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玩我鸟
从学堂出来,天色已经不早,赵公子也乏了。
便谢绝了余甲长留饭,准备打道回府了。
向来体贴下属的赵公子,给蔡家巷的汉子们放了假,让他们好生跟家里人聚一聚。
高武却不肯离开,直到护卫们都散去,他才憋出一句道:“公子身边,不能没人保护。”
“成,那就让你爹跟咱们走。”赵昊从来不劝人,便点点头,对高老汉笑道:“大叔,跟我爹一起去上任如何?”
“老汉当然愿意,可军器局不让离开南京城啊。”高老汉苦笑道。
“放心,我来搞掂。”赵昊身为南京军器局督导,要两个人应该不在话下吧。
安排好了这爷俩,他又对巧巧笑道:“那你就安心在家待几天呗。”
巧巧先是一急,旋即一喜,最后白他一眼。
这话说的真隐晦,差点以为他又要甩掉自己……
赵昊又问和巧巧站在一起的马秘书道:“人家家在这儿,你在这儿干嘛?”
“奴家租的房子也在这儿啊。”马秘书眨眨眼道:“下月才到期呢。”
“不许偷懒,我还有好多书让你抄呢!”赵昊一偏头,示意她赶紧上车。
那霸道不讲理样子,却让马湘兰嘴角微微上翘,心里那叫一个熨帖。
巧巧本打算替湘兰姐打抱不平,见状便硬生生打住了话头。
“哎,摊上这样的相公,只能认命了……”马秘书便一脸苦恼的上了马车。
嗯,监生和秀才一样,都是尊称相公的。不要想歪了。
~~
果然是阴雨连绵的季节,当天夜里,就淅淅沥沥下起了雨。
第二天早晨吃饭时,也依然没有要停的意思。
赵昊正和大伯一边吃,一边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
便见老爹穿戴整齐,哈欠连连的走了出来。
“怎么,昨晚没睡好?”大伯赶紧给弟弟舀一碗粥。
“好久没喝这么多。”赵守正一副宿醉模样道:“头疼。”
赵昊翻翻白眼,前天才在扬州被抬上船的……
“那今天就好好歇一天。”赵守业劝道。
“不成啊。”范大同摇摇头,替赵守正答道:“兄长毕竟是被降职外放的,悄没声回来还成。昨天搞出那么大阵仗,今天不去吏部报个到,怕是要被说三道四的。”
“也是。”赵守业啐一口道:“南京这帮当官的就是越闲毛病越多,靠瞎折腾人显示自己的存在。”
“无所谓了。”赵守正这才缓过劲儿来,吃一口粥道:“老子连廷杖都不怕,还怕他们折腾?”
这话听得赵昊又是一阵白眼,人家那是给你盖章好吧?要是来真的,你指定到现在也下不来床。
早饭后,赵守正便在范大同和那个谁的陪同下,坐上四人抬的蓝呢轿子,顶着漫天大雨朝着皇城方向赶去。
见雨越下越大,赵昊便让马秘书取消了行程,吃完饭就回房睡回笼觉去了。
反正老爹办妥了上任的事宜之前,还得在南京住上一阵子,不急。
~~
知县也好知府也罢,地方官们并非直接到自己的辖区上任。
得先到省会报到,在布政司、按察司衙门办妥了一应手续,然后拜见巡抚、布政使、按察使等一众大佬后,得到上官的首肯才能赴任。
知县的话,还得再去府衙拜见知府和同知等一并顶头上司。
怎么可能码头都不拜,直接就去自己的地盘作威作福呢?是嫌鞋太合脚,想换双小一点的穿穿看吗?
当然南直隶没有三司衙门,而是由南京六部直辖。应天巡抚也正好在南京,所以该拜的码头非但没减少,反而更多了呢。
哪怕赵二爷有钞能力,这一趟下来也得半个月时间,可能还得更久……
他坐着轿子由太平里上了崇礼街,经过洪武门后,拐上了南京宗人府和南京五部所在的青龙街。
没错,洪武门西边,还有一条白虎街,是南京五军都督府所在。
左青龙、右白虎,拱卫着大明的南京皇宫……
太祖皇帝这设计老霸道了。
轿子上了青龙街,不一会儿就在南吏部门口落下。
范大同挑起轿帘,方文打着伞,服侍赵守正下了轿子。
看看门可罗雀的南吏部大门,赵守正不禁笑道:“今天来也有个好处,人少。”
“不,平时人也不多。”便听衙门口的老军冷笑一声。
“呃……”赵二爷一时语塞。心说也是,南京其他五部的权力还大些,唯独这六部之首的南吏部,权力小的可怜。
因为全国官吏的任免权都归北京管,南京吏部只负责南直隶官员六年才一次的外察而已,平时无所事事,自然也没人上门了。
所以当范大同奉上二两银子的门包时,那看门的老军直接让他们享受了一次超规格待遇——进门房用茶等待。
若是在北京吏部,三品官才能有这待遇。哪怕四品的知府来了,对不起,门房里装不下这么多人,请门口排队等着去。
等待的时间也比北京短了太多。
不一会儿,老军便打着伞回来,对赵守正笑道:“这位大人,请跟我来。”
“有劳。”赵守正点点头,跟着老军往里走去。
沿着长长的回廊,来到二堂右侧,稍显破败的右侍郎衙门口。老军回头朝他呲牙笑道:“大人请进吧,少宗伯在等你呢。”
赵守正心下奇怪,按说自己到文选司登记一下就可以了,怎么还需要劳动堂堂右侍郎的大驾?
南京官员闲是闲,可不是管闲事的闲啊。
好在赵二爷没有刨根究底的毛病,便安静的跟着进去侍郎衙,穿过大堂二堂来到三堂。
一进去,就见一个穿着三品官袍、五十来岁的官员,正全神贯注逗弄笼子里的小鸟。
莳花的尚书,遛鸟的侍郎,这很符合南京城的特色。
而且这位侍郎大人将玩鸟这项事业发扬光大到了极致。
人家都是玩一只鸟,最多三五只到头了。他居然一人对着一百多个鸟笼子。
三堂内,拉起整整八条绳子,挂得满满当当!
什么画眉、八哥、鹦哥儿、黄鹂、百灵……
赵二爷一看,心说好家伙,这是来鸟市了吗?
也不对,比鸟市上卖的还全乎呢。
真叫个鸟鸣啾啾,粪气熏天呐……
那带路的老军对这场面习以为常,知道侍郎大人玩起他的鸟来就物我两忘,便也不出声,悄然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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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梅子黄时雨
南京吏部右侍郎衙,唤作‘三堂’,实为‘鸟市’的场所内。
见那侍郎大人沉迷玩鸟不可自拔,赵二爷实在等得不耐烦了,终于忍不住开口道:
“鸟,不是这样玩的。”
“呀?吓一跳!”侍郎大人吓得胡子直翘,差点一屁股坐地上。
“你懂?”
“略懂。”赵二爷便笑道:“人教不好鸟叫,想让黄雀学喜鹊得去喜鹊林子;学山雀得去山雀多的地方。”
“油葫芦可没那么大声儿。”侍郎大人道。
“你找一口大水缸,把调教好的油葫芦放在缸底。鸟笼子挂在缸上头,然后把缸盖住。”赵二爷便传授经验道:“油葫芦以为天黑,叫得就凶,黄雀被勾起来嗓子,才能把油葫芦的口压上。”
“行家!”侍郎大人竖起大拇指,这才站起身来,上下打量着赵守正道:“阁下是新科赵状元?”
“下官赵守正,拜见大宗伯。”赵二爷赶紧退后两步,恭敬行礼。
“免礼吧。”侍郎大人摆摆手,示意他跟自己出来二堂。
在二堂外头的廊檐下,摆着张茶台,上头搁着侍郎大人的茶壶茶具茶宠,旁边还有个红泥小炭炉。
赵守正一看,心中暗叹,这他妈才是生活。
老子将来就不在北京当官,我搁南京混。
能多活十年!
侍郎大人一边熟练的泡茶,一边对赵守正笑道:“昨儿就听说,赵状元到了。心道还不得歇两天才过来。”
“戴罪之身岂敢轻忽?”赵守正忙一板一眼道:“昨日进城后已经是过午,不便叨扰,是以今日一早就来报到。”
“不来是对的,昨天下午李部堂开堂会,都去玩儿了。”侍郎大人给赵守正斟一杯茶道:“以后休提什么戴罪之身,这南京城里一半都是被发落过来的,大哥不笑二哥。”
“多谢大人宽慰。”赵守正忙双手接过茶盏,心里定了一半。
“再说,你是状元之才,当个知县已经委屈你了。而且还去当个附郭知县,实在太屈才了。”侍郎大人又拍了拍赵二爷的肩膀,满满都是期许道:“器大者任重,马骏者远驰。好好干,拿出表现来,我们一定会把你再抬举上去的!”
赵二爷闻言彻底放心了。原来堂堂侍郎亲自接见,不过是对本官的看重。
也对,我可是堂堂状元郎,而且盖过章的那种啊!
不由暗道,儿子,你终于智者千虑有一失了,人家没打算给你爹我小鞋穿,哎呀嘿。
“少宗伯放心,下官定然竭尽所能,排除万难,造福一方百姓。”赵二爷来前是跟范大同对过词儿的,这会儿应对自然不会荒腔走板。
谁知笑容还未浮现在脸上,就听侍郎大人语态郑重道:“眼下苏州就有一难,唯有赵状元能解了。”
“呃?”这台词没对过,赵二爷无助的咂咂嘴,感觉味不对啊。
“是这样的。”侍郎大人缓缓道:“前日刚刚收到昆山刘知县递上来的丁忧劄子,原来他老夫忽然病逝了。”
“真是太不幸了。”赵守正叹口气道。
“按照规制,他不日就要挂印返乡治丧去了,所以昆山县即将正印虚悬、百姓失牯,又逢梅雨汛期,不可一日无当家之人啊。”
鸟侍郎瞥一眼面不改色的赵守正,心说此人还真如传说中那般深不可测呢,居然到这会儿还不慌不忙。
“部里商量了一下,若是新派个候补知县过去,苏州府一下就得迎来三个新知县了。七个县里一半换帅,对今年的防汛大局很不利啊。”
见对方不动如山,鸟侍郎心说再故弄玄虚也不过贻笑大方,便直接了当道:“所以我们已经行文北京,让现在的吴县知县再留一段时间,赵状元便直接去署理昆山知县吧——这样对苏州防汛的影响最小。”
“……”赵守正眨眨眼,露出一言难尽的笑容。
哎,儿子,为父果然还是得信你啊……
鸟侍郎自以为,从赵守正的笑容里感到了嘲讽的意味。忙又给他倒杯茶,苦口婆心劝道:
“放心,这只是抗洪大局的需要,并不作数的。有道是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赵状元是块好钢,所以要用在刀刃上。还望你以大局为重,待到九月汛期过后,这边自然会派人去昆山接替你,到时候你再去吴县上任就是。”
“……”赵守正还不说话。
呦呵,这是用沉默讥讽本官是在鬼话连篇,所以不屑于反驳?
罢了,不再演了,止增笑耳。鸟侍郎暗叹一声,索性挑明,爱咋咋地吧。
“这是南京吏部会同应天巡抚的共同决定,就是北京的首辅天官,也不会冒着干扰防洪大局的风险,来改变一个临时委任的。”
鸟侍郎便沉下脸,用公事公办的语气道:
“对一县知县来说,河堤就是他的战场,抗命就是临阵脱逃,巡抚大人是可以请王命棋牌,先斩后奏的!”
喀嚓一道闪电劈下,惊雷在头顶滚滚炸响。
~~
赵府东院后堂,正是赵昊初来时,和四个娇俏侍女玩躲猫猫的地方。
悠扬的琴声中,赵公子靠坐在躺椅上,本想睡个回笼觉。
可他居然罕见的无法入眠。
难道是昨天睡得太久?
赵公子只好看着门外的瓢泼大雨发起呆。神思恍惚间,他忽然生出一种不知今夕何夕,是我非我的抽离感。
已经早已不再回忆的前生,与今世的一幕幕在眼前交错。
但他依然回忆不起,那四位小姐姐的名字……
“哎……”赵公子不禁为自己的记性哀叹一声。
给他弹琴的马湘兰轻声问道:“公子为何叹气?”
“想到我们认识整一年了呢。”赵公子不知如何作答,便信口胡柴。“时间过得可真快。”
“是啊,时间过得可真快啊。”马湘兰点点头,虽然其实差两天就是十四个月了,但她还是很高兴公子能这样说。
“要不咱们玩摸瞎鱼吧?”赵昊忽然没头没脑的提议一句。
“摸瞎鱼?”马湘兰一愣,这都哪跟哪啊?
“算了这里不合适。”赵公子自个儿却先摇头了,说完把两腿蜷在躺椅上道:“哪天咱们换个开阔的地方玩。”
马湘兰感觉赵昊忽然陷入了一种奇怪的混乱中。那位无所不能、小看天下英雄无双公子,似乎刹那间成了与她一样,孤单无倚的天涯逆旅。
不知这同病相怜之感因何而起,但马湘兰还是起身走过来,坐在赵昊身旁,温柔的抚摸着他的头顶,轻轻哼着歌曲安抚他。
“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锦瑟华年谁与度?月桥花院,琐窗朱户,只有春知处。
飞云冉冉蘅皋暮,彩笔新题断肠句。试问闲情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美人赠我锦绣段,何以报之青玉案。湘兰姐,不要离开我好吗?”
“嗯,赶都赶不走……”在这个梅子黄时雨的季节里,马湘兰头一次感到了公子心中对她的羁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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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叫花昆山,名不虚传
大雨倾盆中,赵昊依偎在马湘兰柔若无骨的肩头,那清雅的兰花香气沁人心脾,极大安抚了他的心灵。
那种令人不安的抽离感终于渐渐消失,神魂归位的赵公子也终于在马湘兰的轻轻拍打下,沉沉睡着了。
见赵昊直着身子歪着头,姿势很不舒服,马姐姐便小心的抱住他的脑袋,让他躺在自己的大腿上,然后探手勾过毯子给他盖上。
做完这一切,马湘兰轻吁口气,便低着头看公子沉睡的侧颜。
嗯,没了平日里的故作老成,样子还是很鲜嫩宜人的嘛。
马秘书便用手指轻轻的描绘着他的五官线条,心说公子心里果然藏着个大秘密。
心思细密的湘兰姐,早就看出赵昊言行异于常人的地方。
但心思细密的湘兰姐,并没有去深究这其中的原因。
谁还没有自己的小秘密呢?
嗯,有神秘感的男孩子最吸引人了。
~~
当赵二爷魂不守舍进来时,只见儿子正安静的睡在马湘兰腿上,睡得那叫一个香甜呐……
马秘书靠在椅背上,也低着头在打盹。
赵二爷露出了标准的老父亲的欣慰笑容,蹑手蹑脚退出去。
待到赵守正脚步声渐渐远去,马秘书才红着脸睁开眼。她根本就是借着假寐掩饰尴尬而已。
待到平复下羞臊的心情,她轻声叫醒了赵昊。
“公子,醒醒了。”
“嗯。”赵昊揉着惺忪的睡眼问道:“怎了,到时间了?”
“老爷刚才来过,好像有事找你。”马湘兰声如蚊蚋,搞不懂他在说什么。
“哦。”赵昊坐起身来,舒服的伸个懒腰道:“看来我爹是掉坑里了。”
马湘兰见他身上的袍子皱皱巴巴,想要起身帮他展平一下,谁知娇呼一声又坐回了躺椅上。
“湘兰姐,你怎么了?”赵公子眨眨眼。
“还问。”马湘兰又好气又好笑道:“不都是被某人压的?”
说完脸又是一红。
“那改日我给你压回来吧。”赵昊便一脸歉意道:“那样咱们就扯平了。”
马湘兰的脸更红了,心说公子还小,最好还是按字面意思理解……
待到马湘兰恢复过来,起身帮赵昊整理好衣袍,便听他淡淡道:
“两件事,一个是今晚搬去东院住,这个房间我睡不踏实。”
“好。”看了他今天反常的表现,就是赵昊不说,马湘兰也会提的。
“再就是你请大伯打听一下,原先服侍我的四个小姐姐现在何处。”赵昊又吩咐道:“看看还能不能找到她们?”
“是公子。”马湘兰轻声问道:“要是大爷问找她们干什么,该怎么回答?把她们再请回来吗?”
其实是她自己想问的……
赵昊却摇摇头:“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到时候你帮帮她们,让她们过的好一些就成。”
“公子还真是善良呢。”马湘兰为赵昊系好了丝绦。
“不,只是为了让自己心安。”赵公子看着银镜中的自己,那种不是自己的感觉终于彻底隐去。
没有非我,我就是我,天上地下、独一无二!
~~
等赵昊来到正院书房时,便见老爹和大伯,还有金学曾正对着脸发愁呢。
“哎,你说怎么办吧?简直太倒霉了。”
“要不,你也学我?咱们泡病号就是了,他们还能把你抬到大堤上不成?”
“实在不行,师祖咱们换换吧,你替我上岛,我替你去抗洪!”
“这是怎了?”赵公子迈步走进来,开口问道:“情况不理想?”
“很不理想。”赵守业郁闷的叹口气道:“你爹被派去署理昆山县,没法去吴县上任了……”
“儿啊,真让你说着了,他们是打定主意不让为父进苏州城了。”赵守正一看到儿子,就像见到主心骨一样,赶紧招呼他过来坐。
金学曾起身给师父让出座位,赵昊走过去坐下,接过弟子奉上的茶盏,方问道:“让去昆山是什么理由呢?”
“昆山知县丁忧了,抗洪大局需要。”赵守正一脸无奈道:“说要是我不答应就是抗命,就要让应天巡抚请王命旗牌砍了我的狗头。”
“他们那是吓唬你的。”赵昊苦笑安慰道:“不过抗洪大局之下,确实不能讨价还价。”
“那倒是,这时候抗命不去,会让人家戳脊梁骨的。”赵守业深以为然的点点头,又郁闷道:“唉,都说苏州府是人间天堂,可昆山是个例外啊,那是个活地狱呀……”
金学曾心说,崇明也好不到哪去。但这是师父给我安排的试炼,我光荣我骄傲,我甘之若饴!
“在京时,听陆铨曹说过苏州各县的官缺肥瘦。”赵昊便一边喝茶,一边笑道:“好像叫什么‘金太仓银嘉定、铜常熟铁崇明、豆腐吴江、叫化昆山、纸长洲空心吴县。”
“可不是嘛。向来只有起错的名字,没有叫错的外号。听听,‘叫花昆山’,那是人能去的地方吗?”赵守业愁眉苦脸道。
“为什么会这么惨呢?”金学曾这阵子只顾着研究崇明,对其它州县的情况不甚了解。
“就一个原因,洼。”赵守业把茶杯盖翻过来,搁在茶几上。指着杯盖中央的凹陷道:“昆山就在这个位置。”
说着他端起茶盏道:“这是太湖。”
然后赵守业将茶水缓缓倒入杯盖边缘。茶水自然顺着倾斜的杯盖,流入中央的凹陷处,不一会儿就满了。
“每年入梅之后到九月份这四五个月里,太湖都会发洪水。沿岸的各县地势高些,受害反而轻些。倒是不挨着太湖的昆山县,因为地势低洼,成了给太湖泄洪的地方。”便见他神情凝重道:
“结果五月份到九月份,三分之二的昆山县是泡在水里,桑树棉花都活不了,稻子也只能种一季,要是入梅早,直接就绝收……老百姓留在家里全得活活饿死,只能去苏州城、太仓、华亭这些地方给人家做工过活。也有好多靠唱戏乞讨为生的,这才得了叫花昆山这个恶名。”
“伯父真的很懂呢。”赵守业侃侃而谈的样子,让赵昊刮目相看。
“别看伯父这样,我当年也是在南京工部都水清吏司干过一任主事的。”赵守业得意坏了,这还是他头回遭到侄子表扬呢。
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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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天赐宝地!
雨一直下,气氛越发凝重。
听完大哥的介绍,赵守正感觉自己已经慌成狗。
但当着徒孙的面,他还得强作镇定道:“还好我就是去署理几个月,不用考虑那么多。”
“怎么可能呢。”谁知三人异口同声掐灭了这位官场新鲜人的幻想。
赵二爷不服,大哥和赵昊他不敢反驳,便看一眼金学曾道:“拱门,你也是头回当官,怎么就知道不可能?”
“嘿嘿,师祖,咱是头回当官不假,可咱长眼长嘴长脑子呀。”金学曾便蹲在椅子上嬉笑道:
“我在吏部观政时就好奇,全国一千四百二十七个县,加上两京和各地方衙门里的七品官职,绝不超过两千。而文选司在册的七品官却足足超过三千人。师祖想过没,那多出来的一千位七品官去哪了呢?”
“去哪了?”赵守正闷声问道。他一当官就进翰林院抄《永乐大典》去了,对这些门门道道的了解,完全无法与金猴子相比。
“被派到各部各省候补去了。”金学曾便笑道:“不说六部,单说各省,总督衙门、巡抚衙门、布政使衙门、按察使衙门、乃至道台衙门、巡抚衙门里,到处都有候补知县的身影。这些候补知县都得让上官当牲口使唤几年,等到出缺才能去上任。一等就是十年八年的都不稀奇。”
“其实也不光是没空缺,而是督抚布政使们把好位置都留给自己人署理,当然轮不到他们。”赵守业点点头,接着金学曾的话头道:
“所以老二,衙门里有的是精通本地政务的候补知县在等着呢,那鸟侍郎说什么人手紧缺、非你莫属,都是骗鬼的!”
“不错,也就是因为老爹带缺出京,没法让你候补,不然直接让你板凳坐穿了。”赵昊也沉声说道:“所以老爹还是丢掉不切实际的幻想,做好扎根昆山的准备吧!”
“啊……”赵二爷闻言脸都白了,这跟自己设想的完全不一样啊。
在他想象中,中了进士当上县太爷,应该是取个号、娶个小……呃,划掉重说,不然会有生命危险的。
在他想象中,当上县太爷应该是升堂有排衙,出门有仪仗,作威作福,快活无边的啊。
怎么听着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儿呢?
“儿啊,儿啊,快想办法啊。”赵二爷便焦急的催促起赵昊道:“你一定有办法过关的,想不到就使劲想想,这世上没有什么能难倒你的!”
~~
看着慌成狗的赵二爷,赵昊却笑了,笑得畅快至极。
见儿子哈哈大笑,前仰后合的样子,赵二爷只好无奈苦笑,竖起大拇指道:“确实应该苦中作乐,我儿就是豪迈!”
金学曾闻言心下惭愧。大师兄不在,我应该担负起捧哏的责任,怎么能让师祖负责拍师父马屁呢?
“不,父亲。是我之前一叶障目,不见泰山。”赵昊摇摇头,擦擦笑出的泪花道:“我们打一开始就不该去苏州,而应该去昆山的!”
“为啥?”赵二爷不解问道。赵守业和金学曾也一样满脸问号,只是某人积威之下,没人敢质疑他罢了。
赵昊便让金学曾把苏松地图拿来,然后指着昆山的位置,对三人沉声道:
“看!昆山西邻苏州城,东倚嘉定府,北靠太仓常熟,南接松江府,它正是整个苏松一带的核心区域!”
“而且吴淞江贯穿昆山全境,河网纵横交错与各州县相连,交通运输极为便利,简直就是天赐的宝地呐!”
赵昊已经完全兴奋起来了。
他虽然没法告诉他们四百年后,昆山将连续十五年位列全国百强县之首,比好些省份全省的鸡滴屁都高!
但仅仅分析一下昆山的地理条件,就足以让人热血沸腾了好吧?
但赵守正三个却没沸腾。
金学曾勉力拍马屁道:“师父眼光就是不一样……”
“你说的都对。”大伯苦笑对赵昊道:“可有太湖在一天,昆山就是个水窝子,位置再好也没用啊!”
“那就从水利着手,让昆山不再被淹就是!”赵昊却沉声说道:“我敢保证,两年之内,昆山就将甩掉水窝子的恶名!”
“嘶……”
“嘶……”赵守正和金学曾同时倒吸冷气,心中狂叫道,来了,它来了!大预言术它来了!
但之前赵昊都是预言某个人的命运,可这次他针对的却是一个县,一个被太湖困扰了两百多年的县……
他的功力还够吗?
赵守业还没见识过赵公子大预言术的厉害,依然在那里摇头道:“两年,怎么可能呢?这可是两百年都没解决的问题。”
“两年之内,一定可以解决!”赵昊一拳击在地图上,断然说道:
“大丈夫当居此地,立万世之功,青史留名!”
~~
赵公子的大预言术,都是有事实为支撑的,这次也同样不例外——
因为就在明年,新任的应天巡抚将用他强大决断力和执行力,催动苏松二府,全力治理太湖下游地区!
其中最重要的一环,便是将太湖入海的主干道,由吴淞江改为了黄浦江!
史称‘黄浦夺淞’!
在这位应天巡抚短短不到一年的任期之内,便解决了太湖泄水不畅引发的千年水患问题。
自此太湖水灾大大减少,苏松一带愈加繁荣,未来璀璨辉煌的长三角一带方正式形成。
其中受益最大的两个地方,一个是上海,另一个就是昆山。
上海在苏松格局中目前偏居一隅,要等开埠以后才能兑现红利。
但自此对昆山处境的改变,却是立竿见影的!
今日之昆山,不正是老天爷赐给他父子的肇基之地吗?
听儿子如此笃定,赵守正终于把心放回肚子里道:“要不就去试试?”
“去!越早越好!”赵昊重重点头,大笑道:“苏州城那些王八羔子,不是想看父亲笑话吗?我们就让他们好好看看,是金子在哪里都能发光!”
“他们不是怕我们影响他们作威作福吗?那本公子就让昆山取代苏州城,成为苏松新的中心!让他们彻底耳根清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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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张东官传授为官之道
天下有过两处大名鼎鼎的长板桥。
一乃当阳长坂桥,惜乎为燕人张翼德喝断,如今已不复存矣。
另一处便是金陵夫子庙前的长板桥。其地水烟凝碧,杨柳翳青,毗邻最有名的秦淮女史们所居之旧院。
天下男子心心念念者的‘长桥旧院’,便是指这一带。
一条笼着青纱的精美画舫,划破如凝碧般的秦淮河,缓缓由长板桥下驶过。
披着蓑笠的船夫立在船尾,有节奏的摇动着船桨。
每当那古铜色的桨叶,缓缓击入水面时,那翡翠般的河水便慢慢荡漾起一层层褶皱,然后被万千雨丝击成碎玉。
船舱里摆着精致的酒席,却没有标配的女史歌姬,只有一老一少一中年,三个男子对坐。
那居于上首的老者,已是面色酡红,神态惬意的靠坐在大迎枕旁。
他透过户扇上的青纱,看着河边柳下石板路上。
那一对对共撑一伞的才子佳人,在琵琶洞箫之声中,或是携手闲行,或是凭栏笑语。
从容甜腻,毫不避讳旁人的目光。
“秦淮河硬是要得。”老人家过于放松,不觉露出了乡音。“温柔乡、英雄冢,在这儿耍老安逸喽。”
原来是堂堂上元知县,从不受贿的张东官。
另外两人则是赵昊和赵守正父子。
今天赵昊专门约了张知县出来,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教教老爹怎么当知县。
虽然赵公子也能说一些,但他毕竟只见过猪跑,又没当过猪。自然还是请此中老前辈现身说法,来的更妥贴些。
之所以放着自家老爷子不问,来问张东官。是因为一来,赵立本在北京一干就是十几年,然后直接外放的长沙知府,并没当过亲民官。这知府和知县的门道相差太远。
二来,老爷子还生着老爹的气呢,要不是赵守正考中状元,估计爷爷都能跟他断绝父子关系。
让老爹怎么请教?估计只能被骂个狗血喷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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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舫舱中。
赵昊负责倒酒,赵二爷负责陪酒。令人大跌眼镜的是,喝到现在他居然一直面不改色,毫无醉态。
听张知县夸起秦淮河,赵守正便如数家珍,讲起重重旧院艳闻,活灵活现,如同亲临。
说着说着,才突然想到,未成年的儿子还在一边,赵二爷马上打住道:“我这都是听范大同说的,我是没去过那种地方的……”
“哎,老夫也没去过呀。”张知县幽幽道:“虽说旧院在江宁县,但难保有认出老夫来的,面上挂不住。”
说着老头儿瞥一眼赵昊,不无遗憾道:“要不是赵朋友还太小,请几位女史来船上佐酒,岂不美哉?”
“改日改日,下次不带他。”赵守正说完又改口道:“我是说,让范大同帮老兄安排……”
“是啊,父亲过不了几天就要去昆山了。”赵昊见张知县的话头总往那方面去,就知道他已经喝到位了。便端起酒壶给两人满上,准备进入正题。
毕竟酒后方能吐真言嘛。
他瞥一眼老爹,心说你丫一滴酒都没喝,怎么也跟醉了一样呢?莫非我这阴阳壶内胆漏了不成?
“头回出任一方父母,心里着实忐忑,老前辈可有指教?”还好,赵守正没忘了约定的信号,便向张知县讨教道。
“指教谈不上,承蒙状元公看得起,就讲讲老夫这些年为官的心得吧。”这是约定好的事情,张知县呷一口小酒,便打开了话匣子。
“首先老弟得明白一点,咱们大明朝的官员,都是异地任官。而胥吏差役呢?却是生在本乡本土,且世世代代父子相继的。”
张知县伸出两根手指,大着舌头道:“就拿我县衙里说,一半的书吏都是洪武年间家里就干这行,龟儿子都是开国元勋呐!你说弔不弔?”
“哈哈哈……”三人一阵捧腹大笑。
“人家本乡本土,人多势众,盘根错节;咱们人生地不熟,势单力孤,干几年就滚蛋。人家几辈子都干一个差事,咱们才当了几年官?所以老弟永远记住一句话。”
笑毕,张知县便沉声对赵守正道:“所以老弟记住这头一句话‘任你官清如水、也敌不过吏滑如油。’”
“嗯嗯。”赵守正赶忙点点头,牢牢记下。
“这时候怎么办呢?那就得找帮手和你一起看住他们。这帮手自然不能从当地找,不然让人家卖了,你还得帮着称银子。”
张东官又提点道:“你得从外地找人,最好是本乡本土,沾亲带故的那种,知根知底才好用。”
“嗯嗯。”赵守正又点点头,牢牢记下。“找多少人?”
“这个还是看财力的。”张知县说着羡慕看一眼赵守正道:“以贤弟的财力,自然是韩信点兵,多多益善了。”
“通常督抚上任,要带五十名家人,藩、臬长官要带四十名长随,道府正印要带三十名。咱们这一级嘛,起码二十名家人,才能分兵把守,勉强看住里里外外。”
“二十名,这么多人?”虽然赵二爷不差钱,但还是吓一跳。
“多吗?我给你数数。门政两位,稿签一位,签押房九个。此外,还有办旱差的、办码头的、办仓门的、办收漕的、办马号人号的,办外监班房的,驻在省里府里的,办衙管厨的、当跟班的……起码十人以上。我说的是起码,老弟应该带更多才能放心。”张知县叹口气道:
“当初老哥我穷啊,只带了十名长随来金陵上任,差点没让那帮地头蛇把我活活玩死。”
“这么一说,二十人还真不多。”赵二爷心说,那就翻一番,四十?
不过这也不是他该操心的事儿。便看向儿子,意思是,衙内,你听着点。
赵衙内果然自觉,马上接过话头问道:“这些长随也不是随便阿猫阿狗就能干吧?”
“那当然啦。”张知县夹一片盐水鸭,细细咀嚼片刻,方缓缓道:“老夫说的这些长随,可不是普通的家丁奴仆之流。识文断字那是最基本的,还得熟知官场中事何者当先、何者当后,何事有益于民,何事有碍于官……这只是大略,每个位置又有不同的要求。”
“好比两个门政,是管着衙门前号房事务的。他们得事理皆通、人情练达,官场中的事务、衙门里的规矩,全都烂熟于胸。来了客人要知道高低,有差事派来得明白轻重,还能处理的妥妥当当。这可不光是老爷的脸面,弄不好可是要老爷吃挂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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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有幕友
画舫上,赵昊和赵守正听得目瞪口呆,没想到一个看大门的,还有这么多门道。
难道不是传达室老大爷吗?
“你们说,这活随便个人就能干吗?原先衙门里吃工食银的那几个门丁,只能给他们打打杂而已!”
张知县也难得跟人唠一唠衙门经,话匣子打开就收不住了。
“再说稿签长随,那是签押房的领袖,一切上申下行签稿,往来各色公务,无所不知,无所不办,总揽一切。那要求可就更高了,说句难听的话,衙门里离了老爷照样转,离了他们一天就抓瞎!”
赵昊闻言,心说那不就是内阁首辅吗?下面九个签押房长随,就是九位阁臣了。
看来人说县老爷是土皇帝,还真是挺有道理呢。
张知县又简单的点了点那些办杂差的自己人,应该注意的要点。
大体就是,要盯紧了衙门六房三班,内外事宜,既不能让那些办差的胥吏衙役糊弄了,也得防着他们沆瀣一气,蒙蔽自己。
怎么防呢?无非就是按时轮换、互相监视,举报有奖,分而治之……那些老生常谈的套路。
赵守正心下汗颜,老生常谈我也做不来呀……
“要是自己真做不好,还可以请幕友帮忙。”却听张知县善解人意道:“咱们当老爷的,心思厚道点不要紧,只要有人帮咱出主意、长心眼不就成了吗?”
“这个我知道,家父原先就请着这么几位。”赵守正点点头道。虽然屁用也没有。
“这些幕友除了充当老爷的智囊、眼目之外,还应该能分管具体的事宜。”张知县便如数家珍道:“好比我那儿吧,就请了四大幕友,分管书启、钱粮、刑名和账房。”
“呃……”赵守正不解的问道:“老兄,钱粮和账房不是一回事儿么?”
“这怎么会是一回事儿。”别看张知县好像知无不言,但其实一点话柄都不留下。他呷一口美酒,笑眯眯看着赵守正道:“你品,你细细品。”
“哦,明白了……”赵守正仿佛恍然的点点头,心说回头问我儿。
“有了师爷和长随这两套班子,再加上夫人公子帮忙一起上心,一个知县该有的权力,差不多才能发挥出来。不然你就是个屁!”张知县便笑道:“当然,这开销可就大了去了。可不光要给这帮人开月钱这么简单……”
“老弟,就这么跟你说吧。衙门里的门政、稿签,下面可都是叫大爷的,都各自还有下人伺候呢。你要是让人家得不到这待遇,是没人给你干的。”顿一顿,他压低声音笑道:
“如今这世道,当官的不稀罕。能干好这些差事的,可都抢手的紧。”
“哦。”赵守正似懂非懂的点点头。
他是不强求的,反正有儿子上心,不懂也无所谓。
~~
不知不觉,天色擦黑,船夫划着船离开秦淮河,往上元县衙前街去送张知县。
赵昊点着一盏琉璃灯,那亮黄的光线,照得舱内影影重重。
“总之老弟,好处要尽量给自己人,县里那些坐地虎,你是买不熟的,也就没必要浪费感情了。就是一个字,‘打’!”
“但凡下达差事,三日一追,五日一比,超限就打板子。打到他不敢来衙门,就换人再打……呃不,再办。总之不要把他们当人,你把他们当人,他们就蹬鼻子上脸,非给你难看不可。”
“他们不会造咱们的反吗?”赵守正目瞪口呆问道。
赵昊却想到了李九天那一瘸一拐的可怜样儿……还好他现在已经是六房书吏,基本上不用恐惧大老爷的板子了。
“他们能怎么样?戴罪出生的卑贱胥吏而已,还想翻天?”张知县冷笑一声道:“天生不知敬畏,不如使其恐惧!”
看着张知县一脸的认真像,赵昊心说,他当初一定被胥吏坑的很惨很惨。
“放心了老弟,横竖我们干几年就滚蛋……他们有这个指望,能忍就忍,不能忍就躲。闹大了最倒霉的一定是他们。”
“哥哥我今天掏心掏肺,该怎么当这个官,老弟应该清楚了吧?”张知县拍着赵守正的肩膀,一副‘我已将绝世秘籍传授于你’的表情。
赵守正自然感激不尽。
赵昊也奉上彩虹屁。
许是被父子俩拍得太爽,原本打算到此为止的张知县,忍不住又返了个场。
“对下头基本上就这样,对上头嘛其实就更简单了。省里离着太远,只用派人留神消息,别让府里蒙蔽了就成,耳聪目明总不是坏事。”
“其实咱们上头就两尊神,知府大人,巡按大人,后者当神供着就行,按时烧香别得罪,平时就当不存在……他们就干一年就滚蛋,也不值当的费心思巴结。”
“前者嘛,说是顶头上司不假,但日常政令全都是文移往来,不会耳提面命。一年也见不了几回,只要记住三点,也就不难应付。”
“哪三条?”赵守正忙问道。
“一个是,县里每年差事近百项,但真要紧的也就那么五六项。你抓住最要紧的一两项——钱粮和刑名,这两项不出岔子就足够了。其余的得过且过,上头也不会说你什么。若有余钱就搞一搞文教,那个最容易出政绩,而且也好混名声。”
赵昊不由想起自己和刘员外为县里文教事业做的贡献……虽然自己那份是张员外出的。
只是张知县一年收的钱,怕是在全县开展义务教育都够了吧?
算了不细想了,就当是这样吧。
“二个是,得过且过之外你还得有亮点。不过千万选对发力点,不然那还不如不做。”
“那该怎么选呢?”
“简单,就是干一件事儿之前,先站在你或者说朝廷;县里的狗大户;还有老百姓,这三方的立场上分别想一想。”张知县便悠悠说道:“对两方有利,一方无害,就可以放手去干;一方有利,两方无害,可以随便干干;但只要有害一方,就千万别干,不然肯定大祸临头。”
“要是碰上那种对三方都有利的事情呢?”张知县自问自答道:“你就使出吃奶的力气干,拼了命的干,谁敢捣乱就干他全家的干!”
“嘶,这么认真?”赵守正倒吸冷气。
“你知道这种事儿,碰上一回有多难吗?好多人当一辈子官,他都碰不上一次。咱们飞黄腾达、青史留名全靠这种事了!”张知县唾沫横飞的说完,又对赵昊捻须笑道:“赵朋友,这很科学吧?”
“老前辈还真是搞科学的料,要不回头也加入我科学门吧?”赵昊便半真半假的笑道。
“算了吧,本官就是爱瞎琢磨,搞科学,还不如搞……哈哈偏了偏了。”张知县尬笑着摆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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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海斗士之家
这时候,船到码头,外头船夫提醒下船。
赵守正忙追问道:“那还有第三点呢?”
“三嘛……”张知县习惯性的搓搓手指,大有知识变现之意。
旋即才意识到,人家赵昊帮的可是拿钱都买不到的忙,而且日后还得指望他呢。
绝不收礼的张知县,这才赶紧把手拢入袖中,小声道:“这也就是看着你我亲亲兄弟的份上,一般人我可不告诉他。”
“多谢您了。”赵守正伸长脖子仔细听。
“三嘛,不到万不得已,千万别把麻烦丢给上司。”张知县便压低声音道:“回头下面的胥吏,把他的麻烦推给你时,要牢牢记下心里的滋味。那就是你这样做时,上司心里的滋味。”
“相信我,他早晚会在你身上十倍还回来的。”张知县使劲按了按赵守正的肩膀,迈步向舱门口走去。
却听身后赵昊追问道:“那要是万不得已呢?”
“弄死他。”张知县轻描淡写丢下三个字,便潇洒的踏上船板。
谁知酒喝太多,脚特别软,加上雨中踏板湿滑,张知县差点就掉到水里。
幸亏他的长随十分机警,赶忙死死拽住大老爷的胳膊。
赵昊父子也赶紧上前帮忙,托着张知县的屁股,费了牛劲才把他弄上岸。
好在天黑,没人认出险些失足的大老爷。
“瓜皮,吓死老子喽。”张知县这下酒全醒了,坐在地上呼哧呼哧喘着粗气,还不忘对赵守正装个伯夷道:
“当官也是这样,要小心再小心,一步踏空就洗白喽。”
赵守正点点头,再次向张知县道谢。
这大半天下来,他感觉自己终于不再一头雾水,至少知道该怎么去做一个知县了。
~~
返程的路上,赵守正拿着铅鏨和小本,回忆着张知县的话,认真做着笔记。
他的记性本来就不好,而且一喝酒就断片,所以必须记下来。不然下次喝酒,指不定这轱辘记忆就哦豁了。
单从记性上看,赵昊确定自己是亲生的。
赵二爷一边抄,还一边兴奋道:“本来以为就是个掉进钱眼里的四川佬,没想到还是个高手哩。”
“能在京县干上瘾的知县,那一定是最善做官的。”赵昊淡淡一笑。
“嗯,为父也这么认为!”赵二爷重重点头,拍着自己的笔记,如释重负道:“为父终于有一丢丢信心,能当好这个知县了。”
见父亲大有将张东官的为官之道奉为圭臬之意,赵昊不禁有些无奈道:
“别急。所谓兼听则明,偏听则暗。父亲听了最会做官的人的说法,还得再听听最不会做官的那位怎么说。”
“呃,你是说……”赵二爷看看赵昊,半晌也没想出是谁来。
“呵呵……”赵昊无奈的笑笑,转头看向桨声灯影中脂粉气更重的秦淮河。
还以为老爹中进士后,自己的家长使命就结束了呢。
谁知道还得为教他当官操心。
哎,真是可怜天下家长心,蜡炬成灰泪始干呐……
操不完的心啊!
~~
第二天,雨依然下个不停。
秦淮河、玄武湖的水位都高了不少,水面跟湖边的青石路面几乎要齐平。
一个身材瘦小、须发花白,腰杆却笔挺的小老头。手里打着伞,脚下踏着一双木屐,肩上挂着一双粉底黛面的靴子,步履沉稳的走在雨中青石街上。
不是赵昊的老邻居,海瑞海刚峰又是哪位?
他身后还有个须发全白的老老头,自然是海瑞唯一指定、全能全天候老仆海安了。
海安也打着伞,背个覆着油纸的竹筐,默默跟在后头。
竹筐里头装着海瑞的官袍、乌纱帽和素金带。
若是平时,连海大人的官靴都会装进筐中。许是今天下雨,他自己背在了肩上。
千万别误会,海公虽然阳气顶天,但绝无裸奔的癖好。
他只是在离开衙门前,会换下自己的官服,穿上葛袍布鞋,然后走八里地回家而已。
为何要这么麻烦?
海大人也不想这样啊,他起先也想像在北京那样,穿着官袍直接回家。
无奈四品官的绯袍实在太扎眼,走到哪里都会引来围观。
尤其是知道他就是大名鼎鼎的海瑞后,老百姓专门在白虎桥等他下班,然后一路尾随他回家。
粉丝们倒也不是为了骚扰爱豆,就是单纯的想看他啊……
海公虽然无惧他人目光,但也怕打破家里人来之不易的宁静生活。
打那起他就改穿便服,换了回家的路线……
什么,可以坐轿子?大胆,僭越了知道不?!
《大明会典》规定,除了府州县正印官,因为代表皇权在地方的威严,由官府提供轿夫、仪仗、护卫之外。只有三品文官有资格坐轿,三品以下是不可以坐轿的。
是以官场才有‘抬轿谢恩、骑马到任’之语……说的是官员由光禄、太仆卿升任佥都御史时,虽然实际上是升迁,但官职会从三品降为正四品。
这时,他便失去了坐轿的资格,只能骑马到都察院报道去了。
当然到了这年月,什么规矩都废弛了。自费坐着轿子上下班的七品京官不要太多,御史都从来不管……因为他们就是其中之一啊。
遑论海瑞如今已是四品官员,正经的朝廷高官了。南京通政司想给他配上轿子来着,而且是公费。
可惜被海瑞一通臭骂,再没人敢提这茬了。
“本官有腿,不拿人当牲口使唤!”老理学家海公如是道。
~~
海瑞跟海安各打各的伞,走到青石街的尽头。
那里是一座紧闭门扉的两进小院,淅淅沥沥的雨声也挡不住里头纺车转动的声音。
推开虚掩的院门,便见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夫人,带着一个中年妇女和另一个年轻些的女子,正坐在堂中的矮凳上纺纱。
两个五六岁的小女孩蹲在纺车旁,一边给大人帮忙,一边不时偷眼去看门口。
“阿爹回来了!”
看到门开了,两个小女孩便欢呼一声,丢下活计,朝着父亲飞奔过去。
“慢慢……”海瑞忙喝止道:“打着伞呢!”
但小孩子哪管这些,跳着脚扑向他怀里。
海瑞无奈,赶忙丢掉伞,一手接住一个,苦笑道:“哎呦,阿爹的老腰啊……”
说着他赶紧抱着孩子快步走到檐下,脱掉木屐,然后进去毕恭毕敬的叩首行礼。
“阿母,儿子回来了。”
那纺纱的老夫人有高高的颧骨、深刻的皱纹,一看年轻时就不是个好相与的。
但八十多的老人,又好容易才重新全家团聚,还能剩什么脾气?她便淡淡道:“回来这么早?”
“回阿母,今晚有客人。”海瑞忙恭声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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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来,叔叔给你糖吃
海瑞四岁死了父亲,是被母亲谢氏一手拉扯大的。
谢氏是个刚硬强势、正直善良的女人,海瑞继承了她的性格,成就了今日之海瑞。
却也受其性格所累,接连休了两任妻子……
琼州远在天涯海角。那里汉黎杂居,汉女的性格多少受到彪悍黎族女人的影响,不像中原女人那样低眉顺目、忍气吞声,她们是吃不得屈的。
而海家世代读书,是有规矩的人家。
尽管丈夫早亡,谢氏也不肯含糊,依然执行那一套古板到让人透不过气的家规。
海瑞的发妻许氏,就是受不了海家的规矩,跟婆婆谢氏不睦,结果被休的。
后来又娶了潘氏,进门一个月,又爆发了婆媳大战,又被休了……
直到温婉贤惠的王氏进门后,加上谢氏也做了些自我反省,婆媳相处才融洽起来。
王氏也陆续给海瑞生了两个儿子三个女儿。一家人随着海瑞游宦四海为家,日子虽然过得清贫,却也其乐融融,还算和美。
直到嘉靖四十四年,海瑞升任户部主事,要到京城去任职。
谢氏年事已高,受不了北方的寒冷。海瑞没有办法,只好让家人暂居兴国,自己带了海安北上任职。
然后嘉靖四十五年,海瑞上了震惊天下的《治安疏》,结果锒铛下了诏狱。他的两个儿子也相继离奇夭折……
无法承受的打击几乎摧毁了婆媳俩。
尤其是王氏,精神受创严重,身体每况愈下,已经完全无法主持中馈。
好在如今海瑞官居四品,俸禄是当知县时的三四倍有余……虽然对别的四品官来说,可能还不够办场堂会的,但已经可以让海家的生活大大改善了。
王氏便做主给海瑞纳了侍妾韩氏,让韩氏替自己照顾一家老小。
~~
这时候,侍妾韩氏接过海安的背篓,掀开遮雨的油布,将海瑞的官袍和乌纱拿出来,准备挂在袍架上。
“咦,肉肉!”
“还有蛋蛋!”
两个小女儿看到背篓地下的东西,登时激动坏了。
“有好吃的喽!”女儿们围着那篓子蹦蹦跳跳,过年一样。
“都安静点儿,平时也没短着你们吃。”海妻王氏面色苍白的笑笑,起身想要帮着去厨房收拾。
“你别瞎动。”谢氏加紧转两下纺轮,棉线从她的左手里飞快地转了出去。一把棉纺完了,她便断掉了棉线,停下纺织。“身子刚好了几天?”
韩氏便提着肉和蛋去厨房烧火做饭。
待谢氏和王氏将棉线和棉花都整齐收入簸箩,海瑞便与海安将三具纺车抬进西屋。
其实以海大人目前的收入,家里人已经无需自己织布了。但一来勤俭持家惯了,二来这可是海南人的传统手艺,丢不得。
三来,谢氏总感觉以儿子的脾气,随时都有可能被罢官为民,甚至充军发配。所谓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还是一直保持本色的好,省得到时候有落差。
“汝贤,今天是太阳打哪出,你怎么也会有客人呢?”谢氏觉得十分稀奇,除了偶有亲戚登门之外,她都不记得家里招代过客人了。
“阿母,是在北京时认识的一个……”海瑞拿麻布擦擦手,刚想说‘朋友’,眼前却浮现出那个全身写满‘我有钱’的小子,不禁微微皱眉,遂改口道:“帮助过儿子的人。”
“那是要请人家来家里坐坐,知恩要图报啊。”谢氏便絮絮叨叨起来。她已经没了年轻时的凌厉,只是个普普通通的老人家了。
母子俩正说话,便听前头响起敲门声。
海安赶紧打伞去开门,便见赵昊父子一手撑伞,一手提着礼物,面带微笑的站在那里。
“老爷爷,还认得我吗?”赵昊今天特意换了身朴素的松江雪青布直裰,身上的玉佩玉簪也都取下。
“哈哈哈,老朽可是当过门政的,怎么会忘了赵老爷和赵公子?”海安也很高兴,忙接过礼物,将爷俩让进院中。
昨天才上过课的赵二爷,听说海安当过门政大爷,不禁肃然起敬。心说要不试着挖一下?
海瑞也走出堂屋,站在廊下朝赵守正拱拱手道:“恭喜赵孝廉喜中状元公!”
“惭愧。”赵守正也赶忙向海瑞行礼。
海瑞点点头,又看着赵昊道:“让你离我远点,怎么又凑来了?”
“你当我愿意啊?”赵昊苦笑道:“这不是老爹被发配了吗?”
“都是你自找的。”海瑞冷笑一声,他在南京通政司,消息最灵通不过。“早就提醒过你,那些歪理最好不要对外人讲。可你倒好,居然拿到灵济宫上大讲特讲!”
“汝贤,你怎么跟恩人说话呢?”却听身后堂屋里,响起谢氏的低喝声。
赵昊不禁一乐,用眼神问海瑞,我咋成了你恩人了?
“拜见家母吧。”海瑞无奈的苦笑一声,却也不解释,跟个八十多的老太太掰扯不清的。
早知这样还不如说是‘忘年交’呢……
~~
父子便进堂屋,一起给老太太磕头。
赵昊生得唇红齿白,面若敷粉,偏生嘴巴还能甜死人,一口一个‘奶奶’把谢氏叫得五迷三道,拉着他的手就不撒开了。
看到这一幕,王氏忽然眼圈一红,别过头去。
海瑞知道她又想儿子了。要是中砥还活着,差不多正好赵昊这么大……
他轻轻握了下夫人的手,给她一点安慰。
王氏也赶紧擦擦泪,唯恐让客人见笑。
赵昊又向王氏问安,见她满脸病容,忽然想起一事。不由心下一黯,默默盘算着该怎么帮上忙?
这时海瑞的两个女儿从母亲身后探出头来,笑嘻嘻的看向赵昊爷俩,小的那个还直淌口水……
赵守正见状,便从带来的礼物中,掏出一把糖,笑着递给俩孩子。
赵昊又是心下一紧,他忽然想到后世传说海瑞饿死女儿的事情——据说因为五岁的女儿太饿了,拿了男子的一块炊饼,结果海瑞把女儿大骂一顿,女儿认识到自己错误后,很争气的绝食自尽了……
他忍不住就想劝老爹赶紧收手,却瞧见海瑞俩女儿看到糖果的眼神,完全就是馋嘴小屁孩的样子嘛。
他心头不禁升起荒谬绝伦之感——你麻痹啊,这么小的孩子懂个屁啊,还绝食呢!不让她吃糖能哭死倒是真的……
再看海瑞,如寻常父亲一般,带着丝丝宠溺、些许无奈,苦笑点了点头。
“跟叔叔道谢,不准一次都吃光!”
两个孩子闻言欢呼一声,先把糖果收到怀里,然后才甜甜的向赵二爷道谢。
尼玛,不是说严厉训斥呢?
他喵是哪个王八蛋造的谣?到底是何居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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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唯一能给海瑞送礼的人
雨势丝毫不减,天便黑的格外早。
海安点起油灯,昏黄的光线勉强照亮厅堂。
赵昊又将带来的礼物奉上。
知道海瑞不收礼,他除了给孩子带了好吃的,再就是备了孝敬老人的四样礼——茶叶、点心、拐杖和叆叇。
“这个太贵了吧?”别的礼物还好说,谢氏将叆叇匣子递还给赵昊道:“好孩子奶奶心领了,汝贤不许收的。”
“眼镜是自己磨的……”赵昊忙解释一句。
所有人都看着海瑞,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面无表情道:“阿母,此人钱多为患,且无求于我。可以收。
“多谢。”赵昊脱口而出,说完哑然失笑。
不过确实挺骄傲的啊。整个大明朝,能让海瑞收下礼物的,有几个?
他喵的,本公子好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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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问候完了长辈,海瑞便请赵昊和赵守正到廊下吃茶。
梅雨季节,屋里太闷了,外头至少还有点风,也没那么暗。
“下他带来的茶叶,粗茶梗子他肯定喝不惯。”海瑞吩咐海安一声,又对赵昊道:“家母老花眼很重了,多谢你的心意。”
“甭客气,就当是你拿鸡蛋换的吧。”赵昊笑道:“在旁人看来,海大人的蛋,可金贵着呢。”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海瑞不禁失声笑道。
“嗨,谁不知道谁啊?赵昊满不在乎的摇摇头,去年在北京两人连场辩论,急了眼都没少骂街。
赵公子对海公能说海南话、福建话、浙江话、江西话、南京官话和北京土话六种语言的脏话,记忆十分深刻。
“说回来,海公如今小日子过得不错了。”赵昊看看海瑞家的院子青砖墁地,四水归堂的两层小楼虽然年代久远了点,但收拾的干干净净,比在北京时的条件可好多了。
“俸禄能负担得起,自然要让家里人过得好一点。”海瑞理所当然道,说着轻叹一声:“你也知道,她们都跟我遭了大罪。”
“我看尊夫人身体好像很不好。”赵昊压低声音问道。
“嗯。”海瑞歉疚的低下头,看着地砖的缝隙道:“她生小丫的时候坐下了毛病,前年老夫下了诏狱,害一家人担惊受怕,而且,哎……”
海瑞说不下去了,吐出长长一口浊气,强笑道:“这已经好多了。如今日子也舒坦了,大闺女也出嫁了,慢慢将养着吧。”
赵昊却摇了摇头,他没法告诉海瑞,王氏还有几个月后就要病逝了……
而且她的死,还让韩氏饱受刺激,十一天后,也跟着上吊死了。
海瑞好容易恢复正常的家庭,又彻底被打回了原形。
赵昊真想问问老天爷,难道海瑞命犯天煞孤星,连短暂的安稳都不能拥有?
那抱歉了,我赵日天……划掉划掉,我赵昊的人生信条,可是让所有人都获得幸福呢!
他便摇摇头道:“你懂得,我是个科学家。”
“那又怎样?”海瑞瞪他一眼道:“不提这茬我还忘了!你怎么能那么对待徐阁老?要是那热气球把他扣在里头,有个三长两短怎么办?!”
跟世人想象的不一样,海瑞一直很尊敬徐阁老。
没有那位老人的保护,他是没法活着走出诏狱的。更别说当上四品高官了……
人得感恩呐!不然那还叫人吗?
赵昊讶异的看一眼海瑞,心说实物果然是发展变化的,希望你明年不要太因此而自责。
“别打岔。”他神情一肃,压低声音道:“医学也是科学中的一科。”
“哦?”海瑞神情一凛。
“我看尊夫人的病,非但没好,反而很重很重,千万别被表象麻痹。”便听赵昊沉声说道。
“是吗?”海瑞倒吸口冷气,他对赵昊的话还是很信服的,毕竟人家可是上过天的男孩子。
“那快给你婶子看看吧!”
“这个么……”赵昊心说你这不难为人吗?我会看啥啊?
好在赵公子早已习惯了装腔作势,便面不改色的摇摇头道:“我不看妇女。”
“你们科学还这么理学啊?”海瑞叹了口气。
“噗……”一旁的赵守正,险些一口茶喷在桌上。理学?这玩意儿跟老赵家天生八字不合好吧?
“不过别急。”赵昊安慰海瑞道:“明天我就派大夫来,先给尊夫人大体诊治一下。咱们看看需要请哪个专科的名医。”
大明的医学是一个高峰,尤其是在江南地区,青史留名的名医比比皆是,内科外科妇科儿科骨科等等等等,应有尽有……
而我们知道,只要有钞能力,凑齐七名名医,召唤出神龙来……哦,不,请他们来了专家会诊,还是可以办到的。
海瑞一听不是赵昊亲自诊治,而是要发挥他的超能力……不禁迟疑了片刻。
毕竟名医实在太贵了。听说请南通州的名医李沦溟出诊一次,非但要负担车马食宿,还得先付二百两银子的诊金。
海瑞就算是经济状况改善了,请不起这种神仙啊。
但他心中亏欠妻子太多太多,实在没法拒绝赵昊的帮助。便闷声道:
“你帮我请大夫,但诊疗费我自己出……要是付不起就先帮我垫上,我会还你的。”
“妥。”赵昊点点头,看着海瑞那副别别扭扭的样子,便知道他很不习惯求人帮忙。
于是赵公子微笑说道:“再说,我也不是白帮你忙,这不还有事相求吗?”
“什么事?”海瑞警惕的看着他。
“我爹要去昆山当知县了。”赵昊朝赵二爷努努嘴,拱手正色道:“请海公务必指点一二,教教他为官之道。”
“老夫可不会当官。”海瑞摆摆手道:“跟我学不到东西的。”
“海大人太过谦虚了!”赵守正也赶忙端正态度道:
“海公任南平教谕时,考绩位列全国第一;超擢浙江淳安和江西兴国知县时,更是推行清丈、平赋税,并屡平冤假错案,打击贪官污吏,深得民心。外察又是全国第一……跟你怎么会学不到东西呢?!”
“呵呵……”海瑞没办法,只好苦笑一声道:“那我就只说说自己怎么当官,赵状元全当个笑话听听便成。”
“定会牢记在心,学以致用的。”赵守正马上拿出了小本本,准备记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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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2:海瑞的问题在于他被爱戴他的人过于神化,被讨厌他的人有计划的抹黑了。
于他已经被涂抹的面目全非。写这本书,有一个小小的目的,就是还原一个真实的海瑞。把别人强加在他身上的东西擦掉,让大家看看作为人的海瑞,是什么样子的。
ps3:而且我不强求大家接受我描述的海瑞,我最希望的是,大家对感到奇怪的事情,自己查一查资料,独立思考一下,不要人云亦云。我们不作复读机。
第二十章 唯一能给海瑞送礼的人
雨势丝毫不减,天便黑的格外早。
海安点起油灯,昏黄的光线勉强照亮厅堂。
赵昊又将带来的礼物奉上。
知道海瑞不收礼,他除了给孩子带了好吃的,再就是备了孝敬老人的四样礼——茶叶、点心、拐杖和叆叇。
“这个太贵了吧?”别的礼物还好说,谢氏将叆叇匣子递还给赵昊道:“好孩子奶奶心领了,汝贤不许收的。”
“眼镜是自己磨的……”赵昊忙解释一句。
所有人都看着海瑞,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面无表情道:“阿母,此人钱多为患,且无求于我。可以收。
“多谢。”赵昊脱口而出,说完哑然失笑。
不过确实挺骄傲的啊。整个大明朝,能让海瑞收下礼物的,有几个?
他喵的,本公子好贱……
~~
待到问候完了长辈,海瑞便请赵昊和赵守正到廊下吃茶。
梅雨季节,屋里太闷了,外头至少还有点风,也没那么暗。
“下他带来的茶叶,粗茶梗子他肯定喝不惯。”海瑞吩咐海安一声,又对赵昊道:“家母老花眼很重了,多谢你的心意。”
“甭客气,就当是你拿鸡蛋换的吧。”赵昊笑道:“在旁人看来,海大人的蛋,可金贵着呢。”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海瑞不禁失声笑道。
“嗨,谁不知道谁啊?赵昊满不在乎的摇摇头,去年在北京两人连场辩论,急了眼都没少骂街。
赵公子对海公能说海南话、福建话、浙江话、江西话、南京官话和北京土话六种语言的脏话,记忆十分深刻。
“说回来,海公如今小日子过得不错了。”赵昊看看海瑞家的院子青砖墁地,四水归堂的两层小楼虽然年代久远了点,但收拾的干干净净,比在北京时的条件可好多了。
“俸禄能负担得起,自然要让家里人过得好一点。”海瑞理所当然道,说着轻叹一声:“你也知道,她们都跟我遭了大罪。”
“我看尊夫人身体好像很不好。”赵昊压低声音问道。
“嗯。”海瑞歉疚的低下头,看着地砖的缝隙道:“她生小丫的时候坐下了毛病,前年老夫下了诏狱,害一家人担惊受怕,而且,哎……”
海瑞说不下去了,吐出长长一口浊气,强笑道:“这已经好多了。如今日子也舒坦了,大闺女也出嫁了,慢慢将养着吧。”
赵昊却摇了摇头,他没法告诉海瑞,王氏还有几个月后就要病逝了……
而且她的死,还让韩氏饱受刺激,十一天后,也跟着上吊死了。
海瑞好容易恢复正常的家庭,又彻底被打回了原形。
赵昊真想问问老天爷,难道海瑞命犯天煞孤星,连短暂的安稳都不能拥有?
那抱歉了,我赵日天……划掉划掉,我赵昊的人生信条,可是让所有人都获得幸福呢!
他便摇摇头道:“你懂得,我是个科学家。”
“那又怎样?”海瑞瞪他一眼道:“不提这茬我还忘了!你怎么能那么对待徐阁老?要是那热气球把他扣在里头,有个三长两短怎么办?!”
跟世人想象的不一样,海瑞一直很尊敬徐阁老。
没有那位老人的保护,他是没法活着走出诏狱的。更别说当上四品高官了……
人得感恩呐!不然那还叫人吗?
赵昊讶异的看一眼海瑞,心说实物果然是发展变化的,希望你明年不要太因此而自责。
“别打岔。”他神情一肃,压低声音道:“医学也是科学中的一科。”
“哦?”海瑞神情一凛。
“我看尊夫人的病,非但没好,反而很重很重,千万别被表象麻痹。”便听赵昊沉声说道。
“是吗?”海瑞倒吸口冷气,他对赵昊的话还是很信服的,毕竟人家可是上过天的男孩子。
“那快给你婶子看看吧!”
“这个么……”赵昊心说你这不难为人吗?我会看啥啊?
好在赵公子早已习惯了装腔作势,便面不改色的摇摇头道:“我不看妇女。”
“你们科学还这么理学啊?”海瑞叹了口气。
“噗……”一旁的赵守正,险些一口茶喷在桌上。理学?这玩意儿跟老赵家天生八字不合好吧?
“不过别急。”赵昊安慰海瑞道:“明天我就派大夫来,先给尊夫人大体诊治一下。咱们看看需要请哪个专科的名医。”
大明的医学是一个高峰,尤其是在江南地区,青史留名的名医比比皆是,内科外科妇科儿科骨科等等等等,应有尽有……
而我们知道,只要有钞能力,凑齐七名名医,召唤出神龙来……哦,不,请他们来了专家会诊,还是可以办到的。
海瑞一听不是赵昊亲自诊治,而是要发挥他的超能力……不禁迟疑了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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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妥。”赵昊点点头,看着海瑞那副别别扭扭的样子,便知道他很不习惯求人帮忙。
于是赵公子微笑说道:“再说,我也不是白帮你忙,这不还有事相求吗?”
“什么事?”海瑞警惕的看着他。
“我爹要去昆山当知县了。”赵昊朝赵二爷努努嘴,拱手正色道:“请海公务必指点一二,教教他为官之道。”
“老夫可不会当官。”海瑞摆摆手道:“跟我学不到东西的。”
“海大人太过谦虚了!”赵守正也赶忙端正态度道:
“海公任南平教谕时,考绩位列全国第一;超擢浙江淳安和江西兴国知县时,更是推行清丈、平赋税,并屡平冤假错案,打击贪官污吏,深得民心。外察又是全国第一……跟你怎么会学不到东西呢?!”
“呵呵……”海瑞没办法,只好苦笑一声道:“那我就只说说自己怎么当官,赵状元全当个笑话听听便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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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海斗士说张东官就是个渣!
大雨倾盆,顺着屋檐淌下,汇成一道水幕,遮住了人们的双眼。
赵家父子就在这雨声中,听海瑞讲起了他传奇般的县令生涯。
“嘉靖三十七年,老夫带着海安,到浙江淳安去当知县。”
“呃,还带了谁?”赵二爷小声问道。
“就海安一人。”海瑞一脸理所当然道:“那之前,老夫一个不入流的南平教谕,那点俸禄饭都不够吃,还得靠海安在县学后山开荒种地种菜。”
赵家父子齐刷刷望向一旁端茶倒水的海爷爷。
老爷子,你到底图他个啥?图跟他吃不饱吗?
各项技能点都点满的海安,自然明白两人的困惑,淡淡一笑道:“小老儿乃老爷祖父的书童。”
“哦……”赵守正恍然,心说,看来我也该对那个谁好一点。
“我祖父也是举人出身,做过一任福建松溪县知县。大伯乃成化进士,还有三位叔伯都是举人,全都当过知县……”便听海瑞解释道:“从小听长辈耳提面命,又跟着叔伯在外历练过,所以对县里的门门道道并不陌生,自然也不用找什么幕僚、门政、稿签之类……”
赵昊点点头,海家在琼州可算名门望族、世代官宦了。怪不得能连拿全国考核第一,人家家学渊源,比绝大多数读书人,都明白怎么当官!
“衙门里里外外那点事儿,老夫一人就全搞掂了。”海瑞神态淡然,仿佛在说一件理所当然的小事。“还有闲暇帮海安一起,在县衙里种菜。”
“老爷把后花园改成了菜地,不光种给自己吃,县衙的官吏也都有份儿。”海安替海瑞解释一句。
“哦……”赵二爷试着想象下,自己父子给大伙儿种菜的场面。唉,实在想象不出来。
“所以海公治理淳安县,依靠的就是县衙的属官、书办和胥吏?”赵昊轻声问道:“听说这些人都不是很好使唤,所以知县们才不得不带着自己人上任。”
“一群废柴。”海瑞轻蔑的一笑,淡淡道:“私欲膨胀、无德无能,自然无法服众。众人不服,自然不会为你所用了。”
“听说胥吏世习此业,奸猾如油,故有‘任你官清如水,难敌吏滑如油’之说。”赵守正倒翻手中小本,念出张知县的名言。
“呵呵,这都是借口而已。”海瑞冷笑一声,难掩鄙视道:“堂堂一县之尊,手握生杀大权,却对属下无能为力。只有两个原因——一是除了读书,百般不会的书呆子;二是私心太重,自己都一屁股黄汤,还指望别人腚上干净?!”
“咳!”堂屋里传来老太太一声不悦的咳嗽。
海瑞马上起身,一躬到底。“儿子又说脏话了。”
“你自己一辈子改不了,别带坏了孩子。”只听谢氏说道。
“是。”海瑞无奈的应下,又瞥一眼赵昊,心说这小子的脏话,可比我丰富多了……
海公的脏话主要体现语种丰富;赵公子虽然只会说官话,却集四百年国骂之糟粕于一身,不可同日而语。
~~
“做官想做个清官并不难,只要严以律己便可。”
让老娘一顿骂,海瑞正经了很多。只听他沉声说道:“但清官不等于是好官,一个只知道清廉自守的蠢货,跟贪官污吏的危害一样大!”
“所以既要当清官,还要做能吏!”海大人期许满满的看向赵守正道:“你有个钱满为患的儿子,自然不屑于那点民脂民膏。只要你想,做个清官一点不难。”
“嗯。”赵守正点点头,他也觉得不难。钱都是王八蛋,花完儿子赚……哪用得跟别人伸手?
“而且,你募资在京西白云观办粥场,赈济流民的举动,已经说明你‘勇于任事、不避毁谤’,也有不错的组织协调能力。”又听海瑞大加赞赏道:“只要多花心思。相信你可以当好这个昆山知县的!”
“下官尽力而为吧……”赵守正听得老脸发红,赈灾的事儿从头到尾都是赵昊和长公主的人在操持,却把功劳都算到了自己头上。
现在居然连海大人都误以为自己是能吏,这真是……太让人心虚不安了。
‘哎,看来得踏踏实实学做官了。’赵二爷不禁暗下决心。‘不然早晚有露怯的一天。’
便赶紧虚心向海瑞请教起,如何能当一个好知县。
海瑞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他稔熟一县政务之方方面面,且极其善于归纳总结,便让海安去书房,将自己在淳安县制订的《兴革条例》一册,拿来赠与赵守正。
“所谓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只有制定明确合理的规章制度,官吏行事及一切赏罚才有据可循。”
“此乃本官在淳安县任上时,为县里主要官员和六房三班制订的规矩,还算合理合用。后来在兴国县时也照此执行,依然效果斐然。赵状元不妨拿回去参详一下,再结合昆山的实际情况加以修改,便可颁布施行了。”
“多谢海公。”赵守正赶紧双手接过,这可是海家三代人的智慧结晶啊!
“但光有规矩还不够,一定要严格执行。否则再好的规矩,也没有任何用处。”便听海瑞沉声叮嘱道:
“另外,这《条例》中有一半,是约束知县本人的。相信我,只要你能严格做到,就会发现那些油滑的胥吏,都会变得听话的。”
“哦?这么神奇吗?”赵守正闻言大喜,赶忙如获至宝接过来。
赵昊却轻声问海瑞道:“那请问海公,如果朝廷、士绅、百姓的利益发生冲突,该如何权衡取舍呢?”
“老夫一直秉承的是,凡有利于朝廷和百姓之事,就放手去做!”只听海瑞斩钉截铁道:“道理很简单,如今朝廷国库空虚,百姓穷困潦倒。堂堂江浙富庶之地,却无百姓立锥之处!土地和财富,全都在那些势豪巨富手中!”
“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当官的不帮朝廷和百姓谋利,却要维护势豪巨富的利益,是嫌这大明朝亡得太早吗?!”海瑞被勾起滔天的怒火,数省脏话轮番上阵……
但这次,他老娘却没出声呵斥。等他说完了,才轻声道:“进来吃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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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南京刑部
晚饭后又接着聊到二更天,赵家父子便识趣的告辞了。
回去的路上雨依然不停,赵昊坐在船上,看着河面的水位又涨了一截,心里不禁涌起阵阵不安。
上游如此,太湖下游的情况定然更糟糕。
只怕父亲一上任,就会迎来一场大考的……
哎,也不知二爷做好心理准备了没有。
想到这儿,他回头看一眼老爹,只见赵守正盘膝坐在矮脚桌旁,正对着面前的两份笔记发呆。
“父亲因何事发愁?”为二爷解忧是赵公子无法推卸的责任。
“哎,怎么说呢?”赵二爷挠挠头,苦笑看着儿子道:
“昨天听了张知县传授经验,为父觉着当好个县官一点都不难。可是今天,又听了海公的一番教诲了,为父又觉得想要当好一个知县,着实不易啊!你说这是怎么回事儿呢?”
“答案就在父亲自己的话里。”赵昊淡淡一笑道:“当好个县官容易,当个好县官不易。”
“确实啊。”赵守正深以为然的点点头道:“听了张知县的话,为父一点都不想努力了。可听了海公的话,为父感觉自己要学的还有很多很多。”
“这就取决于,父亲想当个什么样的官儿了。”赵昊微笑着打开窗户,伸手接一把冰凉的雨水。
“是像张知县那样舒舒服服,安逸巴适的大老爷;还是像海公那样自找苦吃、为国为民的青天大老爷了。抑或是走一条与他们都不一样的路?”
“这个么……”赵守正不禁犯了难,他以为自己肯定毫不犹豫的选前者,可不知为何,怎么也说不出口。
“不着急。”赵昊轻轻摇头,甩一甩湿漉漉的右手,关上了窗户道:“可以慢慢想,到了昆山有的是时间思考这个问题。”
“嗯嗯。”赵守正点点头,问个最实际的问题道:“那咱们眼下呢?”
“眼下么。”赵昊想一想,实事求是道:“很明显前一种方法,更符合咱们的实际情况。但后一种方法,更有利于我们把昆山治理好。”
“所以呢?”
“看看能不能综合一下,兼而用之吧。”赵昊捏着下巴道。
赵守正便笑嘻嘻的将两本册子都推给儿子道:“那就拜托我儿了……”
“我也不懂这种事啊。”赵昊苦笑一声道:“每一条规矩的轻重,每一个长随权责的大小,这里头学问大着呢,外行人是做不来的。”
“那……”赵守正仔细寻思一下道:“咱们身边也没有干过这行当的啊。”
“父亲放心。”却见赵昊露出期待的笑容道:“明天我给你找一位懂行的回来。”
何止是懂行啊,那可以说是,师爷的祖师爷,史上第一师爷了。
赵守正闻言大喜过望。
~~
翌日,赵二爷起了个大早,又把赵昊从被窝里拖起来。
“快点快点,我们今天不是要去请高人吗?”
“那也不用这么着急啊?”赵昊揉着惺忪的睡眼,嘟囔道:“太阳还没出来呢。”
“见天下雨,上哪儿出太阳去?”赵守正一边蹲下给儿子穿靴子,一边按捺不住激动道:
“为父现在是求贤若渴,一刻都不想耽搁!”
“穿反了……”赵昊无奈道。
“呃……”
马湘兰掩口轻笑,将净添乱的二老爷替下来,手脚麻利帮赵昊梳洗穿戴整齐。
“今天让蔡明派个车,送你去一趟伍记。”赵昊看看镜子里,重新神采奕奕的少年,满意的点了点头。
“公子又不带你的秘书……”马秘书故作幽怨,其实这几天能单独和赵昊在一起,她开心的飞起好吧?
“今天去的那种地方,你不会想去的。”赵昊轻笑一声,见镜子里马秘书小嘴微张,他无奈的白她一眼。“不是你想的那种地方。”
“奴家什么都没想。”马秘书笑着给赵昊理了理鬓发,公子可是连齐景云、郑燕如这些秦淮花魁都请不动的呢。
“去伍记做什么?”
“江小姐应该还在吧?”
“在呢。”当然在了,你不走她怎么会走呢?雪迎小姐还等着再跟你同行呢。
“那就好,请她代为采购粮食、药品、麻袋、绳索……”赵昊想一想道:“反正抗洪能用得着的,我统统都要,有多少要多少。”
“是,公子。”马湘兰忽然心下一紧,意识到安逸的日子怕是要到头了。
~~
父子俩今日乘马车出门。
三辆双驾马车组成的车队,沿着西皇城根大街一路往北。
雨点噼里啪啦打在车壁上,让两人都有些心焦。
“这贼老天,怎么下起来没完了。”就连迟钝的赵守正,都意识到麻烦了。“就回来那日放晴了一天。”
“嗯。”赵昊点点头道:“大伯今早说,都水司的同僚告诉他,太湖水位已经超过往年同期一尺了,今年汛情注定很严峻了。”
“哎,巡抚大人召见之后,就赶紧去昆山吧,感觉越来越不放心。”赵守正叹口气道:“昨晚都没睡好。”
“不是因为求贤若渴吗?”赵昊失笑问道。
“都有,都有原因。”赵守正讪笑道:“上半夜求贤若渴,下半夜忧民水火。”
“哈……”说完父子俩同时失笑起来。
这爷俩心有灵犀,都想到了去年这时候,他们还为了乡试资格在绞尽脑汁。没想到一年之后,就开始操心一方平安了。
这人生际遇有时候,真他娘的操蛋啊……
不知不觉,马车过了太平门,在太平堤前停下来。
父子俩下了车,便见玄武湖畔,南京三法司呈品字形并立。
首当其冲的便是南京刑部。
看着南京刑部的牌子,赵守正不由笑问道:“儿啊,莫非这位高人,乃是刑部的官吏?那感情好,至少刑名这一块,咱们不用担心了。”
“呵呵,看吧。”赵昊却卖了个关子,目光落在玄武湖的湖心小岛上,那就是大名鼎鼎的后湖黄册库了。
‘可惜,早就没价值了……’赵昊暗叹一声。
海瑞告诉他,通过自己在淳安、兴国两县亲自清丈田亩,以及在户部工作时查阅粮税档案对比,可以清晰的看出,黄册虽然十年更新,但记载丁亩已经远远脱离了实际情况——人口只有实际的一半,田亩只有七成,而且其中八成以上都是张冠李戴……
‘百姓之苦,尽出于此!’
海公的八个字,依然在赵昊耳边回荡着,直到他看见华叔阳跟一个五品官员撑着伞,从衙门迎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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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才子罪人
刑部大门外。
看到那三十多岁,样貌与华叔阳颇为神似的官员,赵守正小声问赵昊。“这就是高人么?”
“华叔阳的二哥华仲亨。”赵昊轻轻摇头道:“他会带我们去见那人的。”
“哦。”赵守正点点头,便含笑望向对方。
那官员来到近前,朝赵昊父子深深一揖,客气道:“仲亨拜见二位长辈。”
“不必,芝台兄,咱们各论各的。”赵昊赶忙扶住华仲亨。华仲亨字起光,号芝台。
“这怎么使得?”华仲亨忙摆手道。
“我这里使得。”赵昊却笑道:“不信你问叔阳,他三师兄的大哥王元驭,跟我素来兄弟相称,大家都很舒服的。”
他已经通过王盟主避而不见,却留信致意之事,大概摸透了这两大家族长辈的心理。
既认可这种师徒关系,又尴尬于这种关系,或者还拉不下脸来,跟他平辈相交吧。
但本公子父子想在苏州站稳脚跟,离不开太仓王家和无锡华家的帮衬啊!
所以识时务的赵公子又祭出了‘各论各的’**,跟弟子的哥哥称兄道弟,一点心理障碍都没有。
华叔阳也正色对华仲亨道:“二哥,你又不是我科学门的人,不用跟着套近乎。”
差点没把个华二公子活活噎死,感情我愿意装孙子啊。
好在他已经习惯了弟弟动不动就开嘲讽,略一调整便笑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
然后他向赵守正行了晚辈礼……其实两人也差不了几岁,华仲亨还觉着自己赚老大便宜了呢。
~~
见礼过后,四人便撑伞往衙门里走,赵昊笑问道:“人呢?”
“还在里头不肯出来。”华仲亨有些哭笑不得道:“坐牢坐上瘾的,这位还是头一个。”
“……”赵守正闻言暗暗吃惊。他万没想到,儿子口中所谓的高人,居然是个囚犯。
“也许对他来说,牢里的日子更舒坦吧。”赵昊轻叹一声。
万历三大怪,自己眼看要收集到两个了。也不知道集齐三个能不能召唤出神龙来。
“不过博士,”华仲亨轻声提醒赵昊道:“这人可犯过疯病。”
‘我靠,还是个疯子……’赵守正又倒吸口冷气。
“不是好了吗?”赵昊却无所谓道。
“这二年是跟好人一样了,谁知道这里还管不管用。”华仲亨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没事儿。”赵昊笑道:“人家脑子再不好使,也不是常人可比的。”
“他到底犯的什么罪?”赵守正好奇问道。
“发狂时误杀妻子。”华仲亨轻声道。
“嘶……”赵守正感觉自己的舌头要变成蛇信子了,终于忍不住把儿子拉到一旁,小声问道:“儿子,没人可请了吗?万一这位将来再发狂,伤到咱爷们怎么办?”
“放心,他的狂病已经好了。”赵昊轻声安慰赵守正一句,又叹口气道:“何况人家还不一定,愿意跟咱们走呢。”
“我儿好像从来不强求别人啊。”赵守正奇怪问道:“到底是谁,对你吸引力这么大?”
便听赵昊用一种轻松却又郑重的语气道:
“因为他是徐文长啊……”
“哦,徐文长啊。”赵守正登时满脸惊喜,马上竖起大拇指道:“不愧是我儿,这事儿干得仁义!”
“就知道父亲会这么想。”赵昊笑了。
~~
那可是人人都爱的徐文长啊。
那可是大明朝三大才子之一的青藤先生呀……
那可是抗倭胜利的头号幕后功臣,神机妙算安东南的军师徐渭呐!
但命运就是这样的操蛋。
明明才华满腹、天下无双,却八试不第,终身不能中举……
明明驱逐倭寇、功高盖世,却非但得不到应有的褒赏,反倒受胡宗宪牵连,被活活逼疯!
赵昊依然清晰记得,上辈子看他那篇《自为墓志铭》时,哪怕相隔四百年,都能清晰感到受那彻骨的绝望与愤懑……
给自己写完墓志铭后,徐渭便拔下壁柱上的铁钉击入耳窍,登时流血如迸,医治数月才痊愈。
后又用椎击**,也未死。
如此反复发作,反复自杀有九次之多,却每次都活了过来……
但长久的疯癫,终究会造成不可挽回的伤害。
嘉靖四十五年,徐渭在又一次狂病发作中,失手杀死了继妻张氏。
他也因此被关入了监牢。
山阴知县调查发现,张氏与外人有染,加上他发病时无法自控,本欲从轻发落。
但张氏娘家有钱有势,不断向官府施压,还威胁要京控……也就是到南京刑部告状。
山阴知县唯恐事情闹到不可收拾,便判处他长期监禁。
后来,在朝中为官的同乡们,为他的安全和健康考虑,又将他活动到南京刑部大牢服刑,至今已有一年半时间了。
赵昊早就打定主意,要营救徐渭。
哪怕不带任何功利色彩,他也愿意做这件事。
何况在另一段历史上,徐渭在万历元年大赦天下时出狱后,还给三边总督吴兑当过幕僚。
又经戚继光介绍,到辽东李成梁处,教授其子李如松兵法……十年后,李如松正是用他教的兵法,在朝鲜战场上,又狠揍了日本鬼子一通。
四十八岁的徐渭,距离老不中用还早呢。
~~
赵昊早就默默展开了他的营救。
去岁老哥哥赵锦上任贵州巡抚时,赵昊便推荐他趁着无人问津,延聘昔日胡宗宪的幕僚天团为己用。
当时赵昊给了他四个名字——‘徐渭、茅坤、沈明臣、郑若曾’。
头一个就是徐渭,可惜赵锦一来上任太急,二来也对徐渭的病情心存顾虑。
赵昊也没法跟他说,徐渭将来再也不会犯疯病了。所以老哥哥忽略了徐渭,向另外三人抛出橄榄枝。
结果茅坤、沈明臣二位跟着赵锦去了贵州,郑若曾年事已高,婉拒了邀请。
最后赵昊能让徐渭脱罪,走的是内阁首辅的门路……
当然不是徐阁老啦!而是新鲜出炉的李春芳李首辅!
李春芳有西山公司的股份;他儿子李茂才还拜赵昊为师;他弟弟李齐芳更是跟赵立本打得火热。
而且嘉靖四十二年,胡宗宪的幕府解散之后,李春芳曾慕名邀请徐渭,担任自己的幕友。但李春芳那样四平八稳的面瓜,跟放荡不羁的徐文长实在尿不到一壶。
虽然后来不欢而散,但终究有份香火情在里头。
所以首辅大人痛快答应下来,一声吩咐下去。
结果赵昊还没到南京,大理寺已经给南京刑部发文——
‘徐渭发狂误杀情有可原,抗倭有功当从轻发落,重病缠身可监外就医。’
于是南京刑部按照大理寺的精神,改判徐渭为‘出狱监视居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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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徐文长
司狱打开两道沉重的铁门,一条幽暗的甬道便出现众人眼前。
好一阵子,父子俩才适应了牢房里那腐朽恶臭的味道,跟着华仲亨往牢房深处走去……
担心里头的气味对身体不好,赵昊特意命华叔阳在牢外等候。
这让华仲亨对赵公子的感观,一下子好了不少。他这个三弟自幼体弱,偏又不注意保养自己。华二公子本来还暗暗埋怨赵昊,为何要让弟弟到南京翰林院这种清却不贵的破地方去。
现在他才知道,原来赵博士已经看出弟弟身体不好,不堪劳碌了。
哎,果然不能以年齿取人啊。
华仲亨自我反省一句,赶紧跟上去,向赵家父子解释牢里的情形。
“一进来这两排牢房是大号。每一间都关了几十个犯人,却没有窗户通风透光。犯人吃喝拉撒都在里头,环境肯定恶劣。”
“那徐文长关在哪里?”赵昊皱眉问道。
“他住的是一人一间的小号,有窗户有床。大号的犯人早晚两餐,小号是一日三餐,每天还有一个时辰的放风时间。”华仲亨领着父子俩走到甬道尽头,打开一扇铁门出去,才发现里头还有个四四方方的小天井。
穿过天井,打开另一扇沉重的牢门,走进刑部大牢的后段,里头条件果然好多了。
每个牢房都有窗,还有基本的桌椅板凳乃至书架。
虽然因为天气潮热,关在里头的犯人也都衣衫不整。但一个个看上去身体状况还算正常,居然还有几个胖子,跟大号里那些被折磨的人不人鬼不鬼的家伙,区别十分明显。
“这里是羁押没定罪的官员的地方。”华仲亨轻声解释道:“听说只要肯出钱,也可以住。”
他乃堂堂华府二公子,自然不屑于参与下面人分赃,对这些事也不甚了解。
“呐,那就是徐渭了。”华郎中说话间站住脚,用下巴指了指前头一间牢房。
赵昊只见栅栏内,一个披散着乱蓬蓬的头发,一丝不挂的男子,正撅着屁股在桌前挥毫泼墨。
看着那一身白花花的肥肉在眼前直晃悠,赵公子登时就不好了。
这他喵的是什么鬼?说好的衣衫褴褛、瘦骨嶙峋,须发苍白、双目无神呢?
人生若只如初见,本公子这辈子都忘不掉,你光着屁股的尊容了好吧?
是怕人看不到一身肥膘肉?这还有点悲情的意思吗?
华仲亨觉得脸上挂不住,重重咳嗽了一声。“徐渭,快穿上衣服!”
徐渭却置若罔闻,依然在那里专心作画。
“徐文长!”见郎中大人一脸尴尬,给他们开门的牢头一面大喊一声,一面用手中的钥匙串,划拉栅门上的锁头,发出刺耳的金属声。
“安静!”谁知徐渭比他脾气还大,登时爆喝一声。“想让老子按时交货,就他娘的闭嘴!”
牢头登时大囧,回头尬笑道:“要不咱们出去等等?”
“到底搞什么鬼?!”华仲亨刚要发作,牢头赶紧凑到他耳边小声道:
“上上下下还指着他发俸呢。”
“你什么意思?”华仲亨想了想,还是问清楚的好。不然会白白让赵家父子,以为自己也参与了他们龌龊的勾当。
“这……”牢头看看赵昊两人。
“但说无妨,这是我至爱亲朋。”华仲亨淡淡道。
“这不好几个月没发俸了吗?华郎中您身家巨富自然不在乎,可大伙儿还得靠俸禄养家糊口啊。”那牢头只好小声分说道:
“各衙门都在想办法,咱们刑部本来就没什么油水,又不能贪赃枉法。徐先生知道了,就主动提出可以画画,让小的们卖掉换钱。”
“这样啊。”华仲亨点点头。虽然知道牢头八成还是没说实话,但他又不是为了搞清真相。“要不咱们进去瞧瞧?”
“瞧瞧。”赵昊饶有兴趣的点点头。
华仲亨便让牢头打开牢门,进去看个仔细。
只见徐渭双手持毛笔,同时在两张宣纸上乱涂乱抹。
然而没一会儿,那些看上去杂乱无章的墨点墨痕,便组成了极富韵味又生机盎然的荷叶莲花。
徐渭再用寥寥数笔,勾勒出一只栩栩如生的蝴蝶,一副豪放泼辣、酣畅淋漓的《荷叶蜻蜓图》,便一挥而就了。
赵昊看得目不转瞬——这可是花鸟画的巅峰,徐渭独创的大写意啊!
这种热烈、豪放、沉雄而带霸悍的大写意画风格,最能激人心灵,壮人胸怀了!
如果他能穿上衣服,并且不要同时画两幅的话……两幅画构图完全一样。唯一的区别在于,一副上飞的是蝴蝶,另一幅上则是只蜻蜓。
画完之后,徐渭又双手题诗。
左边一副写的是:
‘镜湖八百里何长,中有荷花分外香;蝴蝶正愁飞不过,鸳鸯拍水自双双。’
右边一副写的是:
‘镜湖八百里何长,中有荷花分外香;蜻蜓正愁飞不过,鸳鸯拍水自双双。’
最后,良心十足的在两幅画上,用了两块不同的章。
非但这两幅双生之画,牢房的床上,桌上,还摆着六对如双生子般的化作。
赵昊已经认出,其中一幅是四百年后拍出了四千万价格的《墨葡萄图》……
四千万就买个**胖子糊弄鬼的玩意儿?
坑爹呢这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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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完荷花之后,徐渭把两只毛笔往水桶里一丢,随便在身上擦擦手,白肉上登时多了几道墨杠子。
“快穿上衣裳!”牢头将一件布袍子丢到徐渭身上,然后赔笑对三人解释道:“徐先生说衣服束缚灵感,所以都是脱光了画画的。”
“湿湿嗒嗒的……”徐渭这才慢吞吞的套上袍子,然后将长发拢在脑后,随意挽了个结,这才瞥一眼衣着华丽的赵昊父子道:“看上哪一副随便挑,要定制的话得加钱。”
“这些画,我全都包了。”赵昊微微一笑。
“公子,这些画都订出去了……”牢头赶忙提醒赵昊。
话没说完,一张千两的会票便贴在他的脸上。
那牢头登时被施了定身法一般,一声不吭了。
然后赵昊朝徐渭深深一揖道:“青藤先生,在下休宁赵昊,我和家父是来接你出狱的。”
谁知徐渭想也不想,便断然摇头道:“我不出去!”
“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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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莳花尚书
南京刑部正衙,三堂内摆着百多盆花花草草。
何止是两开花?开了十几种花呢。
还在堂后的过道上建了个鸽舍,每天从早到晚咕咕咕不停。
这两样都是朱部堂的心爱之物。
据说是因为刑部过去杀人太多,血光之气太重,所以朱部堂要养这两种平和之物,冲冲自己衙门的煞气,以免影响官运。
别说,那些花花草草搬到刑部来之后,长得都格外茂盛,害的朱部堂整天蹲在花丛里修修剪剪。与那吏部的鸟侍郎并称为‘莳花尚书、遛鸟侍郎’。
华郎中进来时,果然见朱部堂拿着个剪子,在对付一株‘金边六月雪’。
但跟玩起鸟来物我两忘的鸟侍郎不同,朱部堂其实是闲的难受。所以一有风吹草动,就会马上引起他的注意。
“华郎中有事?”
“是,部堂。”华仲亨便立在他身后,捧起地上的瓷碟,接着朱部堂剪下的枝叶。
“来接徐渭监外治疗的人到了。”
“那位赵状元?”朱部堂端详着颇有苍松之姿的‘六月雪’,玩味笑道:“没想到元辅会拜托他,代为照顾徐文长。”
李春芳和徐渭那段主宾关系是众所周知的。因此所有人都以为,是当朝首辅上位之后,念旧顺手解救了徐渭。
没人能想到,其实首辅才是受人之托的那个。
“是啊。”华仲亨点点头,他能听出部堂的言外之意……
赵家父子是倒徐的急先锋,李春芳却拜托他们照顾徐渭,可见双方关系匪浅。
甚至现任首辅大人就是赵家父子一系列所作所为的幕后主使。
这样一想,原本一团和气的甘草国老,瞬间就黑化了不少呢。
果然是能当上大学士的,没一个是好相与的。
远在北京的李首辅,不由自主打了个喷嚏。
本相没有,本相还是小甜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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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徐文长不肯跟着走。”只听华郎中轻声禀报道。
“坐牢还上瘾啊。”朱部堂两眼一瞪道:“找两个人,把他抬出去就是。”
‘这……’华郎中心说,大佬,没这么聊天的。便苦笑道:“这人有脑疾,受不得刺激。咱们最好不要节外生枝。”
“你的意思是?”
“下官询问他为何不愿出狱,他说因为吴承恩没写完《西游记》……”华仲亨强忍着笑意,将了解到的情况讲给部堂。
“扯卵蛋!”朱部堂听完,瞥一眼华仲亨,把剪子丢到瓷盘中。“当这是菜市场吗,还讨价还价?让他立即滚蛋!”
“部堂容禀,下官的意思是,这是个解决麻烦的好机会。”华仲亨轻声道:“部堂,那个吴承恩来了一年半,可还没过堂呢。”
“唔……”朱部堂明白他的意思了,捏着胡子寻思片刻。“你的意思是?”
“一个鸟也是抓,两个鸟也是养,不如把两个麻烦一起丢出去,让赵状元在昆山看着这俩货就是。”华仲亨便献策道:“这样一来,浙江老百姓应该就能消停了,归有光也可以从土室里出来,好好上班了。”
“至于浙江臬司那边……他们没脸叫这个真儿。他们要审可以啊,把人提走就是。”华仲亨又两手一摊道:“等到他们周臬台明年调任,谁还管这事儿啊?”
“唔。”朱部堂捏着下巴寻思片刻,这法子确实妙哉。
当初浙江臬司是以‘自身乃利害方之一’,需要回避为由,将吴承恩踢到南京来的。
但当初浙省强推‘里递征粮’本身就是错误的,朝廷也将当初主事的刘中丞,以及浙江巡按、分守道等官员纷纷调离,已经说明了北京的态度。这种情况下,南京刑部自然不愿再当这个坏人。
又得不着好处,却惹一身骚,这种傻事儿谁干?
只是那吴承恩的罪名可大可小,朱部堂正在仕途关键期,唯恐被对手借题发挥,影响了自己进步。
他还指望着下一步能调进京里,由虚假的尚书变成真实的尚书呢。
此案才一拖再拖,到现在还没开审。
可把人一直关在牢里也不是个事儿,万一哪天不小心瘐死了。浙江老百姓,还有归有光那个老神经,不得跟他拼命?
所以还是让姓吴也取保候审、异地监视居住的好,放出去了死活都是县里的事儿了,跟刑部没关系。
如果将来风声有变,随时抓回来再审就是了。
而且这番操作也完全合法——
《大明律》之《故禁故勘平人》条目中规定,‘有罪则有招,无罪则无招,即无罪而不先省发保候,是为无招误禁。’
当然,也就别计较之前一年半是怎么回事儿了。
对了,徐渭保外就医也是完全合法的。
按照《大明律》之《狱囚衣粮》条目规定,在狱中囚禁的犯人因为患重病‘应保管出外’,待痊愈再行收监……
当然,这一条弄不好就会被滥用,所以审批权被上收到了刑部。
可这里就是刑部啊。虽然是南京的刑部,也一样批准管辖的犯人保外就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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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部堂斟酌一番,终于心动点头。只是有些吃不准道:“人家愿意再多个麻烦吗?”
毕竟是首辅大人的关系,还得考虑下人家的感受。
“应该没问题,再说他们也没得挑。”华仲亨煞有介事道:“元辅让他们接徐文长,徐文长非要和吴承恩一起。那就要么就全带走,要么一个别带。”
“不错,就是这个理。”朱部堂闻言满意的点点头,走向自己的大案。“老夫给你写个条子,今天就把这事儿办得了,省得夜长梦多。”
“遵命。”华仲亨恭恭敬敬的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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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厢间,赵昊没奢望一天就能把事儿办成。心说华二公子能给打听个准信就谢天谢了。
谁知华郎中去而复返时,手中已经多了张加盖刑部大印以及尚书印签的取保文书。
华仲亨朝赵昊眨眨眼,然后一本正经问赵守正道:“我们部堂的意思是,徐渭有脑疾,吴承恩是他的药。要么两个都取保,要么一个也不许带走。请问赵知县如何选择?”
“这还用说。”赵守正登时心花怒放道:“当然是都带走了!”
赵二爷虽然不知道什么《西游记》,但吴承恩可是多年的老县丞。
对此时的赵二爷来说,那就是无价之宝啊!
“那就在这上头签字画押吧。”华仲亨公事公办道:“画押之后,此二人便归昆山县看管。不许他们离开县境,不许他们作奸犯科,若有差池,唯你县是问。”
“好说好说。”赵守正点头连连,毫不犹豫的在文书上签字画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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