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氾宽坐收利 莘迩一言怒
孟朗忧虑蒲秦国内的隐患,思欲寻策杀掉姚桃。
尽得冉兴、掩取了陇西全郡的捷报送到定西朝中,亦有一股暗流随之而起。
暗流的焦点是该任命谁,来出镇武都、阴平。
头一个上书的是氾家的党羽。
以“前次攻兴,氾丹为麴硕之佐,战功颇立,熟悉武都、阴平的地理、人情”为借口,举荐氾丹出镇武都与阴平两郡。
这个举荐,肯定是行不通的。
这回打冉兴,主将是麴爽,谋主是唐艾,说白了,这场仗,是麴家与莘迩合力打的,武都与阴平两郡,是麴家与莘迩为定西打下来的,氾家半点功劳没有,凭什么收获利益?
听说了这道上书的当天,黄荣就私下与张龟等人说道:“氾录事这是因见宋氏的前车之鉴,故此想求兵权么?却未免想得太美了。他已掌朝权,明公与麴侯又岂会肯再任他攫获兵权!”
不用莘迩这边的人出马,麴家的人就立即上书,以氾丹“虽有士誉,少历军阵,不通兵事,前在西海郡抵御柔然南侵,要非辅国相救,早就败亡,武都、阴平新得,民心未附,较以形势,比西海郡恶劣了何止百倍,焉可授之”为由,把氾丹贬低了一通,坚决反对。
令人奇怪的是,氾丹没有因此恚怒,他反而主动上书,也力辞此荐。
倒是叫黄荣摸不着头脑了。
摸不着也就罢了,黄荣不是钻牛角尖的人。
他按照自己的思路,建议莘迩:“此回攻虏兴,唐长史功劳最著;大败蒲洛孤、蒲獾孙、苟雄,也是多亏了唐长史的援助与计谋。武都、阴平,地居形胜,位置紧要,两郡内又多戎人,民情复杂,非智谋能断之士,无以镇守。不如举荐唐长史为武都或阴平太守,留他坐镇。”
说实话,莘迩本来也是有这个想法的。
他原本想的是,冉兴总共有两个郡,打下来以后,把地盘较大的武都郡交给麴家,较小的阴平郡交给唐艾,陇西郡,则仍由麴球掌辖。这个安排,想来麴硕是能够接受的。
可现在,这个构想却是不能得施了。
没有别的原因。
只是因为唐艾在援救麴爽时的那一句“这样稳胜的战斗,一个校尉就能指挥,何必需我”?
这句话传到了麴爽、麴章、麴凛等麴家子弟和田居等人的耳中。
田居也不知对麴爽说了些什么,搞得麴爽为此勃然大怒,专门在呈给朝中的捷报中加了句好像是谦虚之言的话:“虏兴悖逆,百姓怨之,望王师如赤子之盼父母,虽一校尉,亦可定之。臣赖大王威德,而竟旬月方克,伤亡将士,徒耗粮饷,诚惶诚恐。”
想及麴爽这句不满的言语,莘迩叹了口气,心道:“千里这张臭嘴!尽管冲我来说,我不在意;可你唐千里也不想想,别人也会不在意么?单纯说才能的话,千里真是我定西的奇才,就是他的脾气,实在不讨好!令狐奉篡位以前,他常年的蹉跎下流,不被上官喜欢,被同僚排挤,不止是因为他的寓士之身,我看,更是因为他的倨傲无礼啊!”
在已经引起麴爽强烈不满的情况下,唐艾,是肯定没办法留在武都或阴平了。
思来想去,莘迩最终决定,举荐麴球兼任武都太守;现在西海郡的北宫越,是戎人,调他南下,出任阴平太守。
至於西海郡的防卫,沙州三营设立之后,西域已经安定,不需要再把那么多的勇将、精卒浪费於彼了,可把高昌屯田的隗斑调到西海。
为了表示对麴家势力的尊重,在给朝廷的举荐书中,莘迩提议,给麴球加上一个“督武都、阴平、陇西三郡军事”的名义。也就是说,在军事上,北宫越属其督下。
莘迩的这道荐书,得到了麴家的支持。
眼看这道兼顾了莘迩、麴家利益的人事任命就可付诸实际了,氾丹在这个时候又上了一道书。
他在上书中说道:“冉氏窃据武都、阴平数十年,今虽败亡,冉僧奴窜至虏秦,犹存民望。
“麴球以三千之营,阻虏秦三万之众,挫其名将,智勇兼备,用之威督武都、阴平,固然适当;臣所忧者,球声名稍逊,恐怕难以在短日内收服兴地民心。
“民心不服,叛乱必起。西海激战,两攻冉兴,辅国将军前征西域,先王以今,我朝连年大战,使我国库已然半空。如果兴地再战无宁日,我朝势必就会越加窘蹙。虏秦失陇西,一定会来与我争夺。外有劲敌,国内则日渐空虚,我朝危哉!
“为今之计,非仅以威以镇,尤当名、德为要,宜选宗室有盛名者,出镇武都、阴平,抚其民,以与冉氏争民望。”
黄荣恍然大悟。
明白了氾丹为何推辞自家党羽举荐的缘故。
这分明是以退为进之术!
氾丹把对他的举荐给拒绝掉,然后举荐宗室出镇,这说明什么?说明他乃心王室,大公无私。
氾丹举出的理由也很有道理。
莘迩与麴硕、麴爽等麴家的人,无能反对,只好附议赞成。
氾丹遂提出了他心仪的人选,举荐了令狐曲出任武都太守,顺手把“督武都、阴平、陇西三郡军事”的头衔,也戴到了令狐曲的头上。
令狐曲是令狐氏的小宗子弟,在众多的令狐氏宗室中,是较有能力的一个。
令狐奉在世的时候,有心削弱宋氏的势力和麴家的兵权,把令狐曲挑了出来,对他颇是加以重用,任他代替宋羡,出任为了隶属中尉统带的“王国三军”中的上军将军。
令狐奉薨后,为了与宋家抗衡,莘迩在与令狐妍成亲以后,有过试探拉拢令狐曲的举动,令狐曲的反应倒是比较热情,莘迩因此於前不久,才刚把他举为四品的游骑将军。
於今看来,这个令狐曲,却与他一向表现出来的“低调”不同,应是早就偷偷摸摸地与氾家勾搭上了!
“功亏一篑啊!”莘迩想道,“老子顶着攻冉兴如果失利,我将威望大损的风险,下了打下冉兴,为定西打开一条向外通道的决心,你个老氾,却出来把桃子摘走!嘿嘿,好手段啊!”
这个“老氾”,莘迩指的是氾宽。
虽然氾宽从头到尾没有就此事发表一个意见,但谁不知道,他定是幕后的主使?而且凭莘迩对氾丹的了解,氾丹那急脾气,也没有这种老谋深算的本事。
回想到王城谷阴的这几年,莘迩忽然发现,他似乎是低估氾宽了。
他与宋家的恶斗,氾宽得利;他冒着政治风险,与麴家辛辛苦苦打下了冉兴,还是氾宽得利。
莘迩反省自己:“是不是在斗倒了宋家后,我有点懈怠了?宋闳是老狐狸不假,氾宽、陈荪这些人,能够久立朝中,也必是各有能耐,我却亦不可轻视啊!”
回到家中,莘迩不禁对令狐妍感慨地说道:“神爱,你说,想做点事,怎么就这么难呢?”
半晌,没等来令狐妍的回答。
莘迩瞧去,见她抱着被子,呆坐在床上,不知在想什么。
“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想有个宝宝,怎么就这么难呢?”
“啊?”
“梵境粉雕玉琢,真是可爱。阿瓜,我什么时候也能生一个呢?”
数日前,刘伽罗十月怀胎,诞下一女。左氏闻讯后,非常喜悦,赐了个小名,唤作梵境。
莘迩无言以对,说道:“这……。”
令狐妍托着腮帮,如有所思地打量莘迩,说道:“咱俩成婚挺长时间了,我这肚子怎么毫无反应?是我不行,还是你不行?”
莘迩大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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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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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僧诚止募兵 建武督秦州
不能只让氾丹一人表忠心。
既然令狐曲出镇武都、阴平、陇西,已是势不可免,莘迩索性顺水推舟,在氾丹举荐令狐曲的基础上更上一步。
他上书一道,提出“陇西、武都、阴平,皆在(黄)河水以东,渭水以南,据此三郡,东可顺渭而下,胁虏秦之咸阳;南可逾汉水而逼蜀中;置上将、精卒以屯之,则我定西无左顾之忧。宜设秦州郡”,表拜令狐曲为“建武将军、督秦州三郡军事,秦州刺史,领武都太守”。
莘迩的这道上表中,有三个地方需要解释一下。
其一,“汉水”云云,武都、阴平两郡的东边就是汉中郡,从阴平南下六七百里即是长江,与江、河、淮齐名的“汉水”便正是发源於武都郡北边、陇西郡东边的天水郡境内。
其二,“无左顾之忧”者,陇西三郡明明是在定西的东边,应该是“右顾”才对,为何是左顾呢?
这乃是因为,四个方位里边,以南为尊,是以当今的地图不是“上北下南”,而是“上南下北”。另外,为尊者坐北朝南,地图搞一个“上南下北”,也便於尊者观看。故是称为“左顾”。
其三,游骑将军与建武将军都是四品,令狐曲已是“游骑将军”,又不是给他升官,缘何改为“建武将军”?
这与本朝的兵制有关。
本朝的军队,分为中军和外军。
宿卫京城的部队是中军,镇戍外郡的部队是外军。
中军由宿卫军和牙门军组成,——曹斐担任的“中领军”,按照时下江左的规制,实际上就是京城内外宿卫军的最高长官,只是在定西,因为王国的官制与中央朝廷的官制混合并存,所以才会又有了麴爽以“王国中尉”的身份,亦领王城宿卫军。
在本朝南迁以前,依仿前代成朝的军制,在都城之中,中领军以外,还曾经设过中护军,资望高者称护军将军。中领军,那时只领京城内的禁卫军,京城外的则由中护军掌领。但在迁到江左之后,朝廷又没钱,又没兵,各军、营的兵士数量都被极大地缩减,乃至常常出现有将无兵的普遍情况,因此就把中护军的职能给改了一下,由之管中央驻扎在地方要镇的军队。
这且不说。
只说中央宿卫军的主要编制,“西朝(洛阳在建康西边,东晋的士人因此惯称西晋为西朝)”也好,本朝也罢,都是一样,以“六军”为主。
这“六军”,便是领军、护军、左卫、右卫、骁骑、游骑六将军所领之军队。
也就是说,令狐曲之前因被莘迩举荐而得以所任的“游骑将军”,是中央宿卫六军的军职之一。现在他要离开王城,出镇外郡、外州了,他的官职当然也就需要跟着改变一下。
都督兼刺史,或刺史兼将军,军政统管,始於西唐的中后期。
也有只管政,不领兵的,称为“单车刺史”。
较与兼任军职的刺史,此类的刺史不仅权责有限,而且不太为时俗看重。
杜亚的沙州刺史,从某种程度上说,就是单车刺史,他尽管在任命书中被赋予了管辖西域三营的权力,可在官衔上没有显现出来。虽说有莘迩大力举荐的缘故,但杜亚能以寓士之身,最终得授任沙州刺史,很大的原因,其实也正在於他只是个“单车刺史”。
莘迩的表举上到朝中,得到了朝议的通过。
……
只有官职,没有兵马,是镇不了“秦州三郡”的。
令狐曲手下没有多少部曲,只有千余人。
氾宽走到了前台,大方地拨给他了一大笔钱,叫他学莘迩组建“健儿营”的办法,自行从编户齐民中进行募兵。
督府右长史张僧诚立刻上书,表示反对。
他上书内容的大意是:“朝廷每年拨的军费是有定额的。现在定西全国,共有步骑六万七千九百人,每年的粮饷、夏冬衣、马料、军械补给,单靠军费已不足用。
“好在左长史莘迩先领兵击退了柔然的侵略,接着讨定了西域,保住了西域商道的畅通,为国家增加了不少的税收,并遣商队深入虏秦、虏魏,贾货生殖,这才使军费的收支勉强平衡。
“饶以如此,辅国将军莘迩募建“健儿营”的时候,还是十分的小心,不敢放开兵额,命令各地五品以上的驻营将军、护军,少则只许召三百人,多也不千人。
“而且辅国将军莘迩之所以组建“健儿营”,从身家清白的编户齐民中募兵,设以服役的期限,服役期满就释之归家,给以厚养,是因为营户世代传袭,名义为兵,实为国奴,看不到自己和子孙脱身的希望,士气日渐低落,战力越来越下滑之故。也是不得已而为之的。
“陇西麴球与虏秦一战和中尉麴爽攻下冉兴一战,他两人各自帐下的“健儿营”表现上佳,尤其是张景威、王舒望所领之“健儿营”部,差点擒获虏秦悍将苟雄,尤为出色。这也证明了“健儿营”部的组建,是一个正确的决策。
“但是,决策虽然正确,军费奈何有限。朝廷固是可以给建武将军令狐曲一笔钱,让他自行募兵。募到兵以后,怎么办?后续的粮饷等开支,由谁来出?如果朝廷能够增加军费的拨给,那令狐曲就随便去募兵;如果朝廷不能增加军费,那以臣之见,这个兵,就不要募!”
张僧诚兢兢业业,踏实干活,基本不参与朝中的政斗,他的这一个上书讲的全是公允之言。
氾宽见后,张口结舌,无话以对。
“募兵”之议,就此寝息。
……
兵既不能募,令狐曲部下的那千余兵卒,又不够镇戍武都等三郡。
没办法,氾宽、氾丹、令狐曲只好听莘迩的。
莘迩一派公正的样子。
他提出了解决的办法:
首先,秦州三郡邻蒲秦、蜀中,外有强敌,内部民心且不稳当,镇戍的部队不能少,得有万人。
其次,令狐曲部下千余,已定下继续屯驻陇西郡的麴球,部下三千余,将要去阴平做太守的北宫越,部下两千余,加在一起,现有可驻秦州的兵马已经七八千了。
再次,麴球部、北宫越部,差不多已够镇守陇西、阴平两郡,唯令狐曲部曲较少,怕是不足镇守武都;武都处在陇西、阴平间,同时又担负着支援这两郡的任务。因是,万人驻兵中缺少的那两千余人,可以拨给令狐曲。
最后,这两千余人从哪儿来?中尉麴爽部中的中军将军罗荡,中领军曹斐部中的骁骑将军高延世,臣部骑督严袭,俱猛鸷悍勇,国家虎臣,可择一,命领本部归令狐曲节制。
罗荡、高延世、严袭三人的部曲,都是两千上下。严袭的部曲本没有这么多,只有数百铁骑而已,后来经过扩建,莘迩给他补充了千余的唐、夷轻骑,目前已有此数。
部曲的人数相同。
不同的是:一者,三人身上的烙印不同,一个是麴家的故吏,一个是曹斐的部将,一个是莘迩的心腹。二来,三人的尊卑不同,罗荡是令狐曲之前任“王国三军”中之上军将军时的同僚,高延世的“骁骑”,是中央宿卫的六军之一,是令狐曲升官前的同僚,这两个人的军职地位都不低,只有严袭,仅是骑督,说来也是五品官,却是不如罗荡、高延世远甚。
令狐曲经过再三的考虑,听取了他弟弟令狐京的意见,没有选择他较熟悉的罗荡、高延世,而是接受了严袭。
这也并不奇怪。
令狐曲虽是宗室,当令狐奉在世的时候,对他也很重视,但他到底在军中的声望不足。
罗荡不用说了,早前长期从麴硕与蒲秦作战,战无不胜,号为“罗虎”;后跟着麴硕、令狐奉一起从猪野泽杀回王城,在攻打谷阴一战中,又立下了数一数二的军功;尽管在麴爽攻冉兴的时候,他被留在了王都戍卫,没能再获新功,可也不妨碍他於今在定西军中的名声远播。
而高延世,在定西的诸战将中,也是有名的猛将。
定西的诸军各营,最精锐的是“太马营”,营中的兵卒皆是铁甲的具装甲骑。令狐奉篡位以后,把这支部队交给了曹斐。高延世,便是这支部队中的悍将。只是因为他归属曹斐统辖,方才错过了之前西海、西域、冉兴的这几场大战,未能在此数战中展现身手,但别的不说,只他以往的战功,亦仍可与罗荡齐名。
罗荡、高延世,可以说是王城戍卫诸营中,最为能战的两人了。
能战,特别是能战的战将一流,脾气通常就不会好。
想那罗荡在攻王城时,连曹斐都不给面子,讽刺他是“情义将军”。
高延世在昔年,也有过痛殴上吏的赫赫事迹。
二人之骄横,可见一斑。
这样的两个刺头人物,令狐曲自问之,他一定是压不住。
严袭的脾气也不算好,可至少他在军中的地位比高延世、罗荡要低。要非是被令狐奉派到了莘迩的帐下,随莘迩守西海、讨西域,立下了一些的战功,严袭现下,大约在定西军中还是泯然中流的。即便是有了那么些战功,毕竟是“军中新贵”,也还是不如罗荡、高延世。
所以,令狐曲挑了严袭。
这是令狐曲挑的,谁也没话可说。
……
围绕武都、阴平、陇西三郡的人事争夺和军队部署,告一段落。
氾宽与令狐曲得了“表”:令狐曲成为了新设之秦州的最高军政长官,并直接掌控武都郡。
麴家与莘迩也没吃亏:阴平归了北宫越,陇西归了麴球;严袭入了令狐曲帐下。
说到没有吃亏,细数下来,因为氾丹的横空一杠子、麴爽的一句捷报中之抱怨,莘迩尽管没有实现把唐艾留在武都、阴平的意图,却不仅仍没有失去阴平,还把严袭弄到了令狐曲那里,等於间接染指到了武都,倒似乎是不仅没有吃亏,反而更占便宜了;其实不然。
北宫越、严袭都是武将,智谋方面,十个他俩也比不上一个唐艾。把他俩放到武都、阴平,顶多了,能给莘迩充当个耳目。而如果是唐艾在,那么莘迩就能切实地掌握一郡,并且能够依靠唐艾的能力,在武都、阴平、陇西三郡潜移默化地提高和增强自己的威望与影响力。
朝廷的任命很快下达。
令狐曲被拜建武将军、督秦州三郡军事,秦州刺史,领武都太守。
麴球以阻秦兵的战功,因莘迩之举荐,被拜鹰扬将军,领陇西太守。
北宫越以宁远将军的本官,领阴平太守。
狄道李氏的族长李亮,以从麴爽克冉兴的功劳,兼族是秦州冠姓、历代二千石的家资,因麴爽之推荐,被令狐曲辟为秦州刺史府的别驾从事。
众人获任的次日。
令狐曲率本部、严袭部出了谷阴,向秦州进发。
……
定西朝堂的明争暗斗,蒲秦国内不知。
就在令狐曲率部出谷阴的前一天,赵宴荔、冉僧奴、吕明、季和也领兵出了咸阳。
第二章 宴荔满腹愁 勃勃献谋策
离了咸阳,在去天水郡的路上,赵宴荔当着众人面前之时,精神状态还好,晚上宿营,待在自己帐中的时候,夜夜止不住的唉声叹气。
他的儿子赵兴晓得他叹气的缘故,却故作不知,问他说道:“阿父,是想念孤塗了么?”
孤塗,就是被赵宴荔送去拓跋鲜卑为质的那个少年,是赵宴荔的几个嫡子里边,年岁最小,最得赵宴荔疼爱的。孟朗水灌朔方,赵宴荔兵败以后,赵孤塗就流落在了拓跋部中。
赵宴荔说道:“孤塗与你的母亲是拓跋家的女儿,按辈分,你与孤塗都可呼拓跋大率一声舅氏。孤塗在拓跋部中,虽然孤苦伶仃,性命无虞。我不是在想他。”
赵兴说道:“那一定就是在想我兄了?”
这个“我兄”,说的是赵染干。
赵染干是赵宴荔嫡子中最能打的一个,现被蒲茂遣回了朔方郡,以安抚朔方的铁弗匈奴部众。
赵宴荔哼了声,说道:“染干现在朔方,天高皇帝远,日子比老子滋润!我想他作甚?”
赵兴恍然,说道:“是了,那就必是在想阿利罗了?”
赵宴荔儿女一大群,阿利罗在其中很不显眼,且为庶子,父子两人的感情很淡薄。不止阿利罗不乐意去咸阳与赵宴荔团聚,说实话,赵宴荔对他的死活也根本不在意。
赵宴荔说道:“阿利罗前时派人,致书信、礼物问候於我。我问那送信之人,阿利罗这小子,在定西竟俨然是被奉为上宾!他娘的,花天酒地,奴婢成群。这个狗崽子!日子也比老子过得滋润。我想他个逑!”
赵兴说道:“阿父,‘狗崽子’三字,有些不妥。”
赵宴荔改口说道:“小崽子!”
赵兴懒得再提醒他,去掉“狗”,剩个“崽”,仍是用的不对,说道:“既非想念孤塗、我兄,也不是想念阿利罗。那兴就搞不懂了,阿父缘何愁眉不展?”
赵宴荔五短身材,赵兴等遗传了他们母亲的优点,都是身材高大。赵宴荔坐在胡床上,得仰着脖子看侍立一边的赵兴,他往下压了压手掌,吩咐说道:“你坐下来!”
赵兴搬个胡坐,坐到了赵宴荔的脚边。
赵宴荔瞧了几眼帐外,夜色深沉,没有人影,便唤赵兴的小字,低声说道:“勃勃,朔方之败,天王把我部一分为二。徙精壮居京畿,以我统之;余留朔方,今由染干领之。
“天王看起来对咱们好像是很信赖,依旧由我家统抚咱们的铁弗本部。
“可是,染干在朔方,已经被逼着两次渡河北上,掠柔然之地了,朔方我部死伤近千。我现又被天王遣去天水前线,与定西对阵。天王与孟司隶何意,勃勃,你看不明白么?”
赵兴说道:“儿子岂会看不明白?无非是欲消耗我部的实力罢了。”
“是啊!这就是我发愁的原因啊!”
赵兴说道:“阿父,天王派咱们去天水,咱们不能不听,但到了天水以后,仗该怎么打,要不要打,还不是悉由阿父做主?只要咱们守营不出,不与定西交战,不就可以了么?”
赵宴荔说道:“勃勃!你说的轻巧!只怕是等到了天水前线,你我身不由主啊!”
“阿父此话怎讲?”
赵宴荔说道:“吕明、季和,这两个狗东西如狼似虎,说是老子的副贰,实际上是天王和孟司隶的监军!前几天行军的路上你也看到了,他俩是一点礼敬也不给我啊!老子不过就是因为心烦,想喝两杯酒消消愁,吕明与季和这两个狗东西,却就把军法拿出,说甚么营中禁酒,当场把老子的酒盏抢走!弄的老子下不来台。亏得你插科打诨,才把我的尴尬化解。
“路上已是如此不讲道理,这要到了天水前线,咱们还不得被他俩给催得日夜不能安宁,天天得与定西交战?……不与定西交战,唉,怎么能不与定西交战!”
赵宴荔越说越是苦闷,拍着额头,烦躁不堪,说道,“朔方已经没了,你我父子如今唯一的本钱,就是咱们的部众!部众要再被孟司隶,……派咱们出战天水的主意,必是出自孟司隶,我是哪里得罪他了?朔方被他灌成了个汪洋不够,他还想要把咱们的这点部众再给耗尽!一旦部众被耗尽,勃勃,你我父子非是戎人,哪里还有在大秦立足的余地?以孟司隶的狠辣,等到那时,你我父子莫说今日之富贵,便是求一口食,只怕也没可能了!”
他站起身来,摸着肚子,望向帐外无垠的夜色,不甘地叹道:“我堂堂铁弗,匈奴贵种,称雄北地百年,要亡於我手了么?”
赵兴说道:“阿父,兴有一计,可保我铁弗不亡,并能如兴之名,可以大兴。”
赵宴荔的诸子中,赵兴最为聪明。
孟朗围朔方,佯攻麴兰之际,赵兴曾三次进言赵宴荔,希望赵宴荔能够允许他援助麴兰,可都被赵宴荔拒绝了。若是赵宴荔不拒绝赵兴,朔方之战的结局,还真会不好说。
赵宴荔亦知他的此子聪颖,闻言大喜,问道:“何计?”
赵兴凑到赵宴荔的耳边,说道:“阿父,前在咸阳,周遭俱是秦兵、戎人,我部如困於滩;今得天王令旨,阿父尽起本部步骑,兵发天水,譬如龙出於渊,在兴看来,不但不是坏事,还是大大的好事!何不暗通定西,约日举兵以投?
“定西虽与我部发生过战斗,但他们当时是为了与秦争冉兴,并非是与我部为敌,也所以,后来孟朗来犯我境的时候,定西来援助咱们。
“定西虽土瘠民乏,然西苞葱岭,东距大河,守之有余,将勇卒精,竟克冉兴,不可轻觑。兴观定西而下当权的辅国将军莘迩,小有外扩之意。阿利罗,婢子也,有何资格在定西锦衣玉食?兴断定之,这必是因为莘迩敬重阿父、看重我部的缘故!
“阿父如果投到定西,一定能够得到重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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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大王生日宴 太后玉臂滑
投奔定西,不能说是个坏主意,赵宴荔对换个主人也并不抵触。
不错,如果投奔定西的话,赵染干的性命大概就堪忧了。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自古成大事者,有几个是儿女情长的?太早的不说,远的也不说,只说定西、蒲秦与刚刚亡国的冉兴。令狐奉、令狐邕叔侄两人,一个固是对郭白驹情深意重,但却要把自己的亲叔叔斩尽杀绝,一个据说在逃命时,儿子令狐乐都可以不要,乃至试图亲手射死;蒲茂登位以来,处处以“仁厚”示人,可他在杀蒲长生的时候,却没有丝毫的犹豫;冉兴就更不必说了,为了区区两郡之地的“王位”,父子相杀、叔侄相残,自相残杀连续数代。
再比如且渠元光,这是赵宴荔所不知道的,为了部族独立,不受唐人“奴役”的“大志”,同产的亲兄长麴朱,他也可以设计陷害。
以赵宴荔的反复之性,对儿子赵染干的命运,自是与对阿利罗相同,半点也不放在心上。
赵染干无所谓,但自己的性命就很要紧了。
吕明、季和这两个监军,不是光杆司令,两人手底下也是有兵马的,这是其一;天水郡亦有屯兵,且数目颇多,蒲獾孙在失了陇西的营垒后,移镇天水,他的本部丧失殆尽,蒲茂给他补兵五千,加上天水原本的驻兵,现下天水约有七八千之戎、唐士众,这是其二。
两条原因,就致使了赵宴荔,尽管觉得赵兴的建议不错,可放到行动上,还是得三思后行。
这日,赵宴荔、冉僧奴、吕明、季和等统兵到了天水郡,与蒲獾孙会合。
只休息了三天,吕明、季和就征得了蒲獾孙的同意,要求赵宴荔趁麴爽已回谷阴、令狐曲方到陇西、武都、阴平,还未熟悉情况的绝佳机会,出兵骚扰当面的陇西郡麴球部,以作测探,看能否发起大的攻势,一举把陇西夺回。
赵宴荔满心不情愿,也只能听从。
蒲獾孙、蒲洛孤、苟雄尚打不掉麴球的营垒,况乎赵宴荔并无斗志?
两下只是稍一接触,不用麴球出马,王舒望引健儿营一个冲锋,铁弗兵就溃败而回。
吕明闯入赵宴荔的帐中,质问他说道:“你是要我上奏大王,弹劾你惧战不进么?”
赵宴荔只好令赵兴亲自领兵,再次进攻。
就这样,持续了相当长一段时间的陇西拉锯战,在赵宴荔的叫苦连天中,拉开了序幕。
……
却不说陇西的战事,也不说令狐曲、北宫越相继到达武都、阴平以后,借助李亮等地方大族、豪强的力量,一边严防冉僧奴的密使潜入,一边剿抚共用,消化这片新得的地盘。
只说定西国中。
……
序入仲夏,下旬的一天,是令狐乐的生日。
国主寿辰,举国欢庆。
沙州、陇州、秦州各州郡的长吏,纷纷提前遣吏上都,贡献方物。
朝中的大臣们,连日贺表如雪。
谷阴的五城,在氾宽的组织下,早早地张灯结彩,来自西域的伎人和本土的术士,从中旬就开始在街头竞相斗技,表演幻术,吞刀吐火、植瓜种树、屠人截马,热闹非凡。
城内城外的佛寺、祆庙等,也或开道场,或起祭祀,共为令狐乐祈福。西域名僧鸠摩罗什,已成了谷阴佛教徒的领袖人物,他与僧官道智亲自登坛,主持仪式。
中城的四时宫里,亦於令狐乐生日的当天举行了一场盛大的宴会。
氾宽、陈荪、孙衍、莘迩、曹斐、张浑等等,悉数出席。麴爽才回到谷阴没几天,也参加了。西域龟兹国的国王白纯、各国送来谷阴的那一帮质子和阿利罗,亦应邀参与。
宴会从上午起,直到入夜还没有停。
令狐乐因为开心,头天晚上没有睡好,小孩子长身体的年岁,精力不济,有点撑不住了,兼为了不把他教坏,殿上也没有助兴的歌舞女,而大臣们又都循规蹈矩,他难免觉得无聊,眼皮遂不断地往下搭,头一点一点的,打起了瞌睡。
张道将也在宴上,他的官职低,未能坐到前列,但考功曹的权力大,他身为曹史,席位也不怎么靠后。他注意到了令狐乐的无聊犯困,於是放下酒盏,出席行到陛前,恭敬地说道:“臣祝大王万寿!”
令狐乐睁眼看去,见是张道将,瞌睡顿去,亲热说道:“你近前来。自你出宫,孤与你好久没玩藏钩了。宫中的奴婢都是蠢货,藏来藏去的,哪个也骗不到孤,总被孤猜对,无聊得很!你陪孤玩两把,可好?”
张道将躬身说道:“大王下旨,道将何敢不从。只是藏钩之戏,须得多人,只臣与大王,是玩不成的。”
“藏钩”,是当下流行的一种游戏。
玩法是:把参与的众人分成人数平均的两组,——人数如果是奇,就把一人作为游附,称为“飞鸟”。随便拿个东西,作为“钩”。一组藏,一组猜。“钩”在藏方众人的手掌中移来移去,最后落在一人的掌中,同时其他人则努力地做出假象以迷惑对方,“示微迹於可嫌,露疑似之情状”。如果最终猜方猜对了钩在谁手,便是猜方获胜,如是猜错了,就是藏方获胜。
令狐乐笑道:“满殿都是人,戏者不足,这有何难?”朝殿中张望,第一个看向坐在近处的莘迩,叫道,“阿瓜!你过来!”
左氏在令狐乐的身边就坐,听到令狐乐的这声大喊,柳眉微蹙,揉着令狐乐的头,低声说道:“大王,跟你说过多少次了,辅国将军今为朝廷重臣,国家栋梁,你不可再像从前,呼他小名。身为人主,你要礼重大臣才是。”
令狐乐吐了吐舌头,说道:“好吧。”改口说道,“辅国将军!请你过来。”
莘迩已到了令狐乐王座的陛下,行礼说道:“臣莘迩拜见大王。不知大王唤臣,有何旨意?”
“母后不许孤饮酒,孤委实无趣。阿瓜、……辅国,可愿陪孤玩一玩藏钩之戏?”
莘迩当然不会不肯,应道:“是。”顿下了,笑道,“唯是臣性愚直,不擅隐藏,只怕会玩不好,扫了大王的雅兴。”
令狐乐说道:“辅国为孤讨定西域、开疆冉兴,战场上都能打赢,一个小小的藏钩,怎会难住辅国?”欢喜地说道,“辅国一个,张曹史一个,母后一个,孤一个。咱们现在有四个人了!此戏是人越多越好玩,孤再找几个人来!”
一个人在旁边的坐上怯生生地说道:“妾身可能算一个么?”
说话的是宋家之女,令狐奉在世的宠妃宋无暇。
令狐奉死后,尤其是宋家倒后,宋无暇的日子很不好过。
她之前仗着族势、令狐奉的宠爱,对左氏没甚敬意。十年河东,十年河西。如今左氏成了王太后,令狐乐成了定西王,而她的家族衰落,纵然左氏非小心眼之人,未曾太过为难她,但灵钧台的宫女、内宦们,出於讨左氏欢心的缘由,可想而知,却必然是会刻意地慢待她。
宋无暇也不敢埋怨。
为免遭致更惨的处境,宋闳离都、宋方被杀以后,这些月,宋无暇除早晚问安左氏之外,大多的时候,都待在自己冷冷清清的宫中,连门都不怎么出了。
但今天是令狐乐的生日,不管怎么说,她是令狐奉立的两后之一,却必须是得露面的,因此,她也现身在了这场宴会上,并且座位距离令狐乐、左氏最近。
令狐乐年龄小,对宋无暇虽无好感,也没甚恶感,听了她的话,点头说道:“好!你也算一个!”巡视殿中,又挑了三个人,一个是头被夹过的龟兹王白纯,一个是陈荪,一个是常侍黄荣。
八个人,可以玩了。
令狐乐给八人分组,他、左氏、莘迩、张道将一组;宋无暇、黄荣、陈荪、白纯一组。
内宦捧来明珠一颗。
令狐乐笑道:“咱们来个彩头!首个彩头,孤出!谁猜对了,这颗明珠就给谁!”对莘迩说道,“下一个彩头,就请辅国将军出,好么?”
莘迩咳嗽了声,说道:“臣家贫,拿不出这样的明珠啊!”
“什么都行!”
莘迩应诺。
令狐乐笑对黄荣等人说道:“彩头是孤出的,不能孤来猜了。这颗明珠,由你们来猜!”
他扯着左氏从王座上下来,示意莘迩、张道将与他俩并排站。
莘迩、张道将怎敢与令狐乐、左氏并肩?
两人略微靠后,侧身而立,立在了左氏的身边。张道将的位卑,站在最外,莘迩挨着左氏。
一股幽香拂入莘迩的鼻中。
对这个香味,莘迩已经很熟悉了。这是左氏的衣香,用的还是他从西域带回的香料。
五月天热,虽有冰块降温,左氏也出了汗。
汗水融合衣香,形成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气味,如似温柔甘美的肉的气息,缭绕於莘迩鼻端。
从宴席开始到刚才,不断有人给莘迩敬酒,莘迩多是浅尝辄止,但总的下来,也喝不少了。汗香并与酒劲,莘迩一时间,热血上涌,神魂摇荡。
他暗道“哎呀”,急忙悄悄用力掐指,强自去定心旌。
左氏著锦绣云光衮袍,衣领缀明月珠,带玉佩,华丽的头冠,云鬓堆纵,犹如轻烟密雾,凤钗颤颤,带着飞金梅花钿儿,额染飞黄,耳边悬着红宝石的坠子。
端得光仪淑穆,容颜绝世。
莘迩半躬着身,最先跃入眼帘的是她鲜红嫩润的嘴唇,细腻的下巴宛如陶瓷口儿,极是诱人。
莘迩咽了口唾液,费力地把脸扭开。
宋无暇等四人站好了位置,列於令狐乐等四人的对面。
令狐乐一把抓住明珠,握在手里,把手背在身后,提溜着眼珠,在宋无暇等四人的脸上转来转去,装模作样地说道:“孤给谁好呢?……张曹史,你过来,孤给你!”等张道将到了他身畔,将手探到他的身后,他又说道,“孤还是给母后吧!张曹史,你还是回去站。”
张道将应道:“是。”攥紧了手掌,回到原位。
令狐乐的确是把明珠给了左氏。
左氏忍住笑,征求令狐乐的意见,说道:“你把珠子给了我,那我给谁好呢?”
令狐乐说道:“给辅国吧!”
左氏便转头对莘迩说道:“请将军伸手。”
莘迩近前半步,伸手到了左氏的背后。
左氏看不到身后,只把拿着明珠的右手晃了一晃,然后把空空如也的左手展开,以提示莘迩该往哪里去接。她展开的左手秀窄修长,柔润白皙。莘迩晃了下神,忙把手递到了左氏的右手下边。他喝了酒,心神怎么也不能稳住,伸出的手不由碰到了左氏的手臂。
只觉那手臂腻滑,触在手上,真和绵团儿一样。
左氏怔了下,下意识地就想把手臂从身后抽出,大庭广众中,宋无暇等四人面前,不好行此失态之举。她的呼吸略微地急促了下,高贵的颜面上,露出娇羞,腮边添些春色,如酒醉相似,幸好她适才也有饮酒,乃才遮掩过去,没有被令狐乐、宋无暇等察觉。
她匆匆地松开了手,将珠子落给了莘迩。
随之,左氏把手收回,藏入袖中。
莘迩心跳如雷,假装从容,笑道:“王太后把珠子给了臣。尊者赐,不可辞。那这个珠子,就由臣拿着吧。”对张道将说道,“张曹史,可不要怪我小气啊。”
张道将恭声说道:“道将岂敢!”
令狐乐对宋无暇等四人说道:“好啦,我们藏好了,你们猜吧!”
白纯猜珠子在令狐乐手中。
令狐乐怜惜地瞧了瞧白纯被夹扁的脑袋,没有说话。
黄荣、陈荪猜珠子在张道将手里。
令狐乐笑嘻嘻地等宋无暇猜。
宋无暇衣裙淡素,未施脂粉,却更衬出她的皮肤皙嫩,轻盈秀美。
令狐乐催促她,说道:“你快猜。”
宋无暇犹犹豫豫的,柔唇轻启,露出洁白如奶的牙齿,柔弱地说道:“贱妾猜得明珠者,是辅国将军。”随着说话,她的目光停在莘迩的身上,好像是不敢直面看一手打倒了她们宋家的莘迩,眼睛低而往上,惶恐的小兔也似,黑亮的瞳仁带着害怕。
莘迩心道:“居然被她猜中了?”展手露出明珠,向令狐乐请罪,“臣无能,太过愚笨,未能瞒住对曹。”
令狐乐大度地挥了挥手,说道:“游戏嘛,哪有肯定赢的?输就输了。再来!”
却是因为适才与莘迩的肌肤相触,左氏无意再玩了,她佯作疲累,说道:“我倦乏了。大王,时辰不早,寿宴也该停了,咱们来日再玩!”
令狐乐噘着嘴,不乐意,可也没有办法。
君无戏言,明珠就赐给了宋无暇。
……
宴会将散,左氏与令狐乐先离开了宫殿。
回灵钧台的途中,令狐乐昏昏睡着了。
左氏爱怜地抱他在怀,轻轻抚摸他的脸颊,心道:“大王的年龄渐长,前两个月,与阿瓜闲聊时,阿瓜说该给大王定个亲事了;今日宴上,陈荪也言是该给大王结亲了,并提出了一个人选,便是麴爽的女儿。我本想问问阿瓜的意见,可宴上一直未得机会。且等明日吧!我召他入宫,细细问之。”
想及殿中两人碰到手的情景,左氏的脸颊上不禁又生绯红,她想道,“也不知有未被人看见?罢了,我明日还是不召阿瓜进宫了,改叫神爱进宫,叫她回去代我询问阿瓜。”
……
恭送左氏、令狐乐、宋无暇回宫后,莘迩等也各自出宫归家。
直到回到宅中,莘迩还是心神不定。
索性也就不睡了。
把近日陇西方面的军报取来,他在书房中看了一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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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唐艾炫陶竹 羊髦与莘同
从四月末到今,天水郡的秦兵不停地向陇西郡发起小规模的攻势。
不仅战斗不断,秦兵还遣派死士潜入到陇西郡内,在陇西郡的泉水、河水中投毒。
投毒的这个计策也不知是吕明出的,还是季和出的,比起明刀明枪的战斗,此计委实阴险,使麴球部的将士烦不胜烦,身在“本土”,仿佛是在敌域。麴球不得不再三给全军下达防毒的军令:水出敌境,不食;死水,不食;黑、红或有异味之水,不食。
饶是如此,还是偶有兵士中招,波及范围最广的一次,足足有数十将士、上百战马中毒。
陇西郡住了很多戎人。也应是吕明或季和之计,秦兵散布谣言,一会儿说定西朝廷准备把陇西的戎人内迁,一会儿说新上任的令狐曲痛恨胡夷占据中原、关中,打算把陇西和武都、阴平的戎人全部杀掉。搞得陇西郡,连带武都、阴平,人心惶惶,民情不安。
要说起来,这两个谣言也不是无根之木。
战乱以久,当下各国都是人口稀少,民力不足,敌我攻战,务以抢夺对方的人口为要,同时为了防备对方的抢夺,多会把边疆的百姓内徙。
如那蒲秦,孟朗为何大话说“定西之民,不及秦的京畿之户”?便是因为蒲秦把边地的很多百姓迁徙到了咸阳周边。鲜卑的魏国也是如此。魏国在京城设立左右司隶,管理唐人,各领二十余万户;又置单於左右辅,各主六夷十万户,只魏国的京畿一带,就聚集了三十多万户的唐、夷百姓。
定西亦无不同。陇州各郡县,谷阴的人口最多,这一点,从谷阴有五个城就可看出。并且此前,在刚打下陇西半郡之后,定西也的确有过把麴球控制下的陇西郡地界上之戎人、唐人迁徙部分到黄河以西的举措。
“把陇西和武都、阴平的戎人全部杀掉”,看来丧心病狂,而唐室迁播以来,匈奴、鲜卑、戎、羯各族,相继侵入北地,为争地盘,彼此之间,一向来,可着实就是杀来杀去,不乏屠城之事。唐人视为的“胡人”内部,还如此屠杀不绝,作为唐人的令狐曲,起意把三郡之戎人悉数杀光,似也就“合情合理”了。
亏得麴球镇守陇西半郡已有年余,他从小在唐、胡杂居的陇东南长大,其帐下唐、胡皆有,他对胡人本就没有偏见,对待治内的唐人与胡夷,他又是坚决地采取莘迩的方略,一视同仁,用仁德抚之,名声有传,这才勉强弹压住了郡内的民心,没有出现大的乱子。
总之,战斗、投毒、谣言,蒲秦的三管并用之下,陇西全郡虽为定西取得,但陇西郡,包括武都、阴平两郡,近期的形势都很不乐观。
看了一夜的军报。
莘迩琢磨出了一条对策。
天亮后,到房中看了下令狐妍。
令狐妍还没醒,脸蛋红扑扑的,手枕在头下,熟睡得如个婴儿。
昨天为令狐乐庆生,令狐妍也去了,不过她没有参加正殿的宴会,而是与一干命妇、贵妇、宗女,在偏殿中另外组成了一席。宋家倒后,莘迩在朝中的权势与氾宽、陈荪、麴爽等不相上下,那群命妇、贵妇和宗女,对令狐妍十分的热情和巴结,一杯接一杯地敬她酒。令狐妍脾性俊爽,来者不拒,不到半个时辰就酩酊大醉,早早地被大头等奴婢送回了家。
室内犹有酒味。
莘迩没有叫醒她,悄悄地出去,吩咐大头:“备些茶水,等神爱醒后,送给她饮。今天我有军务,中午不回来了。你叫东厨做个酸汤,好与神爱解酒。”
大头乖巧应诺。
目送莘迩出院,大头心满意足,想道:“不枉了我费尽心思,翁主与将军如今和美。翁主啊!你得感谢我。要不是我,你哪得这般贴心的夫婿?”撩起罗裙,瞧了眼纤细脚踝上的绳链,那是莘迩亲手做的,一根红绳串了两个宝石,又美滋滋地想道,“将军对小婢我也很贴心!”
莘迩来到侧院刘伽罗住的屋外,侧耳倾听,刘伽罗已经起床,在与阿丑絮絮地说话。才出生没几天的女儿梵境也醒了,忽然哇哇地哭了起来。便闻阿丑赶忙唤乳娘。想到梵境的可爱,莘迩嘴角露出微笑。只是今天要与羊髦、唐艾等讨论陇西的军事,没有功夫陪女儿玩了。
刘伽罗、阿丑哄梵境的声音,乳娘的快步声响,从室内传出,显得相当繁忙。
莘迩想了想,决定还是不去打扰她们了。
草草吃了些饭食,莘迩乘车出宅。
到了辅国将军府,莘迩命把羊髦、唐艾、张龟找来。
莘迩现在很少去督府上值了,督府的一应事宜,日常事务都付给了张僧诚、唐艾、羊馥,只有紧急军情的时候,唐艾、羊馥才会禀报於他。唐艾与羊馥,等於是他在督府的代表了,两个人必须得时刻都有一个留在督府,以备急务,是以,没有召羊馥来见。
至於黄荣,他是长於政事,军务方面的事,他极少参与,所以也没叫他。
羊髦、张龟就在将军府,不多时,他俩就到了。
等了一会儿,唐艾也到了。
“一个校尉就能指挥,何必需我”,一句话,到手的武都或阴平太守,就此飞掉。
督府司马的权任虽重,依据莘迩的新政,——其实也不是新政,只是重申了西唐的旧制,“不经郡县,不得入台阁”,不经过外放郡县,主政一方,却也是无法在仕途上更进一步的。
大好的机会没能抓住,羊髦、张龟等,无不为唐艾感到惋惜。
唐艾本人,倒是对此无有在意,对羊髦等说道:“宰执州郡,入则人上,归则亿万,固有方伯之威福,然艾焉是俗流?志不在此也。辅国怀壮志,艾得展抱负,愿已足矣!且丈夫当世,故当纵情快意,抒发胸臆,为利禄而噤若寒雀,艾不取也!”
也有一点小小的后悔。
他后悔的是:“武都、阴平,处秦、蜀中,接通江左,用武之地,我没能得为太守,却使庸人居之!白白的一块好地,无法发挥其用。艾不为己惜,为国家惜!”
若是说“一个校尉就能指挥”,是唐艾的无心之言,他并无讽刺麴爽之意的话;“却使庸人居之”,则就是在明白地说,令狐曲、北宫越是两个蠢货了。
羊髦、张龟深怕他再吐出什么不好听的话,底下也就不敢再与他多说,相顾闭嘴而已了。
唐艾今天没拿羽扇,换了柄折扇。
进到堂上,唐艾把折扇打开,挨着坐榻,轮流地示与张龟、羊髦和莘迩看,问道:“怎样?”
扇面上画了三两直竹,一个敞怀的士人倚靠怪石,在竹下抚琴。笔墨萧疏,意境雅远。
画边没有落款。
羊髦说道:“赏之如清风入怀,画技上佳。此谁人之作?”
唐艾把扇面折起,问莘迩:“将军以为何如?”
莘迩不懂画,但既然羊髦说好,那肯定不赖,说道:“好,好!”也问,“这是谁画的?”
唐艾上到榻中,把扇子藏入怀内,得意洋洋地笑道:“此江左名士陶君之作也!”
莘迩问道:“哪里来的?”
唐艾神秘的一笑,不说话了。
张龟说道:“这幅扇面,我好像在哪里见过。”想了起来,说道,“是了!在傅典书那里见过!我记得傅典书对此扇是爱之如宝,诶,千里,怎么跑你手里去了?”
唐艾哈哈大笑,说道:“昨天大王万寿,宫中酒宴,艾与傅典书都有幸参会。傅典书於醉后掏出此扇卖弄,嘿嘿,艾劈手就给他夺了过来!爱如珍宝如何?比得上艾孔武有力么!”
众人哑然,原来是抢来的,还拿出炫耀。
莘迩赞道:“千里果真文武全才!老傅弱不禁风,自不是千里对手!”
羊髦等齐声大笑。
话归正题,莘迩提起了陇西目前的局势。
陇西、秦州的军报,唐艾、羊髦、张龟都看过,对麴球、令狐曲等面对的困境尽皆清楚。
莘迩说道:“秦兵对陇西、秦州骚扰不断,投毒、传谣不说,三五日就发动一次进攻,攻势尽管都不大,但次数多,几次战斗相加,鸣宗部已伤亡近百,而且长此以往,鸣宗部势必将会疲惫不堪。令狐将军初到,北宫将军也是刚到未久,立足未稳,不好发动大的反攻。
“士道、千里、长龄,卿等可有对策?”
羊髦说道:“髦这几天细细考虑,得了一策,方要进与将军。”
莘迩喜道:“是何高策?快请说来。”
羊髦说道:“陇西的军报上言道,虏秦的数次进攻,都是驱铁弗匈奴的部众在前,戎卒在后监阵。联系月前的军报,说赵宴荔统铁弗匈奴万人,从咸阳西行,至天水郡屯驻。髦料之,此必是虏秦的‘驱虎吞狼’之计,是想令铁弗匈奴与我军彼此相斗,它从中得利,既能通过此举,消弭掉它国内的隐患,又能不断地耗损我定西的国力。”
莘迩也看到了这点,颔首说道:“不错。”
羊髦说道:“髦以为,咱们可以将计就计。”
莘迩问道:“怎么将计就计?”
羊髦娓娓而谈,说道:“赵宴荔小有枭雄之资,岂会甘心坐陷穷境?他生性反复,髦以为,将军可用其子阿利罗,与他偷偷联络,对他进行策反!只要策反成功,无论他的反叛能不能成功,都会对虏秦造成大麻烦。适时也,虏秦自顾不暇,又何能再扰我秦州?令狐将军也就可以从容地治理三郡、收揽民心了。”
莘迩问唐艾、张龟,说道:“士道此策可否?”
唐艾、张龟皆道:“妙策也!”
莘迩抚髭笑道:“与我所见正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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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陈氾明暗谋 莘迩斥门户
羊髦之提议,正是莘迩之所思。
好吃好喝地养着阿利罗、杜琅;阿利罗食髓知味,三两天的就央乞大力带他去逛妓寮,阿利罗年轻勇猛,乞大力已快陪不住了,累的紧,如今怀里常揣几根肉苁蓉,走到哪里吃到哪里,前天莘迩见他,发现他居然有点瘦了,眼神呆滞,令人心生怜悯,送他了两囊本地土著俗称为“茨”的枸杞,叫他泡水饮用,花出去的钱与乞大力的精力总得有个回报。
养兵千日,此正用到阿利罗之时!
羊髦接着说道:“不止可教阿利罗联系赵宴荔,朔方的赵染干,阿利罗兄也,也可教阿利罗与之勾连。前次高充出使朔方,竺圆融自愿留下,在朔方弘扬佛教,我闻他现下颇得赵染干之信赖,亦可命僧司道智与圆融通消息,以窥朔方虚实,兼诱赵染干反正。”
莘迩赞道:“士道,你与我所见相同!秦兵在陇西,进攻、投毒、谣言,三管齐下,咱们就用阿利罗和道智,南挑赵宴荔,北说赵染干,回敬它一个左右开弓!”
张龟沉吟说道:“孟朗,雄才之士,不会想不到咱们可能会招降铁弗匈奴,龟料他定有戒备。此两策当然是好,可万一秦虏看守得太严,赵宴荔、赵染干不敢投我,两策不得行,可该怎么办?是不是得有个备用之策?”
唐艾说道:“备用之策已经有了!”
张龟问道:“是什么?”
唐艾笑指羊髦,说道:“便在士道的策中。”
张龟摸不着头脑,问道:“此话怎讲?”
唐艾捉折扇,轻点坐榻,笑道:“秦虏会散布谣言,咱们就不会么?赵宴荔、赵染干若心存畏虑,不敢反乱,那咱们就也散布谣言,只说‘铁弗要来投我’。孟朗已驱铁弗与我相斗,足可见他对铁弗的不信任,闻听此讯,合上赵宴荔的反复之性,他必然生疑。
“孟朗疑心一起,那赵宴荔要么束手待毙,要么不反,也得反了!“
莘迩与羊髦对视而笑。
羊髦说道:“赵宴荔绝对不会束手待毙!还是髦的那句话,只要策反成功,无论他的反叛能不能成,虏秦在短期内,就一定无力再扰我秦州了!”
莘迩笑道:“这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唐艾拊掌称妙,说道:“明公此语,妙哉!”
定下了还击蒲秦的对策。
莘迩就把此事安排下去,交给主管情报的张龟和主领将军府军务的羊髦负责。
张龟、羊髦於当天约见阿利罗、杜琅和道智,开始具体部署策反的行动。
晚上,莘迩回到家中,令狐妍不在。
问后乃知,左氏把令狐妍召入宫中去了。
第二天下午,令狐妍才从宫中归家,一到家,就找莘迩。
莘迩在将军府。
令狐妍等不及他下值,换了身褶袴衣装,带着大头,催马上街,径至将军府。
将军府值守的魏咸等吏卒,谁不认识令狐妍?
没人有胆子阻止她。
魏咸对待别人,哪怕是麴爽、陈荪,也坚持按规章办事,不许任何人乘车、坐马入府,唯是令狐妍,风闻莘迩都挨过她的拳头,他却亦不敢阻止。
远远地瞧见令狐妍风驰电掣般地驰马来到,魏咸忙不迭地指挥吏卒让开道路,毕恭毕敬地立在门前的桓表下,生硬地挤出笑容,把身上的甲片抖得哗哗作响,躬身候迎。
令狐妍没搭理他,如同旋风卷过,叱骑越过将军府高宽的门槛,奔入了府内。
府中的吏员们听到急促的马蹄声,以为是有什么紧急的军报,纷纷从自己办公的室中出来,一眼看到是令狐妍和大头,个个又慌忙退回。
莘迩挨揍的事情,只限於亲近的吏员知道,将军府的吏员多数不知,但令狐妍与莘迩成婚前,马踏将军府、鞭抽秃连樊,“吓得”莘迩等人在她马前唯唯诺诺的“雌威”,将军府的吏员们却不少都是亲眼所见。一些侨郡的中正被换成寓士以后,莘迩借机大举辟除了许多的寓士、寒士入府为吏,这些吏员来得晚,没有见到当时的场景,然而也听老吏们说过。
此等“霸道”的翁主,怎不使诸吏闻风丧胆,退避三舍?
莘迩顾不上穿鞋,赤足从堂中小跑出来,说道:“翁主快请下马!翁主快请下马!这是辅国将军府,军机重地!你不要让人误会,是边地出现了什么军情!”
令狐妍头裹白帻,穿丹绣褶袴,手持马鞭,腰束蹀躞带,悬火石等物,佩剑,足穿短皮靴,十分飒爽。但见她看向莘迩的眼睛明亮生彩,眉尖稍稍挑起,一条秀美的好似象牙雕刻的鼻子,薄薄的樱唇小口,紧夹着小红马的双腿,修长结实,还真是很有俊爽英勇的气概。
与昨天睡如婴儿的可爱相比,给了莘迩另一番的观感。
她“哼”了一声,勒住坐骑,从马上跳下。
莘迩松了口气,心道:“比起头回来我的将军府,神爱懂事得多了!”不无自得,想道,“都是我教导有方,训妻有术!”这个念头,也就是在他脑中转上一转,说,是万不可说的。
莘迩迎上前去,问道:“你许久没来将军府了,今日怎么乘马而来?是家里有什么急事么?”
令狐妍把马鞭抛给大头,迈步往堂中走,说道:“家里没甚急事。我是奉了王太后的懿旨,有国家大事问你!”
“何事?”
“堂中说话!”
莘迩嘿然,笑了起来,心道:“拿着鸡毛当令箭!”寻思,“是何国家大事,王太后要神爱转问於我?昨日为何不当面问我?”耐下心,跟着令狐妍入到堂中。
堂上没有别人,只有羊髦。
羊髦恭敬地行礼。
令狐妍大咧咧地摆了下手,说道:“坐吧,小羊!”
令狐妍年未二十,羊髦比她大得多,奈何尊卑有别,这一声“小羊”,只能接住。
三人落座。
令狐妍正色庄容,说道:“阿瓜,王太后叫我问你,大王过了生辰,又长一岁,到定亲的年岁了。中尉麴爽,家有一女,与大王年龄相当。聘爽女为后,可不可以?”
莘迩心头一跳,不动声色,问道:“王太后可有说及,此议是谁提出的?是中尉么?”
“不。是郎中令陈荪昨天在大王的寿宴上对王太后说的。”
莘迩说道:“是陈公啊!”
羊髦的神色慢慢沉凝下来。
他一面思考,一面捻须说道:“明公,陈公此议,像是别有所图啊。”
令狐妍纳闷问道:“有什么图?”
羊髦欲言又止,悄悄觑了觑令狐妍,含糊说道:“什么图,下官还没想到。”对莘迩言道,“敢请将军给下官点时间,等下官想到了,再禀与将军。”
令狐妍察出了端倪,怒道:“小羊!你看不起我是女儿身,所以不想说与我听么?”
羊髦赶紧自辩:“下官哪敢这么想!”
“那你就快快说来我听!”
羊髦迟疑,转看莘迩。
在令狐妍的目光逼视下,莘迩苦笑说道:“翁主虽是女儿身,见识长远,纵男子不能及。士道,你就说吧。”
听了莘迩的称赞,令狐妍转怒为喜,眉开眼笑,大模大样地说道:“还是夫君知我!”
羊髦於是说道:“髦愚以为,陈公此议,是欲挑起明公与中尉的不和。”
令狐妍问道:“怎么说?”
羊髦说道:“麴家本就是我朝的外家,麴侯之姊,先王之母也。麴侯以外家之贵,阀族之资,镇戍东南,实我朝之砥柱也。明公此前所以能与麴氏共处者,因宋、氾、张诸姓之故也。
“而中尉现获灭国之功,麴家的声势,已经愈胜以往,可谓炽手可热了,如果再嫁女入宫,又成大王之外家?内结姻亲之固,外掌东南重地,中领宿卫之军,数遍朝中诸公,无有能贵重如此的!
“庄子云‘亲权者,不能与人柄’。权者,柄也。位既尊崇,‘柄’,岂可再让与人?髦料麴氏与明公的共处,十之**就会因此而出现裂痕了。
“就算中尉、麴侯没有这个意思,也会有人撺掇他们这么做的。”
令狐妍勃然大怒,拍案而起,说道:“我进宫去!”
莘迩问道:“进宫作甚?”
“别人不知,我能不知么?阿瓜,你为了大王,宵衣旰食,殚精竭虑!前俩月打虏兴,你索性住在了将军府,家都不回了!他人为官,如那宋、氾、张、麴,谁个不是富可敌国,僮仆千数?我嫁给你两年了,没见你往家里拿回过一件东西!送礼的挺多,你统统不要。如此一心为公,先是那宋方,现又是陈荪,却算计你个不止!岂有此理!我要进宫,向王太后告状!”
令狐妍气得,胸脯起伏,洁白的上齿咬着下唇,使得薄嫩的皮肤上留下细长的红印。
莘迩心中感动,想道:“神爱虽是有时不讲道理,遇到有人欺我,却比我还气。”笑道,“翁主,你莫气愤。陈公弘雅,不一定会有此种恶意,士道所言,不能尽数当真。”
羊髦也赶紧说道:“是啊。髦只是揣测之言,陈公不一定会是真的这么想。即使陈公果为此意,他的此议,髦瞧也是定难得行。”
令狐妍问道:“如何定难得行?”
“明公是王太后最信任的人,只要明公反对,陈公此议,自就不了了之了。”
好说歹说,哄住了令狐妍。
等她气哼哼地与大头离了将军府,回家去后,堂上只剩下了莘迩与羊髦。
羊髦说道:“明公,陈公平时尽管少有峥嵘,与氾、张、宋、麴诸家,皆是若即若离,好像翩然独外,其人却有沟壑。髦料定陈公此议,只能是为挑拨明公与麴氏的关系!”
莘迩默然不语。
羊髦说道:“陈公此议,断不能任之而成!但也不能由明公出面谏止!”
这正是莘迩在考虑的。
事情不能让陈荪办成,可遏止,也不能由莘迩出面。不但莘迩,莘迩这边的人,哪个都不能出面。否则,必会引起麴爽、麴家的不满,这与麴爽嫁女成功没什么两样,还是会导致莘迩与麴家的联盟破裂。
莘迩虚心问道:“士道有何良策?”
羊髦沉思良久,一时也无办法,说道:“明公可召黄景桓来见,听听他的意见。”
黄荣深沉的性子,羊髦不喜欢,但黄荣的能力,羊髦还是佩服的。
黄荣很快就应召来至。
羊髦把事情告诉了他。
黄荣低下头,摸着胡子,闭眼想了会儿,睁开眼,说道:“荣有一人可用!”
莘迩问道:“何人?”
黄荣说道:“张道将。”
“张道将?”
“然也!”
莘迩疑惑地说道:“我昔与与张家有仇,张道将入都以来,凡见我,尽管执礼甚恭,像是无有记恨,可到底泛泛之交,张道将恐怕不会肯为了我,平白地得罪中尉、麴氏吧?”
“为了明公,他当然不肯。可如果是为了张家,他就肯了。”
“为了张家?”
“请问明公,中尉若是嫁女入宫,得益者是谁?”
“麴氏、陈公。”
黄荣冷笑说道:“还有氾家!”
“氾家?”
“敢请明公细思:氾丹举令狐曲督陇西、武都、阴平三郡军事,所为者何?”
莘迩答道:“为了获取兵权。”
黄荣说道:“陈荪议爽女入宫,所为者何?”
“为了挑拨我与中尉、麴氏的不和。”
黄荣斩钉截铁地说道:“今国家掌重兵者,唯明公与麴氏!挑明公与麴氏不和,自相争斗,陈公此议,是暗。令狐曲宗室,使督秦州三郡,从而获得兵权,氾丹之举,是明。明公,如荣猜度得不错,这氾宽、陈荪,肯定是已经苟合一处!明、暗两策,必是他俩合谋弄出来的!”
明面上通过令狐曲,掌握到一定的兵权。
暗中通过提议把麴爽的女儿嫁给令狐乐,引发而下并掌兵权的莘迩与麴氏之两虎相残。
明暗两策,有正有奇,倒是颇和兵家之道,而其最终之目的,还是落在一个“兵”上。如果此两策都能得行,莘迩与麴氏两败俱伤,氾宽、陈荪、令狐曲拿到了占有优势的兵权,辅以宗室、高门的声望,自可很容易地就能趁莘迩与麴氏之弊,将他两方一起打掉,把莘迩与麴氏打掉以后,令狐乐一个孩子,左氏一个妇人,不就任他们揉捏了么?阀族从而也就能够得以重振旗鼓,东山再起了。
认认真真地考虑过后,莘迩与羊髦不得不承认,黄荣的猜测很有道理。
莘迩心潮澎湃,难以抑制的感慨浮上心头。
他说道:“士道,刚才翁主说的话,你都听到了。从先王薨后,我辅政以今,处处以公。当先王薨日,宋方窃有异志,麴爽恃兵跋扈,氾、张、陈荪,各有所求,要非是我,朝局能稳得住么?只怕早就生乱!我知我的族望不显,我亦才德短陋,是以对氾、张、宋、麴,以及陈荪诸公,深怀谦让,每次聚议国事,我都屈己尊之,推让上席,愿居末席。
“宋方之诛,非我本意,不得已耳。考功曹之设,我举氾丹为掾,张道将为史;录三府事之设,我举宋、氾两公;氾、陈诸公每有举士,我无不赞成。我的谦虚和推让已经做得足够了吧?氾宽、陈荪,表面上对我客气,暗地里却搞这些勾当!
“为助麴侯、氾丹攻冉兴,我涉千里流沙,孤军击朔方;为保境安民,我亲临矢石,血战柔然;为开拓财源,我远征西域,悦般骑十万围我营数重,几陷阵中!
“方今蒲秦日盛,我虽得武都、阴平、陇西,较以我定西国力,不如蒲秦远甚!我如履薄冰。当此之际,宜该同志齐心,勠力於外,以保我定西的百万唐、胡百姓,不受战火之害!
“氾宽、陈荪,难道就没有想过?如果真的挑起了我与麴爽、麴氏的争斗,受损的不还是我定西国么?便是我与麴家两败,他们渔翁得利,他们就不担心蒲秦会趁机犯我么?彼辈皆书生,蒲秦来犯,何以挡之?我定西百万的唐、胡百姓将会是什么下场?
“只为门户之利,不为国家公义,至於此乎?至於此乎?”
莘迩痛心疾首,他的真情流露,使羊髦和黄荣极为触动。
黄荣冷笑说道:“百姓的下场,他们怎会在乎?要非是只顾门户之利,唐室又怎会南迁?明公之心,荣等深知,然‘夏虫不可语冰’。”
莘迩连着深呼吸了好几口,把情绪平复了下去,问黄荣,说道:“景桓,你说张道将为了张家,就肯了。我请闻其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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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黄荣政斗才 陈荪报朝恩
黄荣说道:“陈荪此策假使能成,获利的是陈荪、氾宽。
“张家势衰已久,张浑的王国太傅,半点实权也无,荣衔罢了;张金养望数十年,功亏一篑;张家子弟而今唯一有点实权、官职清贵的张道将,其所任之考功曹右曹史,还是因为明公的举荐。张道将虽为氾家之婿,权力这事儿,兄弟尚可相残,氾宽又怎会舍得分与已经靠边站的张家?
“张家在此事中,是分毫的好处也捞不着!”
羊馥点头说道:“是。”
黄荣顺着自己的话,往底下说道:“不止捞不着好处。氾家与张家都是阀族,张家有的,氾家全有。氾宽、陈荪如果以此而得以掌握朝权之后,张家只能会被继续地边缘化。”
莘迩同意,说道:“此话有理。”
黄荣说道:“与其继续被边缘化,还不如保持现状。
“宋闳虽然归乡,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宋家在朝中犹有余威,我闻说宋闳的家中,车马如龙,门庭若市,往来俱名流,是此人尚存复出之图!氾宽的德望,不及宋闳。早年乡野评议,以宋闳为我朝第一流的头等人物,氾宽,不过忝居一流之末。荣料之,宋闳尽管远在江湖,氾宽必然如芒在背。为了抗衡宋闳,他离不了张家。何以嫁女给张道将,不就是为此么?
“故是,对张家而言,保持现状,远要比氾宽、陈荪独强为好。氾宽、陈荪一旦羽翼丰满,独强朝中,他张家就无了出头之时;保持现状的话,他张家还有再起的机会!”
黄荣的这番分析,令莘迩与羊髦惊艳。
莘迩叹服,心道:“景桓用计,毒是毒了点。但说到揣摩人心,分析政治,在错综复杂的政局中,抽丝剥茧,慧眼如炬,士道、长龄,皆不如他!”又不禁想道,“我与张家,前为仇雠;造化弄人,在此事上,我与他家反而利益一致。”
国与国间没有永久的敌人,政治上也是如此。
打倒宋家不算本事,舍弃嫌隙,化敌为友才是成熟。
羊髦问道:“谏阻聘爽女为亲的事情,传到陈荪、氾宽、麴爽耳中,定会引起陈荪与氾宽的不满、麴爽的愤怒。景桓,张道将就不怕陈荪、氾宽、麴爽难为他张家么?”
黄荣笑道:“如荣刚才所说,张道将,氾家之婿也,氾宽现在还离不了张家,纵是不满,也只能咽下这口气。麴爽倒也许会寻张家的事,但有氾宽顶着,张家何忧?”顿了下,微微一笑,说道,“没准儿,张家还盼着麴爽找他家的麻烦,好使氾宽与麴爽闹翻呢!氾宽的敌人越多,他家不就才能越显得重要,越有机会再掌权力么?”
羊髦自甘不如,说道:“卿才胜我!”
黄荣说道:“此小道也,何能与君管领将军府军务,提纲挈领相论!”
这话怎么有点酸溜溜的?
羊髦说道:“髦哪敢称提纲挈领!髦所理者,日常小事,凡军机要务,非英明如明公,不能决策!”
莘迩哈哈一笑,打断了他俩的互相客气,问黄荣,说道:“景桓,你以为,该让谁去说动张道将谏止?”
莘迩不可能亲自去办这事。
单说出身,最好的人选是张龟。可张金、张道将一案中,张龟为了妻、子,卖了张家,要是派他去办,只会适得其反。
黄荣说道:“傅典书可也!”
“老傅?”
黄荣说道:“傅典书清流名士,书画双绝,谈玄辩难,誉满王城。张道将与他的关系很好。请傅典书去说张道将,定可马到功成!”
黄荣的这话还是有点酸溜溜的。
黄荣一直想打进谷阴的名士圈,可一来,他族名低微,二者,他亦无论道之才,参加了几次清谈,或者一个字也插不上,或者被那傲慢的士人嘲笑,因他喜穿碧衣,呼他是“碧鹅”。
起初黄荣还挺开心,鹅姿优雅,是时下的士人之好,以为是在夸他风度翩翩,后来才晓得,他的这个“鹅”是“呆头鹅”之意。含羞带愧,黄荣再也没有去过清谈的场合。
傅乔在王都的名士圈里,混得风生水起,到处都受欢迎。
两下比较,黄荣不免就眼热嫉妒。
他的这点心思,莘迩不知,也没功夫去知。
便遣吏招来傅乔。
傅乔来得也很快。
傅乔吃药上瘾,日日五石散不停,后遗症已经出来了些,他现下的皮肤甚脆,新衣服已穿不得了,穿着件多日未洗的旧氅,登入堂中,行了个礼。
莘迩叫他落座。
傅乔鹤氅的衣袖和氅衣极宽长,两个跟着他来的小童,帮他把衣服拉起,搀他坐入榻中。服药也有好处,傅乔本就不黑,而下肤色越发的白。
面如傅粉,白氅飘飘,童子簇拥,恍如神仙中人。
以黄荣之嫉妒,亦由衷赞道:“傅典书徐引如松下风,觉我形秽。”
傅乔晏然坐定,挥示童子退出,摸了把清疏的胡须,扫视黄荣、羊髦,含笑待要说话,忽眉头微蹙,探手入怀,踅摸了稍顷,摸出一物出来,放在眼前看了看,随意抛掉。
莘迩三人往地上瞅去,见被傅乔扔掉的是一只虱子。
羊髦赞道:“将军座前,敞怀扣虱,不是真的高雅之士,不能为此!先生真洒脱磊落!”
穿的衣服多少天没洗了,没虱子才怪!傅乔的浑身上下,现在也不知藏了多少虱!群虱下口,瘙痒不堪,不扣出来又怎么办?
傅乔谦逊地笑道:“长史谬赞,惭愧惭愧!”
莘迩叹了口气,心道:“老傅,往年多爱干净的一个人啊,你怎么成这个样子了!”下定决心,想道,“必要叫他把五石散戒掉!等办完了陈荪这件事,我就使魏咸派两个甲士,朝夕监督於他!”示意羊髦、黄荣,把陈荪之事和解决的对策说与傅乔听。
傅乔听完,毫不推脱,说道:“明公放心!我立刻就去找张道将!”
说着,他就唤外头的那两个小童进来,仍帮他提拉衣服,离榻下到堂上。
“且慢。”
“明公还有何吩咐?”
“你的扇子是不是被千里给你抢走了?”
傅乔如今连个新衣服都穿不成了,皮肤脆到如此程度,当唐艾抢他扇时,他又怎敢争夺?闻莘迩说起此事,他老脸一红,说道:“唐司马年轻力壮,我鬓白体衰。明公,他是占了年纪的便宜!要放到二十年前,扇子,他绝不能给我夺走!非我不战之罪!”
莘迩心道:“二十年前,千里还是十来岁的孩子,如何是你对手?”笑道,“老傅,我不是说你争不过他。那扇子,我听说是你的心爱之物。千里夺去,你必然心疼。千里从陇西回来,给我捎了些许当地的特产,我晚些遣仆去你家,分润你些。也算是替千里给你赔个不是。”
傅乔感激涕零,说道:“多谢明公!”
出了将军府,傅乔乘牛车,直奔考功曹。
张道将见傅乔来访,热情非常。
傅乔不绕弯子,直话直说,把陈荪的事情、黄荣的分析,略作修饰,变成自己的话,悉数告与张道将,末了,敦厚地说道:“明宝,我与你是忘年交,我今来找你,对你说这些,不但是为了辅国将军,不欲朝中变乱,也是为了你啊!这件事情,你务必要谏止!”
张道将不疑有他,相信了傅乔的诚恳,唯是此事关系重大,他没法做主,对傅乔说道:“公爱护之意,道将铭记在心。候道将请示过阿父,然后给公答复,可好?”
傅乔说道:“好!”
当晚,张道将征求张浑的意见。
张浑斟酌权衡,考虑到半夜,接受了傅乔的建议。
张道将遂回复了傅乔,然后托辞有珍宝献给令狐乐,请求进宫晋见。
张道将很得令狐乐的好感,马上就被允许。
张道将进到宫中,见到左氏与令狐乐,把临时备下的几样玩意儿奉上。
趁着令狐乐欢喜把玩,张道将向左氏力陈不可聘爽女为令狐乐妻的理由,说了两三个,其中一条“中尉挟灭国之功,如更得外家之贵,辅国不自疑乎”,打动了左氏。
是啊,麴爽已有灭国之功,如果他的女儿再成了王后,莘迩会怎么想?会不会以为左氏是对他产生了猜忌,所以要为令狐乐另外找一个大靠山,来分他的权力?
想到莘迩很有可能会产生此个猜疑,又倘若莘迩如果这般猜疑了,势必会离她越来越远,左氏的心中,不禁就空落落的。
前天宴上,莘迩手的温度仿似尚未消散。
她下意识地握住了手,好像这样,就能握住莘迩。
左氏不愿她的异样心思被人发觉,及时止住,说道:“幸亏得曹史提醒,使我免犯大错!”心道,“我真傻!还叫神爱问阿瓜的意见!也不知阿瓜有没因此不开心?我得快点告诉阿瓜,这事是我思虑不周,叫他别放在心上,此事就此不提啦!”
两天后,陈荪觅到时机,又对左氏议起此事。
左氏回绝了他。
陈荪百思不得其解。
上次对左氏说时,左氏分明意动,这才没几天,怎么就态度大变?莫不是莘迩知道了此事,动了手脚,做了阻挠?可这几天,莘迩没有进宫啊!
只有张道将进了一次宫。莫不是?张道将阻止了此事?可张道将从何而知的?他张家与莘迩有仇,即便他知了此事,也应该不会去帮莘迩啊?
陈荪确是与氾宽达成了同盟。
他出了宫,去到氾家,说了左氏态度的转变,与氾宽、氾丹讨论来,讨论去,都是一头雾水。
陈荪与氾宽尽管结盟,两人的出发点不同。
陈荪是为了王权不旁落。
他目光游移在氾宽、氾丹的脸上,想道:“宋家倒后,莘迩与麴氏结盟,渐有权臣之态。
“麴氏世镇东南,麴球名声大噪,屯驻陇西,本想借用此举,拉拢麴爽与麴氏,给令狐将军在秦州和邻近秦州的我东南诸郡找个有力的臂助,待令狐将军兵强马壮,而麴氏与莘迩相残两败以后,我与令狐将军复徐整顿朝纲,振作王权。
“唯是莘迩圣眷兴隆,王太后对他宠信极其,此中言语,不好说与王太后。我此策竟不得成!
“虽不得成,不可放任莘迩,我家累世受朝恩,我身为先王托孤之臣,为了不负我朝,不负先王的信重,无论如何,我不能让朝中出现权臣,威胁到大王!只是,王太后不解我意,只能另寻机会了!”
……
一场潜在的危机,暂时被黄荣消除。
陈荪、氾宽、令狐曲的结党,暴露在了莘迩的眼中。
黄荣偷偷地建议莘迩:“陈荪、氾宽、令狐曲三人中,最弱的一环是令狐曲,秦州新得之地,外有虏秦逼压,最好打击的一环也是令狐曲。令狐曲本部只有千余步骑,严袭在他帐下,北宫越在阴平郡,何不令北宫越、严袭掣肘,先把令狐曲打下?”
莘迩严厉地说道:“门户之见,我之痛恨;我又岂能为私利而置国家不顾?秦州新得,亟需镇抚,不能出乱子!自先王以今,为打开出外的通道,两攻冉兴,今终拿下。如果因为北宫越、严袭的掣肘,出现反叛,如何收拾?辛苦经营,毁於一旦!令狐曲,非但不能动,我还要帮他!景桓,你不得妄为!”
“不得”两字,莘迩加了重音。
黄荣明白,莘迩是在警告他,不许再做出毒杀姬韦之类的事,惶恐应诺。
令狐曲不能动,陈荪、氾宽没有错处,也动不得。
莘迩在心中警惕着陈荪、氾宽、令狐曲的联盟,把精力放在了陇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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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秦营见吕季 安崇献虚实
阿利罗是没办法亲自去天水郡见赵宴荔的。
他顶多写封信,而且他的信,蒲獾孙等戎将肯定会看,信中也不能说什么策反的话语。
也就是说,策反赵宴荔的事情,阿利罗只能算个引子。
具体办事的,全得靠送信的信使。
阿利罗人在屋檐下,让他干啥得干啥,他的信好说。
送信的人选直接关系到策反的成败,不好挑。
不好挑有三:首先,这个人得可靠;其次,这个人不能是定西朝中或莘迩手下有头有脸的人,不然,必会引起蒲秦的怀疑;再次,这个人还得有胆色,有口才,能随机应变。
只说身份,杜琅倒是可以,但此人胆怯不说,且无智谋,所长者,阿谀拍马,不能把这等大事交给他办。
张龟、羊髦商议过后,选出了个合适的信使。
便是安崇。
这个人选是羊髦提出来的。
羊髦说道:“安崇新附明公,未有名声,且他是粟特人,前时跟着商队去过虏秦,阿利罗托他送信,合乎情理。”
尽管羊髦向有识人之明,但对他的这个建议,张龟起初是有着不同意见的。
张龟说道:“安崇被宋方收买,欲刺明公。这件事,你我皆知。他向明公坦白后,明公虽因喜他之壮勇,兼宋方已死,故释而不究,但我观此胡,有狼顾之相,断不可信,恐怕到底是不可靠的。策反赵宴荔,关系重大,岂可选用於他?”
前些时,谷阴盛传,宋方收买了一个刺客,打算刺杀莘迩。后来,这个刺客被莘迩感化,於是主动向莘迩坦白。
传言中说的这个刺客,就是安崇。
传言中讲的这个故事,也大致属实。
宋方那次出城,去自家牧场,刚好碰到了安崇,就是在那时,他灵机一动,忽然起了用安崇刺杀莘迩之意。为了钱财,安崇甘之若饴地做掠胡贩奴的勾当,不在乎他家旧交、亲戚和陇地士人的非议,可见这是一个亡命之徒。宋方料之,只要出的价钱合适,加之许给官职,肯定就能打动安崇。他料的不错。在他的迫使下,宋翩不情不愿地与安崇接触,果然把安崇买动。由而,乃有了安崇主动示好史亮,通过史亮,得以到了莘迩身边的事情。
唯是让宋方、安崇没有料到的,莘迩很快就把安崇给遣派出去,叫他护送商队入蒲秦。这就搞得安崇没了动手的空当。而等安崇回来,宋方已经被诛。
安崇不知道宋方有没有把他供出,却也果决,马上就向莘迩坦白。——这一点与传言不实,安崇的坦白,压根不是被莘迩感化,完全是为了保命。
宋方已然死了,宋家倒了,安崇既没了雇主,又是一个粟特胡人,还能做出什么事?他身高八尺,魁梧雄健,常年的掠胡,使他精於骑射,莘迩喜其材勇,遂没有治罪於他,反而仍将之留在帐下听令。
一来是为了进一步打击宋家,证明杀掉宋方是对的;二来也是为了再给莘迩扬扬名,傅乔、张龟把这件事美化了一下,添上了“被莘迩感化”的情节,给说了出去。
谷阴、陇州的士民听到的是改良后的版本,真实的情况他们不知,但张龟、羊髦都是知的。
羊髦笑道:“长龄,安崇年少时,家道中落,他不顾恶名,贩奴为业,被宋方收买,又敢有行刺明公之奸谋,是此人为了钱财利益,什么都可以干;宋方死后,他没有逃走,而是向明公坦白,说明此人有决断。
“他现在明公的军中,明公既往不咎,对他颇为重用,假以时日,凭他的武勇,必能得到足够的利禄,如果叛我投虏秦,他既为粟特异族,又无伯乐赏识,虏秦能给他什么?会给他什么?以他的决断,他不会做出错误的选择。
“你说他‘狼顾之相’,不错,他言必出‘不瞒你说’,似乎耿直,实际狡诈,可亦正因如此,他才适宜做阿利罗的信使啊!不狡何以入险境?不诈何以说赵宴荔?”
张龟最终被羊髦说服,笑道:“赵宴荔能否被安崇说服,尚未可知;我,被你说服了。”
……
安崇痛快地领命。
他取了阿利罗的信,带了几个掠胡时的同伴,装了两车的货物,装作胡商,离都南去。
行有数日,到了陇西郡。
上次到陇西的时候,安崇和商队的主事拜见过麴球,这次他绕营不入。
陇西、天水两郡虽属於敌对的双方,主干道上各有关卡,但小路很多,是无法全部断绝的。蒲獾孙、麴球两军的细作大多就是经由小路出入敌境。不过安崇却是无须走小路。
打仗是打仗,贸易是贸易。
粮、铁之类的战略物资,固是不可能堂而皇之地过关进入敌国,但别的商品,尤其是西域的货物,宝石、美玉、青金石等奢侈品,干果、葡萄酒等饮食物类,奇禽异兽等玩物,佛像等,很得蒲秦贵族、富人的喜好,蒲秦却是允许入境的,只是征得税特别高而已。
在两边的关卡都交过税,被仔仔细细地搜查了两遍之后,安崇等进到了天水郡内。
他的同伴之一问道:“赵宴荔身在秦营,怎么把信给他?”
安崇带的这几个同伴都是很早前就跟他一起掠胡的,彼此过命的交情,故是安崇没有对他们隐瞒此行的目的。
安崇笑道:“扣营求见就是。”
他的几个同伴都很吃惊。
一个说道:“若是被秦虏看出蹊跷,咱们几个,岂不就要全撂在秦营了?”
安崇不以为意,说道:“咱们是商贾,顺道给阿利罗送个信,能被看出什么蹊跷?”
安崇的这几个同伴多为粟特人,只从人员组成上看,确是像个粟特商队。
安崇交代他们,说道:“记住了,‘咱们只是顺道送信的商贾’!入了秦营,你们什么都不用管。秦兵怎么说,你们就怎么做。唯有两条,入秦营以后,蒲獾孙或别的秦将必会先见我等,我料他们会先诈上我等一诈,你们到时要作出惧怕的样子;秦兵也许会抢咱们的货,你们得装出肉疼。你们把这两条做好就成。其它的事,交我来办。”
诸人应道:“是。”
安崇又轻描淡写地说道:“若只说送信,怕是见不到赵宴荔。咱们就说,阿利罗另有口信要我代转。”
诸人说道:“君深计远虑,正该如此!”
蒲獾孙、赵宴荔的营地离天水与陇西的边界约十余里。
赵宴荔部万人,蒲獾孙部近万,两人的部曲都多,没有同驻一营。赵营临渭水,在东北;蒲营在西南。也即赵营在蒲营北边靠东的位置,等於是蒲英的侧后方向。两营相距不远。
在两营的外边,共用一条深壕,辕门只有一个。
下午时分,安崇等被秦兵的游骑押送着,来到了营前沟外。
营垒占地甚广,垒上刁斗森严,营中旌旗密布,人马之声,随风入耳。
游骑把安崇等的来意道与辕门,辕门的牙将报与营中。
等了多时,壕沟上的吊桥放下。
安崇扮出佯作镇定的模样,引领同伴,赶着货车,跟着牙将入营。
那几个游骑散去,依旧去巡逻周边。
应该是为了不让安崇等人得窥营中,牙将把他们的眼都蒙上了,货车就在留在了辕门处。
安崇等跌跌撞撞地走了大概一刻多钟。
听见帐幕被掀开的声音,牙将喝令余下的人待在外边,把安崇推入到了一处帐中。
随即,他的眼罩被解下。
这是一个宽敞的大帐。
地上铺着厚厚的毛毯,帐壁上挂着形形色色的兽皮,还有个狰狞的虎头。
两边各置了七八个胡床。
正对着大帐门口的方向,上首是一个涂抹彩漆,画有骑士逐猎图案的大胡床。三个摆放武器的兰锜,并排列於其侧,上边横放着刀、剑、雕弓。
帐中人不多,仅有两个。
一个辫发结实,是氐人,坐在左边的一个胡床上;一个扎髻文弱,是唐人,站在右边。
两个人都在看着安崇。
安崇拜倒在地,说道:“小胡安崇,拜见将军!”
这一氐、一唐的两人,是吕明和季和。
季和说道:“你起来吧。”
吕明变色说道:“来人,推出去砍了!”
季和问道:“缘何要杀?”
吕明说道:“送信就送信,还托辞有口信,求见赵将军!我瞅这人神色不正,定是唐儿的奸细!”
安崇跪在地上,挺起上身,圆睁碧眼,掀动浓髯,奋声说道:“将军错了!我非仅不是定西的奸细,我还是专为将军来献定西虚实的!”
这话出乎了吕明和季和的意料,两人对视了一下。
季和说道:“哦?你要献定西虚实?”
“定西国中有个传言,不知两位将军可有闻听?”
季和问道:“什么传言?”
“说是含冤而死的宋公有一刺客,欲刺莘迩。”
自孟朗提高了对定西的重视,蒲秦近年往定西国派出了大批的间谍,定西朝野的动静,蒲秦很多都是知晓的。对这件事,季和和吕明皆有闻知。
季和说道:“是有这么个传言。怎么了?”
“不瞒两位将军说,这个刺客,就是在下!”
“是你?”
安崇昂首答道:“是我!”
季和不动声色,说道:“我听说那刺客被莘迩感化,投了莘迩。”
安崇说道:“莘迩外宽而内狭,在下曾要行刺於他,他怎会放过我?当时宋公不幸已被莘迩所害,在下为自保计,不瞒两位将军说,故才虚以为蛇,抓住他好名的弱点,装作被他感化自首,实则日思夜想,无时不欲逃出定西!”
季和说道:“是么?”
“是以在听说赵将军统兵镇戍天水以后,在下就想方设法,结识了阿利罗。终於得到了此次给赵将军送信的机会!愿把定西虚实献上。”
吕明狐疑地说道:“你要逃,什么时候不能逃?我就不信,莘迩还会派人天天守着你!”
安崇挠头讪笑,说道:“不瞒两位将军说,真要逃的话,是能逃走,但在下一个粟特胡人,文无点墨,只有些许勇力,便是逃出了一条性命,到了人生地疏之处,日后的生计可该如何着落?因是,嘿嘿,因是,……”
季和说道:“因是你就想着用定西的虚实,在我大秦换一个富贵。”
安崇把“在下”换成了“小人”,坦诚地说道:“不瞒将军说,小人就是这个心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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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季和将其计 宴荔父子议
“你有什么虚实说与我和吕将军听?”季和问道。
吕明擒蒲英有功,获得了孟朗的赏识,从七品官跃升到五品,现为蒲秦的威远将军。
安崇说道:“定西国的中尉麴爽与奸贼莘迩面和心不和。这回攻打冉兴,麴爽被定西朝中拜为县侯,不瞒两位将军说,莘迩私下对人大言,要非他运筹决胜,哪里会有麴爽的裂土分茅?
“定西的督府右长史张僧诚,尸位素餐,形同木偶,督府的一应大权皆在莘迩及其走狗唐艾、羊馥之手。大秦兵马精锐,蒲公足智多谋,多措并举,投毒、招降,在蒲公、赵将军和两位将军的打击下,麴球已是左支右绌,几次向都督请求增援,然只因麴球是麴爽的族子,每次求援都被莘迩拒绝。”
投毒与诱降,都是季和的主意,他微微一笑,说道:“是么?”
吕明哼了一声,说道:“我可是听说,你们定西,不但拜了麴爽为侯,本来也是要拜莘迩为侯的,但被他推辞掉了。他既然推辞,又何必自大,说麴爽是赖他之功?”
安崇连连摇头,相当不齿地说道:“就像小人刚才说的,莘迩此人,沽名钓誉,假惺惺的。两年前,他明明是奔着封侯,乃无缘无故地去打西域,回朝以后,朝廷没办法,说给他个‘侯’吧,他不却也是假模假样地给推辞掉了么?其实啊,他心里盼得很!”
吕明犹是不信。
季和给他解释似的,说道:“莘迩族声不高,以令狐奉的幸臣之身,居为今之定西重臣。定西小邦,郡县人口贫乏,赋税尚不够国用,况乎分茅?从窃位立国到今,就没封过几个侯。莘迩害怕阀族、士流的不满,不敢接受封侯,但心里却十分巴望,这也是有的。”
当下,季和详问定西朝廷的情况。
安崇如何能知道那么多?
知道的,他就拣那能说的,言无不尽;不知道的,他也不慌,或者诚恳捏造,或者“不瞒两位将军说”,直言不知。
对谈了小半个时辰,季和止下话头,不再询问,说道:“你把阿利罗的信拿来我看。”
安崇麻利地把信掏出,膝行上前,呈给季和。
信封上有红色的封泥。
季和随手将封泥揭掉,打开信封,抽出了信,行到吕明坐边,两人一起看。
信中没甚见不得人的东西,无非是阿利罗想念赵宴荔,问赵宴荔身体如何,略述了些他自己在定西的生活状况。余者,别无所书。
季和把信还给安崇,问道:“你说阿利罗另有口信,是什么口信?”
安崇答道:“不瞒两位将军说,阿利罗是个孝顺的,也没什么具体的口信,只是叫小人求见赵将军,看一看赵将军的气色何如,叫我回去后转告与他。”
季和点了点头,说道:“那你去见他吧!”招呼帐外的牙将进来,仍把安崇的眼睛蒙上,令带之去见赵宴荔。
安崇出了帐外。
吕明站起身,握着剑柄在帐中走来走去,对季和说道:“这个粟特小胡,瞎说八道,满口胡言!……诶,还真是‘胡’言!一看就不是个好东西。
“说什么他就是那个行刺莘迩的刺客,呸!他要真是那个刺客,莘迩岂会由他送信?不怕他反了,投我大秦么?此人定有阴图!参军却怎么放他去见赵宴荔?”
季和笑道:“我岂不知他是在胡言乱语?十之**,这个粟特胡是定西的说客。”
“那你还让他去见赵宴荔!”
“下官且问将军,司隶遣咱俩入赵宴荔军中,督他与定西交战,是为何故?”
“自是因赵宴荔反复成性,而朔方虽为我所得,铁弗匈奴部众尚存精壮数万,不早把赵宴荔除掉,他将会成为我大秦的后患。”
季和摇扇笑道:“不错,咱俩的目的,是为了削弱铁弗匈奴,除掉赵宴荔。若此粟特胡果为定西的说客,将军,不就省了你我的力气,司隶的谋策不也就能早点实现了么?”
吕明恍然大悟,说道:“你的意思是?”
季和悠然说道:“燕公统众近万,与赵宴荔联营,逼於其西南;将军部曲三千,与赵宴荔共营,近在肘腋;赵宴荔帐下的勇将乌洛逵,潜通将军,其部位处赵军的心腹。形势,我军已得;我军又是有备。赵宴荔若真的因此粟特胡而叛,一鼓可定之也!”
吕明心服口服,赞道:“参军大才!”
季和抬起脸,从帐门望向咸阳的方向,说道:“我鲰生罢了,何有大才?有大才的是司隶!不瞒将军说……。”顿了下,失笑说道,“我却是受那粟特胡的影响了!”
吕明也是一笑。
季和继续说道:“我去年得阅《经世符》,中有‘泽润柳,金临寰宇’之句。柳者,即蒲柳,蒲是我大秦的国姓;泽者,司隶家本滨海;金临寰宇,我大秦以金为德,王天下之意也!
“司隶雄才大略,治国以法,激浊扬清,重整伦常,当今诸国之当道,无有能及者,‘泽’定是司隶无疑;大王仁厚,爱民如子,重农倡儒,克勤克俭,擢贤进士,励精图治,短短几年,大秦面貌一新,临寰宇的,一定就是大王!”
吕明站定,听他说到这里,说道:“参军入朝,献《经世符》,我有闻听。大王勃然英姿,诚然当世英主,不逊前代明君;司隶谋略深远,持重为国,我朝之贤相也!”
《经世符》与《河图龙龟符》一样,都是时下流传於各地的上百种谶纬图书之一。
季和吐露心声,对吕明慨然说道:“方今海内战乱百年,各国外相攻伐,内残百姓,杀戮不已,十室九空,生灵涂炭,黎民啼饥号寒,如陷水火。我不远千里,由虏魏来投,所为者,正是思欲攀附龙尾,尽绵薄之力,以佐大王、司隶和朝中诸公,匡救天下!
“将军说我有才,我不敢当。有朝一日,我的这点心愿能够实现,能够看到**重归一统,民安其业,无复倒悬之苦,吾愿足矣!”
吕明说道:“竟不知参军有此宏志!”按剑笑道,“与参军比,我的心愿就不值一提了!若有一日,我得封侯,光大祖宗,荫妻子,便心满意足!”
时近薄暮,夕阳的余晖洒入帐内,落在两人的脸上。
一个黑帻长袍,文儒清雅,一个辫发白甲,壮武雄长。
都是红光满面,熠熠生辉。
……
安崇与同伴被送到了赵宴荔的住帐中。
赵宴荔、赵兴接见。
安崇把阿利罗的信奉上。
赵宴荔读完,问道:“你说有口信带给我,什么口信?”
安崇示意同伴们退出去,看了看赵兴,说道:“敢乞与将军私言。”
赵宴荔皱眉说道:“此吾子也。阿利罗有什么话,你就说吧。”
安崇炯炯有神,视赵宴荔,说道:“不瞒将军,口信并非出於阿利罗。”
赵宴荔惊疑问道:“那是出於谁人?”
安崇把“小人”又换成了“在下”,说道:“定西辅国将军莘公,要在下带给将军一句话。”
“什么话?”
“将军是欲生,是欲死?是欲富贵,还是欲任人凌辱?”
赵兴插口问道:“此话怎讲?”
安崇指了指赵宴荔手中的信,说道:“适才秦军的将军毫无忌惮,一把就将阿利罗此信的封泥扯掉。将军在秦国是一个什么样的境地?由此可见!对将军的处境,辅国将军莘公一清二楚。莘公求贤如渴,爱才如命,敬重将军的名声,故此特命在下,向将军示结好之意。”
却是:与季和、吕明的那番话,安崇的确是在胡言乱语,他只是为了能够见到赵宴荔!
赵兴问道:“结什么好?”
安崇抛了个“你懂的”的碧绿眼神给他,含笑说道:“结什么好,就不必在下细说了吧?”
“你还是细说细说,让我与阿父听听。”
“将军如欲反正,约以时日,莘公会命我朝秦州刺史令狐公、鹰扬将军麴君,发兵接应!令狐公是我朝的宗室名将;麴将军大败蒲獾孙、蒲洛孤、苟雄,用兵之能,毋庸多说!有他两位接应将军,事必成矣!
“莘公待人,唯才是用。在下粟特野胡,莘公用为心腹。以将军之名威,待入到定西朝中,公侯之尊,唾手可得!”
赵宴荔盯着安崇,透出杀气,缓缓地说道:“你个小胡,胆子不小!在我营中,敢挑我反叛。不怕老子杀了你么?”
安崇哈哈大笑,抚髯安然,说道:“在下小小贱民,死有何惜?将军南匈奴右贤王之苗裔,世为铁弗大率,夷唐之贵种也。将军如无意复祖宗徽赫,不以为奴为耻,不在意自己的性命,小人一死不妨!”
赵宴荔终是没有杀了安崇,写了一封给阿利罗的回信与他,叫他出去。
安崇问道:“敢问将军,小人归到定西后,该如何回禀莘公?”
赵宴荔没有说话。
赵兴说道:“我大秦与定西是敌国,两国交战,不斩来使,所以没有杀你。你回去后,告诉莘公,阿利罗要再有信,可尽管送来,我父必有重谢。”解下蹀躞带上挂着的一片金质羊饰,递给安崇,说道,“我代阿父赏你的!”
安崇出了赵宴荔的住帐。
牙将把他送返到季和、吕明处。
安崇拜倒,还以“小人”自称,说道:“小人把口信说与赵将军了。”
季和故意问道:“除了口信,说别的了么?”
安崇装糊涂,说道:“小人本想把投诚的话,也报与赵将军,但刚才见将军拆看赵将军的信,似是赵将军在大秦不得信任,就没有说。”
季和嘿然,意有所指地夸奖他,说道:“你却机灵。”问道,“赵将军有回信么?”
安崇把赵宴荔的回信奉上,说道:“正要禀报将军,小人在回来拜见两位将军的路上,琢磨了一下,这封回信,不如还是由小人给他送去定西?”
季和一边与吕明看信,一边漫不经心地说道:“你不是担心莘迩杀你,要投我大秦么?怎么?你好容易逃出了定西,还要再回去么?”
安崇说道:“小人对定西的所知,已经全都禀与了两位将军。小人所知有限,将军好像不太满意。小人故而寻思,不如回去定西,也好能为将军再多探点定西的情报!”
“你却忠心。不惧莘迩杀你了么?”
安崇豪迈地说道:“不瞒将军说,谁不怕死?但小人寒门白丁,无才无德,籍籍无名,仅仅有点用处的,就是这条性命!不犯险难,又怎能出人头地,得到富贵!”
这句话是他的真心话,听入季和和吕明的耳中,倒是不觉情伪了。
季和顺水推舟,说道:“也好,那你就回去吧。”
……
领着同伴,有惊无险,从秦营出来。
夜色已至,安崇回顾连绵数里、燃起灯火的秦军营垒,绿眼如狼,笑道:“秦虏无智!”
……
秦营帐中。
吕明嗤笑说道:“小小粟特虏,被参军玩弄股掌!”
……
赵宴荔的住帐中。
赵宴荔与赵兴只点了一根蜡烛,昏暗的光线下,父子谋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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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青雀得蒲宠 贾珍与宝绝
一焰烛苗,幽冥微茫。
父子两人,赵宴荔与赵兴头对着头,小声交谈。
赵宴荔说道:“勃勃,你方劝我投定西,定西就派人来说我。此事,你怎么看?”他生性多疑,掐着胡子,眼里疑信参半,说道,“那叫安崇的粟特胡说,等咱们起事的时候,莘迩会叫令狐曲、麴球相助。莘迩会不会是在哄骗咱们?”
“以兴浅见,莘迩应是不至於哄骗阿父。”
“哦?”
“莘迩哄骗阿父,对他没有好处。”
“如何没有好处?骗得咱们起事,却不来接应,坐视咱们与蒲獾孙内斗一场,他趁机取下天水。这不就是天大的好处么?”
拓跋、麴兰两路救朔方之日,赵宴荔先是不救渡河遇敌的拓跋部勇将纥骨万,后是当孟朗诈围麴兰营时,不许赵兴援麴兰。他那时苦口婆心地教赵兴,说管孟朗与麴兰斗个死活呢?正好借此消耗秦与定西双方的兵力,他们铁弗匈奴才能从中取利。
所谓以己度人,赵宴荔干过这样的事,难免就会怀疑莘迩亦是此心。
赵兴无语,心道:“阿父,你以为谁都像你!”说道,“这固然算个好处,但是阿父,定西国穷兵少,打下陇西全郡、掩有冉兴之地,已是它目前的极限了。便是再打下天水,它,守得住么?兴料莘迩,必无此意!”
赵宴荔将信将疑,说道:“好吧。”想了会儿,说道,“如果莘迩所言是真,有令狐曲和麴球接应我部,令狐曲也就罢了,无甚名声,麴球是个会打仗的。我部起事,成功的几率就会大上许多,唯是……。”陷入沉吟。
赵兴接口说道:“阿父是在考虑蒲獾孙和吕明、季和两部吧?”
“是啊!”
“我部与蒲獾孙部比邻,共一个大营,外有深壕,垒上的戍卒尽是蒲营的兵士,戒备森严;吕明、季和部,兵虽只有三千,然皆戎人精卒,且与我同营而居,吕、季二人,对阿父与我防范甚酷。不把这两个难题解决掉,我部的确是不好起事。”
“你有何计?”
“兴有一计,不过得需莘迩帮忙。”
“莘迩?”
“今日阿父尽管没有答应安崇什么,但安崇必是已明阿父心意。旬日之内,他一定就会再来我营。今天,至多是开了个头。待他再来的时候,阿父就可把难题托出,要求莘迩帮忙解决。”
赵宴荔问道:“他怎么帮忙解决?”
赵兴成竹於胸,微笑说道:“武都郡在天水郡的南边,两郡亦接壤。莘迩可以下令,命令狐曲佯攻天水郡南。蒲獾孙势必统兵去阻。只要把他调出营去,吕明、季和的区区三千步骑,还会是阿父与麴球联兵的对手么?大事成矣!”
赵宴荔大喜,说道:“勃勃,汝兄弟之中,数你最为聪明!我的家业,惟你能继啊!”
“兄染干,年长於兴;弟孤塗,阿父钟爱。兴,何敢有此念!”
“染干是头野牛,只会蛮干;孤塗不像你,跟着我经历磨难,风雪过后存活的羊崽子才是最壮的,他不如你!”赵宴荔虽然反复狡毒,赵染干、阿利罗等儿子的安危浑然不在他的心上,但人孰无情,对赵孤塗这个幼子,他着实喜爱,对赵兴说道,“我只望你继承了我的家业后,能分些部民、羊马给孤塗,保他衣食无缺也就行了!”
赵兴诺诺。
赵宴荔说道:“勃勃,事如能成,咱们父子到了定西,你说,定西会给咱们一个什么封赏?”
赵兴说道:“安崇说,公侯之尊,唾手可得。我家大禹之后,血统高贵,世雄幽、朔,兴以为,阿父的公侯之封是少不了的。莘迩锐意进取,既得阿父襄助,不会弃朔方不取。定西前设沙州,今设秦州,极有可能会再设一个朔州,朔州刺史,亦非阿父莫属!”
赵宴荔叹道:“朔州刺史什么的,得不得也无所谓。咱父子要能重回朔方,我就如愿以偿了!”打定主意,心中想道,“等那安崇再来,我务要问清,莘迩打算给我什么官爵!”
夜色深了,赵兴辞出,回帐安歇。
赵宴荔睡不着,到帐门口,命令宿卫的甲士:“去给我弄几个娘们来!”
军中有营妓。甲士领命,去给赵宴荔招唤。
立在帐门,深夜的夏风凉爽,带来淡淡的水气,那是来自北边的渭水。
放目营中,看了会儿远近栉比的帐篷,赵宴荔举首,远远地注视竖立在议事帐前的两杆大旗。一杆是吕明的将旗,一杆是他的。
赵宴荔心道:“吕明那狗东西,因奴而贵,对我一点也不客气,数闯我帐!就差指着鼻子骂我了!你他娘的,待老子起事,先砍了你的狗头!”
由吕明的“奴”,想到了蒲茂,他想道,“张阿姬妩媚动人,那张小嘴儿,吹起洞箫,啧啧,真是诱人!我只见了一次,心火就被她撩到现在!蒲茂这小白脸,放着此等迷人的尤物,却豢养起男宠!青雀这小厮我也见过,有什么好的?且待我投到定西,如有一日,能报了被俘受辱之耻,打下虏秦,老子头件事,就把张阿姬抢来,叫她给老子再生几个儿子!”
张阿姬便是蒲茂的宠妃张氏。青雀那次送吕明的密奏给蒲茂,不知怎么,被蒲茂看上了眼,拿下蒲英、讨定姚国之后,蒲茂就把青雀纳入了后宫。他的这个爱好,赵宴荔是殊为不解。
想到美处,赵宴荔嘿嘿而笑。
……
从天水郡的秦营向西,月色下,越过连夜往回赶路的安崇一行,越过十几里外的麴球营垒,越过陇西郡的城池,越过滔滔的黄河,西南而上,过武始、大夏、兴唐、金城、广武,越过洪池岭,越过谷水,北边大漠、南边祁连山脉相对之中的定西王城谷阴,此时万籁俱寂。
旧城,张家。
张道将的屋中,铺陈华丽,三四个貌美的小婢跪在角落,灯火通明,映如白昼。
贾珍与张道将相对而坐,各据一案,正在饮酒闲聊。
张道将已然半醉,在与贾珍说着什么。
他说道:“你知道么?子明。郎中令陈公前几天,向王太后说,大王到了婚娶的年龄,中尉麴公,其家世代为我朝勋贵,门第般配,他家的女儿与大王年岁相仿,提议聘麴公之女为大王之后。典书令傅公言与我道,这是陈公欲挑拨麴公与莘辅国的关系,促使他俩争权,并且对我家也有损害。我因此啊,就求见王太后与大王,力陈不可。”
他手往下挥了下,带着醉意笑道,“把陈公的此议给坏了!”
随着张道将的话,贾珍的神情从惊讶到疑惑,到不能置信,最后怒色浮现,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浑身发抖,把酒杯重重地掷在案上,霍然起身,怒道:“你为何把陈公此议坏了?”
张道将不意他突然发怒,愕然说道:“子明,你怎么了?”
贾珍怒视张道将,问道:“我问你,你为何把陈公此议坏了!”
“此议对我家也有不利,故是……”
贾珍怒道:“对你家有何不利?对你家的那点不利,比得上……”
“比得上什么?”
贾珍语塞,片刻后,说道:“莘迩弄权,国家奸贼!人人得而诛之!陈公为国公心,你却为了你家的所谓私利,而将之破坏!张道将,亏我真心待你,我错看你了!”
“这、这……”张道将莫名其妙,心道,“这与你真心待我有何牵涉?”
这几年,贾珍没交什么朋友,唯一交心相处的,便是张道将。
张道将与贾珍交友,原是为了对付莘迩,然两人相交日久,他喜贾珍的风流秀美,多情知意,也投入了真感情,两人的交情堪称莫逆。
——也所以,张道将才会在酒后把这样的秘事告与贾珍听。
张道将说道:“子明,我知你素痛恨辅国,然辅国於下得宠,……。”
贾珍怒火冲头,烧得他目眩神昏,差点站立不稳,按住案几,打断了张道将的话,说道:“你不要再说了。就因狗贼於下得宠,这才是除掉他的最好办法!朝中诸公,也只有中尉麴侯才能对付他!陈公的大好计谋,你竟横加破坏!张道将,我看错你了,我看错你了!”
推倒案几,贾珍步到屋中,朝门口走了几步,止住,回身,摘下随身短匕,割掉了一截衣幅,扔到张道将的案前,指着张道将,说道:“我与你绝交!”
张道将酒意全消,目瞪口呆,赶紧跳起,追上贾珍,抓住他的手,急切地说道:“子明,我哪里错了,你告诉我。何必、何必……,唉,咱俩情投意合,何必出绝交之话!”
贾珍奋力挣开,垂下眼泪,说道:“我日夜不眠,天天都在受罪,如处泥淖,如受五木之刑!苟活於今,是因为想要报仇!而眼看莘迩的权势越来越大,我以为我的仇恨恐怕是不能得报了!没想到陈公会能筹划下这样绝妙的计策,居然可行!”泪珠在眼眶打转,他语转高昂,愤声说道,“你个张道将,却把之沮坏!”
张道将说道:“子明,我不知你与辅国竟有如此深仇!这是怎么回事?你详细说来给我听听。”顺势就想把贾珍带回室中。
“我与莘迩的仇,你不必知!”
贾珍甩袖离去。
夜色暗淡,月如冷钩,黑压压的街边树木,倒影仿佛魔鬼。
贾珍跌跌撞撞地出了张家,忘了自己的乌盖长檐车,木屐也踩丢了一个,往日的羞耻腾涌、今时良机被张道将破坏的暴怒,不绝地起伏於他的胸口,毒蛇钻心也似,他感到刺入灵魂的疼痛。他喃喃地说道:“我以污秽之躯,辱没父祖,残喘於世,唯为雪恨!狗贼权重朝野,我是杀不了他了!我要借中尉之力!”
不顾已经三更,贾珍坐上追上来的乌盖长檐车,令道:“去中尉麴侯府!”
快到麴爽家的时候,贾珍的情绪平静了许多。
他心道:“我若直言说是明宝坏了陈公之议,麴侯定会迁怒於他。我不可这么说。是了,我就说明宝是被莘迩糊弄,是上了莘迩的当,明宝现今也是非常的后悔!这样,麴侯大约就不会怪罪明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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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阿瓜胸怀暖 辅国果善谋
贾珍言有密报,求见麴爽,进了麴家的门。
谷阴中城,莘迩家的门几乎是在相同的时间被敲响。
敲门的是宫中的内宦。
莘迩闻报,急忙披衣而起,见内宦於中庭,不使疑猜露出,从容问道:“宫中有事么?”
此内宦是左氏的亲信,要是面对其他官吏,或许会较为倨傲,在莘迩面前,他毕恭毕敬,说道:“王太后命小人请将军入宫。”
这大半夜的入什么宫?
莘迩问道:“可说是为什么事了么?”
内宦犹豫了下,小声答道:“将军,大王的龙体小有不适。”
莘迩心头“咯噔”一跳,不再多问,立即教府中备车。
稍顷,牛车备好。
莘迩与这内宦出门,奔往宫中。
令狐乐虽是大王,年龄小,尚未亲政,灵钧台中上下,左氏是最大的。有她的懿旨,宫禁打开,莘迩入内。内宦引路,过了几座宫殿,来到花木掩映下的令狐乐寝宫。
宫里宫外,没有几个宦官、侍女。
有的那几个,且都是左氏信用的。
莘迩心道:“王太后执政两年,已非昔比,颇知‘机密’二字了。”
龙床的帷幕掀开,烛火之下,只见令狐乐双目紧闭,脸色苍白,仰卧床上。
两三个医官跪在床下,在给令狐乐把脉。
见莘迩到了,站在床边的左氏张皇地过来,颤声说道:“阿、将军,大王、大王从梦中惊醒,忽然晕厥。这、这可怎么办啊!”
左氏刚被叫起不久。
听闻儿子昏倒,她忧心如焚,没有装扮,未著典雅的衮袍,和平常的华贵优雅不同,上着襦衫,下着花间裙,足穿尘香履,简简单单,然别有婉丽的风韵。
这尘香履,是妇人睡觉时穿的鞋子,薄如蝉翼的丝绢所制,因鞋内散有龙涎香等香料而得名。只从这鞋子,就可看出左氏接报而来之时的仓促。
莘迩镇静地安慰她,说道:“王太后请勿忧心。大王活泼好动,龙体一向康健,不会出什么问题的,而且这几位医官都是国手,大王纵染小恙,亦可手到病除。”
左氏柳眉深锁,六神无主。
她一会儿看看床上的令狐乐,显出揪心的忧虑,一会儿转目祈求似地看看莘迩,仿佛莘迩是救星一般,平时清若水晶的眸子,充满了彷徨不安。
医官们轮流把脉,小声地商议了会儿。
应是确定了病症,他们中领头的弯腰行到左氏与莘迩身前,说道:“不行……。”
左氏惊叫一声,腿脚发软,就要摔倒。
莘迩眼疾手快,把她扶住。
左氏倒入他的怀中。
顾不上温香熟美的冲击和手中软绵绵的触感,莘迩变色问道:“什么?”
那医官吓了一跳,噗通跪下,说道:“大王没有大碍,只是梦中受了惊吓,用不了多时就能苏醒。臣等给大王开个安神的方子,吃上两天就无事了。”
“那你说什么不行了?”
“臣冤枉,臣哪儿敢说不行了!臣在斟酌该如何奏与王太后,想说的是‘大王现虽不醒,但是无碍’,到了口边,不知怎的,一呆就说错了。”那医官心惊胆战,害怕获罪,举起巴掌,“噼噼啪啪”,狠狠地打了自己几个耳光,趴在地上说道,“臣知罪,伏请王太后惩处。”
莘迩啼笑皆非,觉到小臂一轻,是左氏听完医官的话,缓过了劲,惊觉自己在莘迩怀中,羞涩难当,故此赶忙在侍女的搀扶下站起。
一股空落落的感受不由自主地顿生莘迩心头。
令狐乐无碍,左氏放下了心,她和声对那医官说道:“你起来罢。下次说话,不要再掐头去尾!”
那医官应道:“是。”
“去给大王开方、煎药吧。”
几个医官退出殿外。
莘迩把那领头的医官叫住,嘱咐说道:“好生为大王医治,治得好,重重有赏!”前几天那臂腻的美妙尚旋荡未去,猝不及防,又尝温香满怀,许久不曾说过脏话的莘迩,心中蓦然浮出一句,“他娘的!你这傻货倒是呆得妙!……哎呀,我怎能如此想!惭愧,惭愧。”
那医官应诺。
由那几个医官退下。
莘迩拿眼瞧左氏。
左氏心神已定,她莲步生姿,裙裾摇曳,步至床前,俯身摸了摸令狐乐的额头,按住胸口,说道:“大王!你险乎把为母吓到!”
闻得莘迩的声音。
他说道:“王太后,大王无碍,时辰太晚,臣就不在宫中留了,敢请告退。”
回味适才在莘迩怀中的滋味,那会儿是惊恐,无暇有旁的感觉,现下想来,却使左氏感到安宁。於此乱世,国外强秦觊觎,国内骄臣悍将,她与令狐乐寡母孤儿,便如外边那茫茫的夜色,不安时刻笼罩在她的头上,莘迩温暖的胸怀,在无边的黑暗中,似乎正是她渴望得到的容身之所。
左氏忍住娇羞,说道:“将军请等一下。”
“王太后还有何旨意么?”
“请将军近前。”
莘迩走到左氏前边。
“请将军把脸抬起。”
依照礼制,臣子是不能与主上对视的。莘迩遵旨,抬起了头。
左氏流目横波,双颊晕红欲滴,紧张地攥住玉手,勇敢地迎向他的眼睛,说道:“将军,张曹史对你说了么?陈公的议请,我已回绝他了。他的此议非是出自我的授意。”
毕竟有内宦和宫女们在,莘迩需要保持臣子的本分,他恭谨地说道:“陈公所言也有道理,大王确是到了婚配的年岁了。王太后来日可命朝臣,举国中贤女,也好细细择选。”
左氏“嗯”了一声,轻声说道:“好!”
“臣告退。”
依依不舍地望着莘迩退出殿外,偌大清冷的宫室,左氏如有所失。
莘迩回到家中,令狐妍问他道:“怎么了?”
莘迩答道:“大王小病,已经没事了。”
令狐妍打量他,问道:“你怎么了?”
“我?”
“恍恍惚惚的。”
“啊?……噢,我不是刚才忧心大王嘛。”
莘迩又是辗转反侧,一夜难寐。
……
两天后,秦州的一道奏书上到朝中。
奏书是令狐曲写的。
令狐曲在奏书中,提出了一个建议。
他写道:“蒲獾孙与赵宴荔屯天水郡,攻扰陇西,冉僧奴屡遣奸细入武都,乱我民心。臣闻‘善战者,致人而不致於人’。赵宴荔生性反侧,虏秦定不相信。臣愚见,不如诈言宴荔欲叛虏降我,伪作回书,遣派死士,使蒲獾孙截获。蒲、赵如起内斗,天水归我矣!计纵不成,亦可使彼两下生疑,战无斗志,得缓陇西之烦,於我有利。”
这个计策,是令狐曲的弟弟令狐京想到的。
令狐京现在王城,他专门写了封信,将此计述与令狐曲,并在信中,提醒令狐曲,为了表示对莘迩、麴爽,尤其是已经基本掌握督府军权的莘迩之尊重,最好先把此计告诉朝中,得到莘迩、麴爽的允许后,再作实行。
由是,令狐曲便起草成奏,将这道奏书送来朝中,以很谦恭的态度请示莘迩、麴爽可以行否。
令狐曲、令狐京的这点小心思,不必多说,却那可怜的赵宴荔,只因为反复之名,导致他被莘迩算计,又被令狐京算计。言而无信,不知其可。名誉之重要,实为人立世之根本也。
氾宽组织莘迩、麴爽、陈荪、曹斐、张浑等文武要臣议论此奏。
莘迩坐在末席,静听氾宽、陈荪发表过支持的言论过后,徐徐地说道:“好教二公知悉,迩已於日前,分别遣人往天水、朔方,面见赵宴荔、赵染干,行策反之策了。唯因去年以来,王城多虏秦间谍,只上个月,大都督府就破获了三起谍案,为保密起见,也是因谋策初发,能不能成,尚说不好,故是还未有报与诸公。”
氾宽、陈荪等人愕然。
麴爽面色阴沉,呵呵一笑,说道:“辅国果然善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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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麴爽怨声对 过往如刺扎
麴爽的话,配上他的表情,怎么听怎么别扭。
莘迩说道:“是我考虑不周,没有提前向诸公通气,还祈诸公勿怪。”
麴爽怪模怪样地说道:“辅国贞亮筹干,国之倚仗。如何敢怪你!”
氾宽、陈荪、张浑、孙衍四个,听出了不对。
氾宽瞟了下麴爽,与陈荪对顾一眼,笑与莘迩说道:“原来辅国早已遣人去办此事了。辅国足智,事事占於先机,诚然我朝干城。”
这话,听着也别扭。
好好的在议事,麴爽的一句话,整个场上的风向就好像变了。
莘迩心头一紧,呵呵一笑,处之泰然地说道:“迩才既不足,谋复短缺,‘筹干’、‘足智’,委实过誉;‘倚仗’、‘干城’,更是万不敢当,所以能与诸公同坐,厚颜末席者,先王之错爱也。论以谋国之长,迩拍马也赶不上诸公,也就个‘贞亮’二字,当之无愧!先王不以迩鄙,拔擢重用,迩倾身难报此恩!先王的恩情,迩时刻铭记在心,尽心尽力地为国罢!”
氾宽笑道:“辅国对先王、对大王的忠心,自不用言说,定西国朝,何人不知!”
麴爽说道:“是啊,谁不知道呢?”
他对氾宽等说道,“辅国又忠心,又善谋,又得先王、大王和王太后的器重,我是个武夫,笨得很!自知不如。也所以啊,辅国但凡有议於朝,我无不大力支持。有人说,我是图权势。我图什么权势?我什么也不图!……要说有图,我也有图。”
氾宽说道:“麴侯门第高华,王城士民,孰不以向寿为比?‘武夫’云云,太过自谦,太过自谦!”问麴爽,说道,“麴侯有何图?”
向寿,是战国时秦国的外戚,深得时为国君的秦昭襄王之信赖,出将入相,权力煊赫。
听到“向寿”的名字,麴爽的脸色更加阴沉,他转对莘迩,咬牙笑道:“我图的啊,是跟在辅国的屁股后头,拣些残羹冷炙来食!”
此话一出,满座众人,尽皆震动。
莘迩默然了会儿,微微笑道:“我是不是做错什么了,惹麴侯不快?”
他直言相询,却使麴爽哑然。
麴爽的不快,或者说,何止不快,简直是愤怒,当然是因为贾珍告诉他,张道将被莘迩唆使,沮了陈荪把爽女嫁给令狐乐的提议,但是,这种事情,怎么能在朝廷最高等级的议事会上道出?在座的几个人,可都是定西一等一的大人物,要被他们知晓此事,那定西国上下,很快就都知道此事了。有道是三人成虎,孟母跳墙,到的那时,谁晓得朝野会将此事传成什么样子?
麴爽心道:“因了阿父的交代,之前你在朝中有任何的奏议,老子都附和赞成。我女长成,我本就有心把她嫁入宫中,不等我提,陈荪先帮我提了。你个阿瓜,不投桃报李,反来坏我家的事!老子跟你没完!”把脸扭去一边,含怨说道,“辅国怎会有错?错的是我!”
曹斐虽是粗人,也瞧出了异样。
他睁大眼,轮流在麴爽、莘迩、氾宽、陈荪几人脸上转来转去,啧啧称奇,心道:“这是怎么回事?老麴与阿瓜的关系不是挺好的么?每有朝议,他俩一唱一和的。打冉兴这样的大功,阿瓜都白送给他,不给我这个老相好!老麴轻轻松松落了个县侯,……他娘的,老子何时能得个侯!也风光风光!怎么,这老麴犹不知足么?还是膨胀了?到底是咋了?瞅他这黑脸都憋红了,气的不轻啊!”
氾宽像是和稀泥,笑道:“什么错不错的!咱们都是克己奉公,不存私心,为大王尽忠。”问麴爽,说道,“麴侯,你说对么?”
“克己奉公,不存私心”,这词用的不伦不类。
孙衍尽管不知麴爽发飙的缘由,亦听出氾宽与其说和稀泥,不如说是在煽风点火,没有等麴爽答话,他咳嗽了声,及时开口,给莘迩解围,说道:“这还用问麴侯么?自然如此!好了好了,不说这些了!……辅国,你遣去朔方、天水的人回来了么?”
莘迩神情自若,说道:“还没回来。等他们回来,我马上报与诸公。”
孙衍快刀斩乱麻,不给旁人接腔的空当,顺着莘迩的话,当即征求氾宽、陈荪、麴爽、张浑、曹斐的意见,说道:“既然辅国已经遣人去办此事了,令狐将军的此道奏书,是不是可以把它放一放?等辅国那里有个结果出来,咱们再作议论?”
张浑半晌没说话,这时应道:“孙公此议甚好。”
定下给令狐曲回个信,叫他稍安勿躁,且等莘迩这边进展。
众人络绎起身,请氾宽先行。
到了室外,彼此对揖。
礼节毕了,各自散去。
……
曹斐赶到莘迩身边,伸出大拇指,赞道:“阿瓜,你他娘的真能忍!”
莘迩说道:“忍什么?”
“嘿!刚才老麴那架势,恨不得吃了你,那张黑脸,红的煮熟的螃蟹也似!俩鼻孔直往外冒粗气。老氾看起来是在劝架,但我怎么寻摸着他像是在挑事?阿瓜,你干什么了?得罪他俩了?”
“我得罪他俩作甚!”
曹斐摇头晃脑,佩服不已,说道:“总之,阿瓜,你是真能忍!这要换了我,老麴敢这么阴阳怪气地对我说话,我一拳给他个满脸开花!”
莘迩正色说道:“老曹,你可不能!吾辈为国家重臣,时时处处都得有个体面!”
曹斐哼哼唧唧,打量莘迩,心道:“装!你他娘的不但能忍,还能装!‘体面’?别人不知你底细,咱俩老交情,我不知么?你倒腾小贾那事儿,体面么?……小贾这小美人儿,抚背抵足於他的又不是我,这两年见到我,却总冷着脸。要非你阿瓜不许我把那事儿说出,哼哼,我早叫朝野遍闻了!也省得老子受他小贾的闲气!”
莘迩待要上车。
曹斐抓住了他的衣襟,说道:“且慢,阿瓜!”
“怎么?”
曹斐鬼鬼祟祟地靠近莘迩,他个子低,掂起脚,把嘴凑到莘迩的耳边,小声说道:“阿瓜!老麴这人,我了解!老氾捧他‘门第高华’,他自己说的却对,他就是武夫!白眼狼!你对他再好,没有用的!”
他嘴里呵出的热气,搞得莘迩很不舒服。
莘迩偏头,问他道:“老曹,咱俩自己人,你别绕弯子。你想说什么?”
曹斐干笑,挠脸说道:“再有封侯的差事,你交我去做!你瞅把那老麴神气的!封侯当天,就挂上了宣威侯的招牌,走路带风,前呼后拥……!”
“那怎么能叫招牌!”
“是,是。不是招牌。记着啊,阿瓜!再有此等美差,可得给我!我这人你还不知么?受人滴水,还以涌泉!阿瓜,先王不在了,这满朝上下,老麴、老氾,老陈、老张,皆是高门,咱俩芝麻粒儿大点官时,他们就在朝中当权了!怎会真心待你我?又怎会视咱俩为同类?全靠不住。也就老孙还成。但能交心的,只有你我啊!”
莘迩惊奇地瞧了瞧曹斐,心道:“没想到老曹还有点智慧!这话不错。”
……
与曹斐别过,莘迩回到将军府。
方才议事时的从容不迫不翼而飞,他沉着脸,坐在堂上,思索良久。
他心中想道:“麴爽不会无故寻事。是老傅说动张道将,阻止陈荪之议的事被他获知了么?
“怪哉,张道将不会傻到宣扬此事。麴爽对我明嘲暗讽之时,我特地观察张浑,只见他略显局促,整个过程,只有氾宽在唯恐不乱,不断推波助澜,张浑亦别无言语,末了他接口孙公那一句,也像是在化解场面。此事情如果泄露,应该不是出於张家。
“我府中知道此事的,唯士道、景桓、长龄与老傅,士道、景桓、长龄都是口严的,老傅虽好夸夸其谈,然能分得出轻重,他四人亦断然不会宣泄此事!
“那是出於何处?”
却像陈荪、氾宽、氾丹,想不来左氏为何会态度转变,莘迩也是百思不得其解,想不出麴爽会从谁人处闻知此事。
想了多时,莘迩吩咐,令召张龟来。
张龟来到。
堂上无有他人,莘迩把今日朝议时麴爽的异状,说与张龟。
说完,莘迩接着说道:“麴侯牢骚满腹,必事出有因。他从陇西归朝,我是第一个表请朝中,拜他为侯的,还专门挑了宣威县,给他以‘宣威’的美名。当时,他乐得不行,设宴请我,且还送了我骏马十匹,以及几样他缴获得来的冉兴王室重宝。没有原因,他绝对不会变脸地这般快!长龄,我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咱们阻其女入宫的事情,被其知悉了!”
张龟惊道:“他如何得知的?”
莘迩摸着短髭,沉吟说道:“我也纳闷!要说起来,坏了陈荪议请的是张道将,可今在议事堂上,麴侯尽管对张浑也没好脸色,但亦没找他麻烦,……这一点,也很可疑。”
张龟琢磨了会儿,说道:“士道、景桓与傅公是不会把这事儿说出去的。麴侯没找张公的麻烦,明公,会不会是张公告诉麴侯的?”
“事情已经做下,他怎会告诉麴侯?”莘迩把张浑在议事时的局促,描述给张龟听了,说道,“我料不是张公,也不是张道将。”
“那会是谁?”
莘迩好像抓住了点什么,自语说道:“麴侯知道了此事,而又不十分怪罪张公,却对我怨气冲天。张浑、张道将虽是做下了此事,然定不欲与麴侯结怨,因此不会把这事见人就……”
他眼前一亮,对张龟说道,“长龄,这件事,应是一个与我有仇,同时又与张道将交好的人泄与麴侯的!”
“有仇、交好?”
“与我有仇,所以他泄与麴侯;与张道将交好,为免麴侯迁罪,所以他为张道将开脱。”
莘迩的仇人不少,张道将交好的朋友不多。
两下结合。
这个人已然呼之欲出。
莘迩心道:“会是你么?”
想到这个人,澎湃的愧疚和负罪感就往上翻卷。几年前的那件事,那件莘迩极力想忘掉的事,那个人原本秀美的风姿,那一晚的那一声惨叫,危机时刻那人以恩报怨的通风报信,一切都又重出现脑海。如同揭开了一道深藏的隐秘,在提醒莘迩他阴暗的一面。
令狐奉篡位成功,莘迩出任建康郡守,数致书信、礼物与那人,那人统统扔掉;这两年,掌权以后,莘迩又几次试图对那人做出补偿,给他升迁官职,可都被那人拒绝。自来到这个世界,那人,是莘迩头个伤害到的,也是莘迩唯一一次为了自己而伤害到的。
就像一根刺,那人、那事,平时不显,却时刻扎在莘迩内心的最深处。
莘迩还在盼着如何能挽回他的过错,得到那人的原谅。
他非常不希望是他猜到的那个人。
张龟注意到莘迩怔怔的,神色变幻,像是陷入了对什么的追忆,一会儿惭色满面,一会儿面现不忍,一会儿露出感谢,一会儿现出挣扎。
认识莘迩这么长时间,张龟从没见过他有过失态至斯的时候。
张龟奇怪地叫了莘迩一声:“明公?”
“啊?”
“若如明公所猜,这个人不难找出!”
莘迩回过神,存着侥幸,对张龟说道:“长龄,你去查一查,……要仔仔细细地查!不能查错了!看这几天,有谁去过麴侯家,或者在什么地方见过麴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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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圆融方外人 龟请惩贾珍
张龟发动情报网络,细查近日与麴爽有过接触的人。
这事不难查,这人也不难找,但总归需要个时间。
在张龟查出之前,安崇回来了。
莘迩亲自见他,询问情况。
安崇说道:“赵宴荔没给小人确切的答复,然以小人度之,他已经动心了。”
“赵宴荔怎么说的?”
安崇把赵宴荔、赵兴的话原封不动地转述给莘迩,然后说道:“小人到虏秦营中以后,先是被带着见了两个秦官,小人后来打听得知,这两人一个叫吕明,一个叫季和。那叫季和的是个唐人,他当着小人的面就拆开了阿利罗的信。一个唐人,在虏秦的营中,胆子敢这么大,小人料赵宴荔父子在虏秦的境况必然不好,肯定深受猜疑。
“明公决策,诱反赵宴荔,真是神明!”
莘迩笑了笑,说道:“秦营的布局、防御怎样,你可有见?”
安崇惋惜地说道:“不瞒明公说,小人是被蒙着眼进的虏秦营地,什么也没看着;只见到蒲獾孙与赵宴荔共一大营,赵宴荔与吕明、季和同一分营。蒲獾孙部在西南,赵宴荔部在东北。”
莘迩虽没去过陇西,然对陇西、天水等郡的地形了如指掌,说道:“赵部在东北?那是靠后,还临着渭水啊。”
“明公人不到天水,赵部的位置却如在目中。小人钦服万分!”
这个马屁拍的,半点含金量也无。
莘迩与在座的羊髦、唐艾说道:“赵宴荔部被夹处在蒲营与渭水间,蒲秦对他确是颇存猜忌。他这次虽然没有给咱准话,但放了安崇归来,已可表明他的心意。我想,咱们只要再推他一把,许他以高官厚禄,他大概就会愿意投我了!”
羊髦、唐艾以为然。
羊髦问道:“明公欲以何官许赵宴荔?”
莘迩已有定见,说道:“许得太高,他不会信;许得过低,打不动他。铁弗赵氏,与僭号建秦的匈奴赵氏同族,世雄幽、朔,尝受朝廷封任;旋叛我朝,附匈奴赵氏秦国,为赵秦之左贤王、丁零单於;继附蒲秦,被授郡公,我以郡侯、朔州刺史许之,何如?”
羊髦拊掌笑道:“‘朔州刺史’,妙哉妙哉!赵宴荔投我如成,虏秦的朔方将不得安矣!到那时,莫说再挑衅於我秦州,朔方,就够虏秦喝一壶的了!”
“千里,你以为呢?”
“明公此策大妙。”
莘迩问安崇,说道:“赵宴荔的信,你给阿利罗看了么?”
安崇答道:“小人回到谷阴,就赶紧来向明公回禀,还没有去见阿利罗。”
莘迩点了点头,把看过的赵宴荔回信还给安崇,说道:“你去找阿利罗吧。你歇息两天,我叫他再写封信,你仍拿去见赵宴荔!”
安崇吞吞吐吐地说道:“小人……”
“有话就说!”
安崇便把他诈作反水,欲降蒲秦的事情,说了出来,说道:“小人这么做,是因为见季和、吕明防范赵宴荔极严,担忧无法见到他,不能为明公办成大事,故是临机施策。不瞒明公说,明公仁厚,释小人不诛,小人感激不尽,对明公忠心耿耿,绝无二意。”
莘迩笑道:“选你办此事,却是选对了,你倒机灵!我知道了,不怪你。你去罢。”
安崇应诺,拿了信去找阿利罗。
羊髦振作衣袖,欣慰地说道:“明公,这几年,咱们打了几场大仗,国库已有点入不敷出。咱们定西本就地瘠民少,民者,国之本也,不能穷兵黩武,也该休养一下百姓了。
“今虽得武都、阴平和陇西全郡,万一虏秦全力反攻,我朝怕是顶不住。
“惠通回报说,圆融有把握说服赵染干。赵宴荔、赵染干要是都能顺利投到我定西,一来,可以暂时缓解我秦州的窘况,二来,可用他父子扰乱虏秦的朔方。朔方是虏秦北面的门户,虏秦只能腾出手,先对付赵宴荔父子。这样,至少就可以给我定西一年的缓冲余地!”
“惠通”,就是被莘迩派去朔方郡的说客。
惠通与圆融是师兄弟,两人皆是天竺一个高僧的弟子。道智把惠通推举给了莘迩。惠通不辱使命。他刚於昨天回来,把见圆融的经过和在朔方的见闻详细地禀与了莘迩、羊髦与唐艾。
和赵宴荔一样,赵染干在朔方也是备受猜疑,日子过得很不痛快。心情不好,随时处於危险之中,就需要找个寄托。因是,圆融在朔方郡,甚得赵染干的信赖。
惠通转述圆融的话:“赵染干无智,为秦官所逼,境遇艰难,贫道以‘轮回’、‘报应’譬解之,得其信。反正事大,不可轻举,容以时日,迟则半年,贫道缓缓诱之,事必能成。”
那竺圆融是个和尚,不去弘扬他的佛法,对策反赵染干之事,却为何这等上心?
亦不足为奇。
佛教没有国界,和尚是有国家的。
竺圆融是陇州人,在朔方身为客属,虽是得到了赵染干的信赖,朔方的蒲秦文武官吏对他却颇为疏远,他的传教大业,在朔方进行得不太顺利。那么,他愿意看到朔方归於陇州,希企凭此功劳,得到莘迩的相助,让他能够更好地发展信徒,在情理之中。
除了打包票,有把握劝动赵染干之外,圆融还给圆通说了两个重要的信息。
一个是,拓跋鲜卑部,亦有派人拿着赵孤塗的信,去见赵染干。拓跋鲜卑想干什么?赵染干没有对圆融说,但想来,不外乎也是诱降赵染干,有意染指朔方郡。
圆融对惠通说:“拓跋氏与赵氏有姻亲,然赵氏反复,弱则称臣,强则侵土,拓跋实憎厌之,染干亦知此。不到不得已,染干不会投拓跋。请告知辅国,有贫道在,必不会使拓跋得逞!”
另一个是:魏国的国主病重。
朔方与魏国接壤,对魏国的一些最新情况,往往会比定西能够更早获悉。
圆融对惠通说:“魏主年迈,缠绵病榻多月,今传其病重,或气数将尽。魏主一亡,拓跋於北、贺浑邪在东南,皆存异志,魏定大乱。我朝与魏不接壤,而秦觊觎魏土已久,秦若攻魏,於我朝或会有利?贫道世外人,不解俗世军政,请大王圣裁、辅国决断。”
自称世外人,不解军政,在莘迩看来,这个圆融,还是挺热衷掺和俗事的。
至少比起道智、鸠摩罗什是这样。
莘迩扩建了译经场,从全国召请了百余西域和本土的僧侣,悉数付与鸠摩罗什做助手。鸠摩罗什一头钻入到了译经的宏伟事业中,最近连面都很少在王城露了。道智管理僧司之余,每有闲暇,就到译经场,对此事也是非常的投入。这两个和尚,才是真的不解军政。
略回想了下圆融要惠通转告与自己的那些话。
唐艾问道:“明公,你这两天怎么了?”
“什么?”
“神情不属的。”
“有么?”
唐艾问羊髦,说道:“士道,你说呢?”
羊髦说道:“是有点。”
唐艾、羊髦都是莘迩身边的亲近人,对莘迩很了解,他俩又都聪明,莘迩的一点不同,就能感觉得到。
左氏投怀。
张道将事被泄、莘迩怀疑是那人所为。
两重情绪的强烈影响之下,莘迩岂能不神情不属!
莘迩推托说道:“大概是这几天没有睡好吧!”
羊髦谏道:“在朝诸公,多守成之士。今战国也,我陇偏僻而贫,如果只守,候虏秦、虏魏分出胜负,则我朝亡不远矣!唯独明公,锐气进取,为朝野士民所望,一身系我朝安危,国家的政务虽然重要,明公也要注意身体的保养啊!”
莘迩笑道:“士道良言,焉敢不从?”
……
三天后,张龟回报。
他说道:“明公,查得近日,谒见过麴侯的人很多。只有一人最为可疑。”
“谁?”
“七天前,执法御史贾珍夤夜求见麴侯。”
莘迩心头一沉,说道:“贾珍?”
“龟亲询问了那晚巡街的吏卒和永兴里的里魁,确是贾珍,他还带着一股酒气,像是才喝过酒。因为当时已过三更,犯了宵禁,巡夜的吏卒本要把他拿下,他出示了执法御史的印章,自报名姓,乃才得免,所以那吏卒对他的印象很深。”
永兴里,是麴爽所住之里的里名。
按照法纪,犯了宵禁的人,是要被治安机构处罚的。执法御史的品秩虽低,权力很大,贾珍且是张道将的好友,那吏卒也有闻知,是以没把他抓下,但对他的印象难免就会深刻了。
张龟继续说道:“明公,公以与贾珍昔为同僚的缘故,素来礼敬贾珍,但无论公私场合,贾珍一向对明公殊无敬意,常有怨望。
“龟与士道、千里都认为,这应该是与贾珍和公曾共与先王经过患难,而明公因为才干,得到了先王的重用,贾珍却未能达贵,他嫉妒明公之故。
“贾珍嫉恨明公,又与张道将交好。明公,他完全合乎公对泄密之人身份的推测!龟以为,泄密的肯定就是他了!”
莘迩喃喃说道:“真的是子明么?”
“绝对是他!”
“我该怎么办?”
张龟不知莘迩是在自问,只当是在问他,回答说道:“贾珍挑弄明公与麴侯的关系,明公与麴侯并为国家支柱,若生隙怨,朝堂极有可能会因此而乱!他无视后果,妄自肆为,必须严惩!”
“严惩?”
“贾珍虽明公三命五申,严命官吏恪尽职守,他仍不理政务;昔时,他在牧府任吏,只因同僚多瞅了他几眼,他就恶声相向,对那个同僚痛加辱骂;任执法御史以今,非但无有纠劾之举,自身不正,放荡形骸,日前又犯禁夜行。明公,数罪并罚,可以处之矣!”
莘迩深深地叹了口气,好久没有说话。
张龟问道:“明公可是念旧情,不忍惩之么?明公,如不惩之,他再搬三弄四,致使明公与麴侯势如水火的话,朝堂危矣!我定西危矣!明公,私情焉可坏国事?”
莘迩心道:“我不是念旧情,我是念旧错啊。”无法对张龟明言,从来都是遇事果决的他,犹豫了良晌,说道,“且不急惩处。你把他找来,我见见他。”
张龟大为不解,心道:“明公素来刚毅,今却怎么优柔?”问道,“明公?”
莘迩疲累地挥了挥手,说道:“去吧。我在这里等他。”
张龟无奈,只得尊令,去寻贾珍来见莘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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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丑事宣天下 院角梅未开
张龟出了将军府,心道:“贾珍嫉恨明公,明公往常也曾邀他,他置之不理。今我去请,必是无用,他定仍不肯来。”便折到校事曹,叫上了乞大力。
乞大力带了两个胡吏。
到得御史曹,一个胡吏进去,张龟、乞大力与另个胡吏在外转角处等候。不多时,贾珍被那胡吏哄出,到了车边。乞大力探头出车厢,冲着贾珍咧嘴一笑。贾珍方愕异间,身后被人一推,上了车中。阴影里,张龟坐在榻上,说道:“辅国有请。”
贾珍叫道:“什么……”
乞大力捂住了他的嘴。牛车起动。推了贾珍上车的两个胡吏小跑着跟从在后。
乞大力肥硕有力,贾珍秀弱,挣脱不了,也就索性不再动,凛然说道:“你放手!”
他心知,应是向麴爽告密的事发了。校事曹在王都本是悄寂无闻,捕斩了宋方以后,名声大噪,寻常吏员见着校事曹的人,尤其乞大力,简直就如羊羔见到了恶狼,无不望风而避。贾珍却丝毫不慌,敛起衣袖,正襟危坐,一副不可欺的样子,嘴角冷笑不已。
张龟瞅着贾珍,实在忍不住,打破了车厢中的沉默,问道:“贾御史,龟有一事不解,不知你能否答我?”
贾珍只是冷笑,不理他。
张龟说道:“辅国待御史,可谓敬爱矣。御史待辅国,满腹牢怨。牢怨就牢怨吧,辅国宽宏,并不怪你,牢怨还不够,你且挑拨辅国与麴侯的关系,只因嫉恨,竟然到这个地步了么?”
贾珍心道:“嫉恨?我嫉恨他甚么?我是因为嫉恨么?”
等了会儿,不见贾珍说话。
乞大力已闻张龟说了“请”贾珍的缘由,为防贾珍跳车,抓着他的胳臂,在旁笑道:“谚云:‘走路摸屁股。’这是个小心眼的人,岂会明晓明公的宽宏?”
贾珍呆了一呆,就如朝日染红了云彩,飞霞顿时满面,气得发冲头冠,怒道:“你说什么?”
“我说你走路摸屁股,小心眼儿!”
贾珍拼力挣扎,被乞大力攥着胳臂,摆脱不开,他扭脸过去,朝乞大力脸上狠狠啐了一口,怒目而视,火气腾腾地往外冒,骂道:“胡虏!你才走路摸屁股!”
乞大力小有唾面自干的豪杰气概,笑容不变,啧啧说道:“哎哟,发怒都这么好看,真是个小美人呀!哈哈,哈哈,小贾,我说错你了么?”
贾珍在猪野泽的那档子事,王城的人知者不多,曹斐是一个,傅乔是一个,乞大力也是一个。
唯因莘迩下了封口令,严禁他们向外吐露,故是乞大力把此事一直藏在心中,但说老实话,他对贾珍亦是早就看不惯了,成天仰着个头,见着面,白眼示人,跟有深仇大恨似的。
张龟以为贾珍是出於嫉恨,乞大力却知与嫉恨无关,趁着这个机会,出言讽刺。
贾珍怒骂道:“猪头!”
乞大力哈哈大笑,取出囊中的香巾,堵住了贾珍的嘴。
到了将军府,牛车入内。
至堂前,乞大力和两个胡吏把贾珍扭到堂上。
张龟禀报说道:“龟恐请不到贾御史,因叫上了乞校事帮忙。”顿了下,又道,“贾御史毫无心机,龟在途中略略一试,已然试出,向麴侯告密的事情,就是他做下的!”
莘迩见贾珍冠带歪斜,几缕头发从髻上散下,衣衫不整,知必是因路上他有反抗,而被乞大力给弄成此样的,无心训斥乞大力,说道:“你们下去吧。”
乞大力说道:“这小美人很不老实!明公,我留在边儿上看着他吧!”
莘迩皱眉怒道:“什么小美人,你说什么东西!下去!”
张龟与乞大力应诺,与那两个胡吏下出堂外,远远地站住,往堂中打望。
堂内,只剩下了莘迩与贾珍。
两人一坐一立,相对而视。
贾珍眼神怨毒,嘴角冷笑,盯着莘迩。
莘迩踌躇再三,说道:“子明,……”
“你我非友,你不要叫我的字!”
“贾御史,我自知对不住你,这几年,我一再……”
“住嘴!你没有资格说‘对不住我’这种话!”
“……,贾御史,当年那事,知悉者,要么已死在秃连部的乱中,要么如曹领军、傅夫子、乞大力、兰宝掌、秃连樊,我不许他们往外说,除此以外,已无人知!”
“哼!”
莘迩剖心析胆,说道:“贾御史,你是知道的,当时我等从先王逃亡,至秃连部中,形势危急。我所以做下那件恶事,也不单是为了自己,亦是为了先王、王太后、大王、翁主、和你与老傅、老曹的性命啊!我是错了,但是贾御史,事情已经过去这么多年,王城中现下又无人知,你、你,你就不能原谅我么?”
贾珍怒道:“原谅你?为了我的性命?你怎么不自己去做!”
莘迩哑然。
设想了一下,若秃连赤奴看上的是自己?莘迩毛骨悚然,心道:“不如死了算了!”设身处地的这么一想,对贾珍愈发愧疚。
贾珍冷笑说道:“你不许姓曹的他们往外说,你不是为我,莘阿瓜,你是在为你自己遮丑!你是怕你做下的这件丑事一旦公之於众,你将名声大恶,你将会被我定西的朝野士民万人所指!……辅国、……辅政?哈哈,哈哈,莫说辅政,你将被人人唾弃!
“莘阿瓜,你但凡有丝毫的良心,你告诉我,你不许曹斐他们说,是为了我么?我恨啊,恨你假仁假义,恨国人无眼,却都被你骗到!”
莘迩默然许久,不得不承认,贾珍说的不算错。
他说道:“……,子明,我已知错,……”
“住口!不许你叫我的字!”
“贾御史,你要怎么才能原谅我?”
贾珍昂首玉立,挥袂戟指,愤声说道:“罄南山之竹,不能书我之恨!尽大河之水,不能洗我之辱!原谅你?做梦去罢!”
“贾御史!”
“我贾子明清清白白,玷辱你手!莘阿瓜,我与你势不两立!”贾珍懊悔不迭,说道,“当年我被你陷害,只因对那狗东西的痛恨,不愿低三下四地求他,所以未叫他杀了你,我於今想来,后悔不已!那晚,那狗东西醉后酒话,说要把你们送去谷阴,要非因感念王太后和傅公昔日对我的恩情,我绝不会给你们报讯!现在想起来,我也是追悔不已!”
“子明……”
贾珍随身带的有一把短匕,但适才被乞大力搜走了,他撩起衣袖,举起胡坐,秀目怒视莘迩,威胁似地说道:“你再叫我?”
“贾御史!你的大恩我铭记在心。我深知我错,不瞒你说,这几年我满心愧疚……”
“你也知道愧疚?”
莘迩把贾珍卖掉之时,是他刚来到世界,那个时候,他记忆中虽有贾珍,感情上形同路人,甚至比路人还不如,所以把贾珍卖掉之后,他尽管惭愧,却没有到极是愧疚的程度。
而后来,随着慢慢对贾珍的了解,莘迩知道了这是一个尽管浮华,但本质不坏,或可言之天真厚道的人,又见此事对他造成了非常强烈的恶劣影响,愧疚遂慢慢加深,以至於今,已是每想及此事,脸皮就火辣辣的疼。
莘迩发自肺腑地诚恳说道:“贾御史,我已知错。你说,我要如何做,才能弥补过错?”
贾珍冷笑。
“咱俩之间,没有丁点缓和的余地了么?”
贾珍丢下胡坐,别开脸。
莘迩长叹了口气,说道:“罢了!贾御史,你再恨我,我也不会罪你。可你为什么把张道将阻了陈公提议的事,告诉麴侯呢?你就没有想过,若是因此而导致了我与麴侯的不和,会对我朝造成多大的危害?
“……,是了,你心怀怨恨,必是顾不了这些。我对不起你,我仍不怪你!
“但是贾御史,我朝外有强敌,为了朝中不生风波,王城你是不能再待了。你归家去罢!你与我一样,宗族亲戚被令狐邕屠戮一空,你孤身一人,孤苦伶仃,我挑几个得用的奴婢送你。回到乡里,好生过日子!”
唤张龟、乞大力进来,打算叫他俩拣选可靠的奴婢,送贾珍回乡。
贾珍听出了莘迩的意思,明为送他归家,看似不作惩治,而实为派人监视,只怕从此,他将会不得自由。
贾珍凄然笑道:“莘阿瓜!你真是个假仁假义的!你要监禁我一辈子么?你要么杀了我,要么我一定会把你的丑事宣示於天下,叫定西……,不,叫海内都知道你个什么人!”
“贾御史!”
乞大力与张龟进到堂上。
乞大力抓住贾珍,把他往来拉。
数年羞耻与怨恨的积累,爆发在贾珍的胸腔,他叫喊说道:“三两小奴贱婢,就能看得住我么?狗贼!你的丑事,天下人早晚必知!”
张龟茫然不解贾珍之意。
乞大力一拳打在贾珍的脸上。
贾珍吐出两个如贝的碎牙,血顺着嘴角往下淌。
乞大力掏出香巾,复又堵上他的嘴,自告奋勇,请示莘迩:“明公,我把他弄到校事曹去!”
“我一定会把你的丑事宣示於天下”、“狗贼!你的丑事,天下人早晚必知”,这两句话如同雷声,在莘迩的耳中轰鸣。
莘迩神色复杂地看着贾珍,半晌,不再对乞大力、张龟提拣选奴婢的事,说道:“送他回乡!”
……
逼着贾珍写了自辞的文书,乞大力把他塞入车中,押送出城。
出城行两日,这天,宿在亭中。
夜色沉沉,星光闪烁,风动亭舍的草、树,宛如哨音。
乞大力侧耳听了听外边的动静,万籁俱寂,无有人声,只有亭舍养的狗,时而吠叫。乞大力悄悄翻身起来,提匕在手,摸黑到贾珍的榻前,俯身去看,正对上贾珍亮晶晶的眼睛。
“要动手了么?”
乞大力没料到他压根没睡,唬了一跳,说道:“你老老实实地听明公的话,多好!偏要寻死。”
贾珍不像前两天堂上时的失态,面对死亡,神色平和。
乞大力对他起了点敬佩,说道:“瞧你文文秀秀,还有些胆色。”
贾珍轻蔑地笑了笑,说道:“能把门打开么?”
乞大力不知他为何提出这个要求,但看在他将死的份上,满足了他。
打开门后,转回贾珍处,握着匕首,刺入了贾珍的胸口。
贾珍血染半衣,勉力撑起身子,目光落到门外,亭舍院角的那一株梅花上边,月光下,梅枝清癯。他低声说道:“惜哉!寒梅未开。”倒到榻上,闭目气绝。
……
乞大力回到王城,上报莘迩:“途中遇贼,小人搏斗不支,贾君不幸遭害!”
莘迩是夜入眠,梦到了令狐奉。
令狐奉顶盔掼甲,手执血淋淋的环首直刀,仪态豪迈,大声对莘迩说道:“阿瓜!要狠一点!”
莘迩从梦中醒转,睁开眼,望着房顶看了稍顷,翻个身,复睡去了。
……
次日,莘迩上书朝中,议奏把令狐乐的妹妹令狐婉许配给麴爽之子;举前代成朝,天子多娶寒门女之例,及备述本朝迁鼎江左之前,因天子娶高门女,致使皇权外落之患,请求为令狐乐选一个出身寒门的适龄女孩为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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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一日访三人 宴荔将起兵
左氏芳心寄托,莘迩之请,无有不允。
陈荪、氾宽等人想要谏止,可没有理由。麴爽立下了灭国的大功,他的儿子尚王妹,受之无愧;而主君纳后,择贫家寒门女,是为了王权的巩固,亦无可非议。
王城的舆论纷起,有赞成莘迩的,多是寒门士人,有反对的,多是上门士流。
一些阀族、上流的朝臣上书抨击莘迩,说为臣民的嫁女娶妇,尚讲究门当户对,大王以一国之尊,岂可纳寒女为后?这么做,会乱了尊卑上下的“伦常”。
因了莘迩这一两年的大力拔擢、任用,在朝的寒士、寓士比之前多了不少。
他们也上书,则是坚决地支持莘迩。
这些寒士、寓士以黄荣、羊髦、唐艾等人为首,他们在上书中,不仅像莘迩那样,拿出迁鼎前本朝皇权旁落的旧事为例,而且列举秦朝中后期,因为外戚当权,使得政治黑暗,黄钟毁弃,瓦釜雷鸣的种种故事,痛陈外戚如果势大,将会对国家造成何种的危害。
莘迩对此,悉不理会。
候麴爽休沐之日,莘迩命车,往到麴家,前去见他。
麴爽冷眉冷眼的,坐在榻上,只管饮冰去暑,瞅也不瞅莘迩一眼。
莘迩打发了从吏们出去,大步到麴爽座前,劈手把他的茶碗夺走,说道:“麴公,我且问你,为定西之外家,何如登天子之朝堂?”
茶碗的冰镇汤水洒到了麴爽的身上,他狼狈跳起,抖振衣服,怒道:“什么?”
“麴公,陈公为什么提出把你的女儿嫁给大王,原因,你知道么?”
“我管他什么原因!”
“麴侯是先王的舅氏,公家已是本国外戚。公女如果再嫁给大王,是麴公与大王又成翁婿。请问麴公,等到那时,举定西上下,还有谁家之势能够与公家相比?”
“你想说什么!”
“‘物壮则老,谓之不道,不道早已’,此《老子》所言。盛极必衰,不合乎道;不合於道的,就会早早地衰亡。方今国内,一门二大侯者,唯公家;公家子弟遍军中,久镇东南,威名高著,我家在金城郡,亦东南地也,我闻金城百姓近有民谣,传唱云‘五尺王,七尺侯,知侯孰知王’!盖云大王为童子,而公家威东南是也。
“公家已然贵盛。公以灭国之功,得尚王妹,犹不知足,必欲再为大王的丈人么?你如果一定要如此,我现在就可以奏请大王聘公女为后。但你想过没有,此事如定,百姓们会再怎么传谣你家!陈公、氾公、张公等等朝中阀贵,会怎么看待你家!
“麴侯拥重兵於东南,麴鹰扬名震於陇西,公以国丈之身,居京畿腹心,领熊罴宿卫,百姓们难道不会因此而说你家有不测之志,陈、氾诸公难道不会因此而如坐针毡,转侧难安么?百姓们的话就是民心啊,陈、氾诸公既握民心,会容忍你么?
“陈公议请聘公女,不仅是想要挑起你与我的隔阂,他更是想把你麴家往灭绝的路上推啊!当朝野侧目,公家众叛亲离之际,迩敢请试问於公,你要怎么做?是如昔之阴氏、今之宋家,一蹶不振?还是骑虎难下,有进无退,窥伺王位?如是后者,今日,我请与公血溅三步!”
莘迩英武慨然的姿态,使麴爽不禁后退了几步。
麴爽惶惶地说道:“我岂敢有不臣之心!”
“公无如不臣之心,公子得尚王妹,当知足矣!”
麴爽诺诺,说道:“是,是。”
莘迩放缓语气,趣前握住麴爽的手,推心置腹地说道:“麴侯赐我以佛陀画像,我明白他的用心,是想让我时时念佛家之慈悲,解百姓之凌迟。
“麴公!定西一隅之地,海内未乱以前,不过一个偏远的边州罢了。男儿在世,生当乱时,宜怀建不世功业之伟志,何必限目於区区我陇?我方欲与中尉共佐大王,平定天下,光复旧都。事功成日,我与中尉翼从大王,入则共登天子之堂,显耀於海内俊杰之前,出则四方扬颂你我之功,赫赫美名留於青史,难道不可以么?一个定西国丈,焉可与比!”
麴爽说道:“将军所言甚是!我知过矣!”
莘迩走后,麴爽在堂中坐了老半天,品咂莘迩的话,“建不世功业之伟志”,听听就算了,唯是“陈、氾诸公既握民心,会容忍你么”这句话,给他造成了很大的触动。
末了,他喟叹说道:“闻辅国一席话,拨云雾如见青天!”
……
莘迩回到家中,召张道将来见。
张道将很快来到。
莘迩屏退左右,请他落座。
张道将恭谨地辞让。
莘迩展露笑容,温和地说道:“明宝,我与卿家有仇怨,卿不计前嫌,进言王太后,坏了郎中令陈公的图谋,助我免与中尉生隙,我很感谢你。”
张道将心道:“我知他召我来,定是为了此事,但怎么开口就说此事?”稳住心神,说道,“道将做此,亦是为了不使我朝生乱。”
“不错。我朝外有强敌,国中如果生乱,将有存亡之危。明宝,你不以私损公,我心甚慰。”
“至於与将军有仇怨,那是道将自己做错了,不敢怨恨将军。”
莘迩叹道:“因我之故,累张公被免大农,使卿父数十载养望,付之东流,卿家以门阀之资,而今屈居氾、陈诸公之下。明宝,我深觉对不住你家,但那个时候,我也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啊。明宝,即便你怨恨我,我也能够理解。”
“实不敢恨怨将军!”
“明宝,我知卿弃仇怨而坏陈公图谋者,非但是为了助我,也是为了卿家。我想与你做个约定,可好么?”
张道将说道:“道将以微身,岂敢与将军约,将军有何命令,尽请吩咐。”
“卿与氾公自翁婿,我愿与卿为友朋。可以么?”
“啊,道将名轻官卑,怎么敢与将军为友!”
莘迩和蔼地说道:“卿家高门,咱俩为友,是我高攀卿家。
“明宝,国朝规制,不经郡县,无以入台阁。祁连郡膏美,虽稍失养马之劳,而为我朝军国重地,自宋鉴辞后,未定牧守,我欲举卿出任,何如?
“宋方就诛以后,牧府别驾空悬至今。张公名德宿重,政才卓艺,太傅虽贵,荣养而已,我朝内忧外患,不可使国家之望,久处赋闲之所,我将举张公牧府别驾。”
考功曹右曹史的职位,的确清贵,可到底是佐吏,品位也低,比不上一郡太守。
尽管而下定西国从一个州变成了三个州,陇州牧府的辖权较之以往小了很多,然定西的主要领土还都是在陇州牧的管下,陇州牧府依旧是权力最重的实权部门之一。王府太傅这个没有实权的荣衔,当然也非牧府的首吏别驾从事可比。
张道将心中震荡,难掩激动,想道:“宋方被诛之后,阿父数次暗示氾公,思求别驾。氾公如若不闻。却未曾料到,辅国将军竟愿把此职予我阿父!辅国只要上书表举,氾公、陈公势不可阻。我家之复兴,在望矣!”
张浑是他的长辈,且是张家的族长,身份尊贵,他不能替张浑道谢,只能为自己向莘迩表示感谢,他伏拜说道:“明公错爱,道将没齿难报!”
……
当天晚上,莘迩夜访陈荪。
见到陈荪,莘迩当头就问:“陈公欲安定西,欲乱定西?”
被莘迩开门见山地这么一问,饶以陈荪的深沉,也是瞠目结舌,不知如何回答。
莘迩说道:“陈公如欲安定西,迩敢请与公肝胆相照!”
“将军请说,将军请说。”
“先王赐给我的遗诏,尽管我三番五次地被诸公排挤、打压,但我到现在都没有用,是了为什么?是因为迩起於寒鄙,蒙先王不弃,乃得为顾命,故此一心一意,只想报先王的恩情!
“讨西域、克冉兴,迩两辞封侯,何也?迩志不在此也!内与诸公,辅佐大王,富民强兵,外涤荡膻腥,拯救万民,使天下重归唐室,复我华夏衣冠,迎天子还都,再现朗朗乾坤,然后请封大王为国藩邦,以报先王之厚恩,功成身退,泛舟於湖,此迩之愿!
“迩一腔忠心,只为保我定西不乱,给外敌可趁之机!”
莘迩逼视陈荪,说道,“此我真心之言,公可信否?”
陈荪嗫嚅说道:“信,信。”
“陈公要是相信,就请你不要再在背后搞阴谋诡计!公如不信,定欲乱定西,公虽贵流,阖家百口,挡得住曹领军帐下的一骑么?”
陈荪大惧,汗流浃背,多年未曾变化的脸上,立时失色,说道:“我誓与将军,绝无乱定西之意!”
……
三天后,朝会。
莘迩表举张浑迁任牧府别驾,表举张道将出任祁连郡太守;奏请仿司隶校尉,设刺奸司,与校事曹合并,长吏称都尉,举羊馥任之。
在陈荪默然,孙衍、麴爽附议,氾宽惊诧的情况下,几道奏议全部得到通过。
莘迩令乞大力集合贾珍在王都家宅中的婢女,遍搜贾珍有无子女,得悉贾珍这几年不近女色,却是无子无女,遂升迁姬楚,擢入牧府为曹掾。
……
六月初,安崇从陇西归来,禀报莘迩:“赵宴荔已决意举兵投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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