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四章 新居
老爷子和大伯也是走的海路,先赵昊一步进了北京城。
他们只坐了一条船,悄没声息就入了大沽口,根本没人注意到。
当晚,老爷子住正院,赵显父子住了东跨院,赵昊则和弟子们住在西跨院,两边的偏院给护卫和随员们住。府上管事的都是原先春松胡同的老人,无需多言便安排的妥妥当当,十分省心。
一夜无话。翌日一早,弟子们便争着来给师父倒夜壶,结果还是被大师兄抢了先。
“终于又可以为师父效劳了。”王武阳捧着赵昊的夜壶,激动的热泪盈眶。“弟子等着一天,已经足足三百三十一日了。”
巧巧见状万分庆幸,幸亏马姐姐早早来叫,不然非要被这帮莽撞徒弟堵在床上不可。
别瞎想!这年代,大户人家睡的千工大床,就跟个套间一样。里间是主人睡觉的地方,中间用一道碧纱橱隔开,外头还安置了一张小床,是侍女夜间伺候主人睡觉时的床。所以才会有通房丫头之说。
赵昊晚上好做噩梦,半夜会经常起来要水喝。巧巧和马湘兰早就习惯了轮流值夜,伺候他睡觉。
两人知道他来京城之后,一换地方肯定要做噩梦,昨晚按例由巧巧在外间陪睡。但天不亮,她就被细心的马姐姐叫起来,才刚收拾好铺盖出去,就见王武阳冲进了赵昊的卧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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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公子揉着惺忪的睡眼,在弟子们的侍奉下梳洗刷牙,穿戴整齐,这才去正院陪老爷子用早点。
“怎么不多睡会儿?”赵立本正戴着老花镜在看邸报,见赵昊这么早起来很不习惯。
“时不我待啊。”赵公子口胡一句,郁闷道:“摊上几个抢着倒夜壶的缺德徒弟,还怎么睡懒觉?”
“咳咳……”赵守业险些被一口茶水呛到,苦笑道:“三位翰林抢着倒夜壶,这是皇帝老儿没有的待遇啊。”
“大伯稀罕,明天让他们给你倒去。”赵昊调笑一句,问道:“大哥呢?”
“去上班了,”赵守业又开心又心疼道:“白天在西山公司忙一天,晚上还去味极鲜,这孩子真是大变样了。”
“吴大哥现在已经是吏部文选司主事了,整天在酒楼迎来送往也不是个事儿。”赵昊接过丫鬟奉上的调羹,一边慢条斯理吃着豆腐花,一边对赵守业道:
“大伯放心,不会耽误大哥的终身大事的。最晚月底,我就从金陵调人过来替他,让大哥专心成婚。”
赵昊的人选是四丫,倒不是信不过现在的掌柜。而是不能让人家小两口长期两地分居啊。吴玉在西山公司干得不错,没法往回调,只好把四丫调来京城了。
“哎,大伯岂是那等不晓事的人?”赵守业忙摆手道:“年轻人就得多承担点儿,才好长进啊。”说着满脸欣慰道:“赵显这一年,跟变了个人似的,可见就得多摔打啊。”
“嗯嗯。”一旁低头吃饭的赵芸也认同的点点头,小丫头终于走出了父母离异的阴影,不再跟扎嘴葫芦似的了。
一家人吃完早饭,赵守业便带着闺女去逛街了。儿子要结婚,他跟衙门请了半年假……其实一年不回去也没人管。
赵家大爷感觉幸福之余,还有点小悲哀呢。
赵守业走后,赵立本丢下邸报,问赵昊昨天跟皇帝谈了些什么。
赵昊便一五一十讲了一遍。
听到赵昊说,隆庆对太子寄予厚望,希望培养个中兴之主出来时,赵立本忍不住哂笑一声。虽未置评,不屑之情却溢于言表。
其实老爷子本欲说,我当初还想培养个状元出来呢!
但话到嘴边才意识到,自己那不成器的二儿子,确实中了状元。
这才硬生生把话头咽下去,不好说隆庆想屁吃了。
“不是我说,大明朝的太子,根儿上就有问题。”老爷子便换个攻击角度道:“为了避免外戚干政,就矫枉过正,专找小门小户的闺女给儿子配种。你说这村姑能教出什么好皇子来?教个泥瓦匠还差不多……”
赵昊不禁苦笑,老爷子是对大明皇室百般看不上。不过好像也不能说完全没道理。母亲是孩子的第一老师,一个优秀的母亲培养出的孩子,就是不一般。
但大明朝这样缺心眼的制度还少吗?他也无能为力啊。
不过老爷子口嗨之后,还是提醒赵昊,要重视和太子接触的机会。人会无限放大童年时的感情,这对他和赵家都很重要,必须多动些脑筋。
赵昊也是这样想,自然点头应下。又说到徐阶专案上,赵立本沉声道:
“老夫打听到,徐阶派了个吕光的人来,跟徐家在京城的管事到处活动,眼看就要掀.asxs.风浪来了。结果林润醒来的消息一传来,那些人马上就消停了。”
“这是自然,谁不担心林中丞手里,有徐家不法的铁证?他没出招之前,谁敢跳出来当靶子?”赵昊笑笑道。
其实所有的证据,都在那场火灾中付之一炬了。但谁也不敢用自己的仕途和名誉去赌,林润是不是还藏着杀招。
“总之海刚峰这么折腾,都能坐稳应天巡抚的位子,也真是吉星高照了。”赵立本大有深意的瞥一眼赵昊道:“也不知道你为啥,对他和林润,比对你老子爷还好?”
“爷爷这话说的,谁能比得上您老人家?”赵公子赶忙腆着脸给赵立本又斟茶又捶背,指天发誓爷爷排在第一位。这才把傲娇老头安抚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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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俩最后说到此番进京的正事儿上。
听完赵昊的讲述,赵立本皱眉叹口气道:“你判断的没错,这事儿且得拉一阵子锯,弄不好还得斗一场。”
“我姿态都放得那么低了,”赵昊不爽的嘟囔道:“只给漕运做个补充而已,也要斗出脑浆来吗?”
“在某些人那里,‘海运’这俩字,提都不能提。”赵立本苦笑道:“老夫探过前任漕督的口风了,他说漕运衙门上下有个共识,那就是海运的口子开不得,弄不好就千里之堤,溃于蚁穴。”
“这么严重?”赵公子眉头紧蹙。
“琉球,还有南洋诸国,每年都是坐船来朝贡的,年年如此,也没见人家翻了几次船。更别说佛郎机人从几万里外的泰西而来,不也是坐船吗?现在福建也开了海,民间每年那么多船只放洋。只要不瞎,谁都知道海上没那么危险。”赵立本说着眉头一扬,顾盼自雄道:“当年郑和七下西洋时,红毛鬼还在家里掺着尿玩泥巴呢!”
“嗯。”赵昊微微颔首,他通过和长公主、皇帝的接触,发现他们根本不把出海当成多大的事儿。显然在一个曾经征服过海洋的国度中,是没有人会真正畏惧海洋的。
“但越是这样,吃运河饭的那帮人才越心虚,他们恨不得堵上所有人的嘴,让朝堂上没人提那两个可怕的字眼,他们才能安心啊。”赵立本搁下茶盏,满脸讥讽道:“这种掩耳盗铃的笨拙的把戏,居然能一直演下去,可见大明要亡啊!”
赵公子一阵无奈,老爷子虽然被自己说服,但对大明朝的成见却已根深蒂固。
“那咱们就多找几张嘴说话,他们堵不过来的。”赵昊忙给老爷子打气道:“回头我召开西山公司股东大会,提议与江南公司联合海运,就不信那帮人,能把我所有股东的嘴,都堵上!”
“嗯。”这都是计划内的事情,赵立本自然早就知道,顾盼自雄的点头道:“那帮家伙是没碰上咱爷们,不然早就给大爷跪了。”
“好好,好!爷爷气势逼人啊!”赵公子忙奉上马屁,激励爷爷再多串联几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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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昊回到西跨院时,唐友德、孙大午和郭大已经在那恭候多时了。
前者带来了厚厚一摞西山公司的账目,后者带来了卢沟桥煤场的账目,要请公子亲自盘账。
虽然年底结账后,他们第一时间就把总账加急发往江南,但重要的是,让公子看到他们端正的态度。
“停停,搁这儿就行,本公子回头再看。”却不知道赵公子已经被江雪迎惯得,连账目都懒得看了。不过他带来的随员里,有四名专业的账房,回头让他们慢慢审去吧。
赵昊看到院子里,已经摆好了躺椅和果盘。不禁朝巧巧挤眼笑笑,巧巧姐就是贴心啊,还没忘了本公子这点儿爱好。
他舒坦的瘫在躺椅上,招呼几人在旁边的马扎坐下。“你们去年干得不错,比原定计划超额完成了一半,我很满意啊。”
“嘿嘿……”三人心下一松,唐胖子凑趣道:“让公子满意就是我们的使命。”
“一切都是公子的布局,我们奉命行事罢了,没坏了公子的大事就好。”小黑胖子郭大也献上纯属的马屁。
“不过比起公子在江南的手笔,西山公司只能算小打小闹了。”孙大午还是老样子,会作事,不会说话。
“哈哈哈,放心。”赵昊坐起来,拍了拍他圆滚滚的肚皮道:“我这回来,就是带你们玩票大的!做成之后,包你们名垂青史的那种。”
“哦?”三人登时六目放光,公子终于想起,他在北京还有一帮子忠心又能干的手下了。
“要我们干什么?公子快说说吧!”
“你们回去就赶紧通知下去,西山公司明天上午召开临时董事会,到时候就知道了。”赵昊却懒得再把话说一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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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五章 交易大厅
第二天一早,赵昊便乘车来到大栅栏的西山公司总部,参加临时董事会。
廊房四条,那座三层楼高的青铜花纹罩棚上,嵌着御笔亲题的匾额——‘皇家西山煤业’,鎏金字体在日光下熠熠生辉。
匾额下,不断有衣着考究的士绅商贾,沿着黑色大理石的台阶拾级而上。
敞开的七彩玻璃门边,立着身穿统一黑色衣裤,穿着牛皮靴、配着荆棘铁棍的门卫,警惕的注视着进进出出的人群。
看到赵昊的马车在店门外停下,一早守在门口的吴玉,赶紧上前打开车门,低声对赵昊道:“前头人多,请公子从后门入内。”
“不必,看看热闹再上去。”赵公子自顾自跳下车,他头戴飘飘巾,身穿件骚气的浅红色道袍,脚踏一双丝云履,手持折扇走了公司大厅。
进去店中,眼前便豁然开朗。上午的阳光透过有着繁复图案的琉璃屋顶,将三层楼高的挑空大厅,照的明亮轩敞。
大厅里,摆着一排排长条椅,椅子上基本坐满了人。有小厮端着茶盘巡行其间,给顾客倒水。
顾客们一边交头接耳的闲聊,一边紧张的注视着红木柜台后,挂出的一面面水牌。
漆成白色的水牌上,是今日登记出售的股票。每张水牌都是一笔单独的委托,上头写着欲出售的股票数,和每股的底价。
柜台后的股票经纪,便依次叫价,由顾客们竞价购买,价高者得。然后经纪便从墙上摘下相应的水牌,请买家到柜台前交易。经纪则继续叫卖下一张水牌。
这些都是都是孙胖子他们自己琢磨出来的,赵昊事先并不了解,于是兴致勃勃的找了空位坐下,看买家如何竞价。
起先他见买家加价还挺踊跃,还以为西山公司是用拍卖的方式故意抬价。但看了一会儿才发现并不是,因为今日所有委托出售的股票,单数和底价全都挂在墙上。
这种透明的操作,让买家不可能为某一单出价太高。加价超过了心理估价就等下一单嘛,没必要为了某一单抢破头。
所以买家虽然踊跃出价,却加价有度,赵昊坐了盏茶功夫,都没见有人出超过六十两单价的。
这让他不禁再度感叹,大明确实有能人啊,这套体系至少在目前,可以防止股价波动太大,以保护买卖双方的利益。
美中不足的是,目前大厅中挂牌的,只有西山公司和卢沟桥公司的两只股票,并未见到有第三家的股票出售。
赵昊在江南时明明听说,北京城好些商号,都跟风改制成股份公司,也开始尝试发行股票了也不知是西山公司排外,还是那些公司不愿跟着掺合。总之目前,这里还不是一个股票交易中心,只能算是自家股票的交易所的。
赵昊默默计时,一刻钟左右,成交了七八单西山公司的股份,一共一百多股的样子。卢沟桥公司也成交了六七单、七八十股,股价竟然接近了西山公司的水平,差不多快五十两银子一股了。
这就比较扯淡了,毕竟卢沟桥公司只是个加工销售企业,怎么能跟西山公司这样的资源型企业差不多估价呢?
赵昊向一旁的买家抛出这个疑问,得到的答案是,因为卢沟桥公司,是西山公司的大股东啊。拥有卢沟桥公司的股份,不就等于拥有西山公司股票吗?所以两者的股价差不多,十分合理嘛。
赵公子居然听懵了,这跟雅虎的股价全靠阿里撑,简直一样样的。看来投资者的天真可爱,是不分时空的。
他还想再跟这些‘可爱的投资者’聊下去,但董事们都已经到了。只好起身离开交易大厅,准备上楼。
楼梯口,立着两名保安,闲人免上。要不是唐胖子和孙大午迎下来,赵昊都上不了二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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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楼,西山公司的董事监事们,都在议事厅门口,迎接久违的赵公子。
赵昊露出亲热的笑容,与他们一一寒暄,在众人簇拥下,走进了议事厅。
定国公徐文璧,歪着脖子的朱时懋、司礼监的李芳、鸡公公、赵显、吴康远、唐友德、孙大午,郭大等董事会成员,还有列席会议的英国公、张千发等监事会成员,都在红木长桌旁坐定。
长公主殿下今日倦勤,赵昊空出头把交椅,在一旁的第二把交椅上坐下。
待侍女们为董事监事们上茶后,吴玉便领着所有无关人等下去,亲自在议事厅外把守。
京城明亮的阳光,透过大片玻璃窗,照得人暖洋洋的。赵公子笑着称赞众人道:“一楼交易大厅弄得不错嘛,看着成交挺活跃。”
“年底分红前,比现在成交高多了。”对面的徐文璧颇有些欲求不满道:“过了年之后,一直平平淡淡,一天也就成交个两三千股。”
几位董事也都点头附和。
“换手不低了。”赵昊略一盘算,西山公司共一百四十万股,在外面流通的不超过二十万股。1%以上的换手率,在目前这阶段绝对不能算低了。
“我看你们是嫌股价涨不动吧?”转眼他就明白了,这帮家伙真正的想法了。
董事们被说破心思,嘿嘿直笑。之前公司股价持续一年的暴涨,已经养刁了他们的胃口。目前股价进入平台期,他们就开始着急了。
“别急,我这回来,帮你们再把股价至少翻一番,如何?”便见赵公子笑眯眯道。
“那感情好啊!”董事们闻言大喜,他们是做梦都盼着涨涨涨。
“公子是不是,也要让西山公司生产水泥啊?”朱时懋歪着脖子问道。
刷地一下,所有人的目光都盯向了赵公子,目光比窗外的日光还要热烈。
水泥混凝土的大名,早已从江南传到京师。在政治氛围更加浓厚的北京城,水泥这种基建神器,自然更加具有吸引力。
而且水泥的发明人还是西山公司的创始人赵公子,诸位董事早就垂涎欲滴了。
“这个么,”赵公子却打起了太极,笑着对众董事道:“不是我一个人能说了算的。因为我已经把专利转让给江南集团了,这种战略性的资产,当然必须要经过集团董事会决策了。”
江南集团没有公开发行股票,因此公司所有状况都是不透明的。外界甚至连集团有哪些董事都不清楚,自然更无从知晓集团的股权结构了。
在西山公司董事们看来,赵公子此去江南才一年不到,能把江南集团迅速做大做强,肯定让渡了很大一块利益,才换得江南豪势之家的全力支持。因此都对赵昊的托词深信不疑,没人想到他其实在江南集团大开倒车,大搞一言堂,完全没有在西山公司的分权与开明。
实用主义者赵公子,是不会拘泥于任何形式的,只会选择最合适的那一种。
“应该的,应该的。”于是董事们纷纷理解,然后巴巴请求道:“那劳烦公子垂询下江南集团董事会,他们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大家一起赚钱嘛,都好商量的。”
“因为我在两边都有股份,所以此事我必须回避。”赵昊便正色答复道:“不过我可以给两边当个传声筒,但如何决策,江南集团也好,西山公司也罢,我都不会干预的。”
“明白明白。”有了之前与卢沟桥公司合并的经历,董事们都知道‘关联股东回避原则’,倒不用赵公子多费口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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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添了一回水,颇有阳刚气的李公公便问道:“看来公子在水泥之外,还另有生财之道?”
“李董事这个‘生财之道’用的好哇。”赵昊点点头,对众人笑道:“不错,本公子这条财路,就是来自于道上。不是旱道也不是河道,而是海道!”
“从海上南米北运?”李芳脱口而出,众位股东也没露意外之色,显然前日赵公子和他干娘拉风入京的那一幕,早已传遍京城了。
“都是自己人,没必要说的那么小心。”赵公子笑看李芳一眼,议事厅里响起一阵哄笑声。
“我们就是要漕粮海运!”赵昊重重一拍桌子站起身来,斩钉截铁道:“江南集团已经做出决定,正式邀请西山公司南北合作,玉成此事!”
“在江南时,我和董事长就已经商议过了,她老人家是赞成的。”众人又听赵昊沉声道:“并亲自走海路实际勘察了一遍,仅用十天时间,我们就从崇明抵达了天津大沽口。”
鸡公公点点头,表示长公主完全支持与江南公司的合作,并已经授权他投赞成票。她之所以今日缺席,只是因为不想给大家压力,让董事们可以从心投票。
董事们纷纷感谢了长公主的体贴,这事儿确实得好好寻思寻思,才能决定啊。
众人便纷纷交头接耳起来,漕粮海运的好处固然大,可也会惹大麻烦的。
赵昊早料到他们会是这种反应,便又宣布道:
“另外,漕粮海运只是手段而已,江南集团的真实目的,是通过此事打破江南海禁,恢复海上贸易!”
他犀利的目光扫过众人,一字一顿道:“所以未来的海运公司,将拥有江南地区独家的海外贸易权!”
“哇……”地一声,所有董事都沸腾了,再不见方才的犹疑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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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六章 内幕交易
西山公司董事们倒也不至于膨胀到,看不上漕粮海运的那点利润。而是在这个世界上,做一件事的风险和受益是要成正比的。
如果风险太大,收益不够,哪怕是顶头上司的命令,人们也下意识想回避。
何况赵昊也不是定国公他们的上司。大家都是地位平等的股东,至少在定国公看来是这样的。
但当赵公子抛出‘江南海贸垄断权’后,一切都不一样了。
到了西山公司董事这个层面,自然明白这七个字里蕴含着大明最顶级的财富!
别看西山公司挖煤挖的欢,跟原先九大家掌握的海上生意一比,那就是小巫见大巫,只配给九大家提鞋的。
这天下谁人不垂涎九大家的财富之门?现在赵昊帮他们打开门,哪还有再犹豫的道理,当然要一拥而入了!
议事厅中的气氛热烈起来,董事们纷纷向赵公子发问,想要了解此事详情,需要他们做什么,还有最重要的……他们能得到什么。
赵昊一一耐心作答。
他告诉董事们,所有船只提供、海运担当,全由江南集团负责。西山公司只需要帮助江南集团获得‘漕粮海运’和‘合法海贸’,这两项相辅相成的权利,就算达成了合作的条件。
日后,也只需要负责在北京的公关,并保证从大沽到北京这段的通畅即可。
至于利益分配方面,江南集团提议,双方在江南航运公司的基础上,注资成立一家‘东海海运公司’。
在这家‘东海海运’中,江南集团占股五成,西山公司占股三成,江南航运占股一成。另外还有一成,是留给敬爱的皇帝陛下的。
这个分配方案可以说是无比慷慨了,以至于西山公司董事们都不好意思讨价还价。帮着争取一把,就可以获得九大家的三成份额,天底下打着灯笼也找不到这样的好事。
于是董事会全票同意了江南集团的提议,决定全力促成漕粮海运!
就连按说不该发言的监事会主席,也按捺不住了。
“谁要是敢拦着漕粮海运,就是老夫的杀父仇人!”英国公张溶蹦起来,举臂高喊。也不怕死鬼老爹张仑半夜来找他算账。
别人虽然不像他那么没节操,却也都竞相表示,要下定决心、排除万难,一定把漕粮海运搞定!
见士气可用,赵公子欣慰的笑了。然后向董事们分配了任务,让他们抓紧时间活动串联,有多少能量使多少能量,为漕粮海运造势。
虽然因为争取海贸权一事还不宜公开宣扬,因此没法召开股东大会。但董事会监事会成员,还是要积极联络主要股东,让他们都加入到这场战役中。
董事会议开了一整天,直到黄昏才结束,董事们便嚷嚷着,今晚要为赵公子接风。
“诸位还是改日吧,公子今天太累了。”唐胖子毕竟是最了解赵昊的人,忙笑着替他挡下道:“他漂洋过海进京,还没休息过来呢。”
“是我们考虑欠妥了。”众人忙体贴道:“那就改日吧,等公子休息过来,咱们再好好聚聚。”
其实他们今天也不想浪费时间,都着急回家赶紧筹钱,好在消息传开之前,尽可能的多购入股票。
傻子都能想到,今天的消息一传开,公司股票肯定会暴涨的。
“一言为定。”赵公子笑着应下。
众人正要散去,赵昊忽然像是刚想起什么似的,叫住他们道:
“对了诸位,按照《公司章程》第七条,董事会及其成员,不得损害股东及公司利益。所以从明日起,交易大厅暂停股票交易,直到公司发布公告。在此期间,所有私下交易,公司一概不支持。”
“嘿……”董事们登时讪讪笑了。果然谁也玩不过赵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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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赵昊从楼上下来,见交易大厅早已打烊,只有伙计们在打扫卫生。
看着伙计们将水牌摘下,用抹布蘸水,擦掉上面的毛笔字,赵昊对这间充满古韵的证券交易大厅充满了兴趣。他放轻了脚步走到柜台旁,望着正在飞快拨打算盘、统计今日成交账目的管事,忽然有些出神。
一不留神,赵公子好像又占了个世界第一——世界上第一家股票交易所。原先的第一家,阿姆斯特丹股票交易所,要等到四十年后才会成立,所以只能屈居第二了。
但遗憾的是,不能说是世界上第一家证券交易所。因为三十多年前,尼德兰人就成立了安特卫普证交所,不过是那是个债券市场。
思绪飘荡间,赵公子对身边的唐友德和孙大午笑道:“据说内幕交易与证券市场一样古老,看来此言不虚啊。”
两个胖子对视一眼,不知道公子是据谁所说?
唐胖子忙笑道:“好在有公子高瞻远瞩,谁也别想靠内幕交易捞好处。”
“这种事情避免不了的。”赵公子摇头笑笑道:“现在就我们两家公司,将来更多的公司股票挂牌上市,监管起来就太难了。”
“我们也是考虑到这个问题,所以一直没同意其它公司股票入场的。”孙大午轻声道。
“原来如此。”这倒解答了赵昊之前的疑问,他对孙大午道:“不能因噎废食嘛。要放优质的公司入场,不然早晚会被人取代交易中心的地位。”
“是,公子。”孙大午忙低头应下。
“不放心可以加强审查,提高准入标准,制定监管规则嘛。还可以在别处另建一个交易所嘛,把股票交易放在这儿,也影响公司正常经营。”赵昊终于参观够了,转身往外走。
“这个点子好!公子不愧是公子啊!”唐友德眼前一亮道:“老孙之前其实担心,万一别人的股票崩盘了,或者公司倒闭了,那些小股东再赖上我们西山公司怎么办?专门办一个跟西山公司没关系的交易所就是了!”
“是,这办法好。”孙大午也兴奋道:“我之前怎么就没想到呢!”
“因为你不是公子啊。”唐胖子的马屁功夫,也只有大师兄可以媲美了。
“慢慢想,总会想到的。”赵公子厚着脸皮笑笑,吩咐孙大午道:“明天一早把停牌公告贴出去。”
“这里的热闹景象,要有段时间看不到了。”孙大午颇有些不舍之意,给赵公子打开了一扇玻璃门。
“你最好趁这段时间,把门换成木头的,或者铁的也行。”唐友德为赵昊打来了另一扇。“我担心重开的时候,这里会被挤爆。”
“那倒是。”孙大午对此倒深表赞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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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一早,按例来西山公司大厅买股票的人们,发现公司门口贴出一张名为‘停牌公告’的醒目告示。
人们好奇的念道:“因本公司正在筹划重大事项,鉴于该事项存在重大不确定性,为保证公平信息披露,维护投资者利益,避免造成公司股价异常波动,公司股票特此停牌。另外,卢沟桥公司因与本公司有重大关联,一并停牌。’
“停牌期间,公司股票停止交易。期间任何场外交易,公司一概不予承认。公司承诺,一旦此事项适宜公开,将立即召开股东大会,并披露相关细节,之后恢复股票交易……”
念完告示后,人们的好奇心更盛了。
“嘛事儿啊?神神秘秘的?”一个天津来的客商,郁闷道:“得,白跑一趟了。”
“这是对你负责。”但更多的人表示理解道:“那些大人物消息多灵通,要是让他们抢着买卖完了股票,吃亏的可都是咱们这些两眼一抹黑的小虾米。”
“哎,也是。”那客商点点头,释然道:“反正银子还在手里,怎么也吃不了亏。”
像他这样,还没买到股票的买家,自然容易释怀了。
可那些手里有两家公司股票的小股民,这下心里可就打起小鼓了。不知道这所谓的‘重大事项’到底是吉是凶。
“不会是有什么坏消息,怕咱们把股票卖掉吧。”有那悲观的嘟囔道。
“肯定是好事儿啊,不是好事筹划什么啊。”这年代能买股票的,那都是相当有经济头脑的人精,自然可以从这一则看似中规中矩的公告中,读出更深层的信息来。
“倒也是,要是坏事的话,那些大股东卖都来不及,怎么可能停牌呢?”众人深以为然。
“就是,西山公司几千个煤窑摆在那里,不折腾都能坐地生金。能让他们费心尽力谋划的,肯定是更赚钱的大好事儿!”
人们越是这样说,就越想知道真相。于是纷纷涌进公司大厅,跟大堂经理打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大堂经理早就得到吩咐,对众人统一回复说:“亲,这边呢肯定是好消息,但事情能不能成还不知道呢。咱们这边,完全是为了大家考虑,才会暂停交易的。请亲们稍安勿躁哦……”
这下那些手里有股票的都高兴坏了,听这说法股价至少不会跌,而且很大可能会上涨的。
“哎呀,那可惜了,昨天涨到五十七,我嫌贵没出手。”一个戴着**一统帽的员外,感觉像错过了改写人生的机会,懊恼的直拿头撞柜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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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七章 毕业了
其实西山公司也没有刻意保密,何况要尽可能的发动股东,也没办法让所有人保密。
当天晚上,消息灵通者便已经纷纷打听到,原来西山公司打算与江南集团联手,推动漕粮海运。
这可是件足够震撼的大事情,果然不愧是‘重大事项’。不过京城的老少爷们政治敏感性最高,好些人都意识到,这事儿没那么容易。
于是京城里,出现了截然不同的两种声音。
乐观者认为,西山公司和江南集团强强联手,此事必成。漕粮海运,财源滚滚。西山公司的股价又要上天了!
悲观者认为,西山公司吃饱了撑的,最后肯定碰一鼻子灰,白费力气。以此充分证明了,煤老板们根本就是一群肥肠满脑的白痴,他们的成功都是侥幸的,换我我也行!日哦!
不过哪怕是悲观者,也认为就算此事不成,西山公司的股价都会往上走。因为这证明了西山公司和江南集团是有密切关系的,海运不成还有水泥嘛!
当然也有不管你怎么做,都会喷你的喷子。他们骂西山公司故意停牌,就是存心独占好处,不想让他们发财!呸,恶心!
好在总体来说,赵公子的一片好心,终究没有错付。绝大部分人还是领情的,没人去西山公司闹腾,大家都在屏住呼吸等待着,尘埃落定那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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孰料,当事者却十分沉得住气。赵昊既没有鼓动人上书,也没有着急到处拜码头。那天开完会之后,便宅在家里安心休息,顺便考校下弟子们的功课。
弟子们这一年,虽然不在师父身边,但功课一点没落下。年底时,王武阳、王鼎爵和于慎行三人,就已经自学完了赵昊留给他们的教材……《自然科学的数学原理》和《圆锥曲线论》。
今年又把赵昊寄给他们的《逻辑学简述》吃透,已是嗷嗷待哺,等着师父继续投食了。
让赵公子不得不感叹,翰林院确实是个学习的好地方。
当然,李茂才和陈于陛两个学社会科学的记名弟子,哎,不提也罢……
赵昊拿出来北京前,让华叔阳出的卷子,给三个弟子举行了一场毕业考试。
结果三人三科全考了满分,让存心给他们挑错的赵公子,又是欣慰又是心酸。为啥学霸考一百就这么容易呢?本公子小学毕业后,就只见别人考过了。
收拾好心情,赵公子举行了一个小小的仪式,为三位弟子颁发了玉峰书院本科阶段毕业证书。
虽然三位弟子都不知道玉峰书院的门朝哪开,那就姑且算是函授吧……
赵昊这么做,是为了给三位入室弟子补上学历的空白。
他在玉峰书院中,将原先定下的五级传销……划掉改为五级师生体系,做了进一步完善,并以校规的形式固定下来。
按照校规,只有考中进士,并且在书院获得本科学历的弟子,才能得到赵院长的亲自栽培。即所谓的入室弟子。
这样赵公子就可以名正言顺的逃避,给书院的普通学生上课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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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绸面硬纸壳,精美无比的本科毕业证外,赵昊还给三人每人准备了一块玉佩,作为‘入室弟子’的信物,每块玉佩的形状一样,但图案和材质皆有不同。
王武阳是鸡血石材质,正面刻一道闪电图案,因为他本科之后,研究生阶段选择的是物理方向。玉佩背后是篆体的‘武阳’二字。
王鼎爵的材质老蜜蜡,正面刻着一个在杠杆上的地球。因为他选择的研究方向是力学。玉佩背后刻有‘晋阳’的字样。
于慎行的材质是翡翠,正面刻着一团火,因为他选择日后的研究方向是化学。玉佩背后刻着‘正阳’二字。
看着师父将精美的毕业证书,递到师兄们手中,并亲手为他们系上了代表入室弟子身份的圆形玉佩,李茂芳和陈于陛都感到无比羡慕。
“不要羡慕他们,等你们毕业了都有。”赵昊笑眯眯的将两枚玉佩递给两人道:“喏,都给你们准备好了。”
两个素来自卑的弟子,不由感动的眼泪直流。他们终于相信,自己不是可有可无的小透明了,原来师父并不歧视自己啊……其实赵昊主要是不歧视内阁大学士的公子,不信你看于慎思,都那么努力了,捞着师父赐的佩了吗?只是经常被师父‘呸’。
陈于陛拿到的那枚是金发晶的,正面雕刻一个鱼符的图案,因为他学的是政治学。
但他端详着掌心这枚玉佩,却迟迟没有翻过来。因为心思缜密的小陈同学心说,反正背面没有字,翻过来的话只会让师兄们笑话。
李茂芳就没这么多心眼了,他激动的端详着手中的玉佩,只见其用料是月光石,正面雕刻着个少了一横的‘羊’字,也不知跟经济学有什么关系?
然后他翻过来一看,只见背面刻着个‘大白’二字。
看到师父连赐给自己的号都准备好了,小李同学的心都要化了。他含泪将这枚玉佩紧紧攥在手中,然后小心揣到怀里。暗暗发誓要更加努力,争取早日可以将其悬在腰间。
陈于陛见状,吃惊的翻过自己的玉佩一看,只见那里写着‘真白’二字,显然是师父给自己准备的赐号。
虽然不带‘阳’字,让他略略失落,但想到自己学的社会科学,理当有此区别,他便释然了。
他赶忙跪地磕头,感谢恩师苦心激励,表示自己一定尽快写出论文、通过答辩,拿到毕业证,不让‘真白’名号雪藏太久!
李茂才也赶紧跟着跪下,向恩师道谢。但转念一想,人家陈于陛早就是庶吉士了,只要顺利毕业,就能成为入室弟子了。
而自己,这辈子能不能中进士还两说呢,这枚玉佩不会永远都无法见人吧?还有那‘大白’的名号,不会也永远没人叫起吧?
想到自己,毫无疑问是科学门最差的弟子,李茂才就感觉要无法呼吸了。
“茂才,你脸色怎么这么差?”好在赵公子对这位现任小阁老很是关注,先温声询问一句,又对王武阳道:“快给你师弟搬把椅子,倒杯水。”
李茂才坐在椅子上喝了水,脸色终于好看些了。
赵公子便劝慰他道:“茂才啊,要注意身体,不要太用功,谁都会毕业的。”
就差说实在不行,师父直接给你颁个证了。
“师父,师兄担心的是考不中进士。”陈于陛很懂好基友。
“这个嘛。”赵公子一阵头大,换成别的弟子,他早就踢到玉峰书院去了。但李茂才的爹是首辅、而且是状元。他必须要考虑李春芳的感受啊。
人家愿意让他教儿子科举吗?未必吧。没弄清李首辅态度时,赵公子只能笑眯眯给他打气道:“也不打紧的,你是状元之后,虎父无犬子嘛,总会考上的。对了,令尊近来可好?”
“家父很好,前日还问起师父来着。”李茂才忙恭声答道。
“哦?”赵昊两眼一亮,不由歉意笑道:“回京好几天了,也没去拜访一下令尊,真是不应该。对了,你爹都说我啥了?”
“也没说什么,只是问了问师父回京后都在作甚。我说一直都在休息,指导我们功课,家父便没再说什么。”李茂才试探问道:“弟子回去问问,家父哪天有空在家,请师父过去吃顿饭?”
“不着急,过阵子再说吧。”赵昊虽然很想跟首辅大人聊聊漕粮海运的事情,但现在明显早了点,怎么也得等潘季驯进京后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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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公子本以为潘季驯最快也得下月底才能进京,没想到五天后,就有消息禀报,潘中丞从永定门进京了!
彼时,正瘫在躺椅上,跟三弟子讲述力学重要性赵公子,一下子坐了起来。
“怎么这么快?!”
“……”前来报信的孙大午不禁苦笑,这事儿上哪打听去。
“让禧娃去一趟智化寺,问清楚到底怎么回事。”赵昊便沉声吩咐道。
此时外地大员进京,有寓居寺庙的习惯,倒不是他们信佛,主要是为了避嫌,以免汪汪队弹劾他们钻营交通、私相授受之类。
出发前,潘季驯就告诉赵昊,他进京后会住在禄米仓胡同的智化寺,有事到那里找他儿子潘大复就成。
禧娃在京的时候虽然不长,但禄米仓胡同就在他家附近,自然不会迷路。傍晚时,禧娃平安归来,禀报赵昊,见到跟着潘季驯进京的潘大复了。
“怎么说?”赵公子忙问道。
“说是陛下紧急召见。”禧娃答道:“老潘跟河道总督翁大立一起来的,两人都没来得及坐船,是走陆路换了七次马赶来的。”
“这么着急干嘛,不要命了吗?”赵昊不禁有些心疼老潘,这吃多少块水泥也补不回来啊。
“本来不用这么急的,但陛下还召见了漕运总督赵孔昭,他们都怕让对方抢先进京,所以就成了赛跑。”禧娃挠挠头道:“至于为啥怕对方先进京,潘大复说叔肯定知道,就不废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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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八章 御前会议
紫禁城乾清宫正殿富丽堂皇。
地面用金砖铺墁,磨砖对缝、涂以桐油,光润细腻如墨玉一般。
天花板上样式繁复的藻井,描绘着威严的蟠龙图案,凿井下是高悬的匾额,上书‘崇贤尚德’四个遒劲的大字。
匾额下,金漆雕龙的屏风前,隆庆皇帝头戴乌纱折角向上巾,身穿红色圆领窄袖袍,腰间束着玉带,神态恹恹的坐在龙椅上,双目失神的看着殿门外。
七层髹金宝座下,大臣们又吵成了一锅粥。每当此时他都感到深深的厌烦,为什么不管议什么事,都会吵起来?
这些服蟒缠玉的部堂高官们,一个个平素自诩养气功夫一流,在衙门里在下属面前,不是都很有风度吗?为何就喜欢在自己面前吵架呢?把个乾清宫当成减压房了吗?是不是还要朕给大爷笑一个?
呃,给钱的话,也不是不可以商量。
嗡嗡感觉好烦,嗡嗡想要回去看书了……
好在皇帝走神,并不影响大臣们吵架,哦不,发言的热情。反正他们也习惯了隆庆皇帝在朝会上走神打盹、一脸呆滞的样子。甚至一度有传言,怀疑陛下智商有问题……
不过无所谓了,反正我大明群臣早就习惯了不靠皇帝决策。要是换上个爱插嘴的皇帝,大家还不舒服呢。所以这样挺好,圣天子垂拱高坐,当好他的吉祥物,国家大事就交给我们这些能干又忠心的大臣吧。
括弧,仅指正途出身的文官,武将和宦官不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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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御前会议讨论的是重大议题——如何治理黄河,恢复漕运?
为此,三位内阁大臣、户部尚书刘体乾、工部尚书朱衡,并星夜返京的两位河臣潘季驯、翁大立,漕运总督赵孔昭,以及工科给事中、工部管理南河的郎中等二十余名朝廷官员齐聚御前,商讨对策。
大明京师九边的粮草全靠大运河供给,但大运河是南北向的,黄河是东西向的,因此两者必有交集。数千里黄河挟带巨量泥沙滚滚而来,自然每每对羸弱的人工运河造成巨大冲击。
这就造成了一个必然恶果——朝廷评价治河效果的标准,不是看河道是否通畅安流,而是看漕运是否畅行无阻。如果漕运不通,你治河的效果再好也有罪。只要能保住漕运,黄河泛滥成什么样都是大功一件。
因此河工、漕运两个衙门的职责纠缠在一起,分工不明、互相推诿,矛盾十分尖锐,出了问题就向对方衙门推卸责任。
尤其是素来蛮横的漕运衙门,只要漕运延期或者出现了损船沉船,就会借口河道不便,把责任全都推到河道衙门。这次也不例外。
便听那漕运总督赵孔昭,向朝廷义正言辞的控诉,河道衙门平日里如何付敷衍塞责、偷工减料、头疼医头、缺乏规划,以至于黄河稍一决堤,六百里河道便尽数淤塞!
所以我们漕运断绝都是河道衙门的错,朝廷要治就河道的罪,与我们漕运衙门无瓜。
现任河道总理翁大立,当然不能任凭对头,把屎盆子往自己头上扣,便面红耳赤的逐条驳斥。说自己和河工同仁兢兢业业,严格按照规划来,从未偷工减料。之所以决堤,一是因为遭遇罕见的桃花汛,二是因为归属漕运衙门负责的淮河疏于疏浚,入海口淤塞严重,这才导致黄河下游出水不畅,最终在沛县决堤!
所以不是我们河道衙门的错,是你们漕运衙门的懈怠导致的!
这话倒也不是强词夺理,之前为了解决两个衙门辖区重合的弊端,也不知是哪位天才规定,淮安天妃闸以北,归河道衙门负责,天妃闸以南归漕运衙门负责。结果淮河就归了漕运衙门管。
由于夺淮入海的缘故,所以黄河入海口也是漕运衙门在管,不归河道衙门管。
对河道衙门来说,这简直是再好不过的推诿借口了。
于是双方你来我往,在皇帝面前吵成了一锅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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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居正立在金台之下,看着斗鸡似的赵孔昭和翁大立,被吵得头疼欲裂。
这要是他分管的军事、刑名方面会议,他早就出声喝止了。但工部不归他管,他贸然插嘴只会惹得首辅次辅不快。
却见一旁的首辅大人李春芳,竟然神态安详若慈祥的老母亲,面上丝毫不见厌烦之色。也许这就是状元公心中的首辅风度吧……
想到这,张相公就郁闷的想吐血。自己冒着背负骂名的风险,好容易送走了一团和气徐老师,谁知又上来个不动如山的李老太太。
李春芳不是能力问题,而是心里太明白了,太爱惜羽毛了。这样的人当首辅是真不行,但是他跟陈以勤联手,阻碍高肃卿出山,倒是一把好手。张居正心说,早知如此,还不如让徐阁老继续干下去呢……
负责户部、工部的次辅陈以勤,此时倒一脸不耐烦。可他对河工一窍不通,几次想要评理都不得要领,反而愈加激化了争吵。
不谷的本体无风自飘,终于忍不住轻咳一声,冷冷瞥一眼正在口吐芬芳的翁大立。
“这是什么地方?也敢口出秽言?”张居正那威严的声音响起。
“是下官君前失仪了。”翁总理顿时没了气焰,赶紧请罪,却忍不住嘟囔道:“赵部堂也说脏话了……”
‘日!’赵孔昭心里骂娘,只好也跟着请罪。
“不要再吵了,吵来吵去没点新鲜东西。”张居正冷冷道:“此次决堤的责任,自有科道查办,尔等还是收起推诿,先说说该怎么治理吧?”
“不错。”陈以勤点点头,赶紧接过话头,对一直没言语的潘季驯道:“潘中丞已经亲赴河堤,实地勘察过了,你来说两句吧。
听到争吵结束,隆庆皇帝也定了定神,终于把目光落在潘季驯身上。
潘季驯便将实地勘察的结果,一五一十上奏,末了总结道:“黄河在沛县决堤后,下游十余州县俱受其害。由于河水旁出,徐州以北运河六百里被阻塞。秦沟、浊河口淤沙旋壅,洪水横流,平地水深丈许。”
顿一顿,他无视赵孔昭和翁大立惊骇的眼神,沉声禀报道:“淮安以降,整个黄淮水系彻底崩溃,几无出水能力。必须彻底整治疏浚,否则日后任何汛情都会造成严重水患,漕运更是几无可能了。”
潘中丞平淡的语气,听得皇帝和阁臣们不寒而栗。
赵孔昭和翁大立更是气炸了肺,心中大骂潘季驯不讲规矩,拆自己的台!
哦,你丁忧三年,临危受命,一点责任没有。我们可是在任好久了!你这种时候把盖子揭开,是要我们当场被摘了乌纱帽吗?
果然,听说漕运可能彻底断绝,隆庆也顾不上修他的闭口禅了,忙坐直身子问道:“难道漕运要断上好几年?”
“陛下勿慌,潘中丞有些过虑了,”翁大立赶忙抢着道:“漕运不通,主要是因为黄河决溢后,导致运河失去供水,水位下降,漕船才不得不北上的。只消堵塞决口,挑浚淤沙,恢复运河供水,先解目前之急。则漕运船只以次可进,沿河堤防闸坝可以慢慢修复,大局无足为虑。”
“是啊,陛下!”赵孔昭也赶紧附和道:“为臣已经会同安远侯,拿出了一个应急方案,一面全力疏通运河,一面暂时改由稍小些的漕船,以半载之量北运。很快就可以恢复漕运的!”
刚才还打出脑浆的二人,这下又统一战线了。
“都什么时候了,你们还心存侥幸之念?!”潘季驯急的直跺脚,他指着两人气愤道:“根子上出了问题,光治表面有什么用?今年一个个小小的桃花水,就把黄淮荼毒成这样。已经说明河工局面败坏到了极点,不根治不行了!”
说着他控制不住的高声断言道:“你们就是勉强恢复了漕运,接下来四月的麦黄水,五月的瓜蔓水,还有更厉害的夏汛,能顶得住吗?”
翁大立不说话了。他的如意算盘就是先顶过这一场,然后把担子丢给潘季驯,以后管它什么麦黄水、瓜蔓水,都跟自己没关系了。
没想到老潘居然这么横,坏了规矩也不接这口锅。
“不试试怎么知道?”赵孔昭终究责任小一点,依然嘴硬。
“你敢立军令状吗?!”潘季驯须发皆张,瞪圆了双眼,怒视着正二品的漕运总督。
赵孔昭竟被他压住,也不敢吭声了。
殿中众官员不禁纷纷侧目,暗暗咋舌道。这老潘怎么丁忧三年、重装上阵,变得这么刚猛了?是谁给他的勇气和底气?
这下工部尚书朱衡也不能再稳坐钓鱼台了。他虽然跟翁大立也不对付,但更不认同潘季驯那套。要是皇帝真按照老潘那套来,朱部堂能活活气死。
于是他出班沉声道:“潘中丞就爱危言耸听,多少年了还改不了这毛病。”
张居正一听,心中哀叹一声。好么,又要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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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九章 束水冲沙法
乾清宫。
果然,便见潘季驯神情一冷,问道:“大司空有何高明见教?”
“高明谈不上,只是不像你那么极端。”朱衡淡淡道:“赵部堂、翁中丞也没说,只恢复运河,不修河工吧?”
“恢复运河,只有‘南岸分流,北岸筑堤’一途而已,结果就是越分流越破坏黄淮水系,让上游洪水无法及时泄洪,才会不断的漫堤决堤!”潘季驯寸步不让,一如三年前。
“那是你一根筋。”朱衡哼一声道:“保运河的同时的,并不影响另开新河!”
说着,朱部堂朝隆庆皇帝深深一揖,悍然宣布自己的对策道:“臣请开泇河,让运河直接从邳州入黄河。则可避开徐州的秦沟、浊河,以及徐洪、吕梁二洪之险!虽然也需要劳费数年之力,但无需停运漕粮,且工成之后,再无漕运断绝之忧了!”
隆庆听得眼睛都直了,心说不是说治水保漕吗?怎么又要开新河?
便脱口问道:“这得花多少钱啊?”
“这……”朱衡略略心虚道:“费用不菲,但是长远之计,可一劳永逸。”
“朕问你花多少钱?”隆庆眉头紧皱,通常大臣这样回答时,一定是个让人无法接受的数字。
“大概要两百多万两银子……”朱衡小声答道。
“呃……”隆庆皇帝翻翻白眼,朕国库里一共才多少银子?朕要是这么有钱,至于到现在还没凑齐,全套金瓶梅厌胜瓷吗?
“朱部堂这是要治河吗?你治的是哪条河?!”潘季驯却忍不住原地爆炸道:“你这是要另开新河,弃黄河于不顾!”
朱衡被看穿心思,老脸一红,强辩道:“本官执掌工部,当为天下计,不能只管黄河。”
“方圆千里的黄泛区,就搁在那里不管了?上百万百姓流离失所,看到朝廷放弃了他们,是要民乱的?!”潘季驯疾言厉色的怼上去。不得不承认,在昆山待了一年,他的战斗力又上了个台阶。
嗡嗡闻言,觉得潘潘说得有道理,便当做没听见朱衡的话,转头问潘季驯道:“潘卿家,你打算怎么干?”
“回避下,以臣愚见,当今唯有复黄河故道,使其不再侵夺淮河,才是唯一可行的治河方略。”潘季驯便朗声答道:“这样,黄河、淮河各行其道,水流通畅,运河自然不受其扰,漕运自安!”
“哼!当你有什么好法子呢?原来还是老生常谈!”朱衡闻言冷笑起来,反唇相讥道:“恢复故道之说,纯属痴人妄想。黄河都改道几百年了,故道是人力能恢复的吗?”
“三年前老夫就跟你说过。数百里的淤河,用人力浚挖,不啻愚公移山!况乎挖出的泥沙置于两岸,也势必引起崩塌!”朱部堂面无表情的挖苦潘季驯道:“而且河道中,一尺之下即皆淤泥,随挑随陷,无所着足,多少民夫也不够你往里填的。潘中丞当时被老夫驳得哑口无言,时隔三年就忘了吗!”
“那是当时我没想出法子,现在我想出来了!”潘季驯针锋相对的高声道:“下官发现,恢复黄河故道,不该以人工挑浚河道为主,而是应该采取‘高筑堤防、抬高水位、加大水流’的正确方法!”
君臣们闻言神情一振,都凝神细听潘季驯三年不鸣,一鸣惊人的大招。
“从前,黄河最大的问题,就是泥沙淤积,人工无法挑浚,致使河床填高,河水四处决溢!那么我们为什么不能,反过来利用黄河水强大的携带泥沙的能力,来疏浚河道、冲刷泥沙?”潘季驯越说越兴奋,激动的向金殿中的君臣,讲述着自己冥思苦想出的新方法:
“只要我们把黄河主流约束在河槽中,让它力专而一,这样天长日久,河床就可以被刷深,黄河水就可以稳定下来,不再四处冒溢了!”
说完,他昂首挺胸,高声宣称道:“本官将这种方法,称为‘束水冲沙法’!”
然而,大殿中的君臣却一个个面面相觑。
隆庆想夸他两句,都不知道该怎么下口。没办法,潘潘说的太专业了,嗡嗡听不懂啊。
“朱部堂怎么看这法子?”一直缄默的李首辅,终于开口问道。
“异想天开,愚蠢至极!”朱衡其实也不太懂,但对潘季驯的生理性厌恶,让他本能的为反对而反对。
“黄河一斗水七升泥,用这种泥汤子冲淤,好比喝卤水解渴,用油锅救火,想想就知道只会起反作用。”
“部堂说得对。”翁大立难得跟朱衡站在一边,附和道:“黄河为患几千年了,要是这么简单的法子就能解决黄患,老祖宗们却一直发现不了,莫非是一直等着天降潘中丞,来救苦救难立功勋?”
“扑哧……”殿中众大臣都是经过特殊训练的,一般不会笑,除非忍不住。
听到那些嗤笑声,把个潘季驯气得差点没背过气去。
他满脸涨红的怒视着朱衡和翁大立,要吃人似的吼道:“你们没试过怎么知道不行!”
“你试过吗?”朱衡冷冷反问。
“呃……”潘季驯一下子没了气焰,低声道:“我在黄河目睹过,也在江南做过实验。”
“我问你在黄河上试过吗?”朱衡追问。
“还没有机会。”潘季驯颓然摇头。
“浪费时间。”朱衡轻蔑的哼一声,不屑与他争论下去。
“这法子听起来,好像挺不错的。”隆庆极富同情心,不忍潘季驯受窘,笑问道:“你这边要多少钱?要是不太多的话,可以先试试嘛。”
“回陛下。”潘季驯有些无奈道:“试是可以试,但要高筑河堤水坝,然后趁汛期挑开河堤,方能一睹束水冲沙之神奇……”
话没说完,轰得一声,乾清宫中便炸了锅。
“陛下,请诛此妄言祸国之贼!”
几位科道官员蹦起来,纷纷朝潘季驯开火。“修堤还来不及呢,他居然要决堤,而且是在汛期决堤!这是要把大明都淹了吗?!”
“真是太不像话了!糊涂啊!”陈以勤、马森等人也是大摇其头。大明最近的官场是怎么了?为何老出一些疯子呢?
如此疯狂的言论,实在不是一个正常的官员该说出口的,何况还是为正三品的前河道总理。
“……”隆庆心里也有些不喜了。暗道,朕帮你解围,你却拿朕消遣。
于是在众人的群起攻之下,从江南星夜兼程,巴巴赶来献策的潘中丞,被浇灭了满腔的热情。神色灰败的退下了。
不过让他这一搅和,大臣们也没了争吵下去的精力。
最后商量的结果是,先按照漕运衙门的主张,抓紧时间堵塞决口,挑浚淤沙,尽快恢复运河供水,先解了燃眉之急。
同时派工部尚书朱衡会同漕运总督赵孔昭、河道总理翁大立,赶赴黄淮下游实际勘察,看看下一步是开泇河,还是疏浚入海口,待考察清楚后再议。
“退朝……”
在众大臣的恭送声中,滕祥扶着疲惫不堪的隆庆皇帝,回去东暖阁。
李春芳也带着大臣们,鱼贯出了乾清宫。
潘季驯颓然落在队伍最后头,没人跟他说话,更没人等等他。
他虽然是满二十七个月服阙,但也算是被朝廷夺情起复,可此番无论是治河还是勘河,都没有他的任务。
这不啻是一种严重的羞辱,在旁人看来,更是他要倒霉的节奏,当然没人愿意往他身边凑合了。
快出乾清门时,潘季驯回头看一眼金碧辉煌的乾清宫,脸上忽然有些冰凉。
他不禁自嘲一笑,老夫居然如此脆弱,竟然委屈的掉了泪。
看了看天,才意识到,哦,原来是下雨了。
望着铅云密布的天空中,万千雨丝垂落。潘季驯长叹一声,今年无论南北,注定是个洪涝之年,否则自己也不用着冒着被人指责贪恋功名的风险,一召即回。
不就是为了能抓紧时间,让黄河少点儿祸害吗?
可笑的是,急吼吼赶回来,却要靠边站了。
哎,终究是错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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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越下越大。
等潘季驯冒雨从宫中出来时,便见儿子打着伞,在东华门口张望。
看到父亲浑身湿透,潘大复赶紧迎上去,扶着老潘上了停在宫门外的马车。
潘季驯一上车,发现里头还坐了个人。
一身锦衣,头戴网巾的赵公子,正拿着本《大学衍义补》,优哉游哉的靠着车厢壁等他。
“你是为了看落汤鸡来的?”潘季驯把火气发泄在赵昊身上。
“中丞多狼狈的样子我没见过?”赵昊哈哈一笑,从屁股底下抽出一条干棉巾,递给他道:“热乎的。”
“看到我这样,你放心了吧?”潘季驯哼一声,接过棉巾来擦了擦脸,又摘下湿透的官帽,随手往车厢一丢,继续擦头道:“这下好了,不着分你江南集团的水泥产能了,你也不用担心运河恢复了。老夫歇两天就回苏州,继续给你打工去。”
“是吗,这么好?”赵昊又从怀里摸出个小檀木盒,打开递给老潘。
“这还差不多。”老潘神情稍霁,从盒中捻起一块白色的小石块,一看有些不乐道:“怎么又拿石灰石糊弄我?这玩意儿不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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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章 送行
马车缓缓行驶在雨中的东华门大街上,雨水将沿街店铺的幌子,冲刷的干干净净。行人撑着伞、披着蓑衣,行色匆匆的向前赶路。
马车上,赵昊撺掇潘季驯道:“这是产自北京西山的,不是咱们苏州西山的,你尝尝有什么不一样?”
“哦?”潘季驯果然来了兴趣,先舔了舔,又咔吧咬下一块。闭目细细咀嚼品尝一番,良久方睁开眼道:“这货更纯更冲更脆口,好吃、真好吃,这才像样子嘛!你在苏州弄的那些,都是什么玩意儿?满口渣!”
赵昊笑着点点头,对潘中丞的评价并不意外。
不像是矿产贫乏的江南,石灰这玩意儿在北方并不稀罕。
老北京都戏称西山有‘黑、白’两道,黑的是煤、白的就是石灰石。整个西山里到处都是石灰岩,储量和品质都远超苏州西山。历史上一直就有石灰窑存在,当初卢沟桥煤场,就大量采购过西山产的消石灰,用来给煤藕除硫。
赵公子早就吩咐唐胖子,在西山暗中收购了好些石灰窑。给潘季驯品尝的,就是他准备给西山公司烧水泥用的原料。
潘季驯自然明白赵昊的用意,不由神情一黯,感觉嘴里的石灰石又苦又涩,再没那么好吃了。
他将剩下的石灰石丢回小盒中,递还给赵昊道:“我这边用不着水泥了,束水冲沙的方案已经被否决了。”
倒不是潘季驯敝帚自珍小心眼儿,不肯把秘密武器拿出来给朱衡、翁大立分享。而是因为黄河乃地上河,河堤距离地面高达数丈,目前的工艺也无法直接将土堤,替换成混凝土大堤。要是像昆山那样,在堤外修堤的话,需要水泥的量,赵昊十年都生产不出来。
归根结底,黄河的流量是吴淞江的两百倍,所以在黄河修堤的经验,可以在吴淞江使用。但吴淞江修堤的经验,完全无法搬到黄河使用。
所以除非选潘季驯的法子,先用水泥修好黄河故道,再挑堤冲水,否则目前还是土堤更适合黄河。
赵公子却将小盒推回潘季驯手中,微笑道:“中丞何许人也?岂会被一时的挫折击倒?我相信,这大明朝能治得了黄河者,非你莫属!”
“哦?”潘季驯还是很看重赵昊的话的。闻言不禁期冀道:“怎么,你还相信老夫的束水攻沙法?”
“当然了,你可是我大明水神啊,这世上没人比你更懂治水了!”赵公子重重点头,心说毕竟四百年后,人们还在用你的束水攻沙法来治理黄河呢。
“这么说,老夫的法子很科学了?”老潘不由神情一振。
“科学,十分科学!”赵公子笑着竖起大拇指。
“我就说嘛,”潘季驯从怀里摸出上次赵昊送他的矿石,丢到嘴里咔吧咔吧大嚼起来。然后便神奇的振作起来。“老夫反复研究过的事,怎么会有错呢?”
“真理往往掌握在少数人手中。”赵公子微汗,他只是想让人肉分析仪,哦不,潘中丞尝尝,没让他当糖豆吃啊!
大明的治水大师,不会死于重金属超标吧?
赵公子不禁暗暗决定,以后尽量搞些安全的矿石给他当零食。
可是哪有可以吃的矿石呀?白石英、石膏、云母、矿物盐?这些玩意儿中丞都吃腻了啊。夭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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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昊胡思乱想间,马车在禄米仓胡同停下,智化寺到了。
“不进去坐坐?”潘季驯问赵昊。
“不进寺庙,我看到和尚就眼晕。”赵昊摇摇头,笑道:“中丞还想回苏州的话,明天我们的船队正好返回,可以捎你一程,头等舱,不少钱。”
“心领了。”潘季驯摇摇头道:“这么快就回去,岂不让人笑话?”
“怎么会呢?大家巴不得您老赶紧回去坐镇呢。”赵昊笑道:“江南还有无数大堤,都等着中丞规划呢。”
“那些玩意儿太简单,你大伯都能搞掂。”潘季驯不由面现笑意,在昆山的日子还是挺愉快的,至少所有人都把他的话奉为圭臬。
“老夫要挑战高难度,回头跟着朱衡南下去勘察黄河去,料他们也不敢撵我。”
“那此行怕是不会太愉快。”赵昊不禁苦笑,这老头跟小孩子似的爱斗气。
“那就对了,总不能让老夫一个人不爽吧。”潘季驯哈哈大笑着下了车,朝赵昊挥挥手,便大步朝寺门走去。
潘大复向赵公子深施一礼,他可是玉峰书院的学生,为了照顾老夫才休学的。
赵昊笑着朝他点点头,潘大复这才赶紧撑起伞,转身去追老爹了。
马车缓缓驶离了禄米仓胡同,却没有返回赵家胡同,而是径直出城,来到了大通河码头。
江南航运的船队已经结束休整,明日一早就要启程返航了。
赵昊是来送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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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他要来,陈怀秀撑着伞等在码头上。
当赵昊跳下马车,她便笑着迎上来,给他撑伞挡雨。
“怀秀姐等很久了?”赵昊笑着跟陈帮主打招呼。
“我也是刚过来。”陈怀秀笑着摇摇头,她没穿……在船上时的那身干练的武士袍,而是换了身湖蓝色的襦裙,只是用淡蓝色的首帕包头,以示她与少女的区别。
“船上已经备好了茶点。”
“先不上船了。”赵昊伸个懒腰,深吸口雨中清新的空气道:“走走吧,坐车闷得慌。”
陈怀秀自然无不应允,给赵昊撑着伞,跟着他往前走。
“应该是男士给女士打伞的。”赵昊从她手中拿过伞来,陈怀秀虽然巾帼不让须眉,身量娇小的江南女子,总是更能激发人的男子气概。
陈怀秀抿嘴笑笑,也就随他了。离开了江南的赵公子,气场明显收敛了许多。仿佛从那个指点江山的江南集团大老板,变回了十六七岁的大男孩。
这种感觉也不错。
两人便漫无目的沿着石板路向前,不知不觉来到了大通桥。
也不知是不是下雨的缘故,大通桥畔米行的生意冷清了不少。买米的人都可以进店里去,不用再排老长的队伍了。
赵昊甚至还看到有家叫‘巨富米行’的,居然关门歇业了。
“看来米店生意也不好做啊。”赵公子随意感慨一声,问道:“现在米价是多少?”
“今天米价是一两五。”陈怀秀轻声答道。犹豫了一下,她没告诉赵昊,这家米店的倒闭,跟他们也有关系。
“那降了不少了。”赵昊深感欣慰,没想到自己顺手为之的效果,居然这么好。
一石米售银一两五的话,一斤米就是十文钱,虽然也够贵的,但好歹在京城百姓的承受范围之内了。
“那些米行的人恨死我们了。”陈怀秀却面现苦笑道:“前天晚上还抓到几个想要放火烧船的呢。”
“哦?”赵公子略略吃惊,这倒没听到禀报。“谁这么大胆子,敢动长公主的船队?”
“都是街面上临时找的混混,他们自己都不知道是谁指使的。”这种事沙船帮见惯了,陈怀秀自己就能处理妥当。当然不会惊扰赵昊,那不是让他看轻吗?
“往后在京城遇到这种事,你让唐友德去找鸡公公,保准再没有不开眼的了。”赵昊提醒陈怀秀一句。
“记住了。”陈怀秀抿嘴一笑,一双眉目秋波流转,露出一抹迷人的神采。显然已经用沙船帮的方式,处理妥当了。
“明天启航前,把奉旨运粮的旗号打出来。”赵昊又有些不放心的吩咐道:“不然我担心漕运衙门会找你们麻烦。”
江南航运的船队从大通河到天津三岔河口之间,都归属漕运衙门管辖。之前他们五十条粮船浩浩荡荡进京,肯定已经让漕运衙门盯上了。这次返程没有长公主坐镇,赵昊十分担心陈怀秀一行会遇到麻烦。
“已经派人先去扫河了,说是有闸关要难为一下咱们。”陈怀秀轻声道:“不过咱们也没载货,他们也只能干看着。”
按说北京是北方的商业中心,草原的毛皮、关外的人参鹿茸熊掌等等,各种在江南稀缺的玩意儿,这里都应有尽有。只要贩运回江南,就能轻轻松松获利一两倍。
但赵昊担心漕运衙门会见财起意,故而吩咐陈怀秀,空船驶离京城,到天津卫再进货其实也没差,只是种类数量没京城丰富,但会更便宜些。
至于所谓‘扫河’,是沙船帮的黑话。意思是大部队出发前,先遣精干人员,沿途打探风声,扫清障碍。
虽然沙船帮往常在长江活动,几乎没来过北运河。但伍记车马行已经在这条运河上浸淫十几年了,便帮兄弟公司担负起了‘扫河’的差事来。
“咱们打着宫里的旗号,谅他们也不敢乱来,最多恶心恶心你们。”赵昊闻言不禁自嘲一笑,伍记也好,沙船帮也罢,都是老江湖了,根本用不着他这个菜鸟老板操心。
说话间,两人回到了码头,赵昊将油纸伞递还给陈怀秀,笑着朝她挥挥手道:“怀秀姐,下月再见。”
“公子,下月再见。”陈怀秀也微笑着朝他福一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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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一章 赵部堂太难了
俗话说‘春雨贵如油’,以形容春天雨水的稀少珍贵。
但隆庆三年的雨水却一点都不少,从开春以来,大江南北、黄河两岸便一直阴雨连连,不见晴日。
这给抢修河堤的大明军民,造成了不小的麻烦。
但困难再大,也阻止不了朝廷尽快堵住决口,让黄河水归复河道,向大运河供水的决心。
自二月中黄河决堤以来,在工部、河道衙门、漕运总督府的严厉督促下,黄河下游十几个州县的民夫日夜施工,已经整整两个月了。
这两个月来,因为进度逾期、玩忽职守等罪名,被罢免的地方、河道、漕运官员超过三十人。累死、溺毙、工伤死亡的民夫,更是超过了千人!
在朝廷完全不计成本的投入下,在付出了惨痛的牺牲后,二十万军民终于赶在麦黄水来之前,将自沛县以降的一百三十余处大小决口,尽数堵住。
桀骜不驯的黄河终于不情不愿的停止了自由奔流,回到决堤前的河道中。
有了上游补水,淤塞经月的秦沟、浊河,也终于开始涨水。浑浊的河水溢入运河,奔行向南。
一天后,水位线几乎见底的淮安天妃闸,终于在时隔两月后,开始涨水了。
看到黄色的河水终于没过,闸上标石最底下的一个刻度,闸关上的漕运官员,全都忘情的欢呼起来。
“来水了!通航啦!”好些文武官员甚至激动抹泪开了。运河就是他们的衣食父母,父母病的不能干活,带孝子们掉两滴泪很合理吧?
白发苍苍的漕运总兵官,镇远侯顾寰也拢着钢针似的胡须,对一旁的赵孔昭高兴的大笑起来道:“玉泉,你看,天无绝人之路吧?!”
赵孔昭这俩月来,就睡过一个安稳觉,整日奔波于淮安至沛县的六百里河道间,还日夜兼程进了趟京城,简直要累死的节奏。
不过这一刻,他觉得一切辛苦都值了。进京一趟,成功压住了河道衙门的反对声,让朝廷采用了漕运衙门的应急方案。
现在方案执行成功了,漕运也终于可以恢复了!还证明了自己是正确的。最懂治河的不是工部尚书、不是河道总理,更不是编外人员潘季驯,而是他这个漕运总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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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完了上游来水,在文武官员的欢呼声中,顾寰和赵孔昭离开了天妃闸,沿着高高的堤岸往衙门方向行去。
“终于可以好生睡一觉了。”老侯爷跟徐阶同岁,但身子骨可硬朗多了。他拍了拍赵孔昭的肩膀道:“玉泉也好好歇几天,这阵子可把你累坏了。”
“唉,还不是喘息的时候。”赵孔昭却摇摇头,苦笑道:“下官得赶紧安排安排,让那两千条漕船尽快北上。”
之前,黄河决堤,运河阻塞,今年头批起运的两千条漕船,都被堵在了淮安,已经在河面上停了两个月。
“这么急?”老侯爷一愣。
“阴雨连绵,要不赶紧起运,等到了京城,还不得大量发霉不能入仓?”赵孔昭解释道。
“倒也是,”顾寰点点头,又皱眉道:“不过上游刚刚来水,水情尚不明朗,新补的大堤也尚未牢固,老夫看不如过几天,等麦黄水过了再起运。”
“今年的雨都下在开春了,哪还有什么麦黄水?”赵孔昭却摇摇头,不以为意道:“而且二十万民夫还在大堤上呢,有什么险情排除不了?”
心说,还可以让他们帮着拉纤。
见顾寰还是一脸不放心,赵孔昭压低声音解释道:“老侯爷,不抓紧时间不行啊。记得上次下官和跟您老提过的,江南集团那帮人,从苏州海运粮食到天津卫的事儿吗?”
“嗯。”顾寰点点头,示意他说下去。
“前天,北运河那边来报,他们又来了,这次船只增加了一倍,足足运了三万石。”赵孔昭一面蹭着官靴上的泥,一面忧心忡忡道:“而且只用了九天,就到了天津。”
“真快啊。”顾寰倒吸口冷气,站在镇远侯的立场上,他感到颇为振奋。但他是漕运总兵官,对这件事本能的抵触道:“那也杯水车薪。”
“老侯爷说到点上去了,正是因为规模小,所以才让他们侥幸成功了两次。”赵孔昭哼一声道:“海上风波险恶,倭寇猖獗,一旦大规模运粮,定然会酿成灾难,根本得不偿失!”
“可恨那帮利欲熏心的江南人,居然利用我们暂时的窘境,在京里大肆鼓吹海运!”赵孔昭又恨声道:“为了赚点儿黑心钱,竟枉顾大明漕运安全,意欲将朝廷引上邪路,真是其心可诛!”
“嗯。”顾寰点点头,心说这他娘的读书人,就是会扣帽子。老侯爷哂笑一声道:“不过也不用太紧张,朝中三不五时,就有人跳出来说要漕粮海运,哪次不是不了了之?”
“这次不一样啊老侯爷!”赵孔昭长叹一声,挥挥手,让亲兵随员走远点。他自己打着伞,看着万千雨丝击打着黄色的水面。
“他们说动了西山公司,联合起来一起到处游说,影响之大,前所未有。”他压低声音道:“听闻不少部堂高官都被说动了,就连户部尚书马钟阳也私下表示可以一试。”
“哦,是吗?”听说了马森的态度,顾寰终于变了脸色。
虽然漕运衙门与户部平级,谁也管不着谁,但它终究是为户部服务的。现在漕运断绝,户部尚书完全有理由寻找新的运输方式,来运输供应太仓的漕粮,所以此时马森的意见十分重要。
顾侯爷终于明白,赵孔昭为何如此着急了。
“是啊。”赵孔昭长长一叹道:“所以咱们得抓紧把漕粮发出去,早一日运到北京,便可早一日令宵小消停!”
“嗯。”顾寰拢一下花白的胡须,两千船漕粮到了北京,确实可以让海运之议戛然而止。“那就按赵部堂的意思办吧。”
“好。”赵孔昭松了口气,顾寰要是固执己见,他还真难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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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回衙后,赵孔昭便下达了谕令,命滞留淮安的两千条漕船,尽快起运北上!
为了防止运河水量不足、漕船搁浅,他还特命总督府的官员,率兵丁仔细检查每一条漕船,将漕丁们携带的私货,统统卸下来。
不检查不知道,一检查吓一跳,每条漕船给商人们携带的私货,重量至少是漕粮的一倍。有的漕丁为了多拉私货,将漕船加高加宽,竟从四百料改成了一千料!
看着码头上堆成山的各色货物,赵孔昭不禁目瞪口呆,怪不得每年十分之一的漕船搁浅损坏,各处船闸河道更是破坏严重。运河和漕船,哪禁得起这帮家伙这么造?
不过现在不是细究的时候,何况他也没法细究。漕运衙门上下、运河上的税关、北京的工部、户部、都察院、宫里的太监,还有沿途州县的官员,以及南北两地的商人,都指着这些私货吃饭呢。
他心说,就凭这么多衙门这么多张嘴,漕粮海运?做梦去吧!
听到漕船上此起彼伏的咒骂声,赵孔昭便吩咐一旁的属下官员道:“告诉小的们,现在是非常时刻,将漕粮尽早运到北京,才是最要紧的。”
“部堂放心,弟兄们晓得。”官员们忙满口应下。“已经下了死命令,所有吃水线超过的一半,统统不许放行!”
漕船都是清江造船厂统一制造的,规格完全相同。船舷上漆着标线,载重越深,吃水就越深。吃水线不超过一半的话,漕船大概也就是半载。
一艘四百料的漕船,满载能运三百石漕粮,为了保证能通过危险河段,现在一船只运一百五十石。可见‘漕粮海运’的传闻,给漕运衙门造成多大压力。不计成本也要把漕粮赶紧运到北京去,好证明运河还是可依靠的!
“回去以总督府和总兵府名义,联和行文沿岸州县,组织足够人力拉纤,谁有贻误,本座必让他乌纱落地!”赵孔昭声色俱厉的下令道:“告诉他们,就算是水浅过膝,船底坐滩,也得给我硬拉过去!”
“明白!”众官员轰然领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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码头火把照天,漕运衙门连夜冒雨完成了出发前的准备。
翌日一早,天刚蒙蒙亮,漕运码头上便响起了噼里啪啦的爆仗声。待鞭炮声停,呜呜的号角声起,漕丁们一起高喊道:“放船啦!”
一条条半载的漕船便缓缓驶离了码头,排成一条长蛇,向北蜿蜒而去。
两千条漕船同时出动的场面着实壮观,前队都已经出了天妃闸,后队还在漕运码头没解缆呢。
直到天黑,所有的漕船才全数放走,赵孔昭看着空荡荡的码头,却一点没有放松下来,反而更紧张了。
之前他光想着不顾一切,也要赶紧让船队出发。现在船队真的出发了,他终于顾上担心起,从这里到沛县的六百里水程了。
这阵子,他在这段运河上来回过几趟了,当然知道顾寰的顾虑十分有道理。前番河水旁出,让运河淤塞的十分严重。按照正常的流程,应该趁机挑浚清淤,把河道清理到能过船的状况,再恢复供水,重新漕运。
现在他跳过了清淤,直接恢复供水,其实是在冒险啊!这要是船行途中淤住了,难道全靠人力拉出六百里,那不成陆上行舟了?
“唉……”赵孔昭仰天长叹一声,心说,我真是太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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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二章 麦黄水
赵总督的担心,很快变为现实。
三天后,传来消息,船队刚过泗阳县境便搁浅了。大量坐沉的漕船将河道堵得水泄不通,队伍被迫停了下来。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赵孔昭赶紧和漕运副总兵、平江伯陈王谟,冒着恼人的春雨,赶赴八十里外的泗阳县。
淮安知府也被赵孔昭让人叫上了。淮安府属于南直隶,但不归应天巡抚管,而是由漕运总督兼任凤阳巡抚管辖。所以淮安知府是赵孔昭的直接下属,当然呼之则来、挥之则去了。
船队三天才行出八十里,此行有多艰难,也就可想而知了。
一个时辰后,赵总督和平江伯便追上了船队的尾巴……两千条漕船在运河上两两并行,首尾至少相距四十里。
看着眼前壮观的堵船景象,平江伯让人问过漕丁,得知他们已经在这里堵了一天一夜了。
“他妈的!”陈王谟郁闷的啐一口道:“要照这速度,这点儿漕粮都不够船上人吃的。还不如直接空船开过去,到山东买粮运去京城呢!”
赵孔昭闻言转头深深看他一眼。
陈王谟虽然是伯爵,但大明重文轻武,他还是有些怕赵孔昭的,不由讪讪道:“我开玩笑的。”
“你怎么不早说?马后炮。”赵孔昭却叹了口气,策马继续向前。
陈王谟这才反应过来,原来总督大人竟觉得这是个好主意……
“嘿嘿。”平江伯失笑一声,赶紧拍马跟上。
两人复又前行四十余里,过午时才到了漕船坐沉之处。原来这里是一处宽阔的浅滩,河心处甚至有个偌大的沙洲,当地人称之为马棚岛。
马棚岛一带水流缓慢,泥沙十分容易淤积,每年枯水季,漕运衙门都要组织人力挑浚清淤。这才刚刚四月份,赵孔昭感觉应该问题还不大。
谁成想,自己过于乐观了。前番运河断水,巨量的泥沙在此沉积,让去岁之功化为徒劳不说,淤塞的情况还更严重了。
泗洪和宿迁的两位知县早就带着民夫,在现场指挥拉纤了。
听闻漕督和府尊驾临,两个满身泥水的县太爷,赶紧上前恭迎。
“现在什么情况?”赵孔昭翻身下马,见新换的官靴又落在了黄泥汤中,他不禁皱眉骂了句家乡话:“干哕!”
“回部堂,这一带河面太宽,给拉纤造成很大困难。”泗洪知县忙答道。
“我们两县正在极力磋商,争取尽快拿出办法来。”宿迁知县也答道。
赵孔昭知道,‘积极磋商’就是‘大肆扯皮’之意,他又骂了一句“不干正经检的!”便在亲兵的搀扶下,愤愤走上河堤。
上堤一看,他也一阵头大,河面实在太宽了,船坐在河中央,民夫们根本没法从岸上拉。
纤夫们只能下到齐腰深的水里去拉纤。脚下是又软又深的淤泥,根本没法发力,一个个滑的东倒西歪,船却依然纹丝不动。
“这么宽的河,怎么不让后头的漕船从边上过去?”赵孔昭皱眉问道。
“那儿就是最深的地方了,边上更浅,根本没法过。”宿迁知县苦笑指着搁浅在旁边的漕船道:“那几艘就是不信邪的,全都坐沉了。”
赵孔昭在河边踱步半晌,终于郁闷的下令道:“卸船!把船清空了,开过去再装上!”
“是!”两个知县赶紧领命而去,这么简单的法子他们早就想到了。可他们无权命令漕船卸粮,之前只能跟押船的军官商量。
但对方坚决不同意,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连个码头都没有,更别说仓库了,怎么卸船装船?再说天上还下着雨呢,粮食就这么搁在岸上,不用半天时间,全都会给浇透了。
到了北京,也不用往太仓送了,直接给酒场送去酿酒吧。
现在漕督一下令,军官们不用担干系了,自然乖乖照办。
于是县里先开来小船,将那五六条搁浅漕船上的粮食,一袋袋卸下来,一趟趟运到河边临时扎起的芦棚中。
别看漕船只是半载,一船也有将近三百麻袋的漕米。小船最多只能装个五六袋,就不敢多装了,不然也得搁浅不行。
这样一来效率极低,一直到了半夜,才把这些漕船搬空。
空载的漕船,自动就从淤泥中浮起来,被民夫们拉过了这段该死的河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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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面是空出来了,后头的漕船却不敢跟上,不然非得也搁浅不行。
而且它们足足有两千之数,也像那六条漕船一样卸了再装,到京城估计都得入冬了。
“连夜准备一下,明早开始清淤。”赵孔昭抹一把脸上的雨水,直接下令道。
人工河最易淤塞,漕运衙门都设了一百五六十年,没有一年不清淤。自然积攒了丰富的手段,在桃、伏、秋汛发水时也能清淤。
“这……”宿迁知县和泗洪知县却面现难色。
“怎么?”赵孔昭烦躁的皱眉道:“你们不想干?”
“部堂谕令,下官岂敢不遵?”两位县太爷赶忙道罪一声,解释道:“实在是因为河道总理今日亲至,命我等自明日起上黄河河堤值守防汛。”
“是啊部堂,翁中丞说今年的麦黄水,远远强过往年,新修补的堤坝必须要继续加固,日夜值守……”泗洪知县指着十里外,夜色中一处灯光闪闪的高高城墙,声如蚊蚋道。
那不是什么城墙,而是黄河大堤。火光是巡堤民壮手中的灯笼。黄河与运河在淮安境内平行而过,相隔不足十里。
各县知县都兼管本县的河道,在防汛水利事务上,接受河道衙门的领导。在这种鬼地方当官,也真是哔了狗了。
果不其然,两人登时吃了府尊大人的一顿排揎。“听听,这是人话吗?河道衙门的命令重要,部堂的话就能当耳旁风吗?”
“万万不敢。”两人赶紧把头摇成拨浪鼓。漕运总督还兼着凤阳巡抚,是他们的大老板,当然比河道总理要紧了。
但问题是,黄河可比运河恐怖多了。运河不通,顶多漕粮没法北运,又饿不到淮安百姓。可运河要是决堤,他们两县就要步沛县、邹县、滕县等地的后尘,变成黄泛区了……
可这话,是断不敢跟总督大人提起的,两人只好硬着头皮应下。
赵孔昭看着天空中的绵绵雨势,心里一阵阵难以压制的烦躁。
“本座也不耽误你们的河工。这样吧,给你们两天时间,两天后若不能把航道清出来,你们就自己摘了乌纱请罪吧!”
他丢下不可置疑的一句,便拂袖下堤歇息去了。
“你们想想办法吧。”总督大人一走,知府也换了副嘴脸,对两个属下低声道:“你们受委屈了。”
泗洪闻言知县嘟囔道:“朝廷又不是不知道这边的情况,漕船晚走几天又怎么了?干嘛非要凑热闹。”
“是啊,哪怕部堂先派几条船试一试水呢,也不会像现在这样进退两难。”宿迁知县也点头附和。
“你们只盯着眼前这点事儿,当然这样说。”知府苦笑一声,压低声音道:“肯定是朝廷有压力了。你们还没看出来吗?部堂现在是不惜一切代价,也要让漕船尽快北上。就别不开眼了,二位。”
“唉,明白了。”两位可怜的知县向府尊拱拱手,回去想办法,看看能不能兼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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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两人想出来的办法,是宿迁刘知县在运河带人清淤,泗洪冯知县上黄河堤守着。一旦有汛情,或者翁大立来巡查,冯知县赶紧派人把刘知县叫上堤,这样勉强应付过去。
这年代丰水期清淤,一是靠行船拖淤,就是将大钉耙似的铁龙抓沉于水底,以绳子系在船尾,然后船夫拼命划船,让船顺流急下。如是反复百十次,就像犁地一样,把河底的淤泥挖起来,用流水带走。
二是用大铁勺似的铁罱子驾船捞取河泥,装满一船到岸边卸掉,再回来挖。
但这两个法子效率都不高的,刘知县征集了上百条船,几百号人在河面上不停的挖啊挖、篱啊篱,足足用了两天时间,才将这段二里长的河道清淤完毕。
谁知刚清完淤,天空便雷声滚滚,一直不紧不慢的春雨,忽然变得又急又猛。
“日他娘,白干了。”刘知县一个不留神,一跤滑倒在沙洲上,哭笑不得的骂骂咧咧。
看这雨势,运河水面很快就会上涨的。早知这样,根本就不用清淤,甚至那几船粮食都不用糟蹋,等着水位涨上来,漕船自动就能脱困。
半身湿透,立在暴雨中的赵孔昭,也是喜忧参半。
喜的是,这场雨以来,不用再担心搁浅而来。忧的是这么大雨,势必带来更大汛情,千疮百孔的黄河大堤能挡得住吗?
“传令下去,所有船只解缆,尽快离开这段!”赵总督压下心头的不安,沉声下令道。
“部堂,这么大雨,弟兄们怎么行船?”平江伯皱眉道。
“顾不上那么多了!”赵孔昭声音发颤,指着天空道:“黑云是从北面来的,上游估计已经下过了,麦黄水差不多前后脚就来了!”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话,一道雪白的闪电之后,隆隆之声不绝。
起先,是春雷。后来,则是春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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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三章 彻底完蛋
这年代的黄河暴躁不宁、随时涨落,一年四季皆有汛情。
治河的人便将其汛期分为九段。正月‘凌解水’,二、三月‘桃花水’,四月‘麦黄水’,五月‘瓜蔓水’,六月‘矾石水’,七、八月‘获苗水’,九月‘登高水’,十月‘复槽水’,十一、十二月‘蹙凌水’。
眼下是四月,华东平原垄麦结秀,擢芒变色,故而将这段时间的汛情,称为‘麦黄水’。麦黄水主要就来自于黄河中上游流域的降水,今春的雨水比往年多太多,麦黄水自然也比往年凶猛许多。
暴雨铺天盖地下了一宿,天亮时终于渐小了,黄河的怒涛声却越来越大了。
那是上游千百条支流的来水,汇集到黄河中形成的洪峰——隆庆三年的‘麦黄水’来了!
一条黄龙发出疯狂的巨吼声,张牙舞爪的在河堤中翻腾。水面已经与堤面齐平,情况十分危急!
恐怖的湍流声中,临河州县的无数百姓,还有卫所的士兵,都被河道衙门与州府县衙动员起来。他们扛着一袋袋沙包,小跑上两三丈高的大堤,奋力加高着河堤。
这种情况下,治水三巨头也顾不上内讧了。工部尚书朱衡,河道总理翁大立,还有死皮赖脸跟来的潘季驯,将六百里河道分为三段。潘季驯守沛县,朱衡居中徐州指挥,翁大立则到宿迁去坐镇指挥。
论起抗洪难度来,自然是两月前大决堤的沛县最高。新修好的河堤尚不牢固,管涌、决口不断出现,险情频频,全仗着人多往上填。
为了保卫自己的家园,民夫们都拼了,扛着沙袋就往管涌里跳!在决口处筑起了层层人墙,挡住凶猛的浪潮,好给后头的人赢得下沙包的时间!
不时有民夫被洪水冲走,但人们已经顾不上营救,更顾不上悲伤了,他们得节省所有的力量,争分夺秒的抗洪抢险。
好在潘季驯有丰富的抗洪经验,他镇定自若的指挥着五万民夫,最高效率的利用着人力,采用各种简单有效的手段,来对抗洪峰。
但他心里却一阵阵的悲凉。这些用生命守护河堤的百姓不会知道,他们再拼命,命运也不掌握在他们自己手上……
在之前的抗洪会议上,所有人一致同意,如果下游实在扛不住,就点燃烽火,向上游发信号。
看到狼烟,他就会打开这里刚刚修好的围堰,让黄河从上次决口的位置倾泻出去,用微山湖来蓄洪,这样对整体的损失最小。
当然,微山湖两岸的州县村镇,就免不了要被再淹一遍了……
不是因为在这里太得罪人,朱衡和翁大立怎么可能让他这个闲散人员来担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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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州方面,沿河军民们也同样在与黄龙做着殊死搏斗。
朱衡虽然保守固执,却有他骄傲的本钱。他在河工身体力行多年,不知指挥了多少次抗洪抢险,经验十分丰富。
加之徐州是直隶州城,河堤本就比上下游牢固,在朱部堂的坐镇指挥下,始终有惊无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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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黄昏时分。
在拼命搏斗了一天一夜之后,沛县的水位终于稳住了,这说明洪峰终于过去了!
黄龙不甘心的冲向下游,去祸害徐州去了……
而千疮百孔的大堤,依然还在那!
疲累欲死的五万军民,忘情的欢呼起来,庆祝终于保住了家园!
潘季驯也长长松了口气,因为下游的狼烟始终没有升起。这时洪峰过去,再开堰泄洪,已经没有意义了。
他终于不用干,让微山湖两岸的百姓骂几百年的缺德事儿了。
“看来下游平安无事啊。”潘季驯开心的对潘大复道。
“咱们这最危险的地方都没出事儿,下游肯定更出不了事儿。”潘大复看着父亲眼窝深陷,一脸疲惫的样子,忍不住劝道:“父亲,你两天两夜没合眼了,回去歇一歇吧。”
“嗯,再盯下这一晚来,就彻底放心了。”潘季驯点点头,却丝毫不敢大意。
他和抗洪军民又鼓足余勇,继续加高加固大堤,直到翌日一早,河面彻底平静下来,他才吩咐给自己打下手的沛县知县,让大伙儿下堤吧。
潘季驯也在儿子的搀扶下,来到堤下的临时住所,简单洗漱用餐后,终于上了床。
他也确实疲累不堪了,一沾枕头便打起鼾来。
谁知还没睡多久,他就被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惊醒。
“中丞,大事不好,溃堤了!”河道衙门的一名郎中冲进来,满脸惶急的禀报。
“什么?哪里溃堤了?”潘季驯一下蹦起来,一边弯腰提靴,一边沉声道:“边走边说!”
“中丞,不是咱们这儿。”那郎中却不动弹,大喘气道:“是宿迁河段决堤了。”
“哦?”潘季驯停下动作,坐在床沿,直起腰来,奇怪问道:“怎么没见狼烟呢?”
“不知道。”那郎中也是刚刚接到消息,便过来禀报。“只听说非但淹了宿迁、泗洪等县,还将八百多艘漕船冲翻了。十万石漕粮损失殆尽不说,还淹死了好多漕丁。”
“漕船?”潘季驯惊呆了,他远在六百里外,又是个闲散人员,还不知道赵总督的神操作呢。“漕船不都在淮安吗?连府城也淹了?”
“那倒没有,是因为漕督衙门急于恢复漕运,将漕船驶到宿迁时,正遭遇黄河决堤。”郎中将看到的通报讲给潘季驯道:“结果就酿成了这场大祸!”
“真是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啊!”潘季驯长长一叹,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凶猛的河水从高高的河堤冲下,还不像瀑布一样冲入低处的运河?别说平底的漕船了,就是尖底福船也扛不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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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辛苦苦忙一场,最后还没挡住黄河决堤,河道官员们的士气低落到了极点。
但他们对潘季驯的态度却发生了根本转变,处处请示汇报,毕恭毕敬,再也不把他当成闲散人员了。
一来,潘季驯已经用实际行动,赢得了他们的尊敬。
二来,也是最关键的。抗洪如守城,翁大立丢了他的城池,而且是第二次。更可笑的是,他明明可以点烽火,让上游泄洪来保住自己的河段,却连这么简单的决定都做不好,就算朝中有人保他,他也没脸再继续干下去了。
而接替翁大立的人选,八成就是潘季驯了。
但潘季驯根本没有即将解决位子的喜悦,他迫不及待想搞清,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竟让翁大立失了智?
眼见堤上无事,他便把指挥权移交那名郎中,自己策马去下游查看究竟。反正他是编外人员,也没有擅离职守一说。
第二天到了徐州,一问朱部堂也南下宿迁视察灾情去了。
他便继续打马前行,三天后,到了宿迁。
顾不上进城落脚,潘季驯便直接上了大堤。
站在不断崩溃的堤坝上,他看着近百丈宽的东岸决口,滚滚的黄河水还在不断倾泻,将眼前目光所见之处,全都变成了黄泥汤。
可以想象当时的洪水是来的多么激烈。
他接过儿子递上的望远镜,向十里外方向眺望。
眼前黄蒙蒙一片,哪里还有什么运河?只能看到一个个黑点,每一个都是倾覆的漕船……
“这下赵孔昭,终于不用再抱幻想了。”潘季驯嘲讽的一笑。
连续两次决口下来,运河的河道怕是都要找不到了。几年内,都彻底别指望漕运了。
他还有句话没说,只心里默默嘀咕,莫非姓赵的小子是老天爷的私生子,怎么想干什么都有老天帮忙?
这时,朱衡的亲兵过来请他,原来朱部堂也在附近。
潘季驯便跟着去见朱衡,也看到了如丧考妣的翁大立。
一见面,他就忍不住大声问道:“翁儒参,你搞什么名堂?!为什么不点烽火?!”
翁大立面色铁青,双目赤红,身上绯色官袍已经变成了黄色,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要登基了。
“印川公,你当我不想啊?可赵孔昭那狗崽子拦着不让啊!”他带着哭腔答道:“这是他的地盘,他说不行,我有什么办法?!”
“赵孔昭?”潘季驯一愣。
“印川,你可能还不知道。”朱衡叹了口气,罕见的温和道:“咱们这位漕运总督,让海运传闻撩拨的心急火燎,运河一来水,就迫不及待组织漕船北上……”
“彼时要是重新掘开沛县的河堤,河水旁出,运河自然又要枯竭。他的两千条漕船势必胶淤河中,彻底完蛋。这责任他可承担不起啊。”
朱衡有些恨其不争的看一眼翁大立道:“于是,赵孔昭只一味逼着他抢固河堤,险情频出也不许他点燃烽火。天又黑,有一处管涌谁也没看到,结果轰的一下,就这么,唉……”
朱衡长叹一声,这次决堤,他这个工部尚书虽然没什么责任。但老朱心里还是忧国忧民的,看到局面被人为搞成这样,心里怎么能不上火?
“唉……”潘季驯也陪着喟叹一声,这时候再指责翁大立没担当,已经没任何意义了。帮他甩锅漕督才是正办。
“对了,印川。”朱衡忽然想起一事似的,歉意的对他道:“那束水攻沙之法,好像真能起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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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四章 大势所趋
潘季驯闻言看一眼朱衡,不知这老倌儿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你别多心,如此重大的事情,不目见耳闻,焉能臆断可乎?”朱衡背着手,走向决口。
潘季驯跟在后头,听朱部堂继续道:“老夫来时,正赶上洪峰过境,水势最为沛然。在洪水涌出堰口时,目睹了一场奇观。只见汹涌激流的黄河水,流速陡然骤增,水势暴涨数倍,强大的水力像热汤沃雪一样,迅速溶解并带走了决口两岸的泥沙,很快便冲出一条深深的沟槽来,直达远处的运河。”
说话间,两人来到了决口处,下到黄水边。
“现在水势放缓,当时的景象已经看不出来了。”朱衡说着挥挥手,一旁的都水清吏司员外郎,赶紧指挥兵丁,将一根长长的探杆插入水中。
杆底触地时,那根三丈长的探杆几乎没顶。
“看,这里原本是平地来着,居然被攻下去足足三丈。”朱衡叹口气道:“天地之威,竟恐怖若斯!”
朱衡这种死要面子的老头,道歉是不可能道歉的。潘季驯知道,这已经他认错的表现了。
潘中丞颇为顺气的哼一声,解释道:“我也是之前看了这般景象,才意识到水流和泥沙之间,还有这么一种巧妙的制约关系。经过反复试验,才提出了‘束水攻沙’的设想。”
“嗯。”朱衡点点头,叹气道:“老夫老了,翁儒参也难堪重任,未来治理黄河的重任,必然落在你的肩上了。”
“部堂只比下官年长九岁,还远远谈不上老。”潘季驯就是这样,人软我也软,人硬我也硬。便客气道:“河工还需要部堂坐镇督导,不然断不能成。”
“唉,说起来,你还不到五十,看上去却像个六十多的小老头。”对潘季驯的表态,朱衡很满意,深深看他一眼,又叹了一声道:“老夫又何尝不是如此呢?前世不修才干河工,我们是三生作恶,才一辈子跟着黄河打交道。”
“没办法,总要有人来做。”潘季驯笑笑道:“让那些二把刀来管河工,我们也不放心啊。”
“是啊。”朱衡点点头,压低声音道:“当初用翁儒参接替你,是老夫的失策。其实他这几年还算兢兢业业,按说老夫该拉他一把,但这次的事情太大,他有不可推卸责任,老夫能帮他争取个罢官回乡,就是最好的结果了。”
“嗯。”潘季驯点点头,虽然知道翁大立是罪有应得,但心里难免还是涌起,一丝兔死狐悲之感。
“但河工不能停啊。”朱衡说着,深深看一眼潘季驯道:“下任河道总理,非你莫属。老夫再借机为你争一争,看看能不能挂上右都御史衔,这样至少跟漕督对等,不至于再受钳制。”
潘季驯知道,这种事可不是工部尚书能决定的,便全当画饼,含糊应下。
“总之,由着你的想法来吧,老夫会全力支持你。”朱衡拍了拍潘季驯的肩膀,算是完成了态度转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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差不多同一天,黄河二次决堤的消息,也飞马传到了北京城。
听闻噩耗,隆庆皇帝气急之下,竟冲动的摔碎了他心爱的厌胜瓷。
“真是蠢货误国啊!哪怕他们什么都不干呢,还能少淹几个州县,少丢十万石漕粮呢!”
皇帝发了御宇以来最大的一场火,看到满地碎瓷片,就更加暴跳如雷了。“朕不砍了他们的狗头,都对不起……对不起朕的,朕的百姓!”
他马上传旨锦衣卫,立即锁拿翁大立和赵孔昭进京,隆庆要撬开他们的脑壳看看,里头是不是被黄泥汤子糊住了。
另外,还要让他们赔自己心爱的瓷器。
碎了一个就不成套了,懂吗?
嗡嗡心疼的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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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河决口的消息很快不胫而走,传遍京师,上下一片哗然!
这下就连小老百姓都知道漕运完了,几年之内别想指望大运河。
结果好容易按下去的京城米价,又开始不断上涨了。要不是第二批海运北上的一百船粮食及时抵京,只怕粮价又要创新高了。
但海运的规模实在太小,正如那镇远侯所言,三万石也不过杯水车薪,解不了大明的燃眉之急。
一时间,民间扩大海运规模的呼声越来越高,舆论完全一边倒。
看到时机成熟,一直按兵不动的赵昊,也终于开始发力。
接下来几天,南北两京陆续有官员上书,要求朝廷立即考虑漕粮海运,以替代瘫痪的漕运。
这些上疏的官员中,又以前任应天巡抚林润最为醒目。林中丞死而复生的消息,就够惊人的了。这让他的奏疏也分外引人注目。
林润在奏章中认为,眼下运河不畅的情况下,应该采取河海两途并举的方法……即一面全力恢复漕运,一面着手海运暂代。这样一来,才能保证漕粮的运输;二来为重修运河争取时间,不至于仓促之间,再犯冒进的错误。三来,海运成本很低、不扰内地,也可以大大减轻江南和运河沿岸百姓的压力。
并且他提出,根据元代的经验,漕粮海运不必专由官府,可招揽民间商行承运,只要准许其回程运输私货,商家必然趋之若鹜。这样朝廷不承担风险和运输成本,商人获得南北货运之利,则可官民两便,纾困解难。
林润的奏章很快在朝野,引起了强烈反响。如果说他‘河海并举’的方案还算稳健,那么‘海运民营’的提议就过于大胆了。
马上有人蹦出来反对,说林润是被烧昏了头。漕粮事关朝廷安危,怎么能托付给商人?到时候出了问题谁来负责?
不过户部尚书马森,却对林润的提议很感兴趣。
要问漕运断绝后,大明朝谁最着急。可能除了漕运衙门的人,就数他马部堂了。
因为他自家人知自家事。太仓目前存粮超过六百万石,两月以来也只不过耗去七十万石,貌似还可以维持一年半。
但事实上,要是断了漕粮北上,最晚年底就要出乱子。原因很简单,虽然太仓的存粮可以对上账,但真要拿出来用的话,却会露马脚——因为通州十三仓的存粮中,大半都是陈粮。
稍有常识就知道,陈粮超过三年就不能吃了,但太仓的那些陈粮,好多已经存放超过十年,甚至几十年,根本就是管仓的官吏用来填仓充数的!
马森上任后,已经尽力替换掉经年日久的陈粮。但这是陈年积弊了,一代代户部尚书都没办法,他在两三年时间又如何能解决得了?
要是敢把那些放了十几的陈粮发给九边将士,恐怕军队立马就会哗变。那时候,朝廷八成要学曹操,借他马部堂的脑袋来安定军心了。
所以马森都快急死了。可他偏偏还得整天昧着良心,对京城百姓和九边将士说什么,太仓存粮足够两年之用,一切尽在掌握,无需惊慌失措之类。
将来要是东窗事发,这可都他娘的是罪证啊!
对慌成狗的马部堂来说,什么都是瞎扯淡,赶紧把江南的粮食源源不断运进京城才是正办。只要新粮够用,陈粮就永远是压仓库的,自然不会露馅。
所以他对海运的态度是最积极。
但马森都混到高官国家干部了,焉能不知大明官场的效率,已经低到何等令人发指的程度?这要是让朝廷来组织海运,恐怕研究研究就到秋后,准备准备就得明年,不到山穷水尽,军队哗变,是不可能起运的。
马部堂等不起啊,他不想露馅就得赶紧让海运成行。所以打一开始,他就十分关注江南集团的海运行动。
林润的奏疏正好给了他籍口,可以‘理所当然’的约目前有能力海运的商家……好吧,就是江南集团……的负责人。好吧,就是赵昊……到户部衙门会晤一次,询问由江南集团承办海运的可行性。
此次面谈中,赵公子明确表示,江南集团素来忠君爱国,值此国难之际,愿尽所能为朝廷分忧。
为此,江南集团愿意以承包运输的形式,完成漕粮海运任务——即朝廷在太仓刘家港送出多少漕粮给集团,集团就在天津大沽**付多少粮食给朝廷,保证一粒不少。任何漂没损耗,都由江南集团承担,与朝廷无关!
为了证明集团不是空口无凭,他们甚至可以预先向户部,缴纳白银一百万两作为保证金。如果江南不能按时足额交付漕粮,户部可以直接从保证金扣除。
而朝廷只需要支付所运漕粮总数的两成作为运费。并授予江南集团海运贸易之权,准其贩运南北货物,以弥补海运中产生的亏损即可!
赵昊还承诺,江南集团愿意在漕运受阻期间,承担一年不低于两百万石的漕粮。待到漕运恢复,可以按照朝廷的要求逐步降低运量,只要不低于一年十万石即可。
对于赵公子拿出来的这套方案,马森感到万分满意。他能不满意吗?赵昊开出的条件,绝对优厚到出人意料,让他都不好意思了!
ps.重来的感觉太痛苦了,整整一天满脑子都是我是谁,我在干嘛?到了晚上才找回写作的感觉。
第一百四十五章 海王的假面
赵公子要的就是这效果,当马森问他是否需要再考虑一下时,他斩钉截铁告诉对方,这就是最终决定了。
马部堂当即喜出望外的站起身,紧紧握住赵昊的双手使劲摇晃着,高度评价了江南集团这一爱国义举,称赞他们顾大局、敢担当,塑造了大明儒商的崭新形象!
两人当场一拍即合,马上就今日所谈内容,签署了一份草案备忘。
马森唯恐赵昊反悔,当天就写成奏章,直奏隆庆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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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庆皇帝正为漕运的事儿焦头烂额呢。
他盛怒之下,下旨捉拿赵、翁二人进京受审。可就是把这俩货千刀万剐了,也换不回运河畅通、漕粮北上啊!
虽然朝廷还不至于马上断粮,但漕运断绝带来的恐慌,肯定会导致民心不稳、士气低下的。恐怕就连俺答和董狐狸知道这消息,今年都得加大对大明抢劫力度,以免来年抢无可抢吧?
好吧,最后一条纯属多虑,因为人家哪年来抢劫,都是倾尽全力的。
你说局面都这么危急了,始作俑者河道、漕运两家却仍只顾着互相甩锅。前者说是受了后者的胁迫,没法及时分洪,这才酿成此等大祸。
后者则矢口否认胁迫,说前者栽赃陷害——河道、漕运互不统属,河道什么时候听我们漕督之命行事过?
当时堤上场面混乱,又无任何公文佐证,两边衙门的人各执一词,朝廷一时间也无从分辨。
这时候,河道衙门与漕运衙门的实力差距就体现出来了——此事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前者可能言过其实,但后者肯定撒了谎。
可朝中偏偏,都是给后者讲情的声音。
就连掌印太监滕祥也成了漕运衙门的说客,在皇帝耳边说,赵孔昭虽然急躁,但勇于任事,这样像高师傅的臣子可不多见。
不愧是最了解皇帝的大太监,一开口就让隆庆顿觉赵孔昭没那么可恶了。
甚至内阁首辅李春芳的态度都暧昧不清,迟迟不肯廷议此事,推说此时群情激愤,大臣们容易冲动,应该缓一缓,待大家冷静下来再议。
结果隆庆只能先革了翁大立的官职,着锦衣卫将其锁拿进京审问。至于赵孔昭那边,则暂时革职留用,命其收拾完漕运衙门的残局,再来京里听鞫。
见自己打碎手办的天子之怒,居然又要变成哑炮,那种恼人的无力感再度袭来,隆庆皇帝那个窝火啊!
他让太监们赶紧把自己心爱的小玩意儿都收起来,唯恐压不住火气再打碎一个。
那样损失是自己的,生气的还是自己,太亏了。嗡嗡才不干这种傻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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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正在生闷气,今日在司礼监当值的冯保,将马森的奏章呈上了。
隆庆一看,就像吃了槟榔顺气丸,大有拨云见日之感,乐得他直拍大腿,连说了三声‘好’!
马上命冯保把赵昊叫来,要亲自问问他细节。
这天赵昊正好在宫里,给朱翊钧播放本月新番。之前的《鹿王本生》,上月就已经放完了。
今天放的是由赵公子担任脚本师,江南七大画匠联手呈现的七集巨作《葫芦娃》。小胖子正看的津津有味,冯保进来叫赵昊去面圣。
“你快去快回。”太子头也不抬,眼贴着镜头,看蛇精看的入了迷。他已经学会自己动手不求人了。
赵昊便跟着冯保离开了翊坤宫。
前往乾清宫的路上,冯公公感激的笑道:“赵公子就是花样多,能哄住太子爷,咱家近来的日子都好过多了。”
小胖子原先私下里脾气暴躁,对他的冯大伴动辄拳打脚踢。虽说一手带大太子爷,是冯公公安身立命的本钱。可他怎么说也是提督东厂、掌御马监的司礼监首席秉笔,太监中的二号人物。每天被太子打得鼻青脸肿,整天让人背地里编排,也很没面子好吗?
“雕虫小技而已,主要是太子爷恰好喜欢。”赵昊心说,二次元的威力可不是盖的,那可是让昭和男儿变为平成废宅的神器,用来消除小胖子的戾气,简直大材小用。
“只是太子说,将来想娶个蛇精做老婆,这种话千万别让娘娘听到,不然我们都吃罪不起。”赵公子提醒冯公公道。
“我的天,太子爷喜欢那个长虫女人?”冯保吓一跳,因为皇帝太过沉迷黄色的缘故,李贵妃对所有那方面的东西深恶痛绝,发誓要给太子营造一个纯绿色的成长环境的。
他赶紧道:“那可得快换个新动画,让太子爷赶紧忘了这茬!”
“唉,就怕娘娘说我们带坏了太子,我特意找那种连女人都没有的动画片,没想到太子连条长虫都不放过。”赵公子伤神的揉了揉额头,无奈道:“成,下次给他看《三个和尚》。”
两人说着话,来到了乾清门前,就拉开距离入内,噤声装作不熟。
冯保进去通禀,不一会儿,皇帝便在东暖阁召见了赵昊。
“又让太子叫来玩儿了?”隆庆含笑问道。
“是。”赵昊点点头,隆庆让他多带太子玩儿的,自然没什么好否认的。
“不过朕让你带他多了解下科学,你怎么整天给他看动画片?”隆庆像所有当父亲的一样,担心儿子玩物丧志。
“陛下容禀,太子这个年纪,爱玩是他的天性。要是一上来就说教,跟他讲什么是科学、他一定会感觉枯燥。万一生出抵触心理,岂不辜负了陛下的一片苦心?”赵昊便一本正经的胡扯道:
“所以小臣以为,寓教于乐,在玩中学可能更适合太子殿下。这‘活动视镜影戏’本身就是一件科学道具,而且还可以通过动画的形式,将科学知识润物无声的传授给太子殿下。”
也不知道《鹿王本生》、《葫芦娃》到底蕴含了什么科学道理?七色光谱吗?
隆庆被某南派传销大师一通忽悠,非但放下了对儿子教育的担忧,甚至自个也对这所谓的‘活动视镜影戏’充满了兴趣。
他不禁暗道,秘戏瓷虽好,但却不会动,要是能看到活动的西门大官人和潘金莲荡秋千,那可真是死而无憾了。
不过怎么说赵昊也算他的晚辈,隆庆的脸皮还没厚到可以直接开口,让这小子给自己制作一部动画版《金瓶梅》的地步。
还是日后,让陈洪派大内的能工巧匠跟他学一学,把这门技术学到手,不就万事不求人了吗?
计划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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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嘿嘿,嘿嘿嘿……”不知脑海中浮现出什么画面,隆庆皇帝差点笑出哈喇子,差点儿都忘了正事儿。
还是冯保了解皇帝,知道陛下又走神了,便趁着给皇帝上茶的机会,把那本马森的奏章往隆庆面前挪了挪。
“咳咳。”隆庆果然回过神来,轻咳一声对赵昊道:“找你来还有件事。”
说着他用指节叩了叩桌上的奏章。“你先看看再说。”
冯保便将那奏章拿给赵昊,赵公子双手接过,快速浏览一遍,然后递还给冯保,垂手等待皇帝问话。
“上头的内容都是真的?”
“回陛下,是的。”赵昊点点头。
“你们谈条件的时候,马森把刀架在你脖子上了?”隆庆一脸不解问道。
“没有。”
“那你为何会答应这种不平等的条件?”隆庆追问道。
“条件都是小臣提出来的,马部堂还劝我三思过。”赵昊微笑答道:“户部是朝廷,江南集团只是一个小小的商会,当然要摆正自己的位置,才能打消朝廷的疑虑。”
“你们替朝廷考虑的如此周全,确实没什么好疑虑的了。”隆庆一听,感觉甚是舒坦,甚至绝得再提什么要求都是过分了。毕竟皇帝都喜欢懂事的臣子,而赵公子,向来特别懂事。
皇帝也好的,尚书也罢,他们身处的位子太高,总会把周围人的伏低做小视为理所当然。殊不知渣男在得手之前,都是最温柔的舔狗。
而赵公子,可是要当海王的男人……
隆庆又询问了赵昊漕粮海运的计划,听他讲完之后,皇帝不禁愤慨道:“这么简单的一件事,让漕运衙门办成什么样子了?朕这回非要让他们看看,没了他赵屠户,还吃不了带毛的猪了?!”
说完,隆庆骨子里的优柔寡断又发作了。“只是如今的漕运,早已不是南粮北运那么简单,还是百万漕工衣食所系,关系到运河沿岸城市的兴衰,还有方方面面靠运河为生的人们,真要是让他们没了饭碗,会出大乱子的。”
“所以海运绝不能抢漕运的饭碗,只是给朝廷提供了一重保险。”赵公子马上坚决表态道:
“当漕运遇到困难时,我们全力以赴,宁肯赔钱也帮朝廷渡过难关。等到漕运恢复正常,我们自然会退回到备胎的身份,靠海贸维持船队,等待朝廷下一次召唤。”
卑微到尘埃里的赵公子都把自己感动了,更别说皇帝了。
“好,很好,非常好!这样朕就彻底不担心了!”隆庆终于重重点头,提起朱笔来,在奏章上画了个大大的圈,意思是着内阁加紧办理此事。
未来的海运公司里,还有他一成干股呢。于公于私皇帝都不能不上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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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六章 岂会坐以待毙?
第二天,司礼监将各部奏本送去内阁。那本隆庆皇帝亲批过的奏疏,被单独放在最上面,提醒阁臣们尽快票拟。
按说奏章要先由内阁票拟,再送去司礼监批红的。但皇帝偶尔也会心血来潮,亲自批几份奏章,内阁也不能像六部六科那么刚,可以直接指责皇帝违反程序。
毕竟内阁大学士们,虽然实为宰相,但名义上还是皇帝的秘书。这让他们处理自身和皇帝的关系时,反而不能太过激烈。没办法,名不正则言不顺啊。
尤其李春芳还是个不得罪人的脾气,所以就更不会多说什么了。他看完之后,将奏章递给了分管此事的陈以勤。
“松谷公,你看看,没问题就照此批红吧。”
他甚至给张居正看的意思都没有。
李春芳表面温吞,内心精明无比,不然也当不上一国首辅。他已经看出,张居正和自己不是一路人,而且之前几次起复高拱之议,都是这位好同年暗中安排人提出来的。
张相公不是独引相体,威不可侵吗?那李春芳就偏要冷落他,因为这世上怕是没有比张居正更好的立威对象了。
所以无论从哪个角度讲,李春芳都必然要打压张居正。
张相公也很自觉,只低头看着分给他的奏章,并不掺合首辅和次辅的话题。
陈以勤看完皇帝的批红,却不禁犯了踯躅。“元辅,这事儿就这么定下了?”
“不这么定能怎么办?”李春芳淡淡道:“天时地利人和,都在江南集团那边,现在咱们要是再拖延,反倒会落一身埋怨。”
“可是,漕运那帮人,恐怕不会领情吧。”按说陈以勤对赵昊感官不错,而且他儿子还是赵昊的学生。
但问题是,陈以勤这个分管大学士,太了解漕运这块,藏着多大的利益集团了。招呼也不打就把这事儿办了,自己可就平白树敌无数了。
“唔。”李春芳其实比陈以勤还头大,他家扬州兴化,就在运河边、挨着淮安府。这些年,漕运衙门的人没跟他少拉关系,除了大学士们都有的三节两敬之外,还给他家里的亲族大开绿灯,让他们靠着运河大发其财。
真要是得罪了那帮要钱不要命的漕党,这可都是他们手里的把柄啊!
李春芳自己虽然从没过问过家里的事。但徐阁老的惨痛下场,给他提了个醒,在不知道族人跟人家纠缠多深之前,万万不能把事做的太绝。
毕竟大明已经连续数任首辅都栽在家人问题上了,他不想也步后尘。
两人嘀咕了半晌,最后还是决定,票肯定还是要赶紧拟的,但具体办的话,还是稍稍拖一拖,好让淮安方面有时间应对,这样才不至于让百万漕工,把怒气都撒到内阁身上。
冤有头债有主,你们找马森和赵昊算账去……
张相公一边飞快票拟,一边支愣耳朵听着,对此嗤之以鼻。
他早就猜到这哼哈二将会这么办。
张居正实在是鄙夷这俩混子,读书人这辈子,不就是修齐治平这点儿事儿吗?这俩混子撞大运,当上了首辅次辅,为什么就从来不珍惜,从来不想治国平天下,青史留名呢?
为什么满脑子全想着,自己在首相的位子上能待多久呢?
其实以不谷的头脑,自然能想明白这是为什么。
根本原因是,内阁大学士的选拔机制出了问题。越来越讲什么‘非翰林不入内阁’的结果就是,大量有经验、有担当的部堂督抚,都被挡在内阁内外。上位的尽是谙熟朝廷典章制度,却从未接触过实际政务的翰墨词臣。
这种现象在本届内阁达到了巅峰,三位大学士……好吧,包括他自己,在入阁前全都没有离开过‘詹翰国礼’这一词臣系统一天。
造成这一现象的,主要是嘉靖皇帝选大学士的标准,是谁青词写得好。那些部堂督抚耽于政务,哪是整天浸淫此道的词臣的对手?虽然如今已是隆庆皇帝,但惯例一旦形成,就自然会有利益集团捍卫它。
至少短时间内,词臣一家独大的现象,是不会改变的。
当然也不能说词臣就不行,毕竟张居正和他心心念念的高肃卿,虽然也是词臣,但谁敢说比他们更懂政务?但很明显李春芳和陈以勤,在这方面就心虚的很。
加之高拱复出的阴影,始终笼罩在这二位头上,他们就更怕行差踏错,给皇帝起复高拱的借口了。
既心虚又怕犯错,那就只有什么决定都不做,一心一意和稀泥了。
毕竟什么都不做,就不会犯错啊!
‘可身为宰相,什么都不做,本身就是最大的犯罪!’
张居正心中暗恨,手中笔锋愈发凌厉,他终于决定,要利用这次难得的好机会,瓦解掉反高联盟。再一次尝试让高拱复出!
‘只有不谷才能救大明,但那之前,只有高肃卿才能替不谷扫清障碍!’不谷的本体无风自动,再度进入了六亲不认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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票拟批红之后,奏章便送到六科廊科抄。抄送承办官署者称正抄,抄送其他有关官署者称外抄。
通政司也会得到一份外抄,好印制邸报,发送至中央地方各衙门。
邸报一出,赵公子的‘江南方案’终于公诸于众,朝野间彻底炸了锅!
什么?朝廷只需要付两成运费,也不需要额外支付漂没损耗?只要允许江南集团贩卖南北货物就成?
而且交给他们多少粮,他们就保证运到多少粮,运不到还认罚?为此还可以先交一百万两保证金?
朝廷将来还可以随意削减他们的份额,只要给他们留口气就行。
这这这……这条件也太过一边倒了吧?朝廷也太欺负商人了吧?
什么?是江南集团主动提出来的?哦,那没事了。
这简直就是天上掉馅饼!
官员们一下就激动了,急的他们呗儿呗儿直蹦,这么好的条件还不赶紧落实下去,等着那姓赵的小子和江南集团反悔吗?
在赵昊几乎‘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无私情操下,反对的声音也变得弱不可闻。
虽然仍有人嘴硬说什么,江南集团肯定不会做亏本的买卖,估计居心叵测,另有阴谋之类。但在一片急不可耐的支持声中,只能算是区区杂音,不能入耳。
一时间,‘江南方案’大有大势所趋,一举成功的架势!
这下有人急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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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下急眼的人都来了淮安。
淮安府因漕而生,因运而兴。故而知府衙门只能偏居一隅,将府城最中央的位置,让给总制漕运的都帅两府。
漕运总督府和漕运总兵府,隔着一个周长三千六百尺的大坪,遥遥相对而立。寓意文武共治三千六百里的运河。
大坪东西两端,高矗着两根三丈长的带斗旗杆,一个旗面写着‘都察院右都御史、总督漕运、兼提督军务、巡抚凤阳等处地方’,另一个写着‘镇远侯漕运总兵官,镇守淮安’!
两个衙门口,各有一对耀武扬威的石狮子,守门的兵丁昂首挺胸,目不斜视,任凭天上的雨滴拍打在脸上,也不眨一眨眼。
往日里门庭若市的漕运总督府中,此时却是一片静悄悄。
漕运总督赵孔昭穿着便袍,一身酒气,红着眼睛,正在意气消沉的独酌。
豢养的清客幕僚,统统被撵走。现在他一个人都不想见,一句话也不想说。
只等对门那帮人,给自己个结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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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坪东侧的漕运总兵府中,却是另一番景象,大厅中满满都是人。
厅中非但有漕运两府的文武,运河沿岸各府官员,还有指着运河吃饭的大商人,甚至有南京来的勋贵,凤阳来的镇守太监,真叫个群英荟萃,萝卜开会。
漕运总兵顾寰虽然在场,这时说话的,却是副总兵,平江伯陈王谟。
他神情严峻的看着众人,沉声道:“诸位,别听那姓赵的小子说的好听。什么海运只是漕运的保险,不抢运河的生意。但真要让江南集团得逞,恐怕到时就是请神容易送神难了!”
“不错,说的天花乱坠,还不是想从咱们锅里抢食吃?!”众人愤愤点头,他们对‘海运’二字,有着本能的抵触。
“而且他存了好心吗?”陈王谟接着冷声道:“只要两成运费,还包括一切耗羡,他们是开善堂的吗?不就是拼着先赔几年前,先把我们挤兑死,好独占漕粮这块肥肉吗?!”
“嗯,可不就是!”有大商人对江南集团了解很深,点头道:“他们素来就是这做派,先砸钱圈地,把对手都打趴下,再慢慢收割!”
众人闻言纷纷倒吸冷气,没想到江南集团如此邪门,真是用心险恶啊!
“我等都是吃运河这口饭的,现在有人要砸了我们这口锅。大家说,同不同意?!”陈王谟见状高声问道。
“不同意!”满厅的人七嘴八舌的嚷嚷起来,纷纷振臂高呼道:“不能引狼入室,一船漕粮都不能让他们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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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七章 漕党点将
漕运总兵府,议事大厅中,各路神仙纷纷表达着心中的忧虑。
“要是被他们废了漕运,我们总督府和总兵府,肯定会被裁撤的!”两府的官员们气抖冷。“我们这些当官的还好,朝廷总得安排个去处。可是总督府的十几万漕工,总兵府的几万漕丁、清江造船厂的上万工匠,还有他们的家小,谁来养活?朝廷还是江南集团?!”
他们肯定是受冲击最大,也最直接的。
“是啊,我们这些沿河州县,靠着运河兴盛了上百年。”徐州、淮安的官员,还有山东临清、济宁、德州等地来的官员,也纷纷扼腕叹息道:
“这要是漕运一停,运河很快就会淤塞的,我们这十几个州府怕是也会随之车马零落、百业凋敝的。百姓的苦日子,就要来了……”
美中不足的是,扬州的官儿没来,长江以南的沿河官员更是一个露面的都没有。据说江南集团画了个叫‘江南经济互助区’的大饼,就把那帮目光短浅的家伙给蛊惑了。
真是一群只顾眼前的白痴啊,不知道运河才是能一代代吃下去的铁杆庄稼吗?
什么,人家是三年一任的流官?好吧,祝他们早日被撤职查办。
不过天津兵备道曹科,非但本人不来,也不派个代表过来是几个意思?
哦,人家天津卫是海运的终点站,将来海运的漕粮要在大沽口转运,所以天津会彻底兴旺发达。他要是敢来参加保漕会盟,回去就得让天津父老们的嘴皮子拍死……
自私胆小。呸,恶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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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娘的,姓赵的小子真是欺人太甚!”等漕运和地方的官员们诉完苦,便轮到勋贵们发表感言了。
“咱们这些侯啊伯啊的听着风光,可朝廷根本不把咱们当人,二十四五岁不许袭爵,随便找个理由就罚俸夺俸。一大家子几百口人,全靠漕运上贴补了。姓赵的还要把我们这点儿收入也夺了去,这是要把我们往死路上逼啊!”南和伯方应齐,如丧考妣道。
“就是,他江南集团富得流油,还要从我们嘴里头夺食!莫非老虎不咬人,他就以为我们南京勋贵是病猫吗?”东宁伯姓焦名文耀,愤然接茬道。
大明从永乐元年开始漕粮北运起,漕运系统就是勋贵一手组建,并把持至今的。
首任漕运总兵官,是永乐年间的平江伯陈瑄。他总督漕运三十年,一手构建了大明漕运的方方面面。之后陈瑄的儿孙辈,又相继担任过两任漕运总兵。如今他的七世孙,当代平江伯陈王谟,也担任漕运副总兵,待镇远侯顾寰隐退后,八成就该他接班了。
在顾寰之前,漕运总兵也是由勋贵,准确说是南京勋贵把持,从无例外。
因为靖难之役的缘故,大明的勋贵集团分为南北两派。北派大都是靖难功臣出身,在朱棣迁都后就一起去了北京。
南派则主要是太祖封的那些,在靖难中站在建文帝一边的勋贵。朱棣自然不待见他们,但怎么说人家也是大明的忠臣,大家又沾亲带故,朱老四也不好痛下杀手。
于是迁都后就把他们都留在南京,来个眼不见为净。这群南京勋贵以魏国公徐家为首,在南京城安安稳稳过他们的小日子。除了南京五军都督府外,漕运总兵府算是朝廷默许他们安置子弟、捞取外快的另一块自留地了。
现在江南集团居然把手伸到他们的自留地里来了,勋贵们能不跳脚吗?因此总兵府一发邀请,他们便呼啦啦从金陵赶来了淮安。
同样美中不足的是,老公爷徐鹏举病重不起,他儿子徐邦瑞借口要侍疾也不肯来。这难免让他们少了几分底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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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还好,凤阳守备太监仇公公也来了,这完全抵消了魏国公府缺席的不良影响,还让大伙儿的士气提振不少。
除了侍奉皇陵,兼管中都皇城,操练中都留守司八卫一所兵马外,凤阳守备太监还负责监视凤阳巡抚辖区内的一应军政事务。
所以,凤阳守备太监还负有替皇帝监督漕运的职责。其权柄之重,在京城之外仅次于南京守备太监。
事实上,与南京守备太监一样,凤阳守备太监也是司礼监的外差。南京守备太监出缺时,基本就是由凤阳守备太监递补的。
所以只有在皇帝那里也能说上话的大红人,才会担任此要职。如今这位坐镇凤阳的仇公公,本身就挂着秉笔太监的虚职,而且是司礼监掌印滕公公的拜把子兄弟。他替漕运衙门说话,自然很轻松就能传到皇帝耳朵里。
按说王不见王,仇公公一般都待在中都城,轻易不会到淮安来的。这次他也罕见的驾到,显然也被漕粮海运,狠狠的触及到了利益。
这不难理解,毕竟说凤阳、道凤阳,凤阳是个好地方。自从出了个朱皇帝,十年倒有九年荒。放眼凤阳守备太监的辖区,油水最大的就数这条运河了。每年仅此一处的进项,差不多就赶上其余全部的总和了。
虽然仇公公一直保持渊默,但跟镇远侯一样,只要坐在那里,本身就是对漕党莫大的支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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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外,就是七八个大商人了,他们大都是靠运河发家的。
尽管漕运的耗羡运费能加收到正粮的三四倍,但运军们还是叫苦不迭,逃亡严重。为了漕运安全,朝廷只能抚恤运军,特许漕船‘附载土宜、免征税钞’……即是说,准许漕船运载商货,而且是免税。
赵公子说,他也想要,不过是海上的。
于是漕船扮演起商船的角色,后来甚至发展到主营运货,兼营运粮,本末倒置的地步。在其数千艘漕船的恐怖运力支持下,大运河成了大明最重要的一条商业流通干线,漕运衙门也就成了大明最大的物流集团。
其实天下苦漕运久矣,天下商人亦苦漕运久矣。年复一年,运费不断上涨不说,还得额外奉送运兵漕丁孝敬,不然货物被摔摔打打,水淹遗失都是常事。
这要是海运开了,商人们能多一个南北货运的选择,他们当然求之不得。所以至少大部分行商,其实是愿意看到看这种局面的。
但在座的这些大商人,不同于传统意义上的坐商、行商,而是独特的漕运包商。
所谓漕运包商,就是代理漕船运力分配权的商人。
后来因为这块的利润实在太高,很快就超过了漕运本身的油水,漕运衙门干脆将运河上所有船只,全都纳入了管辖。
漕运衙门是极为霸道的,没有他们的许可,你就是自己有船,也不能打运河上过。要想得到通行权,还是得找这些包商求购。
能成为‘漕包’者,无一不是手眼通天的人物,属于漕运利益集团的核心层。想成为‘漕包’的难度,完全不亚于成为两淮总盐商。
所以哪怕是伍记车马行,这些年的生意已经做到货通南北了,却依然得老老实实,每年花费巨资,向‘漕包’求购运河通行权。
虽然这项收入大部分要上缴漕运衙门,但漕包们依然积攒了下了巨量的财富。他们又仗着‘发包权’带来的莫大权势,在运河沿岸广置产业,利益遍布通州、天津、济宁、临清、淮安、扬州等沿河的重要商业城市。
这要是运河就此被边缘化了,他们的损失可就太大了。甚至连安身立命的分包权,都会变得不值钱。这是他们绝对无法接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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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漕包商人的头领人物姓宋,名叫宋啸鸣。方才关于江南集团的详细情报,就是他提供的。
甚至连这场会盟,都是在他的大力鼓动下才成行的。不然以这些官员和太监的颟顸,就算感受到海运的威胁,也不会这么快就凑一起商讨对策的。
宋啸鸣之所以如此积极,是因为他在漕包之外,还有另一个身份——大明最大的钱庄,‘恒通记’的大掌柜。
恒通记已经有百年历史,主要股东是漕运衙门和南京勋贵,漕包们也在里头有参股。
大运河贯穿大明经济最繁华的地带,恒通记背靠漕运二府,做汇兑储蓄业务,都有得天独厚的优势。但一直却做得半死不活,而且经常爆出丑闻、名声很是狼藉。
要不是漕运衙门强制规定,运河商人所有的银钱往来,都必须从恒通记走。这家钱庄怕是早就倒闭了事了。
这一点不奇怪,就凭那帮漕运官员和勋贵,能把漕运成本提高到正粮四倍的尿性,他们能在钱庄这样一个有寡头竞争、专业性极强的行当做好了才怪。
终于在三十年前,恒通号出现严重亏损后,漕运总兵和漕运总督终于痛下决心,下血本挖了当时‘万源号’淮安分号的掌柜宋啸鸣,来掌舵恒通。
这位宋大掌柜是位杀伐决断的商业奇才。上任前他便跟股东们约法三章。
一,看自己不顺眼,随时可以撤了自己。但只要用自己一天,就必须给自己绝对的经营决策权。包括资本的运用,人员的去留,一概不能干涉。
二,股东们不能向恒通记借钱,之前的借款要转为放贷,一年内结清。一年以后随行就市、收取利息。
三,不准‘三爷’进恒通记管事儿。所谓三爷,就是股东们的‘舅爷’、‘姑爷’、‘少爷’。但凡靠掌柜经营的生意,这三种爷掺合进来总没个好。
这三条不答应,给他多少钱多少股份,他都不会趟这浑水的。
第一百四十八章 强敌
当时的漕运总兵就是镇远侯顾寰。
刚上任的顾侯爷十分赏识宋啸鸣,力排众议同意了他的三个条件。并且三十年来始终遵守约定,给予宋大掌柜强有力的支持。
宋啸鸣也没辜负了镇远侯的知遇之恩,他上任之后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改革,将恒通记里里外外进行大换血,并制定了严密的规章制度,对违反者处以最严厉的惩罚……轻则送去运河拉纤,重则直接打死了账。
漕运衙门有独立司法权,就算弄死个把人,到总督府补个流程也就过去了。
恒通记本就有最优厚的先天条件,宋大掌柜又经营得法,形象很快大为改善,并迅速扭亏为盈。
三十年来,宋啸鸣依托运河不断开疆拓土,收购了大大小小的钱庄、当铺数百家,用更多的分号不断赢得商家富户的欢心。让恒通记一跃而成大明最大的钱庄,风头甚至压过了背靠盐商的多年老大‘万源号’。
恒通记大获成功,给股东们带来了丰厚的回报,也让宋大掌柜在漕运集团的地位水涨船高,理所当然的成为所有‘漕包’的领袖。
只是官员和‘漕包’们尚不知晓,恒通记还没坐热的老大地位,正在遭受严峻的挑战!
而且挑战恒通记的,还不是原先的老大万源号,而是之前连前十都排不进去的伍记钱庄。
哦对了,人家现在摇身一变,改名叫‘江南银行’了。
改名的同时,江南银行还连发致命三箭,一是让苏州所有府县宣布,从此只收江南银行发行的白银券。老百姓要交税,得先拿现银到江南银行兑换白银券才行。
老百姓对此是很拥护的,因为江南银行只收半成火耗,比把银子直接交到官差手里,加的耗羡低得多的多了。至于多一道流程这种事,只要能省钱,老百姓是不怕麻烦的。
但对同行来说,这就十分恶心了。因为苏州非但是天下最繁华的城市,还是整个江南的经济中心和金融中心。苏州府的任何变化,都会被放大传导到太湖沿岸乃至整个江浙,造成严重的影响。
更崩溃的事还在今年,海瑞居然在江南推行一条鞭法,一切税赋折银征收!这让官府收入白银的数量,一下提高了几十倍!而官府只收白银券的规定,非但没有取消,反而不断有新的州县加入进来。
这让其它钱庄十分难受,因为很多顾客取钱时都会问一句,有没有白银券。这让他们不得不捏着鼻子,拿出大量现银,去兑换江南银行的白银券,不然就会大量流失储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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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仅是这样,各家钱庄最多也就是被恶心一下。而且像恒通记这样的大钱庄,也不是没干过类似的事儿,自然大哥别笑二哥。
但江南银行的后两箭,却完全改变了游戏规则——居然宣布在他们家存款免费,而且还给定期存款付利息!
另外,异地汇兑也只收取千分之五的手续费,仅是业内行规的十分之一!
这就属于降维打击了,让包括恒通记在内的所有钱庄,一下都懵了。
在他们家存钱可是要收费的,而且金额越大收的越多。这也是钱庄这行当,最稳定的收入来源了!可比放款收息妥当多了。
至于‘异地汇兑’这块,就更是钱庄的命根子了。这年代,富人为什么宁肯付费,也要把钱存到钱庄?不就是因为大量白银携带不便,路上还容易招贼吗?所以‘异地汇兑’其实才是传统钱庄存在的意义所在。
而且它比存款利息更高,又不像放贷那么不靠谱,一直都是钱庄最爱的生意,没有之一。
现在江南银行一下子把手续费降到他们的十分之一,这是要把他们往死路上逼的节奏啊!
这下就连恒通记都感到窒息的危险了。从去年十月初八江南银行开业到现在,仅仅半年的时间,恒通储户的存银数量就下降了三成,最敏感的汇兑收入更是暴跌去了五成!
这还是有漕运衙门的强行规定,所有运河相关业务,都必须走恒通记的户头呢。不然这块收入可能直接就要降为零了。
毕竟客户再有钱,也不可能放着千分之五手续费的汇兑不用,去用百分之五的。甚至就连‘漕包’们也偷偷在江南银行开户,大部分银钱往来不再走恒通了……
宋啸鸣可算体会到了,那些被自己消灭的小钱庄的绝望了。人家江南银行甚至没有专门针对他,就已经把刚刚成为大明第一钱庄的恒通记要逼上绝路。
这就叫,毁灭你,与你何干。
但对要被毁灭的一方,这种感觉实在太糟糕了,那种浓浓的绝望挫败,甚至超过失败本身。
宋啸鸣背靠着漕运衙门,纵横商场三十年,何曾吃过这么大的亏?他当然要狠狠的打击一下江南银行,不然老虎不发威,还以为他是‘你好小喵咪’呢。
可偏偏江南银行后台够硬,业务又主要在江南一带。宋啸鸣的后台却主要在江北,猛龙过江还好勇斗狠,可不是智者所为。
虽然江南银行在运河沿线也有分行……基本是从伍记钱庄直接改过来的。但宋大掌柜也不敢用官府的力量使坏。因为恒通记在江南也有分号,而且数量是对方的好多倍。他打掉人家一个,人家就能打掉他五个,实在血亏。
宋啸鸣只好沉下心来,仔细研究江南银行和江南集团的特点和弱点。他发现,这是一家史无前例的商号,完全颠覆了自己已有的商业常识!
他觉得自己就够激进的了,可跟这江南集团比起来,自己就像贞洁烈妇一样保守了。
更可怕的是,江南集团的每一步,都走的堂堂正正、扎扎实实,完全没有任何急功近利的地方。他们甚至从不在乎对手怎么做怎么想,就完全按照自己的节奏,一步步把摊子铺开,转眼之间就已经遍布整个江南了。
前所未见的强大对手,反而激起了宋大掌柜强烈的好胜心。
毕竟这世上,并不是所有人,都会像杜员外……哦不,刘员外一样,打不过就加入对方的。
总有一些人,遇到强敌时,只想一决雌雄。要么战而胜之,要么被斩于马下,从来不做他想。
骄傲的宋大掌柜就是这样的死硬派。而且他终究是大明顶尖的商业奇才,眼光之毒辣,堪称当世一流。结果真让他找到了,江南银行乃至江南集团最大的弱点!
事实上,黄河决堤之前,他已经开始暗中布局了。但那时宋啸鸣还只是想以打促谈,没打算也没能力将江南银行一棒子打死。
但这两个月风云突变,赵昊竟公然提出要包揽漕粮海运,并已经付诸实践。漕运集团的利益遭到了严峻挑战,正好给了宋啸鸣调用集团全部力量,一举摧毁江南银行,继而让大而无当的江南集团轰然崩溃的天赐良机!
真让他暗暗高呼天助我也。
所以他才会卖力的召集了漕运集团的这次会盟,并大力贩卖未来焦虑,拼命鼓吹江南集团威胁论。为的就是把漕运集团绑上自己的战车,好跟江南集团还有那位赵公子决一死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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漕运总兵府,议事大厅中。
众人愤愤嚷嚷了好一阵,把赵昊和他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一遍,这才口干舌燥的停下来喝茶。
忽然听那诚意伯刘世延,阴阳怪气道:“诸位,你们骂得再凶,非但那姓赵的小子不会少一块肉,这漕粮海运我看也拦不住。”
这刘世延乃刘伯温之后,懂一些相术,一直以乃祖自况,觉得天下就没有比自己更聪明的人了,因此狂的没边。
而且他家失爵好多代,嘉靖登极后,为了制造一批忠于自己的勋贵,特地恢复了一票侯爵伯爵的世袭,他爹这才重新当上了诚意伯。但终究是太晚了,也就没赶上勋贵们瓜分漕运利益的时候。所以刘世延在漕运集团里,也就算个边缘人,自然站着说话不腰疼了。
“谁让你们自己不争气呢?有道是‘漕为国家命脉所关,三月不至,则君相忧;六月不至,则都人啼;一岁不至,则国有不可言者。”刘世延说着,翘起二郎腿,幸灾乐祸瞥一眼那些黑着脸的漕运官员道:
“现在还只是‘君相忧’的光景,朝廷还能稍稍沉得住气。等到‘都人啼’的时候,谁还敢拦着海运?有救命稻草抓就不错了。”
“你!”众人一阵恼火,但也只是怪他瞎说大实话,涨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诚意伯说的没错,漕运几年之内都没戏了。”一直缄默的镇远侯,这时却终于开口了。“户部那边都要急疯了,我们也没法拦着不让海运。”
说着他看看众人道:“诸位就不要再多费口舌了,还是想想怎么应对吧。”
“侯爷说的极是。”平江伯陈王谟接话道:“既然海运势在必行,我们就要看看,怎么对咱们最有利了。”
“当然是把海运抢过来了!”有人马上道:“当年平江伯的列祖平江侯,首任漕运总兵官时,就是兼管海漕二途的。嘉定县到现在,还有他老人家筑起来的宝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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