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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络语成琛     珏天纪txt下载     珏天纪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六十一章 杏林私见

    到了京城令门口,叶桓微掀开帘子一看此时夕阳在山,街上的行人都散得差不多了。只见府衙门前的大鼓边,有一个青年,牵着一匹马,似乎在等什么人。那人望过来,正好对上叶桓微的眼睛,忙牵着马朝他们的方向走来。

    “流风哥!”凛风压低了斗篷沿,对来人道:“马交给我,我去办件事,你们去吧。”流风点了点头,把叶桓微接下车。她顺手把一个锦盒交给了凛风,似乎已经事先跟他说好了什么,不必交代,凛风便点头离去,主仆二人也进了府衙。

    这京城令虽然在朝廷里不算个贪官,却也是个“识时务”的人。在位数年,不求升官发财,只求保全饭碗。这次收押的这个犯人,犯的是寒川叶家的命案,叶家大小姐还专门派人抬了五百两纹银到他家里去,叫他目瞪口呆。

    但是却只有两个要求:看好那名犯人,不许叫她越狱;叶家二小姐若来了,除给她通风报信之外,还要义正言辞地拒绝叶桓微提走犯人的请求。中午流风递了叶桓微的话来,他就屁颠屁颠儿地派家仆去送信。只是没想到,叶桓微这么快就到了。

    果然,叶桓微一进门,就单刀直入与他说了许颐婧的事。两人磨了半个时辰,叶桓微却没开出什么诱人的条件,最终叹了口气,再三问他能否宽容,被他“义正言辞”地拒绝之后,就拂袖告辞了。

    京城令站在门口看着叶桓微和流风离去的背影,一时之间有些摸不着头脑。大约小半个时辰后,他正要上车,叶炀钰的家仆便来了。这人下马问了两句话,听得答复,又告退了。

    他越来越看不懂这里面的道道,不由得挠了挠头。嗨,管他呢!想起那五百两银子,他便把这不寻常的事抛诸脑后,上车回家了。

    凛风自把马车寄存到一处小酒馆之后,便来到了杏林堂小玉失踪、素裁坊关门,如此看来,韩珞成已经和叶桓微失联了半个多月了。按照他们的约定,除非紧急情况,韩珞成不能直接把信送到叶府,只能等叶桓微主动联系他。

    唐境的事当然是紧急情况,但韩珞成也知道,事情都闹得那么大了还没收场,那么叶桓微一定不在坤京,而且一定处于极难熬的境地中,才会迟迟不给他送信难道他们的信件暴露了?这几日想到这里,韩珞成总是心急如焚。

    叶桓微自离开寒川之后就一直没有给任何地方送信:她已经离开寒川,无论从哪里送信,都很容易暴露自己和“苍穹”。所以此时,叶桓微得到唐境遇刺、暂住杏林堂的时候,便派凛风到了此处,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找到他。

    凛风进了杏林堂,白思荃便注意到了他,两人相视,却不言语,只是颔首示意。继而,白思荃便把他带到了里间,轻轻敲门,传来一个青年的声音:“是白少爷吗?请进吧。”

    白思荃闻言,推门而入,把凛风引入其中果然,韩珞成正坐在床边,另外一个略显苍白虚弱的青年靠在床头,盯着凛风的眼神虽然平静,却带着几分警惕看见这等面容和眼神,凛风不问便知,一定是唐境。

    “凛风?”韩珞成见了他,先是一愣,继而惊喜地站了起来,走到他面前。白思荃很识时务地说:“你们聊,我先出去了。”说着,便带上了门。

    凛风也笑了:“公子,您最近还好吗?我们家主子实在是遇到了点事儿,险些就要被关在寒川三个月呢!这段时间,我们快马加鞭赶到坤京,都不敢在路上传信。也是亲耳听到眼线的情报,小的才敢到这里来找您。”

    韩珞成点了点头说:“我知道,素裁坊关门了,蘅琨酒家和恒坤客栈似乎也改变了经营的人手和模式,我就没敢给你们传信。她怎么样?你先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他虽然有千言万语要表露,却更关心此时她的遭遇和境况。

    “唉,我们家家主娶了夫人,夫人又有了身孕,大小姐便以此为借口,说夫人讨厌有羽毛的东西进入山庄,也不许我们鹿鸣居的人离开,必须都待在山庄里,陪同我家主子伺候好夫人。我看啊,主子一定又是挨了一顿骂一顿跪,不得已才顺承的。”

    凛风说到这里,话锋一转:“不过还好,家主夫人仁慈,对我们家主子格外照顾。听说和您有要紧事,就兜着风声让主子出来了。后来,素裁坊的许掌柜被大小姐的人寻衅滋事,不得已杀了人,主子听了,便综合许多原因,连忙赶回了。”

    韩珞成听了,若有所思,凛风还补充道:“对了,我不能待太久,我们要赶在城门关闭前离开坤京,有什么要紧事,还是您先说吧!”

    韩珞成闻言便道:“事情颇多,不宜直说,我现在立刻便修书一封,你带回去给她看吧。”一边说着,一边往一旁的软垫上坐了。凛风见了,忙过来帮忙磨墨。

    他提笔一边写一边说:“你告诉她,这些事情都不甚紧急,叫她慢慢查来。只是小玉的下落,一定要尽快查明。另外,先把自己的事情料理干净,保重好身体,休要劳神你也是清楚你们家主子的,知道怎么劝吧?”

    凛风听了这话,心中蓦地一暖,笑着点了点头:“嗯!”过了一会儿,又似想起什么似的,神色变得凝重了起来,缓缓开口道:“公子,小玉她……反正没事,您不必担心。主子把她安排到了一个地方,日后自然会再相见的。”

    韩珞成闻言,一愣,听了笔,但转而又继续落笔道:“嗯,我信她的。”

    唐境把这句话听在耳中,想问凛风点什么,又不好直接开口问,一直犹豫地看向这边。

    凛风似乎是察觉到了唐境的目光,突然想起一件事:“对了,这位就是……唐将军吧?”唐境朝他微微颔首。凛风放下了手里的墨站起来,一边朝他走来,一边从袖子里掏出一个东西一边说:“我家主子托我给您一件东西。”

    他走到床边,把手里的锦盒打开递给他竟是一面护心镜。唐境不解,并未接过,问道:“我与你家主子素未谋面,为何赠我此物?”

    凛风微笑着说:“主子只说,今后将军难以佩剑之时,便最好带着这面镜子。护心,护您,也是护了公子。”

    唐境闻言一怔:他与韩珞成的关系确实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了,只是没想到,此人远在寒川,却把这一层都猜到了,实在了不起。于是便也接过了那个锦盒道:“如此,便替我多谢你家主子了。日后有机缘,定当前去拜会。”

    待韩珞成把信写好封笺交给凛风,两人便一同走了出来。走到走廊尽头,韩珞成不能再送时,便问道:“桓微怎么就一定觉得,唐境会接那面镜子呢?”

    凛风挠了挠头道:“不知道。但是主子说,如果我进去时公子坐在床边,就可以给。如果公子只是坐在一旁,或者是都不在的话,那就不给了。”

    韩珞成闻言,沉默了片刻,笑了,自语一句:“狐狸,真是只狐狸!”转而便拍拍凛风的肩膀说:“去吧,一切小心!”

    凛风点了点头,戴上斗笠独自离去了。

第六十二章 复刻本

    凛风取了车回到府衙门口后,不到半柱香时间,叶桓微和凛风便走了出来时间把握得刚刚好,现在正是酉时二刻,酉正关城门。他们正好踩在酉正出城,叶炀钰纵是想追,也追不上了。

    叶桓微赶到城门口,就看见了另一辆马车停在城门口。车外坐着一个戴黑色纱斗笠的车夫,见了他们这辆马车,跳下来向车子行礼:“叶掌柜,您要的人,就在这车里。”

    许颐婧听了“叶掌柜”三字,拉连忙开车帘往外看恰巧,叶桓微也拉开了车帘,朝她这边看来。两人相视一笑,叶桓微道:“那位贵人住在驿馆,明日早晨便走。小兄弟且把她送到驿馆,自会有人料理。此外,明天酉时,再让牢里的朋友出来为好。”

    那车夫颔首道:“诺,您还有什么吩咐吗?”叶桓微先是对许颐婧说:“素裁坊的账本放在何处?”“哦对了,在城郊荒山,山脚下的一个新坟里,墓碑是一块青石,写着‘爱妻钟梁氏墓’。”

    叶桓微点点头笑着说:“陆溟若是把你带回了晟平,认祖归宗,也未为不可。”许颐婧听了这话,脸上笑容顿时凝滞了,没答话。叶桓微没注意,又对车夫说:“问你家主子好。去吧。”“是。”那车夫闻言,翻身上马,便带着许颐婧走了。

    叶桓微又对马上的流风道:“府门依旧紧闭,不许联系我,千万小心。去吧。”流风应了声“诺”,便转身离去。凛风见流风走远,这才驱车走出城门。在他们驱出城门后,便闻得城头鼓声连响六下关城门了。

    主仆二人到了城郊的大榕树下,一同下了车,往荒山上走去。走到一半,果然看见了一个小坟包和一块青石,正是“爱妻钟梁氏墓”。叶桓微听得许颐婧说是把东西“埋”了,便叫凛风一路上买了两把铲子。凛风机灵,一直带在手上,刚好派上用场。

    “姐姐,你别动,还是我来挖吧。”凛风见叶桓微动了第一铲子,连忙帮着一起挖。“你一个人挖要挖到猴年马月?咱们一起挖,才能快点到衡安。”叶桓微并未停手。凛风本来不愿她动手,是因为她中午就没吃什么。此刻挖起坟,却不知她哪来的力气。

    “姐姐,你中午都没吃什么,哪来的力气啊,还是让我来吧。”凛风知她固执,却见她抬眼看着他,眼冒金光:“我问你,这里面埋的是什么?”

    凛风一愣:“账本、房契……和印啊。”“值多少钱?”“大概……几千两银子?”

    “我问你,如果你有几千两银子埋在地里,还就可能在别人的眼皮子底下,你急不急?”凛风一愣,点了点头。“就是嘛,那还不快挖!”

    凛风闻言,小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也没再劝她,挖得更卖力了。

    许颐婧埋得不算深,主仆二人也就挖了一尺深,就挖到了一个铁盒。叶桓微不由分说,把铁盒打开,借着凛风手里火折子的光,看清了账本、房契和印章上的字,确认无误,盖上盒子放到了一边。

    紧接着,她把自己身上一直背着的一个方形包裹卸了下来,放进土里道:“填吧。”凛风不解:“姐姐,你又放了什么进去?”

    凛风熄了火折子,借着月色开始填土。黑暗中看不清叶桓微的表情,但听得她语言中似有笑意:“这可是个好东西,我专门叫人做的。如果强行破开,里面的东西就会被喷溅的墨汁染成一摊废物。”

    “那……这里面有什么啊?”叶桓微狡黠一笑:“一块石头,一本蘅琨酒家假账的复刻本,一张见墨显字的纸。”

    凛风听了,扑哧一声笑出来:“蘅琨酒家,那不是她死都要争过去的地盘吗?怎么账本居然又到了姐姐手里?”

    叶桓微见土把地填平了,停下动作,把铲子插在两人之间,拍了拍手上的尘土道:“我在坤京定居以后,不是跟大哥求过蘅琨酒家的管理权吗?我老早就去核对了蘅琨酒家的账本,发现这来得钱固然多,但是……”

    “怎么?”凛风也很好奇:蘅琨酒家是叶家在坤京里产值第二的产业,又能有什么古怪?“你不知道,咱们能看到的收益,只是原本收益的一半,另外一半,早就被人贪了去了!”

    凛风震惊了,手上的动作都停了下来:“一半?没了一半,都还有这么多钱?”叶桓微叹道:“可不是?我算了一下,如果没贪这笔钱,那蘅琨酒家指定就是咱们家在坤京最富的家业了。”

    “所以叶炀钰还没来坤京之前,我就先下手为强,占了蘅琨酒家的人事调配权至于账本,她要就给她去呗,人要是忠心服帖,那可比钱重要多了。”见凛风把土堆堆好,叶桓微从土中拔出铲子,踩两脚去了那个凹痕,两人一道下山了。

    叶桓微一路走一路说:“但是,又不能这么便宜了她。所以我当时就把账本叫人复刻了两份。一份复刻本在酒家掌柜那里,原本则在叶府。既然她那么想要蘅琨酒家,还把我的人换了。那这一本,就当是送给她接管酒家的敬贺礼了!”

    凛风听了,不由得哈哈大笑,甚是畅快:叶桓微被叶炀钰欺负了那么久,这回总算是扬眉吐气了一回。

    主仆二人下了山上了马车,一路说说笑笑,慢慢走着,二更天时,来到了渡口边。一艘小船早已备好,也已经有两位家仆穿着的人等着了。见了他们便问:“敢问可是坤京叶掌柜?”

    凛风警惕非凡,说道:“你们是何人?”“我们是衡安郡主府上的家仆,奉命来接应二位。”“空口无凭,有何为证?”

    那名家仆从身后人的手中接过一把剑,双手奉上道:“郡主说,掌柜看了此物,便知道了。”

    凛风疑惑,接过那把乌木镶银鞘的三尺剑,伸到车内给叶桓微。她见了,一愣,拔剑出鞘:“心怀魏阙”四个字不待看完,便兀自下了马车。“走吧。”凛风见状,也下了马。一名家仆立刻上来牵住了马车,估计是要停放在岸边了。

    叶桓微和凛风靠了岸,却见一辆马车停在岸边,车夫站在地上,见有船来,靠近马车行了个礼,似乎说了什么。叶桓微走上岸,这才看见装饰马车的琉璃宫灯上,写着一个“衡”字。

    她想都不想就知道,一定是韩容放心不下,亲自来接她了。于是不必人引导,和凛风一前一后向那马车走去。果不其然,车帘拉开,探出了一个女子的上半身:正是韩容,目中含光,笑吟吟地看着她。

第六十三章 衡安旧事

    不知道为何,叶桓微自从回到坤京以后,每次一见这张温婉柔美的脸庞,就有一种想哭的冲动。但是每次鼻子刚刚一酸,她的心底就响起了一个声音:你已经长大了,姐姐又很感性,不许哭!

    她少年时见到韩容,都是以一派天真烂漫的笑容迎接她:即便是在面对自己的琴修师父和父亲时,她都会保留小辈的那一份乖巧;而面对韩这位心上人就更不用说了,自然会更加保持女孩的矜持。

    至于魏家人,她素来是归为外人,秉承“喜怒爱憎不形于色”的宗旨这是母亲临终前告诫她的。就算是对着在魏府里和她最要好的叶炀晖,她也很少表露自己的真实情绪。

    对什么人她才会肆无忌惮地表达自己的想法和情绪呢?她想了想,也只有在母亲面前,她才会把最真实的自己表露出来。

    母亲离世的那一天,父亲不在身旁。她们身边最亲近的嬷嬷和婢女都被恶意地支走了。魏秋晖发高烧昏迷,魏秋钰被罚关了禁闭。大夫还算好心,到了以后已然全力救治,却还是无力回天。摇着头,叹着气,叫她快去找家里的大人。

    二房没有主母,房门紧闭,二伯肯定又是不在的,她只能跑向前厅去求助长房和三房。谁知此时,长房和三房的夫人都在陪一位客人。

    而今天这位客人的重要程度,竟是让她连正堂花园都进不去。

    一个小孩子能知道什么?也只能一边哭一边往回跑,急着去见母亲最后一面。她记得,那时一路上连仆人都特别少,想来皆是上正厅伺候去了。

    她真是又心急又难过:听说人死了以后,很快就会烂掉。她年纪小,不知道“死”是什么意思。但是“烂”,像**的水果和鱼肉那样,一定是非常恐怖的。

    她用尽全力飞奔,没成想一时心急,竟被门槛绊倒了。小小的手掌擦在地面上,留下了丝丝血迹。

    她的腿磕中了台阶,疼得很,压根就站不起来。身子又小,一时居然无可借力,像一条搁浅的鱼,趴在地上挣扎,涕泗横流,狼狈不堪。

    挣扎着挣扎着,总算下了狠心,要把伤痕累累的掌心摁在地上借力站起来时,忽然,她的视野中出现了一双尺寸略微比她的鞋大一点的,万分精致的绣花鞋。

    她的视线往上移,这时,一双软软的小手却突然搀住了她的两只手臂把她奋力往上提。她借力站了起来眼前的女孩和她一般高,但年龄应该比她要大些她向来都是长得比同龄人高一些的。

    她被眼前这个穿着华丽、相貌可爱的女孩吸引了,一时之间竟忘了哭,呆呆地看着她。女孩却弯下身拍打她腿上的灰尘,见她手上有血,软软地“呀”了一声,掏出一块手帕,一边帮她包扎一边问:“疼不疼呀?”

    她这时突然反应过来,撇下那个女孩便要跑。谁知一只脚刚迈出,便又险些扑到了地上所幸,那个女孩“”了一声,扶住了她。“你跑什么?”

    她右腿的膝盖被牵动了,很疼。再加上心里的事,简直遭不住,“哇”地一声在人前很大声地哭了出来。女孩被吓到了:“怎么了?很疼吗?我……我带你去找大夫好不好?”

    她摇了摇头,一边哭一边含糊不清地说:“我娘死了……我去,去找他们,他们都,不理我……我不要找大夫,我要我娘……”

    女孩惊了,忙招来跟在她身后不远处的两名仆人说:“你,背着她!”又转向她说:“让他背着你,你指路,好不好?”

    她听了这话,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狠命点头,拽住那个仆人肩头的衣服就往上爬,直接挂在了他背上。

    后来,她见到了母亲,趴在床边嚎啕大哭。那个女孩却默默出去了,过了好一会儿,带进来了一个华冠丽服的女人。那个女人身后,还跟着诚惶诚恐的大夫人和二夫人。

    这几个女人站在他们简陋的房屋里,简直可以说让整间屋子顿时蓬荜生辉。但是她并没有心思关注这些,甚至连头都不回,只是抱着自己的娘亲,一直哭一直哭,气都要断了。

    那些女人说了什么,她已经忘了。只知道正是因为有了这个女人和她身边的女孩,母亲才得以体面地办了葬礼。

    那个华冠丽服的女人,就是老衡安郡主。而那个女孩,就是韩容。

    后来,韩容经常到魏府来大夫人和三夫人自然是忙不迭地欢迎。后来即便知道这位小郡主是来找她的,也仍不敢怠慢。后来,在她被邀请到衡安郡主府上去作客之后,她的地位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老衡安郡主虽然严厉,但韩容却温柔而娴静。这份性格,若再增添几分隐忍,便很像她的母亲了。所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几乎是把长她两岁的韩容放在了心中原来母亲的位子上。

    她借着瓦灯发出的亮光向韩容的马车快步走去,近到车前先叫了一声:“容姐姐!”韩容也笑着回应:“桓微!”便一手拉着她上了马车。

    叶桓微上了马车笑着问道:“我之前在信上同姐姐说的寒风的事,可已经解决了?”她在安排那些事情的时候,又怕寒风兄弟姐妹三人遭遇暗算尤其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寒风,便让人一早传信到了衡安。

    韩容笑着点点头:“你安排得很周全,寒风今天送你们进了城以后,便随我的人到了指定地点你说的那个青年,果然早就等在那里了。对了,寒风明明可以到我府上来,你为何却把她交给了一个男子?”

    叶桓微低下头说:“他与寒风之间,应当是两相有情的。我把寒风交给他,他没有推辞,就说明他也有此意。寒风也大了,我想……”她越说下去,语速就越慢,仿佛在一边思考措辞,又不忍说出。

    韩容知道她是绝对不舍得寒风的,但是迫于形势又不得不为此事,不禁有些难过。但很快,她便把这份情绪融于莞尔一笑之中,拉着她的手与她促膝道:“我知道。但是按照寒风的性格,只怕她还是会回来的。”

    叶桓微突然抬起头来,语气有些急促:“我可没不要她。只是现在事态紧急,我实在保不住她。再加上让她去文云曦那里,也好培养感情。过段时间,若是我能赢了,一定让她回来。”

    韩容听到“文云曦”这三个字,有些讶异:“文云曦?可是智谋过人的那位?”叶桓微点了点头,她却笑了:“我以为他那样的清高之人,一定是不会喜欢上普通女子的。没想到,竟对寒风上了心。”

    两人聊着,便到了衡安郡主府。韩容把叶桓微带到一间厢房,推开屋门问:“这间屋子,你还记得吗?”

    叶桓微一路奔波,本来已经十分劳累了。当下看到眼前的这间屋子,听得韩容的这个问题,却又打起精神来看。谁知这一看,竟愣住了这间屋子,就是当年她到郡主府上常居的屋子。

    陈设一应未变。甚至书架上放着的书、桌上摆着的文房,都是她那天匆匆离去时的模样。

    她拂过那个陈旧却又锃亮的铜香炉,它正漏着缕缕温暖的青烟。她笑了笑:“物是人非,物是人非啊……”

    韩容走上来宽慰道:“物是,人也是。”这句话一出口,却觉有些不妥:这间屋子是她住过的屋子,也是韩到郡主府上来时,她们常常一同聚会聊天的屋子。她们口中的人,并非同一个人。

    于是韩容忙补了句话来试探她的态度:“大公子最近,好像很忙的样子。我说要像往年一样,跟他去给你上坟,他也是派人同我去的。但是后来,他又自己去那里给你补了一炷香。”

    叶桓微抽了抽嘴角:这话在她一个大活人面前听起来,着实怪异。但是她也知道韩容的意思,点破道:“既然如此,那就接着让他,给他心里的魏秋恒去上坟吧。”

    这句话点得很淡,但分量却重。韩容心内叹了口气:这两人,是断然回不到从前了。虽然她也有诸多疑惑,却一直不好问出口,此刻也把这份疑惑消融在叶桓微的淡漠里了。

    然而此刻,她却没看到一个动作叶桓微的左手拿住右手手腕,指尖重重地划过了右手脉搏处的那道疤痕。

    她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让人几乎认为,这就是一个无心的动作。

    然而,雪山上的孤狼,却最是会在寂寥无声的深夜,舔舐自己的伤痕。

第六十四章 上下同欲

    叶桓微在衡安住了两天,成日里不过陪韩容聊聊天,自己写写戏本挣点外快,再听听凛风的线报。得知寒风已经被安顿好,而许颐婧也已经出了坤京地界后,不由得松了口气。

    “许掌柜昨天早上刚出了城,今早狱卒就发现牢里没人了,京城令还派人去追查呢!据报咱们府上一大早就被搜了一通,得亏流风哥运……运什么来着?总之啊,就是把所有要紧东西都转移了。他们能找到,那才有鬼!”凛风得意洋洋,好不畅快。

    韩容这两天也看惯了眼前这小子的嬉皮笑脸,便笑着拿了桌上的果子递给他,一边说:“是运筹帷幄吧?来,赏你的。”

    凛风笑嘻嘻地上去接住道:“谢谢郡主!小的没读过几天书,这个词还是从我们主子口中听到的,说错了,您别见怪!”

    叶桓微心神舒畅,也笑着说:“你小子!你姐姐认字的时候,又不见你跟在后边学?来,我有一桩差事要交给你四公子信上说,华天和衢北边境的那片森林里,晚上有大批青壮在练武,白天又从地底下传来搏斗之声。你告诉雕,速速去查。”

    凛风一听此事便知紧急,忙应一声“诺”便下去了。韩容听得此事,也不禁皱了眉:“有大批青壮练武?搏斗?怎么回事?”

    叶桓微摇了摇头说:“这两天诸事繁多,我也不敢把他们逼的太紧,才把调查此事拖到了今日。姐姐,其实我……”不知怎的,她语速突然加快,此刻却又戛然而止。

    韩容见她这般,不待她说,便了然了:衢北边境,大批青壮,又是晚上练武、地下搏斗,武器从何而来?支撑这些人训练的资费又从何而来?他们又为何而练?就连韩容都能想个大概。

    “两位亲王年事已高,子嗣又单薄,没必要冒这个险。四公子和小公子根基不稳,更是没能力做出此事。放眼朝堂,无非也只有两位公子和几个世家有资本屯兵。既然无关四公子的安危,你又何必纠结呢?”韩容看似一语道破,实际上却留了余地。

    见她没答话,韩容心下也是猜到,叶桓微一定比她更早就想到了最可疑的人。自己也不是没想到,只是实在不好说出口。莫非……她是顾忌韩?韩容偷偷观察她的神色:平静如常,就如同往常发呆一般,不知又在想些什么。

    叶桓微过了好一会儿,才长出了一口气,幽幽道:“姐姐不必遮掩。是什么人,咱们心里都有数。我查过了,当年被熔融的魏兵,只有四分之三又重熔作了九军兵。剩下的四分之一,居然被记作了损耗。”

    “而且,你可知道,这批武器是什么人处理的?”韩容摇了摇头,却见她意味不明地笑了笑说:“我估计皇帝也是被搞怕了,不交给卢家,居然都给了公孙家。那你再猜猜看,公孙家会听谁的意思?”

    韩容恍然大悟,却也有些愕然,反问:“那……你又是如何知道这些的?再者,你打算怎么办?”“怎么办?”叶桓微眯了眯眼,视线又转向了别处,半晌才答:“查到了什么,交给公子,让他自己抉择吧。”

    韩容心下很不是滋味,但又松了口气:这两天她也见识过了“苍穹”的实力,知道若是叶桓微想查出什么,或是愿意做什么事,“苍穹”的情报网都会给她最有利的信息支撑。既然她如今说了这话,那看来,她也一定不会把事情做绝。

    “好了,不说了,能不能查到还未必呢。”叶桓微松了松微蹙的眉峰道:“姐姐,你知道晟平的陆溟么?”

    韩容反问:“是晟平的太子么?”叶桓微点了点头,韩容的父亲是晟平人,虽然她父亲英年早逝,韩容和那边也早已没了联系,但她还是很关心晟平诸事的。她笑着又问道:“晟平太子,谁人不知?你想知道些什么?”

    叶桓微本来就是无头无脑地一问,不知为何脑海中突然出现了这个人,更不知该问些什么。便道:“就是她把许颐婧带走的。而且,他此来是微服私访,还带了咱们长公主回来。不过他们似乎很忌讳被人认出来,长公主还扮作侍卫跟在他身侧呢。”

    韩容有些诧异:“长公主回来了?那她怎么……”叶桓微顿时了然:长公主幼年丧母,先皇后又和老衡安郡主极亲近。叶桓微也以为,长公主定是早已来见过韩容了,没想到她好不容易回来一遭,竟连故人也不见,实在是令人费解。

    叶桓微于是劝解道:“姐姐不必惊疑,现下华天没人也没事拦得住你。若是想要见她,大可修书一封,奔赴晟平,岂不周全?”

    韩容点了点头:“想来她也是怕被人认出来,又有诸多艰险,这才不来见我的。我与她一直有书信往来,虽然一年只有五六封,却也清楚。这些年陆溟这太子之位坐得稳当,她这位太子妃也与他琴瑟和鸣。只是……”

    “只是什么?”韩容叹了口气道:“不知是不是他们夫妻俩太顺了,生了此消彼长之祸。这么多年,她竟毫无所出。两年前还怀了个孩子,只是四五个月就小产了,终究没保住。偏生陆溟与她伉俪情深,断然不肯纳妾,太子便一直没有子嗣。”

    叶桓微眉心一顿,若有所思。韩容兀自说下去:“不过她信上说,这两年身体还好,也不知是不是只在安慰我罢了。对了,你看她脸色和身形如何?”

    她被这一问,怔了怔,答道:“脸色……兴许是舟车劳顿,又要假扮男子,看起来确实不如常人那般红润,身形也瘦削于旁人。不过姐姐也不必担心,你看我她比我还好些,只是我想,不该是金尊玉贵的生活养出来的模样罢了。”

    韩容听了,果然把注意力集中回了眼前的这个小妹身上,心疼地捏了捏她的肩膀,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你到了寒川以后是病了,但是也不至于此啊。究竟是发生了什么?我看你这两天,穿得多吃得少,还没问你,可是不适应?”

    叶桓微哈哈一笑:“姐姐想多了,你府上的厨子,我可是爱都爱不及的,又怎会不适应?我吃得少,是因为你们家的糕点师傅实在是了不起,不信你去看,我屋里的点心,来一碟少一碟!所以说,饭吃少了也难免。”

    她有些心虚:凛风也是很爱吃甜点的,点心之类送到她屋里,她只能消灭三分之一。剩下的,凛风要不自己吃了,要不就分给伺候她的小侍女们吃。他跟了叶桓微五年多,知道这位主子吃不了多少又怕浪费。所以只要寒风不在,他都是这么处理的。

    韩容这才点了点头,语气略带责备:“你呀,也不能把点心当饭吃!对了,我还想问你呢,我看你少年时,都是和我还有大公子玩成一堆的,怎么就认识了四公子呢?”

    叶桓微就知道,韩容肯定有一天会问她这个问题。或者是直接问:为什么不选韩。她笑了笑说:“姐姐一定听说过,四公子历练完回坤京的路上遇到了山匪的事吧?不错,那时我恰巧出来办事,在路上把他救了。”

    “可巧他又受了伤,迫不得已,我就暂时把他请到寒川去养伤。毕竟寒川还有一个白氏,他又是皇子,我可不敢怠慢。于是乎,他就在寒川住了一段时间,我也曾与他促膝长谈。几番交谈之后,便推心置腹,就算朋友了。”

    叶桓微这番回答,直接躲过了“辅佐”这个问题,韩容更不好再问了,便道:“这也很好。只是朝堂凶险,四公子根基又不稳,你要万分小心才是。”

    她点了点头:“无论如何凶险,四公子始终都是与我并肩而立的。所谓‘上下同欲者胜’,姐姐无需担忧。”这句话的反义,就是说韩不可能与她并肩而立,也算是间接回答了韩容没问出口的那个问题了。

    她却不知道,此时“上下同欲”的那个“上”者,正跪在大殿上,手心冒着汗。

    自打韩珞成和唐境进了大殿,韩珞成跪在那里之后,就再也没起来不是不想起来,而是皇帝没让他起来。反观唐境,不仅被赐免礼,还得到了皇帝软声软气的问候。

    唐境答了皇帝许多个问题,待皇帝终于问完了他,想来问韩珞成时,便立刻开口:“陛下,臣有两个请求,望陛下允准。”

    皇帝果然暂时把向着韩珞成的火压了几分,道了句“讲”。唐境便道:“其一,臣虽然是副使,但技不如人反被伤,也是自己学艺不精,并非受公子所累。公子一路奔波,周旋外交,尚且有功,请陛下不要怪罪四公子。”

    “其二,臣如今虽然手臂劳损,但仍可护卫于陛下左右。求陛下不要赐臣文职,哪怕是让臣做普通侍卫,臣也甘之如饴!”唐境说完便跪在韩珞成身边,低着头,等候发落。

    韩珞成惊了,但奈何不得殿前失仪,又怕自己一开口皇帝就迁怒于他,也只得把惊讶放在心里,不敢则声。

第六十五章 遗传一笑

    大殿上一阵静默,片刻之后,只听得上面传来一句:“珞成。”“儿臣在。”韩珞成全部的注意力都在此时此地,便能明显地感觉到,皇帝的语气和缓了些。“你说,你该赏还是该罚啊?”

    韩珞成有些意外,几乎愣住了:皇帝问自己这话,究竟是……韩珞成也不知道自己这个父皇到底想听到什么答案。但想起前两天他和唐境约定好的,再加上这两天他自己心中的算计,却已然有了一个,不愿有,却又不得不有的答案。

    “父皇,儿臣以为,当赏。”“哦?”皇帝很明显地表露出了自己的讶异:按照他对自己这个儿子的理解,他以为,韩珞成一定是会把所有错处都揽到自己身上的。谁知这小子……他看不明白,饶有兴味地把玩起了手中的珠串。

    韩珞成行了个礼道:“父皇,儿臣与唐将军受多次侵扰,就连当今的衢北皇后,也险些命丧敌手。然而,儿臣与唐将军此番完成任务也算圆满,令华天和衢北睦邻友好更深一分,此是儿臣为国之功。”

    “唐将军虽是父皇肱股之臣,但此刻毕竟并无大碍,也可继续担任御前将军,护卫父皇。儿臣以为,臣为国之功大于失察之过,当赏。”说完这番话,韩珞成顿时觉得,自己的脑袋立刻就悬在了腰间,而且是自家父皇的腰间。

    “不过,”他很快接了下去:“唐将军毕竟是在回京途中护佑儿臣所伤,因此,儿臣愿把自己这一份赏转给唐将军,以报答将军救命之恩。此外,还请父皇赏将军以厚禄,嘉奖其千里送亲、保卫皇子之功。同时,也请父皇彻查刺客,还将军以公道!”

    说完,他的额头就又叩到地上了。自始至终,他都没敢抬眼看自家父皇,生怕对视上一眼,自己就被他看穿。

    他清楚自己这番话,虽然听着狂妄,实则却不仅明白,而且有理:首先说明自己为国送亲,本来就应该有功。况且唐境只不过是一个臣子,皇帝因一个人就否定了他的所有功绩,他受罚不要紧,但终究不通情理,且极寒人心。

    其次则表明,自己知道唐境的地位,也清楚自己事办得不圆满,所以不要赏赐,全归唐境这还真是他内心的真实想法。最后还说明,让唐境受伤的不是他韩珞成,皇帝再怎么罚他,还不如把刺客查清楚实在。这句话,也暗示皇帝,自己愿意请命,查明一切。

    又是半晌,大殿里珠子相互碰撞发出的响声停息了,殿上的那个人长出了一口气道:“既然如此,你起来吧。”

    韩珞成心头一块大石终于落了地,这才敢抬头一看:皇帝眉宇间的怒火,分明已经平息了。这才连忙叩谢:“儿臣谢父皇恩典!”

    “下去吧。”“诺。”韩珞成早就盼着这一刻了,谁知刚站起来退了两步,殿上的人又突然开了口:“此事未完。”韩珞成吓得两腿一软,差点跪下。幸亏站住了,又端起手来听训,却又闻得:“后续之事,孤会派人传到你府上的。回去吧。”

    “诺。”韩珞成神色波澜不惊,心里却已是跌宕起伏到了极点,直到完全退出大殿。下了台阶,这才松了好大的一口气。

    韩珞成一退出大殿,皇帝便让唐境站起来了。

    “过来。”他朝唐境招招手,深邃的眼波里,看不出什么情感。唐境端起手来行了一礼,像往常一样,走到龙椅之侧,只是头低得比往常要低一些。

    “陪孤去走走吧。”“诺。”唐境扶他起来,心里却知道,皇帝并不一定是真的想散心,只是想到一个没人能听见什么的地方,听听他的想法罢了。以往,这个在旁人面前总是高高在上的君王,到了四下无人时,便总爱与他说些什么。

    与其说是交流,不如说是在让唐境学东西。好比某人行不轨之举下了狱,皇帝会先私下问他真实的想法,再当着他的面叫太监来立即下旨。有时唐境稍能左右或者说,是与皇帝的想法不谋而合。一般这种时候,皇帝的心情都会送快些。

    然而更多的时候,则是他说了自己的想法,皇帝再作出一个更加严厉的决断,再告诉他为什么。最初唐境也是一脸震惊,但时间长了,他也就明白了:皇帝不是想和他商量政事,而是想教他为官做人。

    唐境虽然安静,不爱表露心性态度,但心下却十分感激皇帝这份抬举之意、栽培之情。故而这么多年以来,才加深了自己孤僻独处的性格,生怕对人说错了话,泄露了天机,辜负了这位君王又是长辈的一番苦心。

    但这就未免造成了一个传闻:每次唐将军随陛下散心或是与陛下独处了一段时间之后,就常有政令或是旨意颁布。这样看起来,就很像是唐境左右了皇帝的想法。也无怪乎人人皆传,唐将军是陛下眼前的头一号红人了。

    但这么多年来,唐境虽然步步高升,不过说白了,也就是一直干着御前侍卫的活,加了俸禄而已。旁人不解,皇帝也不在乎别人怎么说,更兼他也把唐境的心性看得明明白白若是唐境要站位,那当年就站了。若是当年站了位,现在也就没有这个人了。

    如今,皇帝却反而只问了一句“有何想说”,便静静聆听了起来,与往日大不相同。唐境好歹也和韩珞成混了一段时日,倒是能言善道了许多。往常他少说,是怕说错话。现在他也学会把言辞放和缓了许多,也就敢说了。

    “臣这一路,遇到的凶险并不只此。”唐境把他们一路所遭受的,又还没来得及上报的凶险都娓娓道来。当听得唐境险些被一盏汤夺了性命时,眉头皱了起来:“衢北也没捉住凶手?”

    唐境摇了摇头,皇帝冷笑道:“也是,他们连刺杀自家皇帝的大活人都抓不住,还指望他们抓一个小刺客吗?”

    唐境听得这语气,嘴角突然浮现出了一抹笑意,但旋即便消失不见了。皇帝却没把这一抹痕迹遗漏过去,本来只是瞥过他的眼睛顿时又扫了回来,脚步也停了下来,盯着他,脸上浮现出了疑惑的神色,“嘶”了一声问:“你笑什么?”

    这语气,并不似恼怒,却带着一丝难得的、从心底生出的真正疑惑。唐境忙端起手道:“陛下,臣只是想起,方才您说过的话,四公子也说过。而且四公子的语气和神情,与陛下……如出一辙。”

    唐境知道自己这句话有偏护之嫌,但没料到皇帝好像并未想到那一层,反而转过头来接着往前走,沉默着,神情似乎是在思考:那小子和我像吗?

    半晌,皇帝开口了:“那小子,还和你说了什么?”“四公子对臣吐露了许多心声,比如说……”唐境说到这里,突然顿住了。“说什么?”

    不是唐境不想说,只是这句话的偏护之嫌实在是有些……但终究,还是说了:“四公子说,他平生遗恨,是只能尽臣之忠,不能尽子之孝。”

    “是……父子的子。”唐境补充了这一句,便偷偷观察皇帝手上的动作手里的珠串分明顿了一顿,却没有如恼怒时那般握紧。“接着说。”

    唐境知道,他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是希望自己说真话。便道:“臣说,公子只需尽忠,便是尽孝。四公子却道,尽忠之事人人可为,只是尽孝之事,却只羡臣,可以日日陪伴在陛下左右。他自问忠心不二,却不是一个合格的孝子。”

    “为此,他还劝臣要……笑口常开,说陛下日理万机,心下枯燥苦闷。须得有人既能相伴左右,又能让陛下见之,便略略遣散闷意才好。”唐境一边说,视线却从未离开过那串珠子没有握紧,手指反而在某一瞬间,微微颤动了。

    “那,你是怎么想的?”唐境在心里快速整理了一下措辞,这才道:“陛下若是喜欢终日嬉皮笑脸之人,也就不会留臣在身边了。但臣以为,公子所言不无道理。陛下平日里,也宜保养心情。此法可延年益,不无道理。”

    皇帝听了他这一席话,果然笑了笑,虽然看起来并不很自然就跟唐境第一次听进去了韩珞成的话,自己练习微笑一样。看过这两个笑容之后的人,都会拍案惊道:这对君臣,着实是像!

    皇帝似乎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停下脚步问了一句:“手臂究竟怎么样?”唐境眼睛都不眨一下,从容禀道:“臣并无大碍,多谢陛下关怀。”

    蓦地,皇帝叹了口气,右手搭在他的左肩上拍了拍说:“你这孩子……”唐境愣住了:他从未用这样的语气对自己说过话。但下一句话却让他更惊了:“孤要封你为礼部侍郎,你道如何?”

    唐境“扑通”一声跪下了,声音都有些颤抖:“陛下,臣果真无事,请陛下允准臣继续护卫陛下吧!”这语气甚至带着乞求,配上这副神情,叫人听来,实在不忍。

第六十六章 银鱼符

    皇帝的脸突然黑了:“孤还没说完呢,起来!”这两个字带着一丝责备,更兼帝王之气,唐境也只能道一声“臣失礼了”,便站了起来,低着头。

    “礼部侍郎之外,还兼六品御前行走。你也是知道的,御前行走这个职位,孤只封过一人。”皇帝说着,便慢慢地又往前走了。

    唐境自是清楚,那个人正是陛下封过的唯一一位女官。具体姓名已经不记得了,但据说此女子胆识过人、才学颇高,当今陛下颇为器重。她朝病危身殒之后,陛下便再未举办过女官考试,可见陛下甚是心伤。

    “礼部侍郎也算是闲差,你又是御前行走,纵然你年轻,礼部那些老家伙们也不敢说什么。”这话倒是说到唐境心坎里了他原来很抗拒进入文官朝堂,就是因为目前文官中有六成官员都是老臣,且位高权重。这些人思想迂腐,固执己见,偏生又老,叫人不得不敬着。

    礼部相比起六部中的其他部门,地位很是微妙。刑部立法量刑,兵部调配武官和城防,工部主工程建设,户部计户征税。吏部就不用说了,其官员素有“天官”之称,更是要职。

    这么比起来,礼部这么一个管礼仪和外交的部门,确实是没什么实权。毕竟现下并没有什么密集的册封礼和帝王出行之事,华天也不存在太多外交问题。再加上礼部尚书着实是个勤快又热衷政务的老家伙,这么看来,这的确如同虚衔。

    “礼部侍郎一职自上一任告老之后便空闲了三年,崔尚书那老家伙还算得力,这三年没出什么岔子,也没来找孤要人。你大可去和他历练一番,出了事他顶着,平时琐事也不用你办。他心里有数,知道该让你去做什么。”皇帝的语气恢复了平淡,但已然带着毋庸置疑。

    “况且你的伤,孤已知道了。”这句话,是前面所有语句的缘由,唐境一听,睫毛闪了闪,一抹失落擦过眼底。

    他知道,不仅此事,皇帝老早就已经把他想扶持韩珞成的那点心思看得明明白白了。这样的他,自然是最适合去礼部的,他一早也就想过这一点了。此刻见皇帝已经想好了一切,也只能行礼道:“既然如此,臣叩谢陛下。”

    皇帝扶住他的左手手臂,看着他那一同端起来的右手盯了许久,才直接抓着他的手放了下去,轻声道:“好好养伤,学点东西。废了手,也不能废了心智!”

    “诺。”唐境不必抬眼就知道,皇帝说出此刻这句话时,必然带着惋惜的脸色。

    他与韩珞成交流甚多,韩和韩翎也都与他攀谈过几次,韩瑜卿则一直没有机会与他说上几句话。但是通过寥寥数语唐境就能感觉到,这些公子们对自己这个父皇的态度,向来是又敬又惧,不敢冒犯。

    想来也是,唐境少年时来到皇帝身边时,前一两年还能看见皇帝教小公子读书,检查他的功课。魏阙兵变之后,便很少再看皇帝单独跟他的儿子们说上什么话了。所幸小公主很是贴心,还能常常引得皇帝一笑。

    但韩幼筠毕竟是公主,也不能天天待在皇帝身边。比起唐境过去常常陪他散步、练武,有时还彻夜守护,她所做的毕竟有限。因此,恐怕连韩幼筠还不如唐境看起来像为人子女的样子。

    所以唐境心中也总觉得,皇帝待他,比待任何一个公子,都更像父亲。

    “对了,”皇帝把话锋一转,语气中似乎带着点犹豫:“那小子受伤了没有?最近怎么样?”

    唐境眼中的笑意逐渐荡漾开来,但又不敢过于明显,便低着头说:“四公子也有小伤,但都不算严重。而且,臣才听闻,他就要……为人父了。”

    皇帝一愣,问道:“萧氏有身孕了?”唐境点了点头,观察了一下他的神色,看不出什么,但心中总有一种不详的预感:萧兰君替陛下监视韩珞成,陛下自然是不希望看到这两个人混在一处的。

    沉默了半晌,皇帝淡声道:“来人。”唐境会意,忙侧身往身后看去:梁内官一直跟在他们君臣身后三丈远,唐境朝梁内官招了招手,他便快步走上来殷勤道:“奴婢在,陛下有何吩咐?”

    “传旨,三品御前将军唐境卸武职,改礼部侍郎,赐御前行走。再赐休假十五日,假后上任。此外,传令礼部拟的送亲使团赏赐折子递上来了吗?”“禀陛下,早上就递上来了。”

    皇帝点了点头,淡然道:“把四公子的赏赐折半给唐境,别的赏赐都不用。给他一块银鱼符和一块金锁吧,要婴儿戴的那种。”“诺。”

    银鱼符?唐境听得这样赏赐,暗暗替韩珞成感到高兴银鱼符是皇子出入宫闱的必备之物,一直以来,只有大公子和二公子有,韩珞成和韩瑜卿则是虽已立府,但并不受宠,又毫无政治建树,便只能一个月入宫一次。

    这两个月来,韩珞成虽然很少谈到邢夫人。但唐境却清清楚楚地记得,有一次驿馆里的侍者端上来一盘条头糕,韩珞成拿起一块,看了很久都没吃。

    他也好奇:一块糕点,又有什么玄机?便拿起一块来看了看,又看向他:“公子,这糕点……有什么问题吗?”

    韩珞成轻轻咬了一口,细嚼慢咽,望向微笑着说:“我母妃做条头糕,最是可口。”

    那个眼神分明很深,带着寻常不可能在他眼里看到的朦胧,叫唐境见之难忘如今,一切都好了。

    “你且去吧,好好休息。”皇帝背对着他,唐境见皇帝没有要再与他说什么的意思,便告退了。

    唐境出了宫门,却见韩珞成的马车还停在那里午后,是韩珞成和他一同到宫里来的,说什么也不许他骑马,只叫了一辆车载他们俩入宫。

    唐境走上前去,燕皓立刻发现了他,先是向车内说了句什么,再向他行了个礼。很快,车窗帘被掀了起来,露出韩珞成一张笑脸。唐境朝燕皓点头致意,又微笑着看向韩珞成,快步上前。

    上了车,韩珞成先朝着车外说:“燕皓,去杏林堂。”又转向唐境问:“怎么样?陛下可有做什么决定了?”

    唐境颔首道:“陛下改我为礼部尚书,加御前行走。另外,赏了你一块银鱼符。”

    韩珞成先是眼睛一亮:“是那个……那个银鱼符?”唐境有些忍俊不禁,点了点头说:“对,就是那个可以让你自由出入宫闱的银鱼符。”

    韩珞成笑了,唐境见过他大笑、冷笑、傻笑,却没见过这般带着庆幸,叫人心酸的笑。

第六十七章 军营转机

    “好,好……”韩珞成激动得都要哭出来了,他连忙抓住了唐境的手,看着他说:“你知道吗,从前我一年只能见母妃十二次,每逢年节,这点时间还要被克扣下来……唐兄,多谢!”

    唐境看着他,不由得也和他一起笑了起来。虽然他未曾见过自己的生母,但正是因此,才能知道韩珞成心中的悸动与兴奋。不过,韩珞成似乎又突然想到了什么,放开了唐境的手,静静坐着,一言不发。

    半晌,他才叹了口气说:“你的才能,匹配礼部的职务,实在是屈才了。”韩珞成虽然与唐境交好了不过几个月,却能从言谈举止中捕捉到他的政治警觉性和思想深度,知道他虽是武官,但其才一定不止于此。

    “陛下安排我到礼部,自有深意,没事的。”唐境宽慰他,似是不想让韩珞成察觉到,自己被安排了这个职务,是和他有关。

    韩珞成摇了摇头苦笑道:“有深意是真,但陛下的深意,只怕不在于你,而在于我。陛下是怕你我锋芒太露,才给了你这个职位。是啊,礼部嘛,无非就是办办册封和赐礼,还能有什么要紧事?立即位诏书吗?”

    ,这话还真没说错,即位诏书还真就要过礼部尚书的手,哪怕是密诏,除了皇帝本人的印章外,也要悄么声地盖上礼部尚书的官印。

    因此,在这样的紧要关头之下,满朝文武都对礼部尚书那老家伙十分关注。谁知此人眼观鼻鼻观心,两袖清风,漠不关心,还很是会卖傻,叫人摸不着头脑。现在来了个唐境,还是陛下的孤臣,叫人更难开口探风了。

    唐境叹了口气,定定地看着他,韩珞成这才想起此话不妥,心虚地挪开目光撇了撇嘴,岔开话题道:“既然如此,你伤好了也好好干,有了好戏或是好山水要看时,我定然叫上你!”

    唐境点点头,韩珞成又嘱咐道:“还有啊,我知道你是想赶紧把剑练好的,但是你现在这个样子……还是量力而行吧。你以前教给我的那些,我都会好好练的,不必担心我偷懒。”

    他听了这话,低下头笑了。韩珞成见他这般,心情更好,正要再聊点近日所见所闻的新奇事时,燕皓突然从外头传来一声:“公子,到了。”

    是啊,杏林堂离皇城本来就不远。韩珞成有些失落,却没表露在脸上,只是微笑着说:“去吧,开了药拿了东西就回家去。对了,帮我给董姨娘和你妹妹问声好。”

    唐境点了点头“嗯”了一声,便下车了。

    待唐境进了杏林堂,燕皓才问了一句:“公子,回府么?”

    韩珞成突然心血来潮,反问了句:“我们刚刚进宫的时候,你有打听到什么吗?对了,站在这儿未免太显眼,你慢慢驾着车往府里赶吧。”

    燕皓“诺”了一声,驱动马车后又道:“公子,素裁坊一直以来的掌柜好像都不是叶小姐,而是一位姓许的姑娘。据说几天前一批看起来都是家丁模样的人到素裁坊闹事,好像说的是什么……查账?”

    “查账?”韩珞成心头一紧,燕皓接着说:“不错,谁知那许掌柜不知怎么的,就和那帮人打了起来。结果还打死了一个人,那些家丁的主子便报了官,把那位许掌柜押到京城令大牢里去了。”

    “后来呢?”“这‘后来’就得说到今天早上了。您猜怎么着?那位姑娘居然越狱了!所以这一大早的,京城令才封了城门,挨家挨户搜查到午后,未时才平息下来。”

    “那……那位许掌柜呢?可被逮着了?”“公子且放心吧,现在京城令还在城门口设卡搜查,看来是还没找到。”韩珞成闻言,这颗心才稍稍放了放,沉声道:“多留意些,小桓最近可能又有消息了。”“诺。”

    二月末,那些刺杀华天使团的疑案一个都没破,“苍穹”却已大有进展。

    叶桓微机灵得很,在十几天内把素裁坊原来的店面卖给了晟平梁家,却不对外声张。如今素裁坊虽然已经贴了封条,但其中物件皆已转移到了另一户店面,“素裁坊”摇身一变,成了店面略小五脏俱全的“如意坊”。

    叶炀钰赔得吐血,叶桓微却早已及时止损、开始挽回口碑了。但她还不敢回叶府,纵使知道叶炀钰已经没了理由、也不敢再到叶府去了,她还是心有余悸这两天,她把之前挨的那两下棍子时积着的淤血都吐了出来。

    但终究是抹了抹嘴,漱了漱口,这事就算过去了当然,是四下无人的时候。她可不想被韩容问来问去,又得扯谎。

    此刻,听着凛风的线报,坐在院子里的秋千上晒着太阳,也很是惬意。

    “雕查到了,说是一处地下军营,大约有五百人。”凛风今日的神色格外严肃:“这片地下军营警戒性很高,白天在地下训练,夜晚在地上训练,士兵都身着软甲,武器各不相同,但武艺都不差。”

    “可清楚他们的主子是谁?”“还不清楚。但是我觉得……”凛风这几天听了叶桓微的猜测,勘察和推测一切线索,一直想往叶桓微心里认为的那个人靠拢,却发现:“那个人,并不是韩!”

    叶桓微皱了皱眉:“为什么?”心里不知是何滋味。“首先,这些人用的武器,雕亲自证实过了,绝对不是魏兵所用的材质熔融重铸而成的。然而,韩如果没有这批兵器作支撑,又从何得来那么多武器呢?”

    凛风接着解释道:“其次,雕说他在这个军营里看到了一个人。”“什么人?”“韩翎身边的那个书生,青瀚!”

    叶桓微震惊了:青瀚此人,是韩翎的伴读,也是他最忠心的心腹。如果是青瀚亲自到了军营,那么几乎就可以认定,这地下军营的主人,正是那位二公子!

    “你确定是青瀚吗?”叶桓微再三诘问,凛风斩钉截铁地答道:“姐姐,你是知道的,雕和青瀚可是兄弟,他又怎么会看错呢?如果说要真是看错了,那这件事,恐怕就不是现在看来这么简单了。”

    叶桓微知道迟早有一天,她是要把韩珞成的这两位兄长扳倒的。如今她都已经想好怎么借魏兵之题顺势发挥了,但是现在突然告诉她:武器不是魏兵的材质造的,军营的监管者又是韩翎手下的人,叫她一时没了主张。

    “……既然如此,休要打草惊蛇,让雕先看着那里,若有异动,立即往周围郡报官!此外,这段时间让鹩哥停下手上别的事务,先把韩翎的底子给我翻过来,怎么说,也得先把眼前的治了!”“诺。”

    凛风照旧是下去做事了,叶桓微却惊出了一手的冷汗:她实在没想到,韩翎没韩有那个本事,胆子倒是不小!

    她心下五味杂陈,再想想这几日,叶炀钰似乎都没工夫理会自己,连素裁坊这桩大事也没见亲自出面,可见还有更重要的事在等着她安排。如果不是她自己的事,那也只能是韩翎的事了。思及此处,更确信了几分。

    “桓微,桓微!”韩容急匆匆地从屋里跑进后院,见她在秋千上呆滞着,上去用手在她眼前晃了晃问:“怎么了?”

    叶桓微回过神来,定定地对她说:“地下军营,不是韩的!”

    韩容听了这没头没脑的一句,也是震惊了:不是韩,那也只有……“二公子?不会吧?”“我……现在还要看各方查探……”探什么?她刚刚分明是让人去查韩翎的漏洞,而不是验证地下军营的主人是谁。

    所以,她心中也早就有了答案了:无论军营的主人是谁,那人都是不会承认的。不过既然此事更偏向韩翎,她也就将计就计,能扳倒一个是一个只是,她从什么时候开始,便不在乎真相了?

    叶桓微一瞬间心乱如麻。她本来就是一个多思的人,现在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况且兹事体大,又没有人真能听她的想法、与她一同出谋划策。此时头疼,不仅是因为藏在心底的那份情思,更因对自己初心的质疑。

    “既然还没确定,就先别想太多。”韩容一只手抚上了她的背,一边顺着抚摸一边柔声道:“别慌,越慌,真相就离你越远。乖,别想了,这件事你若是做不出来,就索性告诉四公子,让他去办吧。”

    “我做得出来!”叶桓微的眼底似乎布上了一层血丝,看向韩容的目光中似乎带着一点罕见的狠辣,好像是想证明什么,把韩容吓了一跳。

    韩容真不明白,叶桓微如何能对韩有那么大的恨意如果是因为韩当年不出面保住魏家的话,现在她也活着,魏家其他房又和她没有什么干系,有什么不能原谅的?

    若说是因为韩始乱终弃,她当年一“死”就马上另娶,倒也情有可原。只是韩容最是清楚,韩并没有表面看上去那么无情,他为叶桓微死后所做的虽然少,但却一直守着心中那份情谊。

第六十八章 无心之失

    韩容一直也没有告诉叶桓微,大公子与良娣虽然表面上儿女双全,琴瑟和鸣,却也是迫不得已。想当年,皇后娘娘执意要他迎娶公孙家的女儿,已经逼迫到了用圣旨威逼的程度。韩不从,又有什么办法呢?

    她坐在秋千旁的石凳上,用婉转柔和的眼波直视着她,试图化去她眼底的戾气。但这一切都是徒劳的她有话没告诉叶桓微,叶桓微也没有告诉她,当年的事情,根本就不是如她所想的那么简单。若不是有别人拼死保全她,只怕现在,她早已是泉下孤魂了。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是什么人,她清楚得很。每每看到自己手腕上那两道刀疤那两道她一直不愿涂药膏去掉的刀疤,纵使心再软也能狠下来:端夫人和韩翎扳不倒不要紧,皇后和韩,她哪个都不会放过!

    “桓微,你……”韩容把想说的话噎在了喉头,不是因为她不知如何表达,而是因为,叶桓微正抬起右手手臂,拉下了一节袖口,露出脉搏下一寸的一道刀疤,还笑吟吟地看着她。若不是因为眼中爬上了血丝,倒像是在给她展示什么有趣的东西。

    “姐姐,你好好看看,这道刀疤的位置。你再想想,为什么我永远都不可能原谅他。”叶桓微的声音听起来很平淡,很镇定,表露不出半分憎恶,但用语却令人胆战心惊:“我自幼习武,长得也比别人高,身体也比寻常姑娘健壮。那你猜猜,我现在为什么会这样?”

    她的笑意更浓了,眼中意味不明:“不知道是吗?我告诉你,在我逃离坤京的时候,一路舟车劳顿,不敢进医馆。为这道伤,我一路都在发烧,伤口都快溃烂了。到了寒川烧好了一阵,又是各种水土不服,折腾了半年,你要我怎么好?”

    “我明明,我明明可以好好地逃出去,他也可以不要我,我理解他。但是他明明也可以拉我一把,却还要把我身边的嬷嬷和侍婢一起交给官府,却还要把我的手筋斩断,而且是双手你明白他的用意吗?”她心头涌上一阵悲悯,热泪险些夺眶而出。

    “他只愿意让我苟延残喘于世,却要我这辈子都拿不起剑、翻不了身、报不了仇!他料定我只有剑尖上的功夫,却忘记了。”她把视线从韩容的脸上移开,转向不远处那几棵刚刚绽了新媚的桃花树。“我也是上过学的人。拿不起剑,难道还不会耍嘴皮子打算盘么?”

    “况且,弹琴、画画、写话本、做生意,我都是这几年学的。借刀杀人,我就不会了么?他把我看得也太简单了!”她的语气逐渐有些发抖,韩容却是连口都不敢开了:魏秋恒本来是有一个弟弟的,但因其母身子太弱,孩子也弱,便夭折了。她母亲正是因此,才病弱去世的。

    所以,她也被她父亲寄予厚望,自她幼年时便教她四房的独门剑法不难看出,这也是在传承秘技。即便是把她寄养在别人家,也嘱咐她天天练剑,不得懈怠。她本就天资极高,又颇爱习武,很是勤奋。因此到豆蔻之年,就已小有成就了。

    魏江麟使用的是双股剑,这种剑在当今世上几乎没什么人用主要是研习难度大,也没什么剑法流传下来。但魏江麟却能以手中的鸳鸯剑吸引当今陛下的眼球,从而得入行伍且职务不低,可见其威力惊人。

    然而,自魏江麟死后,又是一场魏阙兵变。他的剑法,恐怕也只有魏秋恒通晓了。偏生这个通晓的人,还是个拿不起重物的废人,实在叫人唏嘘。所以也不难想象叶桓微心中的怒气那套剑法,是父亲留给她的唯一念想,却叫她一生都不能再现,着实是凄凉。

    “姐姐,我不是一个记仇的人。”叶桓微狠命收住眼泪,把语气渐渐放轻了:“但是如果有人为了自己的利益,把我的真心和性命踩在泥里,我是绝对,绝对不可能放过他的。”

    韩容知道,自魏江麟去世之后,魏秋恒便和魏家断了干系。她回到坤京为父亲办了丧事之后,也是一直住在衡安郡主府,或是韩在宫外置办的宅子里那时她能依赖的,也就只有自己和韩。

    但在当时,他们二人的婚嫁之事早已私下敲定,又传得沸沸扬扬,也就是一道圣旨的事。因此韩对她的意义,绝不是韩容这个与她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姐姐可比的。

    将心比心,韩容一想到这里,眼眶也红了:她的未婚夫婿去世时,她又何尝不是肝胆俱裂?但那是疾病所致、天意难违,叫人不敢怨怼。况且她也知道他与自己一样深爱对方,不曾有疑虑和遗憾。因此只守着一颗初心,想着一生做他的未亡人便罢了。

    但是叶桓微面对的情况则大不相同:真正去世也好,苟活于世也罢。她自以为没有看错的人却断了她的后路、殁了她的念想,如今还家庭和睦、耀眼朝堂,丝毫没有实际的补救行动,叫人怎能不心寒?

    “好妹妹,对,对不起……姐姐还一直想劝你,姐姐不知道你原来受了那么多苦……”韩容一把抓住叶桓微的手,泪水早已糊了眼眶,却是多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她此刻心中只有悔恨和自责:她一直认为,魏秋恒不过是变成了叶桓微,于她并无损失,自己也并无过错。

    但现在看来,叶桓微不把这些告诉她的原因,很可能就有自己的原因韩是韩容在各位皇室子弟中最要好的一位,魏秋恒又好似韩容的妹妹,这两个若是有了仇,叫她真不知该如何抉择。

    韩容并未想岔,叶桓微就是因此才没敢把这些事告诉她。只是今日事情已经到了如此地步,叶桓微也很有必要提醒韩容站站队毕竟在这件事情上,她自认为有理,韩容心疼她,也一定会站在自己这头。

    叶桓微把视线转回来,仿佛一瞬间就把沉痛而伤怀的情感沉回了心底深处,反拍了拍她的手背道:“姐姐无需自责,我现在这样,也挺好。你也不必担心我会把事情做绝只要他没伤了四公子,我也会念着,旧日情谊的。”这“旧日情谊”四字,竟说得尤为艰难。

    果然,韩容点点头,抽出帕子拭了拭泪眼,镇定了一会儿才道:“桓微,我可以为你做什么吗?”

    她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突然又笑了:“姐姐觉得,鸿雁怎么样?”

    韩容愣了愣:“鸿雁?天上飞着传信的鸟?怎么了?”

    她不知道的是,数年后,这两个字将被赋予不同的意义,成为撕裂她们姐妹情谊最好的帮凶。

    三月初二,韩珞成和唐境一边从梨花台里走出来,一边讨论着今天这部戏的剧情。突然,韩珞成却蓦地长出了一口气,唐境忙问:“怎么了?”

    韩珞成勾了勾嘴角道:“我看这剧本,虽是喜剧,却应该是出自桓微的手笔,现在看来,她已经平平安安地回到叶府了。”

    唐境点了点头,又问:“但是,公子是还没有收到她的消息吗?”

    韩珞成笑了笑道:“你不知道,收到她的消息是一码事,知道她好不好又是一码事。她向来是不同我报忧的,我都习惯了。但是看她这部戏写得又轻快又好,想来是并无大碍,甚至还很是惬意呢。”

    这时,燕皓见他们两走了出来,人潮逐渐退散,便快步迎了上去道:“公子,叶掌柜来信了。”“哦?”韩珞成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从燕皓手里接过书信,又四下看了看,这才把信塞进袖子里。

    他叫燕皓去牵马,又转过头来对唐境说:“看这天色,也快酉时了。小桓传信来必有要事。不如你趁便跟我回家吃饭,我叫燕皓上你府里去报信。咱们顺便看看小桓有什么消息,也好一处商议。”

    唐境点了点头。他家三天前刚刚搬了,搬到了临街的一座园子,真真才能称为“府邸”了。说起来,这还要多得皇帝问了韩珞成关于唐境家里的情况,这才把大部分赏赐换成了一座宅园赐给唐境不怪皇帝,韩珞成简直把唐境家形容成了农家小院,叫他不由得连连皱眉。

    韩珞成不仅是要还唐境人情,而是还有一层不得已的原因唐境原来只是一个御前武官,也没什么需要交际的,没人会在意他的府邸好不好。现在他既然担任了文职,必然无法避免文官之间的应酬。要还让他住在原住所,实在有失三品文官的体面。

    但是韩珞成总觉得,皇帝早就想好了要赐唐境这座宅子,和他说了啥并没多大关系他和唐境最初去看那座宅子时还是七天前,偌大的一座宅子,装潢却好似新建的一般。若不是事先装修,从下旨到验房的短短几天,断然不能如此。

第六十九章 坤京四少

    韩珞成当时一见那宅子,比唐境还要欢喜些,忙派燕皓去查问吉日。正巧,唐境领官印官袍那日,也是乔迁的好日子。这时,刑部那边又言:四公子不必插手调查送亲路上的刺客诸事。把韩珞成气得,一番气力,全都用在了唐境的新宅邸上。

    宅邸一应常用家私,都是齐全的。但韩珞成老觉得少了点什么少了人。唐境过去的家中,是从来不雇仆人的,更别说家生子了。若要说烧火做饭,都是董姨娘和馨儿亲力亲为。但如今,不说唐境的官职变了,就是这么大一座宅子又没几个仆人,实在是惹人哂笑。

    但有了仆人却不够,入宅时又不能只叫仆人一同庆贺。于是韩珞成便借唐境之名,请了韩瑜卿、衡安郡主,好歹也能凑一桌。岂知当日,韩瑜卿还带来了一位穿着短袍短靴、气度不凡的公子哥儿。

    此人与韩瑜卿年龄相仿,身量却与唐境不相上下。身型虽高却不魁梧,倒很有几分士人风范。一把长发高高束起,戴着一顶小巧精致的银冠。肤色麦黄,便知其常年习武。五官端方,不及韩珞成俊朗,不及韩瑜卿清秀,也不及唐境那般英气。但脸上永远带着笑,合着这不算出众的五官,倒很是养眼。

    韩瑜卿知道韩珞成和唐境大约都不曾见过此人,连忙笑着引见:“四哥,唐将军,这位是卢大将军的三少爷卢素钧。素钧,这是我四哥,这位是新上任的礼部唐侍郎。”

    “素钧见过四公子,见过唐侍郎。”卢素钧笑着回礼,举手投足间,尽是少年的活力。唐境只是回了个文官礼,韩珞成笑着看了他一眼,便转头向卢素钧寒暄道:“成早已耳闻卢家三少的赫赫威名!唐境同我说,你这一柄雁翎刀舞得陛下都大加赞赏,今日一见,果然并非凡辈!”

    府上各家仆都是第一次见卢素钧,也是第一次见到长得这么高的少年。众人见主子们都是好脾气,活又不多,忙里偷闲,便趁主子们寒暄时纷纷议论起来。

    “这位少爷脸上看起来年轻,身量却不小啊!我还以为,‘坤京四公子’都是像陛下的小公子一样呢!”“诶诶诶,说话小心点!什么叫‘坤京四公子’?四公子在那儿帮咱们主子待客呢!现在啊,该叫‘坤京四少’喽!”

    “‘坤京四少’?,我上次在茶馆里边听人说过,说的好像就是这四位的风流轶事呢!”“你是刚到咱们这儿,不知道这几位啊,都是勾栏瓦舍的常客,又偏好什么,文坛诗会、饮酒赏花,和那些娼妓一来二去的,可不就成了说书话本里的常客了嘛!”周围人听了,都是一阵嬉笑。

    “哦?那刚来的这两位就是?”“不错,刚刚那位负责引荐的,就是当今陛下最宠爱的公子韩瑜卿,他引荐的那个人呢就身量跟咱们家主子一样高的那个,是卢大将军的三儿子。除了这两位,还有大学士许洲的孙子许梦箐,和那位号称‘谋略第一’的文先生。”

    “对了对了!你说到这儿,我才想起来那文云曦只不过是一个谋士,也没见他跟哪位公子走得近啊,怎么就是‘谋略第一’了?”“你这话可不能这么说!我娘是晟平人,她说在她的母国,这文家,可是各位政治上的头面人物请都请不来的!”

    “这话不差!你可别小看人文家,他们家原本世代都是扎根在浦羲做侯爵的。到上一代,听说是因为那文老爷算出浦羲命数已尽,所以早早地带着妻儿到晟平去了。后来到了晟平,皇帝还请他去做大夫,人家都不愿意呢!”

    “是啊,还有人说,就是因为文家走了,这浦羲才不行了!据说现在文老爷已经云游隐居,就这一个儿子,把全身的谋略本事都给了他,可不叫人眼红嘛!”那几名聚在一起小声八卦的家仆听了这话,都恍然大悟。

    又有一个问:“我不明白坤京里那么多家世显赫、标致齐整的少爷,怎么单单就挑出他们四个来?我看咱们家主子年轻有为,长得也最是齐整,怎么他就不是‘坤京四少’之一呢?”

    那最老道的仆人嘻嘻笑了笑说:“你们都不知道吧?‘坤京四少’,个个看起来都是有知识的,但是为什么不为官作宰呢?”众人皆摇了摇头,他便得意洋洋地晃着脑袋往下说:“我告诉你们,这,就叫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呐!”

    众人皆是疑惑,纷纷“啊”了起来,那人接着说:“你们想想,小公子上边有那么多兄长,哪个不比他强?他呢,一天到晚就靠着陛下的偏袒过日子!他今年十六岁了,你们谁听说过他办成了什么大事,又去哪里游学了吗?没有嘛!还是靠着老本过日子!”

    大家都仿佛醒悟了一般,但那个刚刚先发问的人又问了:“不应该啊,刚刚四公子不是说,卢家三少爷在陛下面前舞刀,被大加赞赏了吗?”“嗨,那都几年前的事了!”那名老仆自觉把气氛带动了起来,便引着众人往后厨走,就着下人的酒菜,索性说个痛快。

    那老仆先是坐下,不等自己动手,就有人给他斟了杯酒端来,他便端着酒杯“嘶溜”一声尽数饮下,这才道:“这位卢家三少爷,原本就是卢家的庶子也就是妾生的!卢家一妻三妾,各生了一个儿子。现下最受宠的,是小姨娘和小少爷。”

    “前些年卢家三姨娘还在人世的时候,这位三少爷可是出尽了风头!书虽然读得一般,也不比同龄人差,但是因他武艺相当了得,才得了陛下的青睐!岂知后来这位三姨娘病死了,他就开始诸事不问武也不练了,学也不上了,成日花天酒地,怎么会有出息呢!”

    旁人皆是叹惋,有说卢素钧江郎才尽的,有叹他实在不振作可惜了的,但很快又被人把注意力拉了回去。

    “说起许家这位小少爷,他祖父对他,那可是寄予厚望!四岁就开蒙上学,熟读经典,尤其会作诗!但是吧,他今年十七了,放着他祖父在朝中那么好的扶手,却是不肯入世做官。人家问他,你们猜猜看,他怎么回答的?”

    “怎么说的?”那老仆摇头晃脑了起来:“这朝堂是块腌地,不去也罢!这官印是个假大空,不接也罢!这人间是片修罗场,不来也罢!”

    听了这话,年长一点的都笑出了声,年轻一点的却是抓耳挠腮了起来:“不对啊,一个十七岁的世家子弟,怎么就如此堕落了?大好的官不做,大好的青春不要,这……”那老仆却摆了摆手,又喝了一口酒说:“这话你们别问我,问他去!这第四位嘛……”

    老仆说到这里,却砸吧了一下嘴,摇了摇头说:“不好说,不好说!”“,说啊,怎么就不好说了!他的传奇和说法不是最多的吗?”“话是这么讲!但是我刚才所说那三位的事儿,哪件是不靠谱的?就只有这个人吧……”

    “哦,我明白了!就是因为这个人不好猜,寻常人不知道他的底细,所以传奇才多!”“对头!所以说啊,这位爷的事儿,你们知道多少,就都开开口别光我一个人说啊!”

    唐境听到这里,已然是不感兴趣,便在后厨窗台边的转角一闪而过,往前厅去了。

    路上,新聘的吴管家恰巧迎面走来,见了他便略微弓腰,满面春风地迎上来说:“主子,您吃得可还好?有什么吩咐么?”

    唐境停下了脚步,脸色并不太好看,却也只能用“冷淡”二字形容。他突然开口:“厨房里那几个,都遣散了吧。”

    “啊?”吴管家一听,惊呆了:这可是开府第一天,这位主子就要赶人,这……

    唐境点了点头:“他们话太多太杂,堵不住,就不要了吧。否则按照姨娘的性子,以后怕是不好持家。”又特意看了他一眼:“剩下的人,无论是嘴巴还是举止,你可都要看好了。”他的右手习惯性地按了按腰间的匕首,看得吴管家出了一手心的冷汗,连忙答道:“是,是。”

    唐境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径直沿着长廊往前走,回到了宴客厅。

    进了厅内,却发现厅内众人神色如故,唐境这才暗暗地在心里松了口气他因为常年有些夜盲,又自幼习武,锻炼出了极佳的听力,再加上离那群人最近,这才听得刚刚那番悉悉索索的议论声。至于卢素钧和韩瑜卿,应该也是无法在听韩珞成说话的同时听到那些话的。

    而且,此刻厅内又多出了两个人,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韩珞成发现他走了回来,便站起来笑着说:“唐兄,这位是衡安郡主,这几天咱们能这么快就把府上的东西置办齐整,还要多亏她过目呢!”

    “衡安见过唐侍郎。”唐境一看,这是一个身着藕色宫装长裙的青年女子,粉妆玉琢,长发半披。

    唐境也听说过她的一些事:她十岁与一位名门嫡子结了亲,十八岁那位嫡子便死了。二十岁又被逼着订了一次亲,因太夫人和老衡安郡主相继去世,被人以为不祥,又退亲了。如今她比唐境大一岁,却孑然一身,着实是苦。

    但今日一见,却不觉她颓废失礼,唐境不由得肃然起敬,施施然回了一礼:“唐境谢过郡主。”

第七十章 及笄闺秀

    韩容抬眼看他,忽而抿嘴一笑。唐境不解,想张口问又怕失了礼数,但见站在韩容身边的韩珞成朝他点了点头,这才小心翼翼地问:“敢问郡主殿下,为何发笑?”

    却见韩容微微又行了一礼,笑着说:“失礼,失礼!衡安是笑自己人人都说唐侍郎是个冷面郎君,最难接近的。但今天衡安一见,却觉得唐侍郎最是个彬彬有礼、礼数周到的君子。看来这市井传言,实在是信不得!”

    唐境听了,微笑颔首:过去的传闻是没错,只是现在该更新了。

    这时,韩容把身后的另一个女子拉了上来,笑着说:“这位是寒川叶家的二小姐。近日她在蔽府上小住,觉得闷在家里甚是无趣,便和我一起过来,给大人道声贺。”

    唐境把目光往她身侧移只见一个少女,穿着素白色交领衫、松绿色下裙,外搭一件天青色大袖衫,衣边绣着玉色藤条。描着远山眉,石榴红的唇色配上这巴掌大的瓜子脸、明亮的杏眼,再加上她的身量只不过到唐境鼻尖那么高,身形又瘦,看起来也不过十五六岁。

    寒川叶家现在一共三房,本来就家宅偏远、无比神秘,再加上其产业巨大、掌柜无数,又有“不得对外言主事”的训诫,导致外人对叶家人的了解甚少,都是传闻居多。乃至直到如今,世人都只能确定叶家长房有三子,连是少爷还是小姐都搞不清楚。

    唐境是故也想当然了:他一直以为,燕皓口中的“叶掌柜”、韩珞成口中的“小桓”,必然是一个青年。所以自然以为眼前的这位“二小姐”,不过是叶家一位养尊处优的闺秀罢了。至于那位“小桓”与她之间,想来要么是兄妹关系,要么就是主仆关系吧。

    “民女见过侍郎大人。”这个小姑娘说话的声音,却不像是及笄之年的女子该有的,至少既不柔,也不娇。但唐境只是略微诧异了一下,随即颔了颔首便罢了满座中只有卢素钧和她没有官职爵位。唐境给卢素钧还礼,还可称作是久仰。而对于一个寻常丫头,他不还礼才是正常反应。

    韩珞成却略微显出了一点诧异的神色:唐境怎么看起来……完全不像对叶桓微感兴趣的样子?他之前不还老问她是谁吗?难道是在隐藏什么?但现下毕竟还有韩容、韩瑜卿、卢素钧和那么多家仆在,不便言明,也就先落座了。

    这边,董姨娘下去打点好了,带着馨儿姗姗来迟。韩珞成见客齐了,又笑着说:“唐兄,我之前和你说过,请郡主带一个女先生来给咱们说书解闷,既然都齐了,不如咱们此刻便叫她上来吧?”唐境闻言,微笑着颔首道:“有劳郡主和公子了,请她上来吧。”

    这位女先生上来行过礼,却不落座,而是先笑着问道:“请问大人想听什么书呢?”

    唐境却是被问倒了:前段时间,他才被韩珞成带进了这个圈子,只听过几回歌舞戏,哪里知道有什么书呢?便有些迷茫,看着韩珞成,灵机一动,把话引向了他:“四公子,你觉得哪一出好?”

    韩珞成笑了笑:他就知道,唐境必然是不知道选什么戏的。于是反问那位女先生:“那请问,先生出自哪一家呢?”

    女先生微一颔首:“回公子,小的出身梨花台。”“哦?那想必,你是最通晓古事的了。,我看你带的这个乐器是……”“回公子,这是筑,小的在梨花台也管奏乐,只会击筑和琵琶,便两样都带来了。”

    “击筑?”韩瑜卿眼中忽然放了光,不由自主插了句嘴。

    韩珞成也好奇:“可是高渐离在易水送荆轲时击打的那样乐器?”“正是,这件乐器也是预备着《荆轲刺秦王》用的。”

    韩瑜卿突然笑了,对韩珞成道:“我少去梨花台,不想如今坤京中竟还有人会击筑,当真是奇。”韩珞成见自家小弟颇为赞赏,便也来了兴致,问唐境:“唐兄,就听《荆轲刺秦王》可好?”

    唐境也没听过,一样好奇,便微笑着点了点头:“嗯。”

    不料这位女先生一张巧嘴,说得不晓此典的董姨娘、馨儿和韩容俱是全神贯注、耳不旁听。而晓得此典的其他人也被吸引过去了实在是绘声绘色、引人入胜,比如“风萧萧兮易水寒”一段,她直接拿起一旁的筑击了起来,叫人听来十分悲壮凄清。

    一典听完,已是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唐境见吴管家侍立一旁,将上不上,便道:“这里除了四公子,就属小公子和郡主殿下最为尊贵。不如就请二位点一出,唐境下去处理些事情,失陪片刻。”说着,站起来行了个礼,便下去了。

    韩容见那女先生带了琵琶,便问韩瑜卿:“小公子,我看她带了琵琶,你觉得让她来一出《昭君出塞》好不好?”

    韩瑜卿也甚爱这本,连连点头:“很好,就听郡主殿下的意思吧。”

    韩珞成早就在别的戏院听过了《昭君出塞》,这本很是悲壮,他当时看了,便激起对韩幼筠的思念,很是难过。此刻自是不想重温这种感觉,况且他总觉得,后院的戏更好看唐境才出去了一次,现在又出去,总该去看看发生了什么的。

    于是韩珞成也寻了个借口出来。谁知一到宴客厅后的廊下,想走进里头的抱厦一探究竟,便在中庭里听得那位吴管家正对唐境说着什么,还偶有下人的哀怨之声传来。韩珞成知道,自己不好当众管唐境的家事,便等吴管家带着那些下人出来了,这才进去。

    韩珞成一进了抱厦,便见唐境从桌边坐起,正要走出,于是笑着开口说:“这一出《昭君出塞》精彩得很呢,你不好好待在那儿看,怎么就出来了?”唐境见他负手踱进来,行了个礼便道:“处理一点家务事,耽搁了。”

    “怎么了?下人闯祸了?”韩珞成的眉头顿时皱了起来:“这才第一天,他们犯什么事了?吴管家就这么不靠谱,雇了这些人?”

    唐境叹了口气道:“吴管家做事还算周到,只是这几个人,合不该多嘴。”“多嘴?他们说什么了?”“方才小公子和卢少爷刚到的时候,他们躲在墙边嚼舌根,说小公子和卢少爷的是非,被我听到了。”

    韩珞成一听,先是一愣,继而笑了:“刚才就没一个人发现,你又是怎么听到的?”“我……有点夜盲,没亮的地方看不见敌人,所以耳朵便比别人好使些。”

    韩珞成点点头,叹了口气说:“瑜卿不曾独立主持过什么大事,又没有出去游过学,只有几篇好文章,自然是不能让那些人信服的。卢少爷……我也不知是怎么回事,但想来曾是得意少年,应该也不至于堕落。如今他这样,也许是因为正处在好玩的年龄吧。”

    唐境点了点头说:“无论如何,这些人是绝对不能留的。刚才我就让吴管家把他们遣散了,谁知这帮人还不服。我就说,最老的那个直接请出去,小的那几个等宴会完了,打几板子再留着察看。若还有再犯,就真要让他们走了。”

    韩珞成听了,哈哈打趣道:“没想到唐侍郎也知道,‘擒贼先擒王’和‘杀鸡儆猴’的道理,嗯,不错不错!我看唐侍郎日后重回校场,是要披甲挂帅的!”

    唐境听得他这一番话,神色也缓和了些道:“公子,若是他们两听到了什么,请一定帮我劝解一番。”

    韩珞成点点头说:“放心吧,‘坤京四少’素来豁达,不会斤斤计较的。哦,对了!我还要问你呢你怎么好像对小桓一点反应也没有?我看你之前对她这个人挺感兴趣的。怎么,现在见到本人,反而拘谨了?”

    唐境闻言懵了:“什么?”

    韩珞成都急得快跺脚了:“你怎么……那位跟着衡安郡主来的寒川叶家二小姐,就是我跟你说过的小桓,叶掌柜啊!”

    唐境更懵了,如有一道惊雷炸在耳边:那个一直指派各路人马,运筹帷幄、明察真相、指点江山的,居然……是个未出闺阁的小姑娘?“她?那位姑娘看起来,也就十五六岁的年龄啊……”

    韩珞成哭笑不得:“她叫叶桓微,齐桓公的桓,细微的微,寒川叶家的二小姐,今年都二十了,怎么会才及笄之年呢?”

    唐境听了,呆滞着细思了一会儿他还从未见过一个女子的名字里带这个“桓”字的。况且,哪有正处在桃李年华的姑娘,还长成少女的身型和模样的?

    关键是这个女子,还把控着一个巨大的信息网,辅佐着一位公子,掌控着数份产业别说是一个女子了,就是一个七尺男儿,也未必能如此有权有势、有智有谋!此时自己居然闹出这么大一遭笑话:幸好没闹到叶桓微本人那里去,否则他真是……

    唐境不由得扶额,半晌才道:“我……我一直以为,叶掌柜是个男子。刚才也以为,那位二小姐,不过是‘他’的妹妹,或者是主子罢了。”

    韩珞成听了这话,不由得“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笑了好一会儿,才连忙摆摆手说:“算了,没事没事,你别告诉她就行。待会儿席散了之后,我找个办法把其他人引开,单独引见你和她认识认识,可好?”

第七十一章 语出惊人

    唐境听了,却着实有些拘谨起来:“公子,还是……不见了吧?”

    “嗯?”韩珞成一听这话,愣了愣:“为什么啊?”

    唐境一直以来便鲜与人交往,更别说是女人了。从小到大,他对女子的理解都来源于董姨娘和馨儿,以及宫里的嫔妃宫女。

    皇帝身边本来就没有一等宫女,二等宫女也都出宫了,剩下的三等宫女不过是在廊下殿前听使唤的。这些宫女见唐境生得俊,也有偷偷瞟看、暗抛媚眼的。奈何唐境心如止水,知道这些女人纵然再卑贱,那也是皇帝的女人,因此从来不理会她们。

    嫔妃就更不用说了,唐境跟在皇帝身边,自然是见过诸位嫔妃的,但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说上话。再加上唐境跟在御前参加了那么多次宫宴,也听过嫔妃们明争暗斗、指桑骂槐的那点子事,便对女人又少了几分好感。

    因此,唐境本来就不乐意说话的一个人,到了女人面前,就更不乐意开口了。现在韩珞成要他去接触一个名门闺秀,实在有些为难他。

    见唐境陷入了沉默,韩珞成便笑着去拉他的手腕说:“你别担心,她不是那些只知道礼数尊卑的大家闺秀。真的,她有时还穿男装呢!打扮成今天这样,我也是第一次见。”

    “况且,她上次不是还送了你一面镜子吗?你不去答谢人家,只怕她会以为,你是怎样不知礼数的人呢。来,咱们还是先回到堂上吧,别错过了好戏。”见唐境还是不应,韩珞成也只能先把他拖回了宴客厅。

    回到宴客厅时,书才说了小半段。待两人落座后,韩珞成便端起酒盏靠在嘴边,一边悄悄观察唐境的动作果然,唐境把目光移向了叶桓微那边,不过脸上看不出什么。而叶桓微呢?正用右手撑着脸,全神贯注地听着,哪里会关注到这两道目光?

    一曲唱罢,场上众人皆有些神伤,韩容更是已兀自抹起泪来。况且,此时距开宴时已经过去了将近一个半时辰,如今已是未正三刻了。

    卢素钧晚间有事,不得不先行离开。韩瑜卿则已有五分醉意,也和他一同离开了。董姨娘见馨儿有些困倦大约是没睡午觉的缘故,便带着馨儿往后院去了。

    韩容却比韩瑜卿还醉些,更兼听戏伤怀,有些坐不住。叶桓微见状,忙扶住她,看向唐境:“大人,还请借一处偏厅,供郡主殿下休息片刻。待殿下好些了,我们再走。麻烦了。”

    她刚刚喝了酒,声音难免有些沙沙的,叫人听来却很舒服。唐境一愣,点了点头,对旁边的吴管家说:“去,准备一间厢房,再备一些醒酒汤、热水毛巾送过去。”“是。”

    叶桓微把韩容扶到厢房内躺下,给她掖好被子,笑着说:“姐姐怎么伤心了?你是郡主,不可能去和亲的,别胡思乱想,好好休息吧。”

    韩容尚有几分清醒,一双迷蒙的眼睛看着她,岔开了话题:“你以后啊,就应该这么打扮。我看刚才在堂上,那位唐侍郎就一直在偷偷地看你呢。”

    叶桓微一听这话,愣了愣,随即笑道:“姐姐别多心,他看我是另有缘故。别想了,睡吧。”

    韩容不胜酒力,昏昏沉沉地睡去了。叶桓微又令随行的侍女好生看顾,这才出了房门。

    走出院落,到了廊下,便遇着吴管家了。“姑娘,请随我来。”

    那吴管家领她走到花园里的一条石子路前,穿过石子路,便看到了一座亭子。亭子里的石凳上坐着唐境,亭边的围栏上则坐着韩珞成。

    韩珞成见她来了,忙笑着站起迎上来:“可算来了!唐兄,这位就是桓微了。”

    叶桓微走进亭子,唐境便站了起来,她施施然行了个礼:“唐侍郎,久仰了。”“叶姑娘,方才在厅上一时没认出来,失礼了。”

    她闻言却笑道:“侍郎大人并未失礼。今日我这般装束,是郡主殿下勒令的。被人认作无知少女,也很正常。况且我也只不过是商人家的庶女,大人在台面上不给我回礼,那才是‘不失礼’呢。”

    韩珞成哈哈一笑说:“咱们就别论什么失礼不失礼的了,还是坐下来好好聊聊吧。唐兄,小桓,都坐吧。”两人听了,这才一左一右在韩珞成身边坐下。

    “桓微,说说吧,最近都查到了什么?”韩珞成一边说着,一边把桌上预备好的醒酒汤移到叶桓微面前。

    叶桓微没有拿起碗,淡淡地说:“那是个地下军营,大约有五百人。最初我以为,军营在华天和衢北边境,规模又如此之大,应该是这位的。”说到这里,叶桓微用手指点了碗中的汤水,在茶盘上写了个“大”字。

    “但是后来,他们又在军营里看到了一个人。”“谁?”

    叶桓微照旧是淡淡的:“青瀚。”唐境和韩珞成却都惊呆了,和叶桓微最初听到这个消息时的反应一模一样。“怎么可能?”

    “不必怀疑消息的真实性。因为我的姐姐……寒川叶家大小姐叶炀钰,本来是在坤京辖制我的,这个月中旬开始便不见了音信。”叶桓微的指尖把那个“大”字圈了又圈。

    “昨天又有新消息了:她前日启程,从衢北顺流而下,往华天来了。”叶桓微收回手,在手帕上捻了捻道:“要说的是,我这位姐姐向来和我不对盘。二月初,还想把我留在寒川关三个月。但家嫂宽宥,把我放出来了。”

    叶桓微把手帕的一角绕在指尖,眼睛始终盯着亭外的草丛:“她和我不对盘的表现还在于,她辅佐的人,就是二公子。”

    唐境皱眉反问:“但是前段时间,二公子不是还因为强占农田一事受了牵连吗?怎么还会有心思造反呢?”

    叶桓微笑着摇了摇头,一语点破:“狗急跳墙,未可知也。”

    韩珞成神色凝重了起来,居然少有地坐正了,肃然道:“桓微说的不错。强占农田,可能只是他万般劣迹中极小的一个表现。他所做的全部,也许都是为了造反。现在有一环被捅破了,自然要加快进度,不敢懈怠。”

    叶桓微点了点头:“而且,也许他的造反之路上,还会有杀兄弑父这一环。这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刺客出现了那么多次,次次都是要置你们,尤其是四公子于死地了。”

    唐境似乎很不希望听到“杀兄弑父”四个字,又问:“此话不妥。为什么大公子和小公子就没事呢?陛下如今不也身强体壮、安然无恙吗?”

    叶桓微笑了:“大公子之前是出过意外的。但是他扼杀得很及时,防范的也很到位,所以没出大事。况且陛下并不喜欢大公子,这份威胁,也只是色厉内荏。至于小公子虽然受宠,但尚未及冠,也构不成威胁。综上所述,还是四公子更好欺负,而且更值得欺负一点。”

    “另外,陛下真的没事吗?”叶桓微这淡淡地一问,却叫唐境手心冒了冷汗。

    但来不及想,叶桓微便接着说:“我原以为,唐侍郎在,就可以保四公子安然无恙。没想到贼人狡猾且狠辣非常,居然使出下毒这样下三滥的手段。”叶桓微的目光移到了唐境身上。“大人不必心灰意冷,我已派人到各地去搜寻妙药灵方,大人自当有重回武场之日。”

    唐境略一讶异,便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道:“有劳了。”

    “不过文官是不允许带刀的。大人除了随身佩戴一柄匕首之外,还应该把那面铜镜带着。”叶桓微笑着说:“此乃护心镜,唐侍郎应当不陌生。但这面铜镜用料和做工都极佳,寻常刀剑是不可能刺穿的。”

    唐境这才想起那面镜子,也微笑着说:“在下多谢姑娘费心,无以为报。若有用得上的地方,唐境当效犬马之劳。”

    叶桓微与韩珞成对视一眼,对唐境莞尔道:“倒有一事,不必大人效犬马之劳。”

    “哦?姑娘请讲。”

    “请大人兢兢业业,全心全意为陛下和朝廷做事。”她脸上笑意不变,却把汤碗捧在了手里:“最好忙得,连和四公子接触的机会也没有。”

    韩珞成有些疑惑:“这头一条是唐兄应该做的。但忙得连和我接触的机会都没有,这……我们之间的事儿,不是应该早就传得沸沸扬扬了吗?”

    叶桓微趁着唐境说话,喝了一口道:“公子此言差矣。表面上好是一码事,心底里怎么样,又是一码事。如果大人的演技精湛到足以让别人看得出,大人对公子是两面三刀的话,那就再好不过了。”

    “当然了,我刚才自作主张,还将此事推进了一波。”叶桓微又一次放下汤碗醒酒汤已经凉了,并不好喝。

    “此话怎讲?”唐境还真没看出来刚才发生了什么。

    “大人刚才赶出去的人,不就是四公子帮忙请来的么?大人之所以把他赶出去,不就是因为四公子么?”原来刚才那名老仆出去之后,叶桓微就派凛风去后门上跟进了。

    叶桓微挑了挑眉反问:“四公子当着满堂宾客的面维护自家弟弟,不给唐侍郎面子,唐侍郎表面做得尽善尽美,背地里却心生怨怼,不也是很正常的么?”

第七十二章 委曲求全

    唐境闻言,眉头一皱,忙看向韩珞成却见韩珞成似乎并未把这话听到心里,只是点了点头,笑着看了看唐境说:“这样也好,我正愁没办法让唐兄顺理成章地离我远些呢。”

    他听了这话,顿觉有些惭愧:自己刚才看向韩珞成,无非也正是想看看这句话是不是真说到了韩珞成心里去,他又是否对自己有疑心。谁知韩珞成却不仅没有表露出一丝一毫的怀疑,还同意了这个条件。

    叶桓微点点头:“既然公子都同意了,也请唐侍郎记住桓微今天这番话。一时委屈不要紧,同时保住你们二位,又能让大人在朝堂上有所建树,还不引起陛下的怀疑,才最是当务之急。”

    唐境也点了点头,韩珞成沉默了片刻,又转向叶桓微问:“你刚才说,你姐姐要关你三个月,你这样逃出来,真的没关系吗?”

    叶桓微苦笑道:“公子,她要关我三个月,是因为当下的事。但谁知道三个月过去以后,又会发生什么事呢?到时她是要关我六个月,九个月,还是不顾旧日情分,直接派人来把我杀了了事?此时若不抵抗,以后就更没机会抵抗了。”

    说到这里,叶桓微突然感觉一股腥甜涌上喉头,嗓子痒痒的,心道:不好!便立刻抽出手帕,掩口咳了起来。

    韩珞成见状,忙站起来拍了拍她的背,一边问:“可是受寒引发咳嗽了?春寒料峭,还是应当多穿点。觉得冷吗?要不进屋里坐?”

    叶桓微一边掩口,一边连连摆手。待咳完了,手帕却不拿下来,只是哑着嗓子说:“我没事,现在春光正好,进屋里坐就可惜了。”

    韩珞成见她固执,便也不执意要她进屋了,又接着问:“对了,素裁坊的事解决得怎么样了?我倒是听说了一些,但终究是传言。那位许掌柜怎么样了?”

    叶桓微用帕子上还干净的部分点了点嘴边,这才对折手帕放下,一五一十地把近日发生的事细细说了。韩珞成听得不由得暗暗握拳,皱起了眉:“这素裁坊不是你的私产吗?天底下哪有这样明目张胆地侵吞别人财产的事!”

    叶桓微摇了摇头:“素裁坊是我在坤京的第一处私产,当时为了让他们相信我在坤京没有别的私产,便假作没钱,借叶家的钱开了这家店,但很快也就把欠款还清了。他们之所以敢要求我把账本交出来,也是因为我被关着,许掌柜又拿不出还清欠款的单子。”

    “不过现在一切都过去了,素裁坊被他们收去就收去吧,我的如意坊就要开了。到时我请旁人来负责此事,料他们也不敢再横生枝节。”叶桓微想到这里,不由得心情大好。

    韩珞成疑惑道:“如意坊?就是开在西市的那家新铺子,卖胭脂首饰的?”

    叶桓微颔首:“我还不敢重建素裁坊,也是怕引人注意。等如意坊站稳了脚跟,叶家也不追究素裁坊的事了,再着手重建。”

    唐境见两人你来我往,相谈甚欢,也只有旁听的份。但听了这些话,却不由得感叹:他原以为勾心斗角,都是宫闱和朝廷的事。岂料连一个商贾之家虽说寒川叶家也是大家大业,但他万万想不到,居然还会有姐姐算计妹妹的事。

    过了半个时辰,叶桓微见唐境在一旁也是拘谨,况也要在天黑前出城门,便站起来说:“郡主殿下应当也歇得差不多了。公子,大人,桓微先行告退。”

    韩珞成恋恋不舍,不由得嘱咐了两句:“回去后一定要好好保养身体,少劳神。”

    叶桓微莞尔一笑点了点头,又转向唐境道:“唐侍郎,今日我带来的贺礼中有一对鸽子,一白一黑。白鸽认如意坊,黑鸽认成四子邸。若有要紧事,便当是一个救急之法了。”

    唐境应道:“多谢姑娘费心了。姑娘请放心,唐境一定不辱使命。”

    待叶桓微告退后,韩珞成看着她的背影,凑到唐境身边,笑着问他:“如何?果然是绝代佳人吧?”

    唐境一时不知怎么应他这句话,想了想,还是微微颔首道:“机智过人,胆大心细,不愧是公子的谋士。”

    韩珞成笑着摇了摇头说:“我可没把她当谋士呢。谋士是求名求财,人家既是寒川叶家二小姐,又会做生意,哪里是为了名利来随我做事!”

    他叹了口气,轻声道:“她原来与你我一样,都是为国泰民安罢了。”

    唐境静默片刻,心里却有个疑问:既然如此,如果现在陛下公开选拔女官,她还会追随公子你吗?但终究是把这句话放在心里,一言不发。

    这边,叶桓微和韩容拜别唐境,离开唐府,坐上了马车。

    马车走到一处小巷里,见巷子尽头停着一辆马车,韩容一直握着叶桓微双手的柔荑,便不得不放开了。

    她摸了摸叶桓微的头,微笑着说:“你啊,要好好照顾自己,别老是劳心费神的。多吃饭,少吃点心,知道么?”

    叶桓微乖巧地点了点头:“姐姐放心,我知道的。”

    说完,叶桓微低下头,反而拍了拍韩容的手背,这便下了马车,坐上那辆马车去了。

    待她坐稳,马车走动了,叶桓微这才掏出袖子里的那块帕子上面沾着几点血迹,和一点口脂的痕迹。叹了口气,把那块手帕团成一团,随手扔出了窗台。

    时间回到三月初二,唐境随韩珞成回了成四子邸。韩珞成展开书信,看过之后,转手递给了唐境:“现在看来,我这位二哥的罪,是洗不清了。”

    唐境看完信,一边折好,一边点头道:“本来也就是洗不清的。不过叶掌柜有了准信,局势也就对公子更有利了。”

    韩珞成笑了笑说:“没那么容易。这只是她单方面调查的结果,若要完完全全地揭露此事,还需要搜集大量的证据、剪除二哥的羽翼。咱们的路,还长着呢!”

    唐境沉默片刻道:“二公子最大的羽翼,可是裴家。”

    韩珞成一听这话,头就疼了起来虽然说裴家家主只是一个没有实权的大司马,但裴家家主原来担任祭酒一职,门生众多。毫不客气地说,裴家从某种意义上讲,比公孙家还难扳倒。

    “既然如此,我们就不和裴家对刚。”他突然灵机一动:“把这件事交到公孙家手上,他们应该会很感兴趣。”

    唐境听了,微笑着点了点头说:“借力打力。”

    “既然如此,唐兄不如将计就计你不是和我关系不好嘛,不如和大哥悄悄联系上,以此为筹码,屈从于他。”韩珞成的思路越打越开,笑着说:“这样,你又取得了大哥的信任,咱们又扳倒了二哥,两全其美!”

    唐境听罢,点了点头,转身就要出门。

    “诶诶诶,你干嘛,饭还没吃呢!”韩珞成拉住了他的衣袖,岂料他只是转过头来,问道:“咱们俩不是关系不好吗?”

    韩珞成听了,一愣,手却松开,任他去了。

    好半晌,韩珞成才反应过来,转身往书房里走去,笑了。

    这时,身后却传来了一个声音:“珞成,唐侍郎呢?不是说他要到咱们家来吃饭吗?”

    韩珞成一听这声音,脸色顿时变得阴沉起来,转过身,看见是萧兰君,本来冷峻的脸色这才和缓了些,淡淡地说:“他自己要走,随他去吧!”

    萧兰君听这句话,虽然平淡,却也能听出生气的意味,忙走过去劝解道:“唐侍郎是公子难得的知心朋友,也是公子的救命恩人……”

    “什么恩人!”韩珞成突然提高了音量打断她,把萧兰君吓了一跳,却见他背过身去愤愤道:“我倒是把他当朋友,也把他当恩人看,人家倒是一点都不领情!你看见他刚才摔门而出的那个态度没?我告诉你,我早就受够他了!”

    韩珞成觉得火力还不够,又嚷了一句:“要不是父皇器重他,他又确实替我挡了一箭,谁愿意天天看他那张臭脸?”

    说到这里,他突然转过来,看着萧兰君,激动地说:“兰君,你是知道的,为他乔迁,我耗费了多少心力?结果呢?他就因为我一时疏忽,找了几个不太合格的奴才,就把我所有的努力和辛苦都抛之脑后了!我……我好歹也是公子啊!”

    他还有点委屈:“你看看大哥和二哥,哪个不是有一群臣子奉承着?瑜卿有父皇疼爱,也就不论了。我呢?我好好的一个四公子,倒给他这个臣子当管家去了!当了管家不说,还要受他的气!我,我……”

    萧兰君见他越说越委屈,立刻又上前一步抱住了他,一边宽慰道:“好了好了,他人也走了,大不了以后再也不同他讲话了!”

    韩珞成突然把她轻轻推开,按着她的肩膀赌气道:“岂止是不和他讲话呢,从今往后,我只当他是一阵风,就算父皇母妃怎么劝,也看不见他!”

    萧兰君有些好笑,但也知道,此刻正应该顺着他的毛捋,便微笑着说:“好,以后都看不见他了!别气了,咱们去吃饭吧!”

    韩珞成点了点头,萧兰君见他心绪平复,便牵着他的手走在前头,把他带出去。

    却不见此刻她的身后,方才神采奕奕的目光,顿时黯淡了许多。

第七十三章 一朝分裂

    唐境从韩珞成的墨怀院中出来,与萧兰君擦肩而过。待萧兰君要阻拦之时,他却已出了院门,任萧兰君在后面怎么呼喊都不回头。

    岂料到了一座抱厦内,却遇到了迎面而来的燕皓和一名书生。燕皓见他急匆匆出来,怕是出了什么事,忙两只手拦住他,问道:“唐侍郎,我家公子出什么事了?”

    唐境看了眼燕皓,又斜眼一瞥燕皓身边的那名书生却是从未见过这人,冷冷道:“他出什么事?他可是公子,能出什么事?”他说完这句话,居然径自越过两人走了。

    燕皓好半晌才反应过来,唐境居然嘲讽了公子,还生气了?他自认为自家公子行为做事并无疏漏,待唐境也是极好的,怎么会……

    他想起近日集市上的一些流言蜚语,顿时生出了危机感。于是忙对身边的人说:“林琅,我去拦住唐侍郎,你去书房问公子怎么回事,快去!”

    林琅闻言,点了点头,便往墨怀院去了。

    燕皓知道唐境有伤,也不至于失礼疾跑,一路跑着追到大门前,却见唐境已经上了马车,忙过去拉住马的缰绳,朗声问:“唐侍郎,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岂料唐境拉开帘子,冷冷地看着他,居高临下地说:“你一个奴才,有什么资格过问主子的事儿?松开!”

    燕皓都傻了,又被他最后两个字震慑住,一时松了手。却见帘子复位,车内的人一声“走”,马车便缓缓走动,叫燕皓不得不退后一步,免得被车子撞到。

    燕皓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挠了挠后脑勺,愣是没整明白这两位在闹什么他也是跟着韩珞成去了衢北、历过艰险的人,更是见证了韩珞成和唐境之间的情谊。再加上他好歹也与唐境相处了三个月,绝不相信唐境是会说出“主子”“奴才”这种话的人。

    燕皓急急忙忙奔到墨怀院中,却在小花厅内遇见了韩珞成、萧兰君和林琅。只听得韩珞成正怒气冲冲地说着什么,萧兰君站在一旁抚慰他,林琅则是站在一边,静静听着,不敢则声。

    燕皓一闯进去,先是行礼:“公子,良娣,唐侍郎走了。到底……发生什么了?”这便看见萧兰君蹙着眉朝他做了个手势,示意他别再往下说了,燕皓立刻去观察韩珞成的脸色竟是乌云密布,吓得低头垂手站在一边。

    韩珞成此刻果然是一个一点就着的炮仗,无怪乎林琅只是侍立在一旁,大气都不敢出。只听得他冷笑着说:“发生了什么?林琅,我刚才才说了,你告诉他!”

    林琅颔首答“是”,便转过头来,沉声对燕皓说:“公子接到密报,拿住了裴氏勾结豪绅强抢民女、抢占民田的铁证。公子说唐侍郎是御前行走,应当马上将此事禀告陛下。而唐侍郎却说陛下日理万机,此事还需从长计议。二位就这么,吵起来了……”

    韩珞成直接打断了他:“林琅你没说明白,燕皓,我告诉你,他还说了什么话!他说我身为公子,不知道其中凶险。正因他是御前行走,才应该慎言!我就奇了怪了,拟一份圣旨呈递父皇,让陛下下令去查有多难!”

    “他,他是御前行走,十二岁便在父皇身边、天子脚下,过去自然是不差,现在又有了荣华富贵,哪里知道百姓们的苦楚!他只知道保全自己的位置,怎么就不想想,在他不作为的这些时间里,在他从长计议的日子里,又有多少人家破人亡!”

    韩珞成越说越激动,还一把抓住了萧兰君的袖子,诚恳地问她:“兰君,他说我不懂政治,是我幼稚、我错了。你说,我错了吗?”

    萧兰君被他吓了一跳,但很快就转变神色,拍了拍他的臂膀,微笑着说:“公子为的是天下苍生,自然没错的。但是唐侍郎想的,是在救了百姓的情况下,又能保全公子和他,今后才好揭露这样的肮脏事啊。”

    韩珞成苦笑着说:“我又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但是兰君,你知道他后面说什么吗?他说我刚愎自用,总是不听他的,今天这件事是这样,前两天他府上家仆那件事也是这样!”

    萧兰君一懵:“家仆?什么事儿?”她那两天孕吐得厉害,没去赴宴,自然不知什么事。

    燕皓知道事件始末,此刻也要为自家公子鸣不平,便道:“回良娣,公子替唐侍郎张罗着雇了些家仆,谁知这其中有几个不靠谱的,前几天在乔迁喜宴上偷偷说小公子和卢家三少爷的是非,唐侍郎就把带头的那个赶出府去了。”

    “谁知那个老仆心怀怨愤,满大街传说公子召了他去。又说唐侍郎不怜下,骂他了一顿,还在他们面前抱怨公子办事不周全,便把他赶了出来。当时我看唐侍郎明面上并未说咱们公子的不是,谁知竟是个背地里的小人!”燕皓向来护主,此刻未免言语过激。

    萧兰君叹道:“若不是我在孕中,那半个月胎像又不是很稳,帮着操持一些,也不至于有这样的事。公子不必忧心,你和唐侍郎本来就不擅长做这些,一时被小人闹事挑唆,可不能中了圈套啊!”

    “常言道,万两黄金易得,知己一个难求。不说恩情,唐侍郎与公子的交情是过命的,况且他与公子都没什么朋友,好不容易走到一处、相互扶持,因为这点儿事就闹翻了,岂不可惜?”萧兰君轻声相劝,倒叫韩珞成不好再“发脾气”了。

    韩珞成只是觉得奇怪:照理来讲,萧兰君此刻应该顺着自己,怎么会如此卖力地劝他和唐境和好呢?这是她自己的意思,还是皇帝的意思?

    萧兰君见他不说话,又对燕皓和林琅道:“你们俩先回去吧,白姗,叫人传饭到各处吧。”“诺。”闲人闻言,皆下去了,独留韩珞成和萧兰君两人在屋内。

    韩珞成扶她坐下,萧兰君缓缓开口道:“陛下想让你当与唐侍郎修好,公子可不能辜负了他老人家的一番苦心呐。”

    韩珞成闻言,惊道:“父皇亲自告诉你的?”

    萧兰君笑着说:“不说我这边,公子看陛下的态度都应该瞧得出来,怎么现在反而跟唐侍郎交恶了呢?”

    韩珞成心下有些犹豫,最后还是把真相咽到了肚子里,嘟囔道:“我不管,既然是父皇的意思,那就等他自己上门。我一个公子,屈尊先开了口,也太丢皇家的脸了。”

    萧兰君无奈一笑:这位表面上玉树临风、知书达理的四公子,到了她面前,就总跟个小孩一样不讲理,也不知道究竟是真的还是装的。

    “好,都听你的,不管了。但是你有没有想过,你说的这件事,要怎么解决呢?”

    这本来就是韩珞成编出来的,解决什么?他灵机一动:“刚才他要走的时候和我打赌,说他一定能在一个月之内把这件事办好,还把那封信拿走了。既然如此,就让他办去吧!”

    为跳过这个话题,韩珞成还一把搂过萧兰君,亲昵地说:“勾心斗角都是他们的事,我呢,只要好好陪着我家兰君便好!对了,咱们明天进宫,去看看太祖母、祖母和母后吧?她们可记挂着孩子呢!”

    萧兰君一怔,才轻轻地靠在他怀里,感受那不真实的温暖,片刻,微笑着说:“好。”

    月上柳梢,叶府内也是一片春景盎然。

    凛风提着灯笼走在园中小径上,突然奔到前面去,轻轻拉着一支桃花的枝丫,挤眉弄眼问:“姐姐,你看这桃花,像不像一样东西?”

    “像什么?像姑娘脸上的胭脂?咱们凛风有喜欢的人了?”叶桓微笑着,越说越不正经。然而,这确实是她最真实的心理活动也只有在寒风、凛风和流风面前,她才敢说话不经大脑。

    凛风气得跺起脚来,松开了那支枝丫,急道:“姐姐说什么呢!我想说,这个桃花,活像咱们在衡安郡主府上吃过的桃花酥啊!”

    叶桓微哭笑不得,流风也笑着摇了摇头说:“你啊,还真是什么都能扯到吃的!怎么,桃花酥不像桃花,难道还像梅花不成?”

    凛风挪到叶桓微身边,牵住她的袖子,噘着嘴撒娇:“我不管!姐姐,咱们明天叫厨房做桃花酥,好不好?”

    叶桓微笑着轻轻弹了一下他的脑袋,凛风却还是笑嘻嘻的,她微笑着说:“咱们府上的厨子,哪里会做这样精细的糕点?明天啊,我带你去蘅琨酒家吃。到了那儿,你想吃多少就吃多少!”

    凛风一听这话,愣了:“蘅琨酒家?那不是已经到大小姐手里了吗?”

    叶桓微微笑不语,流风便笑着替她答道:“今天下午,寒川那边传信来,把蘅琨酒家的管理权正式交还给主子了。”

    凛风顿时两眼放光自从叶桓微的产业被搜刮得只剩一个梨花台之后,他就极其不满。然而不满的点也相当清奇:叶炀钰的人看着,他连蘅琨酒家的门都进不去。偏生他的嘴又刁,偏爱蘅琨酒家的各色糕点。

    如今,蘅琨酒家回到了叶桓微手里,他自然是最高兴的那个。然而他不知道的是,也正是有这个原因,叶桓微才选择首先向叶炀晖讨要这份产业。

第七十四章 夜路奇遇

    叶桓微不紧不慢道:“我也是多方探听到叶炀钰不在寒川,才敢修书一封给大嫂。想来这一次,若不是大嫂在一旁说话,定不能如此顺利地拿下这蘅琨酒家。”

    流风忍不住说:“主子,其实你刚要来坤京的时候,大少爷就已经明说把蘅琨酒家交给你来打理了,就算没有大少奶奶,你也是可以直接要回来的。”

    她笑着摇了摇头,低头玩着手中玉佩的穗子:“我终究不是他的亲妹妹,也不是叶家长房的正经主子,说到底,叶炀钰才是。人家说交给我打理,并不代表叶炀钰这个正牌主子就不能随时要回去。”

    流风又辩驳道:“可是主子,你现在已经是叶家长房的二小姐了,怎么还能说自己不是正牌主子呢?这要是说出去,叶家也没脸啊!”

    叶桓微笑看着他说:“流风,我原来是什么人?你别忘了,我原是四房的独女,父亲不过是一个穷举子,母亲也是早早就病故了,无财无权,本来就没什么地位。”

    “我能到长房来,只因为我的母亲和长房老爷的妾是姐妹,长房老夫人怜惜我,才让我过继到了长房妾夫人膝下。若真要谈资论辈,我既然过继给了一个妾,那自然也是奴婢。”她脸上的笑意没有丝毫变化,仿佛习以为常。

    “如今大哥待我真如亲妹妹一般,又肯给我一个差事,都已经算是给足了体面。难道我一个名分上的奴婢,还敢充主子顶嘴不成?”说到这里,她虽面不改色,言语中却含着冷意。

    见流风低头沉默、不知如何说起,凛风便又拉了拉叶桓微的袖子,笑着说:“姐姐别灰心,名分算什么?你的才气和能力,比他们都胜一筹呢!”

    叶桓微抬起头来,看见凛风一张笑脸,也不好再说这些,便笑着把话锋一转:“你们明天跟我去,可要拿出主子的款兄长来信上可是说,从今以后,酒家我管,客栈她管,再不更改了。”

    凛风点了点头,欣喜道:“这下可好,估计又能把大小姐气个半死!对了,姐姐,这么好的事儿,咱们是不是弄个双喜临门把寒姐姐接回来,一起庆祝庆祝?”

    流风也附和道:“是啊主子,寒风也还没过文家的门,在那儿住着,终究是不妥啊。”

    叶桓微摆了摆手说:“这件事你们不必再提。我叫她到文家去,一是为了保护她,二是也有事情要交派她做。等事情完了,她自然就回来了。”

    月光渐渐被乌云遮蔽,少了清冷的月辉,湖上的画舫内,也渐渐没了赏月的情趣。

    韩和画舫上诸位文臣雅士告别之后,已有三分醉意。岂知下船上岸,却不见自家马车这才想起来,自己是坐自家小舅子的马车来的,哪里有自己的马车呢?

    想找随行的小厮来问,却发现自己当时是一时因为政事出气,上了小舅子的马车,却把小厮撇下了。大概他们也想着:反正是跟着良娣的亲弟弟出来,肯定不会出什么差错!这才没追上来的。

    此时虽已仲春,但毕竟下夜,风寒依旧。一阵江风,把韩吹得稍稍清醒了些:气也出了,牢骚也发了,酒也喝了。不管再怎么厌恶自己那个府邸,总还是得回去的。于是兀自凭着记忆,慢慢往回走。

    离开江沿,走进东市牌坊。沿着外街一路走着,便看见只有几家商铺还是灯火通明左不过是一些勾栏瓦舍之类。若要说这个点还开着的正经商铺,就只有大酒楼和医馆了。因此,街道上也很是萧条。

    他一路走着,一路侧着脸看街边的商铺。突然,他猛地被人撞了一下,踉跄着退了两步。扭头正眼一看:却是一个小乞丐,与他这一撞,此刻正倒在地上“哎哟”起来。

    韩看这小乞丐年龄也不大,衣衫褴褛,十分瘦小,不由得也生了怜悯之心,站定问道:“你没事吧?走路应该看着点,这大晚上的,撞到车马可怎么好。”

    小乞丐慌慌张张地小声应了一句“哦”,便爬起来,快步朝前走去,连看也没看他一眼。

    韩摇了摇头,随手拍了拍衣摆上的灰,一拂腰间,空空如也钱袋子!

    他完全清醒了,转头一看:小乞丐一瘸一拐地跑着,跑得很慢,看来是腿脚有伤。他不费吹灰之力,迈着阔步追上了那个小乞丐:“站住!”

    他一手提住小乞丐的后领子,厉声道:“把钱袋还我!”

    小乞丐被吓了一跳,腿都软了,忙道:“对不起,对不起!我错了,你不要打我!我马上还你!”说着,他从怀里掏出钱袋,伸出两只颤抖的手捧过头顶。

    韩仍未松开他的领子,一手抄过钱袋,语气不变:“这坤京正是因为你们这些盗贼之流,才有那么多案子要破!走,跟我去府衙!”

    小乞丐听了,连忙乞求:“贵人,我错了!我……我是第一次偷东西,是我师父说,我,我今晚偷不到钱,就没饭吃!我错了,你不要抓我去见官,求你了……”他一边说着,还抱住了韩的腿,呜呜哭了起来。

    那小乞丐一边抽泣一边说:“我不是真心想偷东西的,是因为师父说,不偷东西,他就把我们的腿打断,扔到街上,去做真乞丐!贵人,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

    韩听他声音软软的,年龄应该不大,也知道贼窝里坏的向来是头头。这么小的孩子,只怕也是出于无奈才上街乞讨。韩低头一看,不由得皱了眉:小乞丐穿的是草鞋,一只鞋的底子已经磨破了。

    他登时心软了,问:“为什么进了贼窝?你父母呢?”

    “我……我很小就被卖到宅子里了,服侍府上的小少爷,一直都是好的。谁知去年,小少爷一病夭折,主子奶奶便拿我们这些奴婢出气,把我们全都打了一通,包袱都不给就扔出来了……”

    “那几个奴婢伤口烂了,都死了……就剩我一个,爬到一个破庙里,被一个老乞丐给救了。我好了以后,他就教我偷东西,叫我报答他……我没办法,就只能偷东西了……”小乞丐嗫嚅着,很是可怜。

    韩听完,过了半晌,才叹了口气问:“起来吧。你今年多大,叫什么?”

    小乞丐爬了起来,用袖子擦了擦脸,低着头轻声说:“我今年十六,他们都叫我小环。”

    他低头看那小乞丐:“抬起头来。”小乞丐抬头,一双清澈的大眼睛怯怯地看着他。这时借着商铺里的光才看得清楚虽然脸上沾了灰,但这分明是个容貌清秀的小姑娘。

    韩疑惑道:“你是个姑娘?你师父居然也让你出来偷窃?”

    小乞丐连忙把头埋下了,嗫嚅道:“他本来,是想把我卖到妓院里的……但是我的伤还没好完,人家不要,就只能干这个了……”

    韩听了,连连皱眉,攥起了拳头:想不到竟有这样丧心病狂的乞丐头子,叫人盗窃不说,还逼良为娼!

    他一时怒上心头:“你跟我走,别再回那贼窝了!明天天一亮,我就带上官府的人,你跟我去,把他们抓起来!”

    谁知小乞丐突然抬起头来,连连摇头说:“不行的,不行的!”

    韩疑惑道:“怎么就不行了?”

    “那个老乞丐……也是我的救命恩人……而且,那里还有很多跟我一样的小贼,他们偷了很多次东西,官府怎么会管他们无不无辜?肯定会把他们都抓起来打死的!”小乞丐言语及其恳切,令人不忍。

    韩一听这话,沉默了片刻说:“你还是跟我回去,明天官府去拿人,只把那个老乞丐关起来,关一辈子,叫他死不了,也不能出来害人!那些跟你一样的孩子,我会让官府放他们一马的。”

    小乞丐抬起头来仰望他,眼中仿佛有星光:“真的吗?你不骗我?”

    韩笑了笑说:“不骗你,跟我走吧。”

    小乞丐狠命点点头,跟在韩身后,一瘸一拐地走着。

    突然,韩像是想起了什么,突然回过身来,把小环吓了一跳。

    谁知他竟然抽出了手帕,递给小环,说:“裹一裹你的草鞋吧,要是磨得更烂,就不好治了。”

    她一愣,慢慢地接过那块帕子。岂料到,韩突然解开了身上单薄的披风,披在了她身上,还给她系好了带子。

    韩帮她理好披风,见她还愣着,便问:“快裹啊,你不会?”

    “不,我会,我会!”她忙蹲下来,用手帕补上了那块惨不忍睹的缺口。

    站起来时,却见她用袖子抹了抹脸,说:“走吧。”

    一长一短两个影子,一前一后地落在地上,慢慢地往前移去。

    次日早晨,叶桓微起床吃早饭,便听流风进来报称:“主子,小玉成了。老乞丐见她一晚上没回去,老早就跑了。剩下那些小乞丐,据说是暂时收押,既没打板子,也未发落。”

    她拍了拍桌边,对流风说:“坐下,边吃边说。”“是。”流风坐下,从叶桓微手里接过了一碗粥。

    凛风嚼完了嘴里的火腿煎蛋,笑着问:“姐姐现在心头的一块大石,又该放下了吧?”

    谁知叶桓微却摇了摇头说:“现在一切才刚刚开始。韩把小玉领进府内,不代表同意她一直留在府上。结果怎么样,还得看小玉的造化。”

第七十五章 蒋家冤案

    “姐姐,小玉虽说从小在寒川长大,但是叶家是个银窝,成邸也是个金窝,她在这两处地方做了这么久的事儿,现在做乞丐还没半年,真的不会被发现是咱们设的套吗?”凛风说完,又立刻把手里的板栗酥送入口中嚼起来。

    叶桓微一笑,摇了摇头。流风见状,开口提点他道:“主子本来给小玉设定的,就是大户人家的侍婢。再加上她才做乞丐不久,她若不像乞丐,此事才像真的呢。”

    凛风恍然大悟,叶桓微道:“流风哥,你吃完早饭之后,就去挑几个身强力壮的家丁,待会儿跟我一起出去。”“诺。”

    “对了,我自回来以后,还没有见过蓝锶呢。她最近如何?跟着嬷嬷学习礼数,可还尽心?”叶桓微已经用完早饭,拿起了桌上的茶盏。

    流风扒拉完碗内的最后一口粥,尽数咽下才回道:“蒋姑娘学习刺绣插花之类很是用心,只是学琵琶时的绊子不少,常被女先生罚抄戏文,却总不能改。”

    见流风说及此处,欲言又止,叶桓微放下茶盏,托着腮问:“你是不是想问,为什么我回来以后,无论是经过桃院,又或是她来见我,我都不去见她?”

    流风点了点头,叶桓微道:“蓝锶小心思多,我都不用见她就知道,她肯定是要跟我撒娇,求我不要让她学琵琶的。去年好几次我都被她说动了,现在时间紧迫、任务艰巨,自然不能让她落下功课。既然容易心软,不见她也就罢了。”

    流风闻言,又问:“那……主子打算何时让蒋姑娘去梨花台办事呢?”

    叶桓微笑了笑说:“梨花台还须等倒六月再说。我打算下个月就让她到衡安去,送去姐姐那儿,重新造一番身份。”

    凛风总算是吃饱了,喝了一口茶,疑惑道:“姐姐,你这般培养蒋姑娘,又要让她重新造一个身份出来,是要干什么呀?”

    叶桓微笑了笑,没说话。流风便知道,此话连他和凛风也不能知道,即时就对凛风说:“小凛,去把奴婢们叫进来收拾收拾吧,然后跟我去挑人。”

    凛风“哦”了一声,立刻站了起来,把刚才的问题抛诸脑后,出门叫人去了。

    见流风也正要出去,叶桓微叫住了他:“你们去忙,我先去见见蓝锶,不用叫人跟着我。”

    流风会意道:“诺。那嬷嬷和女先生可要支走?”

    叶桓微笑着摇了摇头说:“打草惊蛇,多此一举了。”

    流风也笑着,微一颔首,下去了。叶桓微见侍婢们都进来收拾东西,便兀自出门往桃院走去。

    踏进院内,只见院子里有两个小奴婢正在洒扫庭院,其中六棵桃树正怒放,比院墙外的小桃林还艳几分。小奴婢们见着她,一齐停住扫帚朝她施礼:“二小姐。”

    叶桓微问道:“蓝锶现在在上什么课呢?”“回二小姐,正是刺绣课,嬷嬷也在里边呢。”

    她点了点头说:“你们接着干活吧,我随意走走。”“诺。”

    叶桓微步子很轻,走进室内,见嬷嬷正端坐在一旁饮茶,一个穿着酡色窄袖衫的倩影正对着大开的窗子绣花。

    那嬷嬷一见她,站起来正要行礼,却被叶桓微一笑制止。她是个醒目人,见此便施礼下去了。

    叶桓微悄么声地走到蒋蓝锶身后,看她正绣着“新燕图”,燕子的眼珠倒很规矩,只是少了神采。她虽然不会绣,却也忍不住指出:“嬷嬷的‘新燕图’我是看过的,你这眼珠子,也太应付了事了。”

    蒋蓝锶知道身后有人,只是一听声音转过头来,才欣喜万分:“桓微姐姐!”说着就要爬起来。

    叶桓微却一把按住了她,就地坐下,笑着说:“你辛苦了,又是戏文又是刺绣的。我今日来,一是看看你,二是有几件事要和你说。”

    蒋蓝锶许久没见叶桓微,却听她这般开门见山,只好把许多关心和慰问的话都按在了肚子里,问道:“姐姐,是不是有差事要交给我了?”

    她点了点头,缓缓道:“我知道,你本是蒋家的嫡女。只因你爹爹牵扯了当年魏家的事儿,你才被平白充作娼妓。蒋大人本来是无辜之人,在奏折里陷害他的罪魁祸首,我已经有眉目了。”

    原来,蒋蓝锶并非真正的青楼娼妓,也不是从小就在寒川长大的。她父亲本来做到了三品侍郎,她又是蒋家嫡女,自然不比人差。只是一场大乱,却断送了父亲的性命,逼死了母亲,流放了兄弟。剩下她一个女儿,自然是被卖到了勾栏瓦舍。

    叶桓微在叶家能站稳脚跟之后,打听得有这么个人,便时时留意。直到去年在坤京定居了,才把蒋蓝锶赎出来接到叶府,好生教养。

    蒋蓝锶一听这话,先是一愣,眼睛却突然红了,声音都有些发抖:“究竟是谁?”

    叶桓微沉默了一会儿,好半晌才在她的催促下答道:“只是有眉目而已,还找不到罪证。只知道此人与二公子韩翎渊源很深。”

    “那,姐姐是要我去二公子府上探听情报吗?”蒋蓝锶已经迫不及待了:为这一日真相大白,从十岁时起,她等了七年。

    叶桓微摇了摇头说:“你别着急。探听情报有凛风他们去做,你去探听,风险太大了。我需要的,是让韩翎迎你入府,在他府上制造一些混乱,叫韩翎内忧外患,自然会露出马脚。”

    蒋蓝锶有些手足无措:“所以,姐姐要我学这些,是为了在翎邸出众,制造宅斗吗?”

    叶桓微颔首道:“要你学戏学琵琶,一是因为你原来就会琵琶,在梨花台很快就能出众,叫韩翎这个浮萍浪子能快快领你回府。要你学刺绣插花,是为了叫你在那些妾侍之中能出众,留住韩翎。”

    “可是,制造这些小混乱,怎么能让韩翎抽不开身呢?”

    “那当然不是小混乱。”叶桓微拍了拍她的手背说:“最好是出几条人命,闹起来,叫满京城都知道这件事。更好的是,让良娣再出点什么事,栽赃嫁祸给有儿女的妾侍,那就更好不过了。”

    “蓝锶,你是一个聪明的姑娘,十岁前在蒋公家里饱读诗书,不比我十岁时差。”她拍了拍她的肩膀说:“我信你自己可以料理这些事的。下个月初一,我就把你送到衡安郡主府,你须得听她的教诲,洗白自己的身份,不可令人认出来,知道吗?”

    蒋蓝锶点了点头,斩钉截铁地说:“蓝锶,一定不辜负姐姐寄托!”

    桃花开得正媚人,配上晴空万里,却盖不住她心底事。

    她满心疑惑:兄长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开始插手了蒋蓝锶的事儿的?为什么又明确给出证据称:蒋家一案的始作俑者就是裴家,主谋正是韩翎?又为什么明令她,一定要让蒋蓝锶进翎邸?

    她总觉得,这个兄长,远没有旁人看上去的那样单薄、羸弱。不堪一击。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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珏天纪介绍:
珏者,美玉也。美玉自以为流光溢彩,终究不过乱世中某一枚黑白棋子。
天者,华天也。华天自以为泱泱大国,纵观不过历史上某一盘纷乱棋局。
于她而言,珏不过雪夜所赠弦月珏,却葬送了丹心一片,荣辱一生。
于他而言,天却是海晏河清艳阳天,谁又知道高处清寒,难比少年?
此中,境者,心如明镜奈何陷于宿命;兰者,喜结良缘只恨国仇在身;航者,有一心人终究融于权势;矜者,一生顺遂亦有不得已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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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此珏天一纪,祭之,念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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