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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三戒大师     小阁老txt下载     小阁老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十七章 赵大夫上门问诊

    自从听父亲说起,一同进京的举子纷纷被盗。赵昊就不由想起,那个被一群人追赶的骑士;还有那些打着应天府旗号,盘查入京车马的劲装汉子……

    那天的事情处处透着不寻常。应天举子们的遭遇,会不会便是那日的后续?

    这样想来,赵昊心中咯噔一声。暗道,不能因为住在赵锦家里就放松警惕,要让高武他们加强戒备,以防万一。

    “对了,你今天去吴府丞府上,可听到什么进展?”只听赵守正问他道。

    “没那么快,年前都大忙忙的,也不好催人家。”赵昊摇摇头,把猜测埋在心里,尽量不影响到考生的心理状态。

    “唉,好吧。这次进京就如此不顺,我和众同年约好了,改日要去白云观烧香祈福。”赵守正说着又问道:“你们去不去?”

    赵昊摇摇头,他对烧香拜佛素来没兴趣,有那时间还不如去调戏一下海刚峰呢。

    王武阳和华叔阳自从在雨花台上了那一课之后,就不信神佛了,自然也跟着摇头。还美其名曰,要在家侍奉师父。

    王用汲是福建举子,没事儿自然不好跟应天举子扎堆,便也婉拒了。

    赵守正只好撇撇嘴道:“那我自己和他们去。”

    ~~

    与此同时,外城安华寺禅房中。

    大麻子柴总管正黑着脸,听手下禀报搜查的进展。

    “总管,那日三十名举子的住处,咱们的人已经搜了二十六个,还是没找到那东西。”那手下颤声禀报道。

    “还有四个呢?为什么不一起搜过再来禀报?”柴总管带着浓浓的鼻音,强抑住杀人的冲动。

    “那四人都有些棘手,其中三个住在光禄卿家中。还有个姓吴的,是顺天府丞的侄子,住在吴府丞家里,咱们不敢乱来。”那手下说着,看一眼柴总管身边,那个穿便服的男子。

    那男子正是那日在城外设卡的顺天府推官,闻言一阵头大道:“确实棘手啊。”

    “棘手也得给我找!”柴总管却不管不顾道:“找不到东西,大家一个都跑不了!”

    那推官暗叫倒霉,只好耐着性子劝道:“我知道你的手下本领高强,他们的官宅的防范多严都没用。可这些三四品大员家里一旦失窃,必会闹得沸沸扬扬。尤其是我们少府,前番已经关注到举子被盗了。若是此番,住在他家里的侄子都被盗了,吴少府肯定会将两件事联系起来,他可不是好糊弄的啊,到时候只怕会让他发现咱们的事情……”

    顿一顿,他又说道:“再者,这些天过去了,那东西也没有泄露出来嘛。说明东西可能不在他们那里,或者他们根本就不知道,那东西的存在。咱们贸然打草惊蛇,只怕反而会暴露的……”

    “嗯……”那推官好说歹说,柴总管终于被劝住,点点头闷声道:“成吧,吴府尹那边先不动,集中盯着光禄卿家里,瞅准了机会再下手。”

    “好。”只要不去惹他的顶头上司,那推官就没那么慌,便点点头没有反对。

    ~~

    翌日,恰逢冬至,官员休沐。

    说起来,本朝官员的福利待遇之差,可谓历朝历代之最了。

    不提俸禄,只说休假。最初在工作狂朱元璋手下,官员们一年只有三天法定假日——元旦、冬至和他老人家的生日。

    后来朱棣看不过去,下令将冬至假期延长到三天,上元节再放假十天。他孙子朱瞻基又把元旦假期延长到五天,再加上当朝皇帝的寿辰,这十九天便是大明官员的全部法定假日。

    忙碌了一冬的京官们,好容易盼来了这三天假,都抓紧时间呼朋引伴、宴饮会友,好好放松一下。

    海瑞家的大门却依然紧闭。

    眼见今天海大人不会出门了,那些苦苦守在门外的拥趸正待怏怏散去。

    却见一个锦衣少年施施然走过来,就像串门似的,敲响了海瑞家紧闭的大门。

    “唉,赵公子没用的,不会让你进去的。”王用汲也在人群中,自然认出那少年,叹气说道。

    众人也纷纷点头,若是敲门有用,他们又何必整日在门外苦候?

    这时,海瑞家大门开了一条缝,那老仆露出半张脸,打量着赵昊道:“这位公子有何贵干?若只是想拜见我家老爷,还是请回吧,我家老爷不见客。”

    “我不是来拜见你家老爷的。”赵昊微微一笑道:“我是来给你家老爷瞧病的大夫。”

    门外众人听了,不禁嘘声四起,他们昨天还看到海青天身子骨好好的,哪有什么病?

    “公子不要开玩笑。”那老仆也拉下脸来,想要关上门。

    可高武已经先一步,手按两扇门板,那老仆使出吃奶的力气也关不上。

    赵昊这才不慌不忙从袖中掏出一张纸,递给那老仆道:“这是你家老爷症状,不妨拿给他瞧瞧,看看本公子说错了没有。”

    老仆关不上门,也只好松开手,接过那张稿纸扫一眼,他不由愣在那里。

    好一会儿,那老仆才在赵昊的催促下如梦方醒,赶紧转身进去。

    门外众人这才相信,赵昊真有两把刷子,不由站住脚,满心忐忑的等待着后续。

    他们虽然并非各个都像王用汲那样敏锐,但见那老仆的反应,都不由担心起,海大人是不是真的病了。

    又过了好一阵,老仆才去而复返,将院门敞开道:“这位公子,我家老爷有请。”

    赵昊点点头,对高武笑道:“你守在这里,不用跟进去了。”

    高武点点头,待赵昊跟着老仆进去,他便如门神般挡在海瑞家门口。

    其实赵昊多虑了,外头这些都是真心仰慕海瑞的民众,并无擅闯民宅的私生饭。他们现在以为海瑞真病了,只会在外头诚心诚意祈祷海大人早日康复,又怎会闯进去打扰治疗呢?

    ~~

    赵昊进门后,见里头竟只是个小小的三合院,与自家在蔡家巷的旧居规制相仿。但大小只有自家的一半,而且也不周正。

    再仔细一瞧,他才发现,原来这是用围墙,将一座完整的一进四合院分隔成左右两家,怪不得会这么别扭。

    见他望向那道突兀的围墙,老仆也不知出于什么心理,解释了一句道:“大理寺官舍紧张,只能如此。不然我家老爷,可住不起这春松胡同。”

    赵昊点点头表示理解,便跟着老仆进了堂屋。

    堂屋里拉着窗帘,也没生炉子,黑黢黢如冰窖一般,赵昊一进去不禁打了个寒噤,感觉这里比外头还冷。

    但更冷的是海瑞望过来的眼神。

    赵昊只见他端坐在椅子上,手里攥着那张纸,正定定的看着自己。

    那一刻,赵昊终于知道,这世上真有可以杀人的目光。

    他竟有转身逃走的冲动……

    “这首诗是谁写的?”但已经来不及了,因为海瑞已经开口发问。

    “我。”听到海瑞声音中的疲惫与心碎,赵昊终于镇定下来,淡淡一笑道:

    “那日见海公如行尸走肉一般,便写了这首拙作相赠。”

    说着他将两扇屋门推开到最大,让外头的阳光照射进来。

    阳光照在海瑞身上那打了补丁的袍子上,也照在他手中那张纸片上。

    只见那纸上写道:

    ‘长空孤影高飞雁,鄂渚残阳带血痕。何事明珠沉碧海,煌煌天日蔽微云。西风萧瑟秋声紧,过雁凄惶暮色沉。

    只为圣朝除稗政,岂能素位惜此身。难寻凤阙连霄汉,泪眼迷离望北辰。宫车晏驾圣容远,照鉴忠臣孝子心。

    膝下荒凉二子丧,哀哀乌鹊悲旧林。不能一死全忠义,尚有萱堂白发人。是非功过有公论,何用唠唠问鬼神?’

    ps.保底第二更送到,另外这首诗是不是抄的,是我写出来,又拜托青衡兄润色出来的。虽然青衡兄改完之后,我已经找不到原先的影子……青衡兄威武,求月票!推荐票!

第二十八章 大明病人

    阴沉逼仄的小院里,只住着海瑞和老仆两人。

    那老仆唤作海安,是海瑞的远房堂叔。除了仆人之外,他还兼着海瑞的书童、门子、厨子、洗衣婆、扫地工等多项工作。

    没办法,谁让咱海大人穷呢?不过这也逼得老头子大把年纪掌握了多种技能,不然还真看不懂那首诗。

    海瑞出狱后行尸走肉般的样子,海安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是以见到赵昊那首诗,居然将海瑞的心理状况,剖析的淋漓尽致,海安这才抱着万一的念头,将他引见给自家老爷。

    果然,原本形如枯槁的海瑞,看到那首诗后,神情终于有了变化。他命海安将写诗的人带进来,要看看此獠有何居心?

    听了赵昊的答复,海瑞的目光更加冰冷。只是那冰冷背后,似乎还透着丝丝怒火。

    赵昊知道,那是被人看穿心思后的恼羞成怒。

    他承认,自己写这首诗来激海瑞,其实是有赌的成分。

    但看到海瑞这反应,赵昊便知道,自己赌对了——眼前这位海瑞海大人,根本不是什么诸邪不侵的大明神剑,而是一个可怜的心理病人。

    只是如今还没人能定义这种病,要到四百年后,它才有个名字叫‘创伤后应激障碍’。

    赵昊曾经看过一篇闲得蛋疼的医学研究,说海瑞很可能在嘉靖四十五年的一系列变故中,患上了严重的创伤后应激障碍症。因为他上书后嘉靖皇帝便一病不起,直至驾崩。这让他感觉先帝之死,自己难辞其咎。

    更加雪上加霜的是,几乎同时,他的两个儿子也在惊吓中相继夭折……

    海瑞是儒家的忠实信徒,深信‘天人合一’之说,自然会认为,自己二子相继夭亡,乃是天人交感所致——通俗说来,便是因为他害死了天子,上天便降下天谴,夺取了他的两个儿子。

    这种认知一旦形成,对海瑞这样的一根筋来说,绝对是毁灭性的打击。让他陷入了自我怀疑、自我否定、自我放逐、乃至自我毁灭的死亡螺旋中。

    而这些,都是创伤后应激障碍的具体症状。纵贯他后半生的一系列偏激表现,很可能也源自于这次的创伤。

    赵昊决定帮帮他。

    因为他对敢于为民请命者,从来都心怀一份敬意。

    而且哪怕从最功利的角度讲,海瑞可是未来的应天巡抚,也是大腿之一啊。

    虽然这大腿上的毛很扎手,抱起来不会那么舒服。可只要你手段高明,依然可以借这柄神剑,去斩破满地的魑魅魍魉。

    自然不能任海瑞自暴自弃,最后成了用都没法用的偏执狂……

    ~~

    “你为什么要写这首诗?”只听海瑞冷冰冰问道。

    “因为我十分尊敬海公,我不能坐视海公病了,却无动于衷。”赵昊便温声答道。

    “一派胡言!”五十岁男子的心防,岂是他三言两语可以攻破?更何况海瑞这样如岩石般强硬的男人。只听他冷冷一笑道:“本官身体健康的很,连头疼脑热都没有。”

    “海公的病在心里,”赵昊摇摇头道:“心里的疾病看不见摸不着,却无时无刻不在侵蚀你的精气神,让你精神混乱,行为异常,若不重视起来,抓紧治疗,必将毁掉你这个人。”

    顿一顿,赵昊又迎着海瑞的目光,沉声道:“而且海公还是掌管全国法司的大理寺官员。你的心里一病,危害的可不是你一个人,而是千千万万人的命运!”

    这话算是说中海瑞最大的隐忧了。诚实的海大人不由自主的微微点头,嘶声道:“本官屡次上书求去,奈何朝廷就是不准……”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海瑞忙重新沉下脸道:“但本官求去,并非认为自己心里有病,只是挂念老母无人奉养而已……”

    “海公连死都不怕,为何却没有胆量,直面自己的内心?”赵昊向前逼近两步。

    海瑞上身不由稍稍后倾,皱眉道:“本官日三省己身……”

    “那太好了,你可敢与我坦承交谈一番?”赵昊洒然笑道:“发誓自己所说每一句话,都是发自真心,毫无矫饰的肺腑之言?!”

    “本官为何要跟你个黄口小儿多费口舌?”海瑞板着脸哼一声道:“本官从不说假话!”

    “好,这是你说的!”赵昊选择性的忽略掉海瑞前一句,牢牢抓住他后半句道:“那就让咱们开始这段开诚布公的谈话吧。”

    “谁要跟你谈话?”海瑞别过头,却没有让人把他撵出去。

    “海公之疾,病根还是在那道《治安疏》上。”赵昊在堂中站住脚,此时他和海瑞的距离大概四尺左右,这已经是社交距离的极限了。在这个位置上,足以对海瑞造成压迫感,却又不至于让他产生明显的心理排斥。

    海瑞紧皱着眉头反问道:“《治安疏》有什么问题?”

    “世人都说你上《治安疏》光荣无限,但你却为此感到深深自责。”赵昊沉声道。

    “胡说,本官上书是为民请命、致君尧舜。既然做了就不会后悔!”海瑞仿佛受到了侮辱一般,额头青筋突突直跳,呼吸都粗重了许多。

    “那在诏狱最后一天,狱卒张罗酒菜请你吃饭,你为何在听说先帝驾崩后,会把吃下去饭菜都吐掉,直到哭得昏厥过去?”赵昊淡淡一笑,心说果然君子可以欺之以方,如果这世界上都是海瑞这样的君子,自己就无敌了。

    “听到君父驾崩,难道我不该悲伤吗?”海瑞粗重的呼吸变得混乱起来,额头的青筋也渐渐消退。

    “你哭就哭,干嘛还把吃下去的饭菜都吐出来?”赵昊面上露出那种‘我已看穿你’的可恶神情,直视着海瑞,不让他目光躲闪道:“你那时的反应根本不是因为悲痛,而是听狱卒恭喜你即将无罪开释,官复原职吧!”

    “先帝居然没有杀你,还在遗诏中赦免了你,你敢说自己丝毫没有感到自责?”赵昊连珠炮似的追问,根本不给海瑞留下闪躲的空间。

    “我,我……”在赵昊那洞彻人心的目光逼视下,海瑞面红耳赤了半晌,终于颓然点下头,声音微不可查道:“当然会自责。”

    “而出狱之后,得知中砥、中亮两位公子,在你坐牢期间相继殇逝,更是让你的这份自责,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这让你不得不怀疑,是不是因为自己骂死了先帝,所以招来了天谴,收走了你视若性命的两个儿子?!”

    赵昊又踏近了一步,侵入到了海瑞心理上的安全距离。

    海瑞对此却毫无反应,只呆呆听着赵昊的断言。

    忽然,他感觉面颊发凉,茫然伸手一摸,居然是久违的泪水,从自己深陷的眼窝中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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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道非唯一,大道万千(盟主加更)

    暗室中,海瑞惶然惊觉,自己居然被个少年,说得流下泪来。

    这简直是奇耻大辱啊!

    他赶紧伸手抹掉泪珠,阴沉着脸道:“难道不是这样吗?不是天谴的话,中砥中亮两个活蹦乱跳的孩子,怎么会相继死于非命?!”

    “当然不是这样了!”赵昊死死盯着海瑞的双眼,仿佛要将自己的意志,刻印在他的脑海中一般。

    “因为这世上,根本不存在什么天人交感,根本就没有什么天意!更不存在所谓天谴!两位公子之死只是意外和疾病而已……”

    赵昊这说法,实在离经叛道,耸人听闻。但不可否认,却是最能让海瑞心底,感到解脱的说法……

    而人的心理,总是无意识的追求着解脱……

    可与此同时,这说法又严重挑战了海瑞的信仰,让这位老斗士登时一扫之前的颓唐软弱,猛地一拍桌子,质问赵昊道:

    “你这后生休要口不择言,照你这样说,将天道置于何处?”

    “汝不闻‘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乎?天道者,世间万物变化的规律,是客观的自然的,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却听赵昊淡淡笑道:“人会因为不遵守自然的规律,受到天道的惩罚,但只要你的行为没有干涉到自然,哪怕你在人间杀人盈野、弑君篡位,也不会遭到天罚的。”

    “你是道家的信徒?”海瑞听得眯起眼,冷冷看着赵昊道:“但我儒家不这样看,我们认为是有天人感应存在的。在我们看来,天和人同类相通,相互感应,天能干预人事,人亦能感应上天。如果君王无道,奸佞乱国,上天就会出现灾异进行谴责和警告;如果政通人和、君明臣贤,上天就会降下祥瑞以鼓励……”

    “那不过是董仲舒之流篡改阴阳家的学说,取悦皇帝的歪理而已。”赵昊摇摇头道:“在他之前,可从未有儒家先贤提过什么‘天人感应’。”

    “子曰,‘邦大旱,毋乃失诸刑与德乎?’,又劝国君‘正刑与德,以事上天’!”这世上,能把海瑞辩倒的人,还没出生呢。便听他轻蔑一笑道:“这不正是天人感应的滥觞所在?”

    “你要考虑孔子说这些话的语境,他是对什么人说的?”赵昊却笑着反问道。

    “自然是国君了。”海瑞皱眉道。

    “那不结了?孔夫子周游列国,为的是让那些国君接受自己的主张。可国君不知敬畏,不用老天爷把他们吓住,他们怎么可能去听老夫子说教?”便听赵昊摇头笑道:

    “但其实他私下里对子贡说‘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可见夫子自己,其实是不信那一套的。”

    海瑞不由一愣怔,他自然知道赵昊所引用的,乃是《论语》中的原话。但他不敢轻易辩驳圣人之言,只连连摆手道:“不,你说的不对。不然千百年来,无数读书人皓首穷经,苦苦求道还有什么意义?”

    “难道读圣贤书不是为了当官吗?”赵昊抖个机灵,趁着海瑞还没发怒,赶紧神色一肃道:“求道当然有意义!但这世上,没有万法归一的统一的道,而是天地人间各有其不同的规律,不同的道。”

    顿一顿,他又沉声道:“你可以从人世间的复杂现象中,归纳总结出人世间的道理。也可以从天地自然的复杂现象中,总结出自然的道来。但这完全是两回事,不可把二者合在一起,盲目强求唯一。”

    “不要盲目强求唯一?”海瑞眼眸中闪过一丝光芒,赵昊这话算是说到他和天下读书人的痛处上了。

    汉儒先贤告诉他们,这世上是存在唯一真理的。这个唯一的真理,是世间最根本的法则,便是所谓的‘理’。只要悟出那个唯一的理,就可以明了世间所有的一切。

    这份诱惑实在太大了,大到让世间一切都失去了魅力,千年以来,无数读书人前仆后继,就是为了寻到那个唯一!

    但道题这实在太难了,大家无头苍蝇似的苦苦求索,也没找出个所以然,反倒不少人因此而疯掉。

    后来朱熹横空出世,为儒士们指出了‘格物穷理’的金光大道。然后程朱理学的另一位大佬程颐,又给出具体解释说,‘今日格一物,明日又格一物,豁然贯通,终知天理。’

    这下天下的读书人有了明确的道路,不再像无头苍蝇似的乱窜,可他们按照朱老师和程老师的指导,年复一年、格来格去,却怎么也格不出那个唯一的理来,于是他们又陷在死胡同里,怎么也走不出来。

    直到横空出世的王阳明,大声告诉读书人,根本不用那么麻烦,大家苦苦追寻的那个‘理’,就在所有人心中,只要你为善去恶就是格物,然后你凭这点良知,知行合一,便足以指导自己的一生了……

    这才使许许多多读书人,终于挣脱了理学的枷锁,走出了求道的死胡同,心灵得到解放,成为了阳明心学的信徒。

    但依然有许许多多如海瑞般的理学之士,认为阳明心学是在避重就轻,回避了求道的艰难,因此始终嗤之以鼻。于是他们继续在死胡同里继续苦苦求道,但谁也无法否认,这种看不到希望的求索,是一种折磨,一种煎熬。

    不然,也不会有那么多读书人,转投心学的怀抱……

    ~~

    “不要盲目强求唯一?”

    海瑞低声重复一遍。

    赵昊这番话,提出了一个他从没想过的观点——如果这世上根本没有万法归一的理,而是同时存在很多互不相通、互不干涉的道呢?

    不管认为这观点如何荒谬,海瑞都不得不承认,赵昊在心学之外,又提出一个让天下读书人可以喘口气,不用在死胡同里跟自己较劲的理论。

    单这一点贡献,海瑞就绝不会再把赵昊当成个无知少年,而是将他看做王守仁那般学识渊博、可创一家之言的大儒来对待了。

    对海刚峰这样的老斗士来说,人生中再没有比遇到这样的对手,更让他快意的事了!

    海瑞只觉久违的战斗精神,从心底喷薄而出。他感觉自己又重新斗志昂扬起来,摩拳擦掌要将这少年驳个心服口服!

    于是,两人便各持一端,就‘道’是否唯一;‘天人交感’到底是不是孔子的主张,等观点激烈的辩论起来,结果一直到天黑也没分出个胜负来……

    ps.第四更,盟主加更,献给‘我爱三姐’……

第三十章 不可轻易招惹海斗士

    “安伯,快掌灯,我要与这小子挑灯夜战!”

    别看海瑞一把年纪,可真战斗起来,三个赵昊绑一起,也没他一个人精力充沛。

    海安已经不知多久,没见自家老爷如此斗志高昂了,心里高兴的跟什么似的,赶忙将油灯点亮。

    赵昊却摆摆手,有气无力的嘶声道:“休战吧,说不出话来了。”

    “你这后生,怎么如此吃不得苦?”海瑞正在兴头上,哪能轻易放人。“老夫五十多岁的人都没喊累呢!”

    “海大人此言差矣,家师正在长身体呢。”赵昊还没开口,一旁却有人替他说话道。

    赵昊吓一跳,转头一看,见是王武阳和华叔阳,不知何时出现在自己身后。

    两人还各拿着个小本,在飞速做记录。

    “你们什么时候来的?”赵昊奇怪问道。

    “师父批董仲舒的时候。”王武阳将最后一句话记完,合上小本道:“我俩担心师父会吃亏,想要进来帮忙,就听到您与海公的辩论。”

    “是吗?”赵昊闻言一阵苦笑,跟海瑞这一战,调动了自己全部的心神,还真是物我两忘了呢。“那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身为弟子,当然要把师父如此重要的辩论记录下来,不然将来出本门《传习录》时,肯定会有遗漏的地方。”华叔阳也记完了自己的部分。

    “呃,好吧……”赵昊咂咂嘴,心说这俩小子想得够长远的啊,我自己都没想过这茬。

    海瑞倒是早看见这俩人了,但见他们并没有捣乱的意思,只是在安静做着记录,他便也没出声呵斥。

    看赵昊精疲力竭的样子,知道这小子今日确实没法再战了,他这才意犹未尽的放人道:“好吧,那就明日再战。”

    “好说好说。”赵昊摇摇晃晃站起来,感觉脑袋已经不是自己的了。

    “明天我在家里等你,不见不散。”看着赵昊离去的背影,海瑞高声道:“我知道你家在隔壁,要是辰时不来,我会去找你的!”

    “啊,你怎么知道的?你不是走路都目不斜视的吗?”赵昊险些被门槛绊倒,心中哀鸣道:‘本公子会不会被海公,给活活累死啊!’

    ~~

    等他从海瑞府上出来,民众基本散去,但那王用汲居然还在。

    “明受兄,你不冷不饿不累吗?”赵昊有气无力问道。

    “不见到公子,听公子说说海公的情况,我回去也无法安生。”王用汲当然是又冷又饿又累,他一个福建人,在这冰天雪地里站了大半天,早就冻得鼻涕老长。说到后来,他都快哭出声来了。

    “谁知道公子居然天黑才出来啊……”

    “成,是我的不是。”赵昊苦笑着赔声罪道:“到家里暖和暖和再说吧。”

    回到家,脱鞋上炕,让自己像咸鱼一样平躺在暖烘烘的火炕上,赵昊才感觉自己重新活过来。

    然后赵昊简单跟王用汲说了说海瑞的情况,又留他在家里用了晚饭。

    饭后,王用汲一走,赵昊便倒头呼呼大睡。弟子为他打来洗脚水,却怎么也叫不起自己的师父来。

    “那海刚峰也太过分了,我儿还是个孩子,就不能收着点儿?”这下,可把赵守正给心疼坏了,愤愤道:“赶明不去斗嘴了,好生在家歇着。”

    王武阳和华叔阳对视一眼,心说,明明是顶级规格的学术辩论,怎么从师祖嘴里说出来,就成斗嘴了?

    当然,两人是万万不敢反驳师祖的。

    ~~

    第二天一早,赵守正便带着方文和几个护卫,匆匆坐车出门去了。

    今天是他和同年约好了去上香的日子,赵守正要先到什刹海的应天会馆与大伙儿汇合,然后一起赶去西便门外的白云观,不早点出门会误事儿的。

    父亲走后,赵昊本想继续蒙头大睡,可还没等他重见周公,就听院中响起一个苍老的声音道:

    “赵公子可起来了,我家老爷有请。”

    不一会儿,王武阳硬着头皮进来,对怒气冲冲的赵昊禀报道:“师父,那海大人等得不耐烦了。他家老仆说,你再不过去,他就要亲自上门来请了。”

    “不去不去……”赵昊用被子把头一蒙,瓮声瓮气道:“别烦我,本公子要睡觉!”

    王武阳只好退出门,对那海安小声道:“我师父睡不够觉,后果是很严重的,所以老丈还是先回去吧。”

    “有什么后果?”海安不解问道。

    “会拿我们撒气……”华叔阳打了个寒噤,和师兄一起将那海安推了出去。

    ~~

    海安无奈折回,对海瑞禀报了隔壁的情况。

    “这都什么时候了?”海瑞看看外头太阳已经高高升起,不由把脸一沉道:“少年人应该早睡早起,怎么能睡懒觉呢?”

    说着他便吩咐海安帮自己穿戴整齐,然后推开了紧闭的院门。

    门外翘首以待的拥趸们,难以置信的看着眼前这一幕——在今日以前,海瑞除了去衙门上班,其余时间都一律闭门谢客!

    他们还是头一次看到,海公穿着便装走出门来呢……

    登时,不少人就情不自禁的流下泪来。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们能明显感觉到,他们心之所系的海青天,终于又活过来了。

    看到众人默默抹泪这一幕,海瑞鼻头微微一酸,朝众人抱拳一揖。

    众人赶忙躬身还礼,不少人还直接跪下给他磕头。

    等到他们直起身来时,却已不见了海公的身影。

    “赵小子,人无信不立,说好了今天继续辩论,你可不能当逃兵。!

    只听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在斜对面的光禄卿家院中响起道:

    “既然你不肯过去,那老夫过来和你辩论也一样……”

    “救命啊……”紧接着,院中又响起一个少年的哀鸣声。

    这一声,让正挂着鼻涕走队列的赵士禧暗暗一喜,心说你小子也有今天,可算碰到对头了吧?

    他正幸灾乐祸间,却冷不防吃了高武一鞭。

    打完好一会儿,才听高武闷声道:“不许走神!”

    ~~

    世上最怕的就是认真二字。

    赵昊拿认真至极的海瑞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只好乖乖从被窝里爬起来。稍事梳洗,吃点早饭,然后两人就在炕头上,一边剥着花生,一边继续起昨天的辩论……

    赵士祯为两人端茶倒水,两个弟子继续拿着纸笔,将这场影响深远的哲学辩论,逐字逐句记录下来。

    ps.第五更,3300票加更……另外,花生中国自古就有哈。

第三十一章 白云观里小蓬莱

    白云观位于京城西便门外二里许,前朝道教领袖丘处机曾在此建长春宫,统领天下道教。

    后来,其弟子尹志平在长春宫东侧建立道院,取名白云观。

    元末国初,长春宫等建筑毁于改朝换代的战火,只有这白云观留存下来,并作为皇家道观不断修缮扩建,到如今已是京师最大最有名的一家道观了。

    既然是皇家道观,自然有相应的派头,普通民众只有逢年过节才能得以进来烧香,平时是不得入内的。

    昨日冬至大节,是白云观对外开放的日子,赵守正一班同年本打算昨天来烧香的,却被赵守正给拦住了。赵守正告诉他们,这种逢年过节的时候,白云观里摩肩接踵、人山人海。

    为烧个香挤得衣冠不整、满身臭汗,实在不值得。

    众举子现在都是有身份的人,自然深以为然,便听了兄长的话,改在今天前来上香。

    等他们出了西便门,过了护城河,赶到白云观时。只见偌大的观前广场上,满地都是香纸爆竹,还有各色没来得及拆掉的帐篷帷屋,沿着广场两侧,一直架设到护城河畔。

    可见昨日冬至节,这里有多热闹。

    举子不禁有些惋惜,纷纷都说,等下次白云观开放时,一定要过来凑凑热闹。

    往日里十分健谈的赵守正,此时却变得出奇沉默。

    他定定看着白云观外,那雕栏玉砌、四柱七楼的恢宏棂星门上,‘洞天胜景’四个雄浑的大字,久久不能自已。

    “听说这四个字,是先帝爷御笔所题?”众举子纷纷看向以‘北京通’自居的赵守正。

    好一会儿,赵守正方回过神来,缓缓点头道:“不错,正是世宗肃皇帝御笔亲题。”

    “先帝修玄崇道,给白云观题词自然不奇怪。”唐鹤征笑着说道:“只是一朝天子一朝臣,道长们如今的日子怕是不好过。”

    “元卿慎言。”施近臣苦笑着劝了唐鹤征一句,这厮老是口无遮拦,和他在一起总让人提心吊胆。“再说,朝廷查办的是方士,又不是道长们。”

    “都差不多吧。”唐鹤征洒然一笑,他父亲唐顺之乃是阳明公杰出弟子,如今虽已仙逝,但朝中大佬还是认他这个小师弟的。有这层背景在,他自然比谨小慎微的同年们,更能放得开了。

    “好了,咱们进去吧。”这时,赵守正也彻底收拾好了情绪,招呼一众同年进观道:“这白云观是长春真人的道场,素来最是灵验,诸位进去后谨言慎行,不要惹恼了仙长。”

    唐鹤征知道,这后半句是说给自己听的,只好乖乖点了点头,心说我这兄长进京后,愈发成熟稳重起来了,莫非这北京城旺他不成?

    众举子便跟着赵守正来到山门前,只见山门面阔三间,单檐琉璃瓦歇山顶,汉白玉雕花拱券石门,檐下额书‘敕建白云观’,门前两侧有石狮、华表等物,无不彰显着皇家道观的气派。

    他们自然被知客道士拦住。

    方文闪身上前,从袖中掏出一枚银锭,塞到那知客袖中,低声道:“胡道长还记得我吧?昨天后晌我来打过前站。”

    “你……”那知客端详了方文好半晌,却始终记不起昨天见过这人。不过他好歹还记得,昨天监院答应过,今天让一群举子进来烧香,捏一捏手中的银锭,便给方文一个灿烂的笑容道:“怎么会不记得呢?贫道干这行,只要见一面就忘不了。”

    “胡道长,你真好……”可把方文感动坏了,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有人能一下就记住他呢。

    知客不由打个寒噤,心说这人有病吗?不过看在银子的份上,他便打开了山门,引着众举子进了白云观。

    道观中香烟袅袅,钟声悠扬,让举子们躁动的心,不由自主就平静下来。他们便在知客的带领下,依次参拜起灵官殿、玉皇殿、老律堂、丘祖殿、三清阁与四御阁五重正殿,还有后头的丰真殿、儒仙殿。

    这中路七殿统统都要上香。尤其是丘祖殿和儒仙殿更是马虎不得,不仅要拜,还要捐献香纸钱,以求二位上仙保佑自己能金榜连捷……

    等到中路七殿上香之后,知客便带着举人们去东路殿阁参拜。赵守正却趁人不注意,从丘祖殿后的月亮门,闪身进了道观的后院。

    后院里,居然有一座名唤‘小蓬莱’的大花园,园内小桥游廊、亭阁掩映、假山冰湖、白雪红梅,虽是隆冬却依然不减仙家情趣。

    一般人就算来白云观上过几次香,也未必知道这一世外桃源。

    当年赵守正也是偶然间,才闯入这‘小蓬莱’的。今日沿着游廊故地重游,他仿佛又回到了那年春天,那时桃花历乱李花香,佳人初试薄罗裳……

    ~~

    那厢间,举子们参拜完了东路殿阁,知客又热情的邀请他们去西路殿阁参拜。毕竟让香客尽可能多掏香油钱,是每个知客应尽的义务。

    举子们一阵阵头大,尤其是那些遭了窃,全靠赵守正接济的,此时已是囊中羞涩。

    当他们想看看兄长什么意见时,才发现赵守正不见了……

    “兄长哪去了?”

    “上茅房去了吧?”

    “不对,好长时间没见着了……”

    举子们正要四下寻找时,忽听山门外一声号炮响。

    那知客登时脸色一变,跺脚道:“坏了,有贵人来上香!”

    “赶紧带他们从东门悄悄走掉,休要冲撞了贵人!”他吩咐跟在身边的道童一声,便丢下一众举子,急匆匆跑掉了。

    “诸位施主快快请吧。”小道士也急了眼,连声催促着众举子道:“能在本观门外放炮的贵人可不多,须臾就会有锦衣卫来搜院。要是拿到你们,我们也要吃挂落的。”

    “我们兄长还没来呢!”举子们慌了神,他们平日里再嚣张,遇上天潢贵胄还是原形毕露。

    “小道会让人去寻他的,他一个人目标小,就是被发现了也不打紧,总能应付过去的……”小道士连推带吓唬,好容易把一众举子从东门撵出了白云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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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宁安

    待那知客道士狂奔出来,便见观主、监院、各位堂主等白云观头头脑脑俱已到齐,在观门口整齐列队,恭迎贵人大驾。

    再看那观前广场上,贵人仪仗已经浩浩荡荡开过了棂星门。

    只见当先一队穿飞鱼服的锦衣卫,持红杖二、清道旗二、绛引幡二,还有戟氅、吾杖、班剑、立瓜、骨朵各二当先引路;

    紧接着是一班头戴钢叉帽、身穿青直身的宦官,四个持响节的,四个打红纱灯笼的,两个打青方伞的,一个打着红彩画云凤伞的、四个打着青孔雀圆扇的,四个打着红花扇的,簇拥着一具杏黄色的八抬凤轿迤逦而来。

    凤轿旁还跟着一队宫女,各捧着脚踏、水盆,水罐,拂子等用具。最后又是一小队锦衣卫断后,保护着车上贵人的安全。

    白云观的道士迎来送往惯了,一眼就看出,来的是大明长公主殿下!

    迎着观主要吃人的目光,知客硬着头皮上前引导长公主的仪仗。

    待那些号旗杖幡、金瓜剑斧在山门前分列两班,罗伞圆扇两边一分,八抬凤轿稳稳停在山门前,几名宫女在轿门两侧设好行障、放下脚踏,然后挑起了轿帘。

    观主忙率众道士,隔着行障深深作揖,恭迎长公主殿下凤驾!

    山门外针落可闻,众人皆低下头,不敢抬头直视。

    头戴珠翠燕居冠、身穿大红鞠衣,外罩鸾凤霞帔的长公主殿下,这才在两个女官的搀扶下,款款步下凤轿。

    隔着锦绣行障,长公主对那观主微笑道:“沈真人快快平身,本宫心血来潮,未曾提前知会,给诸位真人添麻烦了。”

    “殿下太客气了。您对本观时时照拂、常有恩典,老道只愁无以为报呢。”白发苍苍的观主忙笑道:“快快里边请。”

    长公主微微颔首,在太监宫女的簇拥下,进去白云观。

    待进到观中,行障撤去,长公主殿下现出真容。她生着精致的鹅蛋脸,迷人的丹凤眼,美丽端庄,贵气逼人。

    但微微一笑时,面颊又现出一对浅浅的梨涡,登时冲淡了那份天潢贵胄的威严,也让她显得比实际年龄要小一些,似乎只有二十三四的花信少妇一般。

    实际上,长公主已经三十二岁了,她是世宗肃皇帝的第三女,当今隆庆皇帝唯一在世的妹妹,今年初刚被进封为宁安长公主。

    隆庆皇帝与长公主虽非一母所生,但许是同病相怜,两人自幼便感情甚笃。

    如今其余兄弟姐妹皆殇,只剩下他们兄妹二人,素来重感情的隆庆,就更是对宁安百般照顾了。非但将她一双子女全都破例封了爵位,还怜她孀居无所事事,把在京城的皇庄、皇店尽数交给她打理。

    是以说这位宁安长公主乃京师第一富婆,一点都不为过。

    长公主与这白云观素有渊源,多年捐献从来不断,沈观主怎能不尽心竭力讨好这位财神娘娘?

    ~~

    那厢间,赵守正还在小蓬莱呢!

    那小道士不是没让人来找过他,无奈小蓬莱占地足有三百亩,分成三个园林,里头树木假山、亭台楼阁不计其数,端得是捉迷藏的好地方。

    今天风又大,小道士喊人的声音转眼就被刮走,结果找了一圈一无所获,只好当他已经走掉了……

    等赵守正凭吊完了过往,沿着游廊准备出来时,眼珠子差点没瞪出来。

    只见一队挎着绣春刀的锦衣卫走进了小蓬莱,两个把守住了月亮门,其余几人分头沿着几条小径,警惕的搜寻起来。

    赵守正心里咯噔一声,他跟着父亲在京里生活过,一看锦衣卫摆出警戒的架势,就知道有皇亲国戚要进这小蓬莱。

    虽然他有举人的功名,但落到锦衣卫手里也麻烦的很,怕是还得让老侄子出面捞人。如今赵二爷地位看涨,愈发要脸,自然不愿丢那个人。

    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赵守正便悄悄退回了园林深处。

    他知道这么大的园子,这么点人不可能搜的过来。那些锦衣卫不过是在打草惊蛇,然后将贵人要游览的地段检查好就成了。

    他便沿着小径使劲往北。北面的园林里广植桃李樱花等树。故而隆冬时节,北园的景色最差,离着月亮门又最远,料想不会有人问津的。

    ~~

    丘祖殿中,长公主虔诚的跪在丘处机的雕像前默默祈祷着。

    沈观主从旁亲自供香赞唱,侍奉着公主上香完毕。

    从丘祖殿出来后,长公主瞥一眼那通往小蓬莱的月亮门,对跟在一旁的冯观主微笑道:“本宫想到里头散散心,真人只管去忙你的吧。”

    “是。”沈观主忙恭声应下,那小蓬莱本就是王公贵戚们来上香时,必定游览的一处胜景。他看到锦衣卫早就在月亮门设岗,知道里头已经不会有闲杂人等,便放心的站住脚道:“殿下当心风大。”

    “嗯。”长公主微微颔首,便在宫娥太监的簇拥下,进了那道月亮门。

    待殿下进去,锦衣卫便再度设岗,不许任何人进入。

    在园中略作游览,长公主便吩咐左右道:“本宫想静一静,柳尚宫跟着就成。”

    众侍从应一声,那柳尚宫又下令道:“你们找个避风的地方候着,不要走远。”

    说完她便跟上长公主的脚步,陪她走在蜿蜒曲折的抄手游廊中。

    看着廊外死寂萧条的花园中空无一个人影,长公主良久幽幽一叹道:“看来他已经离去了。”

    柳尚宫闻言苦笑道:“还从没见殿下这么冲动过呢,您凤驾一至,那些举子肯定已经都被撵走了……”

    “是本宫考虑欠妥了。”长公主微微颔首道:“就算人在这儿,以我俩如今的身份,也不好相认的。”

    “是啊,这么多年过去了,一切都改变了。”柳尚宫暗暗松口气,然后趁机劝道:“殿下,外头风大,咱们早些回去吧。”

    “来都来了,去北园旧居转转再说。”长公主却不想这么回去。

    “是。”柳尚宫应一声,便陪着长公主往距离最远的北园行去。

    而此时的赵守正,正躲在北园的遇仙亭中,冻得瑟瑟发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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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相见不如怀念

    进了花木凋残的北园,长公主便坠入了回忆的漩涡。

    因为母亲的缘故,她从五岁起被发落进这里,到十四岁册封公主离开,在这北园之中幽居了整整十年……

    她母亲名唤曹洛莹,是福建三明知府曹察的爱女,知书达理、美貌无双。被选入宫中后深得嘉靖皇帝的宠爱,很快进封为端妃,并诞下了皇长女常安公主。三年后,又生下了宁安。

    但嘉靖二十一年,大名鼎鼎的‘壬寅宫变’发生了。

    嘉靖皇帝为求长生不老,在方士的蛊惑下,大量采集十三四岁宫女的经血炼丹。为了保持这些宫女们的洁净,她们月事时不得进食,只能像蚕宝宝一样吃点桑叶、喝点露水,谁敢违背立即处死。

    宫女们苦不堪言、忍无可忍,终于在一个叫杨金英的女孩带领下,十多人一起潜入了皇帝当晚下榻的翊坤宫,趁其熟睡时,掐住了嘉靖的脖子。

    嘉靖从梦中惊醒,刚要出声喊叫,却被人用布团塞住了嘴。宫女们控制住皇帝,将黄绫抹布蒙在他脸上,然后拿出事先准备好的绳套,把嘉靖皇帝的脖子套住,然后一起用力拉扯。

    十分可惜的是,宫女们慌乱间居然把绳子打了个死结,结果怎么也勒不死他。宫女们急了,又拔下自己的头钗、簪子,朝着嘉靖身上一阵乱捅,把皇帝扎成了个血葫芦……

    这时侍寝的曹端妃和王宁嫔吓得尖叫起来,终于惊动了外头的太监和护卫,拿下了行凶的宫女们。等到方皇后闻讯赶来,嘉靖已经成了有进气没出气的血人,她赶忙一面命太医抢救,一面命人严刑拷打这些宫女。

    虽然审讯结果是曹端妃毫不知情,但方皇后素来嫉妒她椒房专宠,一口咬定皇帝在端妃处过夜,她必然知情,然后趁着皇帝昏迷不醒,便下令将曹端妃、王宁嫔一同在宫中凌迟处死,并牵连二人族属十余人。

    嘉靖倒是大难不死,没多久就醒过来。知道曹端妃被方皇后借口杀死,他也发作不得,只得让沈贵妃收养了她两个女儿。

    可经过曹端妃之死,后宫中哪个不畏惧方皇后?尤其是宫变之后,嘉靖皇帝打死不敢在紫禁城住了,丢下后宫的嫔妃,一个人搬去了西苑居住。这后宫中就彻底成了方皇后一个人的天下,她自然想要斩草除根,将曹端妃留下的两个孽种一并干掉了。

    沈贵妃虽然当时地位仅在皇后之下,却也不敢将她姐俩养在身边,便随便找个借口把她俩送到白云观中,请自己的兄长代为抚养。

    沈贵妃的兄长便是沈观主,他无奈的接下了这两个烫手的山芋,将姐妹俩安置在这北园之中。

    ~~

    蜿蜒的石林小径中,宁安长公主既像是讲给柳尚宫听,又像是自言自语道:

    “几年后,相依为命的姐姐也去世了,就留下本宫一个人,孤苦伶仃的生长在这北园之中,年复一年,无人问津……”

    “那些日子殿下是怎么熬过来的啊?”柳尚宫是方皇后死后,才被派到宁安身边来的,她知道宁安的过往,却还是头一次听她讲得这么细,不禁掏出帕子抹泪。

    “春天到了我就种花栽树。别看我这样,这园子里的花树,有一小半都是本宫栽活的。”宁安公主幽幽说着,目光却定格在前头一座石山下。

    “那年春天,就在那里,我遇上了他……”

    说完,她便不由自主绕过结冰的湖面,来到那座石山下的八角亭前。

    这小蓬莱东西北三园中,各建有人造石山一座,象征道教三神山。这北园石山下,设有一亭名唤‘遇仙亭’,内有八仙过海的精美壁画,廊柱上还挂着两幅楹联,一个是‘乘风赶浪驾飞舟,各显神通下海游’,另一个是‘借问八仙何处去,笑声同答上瀛洲’。

    宁安长公主定定望着那些壁画和楹联,不知怎地,就淌下泪来。

    柳尚宫唯恐长公主太难过伤了身子,赶忙跟上来好生劝慰,才把流泪不止的长公主劝走。

    待两人的身影消失在石林中,那遇仙亭的廊柱后,忽然传来一声低低的呼唤。

    “宁安……”

    赵守正满脸泪水的现出了身形。

    他的手里,紧紧攥着块半圆形的玉佩,刻在玉佩上的那两个小篆,正是‘宁安’二字。

    赵守正今日前来小蓬莱凭吊的,正是埋葬在这北园中的那段刻骨铭心的初恋……

    他眼碟子本来就浅,方才见长公主哭得梨花带雨,也在藏身之处跟着抹泪开了。

    赵守正忍不住就要现出身形,像当年那样给她擦掉眼泪,两脚却生根似的钉在那里,丝毫挪动不得。

    因为他必须要考虑这样做的后果。

    赵守正知道,本朝虽然世风日下,妇德沦丧,但对公主在名节方面的要求还是极高的。

    当年那个他安慰过的小女孩,如今已是高高在上的长公主,而且还是孀居的长公主。

    如果让人看到她竟然和别的男人私下幽会,宁安可就清誉尽毁了。

    另一方面,经过这一年的摔打,赵守正已经不是那个不管不顾的书呆子了。

    他知道自己不再只属于自己一个人,他还是父亲的儿子、是儿子的父亲。

    所有人都把希望寄托在他的身上,他不能因为自己的一时任性,毁掉了自己的前程,让父亲和儿子失望……

    见面又能如何?徒增烦恼而已。还不如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继续平静的日子呢……

    这样对两人都好。

    可正确的选择带来的,往往都是痛苦啊。赵守正此刻就感觉,自己快要被满腔的难过和失落给窒息了。

    宁安回来,咱们聊聊呗……

    ~~

    他又在遇仙亭中等了好久,约摸着长公主应该已经摆驾回宫了,这才小心翼翼的摸出北园来,躲在回廊远眺月亮门。

    见守门的锦衣卫果然撤走,赵守正终于放下心来,赶紧逃也似的离开了白云观。

    白云观外,一众同年都快急疯了,好容易等到公主仪仗离开,就要进去寻找兄长。

    却见赵守正从山门出来了。

    众人悬着的心终于落回肚里,忙快步围拢上去。

    看到一众同年,赵守正嘴角一阵抽搐,不知该如何解释。

    “老爷装瘸吧。”方文忽然现身扶住他。“就说拉到胯了,找地方歇了会儿。”

    “你小子够贼……”赵守正闻言大喜,旋即却心下一紧,看着方文道:“方才,你都看到了?”

    “小人啥都没看见,小人也是刚找到老爷。”方文忙乖巧道。

    “对少爷也这样说?”赵守正还不放心问一句。

    “对谁都这样说。”方文点点头。

    “好孩子。”赵守正这才松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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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明月何皎皎

    那厢间,宁安的仪仗浩浩荡荡,朝着位于十王府街的长公主府迤逦而行。

    凤轿上,宁安长公主痴痴看着自己赛雪欺霜的掌心,那里静静躺着一块半圆形的玉佩,材质和造型都与赵守正那枚相同。

    唯一不同的是,长公主这枚上头,刻的是‘守正’二字。

    看着看着,宁安长公主不由想起,赵守正曾给自己吟过的那首老苏的词。

    ‘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

    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

    “多情却被无情恼……”宁安又情不自禁流下泪来。

    “赵郎,十六年了,你肯定把宁安都忘了吧……”

    不知不觉,仪仗到了十王府街,太监们直接将凤轿抬进了气象堂皇的长公主府。

    听到柳尚宫喊‘落轿’,宁安忙将玉佩收入袖中。然后用帕子擦擦眼角,深深吸一口气,将自己调整回堂堂长公主的状态。

    等她踩着脚踏下轿,便见迎接自己的除了女儿,兰陵县主李明月外,还有一个美貌温婉的女孩子。

    “筱菁也来啦。”宁安亲切的笑着,拉起少女冰凉的小手道:“看把你冻得,快进屋暖和去,往后可别这么拘礼了。”

    那少女摇头微笑道:“殿下,礼不可废。”

    “娘你看,她就是这样。要不是她坚持,我才不出来呢。”李明月也就是十三四的年纪,但身量已经长开,比宁安长公主还要略高一点。

    她生着张精致的瓜子脸,有跟宁安一样的丹凤眼,还有挺翘小巧的鼻子,仿佛总带着笑意的红红嘴唇,再配上一双又细又长,略略上挑的英气眉,将来一定是个颠倒众生的大美人。

    老天爷不知在她身上费了多少心思,可她似乎并不领这份情……只见她头上戴着黑纱网巾,身上穿着窄袖紧身的月白色曳撒,脚下踏着一双长筒的鹿皮靴,仿佛随时准备着上马去打猎一般。

    “你要是有人家筱菁一半懂事,娘就能多活十年。”宁安揪着女儿扎在头顶发髻,数落道:“女孩子家家的,整天跟个假小子似的,我看你将来怎么嫁人。”

    “哦哦哦,知道啦,知道啦……”李明月挣扎着逃脱母亲的魔掌,闪身躲到那女伴身后,朝宁安扮个鬼脸道:“为什么要嫁人?我才不嫁呢,我一直在家陪着娘还不好啊。”

    “你说什么浑话!”长公主闻言大怒。

    李明月却拉着筱菁的手,先一步跑掉了。

    “哎,这死丫头。”长公主一阵哭笑不得,在柳尚宫的搀扶下,一边往暖阁走,一边问道:“承恩呢?怎么没看到他?”

    柳尚宫便将问询的目光,投向看家的女官。

    那女官忙禀报道:“徐公子办了文会,请小爵爷过去参加,临走前小爵爷说,晚了就不回来打扰殿下,直接住东府了。”

    大明的公主驸马是不住在一起的,公主住在十王府街的公主府,驸马则在别处另赐宅邸。

    宁安的驸马李和去世后,嘉靖并未收回赐宅,隆庆更是言明,待她的儿子李承恩成年封爵后,便直接将驸马府改为伯爵府。因其方位在长公主府东边,是以宫人们以‘东府’相称。

    “什么文会?骗猴子呢。”宁安气得咬牙道:“肯定又喝的醉醺醺,才不敢回来住的。”

    说完她一跺脚道:“这两个货,就没一个省心的东西!”

    柳尚宫等人总不能跟着长公主骂她的儿女,只好缩着脖子权当没听见。

    ~~

    那厢间,李明月拉着叫筱菁的女孩儿,回了自己的绣楼。

    说是绣楼,却没有女孩子房间中常见的女红刺绣、花花草草之类。取而代之的是挂在墙上的长短猎弓,摆在几上的各式溜冰鞋,还有一副尚未完工的滑雪板。

    进屋后,李明月便继续坐在炉前,继续仔细侍奉起自己的滑雪板,筱菁则坐在暖笼边,拿起自己的书,继续安安静静读起来。

    “筱菁你知道,这滑雪板上用的是牛皮还是羊皮吗?”李明月不光生性好动,连嘴巴也闲不住。

    筱菁却是可以安安静静一坐一整天的性子。这两人一个好动一个喜静,却能成为无话不说的好姐妹,也真是一桩异数了。

    “知不知道,知不知道啊?”

    李明月追问之下,筱菁只好将视线从书本移开,无奈道:“我不知道呢。”

    “哈哈,告诉你吧,牛羊皮的毛都嫌太细太软,都不好用。这滑雪板上用的是马皮,而且是成年马腿外侧的毛皮。”李明月好容易逮到一个当老师的机会,翻过一片长长的滑雪板,向筱菁展示道:

    “你看这块皮上的毛,是顺着一个方向长的。这样往下滑的时候顺着毛,可减小阻力,上坡时则逆毛,可以紧抓雪面防止倒滑。”

    “哦哦,好厉害啊。”筱菁不无敷衍的笑笑道:“多谢指教,我可以继续看书了吧。”

    “破书有什么好看的,翻来覆去的看不完。”李明月不满的嘟着嘴:“我都后悔送这本书给你了。”

    “你不看怎么知道?”筱菁笑着搁下书,满脸崇拜道:“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这样的句子不美吗?”

    “酸丢丢的。”李明月虽然也觉着好听,却不服气自己的闺蜜重视这本破书胜过自己。“一听就不是好人写的。”

    “怎么不是好人写的?”筱菁有些急了,拿起那本书来,正是金陵书局刊行的《初见集》,她小脸写满严肃,忙替诗人争辩道:“你看这首‘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不是忧国忧民的君子,是不会写出来的……”

    “好好好。”李明月可没兴趣谈论这种人文话题,她赶忙举手投降,兴致勃勃的提议道:“算我说错了,明天请你去西山滑雪赔罪如何?”

    “你这是赔罪吗?分明是找人陪你滑雪……”筱菁娇娇白她一眼。

    “嘿嘿,差不多都一样吧。”李明月被看穿了心思,嬉笑道:“下面送来的滑雪板还有几副,你挑一副,我帮你穿绳,保准合脚。”

    张筱菁闻言颇为神往,旋即却泄了气道:“我爹可不会答应的……”

    “你骗他就是了。”李明月一脸理所当然道:“我也只是跟我娘说,明天去南海子打猎,要说是去山里滑雪,她也不能答应。”

    “我可不敢骗我父亲……”提起自己的父亲,李明月又是崇拜又是畏惧,摇摇头道:“他一眼就能看出我在撒谎。”

    “哎,可怜的孩子。”李明月无可奈何的叹口气道:“那你就在家好好‘朱颜辞镜花辞树’,我明天滑雪去喽。”

    说到后半句,她又忍不住神采飞扬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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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跑得了师父跑不了徒弟

    赵锦宅西院,赵昊又和海瑞辩论了一整天。

    这一天,两人从汉儒的‘天道’、‘天意’论说起,话题要比昨日深入大胆许多。

    海瑞认为,皇帝统治国家乃受命于天,即‘王者承天意以从事’,故而出现明君,会风调雨顺、海晏河清;出现昏君则水旱蝗灾,地震日食。

    赵昊却断然道:‘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天道就是寒来暑往、日升月落,就是春荣秋枯、潮涨潮落,就是自然的运行,而非有人格的神灵,哪能对人间赏功罚祸?所谓‘功者自功,祸者自祸’,这是人类自身的行为,由不得天,也怨不得地!”

    顿一顿,赵昊又大胆揭露道“汉儒将天道拟人化,不过是为了迎合当权者,鼓吹君权神授罢了。”

    “但《春秋》中,孔子对所有的日食、月食等天变,都有明确记载,并且暗示甚至是明示,这与人间君王的德性有关。”

    “又回到昨天的话题了,那是孔子用来吓唬诸侯的说法,然后被无耻汉儒捏造附会成神神鬼鬼的天人感应,好像天上有神仙在看着人间似的。”赵昊几句话便让他哑火道:

    ““这些人看似让儒家独大,实则是孔门的叛徒,别忘了夫子可是极谨慎的,他感到天意高难测,却弄不清楚其到底和人间有没有关系,所以便选择了不说,即是‘子不语怪力乱神’!’”

    “孔子都不懂的,那你个小孩子安敢妄言?”海瑞抓住赵昊话语的漏洞。

    “我虽然也只懂一些,但至少比当今世上所有人都多懂一些。”赵昊淡淡一笑,虽然这话听起来很谦虚。可言外之意却狂到没边,似乎在这方面,他比孔子懂得还多。

    两个做记录的学生不由连连点头,海瑞却哑然失笑道:“你太狂妄了!”

    “这没什么好骄傲的。”赵昊一脸理所当然道:“孔圣人的伟大在哲学层面,他并不擅长自然科学。何况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后辈应该站在前辈的肩膀上,继续向上求索。他老人家已经去世两千多年,如果知道后世还蜷缩在他的阴影下不敢迈出一步,怕是棺材板都要压不住了。”

    “好!”两个学生情不自禁的叫起好来。

    海瑞却鼻子都要气歪了。

    他想说赵昊胡扯,可对方论证严谨、有理有据,让他无法反驳,所以才会更生气……

    可要让海瑞改变他的花岗岩脑袋,接受赵昊的理论,尤其是直接挑战三纲五常这种社会伦理的理论,自然也是难于上青天。

    于是海瑞奋起反击,他有扎实的理学基础,又极其善于辩论,尤其是三段论运用的极为娴熟,每每从意想不到的角度,将赵昊批驳的体无完肤,险些词穷。

    好在赵昊有四百年的中外先贤做靠山,手里武器极多,还有黑格尔、马克思建立的辩证法体系,每当海瑞脱离逻辑,想要用诡辩反驳时,都会被赵昊及时发现并指出。

    海瑞自然不服,说我这不是诡辩,最多只是‘白马非马’。

    “白马非马就是诡辩!”赵昊也是来了劲头,当场将‘白马非马’这个著名的逻辑问题,给海瑞整了个明明白白,还顺手给他科普了什么叫概念的内涵和外延,以及一般和个别、共性和个性的关系。

    最后一针见血的指出,这个命题是主观任意地混淆和玩弄概念的结果。

    海瑞无言以对……

    结果今日前半段两人高手过招、兔起鹘落,旁征博引、辩得精彩纷呈。到了后半段,则是赵昊抓住唯心哲学根子上的弱点,对海瑞的穷追猛打了。

    等到了天黑时,海瑞彻底哑口无言。

    但海斗士岂会轻易言败?

    他愤愤丢下一句,“我还会回来的!”

    说完便拒绝了赵昊的留饭,气冲冲回去了。

    ~~

    等到海瑞一走,两个学生使劲朝赵昊鼓掌,激动道:“师父,我们觉得你已经赢了!”

    “不过海刚峰可不会承认……”赵昊虚脱了一般靠在炕被上,有些后知后觉道:“我觉得跟他辩论就是个错误,从一开始就不该惹他……”

    学生们感同身受的点点头,海大人战斗力爆表,且固执己见,任谁和他辩论都要扒层皮……

    “所以啊,我就是在自找罪受。”赵昊挣扎着坐起来,端起茶壶灌一通胖大海、金银花泡的润喉茶,看看两个徒弟道:“明天海大人就该上班了吧?”

    “冬至休沐三日,明儿还有一天呢。”

    “不行了,不行了,再辩下去,我会挂掉的。”赵昊闻言一阵惊慌,便道:“不如明天闭门不开?”

    “但依海大人的脾气,怕是会亲自敲门的。”王武阳道。

    “是啊,而且会一直敲到咱们开门。”华叔阳也深以为然。旁听两天下来,他俩都对海瑞的脾气有所了解了。

    “那我躲出去总成了吧?”赵昊哀鸣一声。

    ~~

    第二天一早,海瑞果然又来了。

    华叔阳在门口等着他,看到海瑞便客客气气道:“抱歉海公,家师今日出门办事去了。”

    “哦?”海瑞不由大失所望,问道:“他几时回?”

    “这可说不准,快的话一两天,慢的话五六天也可能。”华叔阳含糊其辞道。

    “这样啊……”海瑞怏怏点头道:“那本官先回去了。”

    “恕不远送。”华叔阳松了口气。

    ““对了,你是他的学生?”海瑞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站住脚,回头盯着华叔阳。

    “呃,是……”华叔阳被看的心里发毛。

    “横竖闲来无事,跟你聊聊也一样。”海瑞便露出退而求其次的神情道:

    “你师父的学问太大太杂,思路又太跳。本官年纪大了有点跟不上,咱们俩的水平应该差不多……”

    “哦……”华叔阳受宠若惊之余,一指身旁的王武阳道:“这是我大师兄,跟师父时间最长,学得也最多,海公还是跟他聊吧。”

    “你们聊着,我还得给师父洗犊鼻裈呢……”

    然后他不顾王武阳杀人的目光,转身便要逃走。

    却被大师兄一把拉住,然后对海瑞推销道:“海公别看我师弟年纪小,懂得可比我多多了……”

    “不,他懂得多。”

    “他能言善辩。”

    “他还会吹箫呢……”

    两个人叽叽喳喳互相歉然,听得海瑞头晕脑胀,索性一手抓住王武阳,一手拉住华叔阳道:

    “那就一起聊聊呗……”

    说完,海瑞便拉着他们往自家走去。

    “救命啊,我还要洗衣服呢……”

    “活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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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开车

    华叔阳没骗人,赵昊确实不在家,甚至都不在京城了。

    他跑到京郊西山去了……

    赵昊倒也不全是为了躲海瑞,而是他在与对方的辩论过程中心有所感——自己在大力批判形而上学,却整天宅在家中足不出户,只靠历史书来认识这个世界,这似乎犯了主观教条的错误,本身就是形而上学。

    于是赵昊决定改正自己的错误,他要对大明朝的现状展开充分调研。等对这时代政治经济民生,有了足够清晰准确的认知,再来制定自己的第一个五年计划。

    所谓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今日赵昊便让赵士祯带他到西山,去调研采煤业的科技和组织水平。

    二阳本来也要跟着来的,但赵昊估计此行会看到一些社会黑暗面,担心影响两人积极阳光的心态……会试比乡试更加注重考生的中正平和的,思想偏激之辈大都逃不过被黜落的命运。

    是以赵昊让他们乖乖待在家里,安心读书备考。

    却不知道,海瑞已经把他的两个宝贝徒弟,拉到家里蹂躏去了……

    ~~

    因为赵昊要去的地方龙蛇混杂,除了高武和几名蔡家巷的汉子保护外。赵锦还派了光禄寺一名姓侯的采办大使,带着七八个兵丁随行。

    按照约定时间,众人一大早在阜成门会合。

    赵昊自然对那侯大使深表感谢,侯大使却客气中带着恭敬的笑道:“公子言重了,下官正好到西山有公干,咱们顺道做个伴。”

    他只是个不入流品的杂官,自然要好生奉承勋卿大人亲爱的弟弟。

    “是吗?”赵昊闻言惊喜道:“光禄寺和西山的煤矿有联系?”

    “那当然了。我们光禄寺可是用煤大户,光靠台基厂每年供的十万斤根本不够,而且那些煤的质量也不好。”侯大使一边请赵昊先上马,一边知无不言的答道:“本寺还得自个采买个十几万斤,尤其是上等无烟煤,少说也得五万斤。”

    “都是侯大使负责采买?”赵昊笑问一句。

    “是下官一直来回跑腿。”侯大使陪笑道。

    赵昊瞥一眼又黄又瘦,干皮猴子似的侯大使,想不到这位仁兄屁大点儿官,却是京官里少见的肥差。

    他刚要说话,却听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阜成门内大街传来。

    便见一队穿貂裹裘的公子哥,在大帮豪奴的簇拥下,朝着阜成门疾驰而来。

    运煤的驼队慌忙向道旁避闪,高武也赶紧牵着赵昊的马缰避让开。

    赵昊眼尖,从那群呼啸而过的公子哥中,发现了那日帮忙说过话的小爵爷,也不知那位县主在不在其中。

    可惜他认识人家,人家不认识他。转眼间,那群京城纨绔便卷起老高的雪沫出城而去。

    待到这群活土匪过去,赵昊他们也上路了。

    赵昊这次也是骑马的。

    所谓‘南船北马’,在南京的最后一个月里,他预见到了北京后,怕是免不了要骑马。为免到时候丢丑,便让高武教自己练了一阵子。

    如今他已经勉强能控制马匹前进后退、左转右转了,当然速度得慢下来才行……

    好在这年代,也没人要求在马屁股上贴个‘新手’标签。

    赵昊便与那侯大使并辔而行,顺着被煤炭染黑的官道,向着京西莽莽群山进发。

    沿途只见一个接一个的驼队,缓缓从门头沟方向行来。驼背上皆驮着一对偌大的柳条筐子,所有筐中都装满了黑色的煤炭。

    “挖的煤都是这么运进京城的?”赵昊便问道。

    “这是从门头沟往北城运的煤。”侯大使果然稔熟情况,不假思索的答道:“北京有句老话,叫‘烧不尽的西山煤’。整个西山地区,像浑河、大峪、门头沟,还有更远点的居庸关那边,到处都是煤窑子。不过大部分还是沿着永定河开采的,这样好装船往出运。大半的煤都先装船运到卢沟桥,然后一部分在那里装车运进阜成门和广宁门,还有一部分沿着永定河继续往外运,听说最远能贩到天津卫呢。”

    “那可够远的。”赵昊不由吃惊道:“这天寒地冻的可不好运啊。”

    “这个季节才好运呢。”侯大使却笑着卖了个关子道:“往前走三里就是三里河,到了你就知道了。”

    赵士祯便捺着好奇心翘首以待。

    前行三里,便见一条蜿蜒的河道从西南通向京城。

    此时河面冰封,却比往日还要热闹许多,众人只见无数满载着煤炭的冰车,一辆辆在眼前飞快划掠过去。

    “这冰车子又叫冰排,打造十分简单,上头铺好木头,下头镶上钢条,只用一人支篙撑之,便可在冰上滑行如飞。虽载货千斤依然比马车快上许多。”侯大使便笑着介绍道:“这三里河直通护城河,能直接把煤运到京城各门去呢。”

    “怪不得家家烧煤,原来如此便利。”赵昊便笑道:“剩下的路,咱们也坐这冰排子过去。”

    “这些冰排子太脏了,公子要是想试个新鲜,京里有的是比轿子还舒服的冰车呢。”侯大使忙劝道。

    “咱们要去煤矿,还有嫌脏的份儿吗?再说,我又不是什么金贵的人物。”赵昊却摆摆手,其实是他被马鞍磨得胯疼,巴不得换一种交通工具,便对侯大使笑道:“要不我坐车,你们骑马,咱们在斋堂汇合?”

    “还是下官陪着公子吧。”侯大使忙陪笑道,岂能错过这个跟勋卿弟弟拉近关系的好机会?

    于是他让人从西去的冰排子中,选两辆干净的拦下来。

    这河面上往来如梭的冰排子,也不尽数全是运煤的。

    ~~

    少顷。

    “这位大人和公子爷坐稳了,咱们开车喽!”穿着破棉袄,戴着狗皮帽子的车夫,奋力的撑动了竹篙。

    冰排子便载着他俩和高武、赵士祯,缓缓向前滑去。

    还有几名官差和护卫坐在后头一辆冰排子上,其余人则照料着马匹从陆路赶往斋堂。

    只见随着那车夫不断加力,冰排子滑行的速度越来越快,很快便超过了骑马的人们。

    随着飞速的滑行,众人耳边响起风声呼啸。看着一辆辆冰排子迎面直冲过来,似乎随时要撞上了一样,把个侯大使吓得面如土色。

    赵昊却兴奋坏了,没想到在这大明朝,居然还能找到四百年后开车狂飙的快感,便再也按捺不住少年心性,发出一阵阵愉悦的怪叫,享受这平素难得一遇的加速感。

    赵士祯见状也跟着大呼小叫起来,他却是为了消解内心的紧张……

    河面四通八达,冰排子往来密如梭织,让京畿的百姓,冬日里出行更加便利。

    结果中午时分,就到了斋堂。

    到了码头一下冰排子,侯大使便迫不及待哇哇直吐。

    赵昊只能一边拍着他的背,一边安慰道:“要是骑马的话,天黑也到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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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开车

    华叔阳没骗人,赵昊确实不在家,甚至都不在京城了。

    他跑到京郊西山去了……

    赵昊倒也不全是为了躲海瑞,而是他在与对方的辩论过程中心有所感——自己在大力批判形而上学,却整天宅在家中足不出户,只靠历史书来认识这个世界,这似乎犯了主观教条的错误,本身就是形而上学。

    于是赵昊决定改正自己的错误,他要对大明朝的现状展开充分调研。等对这时代政治经济民生,有了足够清晰准确的认知,再来制定自己的第一个五年计划。

    所谓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今日赵昊便让赵士祯带他到西山,去调研采煤业的科技和组织水平。

    二阳本来也要跟着来的,但赵昊估计此行会看到一些社会黑暗面,担心影响两人积极阳光的心态……会试比乡试更加注重考生的中正平和的,思想偏激之辈大都逃不过被黜落的命运。

    是以赵昊让他们乖乖待在家里,安心读书备考。

    却不知道,海瑞已经把他的两个宝贝徒弟,拉到家里蹂躏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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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为赵昊要去的地方龙蛇混杂,除了高武和几名蔡家巷的汉子保护外。赵锦还派了光禄寺一名姓侯的采办大使,带着七八个兵丁随行。

    按照约定时间,众人一大早在阜成门会合。

    赵昊自然对那侯大使深表感谢,侯大使却客气中带着恭敬的笑道:“公子言重了,下官正好到西山有公干,咱们顺道做个伴。”

    他只是个不入流品的杂官,自然要好生奉承勋卿大人亲爱的弟弟。

    “是吗?”赵昊闻言惊喜道:“光禄寺和西山的煤矿有联系?”

    “那当然了。我们光禄寺可是用煤大户,光靠台基厂每年供的十万斤根本不够,而且那些煤的质量也不好。”侯大使一边请赵昊先上马,一边知无不言的答道:“本寺还得自个采买个十几万斤,尤其是上等无烟煤,少说也得五万斤。”

    “都是侯大使负责采买?”赵昊笑问一句。

    “是下官一直来回跑腿。”侯大使陪笑道。

    赵昊瞥一眼又黄又瘦,干皮猴子似的侯大使,想不到这位仁兄屁大点儿官,却是京官里少见的肥差。

    他刚要说话,却听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阜成门内大街传来。

    便见一队穿貂裹裘的公子哥,在大帮豪奴的簇拥下,朝着阜成门疾驰而来。

    运煤的驼队慌忙向道旁避闪,高武也赶紧牵着赵昊的马缰避让开。

    赵昊眼尖,从那群呼啸而过的公子哥中,发现了那日帮忙说过话的小爵爷,也不知那位县主在不在其中。

    可惜他认识人家,人家不认识他。转眼间,那群京城纨绔便卷起老高的雪沫出城而去。

    待到这群活土匪过去,赵昊他们也上路了。

    赵昊这次也是骑马的。

    所谓‘南船北马’,在南京的最后一个月里,他预见到了北京后,怕是免不了要骑马。为免到时候丢丑,便让高武教自己练了一阵子。

    如今他已经勉强能控制马匹前进后退、左转右转了,当然速度得慢下来才行……

    好在这年代,也没人要求在马屁股上贴个‘新手’标签。

    赵昊便与那侯大使并辔而行,顺着被煤炭染黑的官道,向着京西莽莽群山进发。

    沿途只见一个接一个的驼队,缓缓从门头沟方向行来。驼背上皆驮着一对偌大的柳条筐子,所有筐中都装满了黑色的煤炭。

    “挖的煤都是这么运进京城的?”赵昊便问道。

    “这是从门头沟往北城运的煤。”侯大使果然稔熟情况,不假思索的答道:“北京有句老话,叫‘烧不尽的西山煤’。整个西山地区,像浑河、大峪、门头沟,还有更远点的居庸关那边,到处都是煤窑子。不过大部分还是沿着永定河开采的,这样好装船往出运。大半的煤都先装船运到卢沟桥,然后一部分在那里装车运进阜成门和广宁门,还有一部分沿着永定河继续往外运,听说最远能贩到天津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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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季节才好运呢。”侯大使却笑着卖了个关子道:“往前走三里就是三里河,到了你就知道了。”

    赵士祯便捺着好奇心翘首以待。

    前行三里,便见一条蜿蜒的河道从西南通向京城。

    此时河面冰封,却比往日还要热闹许多,众人只见无数满载着煤炭的冰车,一辆辆在眼前飞快划掠过去。

    “这冰车子又叫冰排,打造十分简单,上头铺好木头,下头镶上钢条,只用一人支篙撑之,便可在冰上滑行如飞。虽载货千斤依然比马车快上许多。”侯大使便笑着介绍道:“这三里河直通护城河,能直接把煤运到京城各门去呢。”

    “怪不得家家烧煤,原来如此便利。”赵昊便笑道:“剩下的路,咱们也坐这冰排子过去。”

    “这些冰排子太脏了,公子要是想试个新鲜,京里有的是比轿子还舒服的冰车呢。”侯大使忙劝道。

    “咱们要去煤矿,还有嫌脏的份儿吗?再说,我又不是什么金贵的人物。”赵昊却摆摆手,其实是他被马鞍磨得胯疼,巴不得换一种交通工具,便对侯大使笑道:“要不我坐车,你们骑马,咱们在斋堂汇合?”

    “还是下官陪着公子吧。”侯大使忙陪笑道,岂能错过这个跟勋卿弟弟拉近关系的好机会?

    于是他让人从西去的冰排子中,选两辆干净的拦下来。

    这河面上往来如梭的冰排子,也不尽数全是运煤的。

    ~~

    少顷。

    “这位大人和公子爷坐稳了,咱们开车喽!”穿着破棉袄,戴着狗皮帽子的车夫,奋力的撑动了竹篙。

    冰排子便载着他俩和高武、赵士祯,缓缓向前滑去。

    还有几名官差和护卫坐在后头一辆冰排子上,其余人则照料着马匹从陆路赶往斋堂。

    只见随着那车夫不断加力,冰排子滑行的速度越来越快,很快便超过了骑马的人们。

    随着飞速的滑行,众人耳边响起风声呼啸。看着一辆辆冰排子迎面直冲过来,似乎随时要撞上了一样,把个侯大使吓得面如土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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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斋堂

    待到侯大使缓过来,众人离开码头。

    赵昊打量四周,只见已身处深山之中,周遭山高谷狭,沟壑纵横,一座城寨高悬在山巅之上,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

    侯大使面色苍白,还不忘导游重任道:“此处东连京城,西通大漠,是京城西边最后一道防线,不过前头不远还有个沿河城顶着,那边不放烽火,这边就太平无事。”

    赵昊点点头,他已经看到山寨脚下屋舍如鳞。

    这里因为煤炭,形成了一个热闹的集镇。

    众人来到镇上,只见这里并没有想象中成片的煤栈,倒是窑子比想象中还要多,而且卫生条件特别差……呃,说的是大街上。

    “这里是那些煤窑东家们、管账的住的地方,要找他们谈买卖也在这里。”侯大使捂着鼻子介绍道:“挖煤的工人都住在矿上,有大作头、小作头看着,整年下不了山。”

    赵昊点点头,在这种地方可以获取很多有用的消息。

    横竖要等着骑马的人赶来汇合,他便拉着侯大使在街上转悠起来。

    赵昊先进了家煤炭牙行询问煤价。

    从经纪口中,他知道了一百斤煤只卖八十文,无烟煤的价格贵将近一倍,每百斤大概一百五十文。当然,这是斋堂的煤价,运到北京城还要再加二三十文的运费。

    “那柴火和炭都多少钱?”赵昊开始盘算起这里头的利差来,要知道,全国除了京师和山西之外,大都还是烧柴禾的,尤其是江南地区,很多人都不认识煤这种东西。

    “这里不知道,京里的柴每百斤一百五十文左右,木炭每百斤四五百文。”侯大使不愧是专业的,如数家珍答道。

    “也差不了太多……”赵昊嘟囔一声,心说产销量上不去,没什么赚头。

    他这纯属赚钱太容易,膨胀了。

    煤炭生意除了人工、运费几乎没成本,又销量稳定,源远流长。

    谁家能开个小煤窑,一年稳稳赚个两三千两,得顶个好大的地主呢。

    “北京城人口超过百万,早就把附近的山头砍得光秃秃,这才不得不改用煤的。”侯大使忙接话道:“有钱人家还是烧炭的,毕竟无烟煤再好,也比不了木炭啊。”

    “是啊。便宜坊的鸭子要是改成用煤烤出来的,估计一只都卖不掉。”赵士祯见叔父神情有些严肃,便开了个玩笑,果然惹得众人哈哈大笑。

    煤炭现在的定位,还是作为柴禾木炭的替代品存在的。

    除了赵昊,没有任何人知道,这种极其廉价的化石能源中,蕴藏着改变世界的力量!

    ~~

    除了窑子之外,镇上最多的就是人力牙行。

    煤矿是个劳动密集型产业,在这个年代更是如此。吴康远告诉赵昊,少说两三万流民在挖煤运煤,赵昊当时觉得有些夸张,但亲眼看到街面的情形,他才彻底信了这话。

    满大街都是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流民,他们是闻名而来找活干的。

    还有一个个人牙子吆吆喝喝,像赶牲口似的把这些流民轰进店中。

    赵昊也混在人群中,进了一家牙行,唠嗑似的询问那些流民都来自哪里,结果河南,山东、山西、辽东的都有。

    这么多流民并非都是为躲避鞑子才逃到北京的。

    事实上,从嘉靖中叶开始,亚欧大陆便有进入漫长小冰河期的征兆了。大寒大涝、极寒酷暑等等不正常的气候陆续出现,各地庄稼歉收乃至绝收,让农民不得不大量抛荒逃难。

    说起来,鞑子之所以如此频繁内侵,也跟极端天气下,牲口大量死亡有很大关系……

    而这一切,只是这场持续百年以上的小冰河的序幕而已,甚至连开胃菜都算不上……

    当然气候变冷也并非完全一无是处,因为人类在这种时候会出现两个有益的进步,一是思想的大迸发;二是技术的改良……

    且从冷酷纯资本角度讲,因为气候变冷产生的大量流民,正是工业生产所需要的,大量离开土地的劳动力。

    ~~

    正胡思乱想间,赵昊听到有人铛的一声,敲了下锣。

    原来是店里人聚满了,一个经纪便敲锣让众人安静,然后高声吆喝道:

    “胡家三窑招下井工三十,挑工三十,管吃管住,工钱优厚。”

    “敢问,一天多少钱?”

    “窑里算钱不按天,按担算,井下送上一担十文,从窑口运下山二十文。”经纪便高声答道。

    “老胡家这么大方?去年我在别家,才给一半的钱。”便有个高瘦的汉子感慨起来。

    “是啊,这样的东家可不多见。听说老胡家的锅伙里,顿顿管饱,隔三差五还有肉吃呢。”又有个马脸附和起来。

    其余的流民一听,两眼就放了光。

    “这几位一听就是老窑,懂行。”经纪笑着点点头。

    “那能干多久呢?”高瘦汉子便问道。

    “干到明年五月散工,愿意干的赶紧按手印,过了这村没这店儿。”经纪说完一摆手,让手下的人牙子,拿出了一摞写好的契约。

    “这下可好,半年不用愁了,我刘老六得赶紧签。”高瘦汉子马上挤到前头,报了自己的名字,然后在一张契约上按了手印。

    “算我一个!”马脸汉子也跟着按了手印。

    其余人一看有人带头,便再也不犹豫,争先恐后报名按了手印。

    赵昊凑上去,见那契约上写满苛刻条件,甚至有‘工伤病死,一概自理’这种混账条款……但他估计这满屋子就没人能看懂。

    他看不下去,便退出了牙行。

    就听侯大使小声对他说道:“那高个和那个马脸,本身就是牙行雇来的托儿。”

    赵昊点点头,又听他接着道:“许诺的工钱,这些人能拿到一半就不错了。”

    待到经纪将一摞契约收好,自有那胡家窑派来的工头,将他们领到矿上去。

    赵昊看着那些工人,被工头像赶牲口似的驱赶在山路上,心里有些不是滋味,这些没见过世面的流民,实在太好骗了。

    这跟刁滑的江浙乡民,完全是两个概念。

    待他回头时,果然又看到那高个和马脸的汉子,闪身进了另一家牙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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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没有老虎会吃素

    等骑马的那拨人赶到斋堂,天已经黑透了。

    众人在镇上找了家客栈凑合一宿,翌日天不亮便启程进了妙峰山。

    妙峰山的无烟煤质量最好,光禄寺每年都要采购许多,一部分用于宫廷宴会,还有一部分则是送给诸位阁老、部堂大人们的‘炭敬’。

    妙峰山煤窑的几个老板都在镇上住,侯大使要办的事儿昨晚都办好了……其实要不是为了陪赵昊,他直接把几个老板喊到北京城就办妥,还能好好花天酒地一番。

    沿途山道上,不时看到有工头拿着鞭子,驱赶着一队队佝偻着腰的挑工下山。只见那些挑工肩上的扁担被压弯成月牙,筐里煤块的份量,怕是少说一两百斤……

    “煤就是这么运下山的吗?”赵昊吃惊的问那陪着前来的妙峰山煤老板。

    “别处平缓点儿的地方,还能用独轮车。”那姓牛的煤老板忙赔笑答道:“没办法,妙峰山的道太陡了……不过这样挑工赚得也多,他们更愿意。”

    赵昊不置可否的点点头,又问起牛老板,整个西山煤窑的情况。

    “整个西山大概有四五百煤窑吧,这个数说不准。”牛老板答道:“因为煤窑容易渗水,一旦渗水很快就积满,只能废掉另挖一个,所以常废常开,谁也没个准数。”

    “这些煤窑多少官窑,多少民窑?”赵昊又问道。

    “八成以上都是民窑,官窑和宫里的煤窑只占一成多,而且还都是委托给咱们经营,只要定时定量把煤送进京,其余一概不管……”牛老板本想说,光禄寺和我们就是这种关系,但也不知道侯大使是怎么跟这位公子讲的,便打住了话头。

    “收税重吗?”赵昊再问道。

    “重,怎么不重?”牛老板苦着脸道。

    “不是三十税一吗?”赵昊心说,这人果然就没够。

    “三十税一不假。”那牛老板登时大吐苦水道:“可除了矿税正赋之外,县里还有各种摊派。稍一打点不到,就说我们收容流民,直接把矿给封了……”

    赵昊听得暗暗冷笑,心说这就嫌喘不过气来了?等到三十年后,万历皇帝放出他的矿监税使,你就知道什么叫残忍了。

    到时候,你一定会怀念轻徭薄赋不折腾的隆庆皇帝的……

    ~~

    沿着陡峭的山路行了一个多时辰,赵昊一行在上午时抵达了位于山谷中的矿区。

    远远看去,只见山坡上马蜂窝似的开着二三十个小小的矿洞,有数百黑乎乎的矿工进进出出,蚂蚁搬家似的运出一筐筐煤炭来。管账的检查过磅后,等在外头的挑工便用扁担挑起煤筐,颤歪歪运下山坡。待凑够了一队,便会有工头监督着他们运到山下永定河边。

    仅仅在矿上转了一圈,赵昊便想到了十来个提高生产效率的法子。

    不过他早打定主意,今日只看只问不说,自然不会告诉那姓牛的煤老板。

    “这都是你的煤窑?”站在一个黑黢黢的煤窑外,赵昊随口问道。

    “小人要是有这么多窑,还不成了门头沟首富?”煤老板不由笑道:“这些窑一共是六家的,只有五个窑是小人的。”

    “我看你比首富也差不多了。”侯大使便打趣道。

    两人调笑声中,赵昊忽然想起自己蔡家巷首富的名头,不由尴尬的岔开话题,向煤老板请教起,是如何在群山中寻到这个煤炭富集的山谷的。

    这时候还没有测绘和地质勘探的概念,但窑主们自有一套类似寻龙诀的实地找煤的技巧在。

    虽然人家不会把吃饭的秘诀透露给赵昊,但看在侯大使的份上,还是向他展示了寻矿用的皮尺、罗盘、标杆、桶锹等工具,以及他们手绘的地形示意图。

    在那张地形图上,赵昊甚至看到了等高线这种,一百五十年后西方才会采用的作图方法。

    反倒是煤窑本身,没什么让人惊喜的地方,这里的煤窑都十分浅,最深的也不过二三十丈,大部分则挖到距地面十丈左右便废弃了。

    这是因为一来受限于工具水平,再往深处挖不划算。二来西山一带正好是北京地下水富集之处,往往朝下挖个十来丈,就会渗出水来,如果不及时排水的话,井里很快就没法工作了。

    加之这一带煤炭资源实在太丰富了,让窑主们懒得花费成本排水,有那功夫还不如另找一个煤窝子呢……

    而且因为矿井不深,大部分都通风良好。少量比较深的矿井中,则采用中空的大毛竹排风便足以,并未用到风车、风柜、风扇之类的通风机械,这让赵昊略感失望。

    不过通过与几个煤老板的交谈,他发现对方也都对如今这种,蜻蜓点水似的开采方式十分不满。毕竟西山的煤矿再丰富,也不是随便挖一铲子就出煤,随便废弃煤窝子,对他们来说也是极大的浪费。

    所以如果有可以自动排水和运输的工具,他们的使用意愿都十分强烈。

    ~~

    参观完了小煤窑,赵昊的目光又被一个遍插荆棘的高墙大院吸引住了。

    “这是我们六家合伙盖的锅伙,是工人吃饭睡觉的地方。”牛老板忙解释道。

    “进去看看。”赵昊便道。

    “公子,还是不要了吧,里头又臭又脏挤了那么多人……”牛老板露出为难的神情。

    赵昊却径直朝那小门走去。

    “唉……”牛老板看一眼侯大使,忍不住小声道:“大人带来的这位公子,怎么爱好如此奇特?”

    “我哪知道?”侯大使快累散了架,他都后悔跟着赵昊进山了。

    牛老板无奈,只好让人打开了沉重的铁门。

    便见院子里蹲了一百多全身漆黑,肮脏至极的矿工。他们每人捧着一个粗瓷碗,碗里是只飘着几个油花子的白菜帮子汤。矿工们黑乎乎的手中捏着两三个同样黑乎乎的窝头,正在那里狼吞虎咽。

    听到门响,矿工们抬了抬眼皮,见不是自己工头便置之不理。倒是那管着锅伙的大伙长过来,向东家之一的牛老板请安。

    通过询问那伙长,赵昊得知,这矿里矿外加起来,统共八百多名矿工。锅伙的供应能力有限,因此要轮班回来吃饭。

    其实就算能供应的过来,煤老板们为了节省时间,一天也只会让矿工们吃一顿热饭,然后每人发三个窝头,揣着就进矿。干活饿了啃两口窝头,渴了就直接喝矿里的积水。

    赵士祯问这样生病了怎么办?屋里那大通铺上躺着的几十个,就是各种原因导致的伤病号。锅伙里的伙夫还兼着大夫,谁病了就给胡乱抓点草药,能治好了是运气,治不好属正常。而且虽然看病不花钱,但抓药却比镇上贵多了……

    后来这些话,却不是从那伙长嘴里听到的了。而是赵昊让高武拿出在镇上换好的一包铜钱,直接散给了在场的工人。那些麻木不仁的矿工终于有了反应,也能笑了也会道谢了,还能说会道了。

    与他们攀谈之后,赵昊得知这些矿工必须在矿上干到来年入夏,才能结账回家。在此之前,他们必须吃住在矿上,哪怕过年也只放一天假,却不准离开锅伙一步。煤老板很有自知之明,知道以他们对矿工的虐待,一旦放出去,怕是大半都不会再回来了。

    但煤老板却也告诉赵昊,把锅伙建成监狱一样,并非他们的本意,而是出自朝廷的要求。

    因为西山距离京师太近了,煤窑又大量招募流民。朝廷自然对流民聚集十分警惕,唯恐会发生骚乱危及京师。

    可京城内外的百姓吃不了这个苦,煤窑也舍不得这些廉价的劳动力,于是双方达成妥协,由煤老板限制住矿工的自由,如果矿工惹出乱子,煤老板是要负连带责任的。

    为了避免人多无法控制,煤老板只能主动减少招工的数量,是以生产规模受到了很大限制。听几个煤老板吹牛说,要是朝廷不限制流民,他们能把生产规模扩大十倍,让整个直隶都烧上西山的煤。

    虽然不知道他们这话有几分真假,但结合吴康远当初所说的内容,看来朝廷对流民确实是持消极的态度没错。

    不过东山虎吃人,西山虎也不会吃素,这些煤老板也不会比十七世纪的英国资本家更仁慈的。

    离开这里的时候,赵昊忽然意识到,其实自己也是资本家的一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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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没有老虎会吃素

    等骑马的那拨人赶到斋堂,天已经黑透了。

    众人在镇上找了家客栈凑合一宿,翌日天不亮便启程进了妙峰山。

    妙峰山的无烟煤质量最好,光禄寺每年都要采购许多,一部分用于宫廷宴会,还有一部分则是送给诸位阁老、部堂大人们的‘炭敬’。

    妙峰山煤窑的几个老板都在镇上住,侯大使要办的事儿昨晚都办好了……其实要不是为了陪赵昊,他直接把几个老板喊到北京城就办妥,还能好好花天酒地一番。

    沿途山道上,不时看到有工头拿着鞭子,驱赶着一队队佝偻着腰的挑工下山。只见那些挑工肩上的扁担被压弯成月牙,筐里煤块的份量,怕是少说一两百斤……

    “煤就是这么运下山的吗?”赵昊吃惊的问那陪着前来的妙峰山煤老板。

    “别处平缓点儿的地方,还能用独轮车。”那姓牛的煤老板忙赔笑答道:“没办法,妙峰山的道太陡了……不过这样挑工赚得也多,他们更愿意。”

    赵昊不置可否的点点头,又问起牛老板,整个西山煤窑的情况。

    “整个西山大概有四五百煤窑吧,这个数说不准。”牛老板答道:“因为煤窑容易渗水,一旦渗水很快就积满,只能废掉另挖一个,所以常废常开,谁也没个准数。”

    “这些煤窑多少官窑,多少民窑?”赵昊又问道。

    “八成以上都是民窑,官窑和宫里的煤窑只占一成多,而且还都是委托给咱们经营,只要定时定量把煤送进京,其余一概不管……”牛老板本想说,光禄寺和我们就是这种关系,但也不知道侯大使是怎么跟这位公子讲的,便打住了话头。

    “收税重吗?”赵昊再问道。

    “重,怎么不重?”牛老板苦着脸道。

    “不是三十税一吗?”赵昊心说,这人果然就没够。

    “三十税一不假。”那牛老板登时大吐苦水道:“可除了矿税正赋之外,县里还有各种摊派。稍一打点不到,就说我们收容流民,直接把矿给封了……”

    赵昊听得暗暗冷笑,心说这就嫌喘不过气来了?等到三十年后,万历皇帝放出他的矿监税使,你就知道什么叫残忍了。

    到时候,你一定会怀念轻徭薄赋不折腾的隆庆皇帝的……

    ~~

    沿着陡峭的山路行了一个多时辰,赵昊一行在上午时抵达了位于山谷中的矿区。

    远远看去,只见山坡上马蜂窝似的开着二三十个小小的矿洞,有数百黑乎乎的矿工进进出出,蚂蚁搬家似的运出一筐筐煤炭来。管账的检查过磅后,等在外头的挑工便用扁担挑起煤筐,颤歪歪运下山坡。待凑够了一队,便会有工头监督着他们运到山下永定河边。

    仅仅在矿上转了一圈,赵昊便想到了十来个提高生产效率的法子。

    不过他早打定主意,今日只看只问不说,自然不会告诉那姓牛的煤老板。

    “这都是你的煤窑?”站在一个黑黢黢的煤窑外,赵昊随口问道。

    “小人要是有这么多窑,还不成了门头沟首富?”煤老板不由笑道:“这些窑一共是六家的,只有五个窑是小人的。”

    “我看你比首富也差不多了。”侯大使便打趣道。

    两人调笑声中,赵昊忽然想起自己蔡家巷首富的名头,不由尴尬的岔开话题,向煤老板请教起,是如何在群山中寻到这个煤炭富集的山谷的。

    这时候还没有测绘和地质勘探的概念,但窑主们自有一套类似寻龙诀的实地找煤的技巧在。

    虽然人家不会把吃饭的秘诀透露给赵昊,但看在侯大使的份上,还是向他展示了寻矿用的皮尺、罗盘、标杆、桶锹等工具,以及他们手绘的地形示意图。

    在那张地形图上,赵昊甚至看到了等高线这种,一百五十年后西方才会采用的作图方法。

    反倒是煤窑本身,没什么让人惊喜的地方,这里的煤窑都十分浅,最深的也不过二三十丈,大部分则挖到距地面十丈左右便废弃了。

    这是因为一来受限于工具水平,再往深处挖不划算。二来西山一带正好是北京地下水富集之处,往往朝下挖个十来丈,就会渗出水来,如果不及时排水的话,井里很快就没法工作了。

    加之这一带煤炭资源实在太丰富了,让窑主们懒得花费成本排水,有那功夫还不如另找一个煤窝子呢……

    而且因为矿井不深,大部分都通风良好。少量比较深的矿井中,则采用中空的大毛竹排风便足以,并未用到风车、风柜、风扇之类的通风机械,这让赵昊略感失望。

    不过通过与几个煤老板的交谈,他发现对方也都对如今这种,蜻蜓点水似的开采方式十分不满。毕竟西山的煤矿再丰富,也不是随便挖一铲子就出煤,随便废弃煤窝子,对他们来说也是极大的浪费。

    所以如果有可以自动排水和运输的工具,他们的使用意愿都十分强烈。

    ~~

    参观完了小煤窑,赵昊的目光又被一个遍插荆棘的高墙大院吸引住了。

    “这是我们六家合伙盖的锅伙,是工人吃饭睡觉的地方。”牛老板忙解释道。

    “进去看看。”赵昊便道。

    “公子,还是不要了吧,里头又臭又脏挤了那么多人……”牛老板露出为难的神情。

    赵昊却径直朝那小门走去。

    “唉……”牛老板看一眼侯大使,忍不住小声道:“大人带来的这位公子,怎么爱好如此奇特?”

    “我哪知道?”侯大使快累散了架,他都后悔跟着赵昊进山了。

    牛老板无奈,只好让人打开了沉重的铁门。

    便见院子里蹲了一百多全身漆黑,肮脏至极的矿工。他们每人捧着一个粗瓷碗,碗里是只飘着几个油花子的白菜帮子汤。矿工们黑乎乎的手中捏着两三个同样黑乎乎的窝头,正在那里狼吞虎咽。

    听到门响,矿工们抬了抬眼皮,见不是自己工头便置之不理。倒是那管着锅伙的大伙长过来,向东家之一的牛老板请安。

    通过询问那伙长,赵昊得知,这矿里矿外加起来,统共八百多名矿工。锅伙的供应能力有限,因此要轮班回来吃饭。

    其实就算能供应的过来,煤老板们为了节省时间,一天也只会让矿工们吃一顿热饭,然后每人发三个窝头,揣着就进矿。干活饿了啃两口窝头,渴了就直接喝矿里的积水。

    赵士祯问这样生病了怎么办?屋里那大通铺上躺着的几十个,就是各种原因导致的伤病号。锅伙里的伙夫还兼着大夫,谁病了就给胡乱抓点草药,能治好了是运气,治不好属正常。而且虽然看病不花钱,但抓药却比镇上贵多了……

    后来这些话,却不是从那伙长嘴里听到的了。而是赵昊让高武拿出在镇上换好的一包铜钱,直接散给了在场的工人。那些麻木不仁的矿工终于有了反应,也能笑了也会道谢了,还能说会道了。

    与他们攀谈之后,赵昊得知这些矿工必须在矿上干到来年入夏,才能结账回家。在此之前,他们必须吃住在矿上,哪怕过年也只放一天假,却不准离开锅伙一步。煤老板很有自知之明,知道以他们对矿工的虐待,一旦放出去,怕是大半都不会再回来了。

    但煤老板却也告诉赵昊,把锅伙建成监狱一样,并非他们的本意,而是出自朝廷的要求。

    因为西山距离京师太近了,煤窑又大量招募流民。朝廷自然对流民聚集十分警惕,唯恐会发生骚乱危及京师。

    可京城内外的百姓吃不了这个苦,煤窑也舍不得这些廉价的劳动力,于是双方达成妥协,由煤老板限制住矿工的自由,如果矿工惹出乱子,煤老板是要负连带责任的。

    为了避免人多无法控制,煤老板只能主动减少招工的数量,是以生产规模受到了很大限制。听几个煤老板吹牛说,要是朝廷不限制流民,他们能把生产规模扩大十倍,让整个直隶都烧上西山的煤。

    虽然不知道他们这话有几分真假,但结合吴康远当初所说的内容,看来朝廷对流民确实是持消极的态度没错。

    不过东山虎吃人,西山虎也不会吃素,这些煤老板也不会比十七世纪的英国资本家更仁慈的。

    离开这里的时候,赵昊忽然意识到,其实自己也是资本家的一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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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滑雪(盟主加更)

    妙峰山南麓山势平坦,高耸的山脊挡住了凛冽的北风,皑皑的白雪像一张厚实的棉被,覆盖在绵长的山坡上。

    忽然,一个火红色的身影在雪坡上飞速掠过,快得仿佛离弦的箭。却又灵巧如林间飞行的云雀,遇到挡路的树木也毫不减速,身子轻轻一侧便划个优美的弧线绕了过去。

    很快,那身影就滑到了百丈以外,在雪上留下两条缎带般的长长痕迹。

    那红色身影过去好一会儿,她的同伴才陆陆续续滑雪跟上来。

    他们还没降到坡底,那红色的身影已经双手撑着雪杖,踩着滑雪板往回爬了。

    为首的男子忙一个小回旋改变了方向,然后紧赶两步去追那红色的身影。

    其余人却没他这技术,只能老老实实降到坡地再往回爬。

    “明月,你等等我。”那男子身材高大,虽然脸上涂了厚厚的防寒蜂蜡,毛茸茸的熊皮帽子又遮住了他的口鼻,只露出一双眼睛。但依稀还是能听出,此人正是赵昊出阜成门时擦肩而过的小爵爷李承恩。

    一旁穿着红色火狐皮裘,同样用蜂蜡遮脸,头戴貂皮护耳帽的少女,自然便是兰陵县主李明月了。

    她前番和闺蜜说要来西山滑雪,果然真就来了……昨日他们一行出了阜成门,赶到妙峰山时天就不早了,便在娘娘庙借宿了一宿。

    今日天气晴好、万里无云,李明月便迫不及待拉着哥哥来滑雪了。

    “你滑雪退步了。”李明月一边往上去,一边头也不回的对哥哥道。

    “瞎说,连你都是我教出来的。”李承恩追上李明月,分辩道:“我不是得照顾那些朋友吗?哪像你,光顾着自己玩。”

    “谁让你招呼那么多人了?”他不提这茬,李明月还不生气,闻言气得拿雪杖捅他道:“我让你叫这么多人了吗?下次你也别跟着了,我自己来。”

    “那可不行,当哥哥的哪能放心啊?再说人多不是热闹嘛?”李承恩忙闪身躲开道:“又再说,他们也不是冲我来的啊。”

    “冲我?”李明月凤目圆睁道。

    “那倒也不是……”李承恩赶忙摇摇头道:“人家不是冲着徐公子来的吗?”

    说着他小意赔笑道:“其实是我前天与他喝酒……哦不,以文会友时,不小心说漏了嘴。徐公子一听,就非要一起来,你说堂堂首辅长孙开了口,我能推辞吗?”

    “你才多大,就整天学人家喝酒。”李明月不屑的收回目光,这时兄妹俩已经上到半山腰,能看清山顶帐篷里,有人影晃动了。

    李明月见那徐公子就在帐篷里头,不由一阵不爽道:“明明不会滑雪,也不知他跟着来干什么?添乱。”

    “哎呀妹妹,你好好想想,他是来干什么?”李承恩瞪大眼看着李明月。

    “我想不到。”李明月摇摇头。

    “你使劲想。”李承恩却不放弃道:“他是冲谁来的?”

    “哦,我知道了。”李明月一拍额头,恍然道:“他是冲你来的。”

    “对,额,瞎说八道……”李承恩差点摔下雪坡去。

    李明月也不管他,咯咯笑着爬上山坡去。

    ~~

    那徐阁老的长孙徐公子,名唤徐元春,自幼生长在温暖的江南,连正经下雪都没见过几回,哪里会滑什么雪?跟着上山后便缩在帐篷里烤火,却依然冻得瑟瑟发抖。

    但看到李明月上来了,他居然转眼就不怕冷了,马上踩着滑雪板、拄着滑雪杖,笨鸭子似的蹒跚着从帐篷里出来。

    “县主…滑雪的样子…真好看……”

    徐元春牙齿打颤,含含糊糊的说一句。想要挤出个迷人的微笑,无奈脸已经冻僵了,完全不听使唤,结果一使劲儿反倒挤出了个鼻涕泡。

    李明月被他这糗样子,逗得噗嗤笑了。“这么多人,就你不涂蜂蜡,现在知道厉害了吧?”

    徐元春哆嗦着点头,他本打算靠脸吃饭,无奈已经冻得不知脸为何物。

    “别光鹌鹑似的窝着了,我告诉你越窝越冷。”李明月转过身来,摆出预备出发的姿势对徐元春道:

    “滑起来就不冷了,来,跟我滑一圈去……”

    徐元春闻言,眼前便自动浮现出,自己与李明月一起在雪上飞驰,宛若神仙侠侣的唯美画面……而且还是配乐的那种。

    这让他登时热血上涌,重重点头道:“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说完,他便豪气干云的站在了李明月身边。

    李承恩过来帮他调整好姿势,让他也学着李明月的样子微弓着身子,双臂弯曲持杖目视前方,同时还不忘嘱咐他初次滑雪的注意事项。

    等他嘱咐完了,却见徐元春筛糠似的在发抖。

    “这是怎么了?”李承恩问道:“冷吗?”

    “我晕高,我想吐……”徐元春本来一上头,理智丧失,滑也就滑了。可让李承恩这一耽搁,他的理智又回来了。低头看着直冲而下的高高雪坡,感觉跟跳崖差不多,登时吓得头晕目眩。

    “哈哈哈……”李明月早知道他不敢滑,就是想看徐公子出个丑,见状笑得乐不可支,然后欢快的叫一声‘走喽’,便顺着雪坡飞速滑下。

    徐元春在李承恩的搀扶下直起身子,目光却锁定在李明月身上,看她在雪地上穿花蝴蝶一般辗转腾挪,只觉眼花缭乱道:

    “惊鸿仙子也不过如此……”

    李承恩见他被妹妹耍了,还这副痴迷样,不禁同情的拍拍徐元春的肩膀道:“早跟你说过,想追我妹妹,骑马射箭、溜冰滑雪,这都是最基本的,不然你只能干看着。”

    “我不擅长啊……”徐元春不禁苦着脸道:“君子六艺,吾苦于射与御。”

    “那可麻烦了。我这妹子可就好这口,玩都玩不到一块,还怎么让她喜欢你?”李承恩叹口气道:“要不你还是放弃吧,她不喜欢文弱书生这款的。”

    徐元春嘴角一阵抽动,咬牙跺脚道:“好吧,我学!我都学还不成!”

    李承恩吃惊的看着徐元春,这位新进京城的首相嫡孙,平时看着养尊处优的,可没想到还挺豁的出去。

    只是为免有些受虐潜质,居然自己妹子越是对她不假辞色,他就越是甘之如饴、死缠烂打。

    ‘莫非吃错了什么药不成?’某位不着调的兄长如是想道。

    ps.第四更,盟主加更,感谢书友‘干戚刑天’……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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