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延迟惹的祸
‘难道他爹用了我的方子,一命呜呼了?!’
那一刻,赵昊拔腿就想逃跑。
他细胳膊细腿才十四五岁,还远没到见义勇为的年纪。
却又想到赵守正同样手无缚鸡之力,若被自己连累出个三长两短,那可真叫货真价实的坑爹了……
何况这几日父子也算共患难过,赵昊实在没法撇下赵守正一个人逃跑。
也不知哪来的勇气,他对那被汤盆摔碎声吸引转头的壮汉,颤声高喝道:
“冤有头债有主,方子是我给你的,休要伤家父性命。”
壮汉看到赵昊,两眼一瞪,便提着刀转身朝他走来。
赵昊见有街坊探头探脑,心下稍安,强作镇定的呵斥一句。“朗朗乾坤,太平天下,难道你不怕王法吗?”
壮汉闻言眉头一拧,低头看了看手中的刀。赵昊便见他嘴角挂起一抹狞笑……
赵昊登时破功,一边往后退,一边带着哭腔道:
“况且,当时说好了,治不好也不会找我的……”
就在赵昊快要吓尿的当场,却见壮汉将手中刀往地上一丢,居然双膝跪地向他磕头开了。
“呃……”赵昊登时愣在那里。
然后便听那壮汉高声道:“恩公在上,高武给你磕头了。”
“这……”赵昊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远处看热闹的街坊,也都被这一幕惊呆了,窃窃私语起来。
“咦,不是要杀人啊?”
“这凶神怎么给个毛孩子磕头?”
“没听高武管他叫恩公吗?”
这时,赵守正听到动静从院中出来,看到这一幕,登时扼腕叹息道:“惜乎哉,鸭血粉丝汤,覆水难收矣……”
那不是重点好吗?赵昊险些暴走,看看赵守正,又看看那自称高武的壮汉,没好气的问道:
“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高武说话慢半拍,刚要开口便被赵守正抢了先。
“你前脚出门,高壮士便后脚上门,一进来就给我磕头,说你把他父亲从鬼门关上救了回来……”
“啊?救回来了?”赵昊一阵张嘴结舌,看看地上雪亮的菜刀,苦笑问道:“那你拿个刀作甚?”
“我……”高武这才知道,小恩公误会自己了,不禁羞愧满面,便愈发说不出来了。
“他还提了五斤肉做谢礼,见咱们家没刀收拾,就回家取刀了……”赵守正替高武解释。
高武却只看着赵昊,半晌方汗颜道:“高武该死,从小有说话慢的毛病,让恩公受惊了。”
“哦,是这样啊。”赵昊这才定了神魂,只觉后背已是湿了一片。心说你不光说话慢半拍,笑起来还无比恐怖。
赵守正也拍拍高武的肩膀,温声道:“高壮士快快起来,进屋把肉收拾好是正办。”
~~
回到自家院中,赵昊一屁股坐在水井旁的破杌子上。
方才可把他吓得不轻,这回儿还觉着腿肚子发软呢。
只见高武进去伙房不一会儿,就用麻绳提着切好的肉条出来。
‘干活倒是挺麻利。’赵昊心中嘟囔一句,便问道:“你爹的病,真的好了?”
高武咧嘴一笑,先将那一挂猪肉悬入井中镇好,然后才回答道:“回恩公的话,小人按照恩公说的法子,在河边找到了那种臭臭的黄花蒿。”
“不要叫恩公。”赵昊摆摆手,起身准备打桶水,洗洗脸上的汗水。
高武说话虽慢,动作却快得很。见状忙抢过赵昊手中的水桶,毫不费力的三两下就打上一桶水来。
赵昊一边洗脸,一边听高武慢悠悠说道:
“小人又按照公子的方子,将那黄花蒿泡酒绞汁。结果我爹上半夜喝了,下半夜就不烧了,也不抖了。早晨便能正常说话了,还喝了一大碗粥,让我赶紧来替他向恩公道谢呢!”
赵昊接过高武奉上的毛巾,擦干净脸,洒然一笑道:“区区小事,何足挂齿?”
心中却难免有些后悔,因为方才那场误会,现在怎么装都有点不太自然……
好在高武对他满心感激,根本没在意赵昊方才露怯的样子。
“对公子是小事,对小人可是天大的事情!所谓‘救父之恩,如山如岳’公子的大恩大德,小人没齿难忘!”
一旁正在吃包子的赵守正,闻言奇怪问道:“高壮士,听你说话颇讲究,不像是正经铁匠?”
赵昊不禁翻了个白眼,接过赵守正丢过来的包子。心说有这么说话的吗?难道人家是不正经的铁匠吗?
高武要回话时,心里却又犯了难。原本他称呼赵昊为‘恩公’,赵守正为‘老恩公’,但现在改口称赵昊为‘公子’,却没法称赵守正为‘老公子’的。
他只好沉默不答,先进去伙房,帮着三下五除二,弄好了灶台。这才想好了称呼,出来回话道:
“回老爷的话,小人的父亲才是铁匠。小人曾在戚家军中当个队正,大帅命我等识文学字,斗大的字也能认识半箩筐。”
“哦?戚家军?”赵昊闻言眼前一亮。
戚家军可不光只在四百年后大名鼎鼎,在此时便威震天下了。可以毫不夸张的说,大明抗倭能取得最终胜利,戚继光和他的戚家军,要占大半的功劳!
便听赵守正奇怪问道:“不是听说戚大帅升任神机营副统领,戚家军月初也北上蓟州了吗?你怎么没跟着去啊?”
“小人本来是要跟着北上的,路过南京时,却见家父年迈孤单……”高武这次倒没延迟,显然方才一并打好了腹稿。
“便求着将军放我回家侍奉老父,现在小人已是平头百姓了。”
“原来如此,倒是孝子啊!”赵守正说着话,大有深意的看赵昊一眼。
“看我干嘛?”赵昊嘴里塞着笼包,吐字不清。
“三人行,必有我师焉。你要跟高壮士学。”赵守正一本正经的教训道。
~~
高武挂念着老父,和赵昊父子说几句话,便急忙回家了。
进屋时,他见父亲已经能坐起来了,脸色比自己出门前,又好看了一些。
“送把菜刀去了这么久?”高铁匠奇怪问道。
高武将凌乱的屋子收拾了一番,才回答道:“看恩公父子的言谈举止,该是手不沾水、眼里没活的富家公子,定是遭了难,才沦落到咱们这种地方的。”
“原来如此。”高铁匠自然早习惯了儿子这种说话方式。点点头道:“那你要多去帮衬帮衬,力气是使不完的。”
“我知道了,等下午忙完了我再去。”高武毫不迟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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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鼠哥
吃完早饭,赵昊帮着赵守正沏好了茶,研好了墨,摆好用功架势。
这才语重心长的嘱咐道:“父亲最近请在家中收心读书,咱们穷人家家的,没事儿就不要乱出门了。”
赵守正坐在摇摇晃晃的破椅子上,拿着本《论语集注》挠挠头道。
“还真有个事儿,明天我得去趟国子监,办理复学手续……这二年一直没坐监,只怕学籍已经被停了。”
“有事当然要办了,今天先安心读书吧。”
赵昊如操碎心的老父母一般,交代了赵守正几句,又给他留下午饭钱,这才说自己要上街逛逛,便出了门。
“让我在家读书,你却出去瞎逛逛!”赵守正抗议一句,可惜抗议无效。
~~
赵昊出门,当然不是为了闲逛。
只要一想到,现在全家只剩二两银子,稍有个风吹草动,便要面临揭不开锅的窘境,他就一刻也不敢耽搁。
他要找找看,能不能寻到什么来钱的门路,好解决父子俩的燃眉之急。
他本打算去最繁华的秦淮河夫子庙一带,但一问载客的马车,居然要二十文才过去。
“这么贵?”赵昊不禁肉疼。
“这位小哥,二十里地呢,返程要是没客人,这趟我得亏死。”戴着斗笠的车夫没好气道。
“哪能让你亏本?”赵昊笑笑,将荷包收回袖中道:“我不去了就是。”
“臭小子,消遣人呢!”等他走远了,那车夫还在后头骂骂咧咧。
赵昊撇撇嘴,全当没听见。
但要靠两条腿来回四十里,他可没那本事。想起那日在钟鼓楼一带,也有好些繁华街市,他便辨明方向,改变了目的地。
越往南走就越是繁华,等过了狮子桥,上了鼓楼外大街,昨日所见的繁华景象,便重新出现在赵昊的眼前。
他此刻心里也没什么章程,就一家接一家的店铺仔细逛起来。
那天只是走马观花,粗粗领略了一下大明南都的繁华。今日里细细看来,他才真真切切震撼于南京城的商业之发达,物资之充盈……
赵昊粗略点数,仅仅自己眼前不到一里长的宽阔街面上,便或是树立、或是悬挂着不下百余面样式各异、惹人注目的店铺招牌。
除了最常见的酒楼食肆茶馆,还有诸如‘刘小平川广杂货’、‘周记发兑官燕’、“崇明海味俱全”、“西北两口皮货发客”、‘瑞祥号绸缎庄’、‘南瓦子布店’,‘唐记南货店’之类,林林总总不下几十种生意。
而且这些店铺中货源之广,品类之全,亦是他之前难以想象的。赵昊进了那家南瓦子布店,见柜台里居然摆了上百种各式各样的布匹。
赵昊深感好奇,便假说要买布,诓得那店伙计来了段清脆流利的贯口。
“咱家有嘉兴西塘布、苏州青、松**、南京青、瓜州青,红布、绿布;松江大梭布、中小梭布;湖广孝感布、临江布、信阳布;定陶布;福建生布、安海生布、吉阳布、粗麻布、书坊生布、漆布……”
赵昊听得十分过瘾,忍不住鼓掌喝彩。那店伙计愈发得意,又卖力的报了大几十样布品,这才喘着粗气问道:“请问客官想要哪一种?”
“呃,我想想看。”赵昊抱着胳膊,装模作样寻思片刻,暗道:‘织布机,印染技术似乎都有改进的可能。’
但还是那个问题,远水解不了近渴。面对着一屋子的布,他根本找不到任何赚快钱的法子。
“不好意思,我再逛逛……”赵昊朝那伙计歉意的笑笑,不忍看他哀怨的目光,逃也似的溜出了这家布庄。
赵昊就这样,一家家逛下去,几乎每一家都会让他惊叹不已。他甚至发现了一家专卖海鲜的水产店。店里头除了卖海鱼,还用海水养着蟹、鳗、虾、螺、蚌,还有蛤蜊、银鱼、蛏蚶、黄甲之类,品类并不比后世的海鲜市场少多少。也不知他们是怎么将这些难于保鲜、不易贩运的海货,从几百里外活着弄来的。
看着这些海鲜,赵昊就感觉饿了,赶紧从这家‘崇明海味俱全’的水产店出来。
谁知大街上也充斥着各种诱人的美食香气,赵昊才猛然察觉,这会儿已经到了午饭时间。非但那些酒楼食肆饭菜飘香,道边的各种食摊上,也摆出了琳琅满目的各色吃食,让人垂涎三尺。
‘’是煮干丝,桂花鸭,生煎包,卤猪蹄……还有煎刀鱼,炸肉丸,烤鸡,还有臭豆腐……怎么连臭豆腐也这么香?’
赵昊不能自控的抽着鼻子,咕嘟咕嘟吞着口水,可摸一摸怀里仅剩的二两银子,只觉此刻残酷无比。
“早晨刚吃了一笼包子,不会饿的。”赵昊对自己反复暗示道:“这都是幻觉,是馋的不是饿的!”
却又难免暗暗发誓,等将来本少爷发了财,一定要狠狠报复回来。
嗯,煮干丝吃一碗倒一碗……
~~
赵昊忍着腹中饥饿,又逛了几家后,过午时分进了一家挂着‘唐记南货店’黄底黑字招牌的店铺。
所谓南货,自然便是南方特产之物。店里头满是金华火腿,绍兴黄酒,海鲜干货,岭南干果之类出自苏南、宁绍、闽粤的食物。
‘又是卖吃的……’赵昊嘟囔一声,就想退走,却无意中瞥见店门口的货架上,整齐的码放着几十个粗瓷碗,碗里头装满了或是黑褐色或是红褐色的膏状物。
“这是什么玩意儿?”赵昊有些好奇的问道。
“公子连黑糖和红糖都不认识?”店伙计好笑的问道。
“没见过装在碗里的。”赵昊摇摇头,拿起一碗红糖仔细端详起来,只见其表面像沙土似的比较粗糙,还有雪花样的花纹,非常好看。
“这个怎么卖?”
“黑糖三十文一碗,红糖一钱银子一碗。”伙计笑问道:“公子来点儿?”
“那白糖什么价?”赵昊随口一问。
“白糖……”伙计居然一愣,似乎没听过这个称呼。
赵昊却分明记得,自己刚来时便喝过白糖水来着。而且在他记忆中,小赵昊也没少吃白糖,所以绝对不会没有这样东西。
“客官说的是糖霜吧?”伙计试探着问道。
“应该是吧。”赵昊心说,看来是名字不同,便点点头道:“你家有吗?”
“有是有……”伙计从柜台里,拿出个精致的小木盒,打开给赵昊一看,里头是白糖没错。
赵昊下意识伸手,想要捻一点尝尝。
谁知伙计却如临大敌,马上啪地一声合上盖子,差点夹到赵昊的手指。
“你这客官好不懂事,这么贵重的物事,岂能轻尝?”
“不就是白糖吗?能贵哪去?”赵昊有些不快道。
“一两银子一两糖,是开玩笑的吗?”伙计瞪大眼道。
“什么?一两银子一两白糖?!”赵昊惊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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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高德
“一两银子一两白糖?!”赵昊惊得下巴都快掉地上了。
“当然了!”店里的掌柜、伙计都用看白痴的目光望着赵昊,显然这是常识。
赵昊惊呆了,想起小赵昊整天喝白糖水,吃白糖包子,登时对之前的富贵生活有了更深刻的认识。
‘恨不能是我……’赵昊心疼的揉了揉胸口,这才失声问道:“为什么这么贵?”
这时,一个穿着藏青绸缎直裰,头戴黑绸**帽,笑眯眯一团和气的中年胖子,从里间挑开帘子出来,对赵昊笑道:
“这位公子。南京乃首善之都,富甲天下,一年也才只有一两百斤的白糖入市,你说贵不贵?”
“全买下来也才两三千两银子,南京城有钱人这么多,怎么会吃不起?”赵昊依然不能理解。
“不是吃不起,是有钱也买不到。”那胖子应该是这家店的东家,只见他将手中的茶壶递给那伙计,顺手接过木盒来。重新打开给赵昊看道:“看仔细喽。这糖霜像什么?”
“糖霜糖霜,当然像霜了。”赵昊对这个白痴问题无力吐槽。
“不错。此物正是红糖熬制冷却后,表面凝出的薄薄一层霜。然后用特制的竹篾轻轻刮下来,一千斤红糖才能出这一两。”胖东家笑呵呵道:“整个大明朝,一年出不到五百斤,还得进贡给宫里百斤。所以有钱也买不到……”
胖东家在一旁絮絮叨叨,赵昊却不由自主的微微颤抖起来。
这次却不是恐惧,而是巨大的兴奋!
看看被珍而重之捧在手心的糖霜,再看那随意堆在店门口的红糖,赵昊心中狂叫道:
‘就是它了!’
赵昊终于想到,既简单来钱又快的法子了!
本以为这个时代的人已经掌握了,这个简单的法子。毕竟七十年后出版的那本科学巨著上,就有清清楚楚的记载。但通过在南货店的交谈,他惊喜的发现,至少此刻还没人知道它!
‘那就当老天爷赏我的了!’
赵昊激动的感谢了对方的讲解,强忍住当场购买红糖的冲动,跌跌撞撞离开了这家南货铺。
胖东家将糖盒交给伙计收好,奇怪的看着赵昊的背影,小声嘟囔道:“这小子激动个啥?”
赵昊特意多走出几里地,来到保泰街上的一家糖店,掏出他视若命根的二两银子,买了五斤红糖。又到隔壁的杂货铺,跟店家好说歹说,用身上剩下的铜板,买了个偌大的酿酒用的木漏斗,便兴冲冲往家赶去。
等他回到家时,天已经擦黑了,只听院子里叮叮当当响个不停。
赵昊进门一看,只见高武正在赵守正的配合下,将掉下的屋门重新安回了门框。
看到儿子进来,赵守正笑着说道:“芳邻自有高德,高壮士过午便来帮着修理门窗桌椅,还帮着东间那张破床也修好了。”
“高大哥,太感谢你了。”赵昊闻言险些热泪盈眶,这下终于不用跟赵守正挤在一张床上,听他打呼噜了。
高武将最后几个钉子,钉进了门框上。这才缓缓道:“力气是使不完的,不打紧。”
“天黑看不清了,咱明天再来修屋顶。”高武收拾起家伙什儿,就要回家去。
赵昊有心留饭,可父子俩也不会做饭,实在没什么能招待人家的。便从纸袋中拿出两大块红糖,硬塞到高武手里。
“不是什么值钱的玩意儿,给你爹冲水喝,也能凑合补补身子。”
高武推辞不要,赵昊一直追到门口,他才勉强收下了。
等赵昊送走了高武,转身进屋,就见赵守正已经泡了两碗红糖水……
“唉,有点涩,不太纯啊。”赵守正品了品,挑剔的摇摇头,说完咕嘟嘟仰头喝光一碗。
“要是好喝,碗都要被你吃掉了。”赵昊一脸无奈的看着他,将剩下的红糖牢牢抱在怀里。
赵守正喝完自己的一碗,奇怪的看着赵昊道:“嘴巴撅这么高?喝点红糖水去去心火。”
“这不买来喝的……”赵昊翻翻白眼道:“这是用来发财的!”
“儿啊,不是为父打击你。”赵守正不解问道:“这破玩意儿,搁以前咱家都不吃,如何用来发财?”
赵昊考虑到,自己以后还要多有惊人之举,总要有个托词来敷衍父亲才行。便轻咳一声道:“我最近经常做梦,梦里头好像有人在跟我说话,告诉我各种各样的事情,其中就有用红糖发财的法子。”
赵守正登时紧张起来,伸手摸了摸赵昊的额头。“儿啊,你怕是得癔症了?得赶紧看大夫!”
赵昊拍开赵守正的手,径直朝伙房走去道:“赶紧干起来,是不是癔症待会就知道了!”
赵守正也跟着进了伙房,虽然对赵昊要做的事不明所以。但他素来对儿子千依百顺,自然让干嘛就干嘛了。
伙房中,灶火正旺。那是高武临走前帮着生好的,他还专门教过赵守正该如何生火。
这解决了赵昊的一大难题。今晚他要做的事,可离不开灶台!
照料灶火的重任,便落在了赵守正身上。他一边往灶膛中添着柴火,一边好奇看着赵昊,将红糖一股脑倒进大锅中。
“儿子我懂了,你想要制饧稀卖钱?”
“嗯……”赵昊信口应一声,他全部的注意力都在这一锅糖上。这要是熬糊了,他可没钱再买一份回来重做了。
“平明风雨酿春寒,试把饧和杏酪餐。”赵守正吟一句,便被诗中美好的意境陶醉了。“儿啊,等你做好了饧,为父与你一同出摊。”
“看好你的火!”赵昊差点一头栽到锅里。
见赵昊难得露出如此认真的神情,赵守正欣慰至极,马上乖乖闭嘴,专心照料起灶火来。
不一会儿,锅里的红糖便在赵昊不断的搅拌下变成了膏状。不待其继续融化,他便赶忙木瓢锅铲并用,将大锅中的糖膏尽数舀到漏斗中。
那漏斗已经被他提前用草紧紧塞住漏口,架在水桶之上。
赵昊叮嘱赵守正,一定要照看好漏斗里仅剩的三斤多糖膏,千万别让猫啊狗啊或者什么人糟蹋了。
“吾儿怕我偷吃就直说,何必如此委婉。”赵守正嘟囔一声,便蹲在水桶旁,目不转瞬的盯着那漏斗。
赵昊出去好一阵,才端着个木盆从外头回来。
他将木盆搁在灶台上,走到赵守正身边,去观察漏斗中糖膏的凝固情况。
赵守正这才发现,儿子手上衣服上,全都是黄泥点子,不禁问道:“你去玩泥巴了?”
“不错。”赵昊蹲在水桶旁,伸手按向漏斗中。
“别……”见儿子用蘸着泥巴手去碰那些基本凝固的糖膏,赵守正不禁叫一声。
赵昊却置若罔闻,按了按糖膏,手指一下子陷进去。
“似乎还差点火候……”赵昊小声嘟囔着,但其实该是何等硬度,他自己也没数。说着他试探着拔掉了堵住漏斗口的草,并未见有糖膏下来。“火候应该到了吧?”
“糟蹋了还不如让我吃了呢。”赵守正无奈叹气,目光瞥到灶台上的木盆,他眼珠子差点瞪下来。
“你还真去玩泥巴了?!”
那木盆中,竟是满满一盆黄泥水!
“算了,不管了。”赵昊却已经进入物我两忘的境界,只顾着自言自语道:“大差不差就行了吧,应该没那么讲究!”
说完,他便端起那盆黄泥水,就要浇在漏斗上。
“等等!”赵守正忽然喊停。
赵昊不解的看着他,只见赵守正伸出指头,在漏斗中狠狠挖了一块。
赵守正一边吮着糖膏,一边示意儿子可以继续。
赵昊无奈翻翻白眼,方才心中涌起的那种神圣感,此刻荡然无存了。
他双手一倾,将盆中黄泥水缓缓浇在了糖膏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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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夕阳西下
漏斗的口很小,又被糖膏糊住,黄泥水无法顺势淌下,便积蓄在漏斗中,很快漫过了糖膏。
看上去,满满一漏斗全都成了黄泥汤。
赵守正咂咂嘴,刚想发表感慨,却见赵昊目不转瞬的盯着那漏斗,似乎着紧至极。他便硬生生咽下话头,安静陪在一旁不打扰。
父子俩目不转瞬的看着那漏斗,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听到滴答滴答的水声。
两人小心的抬起漏斗一看,只见有黑色的液体顺着漏斗口,一滴滴缓慢落入桶中。
赵昊这才稍稍松了口气,示意赵守正将漏斗稳稳放回桶上。
这时,水滴的越来越快,眼看糖膏就要露出水面了。
“见证奇迹的时刻到了。”赵昊微微一笑,不管结果如何,该装还是要装一下的。
不然就是成功了,也没什么滋味……
话音未落,水位又下去一点,两人就看到那红褐色的糖膏,居然变成了洁白的颜色,在黄泥汤中煞是显眼。
“咦?”赵守正吃惊的看着赵昊,不知他变得什么戏法。
这时候,水滴已经变成了一道水线,加速从漏斗中渗漏下去。
漏斗中,红褐色的糖膏已经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满满一斗洁白晶莹、如沙如雪的白色事物。
赵守正被震撼住了,看看漏斗,又看看赵昊,好半天不知该说什么,做什么。
“尝尝。”赵昊抱着胳膊,云淡风轻的微微扬起了下巴。
“看上去跟雪花似的。”赵守正这才伸出手指,蘸一点送入口中,旋即惊呼起来:“甜的,居然是糖霜!”
“不然呢,糖还能变成盐吗?”赵昊得意洋洋的瞥一眼赵守正,十分享受父亲此刻咋咋呼呼的样子。
说着,赵昊也抓了一把在手里,看一看,尝一尝,怎么形容呢?嗯,就是白砂糖。
这是《天工开物》中记载的‘黄泥水淋脱色法’,只消一盆黄泥水,就能让红糖变白糖,再是简单廉价不过!
“《天工开物》果然是神器啊……”赵昊心里美滋滋的想道:‘这书七十年后才初刊,里头不知有多少法子,是眼下人还不知道的呢。这可都是赚钱的法门啊……再说我脑子里,可不止一本《天工开物》啊!’
~~
父子俩高兴了好一阵,才小心翼翼用木勺,将漏斗中的白糖转移到纸袋中。
三斤半的红糖,最终出了一斤多洁白如雪的白砂糖。
漏斗底部,倒是还剩下一斤多稍带黄褐色的白糖。味道其实大差不大,但卖相差了许多,赵浩理都不理。
这时,远处传来四更鼓响,紧接着鸡也叫了。
父子俩这才发觉,竟然忙了个通宵。赶忙简单的洗漱下,各自回屋去睡了。
然而赵昊明明又累又困,却辗转反侧兴奋的睡不着。
他将那包白糖放在床头上,不一会儿就伸手摸一摸,生怕遭了耗子。想到耗子,赵昊又爬起来,用麻绳将那包糖吊在梁上,这才放下心来。
‘这下总不会丢了。
赵昊这才放心的躺回去的,美滋滋的盘算着,准备明日拿去卖掉,得个二十两,全买成红糖,制成白糖!
‘然后卖掉白糖,再买红糖制白糖,再卖白糖制红糖……’
赵昊反复默念了没多会儿,终于沉沉睡着了。
梦里头,他成了制糖大王,大明首富,后来还发明了胰岛素……把赵昊美得合不拢嘴。
直到他被无数黄金的光芒,闪得两眼生疼,才从美梦中醒了过来。
“是在做梦啊……”
赵昊擦了擦嘴角的口水,眯眼看看从屋顶直射进来的阳光,原来已经中午了。
揉着惺忪的睡眼坐起身,赵昊下意识便往房梁下一看,登时魂飞魄散!
只见自己悬在梁下的麻绳还在,麻绳上的那包糖,却不见了踪影!
‘耗子成精了?’赵昊心中惊呼,口中大叫道:“爹,你看见我的糖了吗?!”
却没人回答他。
赵昊顾不上穿鞋,赤着脚跑到东屋,只见被褥散乱如狗窝一般,却不见赵守正的影子。
他又发了疯似的家里家外到处寻找,连水井里头都没放过,却依然没找到人。
若非那一斤糖也不值多少钱,他都要怀疑赵守正是不是携糖潜逃了?
就在赵昊考虑要不要报官时,高武扛着梯子,拎着家伙式过来了。
高武先将梯子架在屋檐下,才开口问道:
“公子在寻赵老爷吗?”
“不错,你见到他人了吗?”
“一大早就见他沿着大街往南去了。”高武爬上了屋顶,将残破的瓦片揭下。
“哦。”赵昊猛然想起,昨天赵守正提过,说今天要去国子监恢复学籍,好有资格去应乡试。
八成那包糖,也是被他拿走了。
赵昊这才稍稍定神,给高武打下手,帮着一起修理屋顶。
两人忙活到傍晚,赵昊饿得前心贴后心,这才想起自己已经一天多没吃饭了。
他跟高武说一声,便换了件干净点的衣裳,上街去买晚饭。
走到大街上,他发现那桥头上的早点摊子,居然傍晚也会营业。
想到这家的包子虽然味道一般,但胜在给的足,赵昊便走过去。
晚上出摊的只有那母女俩,守着用被子盖住的几大笼包子。既没有那两口大锅,也没有摆食桌。
包着布头巾的母亲,正在给客人装包子。
那叫巧巧的少女有些无聊的立在一旁,看见赵昊过来,不由眼前一亮。
“喂,怎么空手过来了。”
赵昊一愣,才想起自己还欠人家个汤盆呢。
“不好意思,摔碎了。”赵昊歉意的笑笑,伸手去袖中摸荷包道:“多少钱,我赔你就是。”
“算了算了。”巧巧大方的摆摆手道:“那么旧了,不值几文钱。”
赵昊的动作却僵住了。他这才又想起,自己昨天已经花光了身上最后一枚铜钱。
他不着痕迹的抽出手,朝少女拱拱手道:“多谢,告辞。”
说完转身就走。
‘竟然连饭都吃不起了。’赵昊心里难免升起一丝‘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的凄凉之感。
往前走出十几步,忽听身后传来少女的喊声。
“等一下!”
赵昊回头,奇怪的看着少女。只见她气喘吁吁的追上来,不由分说便将个纸包塞到他怀里。
“收摊了,卖不完也浪费,帮忙吃了吧。”
少女说完,也不看赵昊,转头就往桥头跑去。
夕阳下,她的影子被拉得老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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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两根手指
夕阳下,赵昊看着手里的包子,心中五味杂陈,甚至鼻头有些发酸。
他正愣神间,肩膀忽然被人拍了一下。
赵昊回过神,这才看见赵守正不知何时已经回来了。
“哟,又吃包子啊……”赵守正说着就往纸袋里伸手。
赵昊却抱着纸袋侧身躲开,没好气问赵守正道:“我的糖呢?”
“哦,我送礼了啊。”赵守正奇怪看着赵昊道:“不是跟你说过,为父要去国子监办复学吗?”
“然后呢?”
“两年没有坐监,怎敢空着手去见司业大人?”赵守正便解释道:“再说他肯定知道咱家和周祭酒闹掰了,不拿点值钱的东西,如何让他帮我复学?银子太俗,白糖多雅?何况咱们也没银子啊……”
“这样啊……”赵昊这才递个包子给他道:“至少跟我说一声吧?”
赵守正睁大眼道:“早晨出门前,我问过你的呀,你还‘嗯’了一声呢。”
“有吗?”赵昊揉着额头,郁郁道:“有也是说梦话。”
“有的有的,当然有的。”赵守正自知理亏,赶紧含混过这一节道:“得亏了这一斤多白糖拿出来,司业大人才顺顺当当的给为父办了复学,还问候你祖父安好呢。”
“那倒也值了……”赵昊心说,赚钱不就是为了举业吗?这一斤多白糖也算用在刀刃上了。“可我的本钱怎么办?”
“我儿放心,为父早就想好了!”赵守正却大笑着安慰儿子道:“为父至交好友满金陵。只要为父张张嘴,别说十几二十两银子,就是几百上千两也能筹得到。”
说完,他便拉着赵昊往家走道:“回家吃包子去,明天一早我就出门筹钱!不破楼兰誓不还!”
赵昊见他的样子不似作伪,心说秦桧也还有三个好朋友呢。赵二爷人缘再差,也不会比秦桧还差吧。
他这才稍稍安下心来,跟着赵守正回家去了。
院子里,高武也修好了屋顶,正在打水洗手。父子俩便分出大半包子,让高武带回去与老父亲同食。
当然,打死赵昊也不会透露,这包子的来路的。
~~
又是一夜无话。
一大早赵守正便爬起来,认真的穿戴整齐,将头发梳理的一丝不乱,还把私藏的玉佩悬在了腰间。
对着井水看了半天,感觉恢复了往日的风采,他这才步履沉稳的出门去了。
赵昊也醒了。心里有事,如何能睡踏实?
通过这些天和赵守正相处下来,他已经对大明朝的书呆子有了深刻的认识。赵昊实在是担心赵守正,会不会又出什么幺蛾子?听到父亲出门,他便悄悄跟在了后头。
赵守正的朋友似乎没有住城北的,赵昊一直跟着他走到钟鼓楼附近的小粉桥一带,这才到了头一家。
他远远躲在墙角,看着赵守正整了整衣冠,深吸了几口气,这才举手敲响了院门。
不一会儿,有个家丁打扮的男子开了门。虽然距离稍远,听不清两人对话,但也能猜到该是询问赵守正的来意。
没说几句,那家丁居然连连摆手,不容赵守正把话说完,便一下把门关上了。
赵守正失望的摇摇头,伸手指了指门,愤愤嘟囔了几句,这才向下一家出发。
下一家倒是让他进门了,但等赵二爷出来时,赵昊看他一脸沮丧的样子,就知道肯定没借到钱。
就这样,赵守正一家接一家的转悠。大半天时间,找了十几家自认为关系不错的朋友,却竟然一个肯借钱的都没有。
看着他颓然坐在大石桥边,两眼发直的样子,赵昊心里很不好受,忍不住想要现出身形,唤他回家。
不就是十几二十两银子吗?咱们再想办法就是……
谁知,赵守正忽然站起来,朝着对面的户部街上快步走去,看他满脸兴奋的样子,应该不是内急。
怕是想到法子了。
赵昊心下一松,暂时没有现身。
户部街因南京户部都税司设立于此而得名,其繁华程度还要超过鼓楼外大街许多。不过赵昊此时无心领略,紧紧跟在赵守正后头,唯恐一个不留神就走散了。
紧跟慢跟,便见他进了家悬着‘德恒当’黑底金字招牌的当铺。
“德恒当……”赵昊忽觉有些眼熟,将头上的毡帽压了压,低头进了当铺。
这家德恒当规模极大,光柜台后的朝奉便有七八位,柜台外还有十来个招呼的伙计。看到赵昊进来,马上有人上前招待。
“小客官要当东西吗?”
赵昊并不做声,只是指了指前头的赵守正。
伙计便把他当成了赵守正的跟班,不再搭理。
只见赵守正来到个高可及肩的柜台前,仰头对里头的朝奉道:“敢问,贵东家张世兄可在店中?”
朝奉一听对方,称呼自己东家为世兄,便不敢怠慢,赶忙转出柜台,请他到一旁的小客厅吃茶。
好一会儿,一个面容阴沉,腆着肚子的高个子,掀开帘子从后头出来。
一见那人,赵昊恍然,这不正是那天到府上去放高利贷的张员外吗?!
此獠为虎作伥,殊为可恶。明明是那些当官的向德恒当借钱补亏空,他却配合他们想将那笔巨款扣在赵家头上。所谓杀人不过头点地,他们却是杀了人还要扒皮剔骨熬油!
赵昊却想不通,赵守正为何还会找这个混蛋!
他从旁听了会两人的对话,这才明白,原来赵家和张员外都是徽州老乡。赵家是休宁的,张员外是祁门的,两家是邻县。从前张员外便靠着这层关系,疯狂的巴结赵立本,这才搭上了南户部这条线,摇身一变成了半官半商的南京巨富。
赵昊甚至有点想不通,以姓张的今时今日的地位,为何还要亲自见一个落魄老公子?
念旧?怎么可能!
~~
只见赵守正解下了腰间的玉佩,递给了张员外。显然,他是想凭着老关系,能多当些银两出来。
赵昊恨不得拿头去撞柱子,他已经能猜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了。但他不能出声阻止,那样会更伤害当父亲的尊严……
“张世兄,这本是我心爱之物。所谓‘吾独穷困乎此时也’,若非实在没办法,断不会拿出来当的。”便听赵守正道:“还请世兄看在家父多年照拂的份上,高抬些贵手,一个月内,我必拿钱来赎。”
“嗯……”张员外不置可否的应一声,便仔细端详起那枚玉佩。好一阵,才听他幽幽道:“贤弟,为兄说话直,你莫见怪。你这玉佩品相一般,雕工又差,还有磨损裂纹,最多只能给你这个数!”
张员外比划了两根手指。
赵守正低声惊呼道:“啊,才两百两?这可是陆子冈的手笔,岂会雕工差?我买来后只小心把玩,今日头次佩戴,哪会有磨损的道理?”
“陆子冈的?不会的,这是仿品!”张员外却自信的摇摇头道:“愚兄这双眼,可是南京城有名的准狠,不然也吃不了这碗饭。”说着他斩钉截铁道:“假的就假的,绝对真不了。”
顿一顿,张员外一字一句的说道:“看着玉料还不错,我给你二十两,爱要不要。”
“啊,二十两?!”赵守正吃惊的蹦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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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本钱
ps.上一章写完了就发出来,没有发现有处情节有点用力过猛,感谢大家的批评指正,已经修改过来。大家批评的对,稍息立正,虚心接受。特此更新一章,以表歉意。
‘二十两?’
赵昊也险些惊呼出声。简直坑爹呢,这是!
“赵二爷也别觉着委屈,这行的规矩便是如此,除非你能把陆子冈喊来,不然我们只能按照玉材本身的成色来估价。”便听那朝奉从旁敲边鼓道:“这还是东家看在同乡一场的份上,若是换做别人,十两就打发了。”
说着话,他端了个托盘过来。托盘上搁着一张写好的当票,还有十锭二两一个的小元宝。
赵守正被两人一唱一和弄得有些心中打鼓,心说难道自己走了眼,真的买了假货不成?
又想到昨夜说过的大话,他若空手而归,岂不让儿子失望?
“所谓上杆子成不了买卖,贤弟还是去别家看吧,谁能给到你二十两以上,我这张字就倒着写。”
只见那张员外面现不耐之色,一挥手,朝奉便作势要端走托盘。
“别别,我当了就是。”上当上当,上当铺哪有不上当的?何况赵守正个不通俗务的书生?他果然吃了套路,慌忙拦住朝奉,叹口气道:“好吧,我当了就是。”
“嗯。”张员外点点头,一言不发的看着赵守正。
赵守正愈发气短,低头仔细看看那字迹潦草、不忍猝读的当票……他没忘了儿子上次的提醒,但凡签字之前,要先好好看看文书。
‘这都写得什么鬼玩意……’赵守正暗暗腹诽一句,勉强读完了当票,见当期一个月,利息也不离谱,这才在上头签字,画押,拿钱走人。
见朝奉收起当票,张员外终于露出了笑容,起身客气的将赵守正送出门去。
“贤弟,以后有生意,多多照顾愚兄哦。”
“好说。下月前,我会来赎当。”赵守正对他的玉佩念念不忘,也不知有什么特殊的念想。
看到父亲出来,赵昊忙侧身面向柜台,假扮要当东西的客人。
赵守正满腹心事,也没注意到自己跟儿子擦肩而过了。
~~
待送赵守正出去,那张员外和朝奉两人转回了客厅,终于忍不住噗嗤笑了出来。
只见张员外爱惜的摩挲着那枚玉佩,得意洋洋的对朝奉道:“听闻当今新君深爱陆子冈的作品,这可是他技艺大成的真作,而且是罕见的于阗玉佩,现在五百两也拿不下来。”
“这漏捡的,过瘾!还是老板老辣,几句话就让赵二爷慌了神,把真的当成了假的。”山羊胡朝奉竖起大拇指,马屁山响。说完又自得的笑道:“而且,这赵二爷看了半天也没看出来,这活当居然可以变死当。”
“他个书呆子能看出来,我还开什么典当行?”张员外得意一笑,将那玉佩交给朝奉保管道:“没有这种不通俗务的落难公子,我们赚谁的钱呢?”
看着两人谈笑风生的进去里间,赵昊这才咬牙切齿而去。
~~
赵昊回到家时,天已经黑了。
赵守正正站在巷口向外张望。
看到赵昊进来,他才放下心来道:“儿啊,你这是去哪了?再不回来我就要报官了。”
赵昊心中暗叹一声,赵二爷再不好,也是自己这世上最亲的人。
大不了,以后我多给他长着心眼就是了……
便对赵守正少有的温柔道:“让父亲担心了,以后会早回来的。”
“那倒不必,只是出门前跟我说声就好。”赵守正倒有些不习惯他如此,忙给儿子端来洗脸水道:“快洗洗吃饭吧。这几天光凑合了,可委屈我儿了。”
“嗯。”赵昊点点头,洗好了手和脸,便在赵守正的催促下,来到方桌边坐下。
桌上三菜一汤,有荤有素。但比起之前那次算是节俭不少了。
赵昊的目光,却落在菜碟旁边的,那十枚小银锭上。
赵守正将筷子递给儿子,献宝似的一脸得意道:“怎样,为父不是吹牛吧?随随便便就筹到了。”
“我另一个同窗非但留我吃酒,还封了一百两给我,只是朱子云‘适可而止、无贪心也’,为父便没有再拿人家的银子。”
“不过放心,要是我儿觉着还不够,为父改日再去找他拿便是!”
赵守正唾沫横飞,连比划带说,险些连自己都信了。
赵昊却一阵阵鼻头发酸,默默的给赵守正一杯接一杯的斟酒,只希望他快点醉过去。不要强撑着演戏了……
这样肯定很痛苦,很痛苦。
好在赵守正酒量很差,没几下就被成功灌醉了。
~~
堂屋中。
赵昊先将那二十两银子小心的收好,然后转身回来,吃力的扶起父亲,将他送进东间。
醉酒之后,赵守正嘴上再没了把门的,一边深一脚浅一脚往屋里走,一边吧嗒吧嗒掉泪开了。
“刘兄啊刘兄,当初你老父病重,是谁帮你延医问药?无钱下葬时,又是谁奉上了百两纹银?怎么轮到我背时了,你却连一两银子也不肯借?”
“冯老弟啊冯贤弟,你整日里吃我的喝我的,围着我转了七八年,怎么这一下,就连门都不让我进了?”
“呜呼哉,人情胜似吴江冷,世事更如蜀道难……”赵守正唱着不成调的曲子,倒在床上呼呼大睡过去。
赵昊这才知道,父亲并未把玉佩之事放在心上,而是为白日里受尽白眼而难过。他之前阔绰时,一帮同窗称兄道弟,便宜占尽。现在见他败了,一个都不理他了。
此中冷暖,外人怕是难以体会万一。
赵昊叹息一声,弯腰帮赵守正脱下了靴子,又给他脱掉袍子。
那张德恒当的当票,便飘然落在地上。
赵昊捡起当票,定睛看着上头‘执帖人赵守正,今因急用将己物当现银贰拾两。奉今出入均用现银,每月行利玖分,期限壹月为满,过期任铺变卖,物主自甘,此帖为照。’的鬼画符似的字样。
乍看一眼,似乎没什么不妥。但赵昊听到了那张老板和朝奉的对话,知道这当票上定有玄机,便又一笔一划的看了好一会儿,他才恍然大悟。
原来那‘期限壹月’的‘月’字,两条腿短的异常,说是‘日’字似乎更妥当。只是前一句中‘每月行利’的‘月’字十分正常。让人顺序读下来,当然不会往‘日’字上联想。
想必那当铺留存的当票上,这‘日’字会更加标准。
这就是朝奉口中‘活当’变‘死当’的诀窍了。如此简单粗暴,简直肆无忌惮!
但再一想,对方有南户部的背景,而父亲如今却只是个屡试不第的穷监生,似乎又是那样的顺理成章……
“唉……”赵昊摇摇头,小心的收起那张当票,又是一阵咬牙切齿道:“姓张的,你敢黑我老赵家的钱,本公子要让你千倍百倍还回来!”
第二十二章 稀罕的是你这个人吗?
翌日天不亮,赵昊便爬起来,先去伙房将昨晚的剩饭热好。
然后给赵守正打好了洗脸水,准备好了牙具和胰子,这才喊他起床。
宿醉的赵守正,揉着发胀的脑袋,一点也记不起昨晚说过什么了。
“父亲以后还是少吃点酒吧。”赵昊一边给他盛饭,一边劝道:“你本来脑袋就不太灵光,喝坏了就更没法考举人了。”
“呃……”赵守正竟无言以对,半晌才点点头道:“好吧。”
父子俩吃完早饭,将碗筷往水盆里一丢,赵昊便迫不及待的拉着赵守正出门去了。
两人今日再没有闲庭信步的兴致,走起路来风风火火,半个多时辰便到了鼓楼外大街。
“这条街上,便有几家可买到红糖。”赵守正用脖子上的毛巾擦擦汗。
赵昊却摇摇头。“不能在这儿买,我们走远点再说。”
“谨慎。”赵守正大赞道:“行谨则能坚其志,言谨则能崇其德。吾儿必成大器。”
赵昊翻翻白眼,心说道理你全知道,一做事就全忘掉……
不过今天有大事要办,他不愿浪费时间吐槽,便拉着赵守正径直穿过鼓楼外大街,又过了鼓楼前广场,来到同样商业繁华,百货俱全的鱼市街上。
父子俩分头在四家铺子里,统共买了五十斤红糖。然后又挑着这些糖,转到北门桥,再次故技重施,在四家店里头,买了另外五十斤红糖。
赵昊再度将身上的钱,花的一干二净……
自然也没钱雇挑夫了,赵守正便挑着担,往十余里外的蔡家巷走去。
赵昊本想和他轮流挑担,可赵守正执意不许。
“我儿还要长身体,可不能压坏了。”
赵昊争不过他,只好从旁用斗笠替他扇着风,在精神上鼓励赵守正。
可赵守正实在是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他摇摇晃晃、走走歇歇的怂样,一路上不知招来多少市民的哂笑。
要知道,在这个年代,两三百斤的担子劳动人民挑起来就走,便是妇孺也不会被这点份量压住的。
“不要理他们。”赵昊竖起双手大拇指,满脸崇拜给他打气道:“父亲大人是最棒的!加油加油哦!”
赵守正虽不知‘加油’为何物,却依然备受振奋。只见他大吼一声,挑着担子就冲了出去。
不料,没冲出十丈,他便两腿一软,委顿于地。若非赵昊一直防备着他这出,飞快接住了扁担,他非得把糖都洒地上不可。
“不行了不行了,为父有心杀贼,奈何力竭。”赵守正一屁股坐在树荫下,大口喘着粗气道:“待吾歇上一歇,再行披挂上阵。”
~~
赵昊便赶紧去一旁的水井,打了瓢井水回来,又在水里加了红糖。
赵守正咕嘟咕嘟灌了一通,这才感觉自己重新活了过来。
“路漫漫其修远兮,继续赶路吧。”
赵守正扶着树干,强撑着要起身。
就在此事,忽听一声惊喜的呼唤凭空响起。
“咦,这不是兄长吗?”
父子两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头戴黑纱网巾,身穿件半新不旧的蓝色皂缘襕衫的高个男子,满脸欢喜的从远处跑来。
“啊,兄长果然是你!”
待那人跑近了,赵昊看清他相貌还算不错,只是一双醒目的招风耳颇为搞笑。再看他眼圈发青,衣襟上还沾着些醒目的油渍,浑身上下透着一股颓丧劲儿,隔着几丈都能感觉到。
赵守正看到来人,登时也笑逐颜开,站起来朝着对方拱手连连道:“贤弟,我的好贤弟,真叫个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哇。”
“是吗?”那人惊喜的眨着眼,满脸期待道:“兄长有席面吃?”
“自然是有的。”赵守正说着一指那副担子,开心笑道:“不过你得先帮我,把这挑回家。”
“没问题,兄长一开口,小弟就是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那人看看捆在扁担两头的两个布袋,感觉也没多大,便把胸脯拍得山响。说完才注意到一旁的赵昊,便笑眯眯道:“这是贤侄吧?居然长这么大了。”
赵昊被这自来熟的家伙,弄得有些摸不着头脑。勉强笑笑,便算是见过礼。
“这孩子,不大爱说话啊。”来人也不以为意,弯腰挑起扁担就要挺身而起。
“哎呦,好重好重……”那人看着骨架颇大,竟只是银样镴枪头。他求助的看向赵守正道:“兄长帮我发一发。”
赵守正帮着他起了担子,便拉着儿子头前带路。
那人只好老实挑着担子,吭哧吭哧的跟在后头。
稍稍拉远点距离,赵昊终于忍不住小声问道:“这是谁啊?”
“他是我在国子监的同窗,名唤范大同。之前那五两就是这小子借去的,之前三不五时的给了他多少钱,我也根本没数。”赵守正小声告诉赵昊。
赵昊恍然,心说这下可抓到苦力了……
可那范大同一样是个废柴,没挑几百步就在后头喊累。
“兄长,我们接力可好?”范大同巴望着赵守正,知道他素来心软。
“还钱!”赵昊却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心说这厮好不要脸,明知道我爹落魄了,居然还要找他借钱。
“贤侄,你是开玩笑的吧?”范大同眨巴着眼,看向面嫩心狠的赵昊。
“扁担落地,马上还钱。”赵昊朝他伸出手,不依不饶道:“先把前日的五两还来。”
“呃?”范大同一愣,看向赵守正。
赵守正耸耸肩,表示爱莫能助。
“贤弟有所不知,现在我家是儿子当家,我这个当爹的说话不好使了。”
“我没说不挑啊。”范大同马上认清局面,抖擞精神道:“贤侄,你信不信,我能一口气挑到你家去!”
“信。”赵昊撇撇嘴,不愿搭理他。
范大同无奈继续负重前行,对赵守正哀叹道:“兄长,令公子脾气可不像你啊。”
“我儿自强我百倍。”赵守正闻言得意洋洋,说完才问起他的来意。
“前日竟忘记问兄长新址,正为不知如何见面发愁,不意今日碰上,可谓‘有缘自相会’。”范大同一本正经的答道。其实他这两天在城北到处转悠,就为了找到赵守正。
“是吗?那还不错。”赵守正闻言心中一暖,自嘲笑道:“说明我做人还没失败到家。”
赵昊闻言暗翻白眼,心说:‘人家是稀罕你这个人吗?人家是稀罕你的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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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大同
范大同累成死狗,终于将一百斤的担子挑回了蔡家巷。
待看到赵家院子破落不堪的样子,范大同眼前一黑,差点晕过去。
幸好赵昊有先见之明,预先让父亲替下了范大同。
“兄长现在就住这儿?”范大同眼含泪花,看着赵守正。
赵昊心说,这还是好生整饬过的呢。若是你看到原来的样子,莫不会直接投井自尽?
赵守正有些不好意思道:“上次不是跟你说了吗?为了给家父平事,我家已经倾家荡产了。”
“我只当是兄长不愿多借钱的托词。”范大同一脸生无可恋,失魂落魄道:“没想到兄长真已落到如此田地了。”
那悲痛的样子就像遭难的是他一般。
赵昊心说,是因为没处打抽丰了吧?
便打开门,帮着赵守正卸下两袋红糖,直接抬到自己的房间里。
待父子两人出来时,却见范大同已经恢复如常,在天井里自己打水上来,咕嘟嘟的牛饮着。
“你没回去?”赵昊讶异问道。
只见范大同用袖子擦擦嘴角,义正言辞道:“贤侄此言差矣。我岂是那等只可同富贵,不可共患难之辈?”
说着他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从袖中掏出了一锭元宝,满脸肉疼道:
“五两银子我还没花,还给兄长了。”
赵守正看看儿子,没说话。
赵昊知道他的心思,现在一百斤红糖到手,起码能出几十斤白砂糖,他哪还在乎这点银子?便遂了父亲的愿道:“我老赵家给出的钱,就没有要回来的道理。”
赵守正便使劲点头道:“你能有这份心,我就很满意了。我儿让你收着,你就收着吧。”
“那我就收着了……”范大同看父子俩,居然都没把这五两银子放在眼里,这才喜滋滋的收入怀中道:“圣人云,君子谋道不谋食。我这下也算是君子了。”
“哦,不谋食啊?”赵昊心说,你这君子也太便宜了吧?闻言笑道:“还以为要管饭呢。”
“当然,如果能管饭就更好了。圣人不是还说过吗?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范大同忙陪笑道:“再说,我给你家扛了这一路活,连顿饭都不管,实在说不过去吧?”
“可没酒没肉,粗茶淡饭将就一口吧。”赵昊倒也不是光为斗嘴,他的确发愁这晚饭该怎么张罗。
“贤侄说笑了,怎么会没酒没肉呢?”却见范大同拎了拎悬在井里的麻绳,贱兮兮笑道:“这是什么呀?”
赵昊一拍脑门,恍然道:“忘了还有这茬了。”
那是高武之前送来又切好,下进井中的肉,还新鲜的很呢……
~~
范大同却也不是只吃白食,主动揽过了做饭的差事。
赵昊没想到,他竟还有一手好厨艺。只见这厮将五斤肉分成三份,准备炒一盘,炖一碗。又将肥肉用油煎了,放在大米中一同下锅。
“还有这吃法?”赵守正一边烧火一边惊叹道:“贤弟真让我刮目相看。”
范大同也是个贱货,让人一夸,浑身骨头就不剩二两。一边娴熟的挥舞着锅铲,一边得意洋洋道:“这是愚弟的独家绝学,名曰飘香焖肉饭,最适合咱们这种中馈乏人的情况!”
赵昊闻言心说,原来此人也没有老婆……咦,为什么我要说‘也’呢?
待到范大同将肉炖好,便献宝似的让赵昊尝一尝。
赵昊吃块肉、喝口汤,眼前一亮道:“果然手艺不错。”
“那当然,我可是南京城各大酒楼都吃遍的人!”范大同又要得意吹嘘,却见赵昊将整盆炖肉都端了出去。
“唉,贤侄,吃独食可是要生鸡眼的!”范大同登时有些急了,能将肉炖得如此美味,他可是用了自己密藏的南洋香料,价值着实不菲呢。
“对啊,这肉是前院送的,我儿自然不能吃独食了。”赵守正知道赵昊去干什么,笑眯眯的向范大同解释一句。
“原来如此。贤侄做事有首尾,若是能宽仁一点,将来定有出息。”范大同撇撇嘴,就要揭开饭锅。
“休得胡说,我儿最是宽厚不过!”赵守正却一把按住道:“等我儿回来再吃。”
“好好好,听兄长的。”范大同伸长了脖子,盼着赵昊赶紧回来。
~~
赵昊抬脚就到了铁匠铺,他已经和高铁匠父子十分熟悉。
父子俩也正在吃饭,看到赵昊端了炖肉进来,高武赶忙起身接下。
高铁匠身体已经大好,起身拉住赵昊的手,请他一起用饭。
“改日再蹭饭吧,今晚家里还有客人。”赵昊笑着婉拒。
高铁匠赶忙又让儿子,将自己腌制的酱瓜酱豆,各挖了一大碗,给赵昊回去待客。
赵昊也不推辞,谢过高铁匠,又问高武道:“高大哥明天有空吗?”
高武挠挠头,有些艰难的默默组织着语言。
这些天赵昊也知道他这个毛病了。高武大约语言中枢受过伤,但除此之外,一点问题都没有。
“老头子还拎不动锤,铺子不开张,他能有什么事?”高铁匠便替儿子答道。
高武忙点点头道:“我就是这个意思。”
“那明日高大哥帮个忙,和我出去一趟?”赵昊笑问道。
“可以。”高武回答这句时,却与常人无异。
“那你明天在家等着,到时我来喊你。”
~~
待赵昊拿着两碗酱菜回到家,望穿秋水的范大同欢呼一声道:“可以开饭喽!”
锅盖掀开,肉香和饭香混在一起,气味诱人至极。
这让好阵子没吃顿饱饭的父子俩,全都食指大动。
谁知道,范大同吃的比他俩加起来还多……他一个人就干掉了半锅饭,一斤肉,还饶上了半碗酱菜。
看得赵昊目瞪口呆,心说果然是饭大桶。
就连赵守正也好奇问道:“你不是有银子吗,怎么饿鬼投胎一般?”
“唉,实不相瞒,那天和兄长分开后,又遇到许同窗,也说兄长家败了。我当时虽不信,觉着既然如此,兄长为何还要大方借钱给我?但总要亲眼见见兄长家的情形,这钱才能花的安心。”只听范大同追悔莫及道:“谁知兄长竟然不要,白白饿了我三天。”
赵昊险些一口饭喷在他脸上,也不知这厮的肚子什么材质做成,吃能吃半锅,饿能饿三天……饭大桶这外号,还真是一点没起错。
“贤侄休要莫名惊诧。”范大同却一脸不以为意道:“我最穷的时候,喝了七天凉水,一粒米没下肚。”
“结果饿晕在讲堂上,成了国子监一大笑谈。”想起往事,赵守正哈哈大笑道:“这厮就是这样,身上有钱就全花光,根本不考虑第二天。”
赵昊朝着两人竖起大拇指,表示佩服。
赵守正不由老脸一红,这才想起自己也是一路货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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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先声夺人
无论怎么说,范大同和赵守正都算是能聊到一起的朋友。
在目睹了父亲昨晚的心碎后,赵昊自然也不会真将这,赵守正口中‘唯一的朋友’赶走。
他便回去自己房间,守着那一百斤宝贝红糖,仔细推敲起今夜明天,该如何步步为营了。
等他想好通盘计划,那厢间,范大同也终于起身告辞。
“呼……”赵昊长舒一口气,终于可以开工了!
~~
父子二人,便仍如前日那般,一个烧火,一个熬糖。
为了保险起见,赵昊将一百斤糖分成了十次炮制。就算哪次失了手,损失也不会太大。
但这样一来,父子俩注定又要打个通宵了。
父子俩一边机械的劳作,一边信口聊着天。
“父亲这朋友很是……一言难尽啊。”赵昊初时觉着此人没脸没皮,专打秋风。却没想到,他居然能满世界找赵守正还钱。
“哎,范贤弟其实是个很好的人,”赵守正添着柴火,缓缓摇头道:“从前他家里颇有产业,也没少在我们身上花钱。”
“那他的钱呢?赌了?还是跟咱们一样?”赵昊不由好奇问道。
“好人能赌博吗?”赵守正难得的正色对赵昊道:“儿啊,你将来干什么都行,就是不能沾这个赌字!”
“知道了,知道了。”赵昊无奈的点点头,真让赵守正唠叨起来,今晚都别想安生了。“还是说你的范贤弟吧。”
“他是个可怜的人。家里原先有些产业,举业上便不是很用心。父母过世后,就更没人督促他了,整日价和一干同窗到处游学。”
灶火映在赵守正脸上,照的他双眼熠熠生辉,那一刻,他仿佛回到了风华正茂、以梦为马的年月。
赵昊一看就知道,那些人里肯定有赵二爷无疑。所谓游学,不过是五湖四海的游山玩水罢了。
“后来呢?”他打断了赵守正的回忆。
“后来,他那娘子独守空房久了,竟跟自个管家好上。两人背着他勾搭不算,还将他的家产席卷一空。又以他的名义,借贷了两千两银子,便不知所踪了。”
赵昊闻言咂咂嘴,不得不承认道:“好惨。”
“是啊,他自此一蹶不振,愈加放浪不羁,整日里变着法子寻欢作乐,有钱转眼就花掉,没钱就到处打抽丰。”
赵守正叹息一句,有些自怜自怨道:“也跟为父现在一样,也是人人避之不及了。”
“快收火,要糊锅!”赵昊忽然大叫一声。
赵守正这些天下来,已经可以熟练的侍奉灶王爷了,闻言马上将柴火抽出大半。
灶中火势马上小了不少,赵昊手忙脚乱的将熬好的糖膏舀出来,这才没有废掉一锅糖……
~~
父子俩一直忙活到天光大亮,把所有的柴火都烧光了,才将一百斤红糖都制成了白砂糖。
两人又小心的将白糖装进一口布袋中,赵守正掂了掂分量道:“三十斤有了。”
“还行吧。”赵昊虽然对转化率不太满意,但一想到三十斤白糖值多少钱,他还有什么好抱怨的呢?
这下连赵守正也意识到,这是多大一笔财富了。跃跃欲试道:“我们这就去卖掉?”
“走。”赵昊同样一刻也等不了了。
“这次咱们得请个保镖。”赵昊对上次赵守正被宰记忆犹新,想要请个门神,震慑一下宵小奸商。
赵守正自然无不可,父子俩便背起布袋子,去前头铁匠铺找高武。
高武早就在家里等着了,见赵昊来了,便上前接过布袋。
“等等!”赵昊上下打量着高武,觉着有些不对劲。
高武被看的发毛,直挠头。
“怎么感觉你今天不太一样呢?”赵昊摸着下巴,奇怪的看着高武,只见他穿戴整齐,少有的体面。
便听高铁匠呵呵笑道:“怎么说也是跟着公子出门,总不能给公子丢了脸,就让他换上了过年的衣裳。”
“我说呢!”赵昊恍然,忙摆摆手道:“快换下来,穿平时那身。”
高武点点头,二话不说就进去里间。
不一会儿,高武穿着平日的粗布单衣单裤出来。他是练家子,别说已经是二月末了,哪怕寒冬腊月也是这样的打扮。
“你平时不是喜欢挽着裤腿,敞着怀吗?”看着高武特意放下的裤腿,扣好的衣襟,赵昊笑眯眯道:“恢复原样就好。”
高武便依言挽起了裤腿,露出坚实如铁的小腿肌肉。又敞开前怀,棱角分明的腹肌和胸肌上,七八道深浅不一的刀疤分外狰狞。
再加上他脸上那刀疤,说他是匪首也不会有人怀疑的。
不然那日,也不会差点把赵昊给吓尿了。
“嗯,要的就是这个范儿!”赵昊这才满意的一拍手道:“出发吧!”
~~
三人便辞别了高铁匠,沿着蔡家巷南下,一路上了鼓楼外大街,来到那家‘唐记南货店’。
赵昊昨晚仔细想过,买糖要分许多家,这样可以保守秘密。但卖糖时情况却反过来,买家越少,才越能保守秘密。
思来想去,他便决定在这家,一次全部出手。
在店外沉吟片刻,赵昊看看赵守正道:“请父亲在门外望风如何?”
“啊,我儿不必说的如此委婉,为父知道,自己不是讨价还价的那块料。”赵守正确实是在痛苦中茁壮的成长,颇有自知之明道:“我就不进去跟着添乱了。”
赵昊竖起大拇指,称赞一下父亲。然后让他在两张白纸上签字画押,这才和高武前后脚进了这家唐记南货店。
~~
南货店中,胖东家正在跟伙计们盘货。
忽然,众人只觉店中光线为之一暗。
茫然望向店门口,便见一条八尺高的疤面巨汉,挽着裤腿敞着怀,露出一身刀疤纵横的腱子肉,气势汹汹走进来。
店里气氛登时紧张起来,几个伙计暗暗握住了倚在柜台后的哨棒。
“敢问客官……有何贵干?”掌柜的硬着头皮问道。
却见那巨汉一言不发,只拿一对铜铃般的眼睛盯着众人。
店中众人登时毛骨悚然,竟有夺路而逃的冲动。
胖东家口干舌燥的扶着柜台道:“这位好汉,有话好说,莫要伤人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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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对决
见自己的尊容引起店家误会,高武有些歉意的咧嘴一笑。
可惜他脸上的刀伤,破坏了右半面脸的神经。不笑还不要紧,一笑就狰狞无比,吓掉了一个伙计手中的哨棒。
“好汉凡事有商量,规矩我是懂的。”胖东家也是个不吃眼前亏的,赶忙双手奉上一锭五两的银元宝。“喝茶喝茶。”
“咳咳……”
见已经达到了预期效果,高武背后的赵昊才轻咳一声。
高武便侧身让开去路,赵昊施施然走进店来。
“哎呦,我当是谁呢……”
胖东家记性极佳,一眼便认出了赵昊,苦笑不已的用袖口擦擦汗道:“原来是这位公子,真吓我一大跳。”
说着,他便借着擦汗的动作,将那枚银锭送回袖中。
“咦,唐老板不是要请我这兄弟喝茶吗?”赵昊虽没问过胖东家的名字,但估计应该姓唐不错。
果然,胖东家没有纠正赵昊的称呼,更没有丝毫被戳穿的羞臊,笑呵呵道:“这位大兄弟相貌堂堂,正气凛然,怎么会敲诈勒索良善市民呢?”
听他自称‘良善市民’,赵昊扑哧一声笑了。
那唐老板也不好意思的笑了,显然也自知,距离‘良善市民’,还是有一段距离的。
他亲热的邀请赵昊,到设在店中的茶案喝茶,就像相交多年的老朋友一般。
赵昊端坐案前,双手接过唐老板递上的白瓷茶盏,轻轻拨着杯盖,只见汤色清碧微黄,呷一口滋味醇甘,香气如兰,韵味深长。不由赞叹道:“上好的毛峰!”
“公子果然懂行,这是上好的黄山毛峰,小店只拿来待客,却没有发卖。”唐老板微微一笑,问道:“公子这次可是有生意要惠顾小店?”
“何以见得?”赵昊端着茶盏,反问一句。
“上次公子面带喜色,匆忙而去,想必是从鄙人的话里悟出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唐老板笑吟吟道:“今日有备而来,显然是要大干一场喽。”
赵昊不禁汗颜,他还以为自己挺能藏住事儿的。没想到在精明人面前,居然这么容易被猜透。看来以后还要多加注意……
唐老板微笑看着赵昊,心说跟我斗,你小子还嫩了点。
有道是商场如战场。赵昊仗着先手抢了上风,唐老板却连消带打,转眼扭转了局势,重新掌握了主动。
既然对方点破,赵昊也就没必要卖关子了。他将茶盏往案台上一搁,改变了策略。
“唐老板上次说,糖霜多少钱一两?”
“一两银子一两糖。”唐老板淡定一笑,捧着茶盏笑成了弥勒佛。仿佛一切尽在掌握。
“我有上好的白糖,你要不要?”赵昊单刀直入。
“只要是好货,有多少收多少?”唐老板依然不动声色,稳坐钓鱼台。
赵昊便打个响指,高武马上按照约定,将肩上的布袋,重重拍在一旁的柜台上。
唐老板瞪大了两眼,直愣愣看着那鼓鼓囊囊的大布袋,一时有些难以置信。他本以为,赵昊就算有糖要卖,最多三五斤也就顶天了。
那可是千斤出一两的糖霜啊,南京城一年才能到货百斤而已。任谁看来,这少年若能一下拿出三五斤来,已是夸张到极点了!
可听那布袋拍在柜台的声音,怕是少说有几十斤啊。
唐老板愣了片刻,眼中闪过一抹不快之色,皮笑肉不笑道:“公子莫不是来消遣老唐的?”
“你说什么话呢?”赵昊登时拉下脸来,满面不快道:“承你上次的情,才想把发财机会留给你!”
“给你机会你不要,那就怨不得我了。”说着便起身作势要走道:“高大哥,我们走!”
高武是戚家军出身,最讲一个令行禁止,马上将布袋拎了起来,跟着赵昊就要往外走。
看着两人的背影,唐老板面色数变,他猜测赵昊是故意作态,但是不是在骗人,只要自己看一眼就知道。
万一要真是嘞?天上掉的馅饼不接,自己岂不成了同行的笑柄?
想到这,他忙搁下茶盏追上去,拉住了赵昊,赔笑道:“公子恕罪,我是太吃惊了,说错了话,公子雅量,不要往心里去啊。”
“哼……”赵昊冷哼一声,也不说话,但好歹站住了脚。
唐老板忙用眼神,示意伙计接过高武手中的布袋。
高武看一眼赵昊,见他点头,这才松了手。
伙计将布袋,重新搁在柜台上。
唐老板打开布袋,只见里头还有一层纸袋。
再打开纸袋,入眼便是白花花、晶莹剔透的白糖。
唐老板先是倒吸口冷气,然后又微微皱眉,他自然能看出,这白糖跟店里的糖霜还是有区别的。
前者像砂,后者像粉。
平心而论,卖相还是前者好看多了。
唐老板一边默默寻思着,一边伸手想要捻一点白糖,尝尝味道如何。
卖相再好,如果味道不行,一切还是白搭。
谁知他的手还没碰到纸袋,却被赵昊伸手拦住。
唐老板一愣,旋即醒悟过来,知道他是报复上次,自己的伙计不让他尝糖霜那一茬。
“上次是小店不对,不过鄙人总得验过货,才能做决定吧?”唐老板尴尬的笑笑道:“放心,只要这些糖没问题,我给你多加一两银子。”
赵昊却摇摇头道:“我不要你这一两银子,你也给我你的糖霜尝一下。”
唐老板看看小小年纪,滴水不漏的赵昊,由衷赞一声道:“懂行。”
便吩咐伙计,将他唐记南货铺的镇店之宝——那一盒珍而重之保存起来的糖霜拿了出来。
唐老板终于得以一尝白糖的味道。他捻起几粒晶莹剔透的白砂糖送入口中。砂糖瞬间在他舌尖融化,一股略带清凉的甘甜瞬间沁满他的口腔。
唐老板不禁眼前一亮,竟比糖霜甜了一倍不止!
赵昊也终于得以一尝糖霜的味道,却只觉索然无味,感觉比白糖差多了,甚至还不如红糖本身……
这其实很正常,因为糖霜是红糖表面的凝结物,其实不是糖,只是含有糖的成分,自然甜度还不如红糖本身了。
只不过一来物以稀为贵,二来那种洁白如霜的高贵感,达官贵人们用来彰显富贵,实在是再合适不过。这才造就了它昂贵的价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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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公子火气太大了
这下赵昊心里有底了。
唐老板还想再尝尝,回味一下方才的甘甜,赵昊却又打了个响指,高武便将布袋扎起。
唐老板怅然若失的收回目光。
赵昊定定看着唐老板。
唐老板低着头久久不语,他知道自己之前的努力全都白费了。这本就是一场不公平的战争,当赵昊亮出他的杀器,唐老板纵有十八般武艺,也难逃被牵着鼻子走的局面了。
想清楚这点,他反而释然了。不一会儿,唐老板抬起头,笑眯眯看着赵昊道:“这是一共多少斤啊?”
赵昊沉声道:“三十斤。”
铁匠铺里有称,他来前已经称过了份量。
“我都收了!”唐老板一拍大腿,故作豪气,实则臭不要脸道:“不过公子也得给小店,留点赚头是吧。这样吧,三百两我全收了。”
赵昊转身就走。
“公子公子,做生意哪能这么大火气呢?”
唐老板忙不迭拉住他。
“你这胖子好不地道。”赵昊一脸少年气盛道:“放开我,我不跟你玩了。”
唐老板赶紧让步道:“我再加五十两如何?”
赵昊却还要走。
“四百两,不能再多了!”唐老板一脸肉疼道:“这下可是赔本赚吆喝了。”
赵昊却冷笑不已道:“一斤十六两,三十斤就是四百八十两,就算你按照糖霜的价格出,也能净赚八十两。何况我这糖无论卖相还是甜度,都远胜你的糖霜。在这全天下,就找不到更好的了。就不信这南京城没有愿意出高价的!”
“公子,公子,账不是这么算的。”唐老板急的满头大汗,忙解释道:“这毕竟是个入口就没的东西,一两银子一两,已经是贵上天了。就算品相再好,口味更佳,它也不可能再贵了。”
“何况,一下子吃进这么多,能不能一下卖出去还两说。眼看就要进梅雨季了,总要算些损耗的。”唐老板说的有条有理,十分让人信服。
赵昊却依然把头摇成个拨浪鼓,挣脱了唐老板的纠缠,一边往外走,一边捂着耳朵道:“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眼看他就要出店门了,唐老板绝望的跺脚道:“那你要多少钱!”
赵昊等得就是他这句话,站在门口头也不回,干脆道:“五百两一口价!你再废话一个字,我决不回头!”
唐老板捂着心口,扶着柜台,一副惨遭重创的模样道:“回来回来,唉,就当我交你这个朋友了……”
~~
听到唐老板的话,赵昊朝着店外张望的父亲,比了个胜利的手势。
赵守正大松了口气,朝儿子竖起大拇指,便放心的到一旁的茶摊,叫了碗八宝茶,美滋滋的喝了起来。
唐记南货铺中。
双方谈妥了价格,气氛登时恢复了融洽。
几个伙计在那小心的验货过称。高武和赵昊都不放心的站在一旁,紧盯着他们,以防做手脚。
“公子放心,小店是分号遍布南京的百年老店,绝不会砸了自己的招牌!”唐老板重新给赵昊上了茶,陪着站在一旁。
“哦,唐老板这是祖业吗?”赵昊一边看着过秤,一边随口道。
“不是,是小人白手起家所创。”唐老板自豪道。
“那百年老店从何而来?”
“立志,立志。距离这目标还有八十九年而已……”唐老板大言不惭道。
“咳咳……”赵昊不禁对此人的脸皮有了更深刻的认识。不知他和那范大同对上,到底谁会更胜一筹?
唐老板却毫不脸红,继续套起了近乎道:“听公子口音,该是徽州老乡吧?哦对了,竟还没自我介绍。鄙人小姓唐,贱名友德,歙县人氏。”
“我叫赵昊,休宁人。”他对所谓老乡并没有什么感觉,那张员外不也是徽州老乡?
“竟然还是邻县的!”唐老板先是一喜,旋即盯着赵昊看一会,迟疑问道:“公子也姓赵,跟户部赵侍郎有什么关系?”
“那正是家祖,可惜要在侍郎上,加个‘前’字了。”赵昊语气萧索的说道。来前他便想好了,要抬出祖父的招牌来,不然无法解释这么多糖的来源。
堂堂南京户部右侍郎,虽然是管盐的,但家里存上几十斤糖,同样十分合理。
唐友德果然露出理应如此的神情,赞道:“怪不得刀子这么快,原来是名门之后啊。”
赵昊矜持的点点头,保持落难公子不倒架的人设。
~~
待到伙计验完货,过完秤,果然是三十斤毫不掺假的白砂糖,一两不多一两不少。
这是赵昊刻意为之的。早晨在铁匠铺过秤时,秤得三十一斤二两三。赵昊便将零头取出,请高铁匠代为保管,留做他用。
唐友德又让掌柜的起草一份交割文书。
赵昊却掏出那两张赵守正预先签押的白纸来,道:“我小孩子家家的,哪能签字画押?还是用家父的名义立文书吧。”
唐友德笑笑,虽知道这里头怕是另有隐情,却没有反对。因为签不签文书,对买家来说都无所谓,反正货物没问题,也已经到了自己手里。
这文书保障的是卖家的利益,是用来保证赵昊能按时按数拿到银子的。
文书拟好后,唐友德也在上头签字画押,然后接过掌柜备好的一百两银子,用专门秤银两的戥子,当面称给赵昊看,同样是一百两不多不少。
待赵昊收起那些银两,他又拿出一张桑皮纸材质的会票,双手奉给赵昊道:“小店现银不够,剩下的麻烦公子,与我同去隔壁伍记交割。”
这是赵昊第二次见到所谓的‘会票’了。
上次见此物时,隔得远没有看真切,这次他仔细端详起这张手感独特的会票来。只见它比后世的百元钞票稍宽一些,当然是竖版的。上头有用蓝色油墨印刷的统一格式,也有天头地尾、骑缝章、有银号画押,有掌柜背书,看上去与两百多年后的银票十分类似。
唯一不同的是,上头没有‘见票即付’的字样。只有存入的金额,上头还多了存入人的签押……
比如这张会票上,就写着‘今收到唐友德纹银肆百两整’的字样。比起后来老西儿们发行的银票,倒更像是存折。
赵昊便在唐友德的带领下,进了就开在街对门的那家‘伍记通商银铺’。
这时代还没有专营汇兑业务的票号,都是当铺、银铺之类带有金融性质的店铺,在兼类似的业务而已。不过规模最大的几家当铺、银号,分店已经开遍两京各省,比如‘万源号’、‘恒通记’,已经可以做到全国各省通兑了。
“伍记规模要小一些,只能在两京南直隶兑取,连浙江都没分号。不过也有三十家分号之多了,且总部在歙县,是以敝店银钱往来都在它家。”
唐老板颇为崇敬的指着伍记的招牌,又对赵昊笑道:“这伍记虽是我歙县的商号,如今当家的,却是你们休宁嫁过来的叶寡妇,那也是个不逊色令祖的狠角色哩。”
“叶寡妇,没听说……”赵昊混不在意,他现在只想赶紧拿到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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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我愿被侮辱一千次
那家‘伍记通商银铺’,却不像唐记南货铺那样凭君出入。
四条膀大腰圆的黑面汉子守在银铺门口,他们怀里抱着四尺多长的倭刀,恶狠狠打量着来来往往的行人。
闲杂人等,不得入内。
好在唐友德常来常往,有他带着,赵昊倒也不用像旁人那样,遭受几位门神的盘问。
只是高武那副尊容,可怕程度还在几个门神之上,哪怕有唐友德打包票,他依然被要求在门外等候……
看一眼略显委屈的高武,赵昊便跟着唐友德进去银铺。
银铺里的规制,与当铺十分类似。高高的柜台上,围着坚固的栅栏。朝奉坐在柜台后,透过几个小小的窗口,与前来存兑银两的顾客对话。
唐友德熟门熟路,不用伙计带路,便径直领着赵昊来到一个闲着的窗口前。他与里头的朝奉随意的打着招呼,便将要办的业务交代清楚了。
赵昊是头一次进这种地方,自然是少说多看。透过唐友德和那朝奉办理的过程,他发现会票确实比后来的银票落后一些。银票是见票即付,认票不认人。会票却认票又认人,必须凭存入人的花押名章支取。
而且唐友德还告诉他,异地支取时,还不能见票即付,需要等上些时日,待当铺银号用信件核验过花押才会付钱。
‘虽不便利,但胜在保险。’赵昊闻言安心不少,便觉着会票又比银票好了。
在唐友德的建议下,赵昊也在伍记开了户,又现场刻了章,留了花押,这次却用的赵昊自己的名义。
唐友德暗暗腹诽,这次怎么不说自己小孩子家家了?
~~
开户后,赵昊将唐友德提出的四百两,加上五十两现银,共计四百五十两,重新存入了伍记的户头上。
只是非但没有利息拿,每年还要交给银号四两半银子的保管金,让赵昊心疼的要死。
但安全第一啊,该花的钱是不能省的。
因为是头次开户,赵昊用了足足大半个时辰才完事儿。那唐友德居然一直陪在一旁,并没有因为交割完成,就不耐烦了。
这让赵昊对他的印象略略改观。
两人从伍记银铺出来,这才互相道别。
赵昊谢过唐友德的帮助,唐友德也拱手笑道:“贵同乡,还有糖要记得敝店哦。”
“那是人送给我祖父的西洋货,如今家败了才拿出来贩卖。至于老家还有没有,我得问过祖父才知道。”赵昊自觉滴水不漏道。
“哦,是这样。无妨,公子有空常来喝茶。”唐友德脸上丝毫不见失望,依然客气的与赵昊作别。
待到唐友德进去店中,赵守正便凑过来,搂着儿子的脖子,开心笑道:“吾儿果然不同凡响,一下子就赚了两百两!”
“啊?什么两百两?”赵昊一愣。
“你不是朝我比划了两根指头吗?”赵守正瞪大眼问道:“难道又是二十两?”
“哦……”赵昊恍然,心说我那是胜利的意思。本想告诉父亲,其实赚了五百两,但转念一想赵二爷的纨绔习性,决定还是将错就错,便笑道:“当然是两百两了。”
“那就是了,幸甚至哉!”赵守正说完却一阵心虚,唯恐儿子追问,他方才为何要说‘又’字?便对赵昊和高武笑道:“这街上有家得意居,大厨烧一手过得去的淮扬菜,不如我们去庆祝一番。”
高武寻思片刻,摇摇头道:“赵老爷和公子吃吧。咱不放心老爹,先回去了。”
“那就一起回去。”赵昊其实也不想多事,他身上既有银子又有会票,看谁都像做贼的。
“唉,好吧。”赵守正只好同意,面上难掩失望之色。
直到赵昊在街上打了四斤花雕,还切了两包卤菜,他这才重新高兴起来。
~~
赵昊怀里揣着炸弹,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回去。
何况他也是少爷习性,手里有钱了,哪还肯靠两条腿走回去?
三人到了街口,叫一辆揽客的马车。一番讨价还价,付了二十文钱,三人上车回家。
马车里还算宽敞,赵昊舒服的靠在车壁上,伸直了双脚,看着窗外步行的人群,不禁惬意道:“还是坐车舒服啊。”
赵守正却撇撇嘴道:“什么破马车,连个垫子都没有,硌屁股。”
“那你下去步行啊?”赵昊翻翻白眼,笑道:“那样我和高大哥两人,还能躺着哩。”
“嘿,你个臭小子,当你爹傻是吧?”赵守正笑骂道:“汝不闻‘慰情聊胜无’?”
“我只听说过‘君子不将就’。”
赵昊开心的和父亲斗着嘴,没什么感觉就看到窗外的景物熟悉起来。
“快到了。”一直默默旁听的高武,忽然出声提醒道。
“啊呀,这么快?我还没坐过瘾呢。”赵昊居然生出意犹未尽之感。
“唉,真是春风得意马蹄疾,古人诚不欺我。”赵守正也有同感。
这些天来,他父子俩交通全都靠走,甚至还挑着担子走过一趟,真是恨透了这条路。感觉还没报复回来,怎么就到了呢?
马车在铁匠铺门口停下,赵昊付了铜板,让父亲在店外等候。他借口去取剩下的白糖,跟着高武进了铁匠铺。
这会儿已是中午,铺子里却静悄悄的。
高武小声告诉赵昊:“我爹有午睡的习惯。”
便蹑手蹑脚进去里间,待他掀开门帘,里间果然传来阵阵鼾声。
不一会儿,高武拿着那包糖出来。
赵昊也将给他父子买的那份酒肉,搁在了桌上。
“高大哥辛苦了,我先回去了。”
说完,他便拿着糖,转身走到铺门口。
“等等……”却听身后高武闷喝一声。
赵昊回头一看,却是高武发现了,他压在卤菜包下的那两锭共十两的元宝。
“呵呵,还能让高大哥白跑一趟?”赵昊有些尴尬的笑笑,他觉得这是应有之意,不知高武干嘛这么大反应?
却见高武脸涨得通红,捏着那锭银子哆嗦了半晌,才挤出一句话道:
“公子瞧不起人!休要再侮辱高武。”
说完,他便把银子递给赵昊。
赵昊不接,高武居然直接丢出了店去。
然后一把将赵昊推出门外,便砰地一声关上了店门。
赵昊被推了个趔趄,险些一屁股坐在地上,赵守正扶住儿子,又弯腰捡起那锭银两,递还给赵昊道:
“这算侮辱吗?如果这是侮辱,我愿意被人侮辱一千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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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毁尸灭迹
赵昊看着铁匠铺紧闭的大门,无奈叹了口气,心里却愈发看重高武。
但今天不适合再见面了,他怏怏回到家。
进了院子,赵昊又从怀里摸出两锭,将二十两银子丢给赵守正道:“一千次太多,权且先侮辱父亲两次。”
“好说好说。”赵守正开心坏了,捧着四锭银子端详了半天。“老朋友,以前怎么不觉着你如此可爱?“
但欣赏完了,赵守正还是依依不舍的将钱还给儿子道:
“这阵子我也明白了,日子是要过的。钱在为父身上,转眼就没了。还是你管着吧,需要时再找你拿。”
赵昊不禁热泪盈眶,心中腾起一份老父母的欣慰感。
人果然是要在苦难中才能成长,贱。
“这就是给父亲零花的。”他又将银子塞回了父亲手中,笑道:“所谓钱是英雄胆,囊中羞涩如何做得大丈夫?”
赵守正这才不再推辞,喜滋滋道:“那我就收下了。”
~~
父子俩说完话便分头行动,赵守正在堂屋布菜。赵昊则回到自己住的西间。
他先使劲推开自己睡的破床,掀开原先支着床脚的青砖,青砖下是他提前挖好的小洞,里头还放着个空木盒。
这都是赵昊提前挖空心思准备好的。
他只留了十两银子在身上,作为日常花销。
便将剩下的二十两银子,并那张存票放进小木盒中,再覆以青砖,最后将床腿压在砖上,赵昊这才松了口气。
待他回到天井,赵守正早就给他打好了洗脸水。
“洗洗快用饭吧。”赵守正笑眯眯催促着儿子。
虽然他每天都笑呵呵的,但直到今天,才如释重负,笑得如从前一般没心没肺。
赵昊也很高兴,刚要取笑父亲两句,却忽听院外有人大喊道:
“先别开饭,等我一起!”
听到那声音,赵昊手里的胰子噗呲滑落在地。
隔着矮矮的围墙,能看到个顶着对招风耳的硕大脑袋,正兴冲冲的往门口跑。不是那专打抽丰的范大同又是谁?
赵守正也变颜变色,捂着自己的荷包道:“这厮莫非能闻到银子的味?吾手里刚有钱就上门?”
“不至于,咱们才刚回家,他如何得知?”赵昊摇摇头,弯腰捡起了胰子,小声叮嘱父亲道:“应该是有别的事。你将钱收好,不让他看到就是。”
赵守正忙弯腰隔靴搔痒,顺势将荷包塞到靴子里。
刚起身,就见范大同踢开虚掩的院门,满头大汗拎着大包小包跑进来。
“快接我一下。”范大同咋咋呼呼的朝两人吆喝道:“瞧瞧,我带什么来了?”
父子俩吃惊的目光中,范大同将一包包切好的猪羊肉、还有两条胖头鱼,以及若干熟食一样样显摆开了。
“烧鸡、咸水鸭、猪头肉,还有这个……”
说着,范大同从怀里,掏出个贴着方红纸的大酒葫芦,红纸上写着‘大曲’二字。
“好东西……”赵守正双目放光,伸手待要接过时,却想起儿子早晨的话,不由怏怏道:“暂时要戒酒了。”
“世叔今日竟如此豪爽?”赵昊一边将生肉和鱼送进厨房,不禁好奇道。
“庆贺乔迁嘛,昨天给银子不要,今天就买成酒肉同吃。”范大同笑呵呵道:“贤侄,我看米缸快空了,还在街上米行买了一石米、一桶油,待会儿伙计就给送来。”
南京米贵,一石米要一两银子,油的价格就更高了,加上这些酒肉吃食,他昨天那点银子怕是要花出去一半了。
“你省着点花,不要这么大手大脚乱花钱。”赵守正自己境界上去了,很自然的教训起范大同来:“圣人云,俭以养德。”
“呵,兄长怎么变了性子?以往不都是说,千金散尽还复来吗?”范大同在身上胡乱擦擦手,便将那只肥美的烧鸡撕成数块,将两根鸡腿递给父子俩,自己抱着半只鸡啃起来,道:
“给兄长花钱怎么能算乱花?我本想请你们去得月楼庆祝乔迁的,但想到五两银子怕是不够……”
“咳咳……”听得赵昊险些没噎死。自己父子俩搬过来这些天,吃饭上拢共没花一两银子!其中还包括赵守正嘚瑟出去的那半两。
这饭大桶也太不拿钱当钱了吧!
“贤侄休要莫名惊诧。”范大同却一脸不以为意道:“你也是官宦人家出身,这点钱算得了什么?秦淮河画舫的上船钱都要五十两,得月楼也算是南京名楼,五两银子吃不到什么好东西的……”
“确实。”赵守正点点头,显然之前经常出入那种场合。只是不知去的是五两的地方,还是五十两的那种地方……
“好吧……”赵昊翻翻白眼,这种狗大户的生活,我怎么就没捞着过一整天呢?
他进屋端出当做晚饭的几样卤菜,与范大同带来的吃食拼成一桌,三人就在天井里大吃大喝起来。
待范大同吃饱喝足,才剔着牙问道:“兄长往后如何营生?”
“这个不用担心,我儿……”赵守正刚想显摆一下,却被赵昊偷偷踩了一脚。
他马上摇头改口:“我儿……让我考举人,书中自有千钟粟,到时候就不愁了。”
范大同闻言暗暗苦笑,不知兄长哪来的自信。但他这种人惯于溜须拍马,怎会说一句扫兴的话?
便举起酒杯笑道:“那小弟先预祝兄长桂榜飘香、连登黄甲!”
“那这一杯,我还非喝不可了。”
赵守正心情大好,看范大同格外顺眼,两人吃吃喝喝,说说笑笑,兴头上来还唱起了青楼小调,简直骚的没边了。
这一喝就收不住了,赵守正的酒量又差,三杯大曲下肚便忘乎所以,揽着范大同的膀子,大着舌头道:“所谓患难见真情,今天你能再上门,还买这么多东西,你这个朋友……就算没白交。所谓,有福同享,来,当个哥哥的不能让你吃亏……”
说着他竟伸手从靴子里拿出五两银子,拍在范大同的面前道:“拿去花差!”
范大同吃了一惊,显然没想到赵守正居然还能拿出钱来。
他瞥一眼赵昊,忙摆摆手道:“这不合适吧。兄长现在今非昔比了,我不能……”
说着话时,他一直看着赵昊的反应,却见赵昊神态如常,显然并不在意。
“不能拿这么多,给我二两……”范大同便改口道:“二两就够了。”
赵昊不禁摇头苦笑。
“给你就拿着!哪那么多废话,给我省着点花就成!”赵守正却豪气干云,不容分说就将五两银子塞进了范大同怀里。
“嘿嘿,兄长赐,不敢辞。这次我保证多花几日。”范大同喜滋滋的将银子贴身收好。
唯恐赵昊忽然发难,把银子要回去。他又猛灌了两杯,便迫不及待的起身告辞了。
送走了心满意足的范大同,赵守正酒劲也过去了,有些心虚的看着儿子道:“你不怪我又给他钱吧?”
却见赵昊摇摇头,笑道:“说好了是父亲的零花钱,自然想怎么花,就怎么花。”
顿一顿,他又幽幽道:“父亲不是保证过,大比前要戒酒吗?”
“今天不是高兴吗?下不为例,下不为例。”赵守正忙讪笑着比划下拳脚道:“况且为父也没喝醉,你看,身姿多矫健!”
“没喝醉是吧?来,帮个忙。”
赵昊便不客气的招呼一声,让他帮着将伙房的那几十斤糖渣抬到后院去。
然后两人用铁锨挖了个大坑,将糖渣一股脑都倒进去。
“可惜,若是卖掉,能换一个月的酒肉呢……”赵守正不禁肉疼,确实愈发长进了。
“让人发现了,就麻烦了。”赵昊却摇摇头,解释道:“几十斤白糖卖出去,本来就扎眼,若是让有心人知道,咱们先买了那么多红糖,又出去那么多糖渣,怕是会联想到,咱们是不是有提炼法子的。”
守正这才明白,赵昊为何要踩自己那一脚,不由赞道:“我儿果然谨慎,为父就是随口说说,自然都听你的。”
赵昊本来想直接掩埋的,又怕糖太多招来大群的蚂蚁,又去街上买了一大桶生石灰,兑水浇在上头,彻底毁尸灭迹后,才盖上了厚厚的一层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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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本少爷现在有钱了
说来惭愧,赵昊虽然口口声声让赵守正专心举业,不要为其他事分心。可这阵子迫于生计,他整天拉着父亲东跑西颠,还没让赵守正安安心心读一天书呢。
赵昊可没忘了,今年自家的头等大事是什么。现在生计问题已经解决,自然不会再让赵守正为任何事分心了。
当晚,父子俩便再次开会,定下了全力以赴冲刺秋闱的计划。而要想八月有资格进贡院,首先就得通过四月份的科考。
现在已经是二月末,距离这场生死攸关的资格考试,满打满算只有四十来天了。真是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这下就连赵守正也紧张起来,第二天一大早,早饭都没吃,便赶去国子监应卯坐监去了。
科考前,赵守正至少得混个脸熟才行。一个多月时间天天坐监,怕也稍显不够,他哪里还敢再旷课?
赵昊就没那么苦逼了,一直睡到日上三竿,睡饱睡足才爬起来。
一想到赵守正这会儿,应该已经坐在明亮的课堂中,背着小手听国子监博士们讲天书。赵昊就觉着自己的选择正确无比。
想着赵二爷一把年纪还要刻苦用功的样子,赵昊一边刷牙一边情不自禁的嘿嘿直笑。
自己考举人,哪有让老爹考举人来的舒服?
洗漱完毕,他习惯性的走到伙房,想要热热昨晚的剩饭。可刚点着了取灯儿,他忽然一拍脑袋,自言自语道:
“本少爷现在有钱了,干嘛还要吃剩饭?”
便一口吹熄了取灯儿,揣上昨日买酒肉串回的散碎银子,锁好门,大摇大摆上街去了。
他本打算去找家像样的早点铺子,好好享用一顿丰盛的早饭。但看到那桥头的早点摊子,却又改变了主意。
‘人不能忘本。’赵昊如是想着,便径直往桥头走去。
却见生意冷冷清清,只有两个花甲老人在那里,慢条斯理的吃粥。
也不奇怪,这会儿已经日上三竿,除了老人家,哪还有他这样的闲汉没吃早饭?
这会儿没生意,摊主已经坐下歇了,妇人在河边刷碗,留下巧巧一人照看生意。
少女正百无聊赖的摆弄着自己的发梢,看到赵昊便笑着招呼道:“今天想起吃早饭了?”
赵昊闻言面皮发烫,他父子搬来之后,一直囊中羞涩,统共只来买过一次早饭。其余时候,要么捱过去不吃,要么就吃前一晚的剩饭。
又想到,就连那唯一的一顿早饭,都打碎了汤碗,只吃了几个沾了灰的包子。
‘我实在是太难了……’赵昊不禁眼圈发红,为自己过去的苦难岁月感慨。
叫巧巧的少女,探着脖子隔着笼屉,凑近了赵昊,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道:“又没钱吃饭了?”
“谁说的!”赵昊登时脸红到了脖子根,嚷嚷道:“我那天是忘带钱了而已!”
说着,他将一块四五钱的碎银子拍在了笼屉旁。
“碗钱,包子钱!全都还你!”
“找不开。”少女看到银子吃了一惊,没好气的撇撇嘴:“小本生意,只收铜钱!”
“不用你找,好吃好喝的尽管上就是。”赵昊便大马金刀的捡一张空桌坐下。
这时,摊主早被惊动,见有动机不明的阔少上门,他唯恐女儿招惹到对方,马上将巧巧拉到一边。亲自招呼起赵昊道:
“这位公子见谅,这会儿天不早,剩下的食材已经不多,就是全给公子,也不要一百文钱的。”
“不打紧,剩下的钱先存着。”赵昊见自己有些吓到人家了,忙摆摆手,和气道:“大叔,我是吃饭的街坊,有什么随便上,不挑的。”
说话间,一旁吃粥的老汉,也开口道:“是啊,方德,这就是救了高铁匠的那位公子。那天高武给他当街磕头,我看见了。”
“是这样啊……”摊主这才松了口气,这才去给赵昊张罗吃食。
赵昊朝那老汉拱拱手,感谢他替自己解释。
“公子这样的高人住在蔡家巷,是街坊们的福气。”两个老汉都对他十分客气。所谓人老怕死,他们显然是冲着他高明的医术去的。
若是让他们知道,赵昊的医术就是一锤子买卖,实不知会作何感想?
“瞎猫碰上死耗子而已,高人二字当不起。”赵昊忙给自己减轻压力道:“我可不会看病的。”
“公子太谦虚了,现在像公子这样谦虚的少年郎,不多了。”
“是啊,满壶水不响,半壶水咣当。本事越大,就越是谦虚哇!”
谁知两个老头却愈发认了死理,都要把他脑补成虚怀若谷的少年神医了。
赵昊被夸得,那叫一个如坐针毡啊。幸好巧巧端上来早点,这才帮他解了围。
“南煎丸子,小笼包子,还有你念念不忘的油端子,油果子。吃不光不许走啊。”
巧巧虽然嘴上厉害,可她那面团子似的小模样,实在没有任何威慑力。
赵昊笑道:“谁说我一个人吃来着?”
说着,他将一半的吃食分出来,对巧巧道:“送给两位老伯。”
“用不着,已经吃饱了。”
“是啊,上了年纪,吃不了太油的。”
“打包带回去,给孩子吃嘛。”赵昊笑着一摆手道:“所谓远亲不如近邻,二位老伯往后还要多多照拂寒家。”
“放心放心,有老朽这个甲长在,蔡家巷没人敢欺负你家的。”替他说话的老者,开心的打包了小笼包。
另一个老者打包了油果子,也笑道:“甲长都发话了,小哥往后有什么用人的事儿,尽管开口就成,这蔡家巷别的没有,精壮的汉子满地跑。”
赵昊没想到,自己随便送点人情,还能结识上此地的甲长。他科班出身,自然知道大明有保甲制度,居民十户为一甲,十甲为一保。保甲连坐守望,稳定最基层的民众秩序。
甲长大概相当于后世的村民组长了。
不过他搬来这么久,也没人让他父子去见甲长,签互保书,可见大明两百年下来,这套秩序已经名存实亡,形同虚设了。
赵昊优哉游哉的吃完饭,这才掏出布帕擦擦嘴,施施然走了。
那摊主夫妇看着他的背影,啧啧称奇道:“这么多年还没见过,来路边摊子摆阔的呢……”
“他哪有什么钱?”巧巧却不以为然道:“打肿脸充胖子罢了。”
“不过倒是个场面人,看来应该也是大户落魄的。”摊主闻言同情一叹,居然有些自怨自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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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可不能让他跑了
吃过早饭,见天色还早,赵昊便去街上的土产铺子里,买了松萝茶、梅花糕、盐水鸭和大曲。
然后提着这南京人拜客时,常备的四样厚礼,来到铁匠铺向高武道歉。
高武正在铺子里冲洗地面,看到赵昊进来,登时局促的手不知该往哪放,张嘴闭嘴愈发说不出话来。
还是高铁匠踢了他一脚,骂道:“这孽障就是狗脾气,好心当成驴肝肺!”
高武这才尴尬的说出话来:“昨日太冒失了,公子不怪罪就好。东西万万不能收。”
“又不是给你的!”赵昊翻翻白眼,将东西搁在桌上道:“给老伯补补身子的,与你无关。”说着把脸一拉道:“要想日后不来往,你尽管再拒绝。”
高武这才无奈的收下。
高铁匠对这个救过自己的年轻人,有着天生的好感,拉着赵昊进屋,非要请他喝茶。
赵守正天黑才能放学,赵昊左右无事,便也欣然同意。
高武在铺子里支开了茶桌,给父亲和赵昊沏上茶,就继续忙活去了。
聊天这种高难度的事情,他是绝对不会参与的。
不过赵昊和高铁匠聊得也十分投机。通过攀谈,他得知高铁匠原是义乌矿上的铁匠。前些年倭寇横行,朝廷征集铁匠为抗倭军队造枪造炮,高铁匠便来了南京,成为南京神机营的匠工。
在神机营干了七八年,高铁匠年纪渐渐大了,干不了精细活了,便告老离开了军营。但因为他掌握了造枪造炮的技术,按照规定,不可以离开南京,必须要在军营附近居住。便用这些年攒下的积蓄,在蔡家巷开了个铁匠铺,给人打打农具、菜刀之类勉强糊口。
赵昊想到家中那柄寒光闪闪,差点把自己指头剁掉的菜刀,不禁对高铁匠的手艺肃然起敬。
吹捧了老汉一番,他这才瞥一眼撅着屁股在后头干活的高武,问道:“那高大哥,是怎么加入戚家军的?”
“这小子原本也跟我来了南京,可他天生是个待不住的货,受不了整天敲敲打打的烦躁。”高铁匠狠狠瞪一眼儿子,为自己的手艺要失传而愤愤道:“把铁坯千锤百炼,淬火敲打成寒光闪闪的兵刃,是多么享受的一件事啊!”
“是啊。”赵昊忙别有用心的吹捧道:“君不见昆吾铁冶飞炎烟,红光紫气俱赫然。良工锻炼凡几年,铸得宝剑名龙泉!”
“好哇,好!好诗!”高铁匠虽然不甚了了,却也能听懂大概是在称赞铸剑师傅。激动的老汉使劲拍着赵昊的大腿,恨不得亲他一口。
那可是用来打铁的手臂啊,赵昊的小身板哪禁得起这份蹂躏?疼得他一阵呲牙咧嘴。
高铁匠赶忙抬手致歉。“老汉得意忘形了,公子没事吧?”
“没事。”赵昊揉着生疼的大腿,强笑道:“老伯继续。”
“说到哪了?”高铁匠挠挠头回忆一番,才一拍脑门道:“对了,说他不愿子承父业,整天耍刀弄棍,嚷嚷着要去杀倭寇。后来戚家军经过南京时,他就背着老汉偷偷投了军,这一去就是七八年。”
“八年。”高武忽然插嘴道。
“哦?”赵昊望向高武,知道他终于组织好了语言。
便听高武缓缓说道:“咱虽不是最早参加的戚家军,可跟着大帅南征北战,从浙江一直打到广东,一仗都没落下过!”
赵昊对戚家军自有一份天生的崇拜,十分感兴趣道:“快讲讲,你们是如何杀倭寇的!”
高武便用他那低沉浑厚的嗓音,向赵昊述说着十三战十三捷,斩杀倭寇三千余,烧杀溺毙无算的台州大捷;斩倭寇五千余级的福建之役;剿灭海盗三万余人,将匪首逐于海上的广东剿匪战……
讲起过往的战绩,高武神采奕奕,竟完全无需再组织语言,显然,那一场场的浴血奋战,都已经镌刻进了他的骨髓里,时时都浮现在他眼前。
只见他用茶盏在桌上摆起了地图,向赵昊详细讲解横屿之战道:“此役,我戚家军先以火炮击沉倭寇战船,并轰击倭寇大营。再以突击队强行登陆突破倭寇本阵,斩杀倭寇头领,打出了一场精彩的歼灭战……”
“好一个步炮协同啊!”赵昊击掌赞叹,恨不能亲眼目睹戚家军大发神威的一幕。
高武看着赵昊,憋了好一会儿,才闷声道:“步炮协同,总结得好……”
这时,高铁匠端着热腾腾的饭菜到了近前。
赵昊才猛然醒悟,两人光顾着摆龙门阵,连高铁匠什么时候离开去做饭,都没察觉到。
高武赶忙起身帮父亲布菜,高铁匠看着空有一身武艺,无处施展的儿子,叹了口气,才转头对赵昊笑道:
“粗茶淡饭,公子将就用一点。”
说着又掏出一串钱,递给高武道:“到对过老马家,割点卤菜回来。”
赵昊马上拦住高武道:“这样以后,可不敢来蹭饭了。”
高铁匠也不再坚持,叫住儿子道:“算了吧。公子洒脱之人,太过客气了反而不喜。”
“如此甚好。”赵昊端起碗,夹一块酱瓜送入口中,感觉颇为清爽。其实他早饭吃的太晚太多,喝点粥吃点酱瓜刚刚好,还真不适合碰荤腥。
三人便边吃边聊,见赵昊是真的随和,高铁匠才试探着问道:“有件事,老汉一直弄不清楚。”
“老伯有话直说就是。”赵昊喝一口碎茬粥,笑眯眯道。
“那老汉就有啥说啥了。”高铁匠看看唇红齿白的赵昊,奇怪问道:“我观公子行事利落、为人义气,按说应该大富大贵的人家才是,怎么会跟令尊落到这般田地?”
赵昊闻言苦笑道:“实不相瞒,家祖乃原南京户部右侍郎,今年京察犯了事,丢官回乡不说,还把若干家业全都败掉。我父子只好流落此地,勉强挣扎度日。”
“原来如此。”高铁匠唏嘘一番,便笑道:“公子绝非池中之物,相信很快就会时来运转,重见云天的!”
说着他一拍胸脯道:“别看老汉父子这样,还是有些积蓄的,公子若是需要周转,尽管开口就是!”
赵昊闻言,有些吃惊的看一眼高武,高武微微摇头,显然并未将他刚赚到五百两银子的事情,告诉自己的父亲。
赵昊心中又是一喜,暗道嘴巴这么紧,实在是难得,可千万不能让他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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