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敢抓我爹?
马车颠簸的厉害,让那刚处理好伤口的贼人,又染红了腚上的纱布。
贼人面如金纸、豆大的汗珠滚滚而下,却保持着对他来说,最痛苦的跪姿,一动不敢动。
倪推官并不在车厢里。
反倒是那藏身在安化寺的柴总管,盘膝坐在那里,面无表情的看着贼人。
“你们是干什么吃的?”柴总管冷冷问道:“踩点那么久,东西没找到,还让人家抓了活口?!”
“通常他们后院是没人看守的……”那贼人这个懊悔啊,他也想不通,为何这么倒霉被抓住。“没想到他们会那么警觉,一吹哨子几十个人一起冲出来,而且还有劲弩……”
其实赵士祯那种四十步的手弩,远远够不上劲弩的标准。但贼人为了减轻自己的处罚,只能把他们往厉害里吹。
“对你用刑了?”柴总管看他半死不活的样子,冷哼一声道:“他们都问什么了?”
“就是问我们到底有何目的,但属下对杨府爷发誓,我什么都没说!”贼人忙拍着胸脯道:“他们见从我嘴里问不出什么,便把属下当成一般的蟊贼,天亮就送去县衙了。”
“哼……”柴总管又反复盘问,见贼人翻来覆去说得都没差,这才冷声道:“不能马上就放了你,万一赵家人再问起案子,顺天府也无从交代。”
“是……”贼人暗暗松口气,要是总管说他立马可以离开,他反而要担心,会不会被杀人灭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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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总管下了那辆马车,进到跟在后头的另一辆车上。
倪推官也在上头。柴总管便将了解到的情况,简单讲给倪推官,然后淡淡道:“这人还是快点瘐死利索。”
“也是,这种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安全。”推官点点头,满脸无奈道:“其实,我也宁愿什么都不知道。”
“都这种时候了,说这些话有什么用?”柴总管不悦的拧眉道:“还是曹府尹没跟你把话说明白?”
“行了,我就是发句牢骚……”推官闻言也是一脸郁闷。“说要撒手了吗?再说我撒的了手吗?”
这么久找不到东西,所有人都压力很大,很焦躁。
但找不到东西的严重后果,迫使两人稳定下情绪来,重新合计下一步该怎么走。
“要不豁出去了……再找找我们少尹家?”推官把心一横道。
“这些天我调查过,你们吴少尹的侄子,乃是跟着赵家人一起进京的。”那柴总管却摇摇头,沉声道:“所以那时候他们是在一起的。”
“你的意思是?”倪推官似懂非懂的看着他。
“我不想再努力了。”便听柴总管道:“请你们府尹出手吧。把他们的人抓起一两个,只要东西在他们两帮人手里,就一定能逼他们交出来。”
“这……”倪推官寻思片刻,知道也确实不好再偷下去了,不然只会增加暴露的危险。
他便点点头道:“成吧,我回去跟明府禀报。”
“嗯。”柴总管看看外头飘落的雪花,忧心忡忡道:“不把这事儿弄利索,明年南边的买卖该怎么办啊?”
“知道了。”倪推官点点头道:“我会尽快拿人的。”
顿一顿,他有些庆幸的笑笑道:“好在赵锦已经南下贵州了,不然有他罩着,我们还真不好拿人呢。”
“嗯。”柴总管点点头,他思来想去,觉得这个法子,很中!
~~
翌日中午,赵守正应邀去紧挨着西苑的衍圣公宅参加文会。
衍圣公府在曲阜,但衍圣公按例每年都会进京朝贺,是以腊月后便会住进皇帝赐的宅邸。
衍圣公身为孔圣后裔,也不能光磕头祭祀啥也不干,便主动认为自己有教化天下儒生之责。进京这段时间,会定期邀请有名望的儒士、和年轻的才子俊生来府上举行文会、奖掖后学。
虽然他主要是为了刷存在感,但读书人还是无不以接到衍圣公的请柬为荣的。
几日前,衍圣公府的人便送来请柬,却只请了赵守正一个。三阳并没有受邀,更没人邀请赵昊这个小孩子。
这充分说明了衍圣公的邀请,是只看名气,不看实力的……
进京以来,赵守正接济馈赠了不下百余人,花出去一万多两银子。
如今他‘及时雨’的名声已经传开了,自然比儿子和徒孙在京城更有名。
所以他接到了请柬,旁人没有。
赵昊和三阳都说他该去,认为这是露脸的好机会。
于是向来从善如流的赵守正便穿戴整齐,坐着轿子出了春松胡同。
谁知刚出胡同,轿子便被人拦下了。
“请问轿上是应天府举人赵老爷吗?”一个头插鸟毛的官差,皮笑肉不笑的问道。
“正是我家老爷。”方文闪现道:“你们有何贵干?”
“抱歉,顺天府请赵老爷回去,问几个问题。”官差便拿出了盖着通红大印的牌票。
“我家老爷受衍圣公邀请,去公宅参加文会。”方文便扯大旗、作虎皮,想要让那官差知难而退道:“改日有暇再去府衙听训吧。”
“那不行。”那官差却一挥手,让手下围住了轿子道:“上峰有命,今天务必请到赵老爷。”
“到底什么事?”赵守正掀开轿帘,不悦的看着那官差。
“是应天府举子失窃案,赵老爷身为报案人,应该配合顺天府查办。”那官差陪着笑,伸手道:“请吧。”
“嗯……”赵守正朝方文递个眼色,便坐回了轿中。
轿夫们在官差的催促下,磨磨蹭蹭抬起轿子,沿着东单牌楼,往顺天府方向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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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府西院,赵昊这两天晚上老做噩梦,此时正歪在炕上补觉。
三个徒弟和赵士祯在外间做几何题,赵士禧则继续跟着汉子们练拳……
就在众人以为这天,又要像往常一样平安渡过时,方文一溜烟跑了进来。
“你看清谁进去了吗?”堂屋里,王武阳看着被掀动的门帘问道。
“没看清。”王鼎爵道。
“那就是小方……”华叔阳道。
“嗯,除了他没别人。”赵士祯也很赞同,于是四人继续埋头比赛,要看看谁能最先解出这个命题来。
须臾,却听里头响起稀里哗啦的声音,然后便是师父暴躁的喝声:“好哇,欺负上门来了,以为本公子没人是不是?”
四人赶忙丢下笔跑进去,便见师父铁青着脸,在方文的服侍下换穿外出的衣裳。
“师父,怎么了?”大弟子忙问道。
“你们师祖被人抓走了。”赵昊穿好靴子,双脚踩在地上,黑着脸道:“我现在要去把人捞回来!”
“我们陪师父一起去!”
“我再叫上我哥!”
“去,都去!”赵昊重重点头,咬牙道:“给我把消息散布出去,找来的人越多越好!”
发火归发火,他可丝毫不敢托大。
那是顺天府啊,能不能把人捞出来,他心里一点底儿都没有……
既然大家心里都有鬼,那就把事情闹大吧,闹得越大就越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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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章 赵昊救父
赵昊紧赶慢赶,还是晚了一步,等他赶到顺天府衙门时,赵守正的轿子正好被抬进门去。
“父亲!”赵昊着急的大叫一声,从马车上踉跄着跳下来,要不是高武眼疾手快把他扶住,非得摔个狗啃泥。
“儿子……”赵守正已经在轿子里慌成狗,闻声赶忙探头出来,满脸惶然的看着赵昊。就像是被欺负的孩子看到父母一样。
可惜,这里是天下第一府衙顺天府,可不是好说话的上元县衙。
守门的兵丁将赵昊一行拦住,然后轰然关上了栅门……
天下的府衙都是用衙役,唯独顺天府与省一级衙门一样,用的是正规军队守门。
赵昊和赵士祯,急的摇晃着大门聒噪起来。
“要造反吗?不看看这什么地方?”当值的百户厉喝一声道:“冲击顺天府可是死罪!”
这还是看他们穿貂裹裘、贵气逼人,不敢太放肆呢,要不早就让手下兵士拿枪戳上去了。
所谓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赵昊等人只能眼睁睁看着赵守正的轿子,被抬进了府衙。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对那百户冷声道:“快去通禀,我要见你们少府!”
“你是谁?”那百户狐疑的打量着赵昊,心说这小子明明管那举人叫爹,应该不是什么要紧的人物。
“我是他侄子。”赵昊冷笑一声,让赵士祯呈上名刺道:“你爱送不送,反正晚上他得回家。”
按说这时候该用门包解决,但赵公子的牛脾气上来,还门包呢,打你个满头包都算轻的。
“你等着……”见赵昊说的这么硬气,那百户反而不敢造次了,接过那名刺递给一个兵丁,让他送给少府。
~~
顺天府丞是府衙的二号人物,除了辅佐府尹大人完成各项差事之外,还掌管顺天府所辖二十四县的学校和考试,其权重不是一般同知可比。
府丞在顺天府官署内是有独立的衙门的。
进去府衙仪门,正中是府尹正衙,左首便是吴时来的府丞衙,右首则是三尹治中衙。
府丞衙内与正衙一般,有大堂、二堂、三堂,后头也有个小小的四合院,可供府丞全家居住。只是一般佐贰官是不会住在衙门里的,毕竟上班时对正印官俯首帖耳已经够郁闷了。
但凡有可能,谁会愿意下班时全家老小,还要继续看长官一家的脸色?
那日子还要不要过了?
是以吴时来大都住在外城的私宅中。
每日进城上班虽然路程挺远的,但他也没有搬家的意思,毕竟徐阁老已经暗示,过了年就会把他放到江南去了。
这会儿,吴少府刚从府尹那里回来,准备沏一壶好茶,看看今日的邸报,然后优哉游哉等午饭。
天下的副手有两种,一种累的要死一种闲的要死。闲死的副手又有两种,一种是被上官晾,另一种则是后台太硬,上官惹不起,索性就像神仙一样供起来。
吴时来自然是后一种的后一种了。
反正也在这里呆不长,他也懒得管闲事,便这样一天天的混日子呗。还正好有空多往徐阁老家跑跑……
他便在邸报上看到,户部尚书马森的奏表上说,‘太仓见存银一百三十五万四千五百六十二两,岁支官军银一百三十五万余两,边饷二百三十六万余两,补发年例一百八十二万余两,通计所出须银五百五十二万余两。以今年抵箕,见存银仅够三个月用。’还有今上的朱批曰:‘帑匮至此,朕用度毫未妄费,卿其悉心核计。’
说白了,就是朝廷账上的钱,只够用到三月的。三月往后的开支,便没地方着落了……
吴时来被触动了那颗忧国忧民的心,长长叹了口气。
然后就要翻看下一页。
忽然,门子进来禀报说,有个叫赵昊的递帖子求见。
“哦?”吴时来登时放下心事,笑道:“快快有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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须臾,赵昊在门子的带领下,进入了规制宏大的顺天府衙署。
当他进来府丞衙时,便见吴时来已经笑眯眯的等在院中了。
“贤侄来得正好。”吴时来笑着摆手,挥退门子道:“你的诗,元辅已经看过了,有点意见让我传达给你。”
“叔父,小侄我此刻忧心如焚,怕是听不进去。”赵昊行礼后,便摇头苦笑。
开玩笑呢,我现在就指着这点事儿拿住你呢。
“哦,怎么?”吴时来奇怪问道:“谁欺负你了不成?”
“我爹让你们顺天府给抓了。”赵昊咬牙切齿道。
“啊?真的?本官完全不知情。”吴时来吃了一惊,问道:“什么时候的事儿?”
赵昊仔细观察吴时来的表情,见他似乎真不知情。
不过想想也是,府丞县丞之类都是后娘养的,人家办什么事儿,完全不必经过他。
便强压着火气,将赵守正被带到顺天府的事,讲给吴时来。
“这不是胡闹吗?你爹是举人,三传不至,才能强制拿人的!”吴时来听完之后,反而愈加糊涂了。
“人家直接派官差拦住他的轿子,他不来也得来。”赵昊黑着脸道:“说是为了应天府举子被盗案,我还从没听说不抓犯人抓苦主的呢!”
“贤侄稍安勿躁,你先跟我进去喝杯茶,叔父让人去问问情况。”吴时来还是有担当的,包揽下此事道:
“放心,有本官在,不会让令尊吃亏的。”
赵昊等的就是他这句话,闻言深深作揖道:“请叔父帮忙寰转,小侄感激不尽。”
“本官说过,把你当成亲侄子,那就不要这么见外。”吴时来拍着他的后背,将赵昊让进屋里,然后叫门子去打听情况。
这衙门里四处透风,哪有什么秘密可言?
不一会,门子便回禀说,确有此事——一个叫赵守正的应天举子,被倪推官请到他那里喝茶去了。
吴时来一听松了口气,人要是府尹或者通判那里,说不得他还得斟酌一下。
一个小小的推官,就没必要那么多顾忌了,他便朝赵昊一挥手,笑道:“走,贤侄,我们过去看看。”
“好嘞。”赵昊闻言心下大定。
虽然吴时来没明言,但听他轻松的口气,似乎在这府衙里,府丞大人的面子还是挺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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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章 大奸似忠赵守正
在顺天府一众官老爷里,推官排第七,佐贰官垫底。
自然也就没有专门的衙门,只在六房后头,拥有一个独立的推官厅了。
此时,倪推官便坐在自己的大案后,阴着脸上下打量着举人打扮的赵守正。
“说吧,你们到底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大人此话从何说起?”赵守正两手一摊,摸不着头脑道:“学生可是原告来着。”
“哼,为何那贼子旁人不偷,专门盯着你们南直隶的举子下手?”倪推官冷声质问道:“是你们有什么过节?还是拿了人家什么,不该拿的东西?”
他把最后六个字咬得极重,同时死死盯着赵守正,想从其情绪波动发现些端倪——这是刑名官员必修的技术。
倪推官相信只要那东西真在赵家,这位赵家的家长一定会知情的。
“大人这话应该去问那贼人,怎么反倒问起学生来了?我也是一头雾水啊……”
然而赵守正的脸上,却只有浓浓的不解,并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惊慌来。
“那贼人本官自然会问,现在我问的是你,给我仔细想想,你那里,到底有什么让人家惦记的东西?”
“啊,大人这样说,我可就想起来了。”赵守正一拍脑门,露出恍然神情。
“快讲!”倪推官身体前倾,两眼放光的盯着赵守正。
“钱啊。”赵守正便理所当然的答道:“许是学生仗义疏财,对同年多有接济,让人以为学生肯定有很多钱。”
“胡说……”倪推官泄气的往椅背一靠。
“怎么是胡说呢?”赵守正不解问道:“做贼的不就是盗窃钱财吗?哦,对,还有采花贼……”
“嗯……”
倪推官控制住要暴走的情绪,眼眯成一条线,手摸着修剪整齐的短须。心里暗暗道,此獠要么是个什么都不知道的憨憨,要么就是心理素质极佳的大奸之徒。
但本来抓赵守正就是在赌运气,倪推官当然不会因为他有可能不知情而放人。而是要想方设法看一看,能不能从他这里,把那样东西找出来了。
看来,这是一场艰巨的拉锯战了……
“不要以为你是举人,就可以肆无忌惮,只要我们明府行文礼部,立马就能剥夺你的功名,让你变成平头百姓。”
倪推官做好了心理建设,决定先吓唬吓唬他。
“看你这么大年纪,辛辛苦苦中举不容易。为了件与你们无关的东西,走到那一步,值吗?”
“不值。”赵守正摇摇头。忽然想到儿子和那上元县张知县的交涉,便苦着脸东施效颦道:“大人,你开个价吧,多少钱能放我走。”
“什么?”倪推官一愣,旋即才听明白,合着这厮将自己当成敲竹杠的了。不由大怒的拍案道:
“一派胡言,你把本官当成什么人了?!”
赵守正缩缩脖子,心说反正不是好人。
倪推官是连哄带吓,花样出尽,可就是从他嘴里问不出个所以然。
这倒不是赵守正嘴巴多严。而是前一晚他乖乖睡觉去了,根本不知道后来发生的事情。
所谓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你问个什么都不知道的人,自然什么都问不出来了。
“妈的!敬酒不吃吃罚酒!”倪推官一阵咬牙切齿道:“别以为是举人,就没法收拾你!”
他便命人将赵守正关到班房里,好生招待。
班房设在三班衙役当班的院子里,用来临时关押还没定罪,犯事儿较轻的疑犯的场所。
就像牢房里有牢头,班房里也有班霸。进去的疑犯都要立规矩,受班霸欺负。
甚至很多时候,班霸都是官差故意安插在班房里头,监视犯人、套取犯人的口供的。
倪推官决定用班霸收拾一下赵守正,这些恶棍才不管你什么举不举人呢,只要有赏钱,绝对不手软……
~~
差役刚要把赵守正带出推官厅,正撞见赵昊跟着吴时来进来。
“父亲!”赵昊忙跑到赵守正面前道:“他们没欺负你吧?”
“还好还好。”赵守正紧紧抓着儿子的手道:“我儿担心坏了吧?”
见赵昊是少府大人带着来的,差役倒也没有阻拦二人。
“你们在这儿等着。”吴时来是见过赵守正的,与他见礼之后,吩咐差役不得为难赵昊父子,便板着脸进去了推官厅。
~~
倪推官赶忙从内堂出来,迎接少府大人。
“倪贤弟,外头那赵孝廉乃本官世兄弟,”吴时来压着火气,客气问道:“请问他到底犯了什么事?”
他这个府丞名义上什么都能过问,可除了学政系统外,其余钱粮刑名之事上,并没有多大的权威。
“哎呀,这不成大水冲了龙王庙吗?”倪推官心说果然打马骡子惊,这一步棋算是走对了。便一脸惊喜道:“那太好了,还请少府帮着劝劝他,早点把东西交出来,便可回家。”
“什么东西?”吴时来一愣道:“这里面怕不是有什么误会?”
“既然少府发问,下官也就实话实说了。”倪推官便压低声音道:“是陆炳家里的一本账,现在我们怀疑在他们手里……”
“嘶……”吴时来闻言倒吸口冷气。
陆炳是谁?前朝嘉靖皇帝最信任的奶哥哥,本朝唯一一位三公兼三孤的官员,当了二十多年的锦衣卫大头领!
在嘉靖朝,那真的是跺跺脚,京城摇三摇的一等一的大人物。
当年陆炳可谓权倾天下,富甲天下,传说他的全部家产加起来,要超过一千万两白银,堪称大明首富了。
但他做的坏事太多,充当嘉靖皇帝爪牙,迫害死不少忠良之士。还长期对裕王进行监视,给未来的皇帝陛下造成了深刻的心理阴影。
虽然陆炳几年前已经去世,但隆庆皇帝依然对他怨念深重,登基后立即兴起大狱,追查他当年的罪过。
结果非但将他的儿子、锦衣卫都指挥使陆绎,弟弟太常卿陆炜等人悉数下狱,严加拷问,还查抄了陆家在京师、江浙等地的全部家产。
据吴时来了解,此案至今仍在侦办中,据说已经挖掘出陆炳的十大罪状。但查抄到的家产远远低于朝廷预期……
在太仓银只够用三个月的背景下,朝廷对陆家传说中的千万家产的饥渴,也就可想而知。
吴时来听说,陛下专门派了东厂的人前去浙江坐镇追赃,将陆家上下三百多口全都关在牢房里。他们一天不把转移的财产吐出来,就一天不放人!
这时候从陆家手里流出来的账册,该有多要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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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一章 我就问你怕不怕?
但吴时来何其精明?焉能被倪推官三言两语给唬住。
他沉吟少顷,狐疑问道:“这是钦案,自有刑部和东厂查问,怎么成了我们顺天府的事了?”
“这……”倪推官被问到了痛脚,讪笑一声道:“下官奉命行事而已,少府若有疑问,还是直接去找明府吧。”
“这是明府的吩咐?”吴时来眉头皱的更紧了,事情越来越复杂了。
“不然下官吃饱了撑的啊。”倪推官皮笑肉不笑道:“少府问过明府后,只要明府说放人,下官立马将赵孝廉恭送出衙。”
“本官自会去问过。”人家把顶头上司抬出来,吴时来也只能退而求其次道:“但在这之前,本官可否先把人领到府丞衙中暂候?我赵贤弟是有功名的人,班房那种地方怎生待得?”
“好说好说。”倪推官也不能一点面子不给府丞大人,只好打消了把赵守正送进班房料理的念头。“少府尽管把人带走,只要不离开衙署就成。”
“这点规矩本官还是懂的。”吴时来点点头,心说眼下也只能如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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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谈妥后,倪推官便将吴时来送出厅堂,对那官差吩咐道:“把人交给少府吧。”
“在下可以走了吗?”赵守正闻言一喜。
“暂时还不行。”吴时来略有些尴尬的摇摇头。
“为什么?”这话却是赵昊问的,他怒视着倪推官,一副要讨个说法的样子。
“大人说话,你个小孩子少插嘴。”倪推官不爽的瞥他一眼,却没把十四五岁的赵昊放在眼里。
“贤侄,倪帐干有案子,需要令尊配合调查一下。”吴时来只好含混解释一句。
“那我们先回家,有需要时再来吧。”赵昊卡住话头道:“推官大人事务繁忙,不会整天就问这一个案子吧。”
“不行!”倪推官见这小子还要生事,不由硬邦邦道:“案子没查清之前,他不能离开衙署一步。”
“世叔,你看清楚了,这可不是我故意不给你面子。实在是此獠欺人太甚!”
赵昊先对吴时来道声罪,然后怒指着那推官道:“你惹了你不该惹的人,你知道吗?!”
那推官见他这副嚣张的纨绔做派,愈发不喜道:“你不就仗着赵中丞的面子吗?不过他现在不在京城,你小子还是少自取其辱,省得给中丞丢脸!”
“当我老哥哥不在,我们就没办法了吗?”赵昊冷笑连连道:“我现在把话撂在这里,一个时辰内不放人,后果自负!”
“呵呵……”倪推官气极反笑道:“你小子是在小地方霸道惯了吧?这顺天府也是你能撒野的地方?”
说着他双手抱在胸前,同样冷笑道:“本官倒要看看,有什么严重的后果?”
“我们南直隶的举子纷纷被盗。你这厮身为顺天府推官,不思抓贼破案,却抓着苦主不放。我看你八成跟那些贼人就是一伙的!”
赵昊与他针锋相对。
倪推官让他说得瞳孔猛地一缩,色厉内荏的喝道:“一派胡言!”
“还有那日,你拿着顺天府的牌票在城外设卡,查车的却是一些来历不明的劲装豪奴!”赵昊却不依不饶的喝道:“顺天府是为天子看家的,什么时候成了势豪之家的走狗?”
“还有这事儿?”吴时来也看向倪推官,他听侄子说起过,在进城路上被拦下,却不知道查车的居然另有其人。
“那是人手不够,临时借用的而已。”倪推官愈发心虚,结结巴巴的向吴时来解释道。
“今天你要是不放人!”赵昊马上踏前一步,冷冷的睥睨着倪推官道:“今天我就能扒了你这身官衣,你信不信?”
“好大的口气啊。”倪推官也踏前一步,和赵昊斗鸡似的大眼瞪小眼。“本官倒要看看,你打算怎么扒我这身官衣去?”
赵昊不屑的冷笑一声道:“不妨告诉你,我三个徒弟都是今科的举子。家父在举人中,更是有‘及时雨’美誉,这次他因为举子们的案子蒙冤入狱,你说那些受过他接济的举人,听到这个消息还能不能坐得住?”
“现在我的学生,已经把消息散播出去,南直隶的举子们正从四面八方赶来。”
赵昊两手张开,吓唬着倪推官道:“到时候一两百举子云集顺天府门外一起喊放人,我就问你一声,怕不怕?!”
“这,这……”倪推官听得冷汗都下来了,他能不怕吗?这可是天子脚下,别说一两百举子了,就是一两百老百姓聚集到顺天府衙外,第二天都能传到皇帝耳朵里。
而这件事,他们最怕让皇帝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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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推官万没想到,自己没让少府大人压住,却被个十四五岁的毛孩子给吓唬住了,只好求助的看向吴时来。
“唉……”吴时来心里暗叹一声,他毕竟是顺天府的官员,堂堂四品朝廷命官。方才听了倪推官所说隐情,反倒没法再偏帮赵昊了。
“本来是件小事情,闹大了对谁都不好。”于是他拉住赵昊,低声劝道:“这事儿包我身上,你先和令尊一起过去等着,天黑前给你消息。在老叔的地盘上,你还担心令尊会被人欺负了吗?”
赵守正也从旁劝赵昊道:“是啊儿子,别让吴少府为难了,为父清清白白,让他们查去就是了。”
“哼……”赵昊这才一脸愤然的不再坚持,却仍强调道:“一个时辰内,必须放我父子离开,不然后果自负!”
“哼……”倪推官也哼一声,却不敢再跟这少年顶杠了。
其实赵昊之所以要发这么大火,除了真生气外,很大程度上是一种策略——俗话说‘做贼心虚’,真正拿了东西的人,和被冤枉的人,心态上是截然不同的。
前者是恐惧为主、后者则是委屈为主。
受了委屈就要喊啊!不然别人会以为真没冤枉你的……
现在就盼着,三阳那边能给力一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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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时来好容易稳住了赵昊,让他和赵士祯先去府丞衙等着。
然后吩咐倪推官,赶紧带人出去守着。
真要是有成群的举子过来,就好言劝退,千万别让他们聚集到顺天府街上来,更别和他们发生冲突,让事态愈发难以收拾。
倪推官也知道,一个弄不好,自己真要吃不了兜着走,赶忙应声而去了。
吴时来则急忙忙赶往正衙,到签押房求见府尹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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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章 冲冠一怒为赵郎
十王府街,长公主府。
暖阁外,啪啪啪啪的算盘声,雨点般响成一片。
进了腊月,京城诸多皇庄、皇店的管事们,便带着本处的账本来府上报账。
十几名账房一手飞快的拨动算盘,一手提笔工整的记录着盘账的结果。
他们要在几天内,将上百本账目全都核算完毕,然后汇总成一本总账,好让长公主殿下向隆庆皇帝禀报。
~~
暖阁内,长公主殿下慵懒的靠在软榻上,手里拿着柳尚宫呈上的账页,两眼却没有焦点。
柳尚宫见状暗叹,哎,殿下又又又走神了。
果然,便听长公主幽幽问道:“你说,明月的脚,好了没有?”
“这才几天,哪有那么快?”柳尚宫无奈道:“怎么也得养到过年吧。”
“哎,看来得另想办法了。”长公主无意识的将那张纸搓成管状,越搓越细道:“那你有没有好主意,让本宫能再见赵郎一次?”
“奴婢没有。”柳尚宫郁闷道:“奴婢只知道,殿下再搓下去,外头那些账房就要前功尽弃了。”
“哦?”长公主这才发现,自己已经把手里的纸,搓成根棍子了。
忙讪讪将其小心展平道:“要不,本宫也做个文会吧?”
‘噗……’柳尚宫险些一口老血喷出,殿下啊,你不是唐朝的公主啊,而且你还是个寡妇。
这要是把一群老爷们弄家里开个堂会,我的天哪,那画面简直不敢想象。
估计隆庆皇帝脾气再好,也得把殿下揪过去狠狠骂一顿吧?
至于她这个可怜的尚宫,毫无疑问将成为公主的替罪羊,被宫正司活活打死……
可怜的柳尚宫正搜肠刮肚,想着如何打消长公主这一愚蠢的念头时。
便见府上的宦官头领,中使司姬司正快步进来,凑在公主身边小声道:“殿下,刚刚接到禀报,赵孝廉被顺天府的人给抓了。”
“什么?!”原本懒懒散散的长公主,闻言一下子坐起来,一把撕碎手中账页,厉声道:
“你给本宫说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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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公主这一嗓子传到暖阁外,把战战兢兢的账房们,吓得一哆嗦,纷纷拨错了算珠子……
得,这得打哪重算啊?账房门想死的心都有了。
长公主却已经顾不了这些了,听姬司正禀报完之后,她便进入了暴走状态。
“来人啊,给本宫摆驾,我要去顺天府!”
柳尚宫和姬司正忙拉住她,苦苦相劝道:“殿下,使不得啊,你这一去,可不就什么都明了吗?”
“是啊,殿下,你这不是救赵孝廉,是在害他啊。”
“本宫不能看着赵郎被他们欺负了!谁也不能欺负他!”长公主眼泪刷得就下来了,痛心疾首道:“万一他们要是对他用刑怎么办?”
“顾不了那么多了,本宫先把人救出来再说……”那画面简直不敢想象,说着她又要往外冲。
“殿下,没那么严重,请赵孝廉去的是顺天府,又不是东厂锦衣卫。”柳尚宫使劲把她往回拖。
“读书人做主的地方还是讲规矩的,”姬司正也劝道:“赵孝廉怎么说也是个举人,他们不会对他动粗的。”
两人好劝歹劝,好容易把长公主拉回了软榻上。
“那也不能这么干等着。”长公主紧咬着朱唇,寻思片刻,忽然眼前一亮道:
“把承恩给我叫来!”
柳尚宫和姬司正的下巴,差点惊到地上。
让亲生儿子去救老情人?这样的骚操作,大明朝找不出第二个吧?
‘殿下还真是为爱不管不顾呢……’
两人终于体会到了,长公主殿下爱得有多么认真。
~~
李承恩因为上次妙峰山滑雪的事儿背了黑锅,最近一直被关在家里闭门思过。
见母亲终于想起自己,他赶忙开心的跑进暖阁,然后乖巧的像个太监道:“娘,我知道错了,”
“真知道错了?”长公主演技精湛,只要给她点时间调整情绪,便又是一个端庄威严的母亲。
“真的,比真金还真!”李承恩忙使劲点头。
“那你去顺天府一趟。”便听长公主沉声吩咐道:“上次救你妹妹的赵小哥遇到了点麻烦。”
“什么麻烦?”李承恩不解。
“他父亲不知何故,被顺天府抓去了。”长公主一脸语重心长的教训儿子道:“娘常教导你要知恩图报,现在就是咱们报恩的时候了。”
“随便找个人去一趟就是了,我和顺天府又不熟。”李承恩挠挠鼻子,好似是嫌麻烦。
其实他是有些怵头……毕竟要是随便个权贵,就能把堂堂顺天府唬住,那北京城也就没有王法了。
“那你就继续在家里待着吧。”长公主微微一笑道:“今年都别想出门了……”
“别介。”李承恩赶忙求饶道:“我去、我去还不行。”
“拿着本宫的玉牌去,告诉曹三旸,不管赵孝廉犯了什么事,本宫都替他兜着了。”
便听长公主冷哼一声道:“姓曹的要是不放人,本宫就亲自去找他。”
听得一旁的柳尚宫嘴角直抽抽,心说赵孝廉要是不赦之罪,你也替他兜着?
但能让殿下不亲自去这一趟,已经是她的极限,柳尚宫可不敢再节外生枝了。
~~
李承恩闻言却心下大定。
有了他娘的玉牌,小爵爷便能在四九城里横着走。
只是激动之余,他未免也有些疑惑。
母亲平时十分低调,从不拿长公主的身份胡作非为,怎么为了不相干的两个人,居然如此大动干戈?
“母亲,真有必要做到这个份上吗?”李承恩忍不住小声问道。
“因为爱啊。”便听长公主幽幽一叹道。
“啊?”李承恩一愣。
“现在知道母亲,有多爱你们兄妹了吧?”长公主慈祥的看着儿子:“若是你被旁人救了,娘也一样会这样报答的。”
李承恩登时全身一热,鼻头发酸,深信不疑的心说:‘是了,因为母亲太爱我兄妹了……’
“得令!”然后他就像得了牌票的衙役,全身充满了干劲儿。
“完事儿后,一定请他们来家坐坐,上次走得太匆忙,为娘还没好好谢谢人家呢。”长公主最后补充一句。
“嗯,母亲放心吧。”长公主家的傻儿子重重点头道:“我一定会把他们请到家里来的。”
说完,他深深吸一下鼻子,强抑住激动的心情道:“毕竟,我也得好好谢谢人家,救了我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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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章 不拿干股曹府尹
听说吴时来在外面,顺天府尹曹三旸立即放下手头公务,请他入内相见。
“悟斋,怎么又回来了?”曹三旸笑吟吟的请吴时来上座,又让人看茶。
曹三旸已过天命之年,与赵锦同岁同科,但他没遭什么罪,一直养尊处优,保养得体。是以看上去要比赵昊的老哥哥年轻好多,跟小他十岁的吴时来差不多。
“明府。”待到长随出去,吴时来才低声问道:“下官是来问那赵孝廉的事情,他到底干犯了什么天条,还敬请示下。”
“赵孝廉……”曹三旸一愣,没对上号。
“就是赵中丞的堂叔,今日被倪大宏那厮直接弄进了衙署。”吴时来一脸不悦道:“人家家里都急疯了,都要纠集他一班同年去敲登闻鼓了!”
“哦,你说他啊……”曹三旸听到倪大宏的名字,方缓缓点头道:“是有这么回事儿,倪大宏没跟你细说吗?”
“他只说在找个陆家的账本,再追问,就让我来问明府了。”吴时来把头一低,闷声道:“还请明府一解下官心头之惑。”
“哎,好吧。”曹三旸点点头,待那长随上茶后,便吩咐他关门出去,不要让人靠近。
待到再无旁人,曹府尹方长长一叹道:
“悟斋啊,你当老夫愿意管这个闲事?那赵中丞乃是和我一起观政的同科,他前脚一走,我后脚就把他叔叔抓了,这让一干同年该如何看我?”
“那大人为何……”吴时来不解的看着他。
只听那曹府尹幽幽问道:“你还记得汪直吗?”
~~
“这还用说。”吴时来点点头。
全东南的官民百姓,至死都不会忘记,那位独霸海上的五峰船主的。
吴时来平生的得意之作,便是任松江府推官时的抗倭壮举。
那次倭寇侵犯松江,对逃难的百姓狂追滥杀,吴时来顶住天大的压力,毅然打开城门,让数万难民进城避难、妥为安置,并亲率数百名强弩手出城迎敌,奇迹般的击退了倭寇!
而当时率领倭寇来袭的陈东,不过是汪直手下的众多船长之一。
“此事跟他有关?”吴时来神情凝重的问道:“他都死了快十年了吧?”
“但他在日本建立的庞大领地还在,纵横四海的舰队也没有被消灭。哪怕到如今,佛郎机人和日本人,依然只认他的金印。那些海商必须持有他的金印勘合,海船才会被准许入境通商。”
屋里虽然没旁人,曹三旸却依然下意识压低了声音道:“贤弟这些年在广西受苦,不知道后来的事情也情有可原。就这么跟你说吧,汪直被处斩后,陆家接手了他的海上生意,包括那枚金印。”
“啊!”吴时来打了个寒噤,但旋即又觉得理当如此。因为汪直活着的时候,官场就有流言说,陆炳和严世蕃是他的后台,不然抗倭总指挥胡宗宪,也不会一直与他眉来眼去,态度暧昧。
而且从已经公开的卷宗看,严世蕃的党羽罗龙文,既在胡宗宪的总督府担任幕僚,又常年来往于海上,本身就是汪直旗下的一名倭寇,或者说是海商。
同时,陆炳和严世蕃非但是儿女亲家,严世蕃败亡后,陆家还收留了他的独子严绍庭……这也是陆家如今被清算的一大罪状。
所以吴时来虽然悟不透这其中的玄机,但陆家既然很可能是汪直的后台。汪直被杀后,陆家派人接手了他的地盘,也是合情合理的。
毕竟,那是一个年贸易额达几千万两白银的走私帝国啊!
~~
签押房中,曹三旸低声对吴时来道出秘辛。
“当然,那么大的买卖,也不是陆家一家能吃下去的,东南那些势家豪族几乎都有份。只是陆炳当时如日中天,所有人都得仰仗他的庇护,所以大伙尊陆家为新一任净海王,让他们独占了两成股份。”
吴时来微微点头。
他忽然想到,曹三旸是南直隶宜兴人,宜兴与平湖陆家隔着太湖遥遥相望,只怕曹家也不会错过这顿饕餮盛宴的。
不然他曹府尹,干嘛要管这闲事?
“但是陆家这个净海王,当的并不好,净想着多吃多占,却不愿将好处与旁人分享。但有陆炳在,谁也不敢吭声。后来陆炳死了,他儿子陆绎又接任了锦衣卫都指挥使,大伙儿还是只能忍气吞声。”
“然而今上登极后,一切都变了。陆炳当年的罪过被翻出来,陆绎、陆炜都下了狱,陆家也被抄家,三百多口全都被有司关押了起来。”曹三旸说着轻叹一声道:
“不过还是有漏网之鱼,陆炳次子陆绅逃到了日本,居然要以净海王的名义,号令全体舰队开拔,随他攻打杭州城,救出他全家。这怎么可能呢?”
“于是内讧中,陆绅被杀,陆家的股份也被剥夺。陆绅的儿子陆选恼羞成怒,居然莽撞进京,要将所有人都揭发出来,大家一起同归于尽。”只听曹三旸缓缓说道:
“他们手里有海商们进货和付账的账册,要是落到皇上手里,后果不堪设想。”说完,他沉默了良久,直到吴时来忍不住要开口搭茬时,才轻叹一声道:
“海商们得到消息,辗转求到本官这里,老夫便以接到报案,说陆家有人进京意图劫狱为由,派人在各入京道路设卡盘查……”
吴时来这下,终于明了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却依然震惊的难以言喻。
堂堂正三品顺天府尹,居然成了海商的帮凶,这件事就是传出去,怕都没人相信吧……
曹三旸自然知道吴时来在想些什么,他便缓缓站起身,走到挂在墙上的那副‘大明山河图’前,转身坦然看着吴时来道:
“本官知道悟斋你在想什么。不管你信不信,我都要告诉你,我曹家世代务农,并未染指任何海上的生意,更没有在他们的团伙中,拿一丝一毫的干股,此言若有半点虚假,便叫天雷殛了我!”
见上司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吴时来赶忙起身道:“下官从没有怀疑过明府的清白。”
“不,本官不清白,我就是海商的同党。非但是我,东南的官绅百姓,也尽是海商的一党。”
却听府尹大人石破天惊的剖析道:
“悟斋你是浙江人,又在松江当过官。自然知道在咱们东南那一带,靠种粮为生的农民已经不多见了。大部分农民都在种桑养蚕、种棉纺纱、种茶炒茶……县城、府城里的市民更是靠纺纱、织布、织绸、制瓷、造纸为业,这么多东西源源不断的生产出来,靠内销根本卖不掉——只有靠海商帮他们销往海外才行!”
“悟斋啊,老百姓都是靠海商养活的呀。要是朝廷把海商都办了,东南的老百姓吃什么去?要是没有海商集团的雇佣和管束,那些跑船的水手,转身又会变成吃人的倭寇!才刚平息的十年倭乱,怕是转眼就要卷土重来!我们付出那么大牺牲,才换来的抗倭胜利,立时就会前功尽弃了啊……”
“所以本官只能帮他们这个忙,替他们设法来摆平这件事。”曹三旸沧桑一叹道:“老夫这样说,悟斋能体谅一二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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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四章 绝不放人曹府尹
“下官明白明府的苦心了。”吴时来艰难的点点头,暂时压下心中纷乱的念头,就事论事的问道:“那东西真的在赵孝廉身上吗?”
“不好说,所以才要查。”曹三旸坐回官帽椅上,端起茶盏想润润喉咙,却发现茶水已经凉了。“倪大宏说,那日有可能和陆选接触的人中,就只有他们一家和你的侄子没查了。”
吴时来忙起身,从暖炉上提起铜壶,给府尹换了茶水。闻言轻声道:“我会回去仔细找找的。”
“嗯,本官自然相信悟斋的。”曹三旸欣慰的看着吴时来,状若不经意的随口说道:“那账本上有个叫冯五的,是尚宝卿徐瑛的家仆……”
吴时来手一哆嗦,便将水洒在了桌子上。
徐瑛是徐阁老的第三子,在松江经营着徐家庞大的产业……
没想到,这里头居然还能牵扯到徐家?
但转念一想,怎么可能牵扯不到徐家呢?
他在松江当推官时,就知道徐家有田地二十万亩以上,织工上万人,在本地丝织、棉纺两大支柱产业中,都占据龙头地位。
而那是将近二十年前的事了……如今这些数字,怕是要翻番都不止吧。
况且,徐阁老和严世蕃、和陆炳,也都是儿女亲家……这到底只是为了自保,还是另有什么不足道哉的勾当?
吴时来不敢去想,却也不敢不当回事儿。
~~
赵昊父子在府丞衙中左等右等。
一直等了将近一个时辰,吴时来才神情凝重的返回。
看他的脸色比天色还黑,赵昊就知道肯定没好事儿。
“你们都出去。”吴时来屏退左右,关上门之后,长叹一声道:“麻烦大了。”
“啊……”赵守正不由倒吸口冷气,一屁股坐回椅子上。
赵昊的脸色也很难看,耐着性子问道:“世叔还是把话说明白,就算要死,我们也得做个明白鬼。”
“正要与你分说。”吴时来走到两人跟前,字斟句酌道:
“这么说吧。还记得你们进京时,曾遇到有人被追捕吗?”
“嗯,有这事儿。”赵守正点点头,毕竟那样激烈的场面,平日不多见。
“那人是顺天府追捕的要犯,他身上携带一样关系许多人生死的东西。”吴时来说这话时,目不转瞬的看着赵昊父子。“但后来追上那人之后,没有从他身上搜到那东西。”
“经过审讯,他招认说,在与你们的马车擦身而过时,将那东西塞到了你们车上。”
说这话时,吴时来有些歉意,但事关重大,也只能不仗义一次了。
其用意,自然还是给赵家父子增添压力了。
“有这么回事儿?”赵守正吃惊问道:“那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是两本账册。”吴时来也是当过推官的,自然懂一套察言观色之法,见赵守正神情不似作伪,不由心下微微一松道。“不妨回去找找看,有没有那玩意儿。”
“嗯,这账册我们见都没见过。”这下赵昊不能说直接没有了,那岂不成‘此地无银三百两’了?为表清白,他还主动提议道:
“但世叔既然怀疑到我们头上,不如我看就这样吧,请你和那倪推官一起,这就到我家中寻找。要是找到了,也跟我们没关系。没找到的话,希望此事就此了结。”
“贤侄有这态度,事情就不难办。”
这话说的合情合理,吴时来点点头道:“我这就去请示一下明府。”
待吴时来出去,赵守正终于绷不住,哭丧着脸看向儿子道:“儿啊,咱们不会有麻烦吧?”
赵昊翻翻白眼,心说这是当爹的该说的话吗?
却也只好轻声安慰道:“爹你放心,咱们没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再说,有我呢。”
“嗯。”赵守正这才稳下心神,又不放心的小声对儿子道:“你可得打起精神来,要是见事不好,别管我,赶紧逃命要紧。”
赵昊心说,我上哪跑去?就是潜逃出境,也还得搭他们的船。
~~
吴时来便再次来到府尹的签押房,对他说了赵昊的建议。
曹府尹却缓缓摇头道:“让他父亲先留在你那儿,你和倪大宏跟他去找。”
“这……”吴时来不由为难道:“那父子情深似海,这样怕会再生事端。”
“人放了再抓回来,不更难看?”曹府尹的下巴很大,有着刀削一般的线条,显得刚毅强硬的。
“等到彻底排除嫌疑再说吧……”
“这……”吴时来一阵头大,不知待会儿怎么跟赵昊说。
这时,外头响起凌乱的脚步声,紧接着是倪推官惶急的声音道:
“明府,可以放人了吗?”
曹府尹把脸一沉,呵斥满头大汗跑进来的倪推官。“这是什么混账话?!”
“明府,外头的举人越来越多,已经聚了两三百了啊!”
谁知倪推官的下一句话,却把强硬派的曹府尹,吓得老脸一下就变白了。
“什么?”吴时来也震惊问道:“不是让你拦住他们吗?”
“拦了,可是举子越聚越多,已经拦不住了啊!”倪推官哑着喉咙道:“又不能动粗,只能跟他们讲道理,可谁能讲的过他们啊?”
“明府,必须马上放人了!”吴时来顾不上细问,赶紧对曹府尹抱拳道:“趁着事情还没闹大,赶紧亡羊补牢吧。”
“是啊明府,他们说要是一炷香内不见人,就要去敲登闻鼓呢!”
倪推官也从旁惶急道。
曹府尹要吃人一样瞪着倪推官,心中大骂道:‘说抓人也是你,说放人也是你,拿本座当猴耍呢?!’
正在他犹豫不决,是该坚持顺天府的尊严,还是该退一步,风平浪静时,又听外头门子急忙忙进来禀报道:
“老爷,长公主府的小爵爷要见您。”
“他来添什么乱?”曹府尹堂堂三品大员,自然不会把个,连正式爵位都还没有李承恩放在眼里。
“他拿着长公主的玉牌……”门子又补充道。
“赶紧开中门!”曹府尹登时变了脸色,也不管吴时来和倪大宏了,忙快步出去相迎。
长公主和陛下亲兄热妹,府尹大人也万万得罪不起哇。
倪推官和吴时来还等着他拿主意呢,也赶紧跟了出去。
三人刚到了府尹衙门口,便见小公爷李承恩,穿一身蜀锦棉袍,外罩雪白色的狐皮披风,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走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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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五章 专背黑锅倪大宏
“见过小爵爷,问长公主殿下万福钧安……”
曹三旸先施一礼。
“见过曹大人。”李承恩抱拳还礼,笑嘻嘻问道:“我看外头挺热闹啊。”
“一点误会,解释清楚了就好。”曹府尹尬笑道:“不知小爵爷前来,有何贵干?”
“不就是为了你那点误会吗?”李承恩一脸无奈的把玩着母亲的玉牌,对曹府尹撇撇嘴道:“害我大冷天跑一趟。”
“哦?”曹府尹看这孩子手里不断抛起的玉牌,真担心他摔个粉碎。闻言不由大惑不解道:“怎么,小爵爷也认识那赵孝廉?”
“是啊,上回在妙峰山滑雪,正好赶上地震。”李承恩便解释道:
“他儿子救了我妹妹一命,我娘一直记在心里,想找机会报答人家。这不一听说他家出事儿,就让我来问问。”
李承恩可不是赵士禧那种乡下长大的混小子,他纨绔归纨绔,可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拎的清清楚楚。
反正我说是这么说,你肯定并不会当我只是来问问。回头还没法说我长公主府干政,因为本爵爷只是来问问而已……
也确实让他歪打正着了。
曹府尹本就摇摆不定,这下彻底放弃了尊严……
只见曹三旸嘴角抽动了好一阵,回头狠狠瞪一眼倪推官,骂道:“你也不搞清楚赵孝廉和长公主的关系,害得小爵爷白跑一趟!”
“是是是。”倪推官的腿都软了,他本以为赵中丞是赵守正的后台,所以一直等到赵锦离京后才动手。谁知道人家真正的后台,居然是堂堂宁安长公主!
倪大宏怎么也想不通,赵守正一个小小的举人,哪来这么多大人物和他做朋友啊?
但他已经想明白,赵昊那句话‘你惹了你不该惹的人’,真不是在吹牛啊……
“小爵爷,这确实是个误会。”见曹府尹和倪大宏都有些发懵,吴时来赶忙接过话头道:
“我们顺天府只是请赵孝廉来做客,现在话已经问完了,他随时都可以回家了。”
“真的?”李承恩闻言瞥向曹三旸。
曹三旸便强笑着缓缓颔首道:“少府说的是,本官正是要去送他回家的。”
说着他看一眼吴时来道:“咱们这就去少府那里吧。”
“明府请,小爵爷请。”吴时来忙笑道。
~~
府丞衙中。
赵守正焦急的在三堂中来回踱步,赵昊闭眼靠坐在椅背上,他沉静思考的样子,浑不像方才那个一点就着的爆仗。
说实话,赵昊心里一直虚的很。
那可是几千万两银子的走私帝国啊,里里外外、上游下游,不知有多少人参与进去……大小官僚、大小地主、大小商人、还有几百上千万的东南百姓。
这些人虽然平日里肯定一盘散沙,各自为战、互相算计。
但要是有人敢动他们的饭碗,势必会让他们瞬间团结起来,齐心合力先把那人弄死再说。
比如原闽浙提督朱纨,以及胡宗宪的前任,浙直闽粤总督张经、以及浙江巡抚李天宠……
那朱纨上任之后,察觉到一个奇怪的现象——闽浙一带的地主豪绅虽然表面上高喊支持海禁,但暗地里却与海商走私集团紧密勾结在一起。
经过调查,朱纨发现他们支持海禁的目的,不过是想要垄断海外贸易,独享走私的巨大利益而已。
而且闽浙两省已和佛郎机、日本等武装走私团伙结为利益集团;大明在基层的管理机构形同虚设;闽浙百姓争相将子弟送入海商的走私船队;海盗水手招摇过市,海商出入衙门,被朝廷官员奉为座上宾;有的岛屿甚至已成独立王国!
面对这一严峻的现实,朱纨毅然决定严格海禁,他捣毁了当时的世界贸易中心双屿港,并对通风报信、支持海商者实行连坐。希望通过一系列严厉措施消灭走私,然后恢复官府严控的勘合贸易。
结果招致地方和朝廷中的闽浙籍官僚联合攻击,最终逼得朝廷将其罢官,然后朱纨便莫名其妙的死于了自杀……
自此中外不敢言海禁事,于是海防废弛,倭寇更加猖獗,荼毒东南沿海十余年。
后来张经奉旨抗倭,他和浙江巡抚李天宠不信邪,再度恢复海禁,结果两人再度被诬陷处斩……
直到胡宗宪上任后,吸取了前任血的教训,将海商与倭寇区别对待,采取拉一派、灭一派的策略……只要海商能帮他打倭寇,就对走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才艰难的消灭了倭寇,让大明东南重归太平。
连堂堂胡宗宪尚且要放下身段,小意讨好的海商集团,就凭他赵昊这小鼻子小眼小模样,那是打死不敢招惹的……
实在太可怕了。
他宁肯冲进宫去调戏李娘娘,也不敢招惹这个马蜂窝。
因此这两天,赵昊一直在寻思,该如何将灾祸消弭于无形呢?
思来想去,答案还是那个答案——我没有,不是我,我没见过……
今日父亲被顺天府传唤,其实赵昊完全可以冷处理一下,不用反应这么激烈。
但他在最初的惊慌担忧之后,很快冷静的意识到,这是一个将自己一家从漩涡中摘出来的好机会。
所以他今天一方面要把被冤枉的状态,表现的淋漓尽致。
另一方面,也要尽可能把事情闹大,大到通天才最安全……
~~
正胡思乱想间,赵家父子听到外头有纷乱的脚步声响起。
便见吴时来和倪推官簇拥着两人走了进来,其中一个穿着绯红官袍,胸前补着孔雀的老者,另一个居然是长公主府的小爵爷。
“他怎么来了?”赵昊小声嘟囔一句。
“他是谁?”赵守正忙轻声问道。
“他是你……”赵昊干咳一声道:“见过的那位长公主的公子。”
“哦?小爵爷啊。”赵守正登时心虚起来,满脸尬笑的看着来人。
“二位,这是本府大尹曹明堂。”吴时来忙给二人引见。
“原来是曹公啊,学生这厢有礼了。”赵昊忙笑着拱拱手道:“常听我那老哥哥提起,你们当年一起观政大理寺时的掌故呢。”
“哦?”赵守正和儿子的配合,已经到了天衣无缝的地步,闻言自然露出吃惊的神情道:
“曹府尹居然和我那老侄子是同科进士?真是意想不到的缘分啊。”
“呃……”曹三旸让这父子俩一唱一和,挤兑的老脸通红,居然好一会儿不知该从何说起了。
却把一旁的李承恩看乐了,心说这爷俩有意思,一看就是同道中人。
见府尹受窘,吴时来赶忙打个圆场道:“误会误会,纯属误会,都怪下面人没说清楚,明府才刚知道二位也姓赵。”
“呃,不错。”曹三旸可算有了台阶下,忙强笑点头道:“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
说着他狠狠瞪一眼那倪推官,骂道:“看你干的好事,回头饶不了你!”
“是是,都是下官办事不牢,太孟浪了……”
倪推官唯有默默的,背上第二口黑锅,没口子跟赵守正父子道歉。
就差跪下叫爸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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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六章 及时雨赵二爷
曹府尹把责任都推到了倪推官身上,又客客气气向赵家父子解释一番。
说自己只是请赵孝廉来衙署问几个问题,是下面的歪嘴和尚小题大做,才闹出了这番误会。
然后,吴时来又对李承恩笑道:“小爵爷不信问问这二位,下官是不是说过,跟明府打声招呼,便送他们回家去?”
“哦?这样吗?”李承恩朝这对纨绔父子挤挤眼,示意他们可以趁机敲个竹杠啥的。
“不错,吴少府和家父说好了,要一起去家里搜查一下。”赵昊便对小侯爷说道。
话没说完,却听曹、吴、倪三位,一起咳嗽起来。
吴时来还站在李承恩背后,朝着赵昊偷偷摆手,示意他千万别再往下说了……
小爵爷知道了,他妈就知道了;他妈知道了,隆庆皇帝就知道了……
“啊,不搜了?”赵昊眨眨眼,看着曹府尹。
“搜什么搜?本官和你家可是亲亲世交来着。”曹三旸忙摆手笑道:“信得过,信得过。”
但他哪能让赵昊就这么三言两语糊弄过去?便看一眼吴时来道:
“悟斋啊,我看就由你代表顺天府,送世兄弟父子回去,也跟外头的举子说明白如何?”
“遵命。”吴时来恭声应下。
说是让他把赵家父子送回去,还不是不放心,想让自己再去他家找找吗?
赵昊也需要个见证,来证明自家的清白。反正东西都已经销毁了,他能找出根毛算自己输。
便不复多言。
“可以走啦?”小爵爷从旁听得索然无味。
“可以了,请。”曹三旸亲自将三人送出仪门。按说李承恩代表长公主,他应当送出大门,以表尊敬。
可府衙大门外,还有两三百举子在等着呢,府尹大人可不想去露那个脸。
等到曹三旸转回,李承恩自来熟的勾着赵昊的脖子,小声问道:“你怎么不敲他一笔,顺天府尹手里的好东西不要太多。”
赵昊默默看他一眼,心说你妈又不是我妈,我可怕人家打击报复来着。
要是哪天你妈成了我妈,看我不把他骨髓都敲出来……
~~
顺天府街上,两三百举子聒噪成一片。
他们绝大多数都是来自南直隶的。
虽然南直隶并非一省,各府之间更是互相鄙视,互相拆台。
但到了北京城,这些来自应天府、苏松常镇徽等地的举子,便又自认乡党,无耻的抱团取暖开了。
何况赵守正的及时雨,已经润泽过许多乡党了。
非但那些被盗的应天举子,还有很多没被盗的举人,进京后花钱大手大脚,没多久便把盘缠挥霍一空。
通常这种时候,会有放债的人主动借钱给他们,但那是利滚利的高利贷。很多人当了官好几年,都被压得喘不过气……
但他们只要求到赵守正头上,及时雨赵年兄必然慷慨解囊,几十上百两的银子眼都不眨便掏出来。
每当举子们说日后归还时。赵年兄便大手一挥,豪气干云道:一点身外之物,何必心心念念?花了就花了,没有再来拿就是。
不然,那五万两,怎么花的出去呢?
赠人金钱,手有余臭的感觉实在是太爽了。
那一刻,赵二爷都分不清是自己的本色,还是在演戏了……
随着上门来求接济的举子越来越多,赵二爷及时雨的名气也越来越大。哪怕大多数举人没受过他恩惠,也都十分钦佩赵守正的慷慨大方,是以一听他出事儿,在唐鹤征、施近臣等人的挑头下,大伙儿马上呼啦一下就来。
看到他安然无恙从衙门里走出来,举子们登时兴奋的欢呼起来。
“兄长,你没事儿吧!”唐鹤征和施近臣等人趴在栅门上,激动的眼泪都下来了。
“兄长,我们来接你了!”更多认识不认识的举子,也跟着一起吆喝起来。
把赵守正感动的眼泪刷刷直淌,果然是只有起错的名字,没有叫错的外号。这及时雨,它说下就下……
赵守正朝众人连连拱手,激动的说不出话来。
举子们一看,怎么及时雨哥哥直哭呢?莫非被官府欺负了?
便又是一阵聒噪,要替他讨个说法。
“老前辈够坏的……”李承恩见状,小声对赵昊道:“我爹原先就这样,蔫坏蔫坏的。”
赵昊翻翻白眼,心说我爹可是实诚人。
吴时来无奈的看着泣不成声的赵守正,心说你丫是故意的是吧?只好硬着头皮对众举子高声解释起来,说只是请赵孝廉来做客,并没有丝毫非难。
说完后,他扯了扯赵守正的衣角,高声问道:“赵孝廉,本官说的没错吧?”
“没错,没错……”赵守正忙用袖子擦擦泪,点头哽咽道:“我不是难过,我是高兴……”
然后他又帮着劝说起来,众举子这才纷纷散去。
~~
折腾到天黑,一行人才回到春松胡同。
恰好那赵士禧在门口轮值站岗,看见赵昊从马车上下来,便不由惊喜道:“叔,你可回来了。叔爷他老人家没事儿吧……”
赵士禧知道自己现在彻底没指望了,接下来几年得全靠叔父养活。哪还会像上次那样,盼着赵昊出事儿?
至少三年内,请务必和乐安康、财源广进。
见他开始说人话,赵昊满意的点点头,对高武道:“晚上给他加根鸡腿。”
“谢谢叔叔。”赵士禧登时喜滋滋的,小胸脯挺得老高。
“你家门卫还挺抢戏呢。”李承恩居然也跟着来了,看着挂着鼻涕的半大小子,笑道:“就是跟小鸡仔似的,还得练啊。”
他确实有资格说这话。
大家明明是同龄人,李承恩却生得身高臂长,猿臂蜂腰螳螂腿。显然是那种先天条件好,后天又勤于健身的妖艳贱货。
幸好,大明不流行这款,不然赵昊就被比下去了。
“你谁啊?”赵士禧不爽的瞪着李承恩。
“呦呵,小子还挺横。”李承恩不禁对这奇怪的门卫产生了兴趣。“你谁啊?”
“我爹贵州巡抚你知道吗?”赵士禧瞪眼威胁道:“当心我一封信,把你送到贵州当兵去!”
“我妈长公主你知道吗?”李承恩露出了上位者的微笑,拍了拍赵士禧的脑袋道:“我也没本事把你送那么远,不过可以送你进宫去。”
赵士禧只觉胯下一凉,赶紧夹紧了裤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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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七章 甲方爸爸不满意
吴时来和倪推官也跟着来了。
两人说得好听,是为表歉意特地送他父子回家的。
实际上,还是曹府尹不放心,让他们跟着来,找找那件东西的。
赵昊也正需要两人做个见证,便命蔡家巷的汉子们不要阻拦,任由他们翻箱倒柜到处寻找。
“我们带来的行李都在这儿了。”蔡明没好气的将仓库里的包袱,丢在两位大人面前。
吴时来自然不会动手了,他站在赵昊身边,一脸尴尬的勉强笑道:
“让这厮找一找,看他还有什么话说?”
倪大宏心说,得,又一口黑锅,我比骆驼还多个包了。
但兹事体大,费尽辛苦才好容易得了这么个机会,他也顾不上叫屈,便默默低头,锱铢必较的寻找起来。
“走,咱们先吃饭去,让他慢慢找。”这时,下人禀报说,晚饭备好了,赵昊便招呼吴时来和小爵爷一声。
“我别处还有局,不叨扰了。”李承恩却摆下手,对赵昊道:“待会儿找没找着,让人去金鱼胡同的春香楼报个信,我好跟我娘交差。”
李承恩得了老娘的命令,要他此间事了才能回府。
他都在府上快憋得长草了,自然也不急着回去了。来之前就通知刘嗣德那帮狐朋狗友,在春香楼摆好酒席等他,要见缝插针去寻欢作乐一场。
“今日有劳小爵爷了,多谢多谢。”赵昊将他送出门去。
“这是帮人帮到底哇。”吴时来也跟着出来,赞叹道:“长公主殿下真是太讲究了。”
“呵呵,谁让我娘心里,就我们兄妹俩呢?”李承恩一拍胸脯,得意道:“我娘平时给人办事,都是能将就就将就,从来没这么讲究过……”
说到这,他想起一事,对赵昊笑道:“对了,我娘让我给你爹捎句话,方才太闹腾,居然忘了。”
赵守正和三阳,请今日帮忙的举子们,一起去灯市口吃酒,这会儿自然还没回来。
赵昊便笑道:“可否由学生转达?”
“你转达也一样。”李承恩点点头,便大大咧咧道:“我娘说,上次没招待你爷俩,心里一直过意不去,还请有空到敝府一叙,好让我们略备薄酒,聊表谢意。”
“殿下实在是太客气了。”赵昊忙笑着点头道:“请代为禀报殿下,我会转达给家父,并敦请他早日成行的。”
“嗯。”李承恩又长虫吃鸡蛋似的,吞吞吐吐一阵,方闷声道:“我妹向你问好,这条不用回了。”
说完,他便翻身上了挂着红璎珞的大青马,还不忘朝赵士禧挤挤眼道:“好好站岗吧,有前途的,我看好你。”
然后大笑着打马而去。
“我给自己家看门,我乐意,你管得着吗?”赵士禧小声嘟囔一句。
赵昊闻言,拍拍他的肩膀,以示鼓励。
赵士禧登时身子都酥了半边。
~~
赵昊知道吴时来有话要说,便请他进屋上炕,让赵士祯把酒菜端进来,两人边吃边聊。
“先什么都别说,老叔我自罚三杯。”
吴时来说完,便连喝了三杯,然后咂咂嘴道:“你这酒,可真不错。”
“那是。”赵昊笑道:“我只当世叔馋酒了呢。”
“嘿嘿,你啊,真是让人不能小觑。”吴时来脸色微红,轻叹一声道:“今天的事情,实在太抱歉了。”
“世叔言重了,我知道你夹在中间也很为难。”赵昊给他斟一杯酒,端起来笑道:“无论如何,世叔的深情厚谊,我父子是深有体会。”
这话并非客套,一位四品大员今天能这样跑来跑去,已经是殊为难得了。
“惭愧啊……”吴时来双手接过酒杯一饮而尽,然后重重搁下酒盅道:“不能让你白叫声叔,今天这事儿,我替你担下了!”
“哦?”赵昊心下一喜,等的就是你这句话。
“不管待会儿,能不能找到东西,此事就此了结!”吴时来重重拍了下桌子,沉声说道:“我明天就去找师相,请他老人家发个话,以后绝对不会有人再骚扰你家了。”
“哎呀,世叔……”赵昊已是欣喜若狂,面上却仿佛不明就里的吃惊道:“怎么还要惊动元辅?事情居然这么严重吗?”
“你以为呢?不然你叔叔我,能为难成这样?府尹大人能扣下同年的堂叔不放?不都是被逼的吗?”吴时来长长一叹,拍着赵昊的肩膀道:
“贤侄啊,老叔我知道你能量大,不受气。可听老叔一句忠告,这件事不是咱们可以掺合的。”
说着他竟朝赵昊作了个揖,怆然道:“贤侄,算老叔叔求你,就此打住吧。事情闹大了,就没法收场了。”
“世叔何出此言?你我现在就像亲亲叔侄一样,老叔说的话,侄儿还能不听吗?”赵昊便就坡下驴道:“只要他们不再惹我,小侄便就此打住。”
“放心,师相的话,没人敢不听的。”吴时来又给赵昊吃了颗定心丸,然后不放心的问道:“长公主那里,你知道该怎么交代了吧?”
“老叔怎么教,我就怎么说。”赵昊上道的点点头。他心里很清楚,要不是担心长公主再横插一杠,把事情捅到隆庆皇帝那里,精明强干的吴时来,是不会低声下气,跟自己软语相求的。
吴时来果然大大松了口气,一边喝着酒,一边教赵昊该这么敷衍。
基本上是按照倪推官起先那套说辞,是因为陆家人欲进京行刺,被顺天府提前侦知,在城外拦截时畏罪自杀。顺天府如今不过是在排查和他接触过的人,看看有没有陆家的同党,或者什么名单之类的东西留下来。
这说法可谓十分合理。若不是看过那铜筒子里的两本账,说不定赵昊这个当事人,都能被蒙混过去……
~~
待到交代完了说辞,吴时来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一拍脑门道:“瞧我这记性,还有件要紧的事情,今天一直没倒出空来跟你聊。”
“叔父请讲。”赵昊点点头,他记得今日一见面,吴时来就嚷嚷着‘你来的正好,我有事找你’云云。
只是被他一打岔就再没机会开口罢了。
“是上次你写给元辅的那几首诗。”吴时来便讪讪道:“元辅看了说,还有欠推敲,望你勉为其难,写出周公吐哺的感觉。”
赵昊一听,不由惊呆了。
他承认,自己一是有些敷衍徐阁老,没怎么用心寻思。二是,抄诗流的缺陷就在这里,诗都是旁人做好,拿来用时勉强应景可以,可想要严丝合缝的定制,臣妾实在做不到哇……
赵昊当时寻思,反正徐阁老又不是甲方爸爸,自己献给他的唱和诗,他就是再嫌弃,也不至于打回让自己返工吧?
那得多不要脸啊……
可没想到,徐阁老还真就成了不要脸的甲方爸爸,打回让他返工了。
看到赵昊目瞪口呆的样子,吴时来也觉得有些害臊,忙干笑两声道:“元辅就是这样认真,对所有事都一丝不苟,方成就今日之元辅啊。”
“哦,元辅真是我辈楷模啊……”赵昊这才回过神来,赶忙献上应有的谄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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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八章 唯独此事,不可缺席!
赵昊虽然不太懂作诗,但他听话听音的本事却是一流。
听了吴时来的话,他便明白徐阁老的不满主要在两点。一是,不够脍炙人口,影响传唱度。二是吹捧的不够肉麻,没有表现出徐阁老忍辱负重的痛苦,调谐阴阳的不容易,以及拨乱反正的大功劳来……
最好能像李白吹杨玉环那样,整个‘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那样,吹的到位,还能吹成千古名篇,徐阁老就大欢喜了。
可惜,臣妾真的做不到哇。
虽然确实还有首上等的马屁诗,但那是留给未来的张相公的,送给一位快下台的阁老,实在是太浪费了。
只是眼下还指望徐阁老平事儿,更不能让已抱稳了的大腿吴叔叔失望,他也只好勉为其难的点头道:“我会努力的。”
“嗯,好好写,年前一定要给我。”吴时来重重攥了攥赵昊肩膀头道:“听说你也会出席灵济宫大会,若是拿出一两首佳作来,说不定能直接跟师相在全国的名流大儒的面前唱和,那会是多大的荣耀啊。”
赵昊闻言眼前一亮,笑道:“老叔要是这样说,那我可就豁出去了。”
“哈哈,好,期待大作!”吴时来见赵昊终于来了兴趣,不禁心中苦笑暗,这小子真是不见兔子不撒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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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两人吃完饭,那倪推官也垂头丧气的进来了。
他已经搜遍了所有的地方,结果还是一无所获。
此番他唯一的感受是,这父子俩真他妈有钱,怪不得号称及时雨呢。库里的银子都堆成小山了……
不过这也解了他之前的一个疑惑,那就是赵府上下为何防备如何严密。
换了谁,家里堆着这么多的银子,也一样需要加强防备啊。
“怎么样?”吴时来瞥他一眼,看脸色就知道这厮白忙一场。
“没有。”倪推官颓然道。
“那就是与我贤侄无关了?”吴时来追问道。
“应该无关了。”倪推官点点头。
“什么叫应该?”赵昊冷笑问道。
“确定无关了。”倪推官看看吴时来,又看看赵昊,咬牙再度躬身抱拳道:“是下官无事生非,给少府和赵公子父子添麻烦了。”
“本官倒无所谓。”吴时来也是大松口气,毕竟要是真找到什么东西,师相那里也不好说和。
这样最好,没找到最好啊。
“你还是向赵孝廉和赵公子,好好道歉吧。”吴时来说着穿上靴子,在地上踩了踩。
“是,抱歉赵公子,我错了,还请大人不计小人过,原谅下官吧……”
倪推官只好强忍着眼泪,今日不知第几次,屈辱的向一个十四五岁的孩子道歉。
“哼,再撞到我手里一次,你就没这好运了。”赵昊黑着脸,一摆手道:“走吧。”
他其实很想说‘滚吧’,无奈爹爹只是个举人。
这么过瘾的台词,还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对一位从六品的官员说出呢……
目送着吴时来和那倪大宏坐轿远去,赵昊仰头望着漫天的星斗,长长舒了口气。
一场灭顶之灾,终于这样有惊无险的过去了。
~~
倪大宏和吴时来连夜赶回衙署。
便见吴康远也早就等在那里,他禀报叔父,家里也仔细找过,一无所获。
吴时来朝倪大宏摊了摊手,便径直向在签押房等消息的曹府尹,禀明了搜查的结果。
“你不是说,八成就在他家里吗?”曹三旸黑着脸怒视着可怜的倪大宏。
“是下官鲁莽了。”倪大宏今天都被骂得麻木了,他现在是什么牛黄马宝都得接着。“看来那东西,陆家的小子可能没带在身上,或者还另有同伙也说不定……”
“给我查清楚了再放屁!”曹三旸忽然暴怒,将茶盏直接丢在他身上。
倪大宏不敢躲闪,只能任由茶水泼在官袍上。
“滚回家去!找不回东西,就不用再来现眼了!”
曹三旸一指门口,把快要哇地哭出声的倪推官撵了出来。
吴时来忙安慰气急败坏的府尹大人,曹三旸这才摆摆手,颓然坐回太师椅道:“悟斋,你说今天的事,陛下会不会知道?”
“不清楚。”吴时来想一想,轻声答道:“好在处置及时,举子们也没闹事。”
“哎,肯定会知道的。”曹三旸痛苦的揉着太阳穴,喃喃道:“如今的东厂太监冯保,可不是吃干饭的。”
“那也是没有办法的。”吴时来安慰他道:“不过好在咱们找不到账册,东厂也一样找不到。只要大家众口一词,都咬死了公开的说法,时间一长也就不了了之了。”
“但愿如此吧……”曹三旸缓缓闭上眼,心中却暗暗苦笑,悟斋啊悟斋,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啊。
要只是账册丢了,我可能还没那么着急。
还有一样更重要的东西也丢了,要是找不回来,明年的海上生意都会陷入瘫痪……
‘哎,红毛鬼死脑筋,日本鬼也一样死脑筋!’
~~
那厢间,今天这番折腾下来,可把赵昊累坏了。
他在赵士祯的服侍下洗了脚,早早上炕准备睡觉。
可往日里沾床就着的少年郎,今日却辗转反侧,难以成眠了。
从那天遭贼起的一幕幕,走马灯似的在赵昊眼前划过,让他大睁着眼睡不着觉。
这场风波,应该已经过去了,为了自己依然心绪不宁呢?
赵昊在被窝里滚了半晌,忽然坐起身来,猛地一拍脑袋。
他终于想起,大宋国徽王是谁了——那不就是汪直吗?
那位歙县老乡可是个传奇人物,听说他几十年前只身出海,历经打拼,最终成为海上的霸主。
据说他在日本占据三十六岛,建立伪宋政权,自称徽王。鼎盛时有部众几十万,巨舰数百艘。
据说那时候,海上但凡悬挂‘五峰’旗帜的商船,海盗们不敢劫掠,官军也睁一眼闭一眼。
以至于大洋之上,船只皆悬五峰旗帜,汪直也被所有海商推举为共主,又号称‘净海王’!
很显然,那枚金印正是汪直生前所用之物。
不过按说人死灯灭,留到现在也就算个文物,应该没人会认了吧。
为何那人还要将其与两本账册放在一起?莫非这玩意儿还有什么玄机不成?
想到这,赵昊不禁自嘲一笑。
自己明明知道海商这玩意儿碰不得,可仍然难以抵御来自大海的诱惑——
成群结队的远洋商船,炮声隆隆的海战,浩浩荡荡度过重洋的远征大军,辽阔富裕的海外殖民地,那才是接下来三百多年的主旋律啊……
唯独此事,我不想缺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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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九章 睡二十七张床的男人
入夜后下起了雪,雪花越飘越大。
很快,北京城的大街小巷、屋顶殿檐,还有那辆静静停在顺天府衙后门的马车,全都被染成了白色。
倪推官垂头丧气出来,听到那驮马的响鼻声,郁郁的叹了口气,上去那辆马车。
车夫一扬马鞭,马车缓缓驶出。
车厢内,柴总管面色铁青,也不知是冻得,还是听了倪大宏的讲述给气得。
“事情就是这样。”倪推官双手拢在袖中,恹恹的靠在车壁上,一副被玩坏的样子道:
“你他妈从一开始就猜错了,那东西根本就不在举子们身上。本来就是嘛,那么多双眼睛盯着,陆家的小子怎么瞒天过海?”
“不在举子们身上?”柴总管露出费解的神情道:“难道他还有同伙不成?”
今天举子们的反应他也看到了,确实也不敢再捅这个马蜂窝。便把目标转向了别处。
“那是你自己的事儿了,打死我也不掺合了……”倪推官幽幽叹息道:“我累了,准备请个病假回乡休养一段……”
“你要当逃兵?”柴总管闻言神情一冷。
“也可以这么说……”倪推官瞥他一眼道:
“我劝你也赶紧离开北京城,今天出了这么大的乱子,肯定已经招来东厂的番子了。”
“我怕什么……”柴总管神情一紧,咽下了没营养的狠话。半晌颓然道:
“那也不能这么算完啊,空着手回去,我还有活路吗?”
“你这人就是实心眼。”倪推官干笑一声道:
“找了这么久都没找到,八成就找不着了。反正横竖没落到皇帝手里,那账本被火烧了,水淹了,还不是你一句话的事儿?”
“嗯,实在不行也只能如此了……”柴总管不由缓缓点头,忽然又泄气道:“可是那净海王印怎么办?”
“只要消息不泄露,怎么都能混过去。活人还能让尿憋死?”倪大宏不愧是整天跟罪犯打交道的推官,有着丰富的犯罪经验,便点拨他道:
“佛郎机人、日本人又不知道印丢了,你们伪造一方,还不是照样用?”
“你不懂,那方印上有门道,伪造的瞒不过红毛鬼和日本鬼。”柴总管又叹一口气,痛苦的蜷起身子道:“甭说回去过年了,这辈子都不敢回去了……”
倪大宏爱莫能助的陪着叹了口气,马车到家便下去了。
待到他进了家门,马车也远远驶去。一条裹着白色布单的身影,从墙根阴影下闪出,沿着那马车在雪地上的车辙,蹑手蹑脚追踪而去。
~~
雪下了一夜,直到天亮才刹住。
紫禁城的青砖地面和黄金琉璃瓦,全都被覆盖成了白色,映衬地朱红宫墙分外醒目。消减了皇宫大内的威严肃杀,给人一种丹青画卷般的雅致美感。
今日免朝,爱睡懒觉的隆庆皇帝还没起,乾清宫内外静悄悄的,只有小内监们刷刷的扫雪声。
忽然,一阵脚步声从乾清门方向响起,小内监们循声望去,便见一个头戴白貂皮冬暖帽,身穿着大红蟒衣,外罩白绒缘红披风的大珰,在一众戴圆帽、着皂靴、穿褐衫的东厂管事簇拥下,面无表情的进了乾清宫。
小内监们马上匍匐于地,不敢抬头窥视。
因为来者乃是司礼监首席秉笔、提督东厂太监冯保。他虽然只是大内太监中的二号人物,但平日里冷峻刚毅、不苟言笑,因此内监们畏惧他,甚至要超过对司礼监掌印腾公公。
冯保目不斜视上了丹墀,守门的宦官忙无声无息的推开了殿门。
他便迈过门槛进殿,一众东厂管事则肃立于殿外。
两个小内侍迎上来,帮冯公公解下披风,摘下暖帽,脱下身上的蟒衣,除掉鹿皮暖靴。
然后换上藏青色的直裰,戴上黑纱的钢叉帽,穿上黛面的软底布鞋。
这是宫里多少年传下来的习惯,不管大太监在外头多风光,只要在皇帝面前出现,就要像最普通的内侍那样穿戴,那样服侍。
换完了这一身,冯保这才小声问道:“主子爷昨晚歇在哪边?”
“东边。”小内侍轻声禀报道。
所谓东边,就是东暖阁。乾清宫左右各有一处配殿,曰东暖阁、西暖阁,都是皇帝就寝之处。
夜里,皇帝随机睡在一边,这样可以增加刺客行刺的难度。
但就这样,还是发生了壬寅宫变。吓得嘉靖搬去西苑,到死不肯回来。
隆庆登基后,虽然在百官苦劝下,勉强搬回了紫禁城,住进了乾清宫。但他还是对父皇的遭遇心有余悸,直到司礼监次席秉笔、兼御用监太监陈洪,给他想了个好办法……
陈洪提议,将东西暖阁改造成上下两层,然后分成二十七个房间,每个房间里都摆上床,皇上晚上随机睡在任一房间里。
这样就算有刺客千辛万苦摸进了乾清宫,他面对的选择题就不是二选一,而是二十七选一了。
这要是还能一下猜对,那皇帝得走多大的背字啊?
隆庆一听龙颜大悦,赶紧命他按图纸改造。
工程深秋时便已经完工,皇上住进去一冬了……
果然每晚睡得踏实,再也不担心重蹈老爹的覆辙了。
唯一的麻烦是,自己人要找他也不容易。
好比此刻冯保,就得先问清皇帝住在东边还是西边。
小内侍告诉他之后,他还得再去东暖阁,找到值夜班的陈洪,从他口中才得知,陛下睡在天桥上左四间。
所谓天桥,便是楼梯。
陈洪下值后,冯保便安静的盯着挂在藻井上的那枚金铃。
等啊等,等啊等,终于等到那铃铛响起来。
这会儿,差不多日上三竿了。
他便领着两名小内侍,沿着天桥无声上去二楼,来到陈洪所说的那左四间门外,轻轻唤了声。
“主子。”
“进来。”里头传来一把温和的声音。
冯保这才轻轻推门进去,便见皇帝靠在个明黄色的大迎枕上,正赖在被窝里看书。
“主子昨晚睡得可好?”冯保柔声问道。
“还行吧,就是下半夜冻醒了。”隆庆皇帝刚到而立之年,面皮白净,两撇小胡子修剪的整整齐齐,只是刚起来,难免睡眼惺忪,头发也随意的披散在脑后。
“老陈这法子好是好,就是二楼没地龙,难免冻到主子。”冯保看一眼早就熄灭的暖笼,赶紧让小太监打开青铜的笼罩,换上烧得正旺的炭盆。
因为不能暴露皇帝的行踪,所以半夜里没法再加炭,因此往往快天亮时,寝室里就没了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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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章 朕相信,可以看到那一天……
“陈洪说可以改进一下,给楼上也装上地龙,不过要花四五万两银子,朕嫌太贵,就没答应。”隆庆皇帝不解的嘟囔道:“难道就不能改进下暖笼,让它多烧一会儿吗?”
冯保心说当然能了,可这样的话,陈洪上哪再赚一笔改造费去?
只是宫里的规矩向来是看破不说破,尤其是几位大珰之间,哪怕私下里掐的再厉害,也不能在主子面前互相拆台,不然大家全都鸡飞蛋打。
这是血的教训。
因此冯保虽然和陈洪很不对付,却也只能讪讪岔开话头道:“主子现在梳头吗?”
“不急,等暖和过来再说。”隆庆将身体缩进被窝,只露个脑袋在外头。
“是。”冯保便挥挥手,斥退了端着水盆、面巾等物的小内侍。
然后他新冲了个汤婆子,换下了隆庆被窝里早就凉透的那个。
两脚蹬上热乎乎的汤婆子,隆庆舒服的眯起了眼,问他道:“那事儿有进展了吗?”
“正要禀报主子,”冯保便搁下手头的活计,跪在床前低声道:“昨日顺天府的人,又抓了个应天府的举子,可没成想那举人威望太高,结果几百号举子一起去衙署前讨说法,吓得曹三旸赶紧放人了。”
“连朕的顺天府尹也掺合这事儿了?”隆庆倒吸口冷气,整个人登时清醒了。
“现在还不好说,小的们只盯着那推官倪大宏,”冯保摇摇头,慎重道:“但事情闹这么大,曹三旸肯定已经知情,就看他怎么办吧。”
“嗯。”隆庆点点头,一阵心惊道:“不管怎么着,不能用东南的人当顺天府尹了,开年就换成别处的,不然朕睡觉都不安生。”
“主子英明,小心方能驶得万年船。”冯保轻赞一声。
倘若曹三旸知道,他堂堂正三品大员,因为赵昊招呼人那么一闹,冯太监在皇帝面前这么一说。就非但丢了顺天府尹的位子,还自此被隆庆皇帝打入另册,也不知会不会后悔,当初为何要那么浪,去抓什么赵守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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寝室里暖和起来,隆庆皇帝终于坐起身来,一边让冯保帮着梳头,一边听他继续禀报。
“那倪大宏又和南边来的人碰了头,可惜两人是在行驶的马车上说话,孩儿们探听不到。不过现在已经可以确定,他就是南边安插在朝廷中的人了。”
顿一顿,冯保沉声请示道:“主子,不如寻机把他抓起来,他一定能解开主子不少的疑问。”
“不可打草惊蛇。”隆庆皇帝却断然道:“忘了高师傅临走前,是怎么说的了?”
“高少保说,咱们的敌人无处不在,千万不能轻举妄动。”冯保赶忙肃容道:“不然非但会打草惊蛇,甚至还可能重演壬寅旧事……”
“嗯。”隆庆点点头,神情凝重道:“父皇临终前,也嘱咐过朕。为了海上的事,他和东南那些人斗了二十年,也没分出胜负,还险些连命都丢在那帮人手里。父皇睿智过人、善使权术,最后尚且只能妥协。朕不过中人之姿,又少谋寡断,靠自己是斗不过他们的。”
冯保嘴角直抽抽,陛下说的这样坦诚,让他都没法拍马屁了。
他既不能说,陛下太谦虚了,我觉得你行,你能跟他们斗;也不能说,陛下说的太对了,你就是个菜……那不找死吗?
他只能默默的将皇帝的发髻盘好,插上玉簪。然后听隆庆自顾自道:
“朕有自知之明,这件事只能仰赖高师傅,可惜他老人家才刚提出要开海禁,就被那帮人群起攻之,不得不黯然下野。”
“所幸高少保临走前,好歹还是打开了个月港这个缺口,这下福建那帮人,不会再和浙江、广东的海商一心了吧?”冯保忙钦佩道:“福建正好亘在浙江和广东中间,这下看他们还怎么连成一片、沆瀣一气?”
“是啊,高师傅这步棋,走得实在是太妙了。”隆庆按捺不住孺慕之情,站起身来,与有荣焉的笑道:“不愧是朕的高师父!如果有人赢得这场战役,替朝廷完成朱纨未竟的事业,非他老人家莫属!”
“那陛下,什么时候请高少保回来?”冯保忙恭声问道。
“呃……”隆庆一阵头大道:“怕是还得再等等。”
“是。”冯保点点头,就是想请回高拱,还得先看看徐阁老同不同意。
而徐阁老那边,肯定是不同意的……
“你一定要保护好朕的高师傅,绝不能让他有什么闪失!”这是隆庆不知第几次,对冯保反复强调了。
“陛下放心,高家庄内外都是东厂的人,谁也甭想碰高少保一根汗毛。”冯保赶忙不知第几次保证。
“嗯,我们先按照他留下的计策一步步做好准备即可,一切等他老人家回来发动。”隆庆皇帝看着镜子里那张还算年轻的面孔,信心十足道:
“好在朕还年轻,一定能等到成功的那天!”
“奴婢也坚信如此,愿为主子的大计粉身碎骨。”冯保忙跪地表态,这可是增加亲密度和信任值的好机会,精明的冯公公焉能错过?
“你不错。”隆庆果然露出了欣慰的笑容,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原本以为你只会带孩子,没想到干这行也是把好手。”
“奴婢愚鲁,唯恐有负陛下重托,只能竭尽全力尔。”冯保赶紧唱起高调,目光却瞥在了龙床上,隆庆皇帝刚刚看过的那本《如意君传》上。
冯保一直以司礼监掌印为目标,多年来刻苦学习、博览群书,不然也不会在潜邸时,充当皇长孙的启蒙老师。
他自然知道那是本什么样的书……
见他目光所及,皇帝略显尴尬的用被子盖住那本书,讪讪道:“此乃孟冲所献,无聊翻看,批判一下。”
“陛下只管批判,奴婢什么都没看见。”冯保不禁暗叹,自己终究不能像李芳前辈那张直言敢谏。
最多只能不随滕祥、陈洪、孟冲之流,竞相以房中之物迎合陛下而已。
“不要告诉贵妃。”皇帝又嘱咐一句。
“那是自然,奴婢绝不会泄露陛下的任何事情。”冯保赶紧表态。
“嗯。”隆庆这才彻底放心,指着神情严肃的冯保笑道:“你呀你,就是太一本正经,整的跟翰林清流似的,让人没法亲近。”
“奴婢一定改。”冯保赶忙谄笑起来。
“呃……”看着他扭曲的笑容,隆庆摆摆手道:“别笑了,太难看了。”
“是。”冯保委屈的恢复了原本的神情。他也不是故意要板着脸,无奈爹生娘养了这么一副,谁都欠他八百吊的样子。
徒之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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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可是慢工出细活的作家啊!(无耻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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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一章 现任
吴时来还真是说到做到。
今日在衙署应卯之后,连他的府丞衙都没回,便直接换了身便服,乘轿来到西长安街上,毗邻着西苑的一处并不显眼府邸。
那四进的宅子门楣上悬着‘徐府’的牌匾,门外有四名穿着大红棉甲的锦衣卫把守,正是内阁首辅徐阶的宅邸。
吴时来是府上常客,下轿后无需通禀,便直接进去府上。
此时,徐阁老已经去了内阁,但他的长子徐璠在家。
吴时来就是来找徐璠的。
徐璠年仅四十,生得身材魁梧、相貌堂堂,只是眼窝略深,鼻子略带鹰钩,一看就是城府很深之人。
他是徐阶的长子,两岁时母亲去世,父亲因为忤逆首辅张璁被贬福建延平。他虽自幼在孤苦中长大,却意志坚强、聪明好学,喜读书而尤熟于本朝典故,所以徐阶在内阁,所具密揭及所答谕札,凡有关社稷大计者,必与徐璠合计。
是以严世蕃败后,‘小阁老’的名号,仿佛便落在了他的头上。
如今徐璠挂着个正三品的太常卿闲职,大部分时间都随父亲入值内阁,以备顾问。
不过年前这段时间,府上的客人多,需要处理的杂事也多,徐璠便一直留在了家里。
此时,徐璠正在检查徐元春的功课,他对这个儿子给予厚望,希望其能弥补自己未曾进学的遗憾,延续徐家世代簪缨的传统。
只是此子从妙峰山回来,便一直情绪不高,写出的文章也是荒腔走板,惹得他大发了一顿雷霆。
气急了还给了倒霉孩子几板子。
听说吴时来来了,徐璠才放过儿子,气冲冲到书房见面。
等到父亲出去,徐元春才揉着被打肿的手心,默默地想道,也不知县主妹妹的伤,可好些了?
~~
进了书房,徐璠已经恢复了的平静,满面春风的笑道:“师兄来的正好,咱们手谈一局。”
“哎,今天有事,没有兴致。”吴时来摆摆手。
“家父总是称赞师兄,临危不惧,可托付大事,什么事把你愁成这样?”
徐璠便与他在墙边一溜太师椅就坐,他们是南方人,来了北方也不习惯上炕。
“哎,是这么回事儿……”
吴时来便将昨天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讲给徐璠。
“什么?!”徐璠一听,不由勃然变色道:
“曹三旸是刚中进士的毛头小子吗?不知道顺天府尹就是一个‘稳’字吗?怎么就浪催的,招惹三百举人去围观衙署?”
吴时来心说,不愧是徐党的谋主,果然会用词,‘围观’一词用的好哇。
面上却要替上司说句公道话道:“谁知道一个小小的举人,居然有那么大能量?非但能招引来两三百举子,连长公主都为他保驾护航?”
“这世上料不到的事儿多了,阴沟里头还能翻了船呢!”徐璠恼怒拍案道:
“我看他个蠢货,是当官当昏了头了,以为自己堂堂顺天府尹、三品大员就什么都罩得住是吧?”
“当官,不就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少一事不如没有事吗?”徐璠恨得好一阵子顺不过气来。“这件事,他从头压根就不该管!”
“他说,这件事牵扯太广,也包括……”吴时来咽口唾沫,小声道:“三爷。”
“徐瑛?”徐璠错愕之余,满腔怒气变成了尴尬的恼火。
“我反复嘱咐他,要本本分分做生意,宁肯让中间商赚点差价呢,也不要直接去跟海商打交道。”
“小阁老这是老成之言,三爷毕竟还年青了,不知道有些钱是不能赚的。”吴时来深以为然道:“那些人又迫不及地想拉他下水,许以重利、吹而捧之,三爷很难抵御得住的。”
“他就是私欲熏心!”徐璠冷哼一声道:“此事从前并未与我通气,可见他是在谋划自己的买卖。”
“这都是人之常情……”吴时来还能怎么说?
待到徐璠冷静下来,寻思片刻后,便沉声吩咐道:
“首先,你回去让曹三旸警告那些人,十二个时辰内,必须一个不留,全都给我撤出北京城。”
吴时来忙点头应下。在徐党内部,徐璠的话就代表徐阁老的意志。
然后徐璠神情一片肃杀道:“今晚我将建议父亲,命顺天府在年前对京城治安进行一次大整肃,配合五城兵马司驱逐城内所有游民,并搜查客栈、寺庙、妓院、会馆等藏污纳垢之所,逮治窜居京城之奸民,让京师干干净净迎接陛下,登极之后的第一个春节!”
“明白了。”吴时来听得心惊胆战,其实驱逐那些迁入京师的海商手下,根本用不着大动干戈。
小阁老如此小题大做,无非是做给隆庆皇帝看的。好让陛下相信,徐家和海商集团不是一伙的……
同时也是狠狠教训一下东南那些家伙,让他们别昏了头,把爪子伸到京城来。
皇帝整天安安静静不说话,还真以为他泥塑的菩萨不成?
另外,还有个不足为外人道哉的原因。
就是国库实在没钱了,太仓里的粮食还得留着明年渡春荒呢。
哪还有余力,白白替地方上养活那么多流民?
~~
书房中。
徐璠喝一口茶水平复下情绪,然后又冷声道:
“我今晚会建议父亲,安排科道弹劾曹三旸行事无状、为官不谨,不适合继续担任顺天府尹,要求将其外放。”
“啊,不至于吧?”吴时来终于忍不住问道:“昨晚所幸处置及时,并未酿成事端,真要这么严厉吗?”
“师兄,不是我想严厉。”徐璠喟叹一声道:“顺天府衙门就在皇城根下,风吹草动都逃不过陛下的耳目。咱们不先自己动手,等到陛下出手时,会更被动的。”
“陛下不一定往那处想吧?”吴时来脸色一白。
“但愿吧。”徐璠仰头看着房顶道:“可凡事得往坏处打算,不能让陛下无限制的联想下去,所以只好对不起曹大人。”
“还有那些流民,他们要怨就怨操大人吧……”徐璠说完,闭上眼睛喃喃道:
“陛下前番派那个海瑞南下,让我感到有些不安……”
“海瑞?师相可对他有再造之恩啊。”吴时来张大嘴巴,他感觉今天脑子都不够用了。
“家父也是这样想的,不然也不会同意这道任命。”徐璠缓缓摇头道:
“但我不这么认为。那种发起疯来,连皇帝都咬的恶犬,真能养的熟吗?够呛。”
“应该不会吧……”吴时来感觉他,有些杞人忧天,自己吓自己了。
“但愿平安无事。”徐璠睁开眼,勉强笑笑道:“也可能是我让严阁老家的遭遇吓到了,总是疑神疑鬼,让师兄笑话了。”
“小心驶得万年船。”吴时来轻轻摇头道。
“是啊,小心无大错。”徐璠点点头,想换个轻松点的话题,便笑问道:“对了,唱和诗还要改的事儿,你跟那个什么……小高公子说了吗?”
“是小赵公子,已经跟他说过了。”吴时来点点头,纠正道。
原来要求赵昊重新吹捧的要求,不是出自徐阁老,而是出自他儿子……这到底算不算赵昊冤枉人家徐阁老呢?
~~
吴时来便接着这个话头笑道:“你说多巧吧,他父亲就是昨天那个举人。”
“什么?”徐璠不禁吃惊道:“他们不是刚从金陵来北京吗?怎么会搭上长公主那条线的,这差点有点远吧?”
“是因为赵孝廉的儿子救了兰陵县主一命。”吴时来答道:“昨日小爵爷亲自到了衙署要人,这是听他说的,应该不会有假。”
徐璠闻言,刚刚恢复正常的脸色,又一次黑下来。
他马上让管家将徐元春叫过来。
然后问儿子,是不是有这么回事儿。
徐元春听说,长公主居然让小爵爷去救赵昊的父亲,登时眼前一黑。
同时脑补出,在《百鸟朝凤》的喜庆婚乐声中,李承恩将身穿大红嫁衣,头戴红盖头的李明月,送到了那姓赵的小子手中。然后两人在长公主面前,拜堂成亲的画面……
如是想来,徐元春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感觉自己心都要碎了。
“不是让你个蠢材跟县主多亲近么,怎么让人家抢在前头了?!”徐璠一脸恨铁不成钢的骂道:“还在家里读个屁书,赶紧出去想办法,娶不到县主,你就出家当和尚吧!”
徐元春闻言,难免眼前又浮现出,自己穿着僧衣、剃着光头、点着戒疤,在娘娘庙里擦拭着供桌。却看见赵昊和李明月抱着一对龙凤胎进来向佛祖还原的画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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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二章 八段锦和拔断筋
春井胡同,赵府。
两日后,吴时来又亲自过来一趟,告诉赵昊,他已经跟徐阁老通过气了,保证日后不会再有人骚扰他们的生活。
赵昊这时才彻底放心,从桌上拿起诗笺,对吴时来笑道:“老叔,你要的诗写好了。”
吴时来接过来一看,居然洋洋洒洒二三十言,不禁惊叹道:“贤侄这次可卖力多了。”
“老叔都这么卖力了,咱能不给足点吗?”赵昊讪讪一笑,心说要是再晚上半年,我能给你七十言。
吴时来便摇头晃脑念起来,然而念了一半便臊得尴尬打住道:“贤侄这次,定然可以交差了。”
“那就好。”赵昊笑着点点头,心说怎么可能交不了差?
这可是王盟主,为庆贺徐阁老光荣退休献上的大作啊。
论起不要脸吹捧来,王盟主还没输给过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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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了心满意足的吴时来,赵昊心头的大石彻底落了地,只觉浑身一阵轻松,好像有使不完的力气。
他想找人耍耍,但老爹又被请去参加文会。
三阳也一大早就跑出去,不知神神秘秘忙什么去了。
赵士祯满脑子就只有学习,一点意思都没有。
赵昊只好向正在监督训练的高武道:“高大哥,那天跟你说事儿,你可有主意了?有没有既轻松,又能强身健体的法子?”
高武闻言,露出公子你可算想起这茬的表情,然后迸出三个字道:
“八段锦……”
“好主意。”赵昊闻言大喜,没想到这套跟广播体操差不多的功法,现在就有了呢。
见公子感兴趣,高武也很开心,却仍有些不放心道:“公子,此功法虽然简单,但也需持之以恒,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是没有用的。”
“放心,本公子要么不练,要么就会坚持到底。”赵昊心说,本公子上辈子做了多少遍的工间操,坚持下来有何难?
“好!”高武喜出望外之余,便将身上的单衣一脱,露出虬结的肌肉,做起了准备活动。
等完事儿才闷声道:“咱给公子演示一遍。”
这会儿,正好蔡家巷的汉子们训练告一段落,坐在那里晒太阳休息。
他们闻言呼啦围了上来,都要看看高大哥给公子,整了套什么样的武功。
“公子瞧好了,第一式,提地托天理三焦!”便见高大哥不丁不八而立,沉肩下气,意守丹田。然后双拳提至腰间,变为双掌,然后托举过头顶。
然后再收掌,这一式就该结束了……赵昊以老手的心态暗道。
谁知高大哥却继续下腰,双掌一直压至地面,转腕手心向上,提至下颌,再转腕往上托抻至头顶。
赵昊心说,咦,不太一样,这可增加了不少难度……
不过大概咬咬牙,还能吃得消。
“第二式,左右开弓似射雕……”
谁知接下来几式竟跟赵昊记忆中的八段锦差别越来越大,等到了第七式‘两手搬足去心火’时,众人就见高武双手将左脚扳脚头顶,单脚金鸡独立,双腿呈一条直线,笔直的站在那里!
“好!”众汉子不禁一阵轰然叫好。
赵昊的小脸却都绿了,不是应该‘摇头摆尾去心火吗’,怎么成了‘两手搬足去心火’?
这他喵的哪还是工间操啊?这根本就是正经的武功好不好?
心虚之余,他都没注意到第八式‘马上七颠百病消’是怎么练的……
便听高大哥收功之后,闷声对赵昊介绍道:“这岳家八段锦传自俞大帅,说是岳武穆爷爷传下来的,又叫拔断筋……”
“拔断筋……”赵昊嘴角不由自主的抽动,其实我只是想练个八段锦而已,要不要玩这么大啊?
可这么多人看着,而且两个侄子也在,自己这当叔叔的,怎么能够临阵脱逃呢?
不然以后还怎么管教他么?
他有心解释一下,其实自己想练的八段锦,是那种柔柔的,锦缎似的功法,可平日里八棍子打不出个屁的高武,这会儿却来了那噎死人的话:
“这已经是最简单的拳法了,再容易的,练了也没用……”
“呃,好……”赵昊这下没法打商量了。只好一咬牙,一狠心道:“我练就是。”
丢什么都不能丢了面子,如今赵公子的面子多值钱啊?
“好,咱先用千把攥帮公子抻筋拔骨,才好正式练拳。”高武穿上了褂子,活动着双手十指道。
“千把攥又是什么鬼?”赵昊感觉自己被貌似忠厚的高大哥套路了。
~~
“疼,疼,疼,啊呀呀,我受不了了……”
赵家大院中,响起了赵公子痛苦的惨叫声。
那是高武在帮他攥腿抻筋,外头太冷,两人便改在了屋外进行。
只见高大哥让赵昊坐在炕上,一手攥着他的左腿,将其向上抻拉。
“公子且忍耐,第一次都是很痛的,以后你就……”
“就不疼了吗?”
高武一丝不苟的抻拉着赵昊的腿筋,好一会儿才接着道:“不,你就慢慢习惯了。”
“停,不要,我感觉我拉胯了……”
赵昊疼得鼻涕都下来了,双手紧攥着床褥,眼泪汪汪的求饶道:
“高大哥饶命啊,我还是个孩子啊……”
“练功年纪越小越好……”高武却不为所动,半晌方道:“尝到甜头之后,公子就会上瘾的。”
“我又不是受虐狂,疼疼疼,疼死了我……”
赵昊的惨叫声传到屋外,让在院子里训练的汉子们面面相觑。心说高大哥不会把公子弄出个三长两短来吧?
赵士禧却感觉心里那口怨气,顺多了……原来赵阎王对自己都这么不客气,对我狠点也是合情合理的。
~~
等到三阳回家时,正好高武给赵昊抻完了筋,出去给公子端汤。
三人进屋,就看见师父软趴趴、没骨头似的趴在炕上的惨状,全都吓了一跳。
“呀,师父,你这是怎么弄的?”王武阳赶忙过去扶起师父,给他理了理散乱的头发。
“刚才高大哥给我抻筋来着,差点没把我疼晕过去。”赵昊擦擦脸上的泪痕,实指望着学生们能同仇敌忾一下。,
谁知三人却异口同声道:“师父,这是好事儿啊!”
“好事儿?”赵昊一愣。
“《黄帝内经》说,‘骨正筋柔、气血自流,筋长一寸、寿延十年。’”便听王鼎爵解释道:“如果让高大叔坚持帮你抻筋,师父可以百病不侵、长命百岁呢!”
“而且耳聪目明,精力旺盛。”大师兄补充道。
“将来师父娶几房师娘都不怕……”二师兄也补充一句,说完赶紧讪笑道:“当然,师父就是不练也不怕!”
“这么多好处?”要不怎么说会干你还得会说呢?让三阳这样一掰扯,赵昊居然觉得筋也不疼了,腿也不酸了,重新斗志昂扬道:“那就天天来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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