们个伏击不成?”问张龟、杨贺之,“两位参军以为呢?”

    张龟没有说话。

    杨贺之慢吞吞地说道:“西海侯说啖高是在‘诱我深入’,有这个可能。”

    张龟、张韶不约而同,看向了杨贺之。

    杨贺之接着说道:“但与其说他是‘诱我深入’,依下官看,不如说他是欲‘聚兵顽抗’。”

    张韶问道:“此话怎讲?”

    “正如将军所言,啖高手上没多少兵马,设身处地,为他着想的话,是把不多的兵马分散各城,被我各个击破的好,还是把所有的兵马聚集一地,顽抗死守,以待后援为好?”

    “当然是后者为好。”

    “是以下官以为,与其说他是‘诱我深入’,不如说他是欲‘聚兵顽抗’。”

    “哦,你是在说他舍弃临戎、沃野两县不守,不是为了诱我深入,而只是为了聚兵顽抗。”

    “正是。”

    张韶大为赞成,说道:“杨参军的分析甚有道理!”旋即又哈哈大笑。

    赵兴问道:“将军笑什么?”

    “啖高的后援现正与慕容鲜卑交战於雁门等郡,给他们插个翅膀,他们也不能很快赶回!啖高聚兵顽抗,以待后援,却是痴心妄想,倒是方便了我军,将之一举全歼!”

    赵兴极力劝谏,说道:“将军,啖高虽无名之辈,可我军远涉流沙,今在朔方,离谷阴千里之遥,实为孤军,倘使有变,势会陷入危局!不可大意啊!”

    张韶笑道:“听说你回来了,临戎县内县外的各部酋率、唐人强豪,昨晚不少都来拜谒,给咱们送来了成群的羊马、成坛的美酒,有你与汝兄这两个本地贵种在,怎能说我军是孤军呢?西海侯,此战打完,少不得,在上奏朝中的檄报中,我会给你记上一笔大大的军功!”

    赵兴扭脸去看张龟,说道:“张参军?”

    张龟慢条斯理地说道:“杨参军说啖高是欲‘固守待援’,下官以为然也。啖高固守的地方要么是广牧,要么是朔方。无论广牧,还是朔方,底下来,都会有一场硬仗在等着咱们。将军,事不宜迟,我军今日便及早开拔,进驻沃野吧?在沃野休整一日,然后再作进发!”

    张韶说道:“好!就按参军此议。”命令诸将,“辰时前出城!”

    回到本部,赵兴以确凿无疑的语气,与金素弗、叱奴侯说道:“张将军绝对有事瞒我!”

    “大人为何这般确定?”

    “杨参军我不熟,但张参军素有智名,是征虏帐下的谋主之一。今日帐中,我再三劝言将军小心,将军不听,杨参军不听,也就算了,张参军却也不听!这太蹊跷了。此中必有玄虚!”

    “是何玄虚?”

    “……我还是那句话,咱们要务必小心。”

    赵兴说完,望了望帐外犹尚暗淡的天色,狐疑不定地想道,“张将军三人不会是想把我部当个诱饵吧?……要真是这样,他们会怎么把我变成诱饵?”左思右想,想不明白。

    ……

    黄河北岸,草原上。

    温石兰接到急报。

    急报上说:“张韶部留步卒三百守卫临戎,率定西主力已至沃野。”

    他看罢大喜,与巩凤景和诸将说道:“张韶中我的计了!快派人去广牧,告诉啖高,就说我今天就率部悄悄渡河南下,入伏广牧南边的漠中,并另分兵一部,散於沃野、广牧间,在张韶进兵广牧的途中,不断地对之进行骚扰,以疲惫之;候张韶兵到广牧,他且先在城中坚守,等我找到战机,就会从漠中杀出,袭张韶后阵,与他内应外合,南北夹击,共灭此寇!”

    巩凤景和诸将应诺。

    温石兰又说道:“再派人去令龙无驹,叫他等张韶率部离开沃野后,便潜渡过河,看能不能把临戎、沃野夺回,如是不能,也不必恋战,就沿河东进,待我部与啖高夹击张韶部时,他断其退路!”

    诸人应诺。

    自有人按其军令,分别遣人,前去见现在广牧城中的啖高与黄河西边漠中的龙无驹。

    ……

    沃野到广牧,距离两百多里。

    出城后不久,仍为先锋的赵染干就派人来报,说是路上遇到了小股敌骑的袭扰。

    很快,张韶部的主力,也开始接二连三地不断地被小股的敌人轻骑游扰。

    铠甲很重,行军的路上,骑兵的甲骑也好、步兵的甲士也好,出於节省马力、体力的缘故,都不会披甲的,面对这些小规模的骚扰,没办法动用甲骑、甲士迎斗,张韶便调了赵兴部的铁弗匈奴轻骑,护卫部队的两翼,应付这些苍蝇也似的烦人敌骑。

    轻骑对轻骑,在战斗上,赵兴部不落下风,但那些敌骑稍斗即走,为防中伏,他却也不能紧追不舍,只能看他们远去。於是,就这样,便走便战,行军到晚上。那些敌人的轻骑,举着火把,绕张韶营垒疾驰怪叫,又扰得张韶部一晚上没有睡好。次日继行,碰到的情况一如昨日。如此这般,二百多里的路,走了四天多不说,到至广牧城外时,全军上下大多疲惫。

    却不意到了城下,在探知了啖高就在城中的情形下,只休整了一晚,张韶次日却就令攻城。

    赵兴又一次求见张韶,力谏不可,说道:“将军,我军沿路受虏袭扰,白天战斗,晚上睡不好觉,将士俱皆疲乏。我军现在虽非疲军,亦相差不远了!而虏将啖高,现下便在广牧城中,按杨参军的分析,广牧显然就是他选定的顽抗之地了!料其城防必然坚固。我军如何能够现在就大举攻城?末将愚见,应该叫三军休息两日,之后再议攻城不迟!”

    张韶笑道:“西海侯有所不知。”

    “末将有何不知?”

    张韶头头是道地说道:“兵贵神速,此我唐家兵法所言!想那啖高,为何沿途袭扰我军?还不就是因为他在广牧的城防还没有部署彻底么?咱们如今既已到了城下,就该马上展开进攻,不能再给他部署的时间,否则,待他部署完成,不利於的,将会是我军。”

    赵兴瞠目结舌,心道:“这不是胡诌么?”所谓处处漏洞,反而不知该怎么抨击反对,他说道,“将军,你这……”

    张韶挥了挥手,和颜悦色地说道:“你快去做攻城的准备罢。”

    赵兴想起了“诱饵”一事,紧跟着又想起了攻打陇西郡时,孟朗逼迫他率部猛攻的惨痛往事,瞧着张韶的笑脸,心头一跳,试探地问道:“将军,可要末将率本部先攻么?”

    “你部都是骑兵,先攻什么?你与汝兄各带本部,守好我攻城步阵的侧翼就是。”

    赵兴放下了担心,疑心却无法止,心事重重地回到本部,照张韶的命令安排本部的战场位置。

    攻城在下午展开。

    日落前,张韶鸣金收兵。

    次日,继续攻城,战至薄暮,进展不大,张韶也不着急,仍旧收兵。

    啖高亲临城头,秦兵守卫顽强,连续攻城三日,定西的部队几无寸进,就在高延曹、赵染干等诸将都有点焦躁,李亮、邴播、安崇等再三请战,请求张韶允许他们选带死士,突击先登,为攻城打开僵局,而一再被张韶拒绝之时,这天,刚过了中午,曝晒的大日头下,军中的斥候仓急地从南边催马赶回禀报:“南边漠中,发现了一支骑兵,打着柔然温石兰的旗号!”

第七章 延曹夺槊精 贺兰威名震(上)

    随从张韶在中军的邴播、安崇两人,分明看到,在听闻“南边漠中,发现了一支骑兵”时,挺着肥胖的身子,立在大旗之下的张韶,脸上居然露出了一丝笑容,不过在紧跟着闻听“打着柔然温石兰的旗号”后,张韶脸上的笑容顿时不翼而飞,变成了惊讶。

    张韶颇有城府,情不自禁流露出来的惊讶,很快被他收起。

    邴播、安崇听他问道:“漠南所来之骑,确定是北虏?”

    斥候不知张韶为何会有这么一问,如实禀道:“报将军,他们所打旗帜,确是温石兰的旗号。”

    张韶回头,与旁边的张龟、杨贺之互相看了一眼。

    杨贺之蹙起眉头,喃喃说道:“唐主事料事如神,北虏果然来援朔方了!只是,漠中来的,怎会是温石兰?”

    邴播、安崇都不是蠢人,从张韶的表情变化、杨贺之的自语之中,察觉到了古怪。

    邴播性子稍急,忍不住问道:“杨参军,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不等杨贺之回答,张龟捻着颔下稀须,先是与邴播说道:“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继而紧张地对张韶说道,“将军,敌情出现了变化,与咱们预计的不同,得实施备用方案了!”

    张韶毕竟久经沙场,乃是宿将一员,却能沉得住气,他点了点头,当即下令,说道:“传令车营、辎重营,立刻在南边布下车阵,阻击北虏!”又令道,“劳高将军率其本部甲骑,至车阵侧面屯列,协助车阵御敌!”

    此时前线的定西步兵尚在攻城,可以想见,等到柔然的骑兵到后,城中的秦军守卒定然会抓住这个援兵到来的战机,遣派精锐出城来战,以期与柔然骑兵内应外合,从而取得此战的胜利,故此,前头正在酣斗的攻城之战,也当马上停止下来,把参与攻城的步兵各部尽皆暂收缩回营,等到杀退了柔然骑兵、出城的秦军一阵,稳住了营脚之后,才能再作攻城的计议。

    张韶便又传下了第三道命令:“鸣金收兵!”

    广牧城头。

    啖高挽弓引射,接连射中了两个顺着云梯、攀附城墙的定西兵卒,一箭中了要害,那个定西兵翻身坠落城下,另一箭射偏了,没有射中胸腹,只射中了胳臂,那定西兵却是勇悍,一把将箭矢折断,浑然不顾往下流淌的血水,继续一手挟矛,一手抓梯,大呼着往上攀爬。

    啖高正待再射他两箭,忽遥遥听到定西军的主阵中传来了撤兵的金鼓之声,前一刻还在前仆后继、奋不顾身往上攀登的定西战士,随着这金鼓声的响起,不多时,就如潮水一般地开始改而撤退了。不得不说,定西兵诚然精锐,从全线进攻到撤退,整个的转变只用了两刻多钟。

    这几天已经见惯了定西军的军纪严明,啖高对定西部队的进退转换之速没有吃惊,他下意识地仰头看了看天色,白日当空,才是午时前后,却有另一个惊讶浮上他的心头。

    他身边的一个亲兵,和他有同样的感受,把他的惊讶说了出来:“这才刚到中午,唐兵怎么就撤了?”

    按照之前三日的攻城惯例,定西部队向来都是从上午,一直围攻到傍晚才会撤退的,今天这会儿才是中午,离傍晚还有半天的时间,定西军却就鸣金撤退,的确令人奇怪。

    啖高这几天在城上没有下去过,白日接战,夜晚巡城,着实累得够呛。

    他放下手中的硬弓,取下了用来保护拇指的玉石扳指,一边活动因为射箭太多而生疼,虎口都快要裂开的两手,一边睁大满是血丝的双眼,眺望观察城外的定西军阵。

    不多时,他的脸上跃现出了抑制不住的喜色。

    “狗日的!三两年中,三番两次地来我朔方,当咱们朔方是什么地方?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么?这回趁着苟府君不在,又来偷袭,打了咱们三天!老子忍了三天,总算能让老子出口恶气了!击鼓!召聚各部精卒,准备出城反击!”

    啖高左近的将校、亲兵听他在恶狠狠地牢骚过后,传下此等命令,无不愕然,彼此顾视。

    啖高一叠声地催促亲兵:“取我槊来!牵我马来!老子要亲自带队。他娘的,张韶是吧?肥的跟猪头似的!也不瞧瞧自己的模样,配穿那身银甲么?搁他那将旗下头耀什么武,扬什么威,老子早就看不惯他了!今必将他生擒,砍了他的猪头,煮汤给大家喝了!”

    一个曲军侯说道:“将军,出城反击?”

    “你耳朵不好使,没听到我的命令么?”

    这军侯是个有脑子的,被啖高责骂,并不生气,他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说道:“可是将军,唐兵虽撤,但他们撤得无缘无故,委实蹊跷,这会不会他们久攻我城不克,而故意败退,以诱我部出城的呢?我部如果出城反击,岂不正中他们的下怀?”

    广牧县北邻黄河,因此定西军的主攻方向是其城南。

    啖高瞅了这军侯眼,抬手往城南方向指去,说道:“看到了么?”

    那军侯随着啖高的手指,越过城下撤退的定西步卒,再越过护城河外的定西主阵,看到一队队的定西兵士,推着武刚车、辎重车等,赶着骆驼,正在主阵南边数里的地方布列阵型,约有近千的定西轻骑和数百已然披挂完毕的定西甲骑,也在相继往那个位置聚集而去。

    这军侯说道:“这是?”

    啖高说道:“还没看明白么?唐儿为何在阵南布列车阵?只有一个可能,必是温石兰率部从漠中出来了!此我与温石兰合兵,内外夹击,以大破唐儿、生擒张韶的良机是也!”喝令左右的将校、亲兵,“还不速传我的军令?”

    啖高先坚守广牧,然后等到定西部队久攻兵疲的时候,温石兰伺机率部出漠,与城中里应外合,共击定西兵的作战方略,啖高身边的诸将校、亲兵都是知道的,他们遂不复再有异议,俱皆凛然应诺,赶忙或去别部传达啖高的命令,或归本部选拣精卒,预备出战。

第八章 延曹夺槊精 贺兰威名震(中)

    广牧县城的南边,近处是旷野地带,因为临河,尚可算是水草丰茂,随着向南距离的推远,水草渐渐稀少,黄色的砂砾地域逐渐增多,直到城南二十来里外,已是望之无尽的沙海。

    约在张韶接到斥候禀报后的多半个时辰,一支胡骑出现在了沙海的边缘。

    这个时候,定西军的车阵还没有完全的列成。

    再是精锐的部队,当己方还没有备战完毕,而敌人已然气势汹汹地杀到之时,不免都会出现慌乱。定西军也不例外,在一个接一个,随之一群接一群地注意到南边沙尘大作,隐约听到唿哨和马蹄声响,猜到是敌骑很快就将到来之后,忙着摆列车阵的定西战士们顿时失措起来。

    广牧城头。

    啖高站得高,望得远,却是与平地上的定西将士们不同,他不仅看到了南边风沙弥漫,而且从风沙中,辨识出了正风驰电掣往这边冲来的一股骑兵。

    离得太远,加有风沙阻碍视线,那股骑兵落入啖高的眼中,就像是一群若隐若现的奔逃的蚂蚁也似,他看不清他们的全貌,也看不出总共有多少骑,但毋庸置疑的是,这股骑兵肯定是他的友军,亦即温石兰部,——要不然,正在城南布列车阵的定西部队也不会突然出现骚乱。

    强烈的喜悦涌上啖高的心头。

    啖高帐下的各部精卒,刚刚遵照他的命令集结完成,差不多两千步骑上下,这会儿全都在南城门内等待他的到来。

    啖高快步下城,到了精卒的集结点,从他们的队列中穿行到最前,没有废话,接过亲兵递来的缰绳,翻身上马,抄起骑槊,便就大声地下达命令,说道:“援兵已到,随我杀出去!”

    城门打开。

    啖高一马当先,余众呼喝喊叫,或纵马跟从,或奔跑疾行,随着他一起杀了出去。

    ……

    前边攻城的战士尚未尽数归阵,啖高已率部杀出;后边车阵犹未列成,温石兰所带的柔然骑兵已近在咫尺。北望广牧城墙高大黝黑,南顾黄沙肆虐蔽日,回首从军以今的这近二十年,张韶从来没有面临过此等危险的境地,向来随和平易的他,此刻神色空前的严峻。

    “赵染干、赵兴何在?”

    早在闻报温石兰部的影踪现身漠中时,赵染干等将校就多半赶到了中军,等从听候张韶的对策部署。闻得张韶一改常态,不再以侯位称呼他两人,而直呼其名,赵染干、赵兴兄弟知道已是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两人向前一步,带得甲衣簌簌作响,齐声应道:“末将在!”

    “你两人带本部轻骑,立刻赶去支援高将军等,掩护车阵的组建!”

    高延曹等骑军将校,已各率本部,在车阵的外围了,赵染干、赵兴兄弟手下的铁弗轻骑,是张韶现在手头仅有的骑兵部队,考虑到还不清楚温石兰部的多寡,为避免高延曹等寡不敌众,是以,张韶的头一道命令,即是令赵染干、赵兴兄弟驰援高延曹。

    赵染干、赵兴应道:“诺!”

    张韶严肃地说道:“你们到了车阵那里,暂听高将军指挥。你们代我告诉高将军:啖高部虽已出城,然凭我步卒主阵,足以抵抗,当前最为关键的不是啖高部,而是温石兰部!一旦我车阵被温石兰部攻陷,则我军就会陷入腹背受敌的危险局面!且温石兰部尽俱骑兵,机动灵活,我军只能被动挨打,如此,等在我军前头的,只有全军覆没一途!……你们把我的这道口令给他:此战若胜,要在温石兰,请他务必要把温石兰部挡住!”

    杨贺之不知何时换了身铠甲,他按剑前趣,说道:“将军,下官敢请赴车阵督战!”

    张韶心道:“高延曹乃我定西虎将,他是信得过的,却这赵染干、赵兴兄弟?按理说他俩应是不会愿意再成为秦虏的阶下囚的,然生死之际,却也说不准。”爽快地应了杨贺之的请求,拔出佩剑与他,说道,“好,你持我剑去罢!有敢违令怯斗者,尽由你依军法处置!”

    杨贺之带了十来个张韶的亲兵,与赵染干、赵兴兄弟及其两部胡骑,赶赴南边车阵。

    张韶沉吟稍顷,下了第二道命令,说道:“李亮、安崇何在?”

    李亮、安崇出列应道:“末将在!”

    张韶指向城下,令道:“给你两人各甲士百人,到护城河内,务要挡住啖高部出城部队的攻势,掩护我攻城将士的撤退。待我主阵的阵脚稳住,听到鼓声之后,你两人才可撤回。”

    广牧城下,南城墙外,一道护城河把定西军的将士分成了两个部分。

    护城河外,也即护城河南,是定西军的步卒主阵。

    之前攻城的部队,是从这个主阵中分块出去的;现在攻城的将士撤退,自然就也是撤回入到这个主阵中。这时,大概已有两千多的攻城将士紧急撤回到了阵中,这么多人一下撤回来,阵型难免会有些不稳,此即张韶“待我主阵的阵脚稳住”此话之意。

    此外,护城河内,也即护城河北,尚有七八百的定西将士没有能够撤走,从南城门杀出的啖高部已与他们短刃相接,喊杀之声,主阵这边都可听到,这则是张韶“掩护我攻城将士的撤退”此话之意。

    李亮、安崇奋声应道:“诺!”

    两人各带了中军的甲士百人,奔往城下的前线。

    张韶下达第三道命令:“邴播何在?”

    邴播出列应道:“末将在!”

    “你率你本部陈於主阵前,在我主阵稳住之前,如果李亮、安崇未能挡住啖高部,你去挡住!”

    邴播应道:“诺!”

    张韶那圆滚滚,往日充满了和气模样的脸上,当此之时,杀气外露,他看了看邴播,继续说道:“李亮、安崇若是未能挡住啖高部,你取他二人首级於我。你若是在他两人之后,不能挡住啖高部,我取你首级!”

    邴播呆了一呆,像是有点不适应张韶从和蔼到严厉的转变,旋即应道:“是!”

    “你去罢。”

    目送邴播奔远,张韶问张龟,说道:“参军,我的这番应对部署如何?参军有何补充?”

第九章 延曹夺槊精 贺兰威名震(三)

    从谷阴出发至今,包括前几天安排诸将攻城的时候,张韶一直都是和气蔼然,事事与人商量,即便自诩智勇双全,不把自己仅仅看做“猛将”,且把自己同时视为是雅擅诗文之“儒将”的高延曹和自觉智谋过人,尽管投附了定西,却依旧与在蒲秦时无有区别,依旧存有别种心思的赵兴数次对他的攻城部署提出意见,颇有些指手画脚的意味,他也没有生气,张龟是头次见他这般严峻的样子,不觉亦如邴播等将一样,拘谨起来,恭敬应道:“下官无有补充。”

    “若无补充,参军就请与我共在此处督战南北两阵!”张韶顾盼左近的中军将校,提高了声音,正色与张龟说道,“无论南北两阵,哪一阵敢退,我取其主将首级;我如敢退,参军请取我首级!”为了加强语气,他探手取剑,摸了个空,乃才想起已把佩剑给了杨贺之,张龟有眼色,赶忙费劲地把自己的佩剑抽出,捧与给他,张韶接住,挥剑说道,“前坚城未克,后遭北虏奔袭,而今我军南临大漠,三面环河,此战如败,吾辈死无噍类矣!诸君,勉哉!”

    张龟等人俱皆大声应道:“诺!”

    平日和气的人,如那朋友中的老好人,一旦翻脸,瞪起眼来,大概是因为形象骤然大变,让人心中没了底的缘故,往往会比平日就咋咋呼呼,动辄就喊打喊杀的,更令人害怕,张韶现在就处於这么一个状态,适才他下令之时,便连数日来常当面提不同意见的赵兴都一个字没敢多说,由此即可见诸将当下对他的畏惧程度。

    故是,在他的这番下令之下,诸将振奋精神之后,定西部队虽突然面临了腹背受敌的险境,军心、士气,倒是比此前攻城时,还要高涨了几分。

    张韶带着张龟,登上高大的望楼,眺望北边城下和南边数里外,接近沙漠地域的敌我情势。

    南边的车阵稍远,赵染干、赵兴兄弟组织本部骑兵也需要一定的时间,他俩与杨贺之才刚率部准备离开中军,赶去车阵那里,同高延曹等部合兵。

    温石兰部的柔然骑兵此时已然驰出了沙漠,正在快速地朝还没有列成的定西车阵逼近。随着距离的缩短,这股柔然骑兵的全貌大概已可看清。他们打着五颜六色的旗帜,旗帜有大有小,放目看去,竟如彩旗的海洋,抛去色彩给人视觉的的冲击力,粗略估算,少说有四千骑上下。

    张韶瞧见,约百余的太马甲骑,与约二三百的甲骑之从骑,应是奉了高延曹的命令,结着进攻的阵型,出了车阵,向柔然骑兵迎了上去。张韶不知道高延曹在不在这支太马甲骑中,但以四五百对四千,看似众寡悬殊,却凭借太马甲骑精良的装备、太马骑士高超的骑战技巧,以及甲骑的从骑虽是轻骑,然亦皆定西勇士的资质,把这股柔然骑兵挡住两刻钟应是没有问题的。至於半个时辰后,车阵必可完成,而赵染干、赵兴兄弟两部就算爬,也能爬到了。

    张韶心中有了数,想道:“车阵处,暂且无忧。”

    长远来看,车阵是南北两阵的关键,既然车阵暂时无忧,那么短期看,关键就换成是南边的步卒主阵了。

    张龟已在观看南阵北边,广牧城下,护城河内的的战况。

    张韶所在的中军,为便於指挥将士攻城,当然是距离南阵很近,李亮、安崇率领的甲士又少,才各百人,集结得也快,因此,他两人已经越过正在接纳撤退兵士、紧急调整阵型的步卒主阵,奔到了护城河内的小战场上。

    只见两部各百人的甲士,分别以李亮、安崇为中心,都是组成了一个方形的守御阵型,通过护城河上被填平的两截河段,以约百步的间距,齐头并进,几乎是同时插入到了护城河内,一边与啖高率领出城的秦军精锐,展开了激战,一边尽力地收拢、接应尚未能撤回的同袍。

    张龟分明看到,李亮阵在东,安崇阵在西,两阵皆是奋勇向前,远以槊接,近以短兵肉搏,所不同者是,李亮阵中,李亮位处最前,持步槊血战,身为前锋;安崇阵中,安崇身在中央,提刀发号施令,——两人於各自阵中不同的站位选择,却是表现出了两人不同的作战风格。

    啖高部出城的秦兵,有步、有骑,步兵里头也有甲士。

    注意到了这两支定西甲士的加入战局,啖高随机应变,马上把带出来的步卒甲士集聚起来,约三百余人,秉承以多打少、各个击破的战术原则,随机选了离他较近的李亮阵为首先攻下的目标,命往击之;并把骑兵里为数不多的甲骑也派出了半数,配合步卒甲士,亦攻李亮阵。

    李亮阵顿时陷入了被四面包围的危险处境。

    啖高的性格堪称骄横,之前打朔方时,连孟朗都他都不服,要非苟雄施以援手,他的脑袋恐怕早被孟朗取下了;但是,却不亏苟雄哪怕与孟朗反目,也一定要救下他的决心,此人於作战方面,确有其长。在派出了甲士、甲骑围攻李亮阵后,他又把轻骑尽数遣出,绕护城河的内侧来往驰行,或向内射箭,以迫使河内的定西战士混乱,或向外警惕,以防河外的定西主阵再遣兵过河。

    张龟提心在口,顾看张韶,说道:“将军,李亮阵危矣!可速击鼓、摇旗,令安崇阵往去相助!”

    张韶凸肚挺胸,按剑而立,——刚才上望楼前,张龟的佩剑被他随手插到了自己的剑鞘中,张龟带的不是木剑,也是定西军中的制式钢剑,所以剑鞘合适,此时张韶所按的,正是张龟之剑,他镇定地说道:“若被围的是安崇阵,或许会危,是李亮阵,则危不了!”

    “为什么?”

    “安崇此人,虽勇而狡,被围的若是他的阵,他可能无坚守之心;李亮不然。李亮前与张道崇守武都,四斫秦虏营,而终致成功,此事君可闻乎?”

    “此事我知。”

    “屡败而不挫,四斫而功成,李亮其性之坚韧,以此可知。你不要看他此时冲锋最前,好似有勇无谋,恰好相反,他身先士卒,这是为了鼓舞士气啊,此其知兵是也!性既韧,又能励兵,我可断定,啖高部的甲骑、甲士,就算再多一倍,也必会难以於短时内把其阵攻陷。……现下咱们要做的,不是调安崇阵去帮他,而是应该抓住这个有利的战机,令安崇急攻啖高!”

    擒贼先擒王,趁着啖高把手下的头等精锐大多调去打李亮阵,他身边的兵力因此为之空虚的机会,只要能把啖高打一个手忙脚乱,那被困在护城河内的数百定西将士自就能顺利返阵了。

    张龟细品张韶话意,不禁佩服,再看向张韶,觉他按剑稳立的姿态,竟仿佛有了兵法中所云之“不动如山”的形容,说道:“将军,知人者也,是我想得差了!”嘴上称赞张韶知人,心中想到了莘迩,心道,“张将军知人,明公更知人!来朔方的路上,这张韶软绵绵的,我还以为明公看错了人,有点担忧此次攻打朔方的胜败,於今观之,明公实真知人善用者也!”

    望楼下,鼓声大作,军旗挥指。

    军令传到了安崇阵中,安崇当即遵照命令,指挥阵中甲士,杀散了数股试图阻挡他们前进的秦兵,踩踏着地上敌我阵亡士卒的尸体,径朝啖高所在的方向呐喊着,冲杀过去。

    果如张韶所料,李亮阵以少敌多,虽是被迫停下了向前的步伐,不得不改以圆阵,原地守御,居高临下的看去,他们就像一块被白色浪潮包围的红色礁石,看如岌岌可危,然在李亮奋不顾身地表率下,其阵的百人甲士,却是在秦甲士、甲骑的连番冲击,接连出现伤亡的状况下,仍能够结阵固守。

    啖高快速地解决掉李亮阵,然后再收拾安崇阵的战术目的非但没能达成,安崇阵且缓慢,但是坚定地开始向他所在的位置推移,挡在前边的秦兵多无铠甲,非是他们的敌手,节节败退,眼看安崇阵就将杀到近前,啖高诚然悍勇,倒是无惧,他当机立断,马上亲自带着余下的甲骑,冲向安崇阵。

    驰冲在最前,啖高挟槊回头,与从战的秦军甲骑们高声说道:“温石兰名止北地小儿啼,他的善战你们都是知道的,是漠北的悍将!定西车阵未成,定无法拦阻住他,他及其部转瞬即到!咱们先破了过河的这两个唐儿步阵,再与他合力,南北夹击,取胜何难!大胜之后,我会上奏天王,给你们表功!天王慷慨仁厚,必然不吝赏赐!若有敢无令而退者,我手刃之!”

    从战的秦军甲骑俱皆奋声应答:“先破唐儿步阵,再灭擒张韶!”

    啖高和秦军的甲骑们都戴着兜鍪,兜鍪上有面罩,只露出了双眼和鼻下,他们的话语声音透过铁制的面罩传出来,不太清晰,嗡嗡作响,可此情此景,杂以马蹄、战马疾奔中喘息、人与马铠甲震动等的声响,听入人的耳中,却就是金戈之音,满是勇往无前的凌冽杀意。

    ……

    按张韶的分析,安崇虽勇而狡,话外之意,非是死战之人,他能挡住啖高的亲自引骑来战么?而被张韶认为坚韧的李亮,又果能守住本阵,不会被秦兵击溃么?

    南城墙下,驰马护城河内岸上的秦军轻骑以北,长约两三里,敌我散乱纷斗的战场上,定西部队成建制的阵型现下只有两个,便是左为即将迎到啖高所率之铁骑冲击的安崇阵,右为数倍敌兵围困的李亮阵,而这两个小阵,毋庸多言,此时此刻,也就成了决定河内定西兵卒能否撤回、乃至河外主阵能否守住的重要因素,张龟的视线紧紧地落在了这一块小小的战局上。

    但是,张龟对李亮、安崇能否完成任务的疑问和若是如果他俩完不成任务的担心,随着一道从南边车阵传来的军报,同时得到了消弭,最终疑问没有得到答案,担心也变成了惊喜。

第十章 延曹夺槊精 贺兰威名震(四)

    军报是高延曹、赵染干各自帐下的一个军吏送来的。

    与这两个军吏同来的,还有个辫发的胡人。

    这个胡人年约三十,身着褶袴,足穿黑色的长靿皮靴,应是为了便於长途骑马的缘故,他所穿的衣、鞋之质料,并不奢华,皆是羊皮所制,但观其头上,戴着鹿角形状的金冠,看其腰间,围束着一条金带,金带的带头为长蹄形,其上纹着一个似马的神兽,有翅,鼻端有角,马头向右,金带上并镶嵌了四面黄金制成的牌饰,分在带头的左右,两边各两面,金牌上亦有繁琐美丽的纹饰,这金冠、金带、金牌,却是璀璨生光,极是富贵华丽,一看即知此人的身份必不寻常。

    张韶、张龟等都不认识他。

    张韶落目在他的金冠、带头、金牌上,尤其是多看了下他带头上的那如似马形的纹饰,心中一动,一个连他自己都不敢置信的念头浮现出来,想道:“莫不是?”

    赵染干帐下的那个军吏神情欢喜,快活地给张韶、张龟等人介绍:“禀报将军、参军,这位是拓跋大率的从子,拓跋部的大人拓跋亢泥。”

    张韶身边的将校们闻得此言,无不惊愕。

    有人乃至下意识地说道:“拓跋部?”

    张韶心道:“果然如此!”

    却那胡人腰带带口上的马形神兽,乃是鲜卑人崇拜的神兽,“其形似马,其声类牛”,据说鲜卑人从祖源地,大兴安岭深处的嘎仙洞走出后,在不断南迁向草原的过程中,曾跋涉於一片沼泽,陷入到了困境,找不到出路,面临整个部族灭亡的危险,最后就是这个神兽现身,领着他们,用了整整一年,走出了沼泽,到达了匈奴的故地,遂才有了后来的鲜卑之兴起。

    张韶之前虽久在西域,但陇地唐胡杂居,鲜卑人很多,鲜卑人对这个神兽的崇拜,他是熟知的,如莘迩帐下的秃发勃野等鲜卑将士,他们也常会佩带绘着此种图案的腰带、金牌等衣饰,因而在看到这个图像时,他就猜到了这个胡人的族属。只是这个事儿来的太突然,他一下子不敢相信,这时听了赵染干帐下那军吏的介绍,确定了此胡人真是鲜卑人,张韶大喜。

    大喜之余,张韶脑筋急转,也约略猜到了为何打着温石兰的旗帜,来的这支胡骑却是鲜卑人的缘由,只是到底猜得对不对,还得确定一下。

    他快步上前,握住拓跋亢泥的手,说道,“前闻从漠中出来的是北虏,我且犹疑,贵军何在?原来这是大人与贺兰大人的惑敌计谋!却只是大人与贺兰大人没有提前告知我军一声,……”顾看张龟,说道,“倒把我吓了一跳!”扭回脸,冲拓跋亢泥大笑了几声,“哈哈,哈哈。”

    拓跋亢泥像是不习惯张韶的热情,往后退了半步,把自己的手抽回,不动声色地在衣角上擦了两擦,用唐话说道:“贺兰大人与我也是临时起意。时间太紧,来不及提前告知将军,尚请将军勿怪。”

    张韶笑道:“不怪,不怪!”朝南边望了望,沉吟稍顷,说出了自己的猜测,问道,“请问大人,那温石兰的军旗?……是在漠中真的碰到温石兰了么?”

    拓跋亢泥乃把事情的来龙去脉,简单地告诉了张韶、张龟等人。

    在说此事的来龙去脉之前,须得先提一句莘迩与拓跋倍斤的盟约。

    却在张韶等出兵之前,莘迩又一次派秃发勃野去了代北的盛乐,这一回,没有外敌与朝中政敌的掣肘,在表示出了真切的诚意之后,秃发勃野代表定西,顺利地与拓跋倍斤定下了盟约,相约共取朔方。两边商定,打下朔方后,河套北边东西长六百余里,南北宽亦数百里的水草丰美区域,全部给拓跋部,河套以内的朔方诸县,则归定西。并且约定,如果柔然、蒲秦对他们中的任何一方发起攻袭,另一方都要全力以赴地帮助和支援。

    ——朔方郡境内多沙漠,水草好的地域不多,莘迩要这块地方,主要是出於战略远景的目的,一方面拿下朔方后,便能与北边的秦州呼应,共同压迫蒲秦的关中腹地,就可为定西在日后对秦战争中,争取到更多的主动权,一方面朔方邻并州,拿下了此地,也就等於是打开了定西向东参与争霸河北、中原的通道,所以,对黄河北岸的水草区,他可以舍弃。

    而反观拓跋倍斤,其之所以觊觎朔方,根本的原因是代北地区太过狭窄,已不够养活他手下人口渐增的诸多胡部,故是,他觊觎朔方,主要觊觎的就是黄河两岸的水草区,至於朔方郡内的诸县,他其实没有多大的兴趣。便是把这些县拿在手里,难不成他还能像唐人那样,设官置乡,令治下的胡人改游牧而为定居么?显是不能的。因而,朔方诸县他可不要。

    莘迩与拓跋倍斤的这个“分朔方”之约,可谓是各取所需。

    唐艾考虑到柔然有可能援助朔方,因此,献上了一道计策,建议拓跋部不要从黄河的北岸和东边的“几”字形拐角处渡河,——这两个位置,都挨着柔然的控制区,若是柔然果真派兵来援朔方了,那么如在此两个位置渡河,就极有可能会被柔然的骑兵发觉,以致尚未参战,行踪便被暴露,将会不利於之后的进战,最好是从朔方郡东界的南段悄悄地进入朔方。

    在与拓跋倍斤定立盟约的时候,秃发勃野把唐艾的这个建议说与了拓跋倍斤。拓跋倍斤认为这个计策不错,大为赞赏,即采纳用之。

    於是,在张韶率部从黄河西边入到朔方之同时,奉拓跋倍斤之令,参与此战的贺兰延年、拓跋亢泥两人率领骑兵五千,顺河南下,亦从河东潜入到了朔方境内。

    殊不料,唐艾的此策,却竟是与温石兰的战策不谋而合。

    拓跋亢泥所说的“来龙去脉”就从这里开始。

    贺兰延年、拓跋亢泥所部的拓跋骑兵,居然在漠中与温石兰部的柔然骑兵迎头碰上。

    贺兰延年是拓跋部的头号名将,温石兰是柔然的头号名将,要说起来,两人都是智谋出众的,但这一“迎头碰上”,打的却是遭遇战,两人的智谋都无了用处,乃真刀真枪,在漠中展开了一场恶战。温石兰部的兵少於贺兰延年部,但在接战之初,凭靠着温石兰的骁勇无敌和指挥部署,却是不落下风,本来孰胜孰败,尚不可知,而当战至酣处,漠上起了风,温石兰部运气不好,位处在风吹的方向,受被风掀起的沙尘影响,人、马视线不清,由是大败。

    获胜之后,就像拓跋亢泥说的,贺兰延年临时起意,遂乃有了换用缴获到的温石兰军旗,假装是柔然骑兵从漠中杀出的那一幕出现。

    听完了拓跋亢泥的叙说,张韶的猜测得到了证实,他不复再有疑惑,伸出大拇指,说道:“久闻贺兰大人智勇双全,代北之名将也,今狭路相逢,大败温石兰,贺兰大人的威名以后定将会愈发盛隆了!”笑道,“柔然妇人传唱,嫁人当嫁温石兰,这句歌谣,只怕要改一改了,哈哈。”称赞道,“大人与贺兰大人换用温石兰旗帜的此计,诚然妙也,果把啖高骗出了城来!”

    既然已经搞清楚了为何打的是温石兰的旗帜,兵马却是拓跋部的骑兵,张韶又非庸人,自然也就想明白了贺兰延年、拓跋亢泥为何没有提前把此事告知给他的真实原因。

    他嘴上赞不绝口,心中想道:“什么‘时间太紧,来不及提前告知於我’?贺兰延年、拓跋亢泥明明是想借此吓唬老子!罢了,与拓跋倍斤的盟约是莘公定下的,贺兰延年、拓跋亢泥皆拓跋部之贵人也,我不好与他们争吵,并且此战也还得靠他们出力,我只管对此装作不知便是。”

    拓跋亢泥的父亲拓跋勿是拓跋倍斤的幼弟。上任拓跋大率,也即拓跋倍斤的长兄病故之时,拓跋倍斤作为人质,远在魏国的都城邺县。拓跋倍斤於兄弟们排行第二,其兄遗嘱,叫部落迎他回来,继任大率之位,但是拓跋部的大人们,为了权力,不愿立拓跋倍斤,便乃先杀掉了“刚猛多变”的拓跋倍斤之三弟,接着试图拥戴拓跋勿继任大率。结果拓跋勿坚辞不肯,更亲自去到邺县,迎接拓跋倍斤回代北继位,并自请留魏为质,当时的魏主欣赏他的义气,就同意了他的请求。拓跋倍斤回至盛乐,继位之后,为感谢拓跋勿,就把北部分给了他。

    所谓“北部”,拓跋部把治下的从附胡部,按照地域,分作了南、北两部。这与柔然把其国内分为东、西两部,是一种相同的治民办法。

    拓跋勿现在已经去世了,虽说在他去世后,拓跋亢泥没有能继承北部大人的位置,但不管是血脉、还是他父亲昔日的威望,他都是不折不扣的是拓跋部最顶尖的贵族之一。

    贺兰延年就不必说了,贺兰氏本匈奴的贺兰部,又名贺赖,其族名之来,即是朔方与定西交界处的贺兰山。那里是他们祖先的放牧之地。匈奴势衰之后,他们成为了拓跋鲜卑的一个重要组成部落。贺兰延年知兵善战,曾随着拓跋倍斤南征北战,内讨叛乱,外击游牧地与代北接壤的柔然之敕勒等部,为如今拓跋部的蒸蒸日上立下了汗马功劳,深得拓跋倍斤的信爱,其人的血统虽非鲜卑,然在拓跋部的地位,现下却是比拓跋亢泥还要高得多。

    “此战也还得靠他们出力”也就罢了,别的不说,仅是从稳固刚与拓跋倍斤建立的同盟关系这个角度来讲,张韶从大局出发,的确是不好与贺兰延年、拓跋亢泥产生矛盾。

    张龟也猜出了贺兰延年、拓跋亢泥没有提前把此事告知定西军的缘故。

    他眨动独眼,观察拓跋亢泥倨傲的神态,心道:“我听勃野说,与拓跋倍斤定盟约的时候,拓跋部中颇有大人、部率不愿把朔方的诸县都给我定西,异议不少,最终虽是定下了此分朔方之约,可料其部中,必仍有不满者。这贺兰延年、拓跋亢泥或就是不满者之一,因是他们才会一声不吭,打着温石兰的旗帜,忽出漠中,……哼哼,明显是在给我军一个下马威啊!着实无礼!”

    张龟不如张韶的城府深,也没有张韶装糊涂的功夫,当下就想质问,但考虑到战事要紧,却也只能忍下了这口气。

    他们说话的这个空儿,城下的安崇阵已与啖高亲率的秦兵铁骑接战。

    张韶远眺了下,见安崇阵似有不敌之态,东边的李亮阵在数倍敌军的围攻下,尽管仍能坚守,亦显出了略微的颓势,战情紧张,他便不多废话,与拓跋亢泥说道:“就请贵军与我车阵处的骑兵合为一道,分从城西、城东夹攻城南的出城秦虏,我挥我主阵的步卒由北进逼!”胜算已然在握,他抚须而笑,说道,“咱们三面合力,啖高如瓮中之鳖!广牧为吾等有矣!”

第十一章 延曹夺槊精 贺兰威名震(五)

    便是作为友军的张韶、张龟等,且不知漠中所来的胡骑不是柔然人,而是鲜卑人,况乎啖高?原本以为来的是盟友,却竟是敌人,在完全无备的情况下,啖高与他率带出城的秦兵不出意料地战败。啖高被安崇擒获。广牧的守军震骇之下,兵无斗志,城池乃克。

    张韶、张龟、贺兰文悦登上南城楼,观看不久前的战场。

    但见城下,护城河内,遍地战死兵卒的尸首,多是以氐人、羌人为主的秦兵,血流成河。定西和拓跋部的军队都是以敌人的首级数目为赏功的依据,方才战斗的时候,顾不上割取敌首,这时,扎髻的定西唐卒、髡头的铁弗战士、辫发的鲜卑士兵,俱以胜利者的姿态,出没其中,按照战斗时的各自杀伤,分别收取秦兵的首级,见有没有死掉的秦兵,统统补上一刀。有的秦兵尸体处於各部战斗范围的边缘,搞不清到底是被谁杀死的,时不时的,会出现一场为争夺他们的人头而发生的小小骚乱,但在场中监督的军官们的约束下,骚乱通常很快结束。

    安崇押着啖高,来到城头,进见张韶。

    啖高披头散发,血污满面,口、鼻应是被刀柄打到了,鼻梁塌陷,嘴唇破裂,顺着鼻腔、嘴角往下淌血。

    安崇强迫他跪倒地上,然后恭谨地向张韶等行了个军礼,说道:“禀报将军,末将生擒得啖高在此。”

    李亮、邴播等和安崇一样,也看到了城头上的张韶,相继赶到,正好瞧见了这一幕。

    回想适才的战斗,李亮等人都是羡慕安崇的好运气。

    拓跋部和高延曹等部的骑兵加入到战场,定西步卒开始发动反击之后,李亮、邴播,包括高延曹等将在内,皆把目标放到了生擒啖高上边,却因为啖高那会儿正率骑与安崇阵激斗,距离安崇最近,故却是被安崇捡了个便宜,近水楼台,被趁机挟刀突进的安崇一举擒获。

    打仗这回事,胜败也好,擒获也罢,本来就是有运气成分的,如贺兰延年前不久的大败温石兰,就是占了运气的成分,因而,李亮、邴播等将虽然羡慕安崇,倒还是都无话可说。

    而有一人,却嗤了一声。

    这一声“嗤”,透着浓浓的不屑。

    诸人看去,那发音的不是别人,正是贺兰文悦。

    安崇瞧了他眼,没有理会,待要接着顺着自己的话头,再说“请将军发落”这话之时,未等他开口,贺兰文悦又“嗤”了一声,“嗤”完不算,紧随着冷笑起来。

    邴播忍不住了,问道:“你笑什么?”

    贺兰文悦斜眼看安崇,说道:“啖高是你生擒的么?”

    安崇微微一笑,说道:“末将生擒啖高,此乃三军将士亲眼所见。啖高,确是末将所擒无疑。”弯腰摸了摸啖高的脑袋,说道,“你告诉这位大人,你是不是被我擒下的?”

    啖高啐出了一口血唾,骂道:“要非是拓跋部的白虏帮忙,就凭你些许唐儿,岂能败我?”

    鲜卑人肤色白皙,所以蒲茂等秦国的戎人,蔑称他们是“白虏”。鲜卑人中,有一个白部,曾不服拓跋部,后被拓跋部击败,现为拓跋部的一个附属部落,却是与此“白虏”不同。

    贺兰文悦抬脚,踹到啖高的胸前,把他踢了个仰面朝天,举起铁制的直马鞭,劈头盖脸地抽了他一顿,说道:“手下败将,狗一样的东西,尚敢出言不逊?”教训完了啖高对鲜卑人的侮辱,转与张韶说道,“不过这狗虏说‘要非我军相助’,贵军怕是不能攻下广牧此言,却是不错!”再次斜眼看安崇,傲慢地说道,“是以我问你,这啖高是你生擒的么?”

    安崇搞明白了他的意思,笑容不变,说道:“如末将适才所言,这啖高确是末将亲手拿下的!”

    “要无我军相助,你能拿下他么?”

    安崇迟疑了下,看似如在斟酌,过了稍顷,回答说道:“实不相瞒,……能。”

    贺兰文悦却也不生气,只是又“嗤”了一声,说道:“知人者明,自知者智。”对张韶说道,“将军帐下的这个西域胡,看来不是聪智之人。”

    贺兰文悦身为拓跋部贵族的新一代,随着拓跋部的开化日深,比起老一辈的拓跋部贵族,受唐人文化的浸染更深一些,却是颇熟唐人经典,随口可以引用。

    不是聪智之人,这是在说安崇没有自知之明。

    张韶打了个哈哈,避过这个话题,笑与安崇说道:“啖高是秦虏的主将,你生擒获他,立大功一件。你且把啖高与杨参军交接,待至凯旋,我会把你的功劳上奏大王!”

    寻常的俘虏,关入俘虏营就是,啖高是朔方秦军的主将,待遇自是不同,得由中军亲自囚置。

    安崇应诺,在贺兰文悦的斜眼乜视中,安之如素地退到一边,与杨贺之开始做交接。

    张龟朝城下找了一圈,没有看到贺兰延年的军旗,同时注意到,刚才助战的那数千拓跋骑兵,除掉部分在战场上搜割人头的之外,其余的都退出了护城河,向城东而去,就问贺兰文悦,说道:“贺兰大人在哪里?”指着退去城东的拓跋骑兵,“他们往城东去作甚?”

    贺兰文悦说道:“等到军务处理完毕,我从父就会过来。城西、城南俱是贵军的驻地,我军只能选城东暂驻,请问参军,我军不往城东去,还能往哪里去?”

    张龟心道:“这家伙怎么跟吃错药了似的?一开口就堵人!”点了点头,说道:“原来如此。”请示张韶,说道,“将军,广牧城中的唐、胡百姓虽不多,犹千余口也,今广牧既克,其民不可不妥做安抚。便请将军移步县寺,一边料理安民等务,一边等待贺兰大人吧?”

    张韶说道:“好!”

    众将校、佐僚,随从张韶,将要离开南城楼,下城,往县寺去之际,突然听到一阵喧哗。

    张韶止步,循声看去,那喧哗起自城下,见是四五个唐人兵卒,在与一个鲜卑军吏扭打。

    唐卒人多,鲜卑军吏只有一人,以多打少,可看那态势,竟是唐兵打不过那鲜卑军吏。

    那鲜卑军吏身高体壮,挥拳打倒了两个唐兵,拔足到自己的马边,取下鞍旁的骑槊,亦不上马,重徒步回到战团,前刺侧挑,短短瞬间,把剩余的那几个唐兵打了个抱头鼠窜。

    看着那个鲜卑军吏竖槊在地,得意地仰头大笑,张韶、张龟等面面相觑。

    贺兰文悦的眼睛又一次斜了过来,他嘴中亦又一次地发出了“嗤”的声响。

    邴播安耐不住,挺身要出,就在这时,宛如雷鸣的一声大喝轰鸣传来。

    那喝声叫道:“谁在寻衅?”

    张韶等人望之,一骑奔驰而向那个鲜卑军吏,骑之上人,可不就是高延曹。

第十二章 延曹夺槊精 贺兰威名震(六)

    高延曹策骑白马,披挂银铠,身后红色的披风,挟黑槊,骋到那鲜卑军吏的面前,兜马旋转,喝问说道:“是你么?”

    那鲜卑军吏握着骑槊,昂着头,挑眉瞧绕他转圈的高延曹,轻视之意尽显面上,也不知他是不会说唐话,还是故意不说,用鲜卑语,呜呜啦啦的,回答了几句。

    太马营里的甲骑虽多唐人,然亦有少数的胡人,高延曹懂些鲜卑话语,大致听懂了这个鲜卑军吏是在说些什么,不外乎嘲笑定西兵士无用、不耐打之类的大话。

    高延曹大怒,说道:“你上马去!”

    那鲜卑军吏却是傲然,站着不动。

    高延曹便勒住马,跳下来,说道:“我不占你便宜。”把自家的骑槊亦插到地上,空手而前,在离那鲜卑军吏十余步的地方站定,伸出右手,朝他招了招,说道,“你来!”

    先前两边打斗的时候,已有一些的双方将士围了过来,这个时候,附近的人更多了。

    鲜卑人不认识高延曹,定西的将士都认识他,皆知其勇,当下见他要为挨打的同袍出头,气愤那鲜卑军吏骄横的也有,看热闹的也有,及那好事者们,无不叫嚷,为高延曹打气。围在一边的鲜卑兵士们不甘下风,在几个小率的带头下,也纷纷鼓噪,举起刀、槌,用力敲击。

    城头上。

    张韶有心制止这场纠纷,但转目看到贺兰文悦嘴角的那抹冷笑,再听到他一会儿一声的“嗤”,便是泥菩萨也有三分土性,况乎张韶毕竟是久掌杀伐兵权的定西大将?

    张韶心中想道:“啖高兵败被擒,朔方郡所余下的朔方等县,群蛇无首,我遣一偏师即可取之。朔方郡,如今已是稳稳地落入到了我定西之手。但虽然如此,朔方此郡,邻近代北,也就是说拓跋部离它近,我陇州离它远,观贺兰文悦及这些鲜卑胡虏,许是自以为没有他们,我定西就打不下朔方么?却是俱皆狂傲,个个无礼!今日若是不杀一杀他们的气焰,也许等我大军回陇以后,说不得,他们就会要在朔方搞些事端出来!不利於莘公日后的战略。贺兰延年打着温石兰的旗帜,不告而来,吓唬於我的事情,我可忍让;这件事,却不能忍让了。”

    他想到此处,就收起了制止的念头,摸着胡须,静观事态的发展。

    贺兰文悦说道:“将军,这场比斗,最好不要打。”

    张韶问道:“为何?”

    贺兰文悦说道:“将军大概不知,下头的那个小率,是我代北著名的勇士,力可搏虎。前年从军讨伐柔然,他孤身一人,冲陷柔然坚阵,阵斩柔然甲卒数十!将军,既是此等的勇士,贵军的兵卒打不过他,没什么丢脸的。只不过,打不过一次无妨,二次若还是打不过?呵呵,未免就、……,将军,你懂的。是以,我劝将军,最好不要让那骑白马的人再去自讨其辱。”

    张韶笑了笑,没有再说话。

    城下。

    那鲜卑军吏见高延曹赤手空拳,便也空手迎上。

    高延曹让开他的来拳,按住他的肘端,向外轻轻一送,把他推开,摇着手指晃了两晃,示意他去拿槊,说道:“我不是说了么?不占你便宜。你去把你的槊拿了。”

    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

    高延曹只是简单的一按、一推,那鲜卑军吏马上就觉察出了此人非是寻常,犹豫了片刻,却还是不肯拿槊,挥拳又来。一如方才,再次被高延曹轻巧推开。

    周围的定西兵士为高延曹纷纷叫好,鲜卑兵士的叫嚷声则顿为之一落。

    那鲜卑军吏的脸面挂不住,究竟是从了高延曹的意思,回去把槊从地上抽出,牢牢攥住,双眼圆睁,气沉丹田,迈步疾冲,往高延曹刺去。

    高延曹这次不再躲让,双脚微分,稳当当地站着,眯眼觑准槊尖的来处,直到快刺到自己的身上时,乃身形陡动,却是周围的人看都没有看清,只听到“哎呀”、“噗通”两声,再看时,那鲜卑军吏已是手脚朝天,被高延曹不知怎的打倒,而他那槊,落入到了高延曹的手中。

    “哎呀”一声,是鲜卑军吏被打中时的痛呼;“噗通”一声,是他摔倒之音。

    高延曹抛了两抛夺来的槊,丢回给那鲜卑军吏,招了招手,说道:“再来?”

    那鲜卑军吏倒是勇悍,从地上爬将起来,抓住槊,还真要再来与高延曹拼斗,然而他只往前奔了半步,腿下一软,喷出口鲜血,即再次摔倒,想再爬起,挣扎了好一会儿,究是无法。

    周围的鲜卑兵士、唐人兵士都不解其因,但无损唐人兵士兴高采烈的大声喝彩,鲜卑兵士无不瞠目结舌。有几个鲜卑兵士叫了起来,高延曹听得清楚,他们是在说高延曹用了巫术。高延曹心道:“无知蛮虏,这与巫术何干?”却是他力气雄浑,夺槊时,先打到那鲜卑军吏的那一手,力透进了那军吏的脏腑,那军吏起先不觉,而当其再奔跑欲斗,故是喷血栽倒。

    围观的鲜卑兵士中,两人骑马,各持槊入场,分从左右来斗。

    左槊稍前,右槊稍后。

    高延曹闪开前槊,候这鲜卑骑士的战马奔过,垫步朝左,回转身来,张开右臂,用腋窝夹住了随后刺来的右槊,右手趁机抓住槊柄,腰往后撤,硬生生地把马上的鲜卑骑士给扯了下来。

    左边的那鲜卑骑士刺空之后,绕到高延曹的身后,再次刺来。周边的定西兵卒登时惊叫。高延曹不慌不忙,好像背后有眼也似,右腿半屈,身往右落,恰好那槊从他的左肩上擦过。高延曹反手抓住槊柄,借槊前刺之势,往前猛抽,把这个鲜卑骑士也给拽落坠马,随后,敏捷地跳到旁边,让开了停不下冲刺的奔马。鲜卑骑士是从马头的方位上掉到地下的,他却是躲不开自己的战马,被那马践踏后背之上,惨叫连连,如那头个鲜卑军吏一般,也是口喷鲜血。

    周近的双方兵卒沉默了稍顷,但很快,定西兵卒的欢呼就呐喊出来,震耳欲聋。

    高延曹叉腰而立,站在倒地的三个鲜卑勇士中间,睥睨四方,问道:“还有谁?”

    凡被他目光落到的鲜卑将士,无论是兵卒,还是军吏、小率,不管有无敢战骁勇的名声,都是大眼瞪小眼,你看我,我看你,没人敢接腔答话。

    高延曹等了下,见没有鲜卑人再应战,就取回了自己的骑槊,施施然地回到坐骑边,不用马镫,翻身跃上,——这一跳,又赢得了旁观的定西兵士的喝彩。高延曹兴致勃发,持槊驱马,便在众人的环围下,在这块狭窄的场内腾挪奔移,前驰如风,转弯轻灵,竟是表演起了马术。

    却高延曹此马,是秦州战后,莘迩送给他的,产自西域,足有八尺高,诚然龙马是也,神骏异常,高延曹喜爱至极,为了配此马,遂把日常穿用的铠甲也换成了他现下身上所穿的这套白色铠甲,此时奔腾兜转,端的是马雄人俊,特别是飘扬在他身后的那个红色披风,与他手中的黑槊,与此白马白甲形成了强烈的色彩反差,更加令人看上一眼,就难以忘掉。

    城头上。

    那三个相继败给高延曹,被高延曹把槊夺走的鲜卑军吏,定西的将士不知是谁,贺兰文悦可是知道的。这三个人,无一不是拓跋部的头等猛士,乃是贺兰文悦专门挑出来,用在这时的。

    ——至於为何贺兰文悦会选出三个拓跋部的勇士,在这时寻事,却不像张韶想的,他不是单纯地为了耀武扬威,实是另有目的。

    贺兰文悦失色,结结巴巴地问道:“这是谁?”

    张韶没有当即回答他,而是问道:“代北有虎么?”

    贺兰文悦愕然,说道:“什么?”

    “你适才说那人力可搏虎,……代北有虎么?”

    代北多草原,老虎多生活在山林地带,代北此地,还真是没什么老虎。

    贺兰文悦说道:“没有。”

    张韶笑吟吟地指向城下驰马奔腾的高延曹,说道:“那今日就让你见见什么是虎,此我定西螭虎是也。”

    早就憋了一肚子气的邴播等人,都颇有扬眉吐气之感。平时看高延曹,觉他狂傲的,这会儿看他,也多了两分顺眼。听得城下,高延曹驰马横槊,意态飞扬,大声说道:“几个软脚虾,打赢了也不值得什么,没什么可炫耀的。唯是朔方,我华夏之故地也,沦陷虏手已近百年,此回张将军遵莘公之命,率领我等,度越沙海,奔袭千里,攻拔广牧,生擒啖高,朔方全郡的光复已然指日可待了!我忽生雅兴,欲作诗一首,以记其事,君等可愿闻乎?”

    底下唐人兵士们的欢呼喝彩,压住了高延曹接下来的话语,他究竟作了什么诗,贺兰文悦没能听到。随着张韶等下城楼之前,贺兰文悦再三顾首,看那白马银甲的定西螭虎,心道:“尝闻高延曹之名,却不料他居然猛锐至斯!而且还是个文武双全的?定西虽小,不可轻视啊!”

    ……

    处理完安抚百姓、打扫战场等政军诸务,夜色已至。

    攻克广牧、擒获啖高,这是一场大胜。於情於理,晚上都该庆祝一下。却是宴席已成,仍不见贺兰延年进城。张韶等不及了,召贺兰文悦询问,说道:“贺兰大人怎么还没入城?”

    贺兰文悦说道:“不是已经禀过将军了么?我从父料理完军务,自就会入城来与将军相会。”

    “什么军务,要料理到现在?”

    “这,我就不知了。”

    张韶吩咐张龟,说道:“劳烦参军派人去找一找贺兰大人,请他进城参宴。”

    奉令循抚各部伤员,督促治疗事宜的杨贺之,从城外回了来,他匆匆地登入堂外,看了眼贺兰文悦,快步走到主案边,凑近张韶,与他耳语了一句。

    张韶神色微变,急抬眼去寻贺兰文悦。

第十三章 轻骑趁夜东 贫道方外人(上)

    杨贺之对张韶说的是:“下官於城外循抚诸部,闻说贺兰延年佯於城东筑营,而兵已趁夜东去。下官急赴城东,见城东虽有若干鲜卑胡骑驻留,而估算其人数,留者不到千骑,少了三千余骑!下官求见贺兰延年,被几个鲜卑小率百般寻辞推脱,终究是未能见着於他!”

    杨贺之的这番汇报,算是个“简报”,限於紧急的程度,一些东西他没有时间细说。

    比如那个“闻说”,告诉他此事的,不是定西军的将士,而是牵羊担酒、特地跑来慰问“王师”,以向定西示好的广牧县外的唐人豪强。

    又比如“估算其人数,留者不到千骑”,事实上,城东鲜卑骑兵的驻地上,树立的旗帜、点燃的篝火着实许多,如只从旗帜、篝火判断,大概得有三四千骑,这个数目恰好与贺兰延年带来的部队人数相当;但杨贺之是个机灵、心细的,通过数次强行接近其驻地之腹心地域,却拨开了这层迷雾,从中察到了真相,得出了留者其实不足千骑的判断。

    再又比如他求见贺兰延年时,阻挡他的那几个鲜卑小率的“推脱”之辞,先说贺兰延年正在忙於军务,继而又说发现了温石兰的残部,贺兰延年打算调兵去追,等等好几个的借口,有的借口,像“发现温石兰的残部”,简直荒唐之极,据贺兰文悦之前的说法,温石兰於漠中兵败之后,便向西逃窜而去了,又如何会於此刻在广牧城外发现其踪?一听便知是敷衍之语。

    张韶定住心神,目光找到了贺兰文悦,徐徐说道:“贵军已往东去了么?”

    贺兰文悦讶然,不答反问,说道:“将军此话何意?”

    “贺兰大人到现在还没进城,贵军东去的部队,是不是他亲自率带的?”

    “将军,我不明白你的话是什么意思?”

    张韶紧紧盯着贺兰文悦,观察他脸上的神情变化,说道:“贵军忽往东去,是要去哪里?”

    贺兰文悦镇静得很,一本正经地说道:“将军,什么是我军忽往东去?我军现明明就在城东,哪里来的东去?我不懂你的话。将军到底何意,还请明示。”

    张韶知从他这里是问不出了,便向杨贺之、张龟使了个眼色。

    杨贺之拉着张龟,两人出到堂外。

    杨贺之把听来的情况又对张龟说了一遍。

    张龟顿时震惊,略作忖思,立刻命值守的亲兵把赵染干找来。

    不多时,赵染干来到。

    院中不但有张韶的亲兵,也有贺兰文悦带来的鲜卑精卒,张龟故意大声对赵染干说道:“庆功宴就将举行,贺兰大人尚未入城。你现在去城东,务必把贺兰大人赶紧请来!”放低了声音,说道,“闻报有不少的拓跋骑兵似已离城,往东去了,你去到城东,切将此事探明真假!”

    赵染干应命,便带了几个随从,出城前去请贺兰延年。

    却是为何找赵染干去验证、查实此事的真假?如前文所述,铁弗匈奴与拓跋鲜卑因为占据的地盘邻近之故,两下於早年间结为过姻亲,赵染干的母亲就是来自拓跋部,他的弟弟赵孤塗现且犹在拓跋部中寄住,是以,赵染干与拓跋鲜卑的贵族们大多相知,这是一个缘故;再一个,贺兰延年是匈奴人,赵染干是铁弗匈奴人,铁弗,指的是父系为匈奴者,也即是说,他两个族属近类,两个缘故结合,杨贺之求见贺兰延年,鲜卑人可以随便找借口推脱,赵染干身为铁弗匈奴部大率而今第一位的继承人,他求见贺兰延年的话,鲜卑人就没法胡乱推拒了。

    张龟没有回到堂上。

    在赵染干离开后,他负手院中,勾着头,瘸着腿,拐来拐去的来回踱步。

    杨贺之放慢脚步,跟在他的身边,轻声说道:“张公,鲜卑骑分兵东去的事情,料来不会是假。张公觉得,他们往东去,会不会是为了……?”

    张龟的年纪比杨贺之大不少,如今在杨贺之这类的后来之秀面前,他凭借着他从附於莘迩微时的资历和历年来为莘迩立下的功劳,与傅乔等一样,也已是混到了“公”的尊称。——却好在他不是和尚,时下对名僧的惯例尊称,是在其姓或其名之后,加一个“师”或“公”字,姓后、或者加个师字也就罢了,若是在其名之后加个公字,在莘迩听来,怕就未免不雅了。

    广牧的东边,沿黄河行百里,是朔方郡的郡治朔方县;朔方县再往东百余里,是河阴县;河阴县再往东,即是代北了。贺兰延年如果真的是分兵东去,那么他的目的很明显,只能是一个,便是抓住啖高被擒、朔方秦军主力覆灭的良机,抢在定西军之前,夺下朔方、河阴两县。

    张龟喃喃说道:“贺兰延年若果亲率骑东去,首先当然不可能是为了返回代北,如此,他就只能是欲抢占朔方、河阴!朔方、河阴如被其夺据,我军虽得广牧,然朔方郡不能为我有矣!”

    朔方郡囊括了黄河“几”字形的整个上端,号为河套者是也,占地颇广,东西长约六百里,而从朔方郡西部的边界到广牧县,东西长才二百里而已,换言之,若是东边的朔方、河阴等县被拓跋鲜卑占据,那么就等同於朔方郡的大部分地界都落入到了拓跋倍斤的手里。

    定西与朔方之间,本就有千里漠海为隔,补给、后援困难,要想长期的驻军於此,势必就十分依赖从本地获取给养,若是朔方郡的多半部分地区再被拓跋部得到,则只凭西端的广牧、临戎等寥寥三两县城,地瘠民少,且胡牧占民之多数,定西显然就会更加难以在朔方立足了。

    杨贺之说道:“事急矣!张公可有良策以对?”

    急切间,张龟想不到什么好办法,问杨贺之,说道:“君有何策?”

    杨贺之知道此事的时间早,在入城来向张韶禀报此事的路上,他就在考虑对策,倒是已有了主意。他说道:“贺之有上下两策。”

    “上下两策?”

    “是。”

    张龟顾不上“上下两策”的这话有些耳熟,急忙问道:“上策是何?”

    “我军入朔方不久,竺圆融就派了两个土著弟子过来,为我军向导。贺之听说他原是陇地高僧,此人应是可用。他现在朔方县,可以马上遣使,星夜赶赴朔方,示警於他,命他组织人手,守御朔方县;同时,遣兵东向,争取在贺兰延年部打下朔方之前,到达朔方!此为上策。”

    竺圆融,便是之前高充出使朔方,见赵宴荔时,随行带去的那个定西高僧。他与道智是师兄弟的关系,一心发扬佛教,后来在赵染干的邀请下,留在了朔方。再后来,定西招揽赵染干,竺圆融於其中起到了不小的作用。不过,在赵染干接受定西招揽,率部投定西时,竺圆融没有跟着赵染干回定西,仍是留了下来。朔方县是朔方郡的郡治,民口多,唐人的富绅、胡人的豪酋也多,县之所在的位置也较为居朔方郡之中,宜於传教,他现下就在朔方县。

    张韶率部进入朔方郡后,竺圆融派了两个本地出身的弟子过来,说是给他做向导,但其本意,却是人人皆能看明,与其说是做向导,不如说他是在表明心意,表示他依旧心在定西。

    “竺圆融?”

    杨贺之说道:“竺圆融居朔方数年,今於朔方,名望高远。贺之从他的那两个弟子处听闻,朔方县内的唐人大姓、胡人酋率,不少都是他的信徒。若是他肯从令,聚集县中的唐、胡勇壮守御城池,以贺之度料,多不敢说,至少还是能守上个一两天的,足可等到我大军赶到了。”

    杨贺之说竺圆融“今於朔方,名望高远”,这话不错。靠着精湛的佛学学问和从西域僧人那里学来的“法术”,竺圆融的名望在朔方郡可以说是日隆,信徒甚多。若是他肯遵从张韶的命令,组织人手守御朔方县的话,大概还真能守上些许时段。

    张龟点了点头,问道:“下策是何?”

    “即刻遣兵东去,追赶贺兰延年部!此下策是也。”

    贺兰延年部都是轻骑,行速快,便是现在就派兵追赶,一则也不易追上他们,二来,贺兰延年留在城东的那些剩余部队,亦有可能会在贺兰文悦的带领下,对定西的追兵进行骚扰、截击等活动,这就会进一步地延迟定西部队的行军速度,使之越发追赶不上。

    因有这两条弊端,所以此策是下策。

    听完杨贺之的两策,张龟有了决断,说道:“卿上策佳!你即回堂内,将此上策献於将军!派去朔方县示警、传令的人,也不必选别人了,就使融师的那两个弟子去!立即去!连夜去!”

    杨贺之应诺,便回堂中,把自己的计策私语与张韶。

    张龟在院中继续等候赵染干。

    ……

    广牧城东。

    夜色暗淡,一支三千来人的胡人轻骑,沿着黄河的河道,向百里外的朔方县疾驰奔行。

第十四章 轻骑趁夜东 贫道方外人(中)

    在与温石兰部的漠中一战中,贺兰延年亲自上阵,负了点伤,左臂被柔然人的勇士用铁槌给打到了下,不过因有铠甲保护,伤得不重,没有骨折。

    从十来岁从军起,直到现在,贺兰延年的军旅生涯已近三十年,三十年中,他受过的伤不知多少,最严重的一次是在差不多二十年前。

    那一年,刚臣服拓跋部不久的白部鲜卑,联合代北北部的一些敕勒等被拓跋部征服的部落,以及柔然人掀起了一场叛乱,贺兰延年当时跟从贺兰部的酋率,率领本部落的兵士,随时已接任拓跋大率之位的拓跋倍斤征讨白部。

    白部是仅次於慕容、段氏、拓跋等数部的鲜卑大部落,部中本就民口众多,加上敕勒、柔然等联兵,更是兵强马壮,而那时的拓跋倍斤刚继任拓跋部的大率才没几年,威望不足,故是这场战争开战不久后,就陷入了僵局,打得很艰难。

    最要命的是,於此之时,拓跋部的内部又起了一场政乱。

    从附於拓跋部的诸部中,有一个本源出自匈奴的大部落,号为“独孤”,是前任拓跋大率,即拓跋倍斤兄长的妻族。在拓跋部中,因其尚处在母系向父系转变的过程中,故而大率的母族、妻族,凭借其娘家的力量,向来都有极大的参政、议政权,并在大率之位继承人的选择和确立上也有很大的话语权。拓跋倍斤兄长的妻子赵氏,——孤独部与铁弗匈奴等此类号称源自匈奴的部落一样,都是匈奴势衰之后,重组而成的新部落,因是亦与铁弗匈奴一样,部落虽号“独孤”,他们的酋率却不以独孤为姓,而是以赵为姓,那赵氏有个儿子,她是不愿把大率之位传给拓跋倍斤的,唯是她的儿子年少,胡俗素来是“立壮不立幼”,所以几年前拓跋倍斤继位的时候,她才隐忍未言,而现下她的儿子已经长大,十四五岁了,竟是在这个时候,她起了给儿子夺位之心,联手孤独部的酋率,闹起了“宫廷政变”。

    却是多亏了拓跋部的另一个传统,母亲向来是支持儿子们相递继位的,——毕竟不管是哪个儿子继位,都是她的儿子,换言之,她都能以母亲的身份,掌握部落的权力,是以,拓跋倍斤的母亲,出自乌桓大部的王氏,联合本族的力量,加上拓跋倍斤幼弟拓跋勿的坚决支持,以及拓跋倍斤妻族贺兰部在关键时刻,选择站位拓跋倍斤的表态,最终才平定了这场内乱。

    ——内乱虽然平定,孤独部的酋率自称是秦朝的宗室之裔,血统高贵,其家在胡部中的影响力很大,而且其部战斗力很强,为了安抚他们,也是为了避免分裂,拓跋倍斤展现出了他的政治手腕,一边毫不留情地杀掉了他的嫂子赵氏,赵氏之子是他兄长唯一的儿子,因了他幼弟拓跋勿的求情,倒是没杀,但也流放於外,另一边,则既往不咎,不计“作乱”的前嫌,把自己的妹妹许配给了当时那个孤独部酋率的儿子赵落垂,且给他父子以重用。当时的那个独孤部酋率已死,其子赵落垂现已继任了独孤部酋率之位,拓跋倍斤并在幼弟拓跋勿死后,把他封为南部大人,接替了拓跋勿的权位,统领代北南边的乌桓各部。此是后话,不必多说。

    通过拓跋倍斤的手腕,内部的分裂得到了避免,以拓跋部为首的这个代北部落联盟的实力得到了保存,但是变故之后,人心到底是不能很快就收拾好的,於是在继续征讨白部鲜卑的战斗中,拓跋倍斤连遭失败。拓跋倍斤没有办法,只好向慕容鲜卑求助。慕容鲜卑便遣骑万人前去支援。得到了援兵,拓跋倍斤重振旗鼓,乃与白部鲜卑决战,希望能够一战获胜。

    结果却没料到,战斗中,慕容鲜卑的部队不怎么听从拓跋倍斤的指挥,不但没有能顺利地击败白部鲜卑,且於战事进行到一半时,拓跋倍斤的中军都差点被白部鲜卑攻陷。

    就在这个关头,贺兰延年脱颖而出。

    他率领精骑百余,驰突冲阵,在猛攻拓跋倍斤中军的万余白部鲜卑骑兵中,三进三出,所向披靡,斩其小率、虎士数十,沉重地打击了白部鲜卑的士气,极大地振奋了拓跋部兵士的军心,遂一举扭转颓势,帮助拓跋倍斤获得了这场鏖战的胜利。

    也正是在这场鏖战之后,贺兰延年进入到了拓跋倍斤的视线,被拓跋倍斤揽为了心腹,又在其后的历战中,贺兰延年不仅秉持了他的勇武,并且展现出了他出色的军事天赋,从而在拓跋部中的地位日渐贵重,以至今日,已是代北的第一名将了。——温石兰而下败於他手,可以说,他现在不止是代北第一名将,甚至可号称是塞外的第一名将了。

    这场代表了贺兰延年人生转折点的一战,固是给他带来了日后的名声鹊起,可在数冲敌阵中,他也负下了严重的伤势。战后,他几次昏厥,吐血不止,差点就一命呜呼了,后是拓跋倍斤亲自献祭天神,自愿损寿,为他求活,并从慕容鲜卑那里求来了名医,方才把他救下。

    比起那次的重伤,眼下的这点小伤实不值一提。

    比起往年的历战,特别是二十年前那场生死攸关的大战,眼下这场奔袭朔方县的战斗,在贺兰延年看来,也不值一提。

    只是此战的关系比较重大,关系到了代北以后的发展,所以贺兰延年才会亲自率骑往去。

    杨贺之、张龟猜得不错,一直没有露面的贺兰延年的确是悄悄地率领兵,前去抢占朔方县了。

    这不是贺兰延年的擅自主张,是他出代北、来朔方前,拓跋倍斤给他的密令。

    骑於马上,感受着夏季夜风的凉爽,满头的小辫迎风招展,年已四旬的贺兰延年神色严肃,挽着缰绳,回想拓跋倍斤给他下达命令时的语气和有关为何下达这道命令的解释。

第十五章 轻骑趁夜东 贫道方外人(下)

    拓跋倍斤那时在盛乐宫中,屏退侍从、奴婢,私与贺兰延年说道:“咱们与定西结盟,各取其利罢了。定西许河外的草场给咱们,这当然对咱们有利,然仅是小利而已!真正的大利,乃是朔方郡。朔方郡西接陇州,南临关中,东近并、冀,且西、北、东三面俱有大河为障,委实是个易守、能攻的要紧所在,咱们却也不能平白地将之让给定西!

    “你到了朔方以后,先帮张韶消灭朔方秦军的主力,然后你就寻机,争取把邻近我代北的河内诸县给抢占下来。这些县只要能落入咱们的手中,那么朔方郡,早晚就全是咱们的!有了朔方全郡,咱们不仅可以占据到大片的丰美草原,而且仗其地利,亦可就此打破我代北所处的不利局面,南下、东进,皆由我意。这个大利,你一定要为咱们代北拿到!”

    从某种程度而言,代北“所处”的地势,与定西有相像的地方。

    即是:代北与定西一样,都是处在而今“华夏地域”这个大范围的边角地带。定西处在西北边,代北处在北边。定西缺少“出海口”,亦即向中原腹地发展的通道;代北也缺少这个东西。代北的北边是柔然,南边和东边是慕容鲜卑的地盘,西边是朔方和关中,长期以来,拓跋部只能在这些势力的包围中,局促於东西千里、南北数百里的这一片大草原上。

    放在以前,这也还无所谓。

    因为代北之地的各种胡部众多,鲜卑的大部落有拓跋、白等各部,源於匈奴的大部落有独孤、贺兰等部,此外,还有北边敕勒等的一些部落,以及实力雄浑的乌桓各部,拓跋部之前的重点,一直都是征服这些部落,以组建一个强大的部落联盟,同时稳固拓跋部在其中的霸主地位。简单点说,光是不停歇地征战就够拓跋部折腾的了,自是不必考虑“出海口”的问题。

    可是於今,一来,通过拓跋倍斤的军政举措,这个强大的部落联盟不但已组建成熟,而且拓跋部的霸主地位也已是不可动摇了,换言之,代北已经完全地处在拓跋部的统治之下了;二来,拓跋部外边各个势力的兴衰形势出现了变化,北边的大敌柔然近年又是内乱,又是被慕容氏打击,已不再是代北的大患,拓跋部此前的宗主,南边的慕容魏国现在也是大不如昔,甚至将要面临灭国的危险;三者,代北民口的不断繁衍,於是代北所处的这个“不利局面”,不管是出於希望加入中原争霸行列的野心,还是出於满足人口增殖的需要,就都成了拓跋倍斤最急於想要解决的麻烦了。

    要想解决这个麻烦,不外乎从北、东、南、西四面,选一个突破口。

    北边是柔然,柔然所控的地域虽大,可那都是草原,或荒漠,经济不够发达,并且柔然治下的胡部文化落后,风气野蛮,打起来不好打,打下来不好治,就算拼了力气治好,也得不到太多的好处,故此,柔然这边,首先不在拓跋倍斤的选项之内。

    那么东边呢?东边是慕容鲜卑的祖地,慕容鲜卑在那里根基深厚,且与柔然治下的地域相近,东边的这块地方也是经济不发达、文化较落后,因也不是拓跋倍斤的选项。

    南边的话,慕容魏国虽面临灭国之危,但慕容炎率领慕容氏的大批贵族、冀州和中州等地的大量唐、胡百姓,才刚北徙到与代北接壤的幽州,拓跋倍斤若在这个时候攻打幽州,就算能够打赢,损失也定不小,最终只会让蒲茂、贺浑邪占到便宜,是以南边也不被拓跋倍斤考虑。

    这就只剩下了西边的朔方郡。

    莘迩看到了打下朔方郡对定西的好处,拓跋倍斤也看到了打下此郡对代北的好处。

    打下朔方郡,对代北有三大好处。

    一个是,能够缓解代北民口增殖带来的草场不够之困。

    一个是,使代北得到了向外发展的一个出口。

    最后一个,也是最重要的一个,有了代北这个出口,拓跋倍斤南下进军的选择,相应的也就随之变多了,他可以在这里从容坐观蒲茂、贺浑邪、慕容炎三方的大战,待至他们分出胜败,或在他们将要分出胜败的时刻,要么与蒲茂、贺浑邪中的一方联手,两路齐发,一路从代北南下,一路从朔方东进,攻取并、幽;要么扶持慕容氏,从朔方南下,谋图关中。

    三大好处之外,还有个小好处。

    那便是能够把定西这个虽小却敢战的边角势力,彻底给隔绝到争雄北地的队伍之外。

    贺兰延年作为拓跋倍斤的心腹,对拓跋倍斤的想法是很清楚的。

    当时他就应道:“请单於放心,这个大利,我必不会空手让给张韶!”

    拓跋倍斤语气悠远,接着又说了一句:“孙先生日前给我讲解《经世符》中的一张图,那图上画了块石头在水边,水上日升;旁边的谶书写道‘河边一片石,举之王天下’。延年,你说这张图和这句谶书是什么意思?”

    贺兰延年呆了一呆,说道:“莫不是在说得到河边这片石的人,就能够称王海内?”

    “河边这片石,是什么石?”

    “这……,我不知道,想来必应是一块得到天神赐福的神石吧?”

    拓跋倍斤摸着胡须,露出神秘的笑容,说道:“延年,我拓跋部的‘拓’字,唐文中怎么写?”

    贺兰延年会的唐字不多,千许个而已,但“拓”字,他当然是知道怎么写的,答道:“左边一个手,右边一个石。”说到这里,他吃了一惊,说道,“单於?那谶书的意思难道是?”

    “不错!孙先生就是这么给我解释的。‘石’者,我拓字之石,‘举之’者,非手不能举,我拓字之手!这句谶书,讲的正是我拓跋氏!”

    “……可那‘河边’是何意思?”

    “延年,你糊涂!咱们盛乐在什么地方?可不就是在大河之边么?”

    贺兰延年又惊又喜,说道:“这、这……,大率,原来咱们拓跋部也在谶书之中?如此说来,这中原天下,咱们拓跋部也能争上一争了?”

    拓跋倍斤从胡坐上起来,按剑简陋的殿中,迎接从殿外投入进来的灿烂日光,殿内此时虽然只有他与贺兰延年两人,却好像有百万铁骑在他的面前,他傲然挺立,睥睨雄豪,说道:“五胡次序,本有我鲜卑,今慕容失天意,我拓跋氏上顺天命,继慕容后,如何不能王於天下!”

    “五胡次序”,“次序”指的是依照五德终始论,相替继承天命,建国称帝的顺序,“五胡”,有两种说法,一种是“五个胡人种族”的名字,一种是“五个胡人”的名字。这些都是当下一些流行的谶书中所言的。拓跋倍斤在这里,於“五胡”此点上,显然采用的是前一种说法。

    却是代北如今一统,拓跋部号称控弦十万,实力空前的雄厚,而慕容氏衰微,三方乱战北地,拓跋倍斤遂在他帐下的头号谋士孙冕之鼓动下,终於正式地起了问鼎中原之心。

    “而欲王天下,朔方是当前的重中之重!”

    回想起那日宫中殿上,拓跋倍斤於阳光下豪情满怀的姿态,和他最后对自己说的这一句话,驱马驰骋於月下河边的贺兰延年,不自觉地展目前望。

    他握紧了佩刀的刀柄,心中想道:“单於在听了孙先生对那句谶书的释意后,专门召来族中的众巫,命之祭天,询问天神之意,而果是天神意在我拓跋部!中原、河北膏腴丰饶之地,比代北不知强上多少!单於待我恩深义重,既为了单於的大业,也是为了我代北诸部能够入居中原,我一定舍生忘死,竭尽全力!”

    又想起在与温石兰漠中那一战时,紧要关头忽然起的大风沙,帮助他打败了温石兰,贺兰延年更是坚定了天意在拓跋倍斤的信心。

    率领部下疾行了一夜,到天亮时,后头的斥候来报,未见有定西兵马追来,贺兰延年松了口气,命令全军就地歇息。休息了小半天,启程继续东行。次日夜半,到达了朔方县外。

    部将们向贺兰延年问询攻城之策。

    贺兰延年笑道:“啖高被擒,朔方秦军主力尽覆,朔方县守卒不过三二百,外无援兵,何须用什么攻城之策?且待天亮,分从两面齐攻,一鼓就可下之了!”

    部将们以为然,便各归本部,安排兵士休息,以养足精神,好明天一鼓克城。

    却在天快亮时,城中响起了钟声。

    黎明时分,远近悄寂,那钟声远远地传到拓跋部兵卒的营地,颇是清晰。

    贺兰延年闻之,召於城近处警戒的斥候来问:“城中为何忽起钟声?”

    斥候哪里会知缘故,猜测答道:“也许是城里的僧人早起念经?”

    贺兰延年听了这个回答,倒是想起一事,心道:“久闻竺圆融佛法精深,神通广大,朔方百姓称他菩萨。我率部来朔方前,单於特别嘱咐我把他带回代北去。听说他就在朔方县。今日攻城,我得命令各部,破城以后,见到和尚,一概不许乱杀。”

    却是竺圆融之名,竟是已传到了代北。

    拓跋骑兵的各部吃过饭食,部分骑兵改为徒步,扛着连夜制成的简单云梯,其余的依旧乘马,随着贺兰延年中军的鼓角之声,纷纷地汇集过来。

    贺兰延年观察远处城头的守备,见城上的戍卒虽有,人数不多,稀稀疏疏的。

    左近的一个军吏佩服地说道:“大人料敌如神,朔方县中果是守卒稀少,我军一战可以夺下!”

    贺兰延年微微一笑。

    快到辰时,他亲自率领全军,分为两部,一从城东,一从城南,准备开始攻城。

    就在这时,遥见城上,露出了一个和尚的光头。

    约有二三十僧、俗人等,跟在这和尚的后头,陆续出现。

    贺兰延年心头起疑,便令部队暂不进攻,遣了个会唐话的使者到城下,问城上那和尚何人。

    一番对答之后,使者回来禀报:“和尚自称是竺圆融,问我军来此何意。”

    贺兰延年改疑为喜,赶忙叫使者再去城下,命令说道:“你去告诉竺圆融,就说咱们是帮定西来拿朔方县的;并告诉他,他的大名,咱们的单於早就听说了。单於敬重他的佛法道行,希望他能够到咱们代北去,宣扬佛法,他如肯愿,少不了他的荣华富贵!”

    使者应命而去,不多时折还。

    贺兰延年问道:“怎么说?”

    使者答道:“竺圆融说:他是方外人,不慕富贵,所念唯在苍生。”顿了下,迟疑不语。

    “他还说什么了?”

    “还说:他已算知,我军不是为定西来取朔方县的,请大人最好立刻撤军。”

    贺兰延年见使者似仍言犹未尽,再次问道:“他还说什么了?”

    “这和尚还说:大人若不撤军,则两日之内,必将、必将,……殒命朔方县下。”

    贺兰延年听到这恐吓之语,却不生气,反笑了起来,说道:“如此,他是不肯跟我回代北了!”

    “是。大人,底下怎么办?”

    “打得他肯就是!”

第十六章 施法消恐怯 临机定对策

    充满霸气的话说出了口,而当开始攻城的时候,贺兰延年才发现,竺圆融要求他“立刻撤军”的话,竟是有底气的。却拓跋鲜卑的兵士尚未到达城下,但见那城头上,接二连三地,涌出了一群又一群的平民,有唐人、有胡人,乃至还有妇人,个个持刀仗械,肩并肩地同戍卒们站在一起,晃眼看去,哪里还是稀稀拉拉的守备?城墙之上,已密密麻麻,何止千百数人!

    只怕城中的唐、胡百姓,小半都在这里了。

    这是贺兰延年完全没有想到的。

    他瞪大了眼睛,望着城上陡生变化的这一幕,脱口而出:“何处来的这些……”猛然想起了黎明时分的那一阵钟声,霍然醒悟,说道,“那钟声原来是竺圆融用来召聚信徒守城的!”

    那钟声确然是竺圆融用来召聚信徒的,且是竺圆融亲自敲响的。

    却是说了,竺圆融在朔方县就有这么大的影响力么?他的一通钟声就能召来小半的县人?倒也不是,这小半的县人中,唯有少部分是他召到的,只是被他召到的这少数人里边,多是朔方县的唐、胡豪强,这些豪强的家中多有宗人、奴仆和徒附,少者数十,多者数百,是以现下城头大部分的唐、胡人等,其实都是那些豪强们带来的,——当下海内不宁,战乱频频,各地的豪强为了自保,其家中俱有族兵,被他们带来的这些,泰半就是此类。

    既然名为“族兵”,也算是“兵”了,日常亦有操练,朔方此地,又民风尚武,这些族兵中擅长射箭、格斗的着实不少,有了他们的加入,广牧县的守御能力顿时上了一个大台阶。

    竺圆融今年小五十岁了,他原是陇地一个小士族家中的子弟,察其过往经历,比贫寒出身的道智顺畅得多,少年出家,一开始从师的即是西域名僧,陇州民间尊崇佛教,当地的右姓大族,比如阴氏中的一支等等,许多都是虔诚的信徒,他的师父既有高名,自是不缺供奉,因是他从小到大,都没有吃过什么苦,而下年岁虽长,却不显老态,身材魁梧,长得肥头大耳。

    在县中唐胡豪强与亲信弟子们簇拥下,他身穿黑色的僧衣,右手握着法杖,看了看城下杀来的拓跋战士,镇定自若,徐徐与身边的人们说道:“可怜、可叹。”

    一个髡头小辫,观其发型应是匈奴人的胡人问道:“融公,什么可怜、什么可叹?”

    “贫道已经告诉你们了,前日我於佛前入定,佛陀喻示於我,定西王诚心敬佛,得佛庇佑,恩德将泽润朔方。我适才因此告诉贺兰延年,晓喻他朔方非他可有,叫他速速撤兵,否则他将会殒命於此。奈何他不愿听我良言,其虽恶人,亦生灵是也,是以我说可怜。”

    “可叹呢?”

    “他一人殒命则罢,却因了他的命令,那些鲜卑兵士们来攻我城,只怕死者会有甚多。因其一人之贪念,而连累千百人之丧命,岂不可叹!”

    那胡人与周近的唐胡县人,听了竺圆融悲天悯人的此言,无不合掌礼赞,说道:“融公菩萨心肠,奈何贺兰延年冥顽不化!”

    攻城的鲜卑兵士分为了前后两段,前段是扛着梯子的徒步兵卒,后段是骑马挽弓的轻骑。

    轻骑们拍打战马,卷起漫天的尘土,怪叫着接近城墙后,纷纷射箭。

    徒步的兵卒们呐喊出声,闷头朝城墙下疾奔。

    到底百姓们很少参与血战,一些人不免害怕,便是竺圆融左近之人,亦有露出惊骇之色的。

    竺圆融觑到,他不慌不忙地把法杖倚着城墙放好,双手合什,闭目吟唱佛经,他的弟子们跟着也吟唱起来。抑扬顿挫、含带着奇妙韵味的佛经吟唱声,稍微安抚住了惊吓诸人的心灵。

    随之,一股若有若无的香气,从竺圆融的手掌间散发出来,周围的信徒们闻到了这股香味,不约而同地齐齐看向了竺圆融的手。竺圆融睁开眼,把手摊开,两股清澈的细水,从他的掌间潺潺流出。信徒们齐齐惊叹。竺圆融扬手,将那清水抛洒开去,落到了边上众人的身上。

    刚才问话的那个胡人带头,哗啦啦地跪倒了一片。

    竺圆融指如拈花,法相庄严地说道:“贫道已请得佛陀的赐福,善男女,闻之者、沾之者,悉得佛陀庇护,死亦可入佛国。”复摊开手,清水汩汩复流,他一边沿着城墙行走,一边把这清水洒到沿途的信徒、守卒身上。

    守卒也好,信徒也罢,无不精神鼓舞,面对卷袭而来的拓跋战士,再没了害怕恐惧之人。

    为了便於守卒的休息,城上搭建的有茅棚。

    竺圆融转了半圈,觉得水不太够用了,便托辞需要静坐养神稍顷,只带了一个最为心腹的弟子入到一个就近的棚中,由他伺候着,掀开僧衣,把焚香、出水的道具取下,与这弟子说道:“张将军给我的信中说,他的援兵马上就到。我估摸着,咱们只要能把朔方县守上一天,甚至半天,就足够了。这可是一份天大的功劳。事成以后,莘公对咱们必不吝厚赏。咱别的也不要,只求莘公,在朔方多建几个大寺,以便於吾等能更好地普度众生就好。到时,我给你一个!”

    一个大寺,不止是寺庙,还有附属於寺庙的土地、佃户,以及在周边地区的影响力。

    那弟子感激涕零,说道:“恩师厚爱,弟子无以为报!”面现忧容,说道,“师傅,弟子有个担心。”

    “担心什么?”

    “师傅,你先对贺兰延年的使者说,继而刚才又对信众们说,贺兰延年将会殒命城下,可是师傅,只凭吾等,守城已不易,如何又能把他杀掉?他要是没死在此地,这话可怎么圆回去?”

    竺圆融笑着敲了下这弟子的秃头,说道:“痴儿!”

    “师傅,弟子哪里痴了?”

    “我不是才给你说了?至多一天、半日,张将军的援兵就会来到。我说的是贺兰延年如不撤军,两日内必殒命城下,而今天或明天上午,援兵即至,想那援兵一到,贺兰延年还敢再打我县么?他那时绝对会撤军的。这样,没到两天,那他不死在此地,自也就不能讲是我说错了。”

    他那弟子大彻大悟,佩服之极,说道:“师傅高明!”

    城头上起了喊杀、战斗之声,拓跋部的战士开始了攻城。

    竺圆融吩咐这弟子把道具妥善收好,自把宽敞的袖子扎紧,出到棚外,问从者要了一柄环刀直刀,收起慈悲的模样,拿出金刚的厉目,舌绽春雷,大喝叫道:“杀!”挺刀直奔城垛。

    竺圆融体格壮健,这提刀奔行的身影,端得是威风凛凛。

    贺兰延年时刻都在关注着城上的状况,看到了竺圆融亲上战场,他再次吃了一惊。

    “这……,这是和尚?”

    贺兰延年这就有些少见多怪。当下兵荒马乱,和尚虽是出家人,一则为了方便云游传道,二来也是为能自我保护,不乏勇猛善斗的。乃至数十年前,慕容鲜卑刚代替匈奴赵氏建国的时候,北地且有一个僧人,自称佛太子,聚众造反,号为“大黄帝”的,只是旋即被慕容剿灭。

    竺圆融先以“佛法神通”振奋起守卒、百姓的士气,继又亲自上阵,接连手刃了三四个攀到城上的拓跋战士,一番双管齐下,居然硬是扛住了贺兰延年部的猛攻。

    从上午打到下午,贺兰延年再是严令,拓跋兵依旧不能破城。

    漠中一战,打败了柔然名将温石兰,而下却被一个和尚,挡在了小小的朔方县外?

    贺兰延年大怒不已,正待要召回前边攻城的军吏,打算杀一两个,以激励部卒斗志之时,东边的斥候赶回来报:“十余里外出现了定西部队!步骑约四千余人!”

    闻得此报,贺兰延年知道攻下朔方县,不可为了。

    左右军官问道:“大人,朔方未破,定西兵马将至,现下如何是好?”

    贺兰延年不甘地眺望城上,说道:“本以为朔方县唾手可得,不料被竺圆融这和尚将我军阻在了城外!”升起了对拓跋倍斤的钦佩,说道,“难怪单於要我把他带回代北!这和尚还当真了得。”纵是不甘,也没有办法了,说道,“罢了,便且舍了朔方县,立刻渡河北上!”

    “渡河北上?”

    “朔方县不能得,至少西安阳等地,我军得把之夺下!”

    广牧、朔方等县在黄河以南,西安阳县在黄河以北,此县位处朔方县的东边,距朔方县近二百里。黄河以北的牧区,莘迩许诺给了代北,但西安阳等黄河以北的县,莘迩没有许诺给之。眼下既是没法在黄河南边,也就是河套的内部安插据点,那么只能退而求其次,尽量把黄河以北的诸县尽数收入囊中,以增强代北在朔方郡的力量了。

    一个军官说道:“大人,贺兰文悦等现下不知?”

    贺兰文悦及近千的拓跋骑兵被贺兰延年留在广牧,贺兰延年的目的,如张龟、杨贺之所料,确是想用贺兰文悦他们阻止定西部队向东来朔方县,以为自己抢占朔方县争取时间,此时只闻定西部队将到,却未闻贺兰文悦等的消息,因是这个军官不禁起了担忧。

    贺兰延年倒无忧心,他说道:“文悦应是阻击定西军东进失败了,不过也无妨,陇州与朔方间有千里漠海阻隔,定西欲据朔方,非得靠我代北相助不可,谅张韶便是打赢了文悦等,也定然不敢拿文悦等怎么样!等咱们占下了西安阳等地,再遣人召文悦等回来便可!”

    说撤就撤,贺兰延年当即收兵,把攻城的部队调回,也不作休息,略作集结,风卷云驰也似,沿黄河往东而去,行约二十余里,找到了个渡口,渡河北上,径去攻打西安阳县。

    领兵赶来朔方县的定西主将是高延曹,赵染干、赵兴兄弟与李亮、安崇分率骑、步从其麾下。

    竺圆融出城迎接。

    赵染干也是竺圆融的信徒,见他来迎,慌忙跳下马来,行礼说道:“怎么敢劳融公出迎!”

    高延曹踞坐马上,上下打量竺圆融,问道:“你就是竺圆融么?”

    竺圆融答道:“贫道便是竺圆融。幸不辱命,为王师守住了朔方县!”

    高延曹见他的光头上、脸上、僧衣上,尽是血迹斑斑,知他必是参加了守城的战斗,啧啧称奇,说道:“你一个出家人有此胆气,可称奇僧了!你此回功劳不小,朝廷来日定有封赏!”

    竺圆融这时早没了奋目的金刚姿态,重拾整出菩萨的低眉慈悲,合什微笑,云淡风轻地说道:“贫道方外人,不以富贵为图,所重者,唯苍生性命耳!”

    ……

    竺圆融守住朔方,高延曹等及时赶到,贺兰延年率部离去的军报,於次日被送到了张韶处。当天晚上,贺兰延年部渡河北至西安阳,西安阳的秦军献城投降的军报也被送到了广牧。第二天下午,张韶又接到了贺兰延年询问贺兰文悦情况,召贺兰文悦等北入西安阳的军书。

    高延曹、赵染干援助竺圆融的部队,本是可以更早一点到达朔方县的,正是因了贺兰文悦及留在广牧的那近千代北骑兵的阻挠,两边打了一仗,乃才於那日迟至下午才达朔方县。

    贺兰文悦阻拦不成,被高延曹生擒,现囚於张韶军中。

    战败的那近千代北骑兵,除掉战死的外,余下的此时亦皆被定西军看押於俘虏营中。

    看罢了贺兰延年的来书,张韶请来张龟、杨贺之、邴播等文武部属商议。

    邴播愤愤不平,说道:“在来广牧参战之前,贺兰延年肯定就存了抢占朔方县的念头了!所以打下广牧后,才会有那几个胡虏的故意挑衅,今回想之,其意不外乎是为吸引将军的注意力,以迷惑我军!今朔方县,贺兰延年虽未抢下,西安阳却被其夺占!胡人狡诈,唯利是图,果是不可信也!将军,不如把贺兰文悦扣下,要求贺兰延年用西安阳来换!”

    张韶沉吟片刻,问张龟:“君有何高见?”

    张龟掐着胡须,说道:“按与代北的盟约,河南北诸县,当归我定西有。於今,贺兰延年虽背信在先,可朔方北接柔然,南临秦虏,东为并、幽,与我定西有大漠为隔,我定西要想在此站稳脚跟,不可无拓跋部的帮助,……以下官愚见,暂不宜与贺兰延年反目。”

    张韶又问杨贺之,说道:“君以为呢?”

    杨贺之说道:“小不忍则乱大谋。张公所言甚是。”

    贺兰延年擅占西安阳此事,干系到定西与拓跋部的盟约,以及定西日后对朔方的掌控,诚然重大。谷阴远在千里外,没有办法请示莘迩,这件事该如何应对?张韶必须临机处置。

    他圆滚滚的脸上,眉头深蹙,斟酌多时,做出了决定,说道:“就依两位参军之议!”看了眼怒气冲冲的邴播,接着说道,“不过,贺兰文悦可以还给贺兰延年,我军却也不能一味忍让,对他抢下西安阳,半点也无还击!否则,只会长其骄气,反更不利於我定西立足朔方!”

    张龟问道:“半点也无还击?将军何意?是要派兵去打西安阳么?”

    张韶摇了摇头,说道:“且不说西安阳离盛乐才四百里,我军如去攻打,拓跋倍斤必会遣兵往援,只贺兰延年带到西安阳的兵马,足有三千之数,这座城,只凭我军现有的人马,估计已是难以打下的。我不打算派兵去打西安阳。”

    “那如何还击?”

    “虎泽周边所居之胡部,我闻是拓跋倍斤的姻亲,咱们把他们给灭了!”

    虎泽,是朔方郡东部的一个泽,在黄河南边,距离盛乐更近,只有二百里上下。这一带的胡人部落,与拓跋部的关系很好,双方结有姻亲,等於是拓跋部伸入到朔方郡的一个触角。

    西安阳难以攻回,就把虎泽边上的拓跋部势力拔掉,也算是一个回击了。

    张龟、杨贺之考虑了下,都无异议。

    於是,一面释放贺兰文悦等,去书贺兰延年,大义凛然地责其背信;张韶一面即刻传檄已从朔方县,继续往东,马不停蹄地占据了河阴县的高延曹等,命令他们进剿虎泽诸胡。

    同时,把拓跋部抢占河北诸县的这个情况,和综合张龟、邴播等人意见,加上自己的考量,而做出的放回贺兰文悦、但攻灭虎泽胡部的这个决策,张韶亲笔写成军报,派人送去谷阴,面呈莘迩。

第十七章 悔余犹恋栈 懊恼席上言

    谷阴,中城。

    随着三省六部制的确立和实施,四时宫的内外最近扩建、新起了几座配套的官寺。

    主要有四座。

    宫内的两座,一个是在原先王国典书令等官的官廨基础上建起的内史省(中书省),一个是在原先的王国常侍等官的官廨基础上建起的黄门省(门下省)。

    宫外近处的两座,一个是由原先的陇州牧府改造而成的“中台”,也就是“三省”中的“尚书省”,一个则是专门另起炉灶,给莘迩新建的理政办公之所。

    莘迩的主要官、爵现下有三个:录中台(尚书)事、征虏将军、建康侯。

    建康侯不说,爵是爵,官是官,爵位再贵,不掌权柄,不很需要专门的办公地方,莘迩家现即是建康侯府。征虏将军是有专门的办公场所的,即早先莘迩的辅国将军府,如今之征虏将军府,但将军府,顾名思义,乃是用来料理军务方面诸事的,因此“录中台事”此职,却是需得别有理政之地,左氏遂特地下旨,在中台东边的不远处,买了些民房,建成了这座官廨。

    ——之所以把之建在中台边上,缘由“录中台事”管的就是中台就这一摊,两座官廨离得近些,既方便了中台的官员向莘迩请示、汇报,也方便了莘迩能够随时召中台官员询问政情。

    这座官廨刚建成不久,要说是有名字的,然因了莘迩如今的“权势滔天”,谷阴的士民却不呼其名,而将之称为“莘公府”。数日前,莘迩带着大批的属吏、随员,才搬进来。

    因与中台相距甚近,站在中台的楼阁上,都能够看到其外、其内的一些场景,甚至可以听到那边的声音。

    六月初的这天,顶着炎炎夏日,中台令麴爽挥汗如雨,拾阶而上,轻车熟路地登上了中台听事堂后的阁楼,扶住朱漆的栏杆,他掂起脚尖,用劲地往东边的这座所谓的“莘公府”瞅去。

    一眼看到,莘公府门前高大的桓表外,笔直的石板巷道上,如同长龙也似的,排着何止数十上百辆的各类车辆,有简便的轺车,有风雅的牛车,亦有端肃的正式官车,其间且夹杂着马、肩舆等诸种的出行工具,总之,五花八门,形色多样。在车、马、肩舆上,或者旁边,顶着日头,沐着热风,坐满、站满了人,有的穿着夏季该穿的红色官服,有的帻巾大衭而已,或有那更加名士姿态的,大约是不耐炎热,索性脱去了外衣,光个膀子,拿着蒲扇摇个不休。

    这些人等,都是等待莘迩接见,来向莘迩汇报、请示政务的各个官廨的吏员,那些车、马、肩舆,自便是他们分别乘坐的交通工具。

    大家都在谷阴为官,抬头不见低头见,彼此大多相识,而且其中的世家子弟们,有的互相之间,还是少小为友,等待进府的空当,无事之下,少不了,你一言,我一语的聊些闲话,纵是都压低了声音,汇聚一处,却也是一股不小的声浪,传到了中台楼阁上麴爽的耳中。

    看着这热闹的场景,听着那嘈杂的声响,麴爽回头,瞧了眼自家的府内。

    中台是早前的牧府,占地甚广,比莘公府要大得多,但此刻,府外门可罗雀,偌大的府内亦冷冷清清,偶见有府中官吏出来,也是只影单行,却是半分也无法与莘公府的兴盛情状相比。

    莘迩在他出任中台令后,於孙衍、羊髦、黄荣、张浑、陈荪等的联名推举下,就任“录中台事”时,他手下一人,劝他干脆辞了中台令,免得受莘迩制约的话语,油然於这时重新浮现,麴爽满是手汗的双手,下意识地攥紧栏杆,懊悔地叹了口气。

    他身后一人问道:“明公,缘何无故喟叹?”

    这人年三十余,相貌俊美,唯是头大,整个的身形看不起来略不协调,不是别人,正是麴爽的心腹卫泰。卫泰与麴爽是老乡,家也在西平,他跟随麴爽已有十余年了,初入仕就是应麴爽之辟,前在麴爽帐下做谘议参军,田居升迁为唐兴太守后,他继任长史之职,现任都官郎,是中台刑部都官司的主事。——都官,是刑部的四司之一,其职为管理俘虏、奴隶的簿录,给以衣粮医药,并审理其诉讼事件。换言之,都官司,主要管的是与俘虏有关的刑狱这一块。

    麴爽不好实言相答,抹了下额头涔涔的汗水,顾左右而言他,说道:“天太热了。”

    卫泰纳闷说道:“热,也不至於叹息啊。”

    麴爽知其性格耿直,倒也不怪他刨根问底,但亦不乐他再追问,便为了分散他的注意力,松开栏杆,往卫泰的衣服上擦了两擦,把手汗擦掉,说道:“……太热了!你看,出了多少汗!”

    卫泰屈起手指,往麴爽手汗在他衣上留下的汗渍上弹了一弹,说道:“本来就是,这么热的天,这楼阁又高,愈发酷热,也不知明公为何三天两头的朝这里跑。明公,那咱们就回堂中去吧?明公换身衣服,我叫府吏多捧些冰块,给明公去去暑气。”

    麴爽应道:“好。”

    他恋恋不舍地再羡慕地望了一眼莘公府的盛景,心道,“我府中这般冷落,莘阿瓜那里却那般喧闹!我脸面何存?世嗣建议我辞掉中台令,以免使我之名居莘阿瓜下,现今看来,却是良言!我要不要从了他的此议?现在挂印辞职,会不会晚?……唉,中台令,显贵之职也,我若是就这么辞了?未免惜哉!”

    世嗣,名叫裴遗,是麴爽的另一个心腹,辞掉中台令的建议就是此人提出的。

    辞或不辞,拿不定主意,麴爽想要问问卫泰的主张,话到口边,深觉“己不如瓜”这件事太过丢人,加上令狐妍痛骂他的那日,卫泰就在他家中,乃是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两下相合,他更是面子上挂不住,终究没能问得出来。

    一阵喧哗从莘公府外传来。

    麴爽顾首去瞧,见是一辆垂着帘幕的黑色牛车,顺着莘公府前石板路的侧边,大摇大摆地越过诸多排队的车辆、马、肩舆,径直往府中去。应是这辆牛车的插队举动,引起了等候官员们的不满,於是不少人纷乱叫嚷,喧哗之声即是由此而来。

    麴爽精神一振,顿住准备下楼的脚步,饶有兴味地观看后续,等着看莘公府的门吏,那个曾於日前把他派去通告莘迩某件公务的属僚挡在了府外,要求其也得按序排队进府的魏咸,如何处置此事。

    却没等来魏咸出面,牛车上的帘幕被掀开,车内的人向外露了个头,叫嚷之声很快就平息了下去。麴爽大感无趣,失望之余,叫卫泰的字,忍不住说道:“原本多温文尔雅的一个夫子!元安,你看看他现在成什么样子了!嚣张跋扈!古人诚不我欺,当真是近朱者赤!”

    说完,挥袖下楼。

    卫泰赶忙追上。

    却那车内之人,露脸的时候,麴爽看得清楚,分明是傅乔。

    傅乔现是中台的礼部尚书,论权职,仅次於三省的长吏等寥寥数人之下,位高权重,而且他是莘迩的亲信,他来插队,别的官员自是无话可说,纵然不满,也没人敢与他争执,因此他一露脸,嚷叫便就平息。

    只是麴爽责他“嚣张跋扈”,实是责备错了。

    傅乔之所以插队,不是因为他自恃贵重,也不是自恃莘迩亲信,他是因为有一件对他而言,头等紧要的人生大事,需要紧急向莘迩确认,故此才失了他一向的文雅气度。

    牛车停在了府门外,傅乔下车,胡乱地给行礼於他的魏咸点了点头,急匆匆地入到府内。过了影壁,沿青石路,要非是府中的人太多,他几乎都要小跑起来了,总算是到了正堂。

    堂中,莘迩正在与两个官员谈话,忽见傅乔进来,止住话头,笑道:“傅尚书来了?”

    那两个官员,傅乔都认识,俱是刚从地方提拔上来的,一个来自建康郡,是莘迩任建康太守时的故吏麴经,现在黄门省任职;一个来自敦煌郡,其家乃为寓士,也在黄门省任职。

    黄门省是主君的侍从机构,麴经两人大概是代表左氏、令狐乐,来向莘迩转述左氏对某项政务或某项打算推行的新政的意见的,——新官上任三把火,何况一个新制?三省六部制施行以来,虽因时日尚短,莘迩目前尚没有推出大的新政,但已经有几个重大的新政处在将近讨论成熟的状态,即将推出了。左氏临朝数年,对国家的军政大事,已从一窍不通,渐渐成长到了时有个人的见解,对於这些将要推行的诸项新政,她有不太理解或有独到看法的,在此时刻,自少不了或召莘迩入宫问询,或派黄门省的官员来与莘迩商讨。对此,傅乔是知道的。

    傅乔强自按下急切的心情,说道:“明公在忙么?那明公先忙,我等下再来。”说着,向起身行礼的麴经和那个敦煌籍的官员回了个礼,就要退出堂外去。

    莘迩说道:“就军府之设,太后有个疑问,我已回答过了。他两人马上就走,你不必出去了。”

    麴经与那敦煌籍的官员揖礼告辞。

    傅乔站在门边,等麴经两人出去,尽管心急,还是捺住性子,目送他俩走远后,这才快步到了堂上,凑到莘迩的案边,目注莘迩,手握成拳,嘴唇发抖,改明公之尊称,而为幼著之亲近,问道:“幼著,我昨晚是不是、是不是……,应承乞大力了什么?”

    莘迩怔了下,笑道:“有没有应承,你自己都不记得了?”

    “我昨晚酒多了!喝醉了!”

    “老傅啊,唐胡联姻这事儿,你是清楚的,此乃景桓数日前的提议。景桓的此议,我认为是不错的。咱们定西唐胡杂居,鲜卑、羌、匈奴、杂胡等各种、各部的胡人众多,胡人的风俗、语言与咱们唐人不同,咱们就算再以仁义治之,说白了,彼此间总还有隔阂存在。想那且渠元光,我待他家何等仁义?他终是叛我而去!为解决此个难题,联姻确是个办法。

    “唯是高门阀族,你亦是清楚的,别说胡人了,就是同为唐人士族,他们也是绝不与二流士族结亲的,这个时候,就需要像你这样的我定西名士,勇於担当,出来给士流们做个表率了!”

    傅乔越听,脸色越是苍白,语声颤抖,说道:“幼著,这些我都知道,你不要再说了。你只告诉我,我昨晚是不是?”

    莘迩说道:“何止是你啊!我,昨晚不也答应了勃野,不日就将会纳他的一个妹妹么?”

    莘迩没有直接回答傅乔的问话,可也等若是回答他了。

    傅乔惨然说道:“幼著,勃野的妹妹,能与乞大力的妻妹相类么?我虽未见过勃野之妹,然勃野英俊倜傥,料其妹定也长相不俗,乞大力之妻,幼著,你我可都是见过的啊!其姐如此,其妹……,幼著,我,我,我昨晚真的是喝醉了!幼著,我能收回昨晚的话么?”

    莘迩为难地说道:“老傅,昨晚席上,你答应大力之时,士道、异真、千里、景桓等人都在,勃野也在,当着这么多人,你许下的承诺,如何能够收回?且收回不难,一句话的事儿,可万一因此叫大力以为你是嫌他妻妹丑而出尔反尔,不免会伤了他与他妻、妻妹的自尊,事情传出,说不得联姻之策还没大举推行,就先被各部胡人说咱们以貌取人,来个适得其反!”

    却是在几天前,针对莘迩希望唐胡一家,化胡为唐的长远政治目标,黄荣提出了联姻之策,乞大力的妻妹正好新寡,他就动了心思,想趁此东风,给他妻妹觅个唐士为夫,结果他相中的数人都婉拒了他,他遂於昨晚莘迩设的私宴上,向诸人把这番苦恼吐露了出来,傅乔那时喝醉了,毕竟他与乞大力是老相识了,两人相识於猪野泽畔,且也算是傅乔的患难之交,他热血冲头,义气冲云霄,乃竟自告奋勇,拍着胸脯承诺乞大力,说他愿纳乞大力的妻妹进家。

    人喝多了,说话的话,办过的事,第二天酒醒通常会忘掉,是昨晚跟着傅乔赴宴的一个傅家奴仆,今天在傅乔醒后,把这件事告诉了他。

    傅乔闻言之下,登时大惊失色,由是慌慌忙忙地跑来找莘迩,确定此事的真假。

    乞大力的妻子不但黑胖,而且最让傅乔难忘的是,其唇上还长着浓浓的黑须,就如男子的胡须一般。其姐如此,诚如傅乔所言,其妹可想而知。

    傅乔退后几步,跌坐侧边的榻上,说道:“幼著,这事没得改了么?”

    莘迩摇了摇头,说道:“只怕改不了了。”看傅乔失魂落魄的样子,安慰他说道,“老傅,大力的妻妹你没见过,我是见过的,身形、身形……,身形圆润,是宜子之像。你把她纳入门后,没准儿能再给你生个大胖小子!多子多女,多大的福分,你又何必如此懊恼?”

    傅乔喃喃说道:“我现有一子一女,已然足矣。多子多女?我年纪大了,身体吃不消啊!”

    莘迩笑道:“老傅,大力在谷阴市中开了个商铺,专售肉苁蓉。”

    傅乔哭笑不得,说道:“幼著!”

    堂外一人进来,莘迩、傅乔看去,见是中台兵部司的兵部郎唐艾。

    “明公,张韶送来了军报一道。”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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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鹿介绍:
帝室偏安江南,六夷入侵争霸。海内鼎沸,群雄并起。鹿即谁手,需看谁才能脱颖而出,得到天命。即鹿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即鹿,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即鹿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