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御花园
回到家中,陈无是硬着头皮去给杨惜君请了个安,然后在陈玉桥好奇的目光中,逃也似地离开了。
刚用过午饭,陈于修的马车便停在了门口,下人前来传讯道:“少爷,老爷叫你了。”
陈无是整理了一下衣衫,他没有功名在身,且尚未及冠,也就没有什么正装,只是穿了一套干净整洁的白衣,便出了门。
父子二人乘着马车,到了宫门口,然后下车步行。
陈无是还没来得及仔细看一下巍峨气派的皇宫,便被陈于修催着匆匆前行。
陈于修轻车熟路地带着陈无是去了御花园,一路上没有遇到任何阻拦。
紧接着,陈无是就被陈于修按着跪了下去。
“微臣陈于修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爱卿平身吧。”
温和的声音自身前传来。
陈无是偷偷抬眼看去,正好看见明永皇帝在对着他笑。
虽然知道这位皇帝陛下快到五十岁了,但陈无是没想到他看上去竟是这般年轻,只是三十多岁的模样。
而且明永皇帝显然是一位美男子,人到中年仍是俊逸不凡。
“你就是陈无是吧。”
明永皇帝笑着问道。
陈无是随着陈于修起身后,躬身应道:“是,陛下。”
“哈哈哈哈,好,你父子二人,且随朕来。”
说着,明永皇帝便朝御花园中的一亭台处走去。
二人缓缓跟着,陈无是学着陈于修的模样,一路低着头,脖子颇不舒服。
明永皇帝舒服地坐在了亭中,瞧了一眼陈家父子二人,也不让他们坐下,而是盯着陈于修说到:“江南之事爱卿办得不错,只是为何今日朝中,爱卿不接朕之话?”
明永皇帝的声音虽然仍然温和,但从这句话中,陈无是却听出了几分别样的味道。
只见陈于修立刻跪倒在地,告罪道:“陛下恕罪,臣日夜兼程,疲惫不堪,早朝之时竟是走了神,没听清陛下的话……”
明永皇帝面色一肃,低头看着跪倒在地的陈于修,问到:“那依爱卿之见,朕的避暑山庄,当不当建?”
“自然当建!”
陈于修立刻回到。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宁国是陛下的宁国,今夏酷暑漫长,建一座避暑山庄是应有之意,哪容得到他人说三道四?”
陈于修颇为愤慨地说。
明永皇帝满意地点点头,又叹道:“还是爱卿懂朕心思,满朝之人皆是反对,尤其是太子,恨不能拆了朕的所有行宫,以扬他勤俭之名。”
陈于修低着头,没有接话。
陈无是静静地站着,目光也不敢四处乱看,从刚刚这君臣二人的对话间,他已经了解到今日早朝之时,似乎发生了一些不算愉快的事。
明永皇帝想修建一座避暑山庄,未曾想遭到了满朝文武的反对,他将话头扔给自己的宠臣陈于修时,陈于修又在走神没有接话,这令明永皇帝颇为不满。
“你是不知,这些时日你去了江南,这朝堂之上,是越来越过分了,哼,朕的小小要求竟是被这些大臣集体反对,没有一人顺着朕心意,实在令人生厌。”
陈于修恭敬的答道:“此事臣也略有耳闻,他们携众逼迫陛下,却是过了……”
陈无是静静地听着,宁国能有二十年盛世,证明这位陛下绝对不是一个庸人。
他虽是九五之尊,但几乎从不强行违背众意一意孤行,有些官员在朝堂之上言语过激了些,也不会受到处罚。
相对开明的政治生态让宁国的政坛一直保持着比较活跃的状态,虽然这次也是如此,但明永皇帝却罕见地生气了。
陈于修很清楚,这位陛下并不介意自己的想法被大臣反对,他真正介意的,是整个朝堂之中,竟然只出现了一种声音。
他依稀记得,当初明永皇帝饮了些酒后,与他交谈时说到:任何时候,如果朝堂上只有一种声音出现,那就说明有些不好的东西正在暗里涌动,有些看不见的变化正在发生。
陈于修心中暂时也拿不准,在自己离开京城的这段时间,有哪些事起了变化,但这时,他只能顺着明永皇帝的心意说下去。
“左相也反对了陛下吗?”
陈于修声音略带讶然地问。
明永皇帝面色一滞,一声冷哼,低声道:“他倒好,虽没说不让朕建避暑山庄,但话里话外,都是让朕早日推行科举改革,唉……”
说到这里,明永皇帝也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比起那些反对造避暑山庄的大臣,左相杜文籍的事才真正令他头疼。
科举制乃是国之重策,哪能轻易改革?
这种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事,若不细水长流,慢慢处理,定会弄出大乱子来。
到时候莫说朝堂震荡,只怕他的江山都要……
这时,明永皇帝忽然看向陈于修,沉声说道:“爱卿,朕看这自古以来,君权相权便相争不断,争斗虽是好事,但对国家而言,过多的声音太易在大事上产生分歧,反而容易坏事。你觉得,朕前些时日提到的内阁制如何?”
面对明永皇帝的目光,陈于修低头应道:“陛下已有打算,微臣自然……听陛下吩咐。”
“好!”明永皇帝朗声一笑:“哈哈哈,爱卿果然能为朕分忧,不过,时机未到,这设内阁一事还需从长计议,依朕看,这寻觅阁内学士一事,便交由爱卿如何?”
“陛下!”陈于修猛然抬头,说到:“万万不可啊陛下,微臣才疏学浅,难堪大任,此事……还是交由德高望重之人吧。”
明永皇帝的脸色立刻便垮了下来,手指不停在石桌上轻点,目光闪烁不定。
“那,朕的避暑山庄便交由你来督造,此事你可不能推脱了。”
陈于修身体微颤,躬身应道:“微臣遵命。”
“嗯。”
明永皇帝抚了抚美髯,终于看向了陈无是,笑道:“陈爱卿,你可生了个好儿子啊。”
陈于修扭头看了一眼陈无是,笑道:“陛下谬赞了,犬子不成器,让陛下见笑了。”
“不成器?”明永皇帝哈哈一笑,对陈无是说到:“陈无是,你以朕之名广济灾民,是你的主意,还是你这父亲的主意?”
“是草民自己的主意。”
陈无是抬起头,不卑不亢地说。
第三十二章 消渴症
面对陈无是的目光,明永皇帝心中莫名一紧。
他眉头微皱,再次凝眸看去时,陈无是已经低下了头。
皱起的眉头很快松去,明永皇帝爽朗一笑,说到:“你这次随父下江南,也算破案有功,想要什么赏赐?”
陈无是心中一动,但还未来得及开口,便见一黄门匆匆而来,扑通一声跪倒在明永皇帝面前,说到:“陛下!娘娘病倒了!”
“什么?!”
明永皇帝长身而起,面色一白。
……
御书房内。
明永皇帝怒火中烧,指着门外的一群人,怒道:“若是治不好皇后的病,你们就都给朕滚!朕不养你们这些废物!”
陈于修和陈无是也站在门外,二人刚才跟着明永皇帝一路奔来,却是少有地见到了这位陛下慌乱的神情。
原来皇后娘娘熬了汤去御书房等明永皇帝,而明永皇帝在御花园,本打算见完陈家父子便去御书房,谁知,皇后娘娘突然晕倒,当下便急坏了随行宫女,她们也不敢随意搬动娘娘,便将皇后娘娘放在御书房内陛下平时歇息的床榻之上,一边去找太医,一边去通知皇上。
此刻大门外跪着的,便是太医院的十几名太医,还有几名京中请来的名医。
然而皇后娘娘的病,不仅宫中太医束手无策,京中名医也无计可施。
人群中,一名老太医脸上露出纠结之色,深吸口气,说道:“陛下,娘娘的身体,我等实在不知出了何事,明明一切正常……”
“闭嘴!”
明永皇帝绝大多数时候,都表现得开明讲理,宽于待人,但这一刻,他少见地发了怒。
顾不得和这些太医多说,明永皇帝匆匆进了御书房,坐在床榻边,握着皇后的手,说到:“玉书,你放心,朕一定会命人治好你的病。”
躺在榻上的精致妇人面色苍白,身形削瘦,看着明永皇帝,勉强笑了笑道:“臣妾……熬了汤,陛下……”
“朕喝,朕这就喝!”明永皇帝说完,立刻转身去端那盅早已凉了的汤,咕咚咕咚地喝了下去。
皇后看着他,痴痴道:“陛下……”
“一定会好起来的,玉书……”
明永皇帝握着她的手微微用力,转过头时,脸上却满是狠厉之色,低声对身旁太监道:“传令下去,自今日起寻便全国,若有能治好皇后顽疾者,封爵赐地,荫庇子孙,福泽三代。”
门外,听见御书房动静的太医一个个惭愧不已,唉声叹气。
陈无是伫立一旁,随口问了身边跪着的太医一句:“这位神医,娘娘是何症状?”
那太医侧目看了陈无是一眼,认出了他身边的陈于修,便摇了摇头,低声说道:“唉,娘娘身体如常,没有任何异样,只是有些嗜水,近来食量变大了些,不过,娘娘虽进食越来越多,身子却是比以往瘦了……”
陈无是闻言一怔,这些症状……
见陈无是神色有些异样,陈于修看了他一眼,低声道:“莫要多事。”
谁知陈无是突然喊道:“陛下,草民或有办法!”
此言一出,跪了一地的太医无不回头,神色各异的看向了陈无是。
但看到他这副嘴上无毛的年轻人模样时,一个个心中已经不信居多。
陈于修面色一变,他完全拿不准陈无是在搞什么名堂。
但此时的明永皇帝脸上却浮现一丝惊喜之色,说道:“快进来!”
身旁宦官赶紧出了御书房,领着陈无是进去。
陈无是刚走进御书房,就看到一张床榻旁,坐着明永皇帝的身影,床上躺着一位衣装华美的妇人。
他没有去细看,躬身一礼,说道:“草民参见陛下。”
明永皇帝见是陈无是,皱起了眉头,语气有些生冷,问道:“陈无是,你所言非虚?”
他这样问,已经是给了陈无是一个机会了,若陈无是只是一时冲动,信口开河,现在就能赶紧告罪,顺着台阶下了。
但陈无是却点了点头,说到:“陛下,能让草民问皇后娘娘几个问题吗?”
门外一群太医闻言,面面相觑,脸上全是不信。
明永皇帝心下一动,这陈无是既然敢这样问,看来是真有几分本事了,他便让开了身,说到:“问吧。”
陈无是直起身来,温声道:“娘娘,您近来是否在餐前时常出现多汗、颤抖、心悸之感?”
刚醒来不久的皇后娘娘点了点头,说到:“确有此事……”
明永皇帝面色一变,抬眸看了门外跪着的太医们一眼。
陈无是心中越发有底,继续问到:“娘娘近日可有越来越看不清事物?浑身乏力?”
“是……”
皇后娘娘再次答道。
事已至此,陈无是基本已经可以肯定,这位皇后娘娘是患了何种疾病了。
他拱手一礼,对明永皇帝说到:“陛下,草民已经确定,娘娘身患何疾了。”
明永皇帝心中一紧,上前一步道:“何疾?”
“是消渴症。”陈无是说到,“不过,娘娘这是刚患上消渴症,症状并不明显,各位神医暂时未能察觉也不足为奇。”
而听到陈无是诊断结果的太医们,也开始低声议论起来。
“消渴症?这……”
“原来是消渴症……”
明永皇帝带着陈无是,出了御书房,没有继续打扰皇后娘娘。
“陛下,这消渴症的确诊,以尿甜为据,各位神医也有不便之处,还望陛下莫要怪罪。”
陈无是恭敬说到。
明永皇帝眉头一抬,转身看向满地太医,沉声道:“哼,看看你们的医术!连陈侍郎家的公子都不如,所有人给朕罚俸三月!”
一众太医唯唯诺诺,叩谢皇恩,然后又向陈无是道了谢。
明永皇帝看向陈无是,满意地点了点头,叹道:“朕本欲赐你金银布匹,现在看来,却是小气了,陈无是听命!”
陈无是一撩衣袍,半跪在地。
“今赐陈无是任大理寺评事,官正七品,即日上任!”
陈无是低着头,眉头一皱,恭声应道:“草民……谢主隆恩。”
“哈哈哈哈……陈爱卿,今日起,朕便有两位陈爱卿了!哈哈哈哈!”
明永皇帝似乎颇为开怀,再次进了御书房中。
第三十三章 道不同
陈于修父子二人识趣地退下,准备离开皇宫时,一位老太医忽然出声叫住了陈无是。
“陈公子!”
陈无是侧头,看到的是一位白发苍苍却目光有神的老人。
“老夫太医令秦鹤年,今日多谢陈公子仗义相助,太医院上下铭感五内,若公子不弃,随时可来太医院与我等老朽之辈共论医术……”
陈无是连忙一拱手,笑道:“老神医客气了,在下若得空,定会上太医院叨扰诸位。”
见陈无是没有回绝,各位太医的神色终于放松了些,千恩万谢地送走了陈无是。
陈家父子二人离开后,诸位太医也带着各自药箱,边走边聊。
“传言果真是不可信,老夫听闻,陈侍郎的儿子是京城出了名的纨绔,嚣张跋扈,不学无术,今日得见,陈公子分明是一位谦和有礼,处事大方的渊博之人。”
“是啊,幸好今日陈公子瞧出了是消渴症,说来若是时间足够,我等也能查出消渴症,只是这急病之下,娘娘突然晕倒,我等怎敢冒犯……”
“可是,老夫曾亲眼见陈公子与户部侍郎之子于街头斗殴,出手蛮横粗鄙,完全不似今日这般模样,这到底……”
“诸位。”秦鹤年开口道,“陈公子是好是坏,与我等无关,今日之事,陈公子已是帮了太医院大忙,你我记下这桩便是,至于其他……我等行医之人,不用去参与。”
“秦公说得有理……”
“确实如此。”
不说太医院一行人对陈无是的议论,另一边,一前一后的父子二人,已是沉默良久。
直到出了宫门,上了马车,陈于修才开口问到:“你究竟想作何?”
陈无是笑了笑,说到:“依陛下性情,想救陈家只有两条路,我正在尝试第一条。”
陈于修目光深沉的看了陈无是一眼,陈无是的变化大得惊人,大到他甚至在怀疑眼前这人是不是有人易容所扮。
“哪两条路?”
陈于修虽然心知肚明,但还是问出了这句话。
陈无是撩开车帘,看向窗外,低声说:“第一条路,获得惊人的声名,只要我的好名声能够传遍朝野,溢满宁国,即便是陛下也断不敢动陈家,他想做千古名君,想名留青史,二十年盛世已经帮他跨出了坚实的一步,陛下绝不会因为一个陈家,而放弃下一步。”
陈于修点了点头,看了陈无是一眼。
虽然这是陈无是第一次见到明永皇帝,但他对明永皇帝的理解是对的,这位陛下心气极高,志向极大,他想做千古一帝,自然会善待清流名士。
若陈无是能够成为一个名满宁国的名士,明永皇帝就很难杀他,哪怕是用栽赃手段,编造罪名除掉陈家,也会在宁国引起轩然大波,这绝不是明永皇帝想要的。
但……名声这种东西,真的这么好来吗?更何况是好名声。
自古便有好事不出门恶事行千里的说法,在陈于修看来,这第一条路,难!
“第二条呢?”
陈无是放下车帘,车厢内顿时暗了一些。
陈无是故意压低了的声音响起:“网罗党羽,积蓄力量,逐步蚕食,把持朝政,架空陛下……当陛下回过神,已经没了除掉我的力量。”
“放肆!”
陈于修一拍车架,厉声喝道。
“你这逆子,这种大逆不道之话也说得出口!”
陈无是见他这副模样,脸上露出一丝讥讽之意。
“陈大人,我只想保全自己,保全陈家,自然不像你那般忠君。哼,愚昧之人,盲目忠诚,你手下的冤案错案还少吗!”
陈无是的声音并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是砸在了陈于修心底。
“忠君不忠国,害己亦害人,我不知你受了多少委屈,扛过多少苦楚,对错虽不会黑白分明,但善恶会!你分明就是自私伪善之辈,有何资格和我谈大逆不道?忠君爱国?”
陈于修瞳孔逐渐缩紧,面皮轻微颤抖,一双手死死捏住了膝上的官服,却说不出半句反驳的话来。
“你曾说过,若我愿救陈家,你会全力相助,今日,我便给你一个答复。”
陈无是直视着陈于修,目光没有半点闪躲。
“你我道不同,不相为谋,你对我最好的帮助,便是与我划清界限,”陈无是的声音越来越轻,“谢谢你,陈大人……”
“停车!”
陈无是高声唤道。
“吁”
老管家勒住了马,一言不发。
陈无是撩开车帘,躬身而出。
阳光透过陈无是撩开的这点缝隙,投映到陈于修脸上,让这位前途无量的刑部侍郎大人显得格外阴沉。
陈无是刚想下车,突然身子一顿,回首对马车内说到:“陈大人,你曾对我说,你过够了苦日子,一定要让陈家拥有取之不尽的荣华富贵。”
陈于修冷着脸,静静地看着车门口的陈无是。
陈无是微微有些恍神,但仍是从记忆中,找到了那点微不足道,但却藏得极深的画面:“但你可知,对陈无是而言,最珍贵的……是七岁那年,你在春日里与他一起放过的纸鸢。”
陈于修一怔,瞳孔微微颤动。
然而还未等他说些什么,车帘已经放下,车厢内一丝光芒也没了。
陈无是已经下了马车,独自离开。
“老爷……”
老管家马未的声音缓缓响起。
“公子长大了。”
陈于修低着头,在昏暗的车厢中,沉默地看着自己的手。
虽然干干净净,但他却隐隐能闻到……这上面沾染的血腥味。
陈无是说错了吗?
没有……他知道陈无是说的全是对的。
但很多时候,知道对错,不代表就能跟着对错去做。
比如……这次。
陈于修很清楚,明永皇帝根本就没想过现在就设立内阁,时机完全不成熟,此时设内阁根本就是痴人说梦。
但明永皇帝为何还要故意说出来,并让他去负责甄选内阁学士一事?
因为明永皇帝知道,陈于修肯定不敢接这件事。
事实也的确如此,陈于修根本不敢碰内阁相关之事,只要触碰分毫,朝中那两位丞相便会干脆利落地解决了他,而且,是用杀人不见血的刀。
明永的真正目的,根本就是第二件事,修造避暑山庄。
这种劳民伤财,令整个朝堂反对的事,绝对会将自己的名声弄得奇臭无比。
但……这一次陈于修能拒绝吗?
第三十四章 东宫论
阳光道和独木桥,各有各的走法。
陈无是走在大街上,心中轻松了几分。
他并不是因为陈于修的愚忠而生气,与他撕破脸皮,把话说开是早就已经做好的决定。
不是今日,也会是明天,后天。
陈无是并不后悔,他需要拿出一个态度,这个态度,无论是他,还是明永皇帝,亦或是陈于修,都很需要。
……
太子李文和,现年十九,九岁那年便被明永皇帝立为太子。
文和太子温良恭谦,勤恳简朴,十七岁便开始上早朝,虽很少发言,但也算早早参入了国家政事,贤名传遍宁国。
太子殿下正直,善良,所有的美好品质都能在他身上得到体现,几乎所有人都认为,明永皇帝退位之后,太子殿下将带领宁国走向另一个盛世。
并终将成为一位千年难遇的明君。
在这种憧憬之中,越来越多的有识之士加入太子麾下,东宫荟聚了大量人才,甚至朝中不少手握实权的大臣,都明里暗里地支持着太子,为自己的将来做一些投资。
今日,东宫众人齐聚,文和太子高居首席,正与麾下众臣商谈。
所谈之事,却是近来朝中所遇难题。
“避暑山庄一年一换,一换便是劳民伤财,本宫多次劝说父皇,向他一一阐明此中利害,可惜父皇不为所动,哎……这次那陈于修自江南回来,怕是父皇又会旧事重提,陈于修谄媚惯了,必会接下此事,然后大肆敛财。每每思及此处,本宫便咬牙切齿,恨不能杀贼以谢民愤。”
文和太子身材削瘦却笔挺,面容不太像明永皇帝,更像皇后多些,少了几分霸道刚正,多了一些温和细腻。
他自席上起身,负手而立,声音儒雅雍贵,谈到陈于修时,不免露出了几分痛恨之色。
“殿下无需担忧。”礼部侍郎郭子玉朝皇宫方向拱手一礼,说道:“陛下想要避暑山庄,便让那陈于修建一座便是。”
“郭侍郎此言何解?”文和太子疑惑问到。
“殿下,建造避暑山庄的银两不为民生,不为国策,自不会从国库支出,这一大笔开销,说到底也是花陛下私库的银子,陈于修善于溜须拍马,揣摩圣意,定不敢花陛下的银子,殿下只需明日在朝堂之上,向陛下主动请缨,监管避暑山庄修造一事,便能掐住陈于修的命脉。大肆敛财?哼,有殿下监管,他陈于修怕是要自己出这一笔修建避暑山庄的银子了。”
郭子玉抚须笑道。
太子少傅赵婧仑却皱眉道:“怕只怕,若是殿下主动请缨,会对殿下名声产生不好影响,毕竟修造避暑山庄一事说破天去也是劳民伤财。”
“赵大人多虑了。”太子太师周玉荣端起茶水,抿了一口,说到:“事分两极,修避暑山庄对陈于修而言是劳民伤财,祸国之举,但对殿下而言,却可以是尽孝之举。”
文和太子眼睛一亮,叹道:“周师所言甚是,此番,我便亲自去督造避暑山庄,看他陈于修能如何敛财!”
一桩事罢,众人谈笑之间,气氛也松缓了许多。
这时,一名小太监走了进来,在礼部侍郎耳边轻声说了几句话。
礼部侍郎挥了挥手,让他退下了。
“郭兄,宫中又有消息?”
太子少傅赵婧仑问到。
郭子玉点了点头,对东宫众人说道:“并无大事,只是方才陛下见了陈家父子,想来是给了陈于修一些赏赐,不过……陛下竟是赐了那陈于修之子官位,这倒是出乎老夫意料。”
“陈于修之子?”
“那是何人?”
东宫众臣面面相觑,这时,一位年轻些的官员说到:“陈于修之子陈无是,京城四害之一,嚣张跋扈,肆意妄为,前些时日还想上门轻薄吏部尚书之女,浑人一个,不足为惧。”
“孟少卿所言当真?”礼部侍郎郭子玉问到。
那年轻官员,却是大理寺右少卿孟东来。
“自然。”孟东来点头道。
郭子玉笑了笑,“那便无碍了,陛下赐了那陈无是大理寺评事一职,有孟少卿看着,那陈无是翻不起什么浪花。”
众人都笑了,没人会将一个小小的七品官放在心上,更何况还是陈无是那样的纨绔。
“不过……陛下此举似乎另有深意,陈于修身为刑部侍郎,陛下却令他儿子去了大理寺,若陈无是只是庸人一个,陛下为何要这般安排?”礼部侍郎疑惑道。
此言一出,东宫内忽然安静了几分。
是啊,这位陛下向来不会做无意义的举动,他既然选择了将陈无是放进大理寺,定是有其他用意。
也许……陈无是没有他们意料中那样蠢?
“不仅如此,官不可轻赐,即便是七品,无功也不可受,陈无是若是像传言中那般不堪,怎可能立下能得到七品官的功劳?莫非……还发生了什么你我不知道的事?”
太子少傅赵婧仑皱眉道。
这时,太子太师周玉荣面色一变,问到:“刚才那个黄门呢?”
礼部侍郎郭子玉一怔,回头看了一眼:“他只说了陈家父子之事,然后老夫便让他退下了。”
“糟了,宫中定然起了变化,殿下,请立刻赶往宫中!”
文和太子面色微变,虽然他还未察觉到什么,但他一贯相信自己麾下众臣之言,而对自己这位老师,更是言听计从,当下便换了衣衫,准备入宫。
“殿下!”周玉荣唤到。
“周师有何吩咐?”
周玉荣目光微冷,面色凝重道:“殿下一定要留意,除殿下外,谁是第一个去宫中之人。”
“还有……宫中的眼线该换了。”
文和太子点了点头,也是明白过来事情的不对之处。
传来消息的小黄门也许并没有说谎,但却没有说尽!
很显然,他已经被另一股力量收买了。
是谁?
太子的脑海之中,浮现出了自己那四位兄弟的面容。
那个人,九成是那位比他先得到消息,先一步到了宫里的人。
有人开始不安分了。
李文和已经当了十年太子,他可不希望在这种大好时机下,被人坏了大事。
太子殿下目光渐冷,匆匆登上马车,朝着宫中赶去。
第三十五章 非良人
陈无是回到陈府,第一眼就看到了段宁真。
这女子笑盈盈地等在门口,不知为何,周围仆从看她的目光有几分躲闪。
陈无是抬步上前,朝自己的院子走去,随口问道:“他们为何这样看你?”
段宁真跟在陈无是身后,轻声道:“他们趁公子不在,想欺负奴家。所以……奴家小小地惩罚了他们一下。”
小小的惩罚?
陈无是心下叹了一口气,但嘴上却是没有继续追问。
回到院中后,陈无是坐在石凳上,随手翻开了一本书,脑子里想的,却是明日去大理寺赴任一事。
大理寺与刑部是职权相近的衙门,二者多有冲突碰撞,明永皇帝此举何意?
段宁真沏了一壶茶,给陈无是倒上了一杯,柔声问道:“公子可是在为老爷之事烦恼?”
陈无是闻言,面色一冷,看向段宁真,说到:“你为何知道?”
段宁真眯着眼笑道:“公子忘了,老爷可是乘着马车先一步到家,老爷脸色那么难看,公子又不在马车之上,奴家想来,许是公子与老爷起了些争执。”
陈无是低头看向那杯冒着热气的茶,若有所指地说:“段姑娘,你很聪明。”
“公子……”段宁真声音带着几分委屈,“公子叫奴家小真便是,家中婢女,哪当得姑娘之称?”
陈无是抬头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段宁真情绪变得很快,马上又换了一副面孔,好奇地问道:“奴家记得,公子在停眉山之时,曾说过陈家不是一棵大树,我若进陈家做事,必然会受无妄之灾,难道今日,公子便是因此事与老爷起了冲突?”
陈无是再次看向她,这个女人,真的很聪明,也许……
“没错,那你能否猜中,陈家的祸事是什么?”陈无是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刚递到嘴边试探了一下,却发现仍是烫得难以下口,便又放回了石桌之上。
段宁真眸子一亮,嘴角勾起一抹笑意,说到:“那奴家若是猜错了,公子可别怪我……”
“嗯,你放心猜。”
陈无是目光投向了书卷,似乎只是随口一说,并不在意。
段宁真却是笑了,她神情明媚,一双桃花眸中闪烁着耐人寻味的光芒,说到:“陈家因老爷而起,也必因老爷而终,陈家的祸事,便是老爷的祸事。”
她话音落下,陈无是翻书的手陡然停了下来。
“老爷备受圣眷,前途无量,怎会招来祸事?依奴家愚见,老爷和陈家一样,陈家无根无底,全靠老爷翻身。而老爷……无党无派,全凭皇上喜爱,若有一天,老爷失去了皇上的喜爱,祸事便会降临,对吧,公子?”
段宁真眨着眼睛看着他。
陈无是放下书,认真地看着她,点头道:“你看得很清楚,那依你之见,陈家要如何才能脱离这等险境?”
听陈无是问起这样令人头疼的问题,段宁真不仅没有半点烦扰,一张白皙的脸上反而露出了几分感兴趣的神采,她兴致勃勃地说:“老爷如今声名狼藉,完全是依靠圣眷才没有倒台,所以,老爷要在失去圣上的庇护前,聚拢足够多的力量。”
“哦?”陈无是眉头一动,问到:“何种力量?”
段宁真眼睛一弯,说到:“清流贤臣,自然不会接纳老爷,但……贪官污吏就不一定了,奴家虽一介女流,但也知朝中最大的党派,是以韩相为首的韩党,与以杜相为首的杜党,除这二者外,还有不少闲散官员游离于各方势力之外。”
“你的意思是,让陈于修去接触那些被韩杜二党放弃的官员,形成另一股党羽势力?”陈无是问到,但心中却是连连惊叹,段宁真的说法,竟是和他的第二个打算不谋而合。
“嗯!除此之外,老爷还可以吸纳韩杜二党中的不得志官员,收为己用。”段宁真轻笑道:“一个贪官污吏杀便杀了,但一群贪官污吏……皇上不能杀,也不敢杀。”
陈无是眼中泛着几分难言的情绪,看向段宁真。
“公子,奴家说错了吗?”
段宁真紧张地看着他。
陈无是摇了摇头,叹道:“没有,你说得很对,短时间内能想到这些,已经很有了不起了,甚至你的一些想法与我不谋而合,我只是在想……段姑娘。”陈无是认真地看着段宁真,“你一切都看得清楚明白,为何还要跟着我,进这滩浑水之中。”
段宁真脸上的紧张之色渐渐凝固,甚至神情都变得僵硬了些。
但让陈无是感到奇怪的是,他竟觉得这般冷淡漠然的神情,才是段宁真真正的情绪。
段宁真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才缓缓开口道:
“公子,宁真并不相信宁家,也不相信陈于修,段宁真只相信公子,或许……”段宁真脸上露出了几分自嘲,“或许是宁真自不量力,宁真想着,也许能帮着公子……脱离陈家,逃离被抄家斩首的命运。”
她说得很平静,平静得不像是那个精明偏激的段宁真。
陈无是也听不出她此言之中,有几分是真,几分为假。
但他愿意去相信这一次。
段宁真已经死过一次,她失去了过往近二十年的全部,如果他也不相信她,她就真的一无所有了……
“段姑娘……”陈无是静静地看着她。
段宁真眸光一颤,抬眸看向他,但这一次,陈无是清澈的目光却让她像是被火灼烧到一般,忙不迭地躲开了。
“段姑娘,这个世界上,并不只有你失去了所有,虽然你可能不信,但陈某明白你的感受……”
听着陈无是的声音,段宁真身子一颤,忍不住又抬眸看了陈无是一眼。
他身上的疏离感仿佛溢了出来,与整个世界都显得格格不入。
陈无是的神情让段宁真心中一疼,他好像……也失去了很重要的东西。
“陈某所求不多,一个朋友在临终前,拜托了一件事,他的恩情很重,我不能不还。”陈无是低声说道,目光投向了橘黄的天空,“姑娘若不欺我瞒我,陈无是……定真心以待。”
段宁真目光痴痴地看着陈无是,手中茶壶缓缓滑落,“啪”的一声摔在地上,滚烫的茶水飞溅而出,瞬间烫到了她的小腿。
陈无是心中一紧,然而还没等他有何动作。
段宁真就抬袖挡住了自己脸上的伤疤,一言不发地转身跑离了院子。
第三十六章 三法司
宫中。
太子李文和匆匆下了马车,往惠宁宫赶去。
当他赶到时,明永皇帝正坐在床榻边,低声与皇后娘娘说话,还有一位高大壮硕的青年恭敬地站在一旁。
李文和目光一凝,躬身道:“儿臣拜见父皇,母后。”
“嗯……”明永皇帝侧目看了他一眼,随口应道。
“和儿来啦……”郑皇后冲他招了招手,“来,让娘看看。”
“是。”
李文和走到近前,蹲下了身子。
“我儿有心了。”郑皇后拉着李文和的手,心情颇好的样子。
李文和恭声道:“儿臣听闻母后身体抱恙,便令下人挑了几根上好的人参,一路飞驰而来,没想到,二弟还要快上一些。”
那高大青年闻言,哈哈一笑:“兄长误会了,臣弟即将生日,今日正好来向母后请安,想着讨要些礼物,未成想刚好撞上母后生了病。”
“文光,你说的什么话,小心朕罚你去守城门。”明永皇帝看了那高大的青年,貌似不满地说,但眼里却带着几分笑意。
李文光挠了挠头,也不害怕,一阵爽朗大笑。
这边话音刚落,又是一人赶了过来。
“母后!”
此人人未至,声先到,惠宁宫内,众人目光都转向了门口处时,他终于出现了。
那人似乎心急如焚,进门之时还被绊了一下,差点摔倒,好不容易站稳身子后,才发现不仅父皇在此,两位哥哥也在此。
但他仍是扑通一声,冲到了郑皇后面前跪下,带着哭腔道:“母后,儿臣得知母后病倒,着实吓坏了,如今母后无恙,实乃大幸……”
明永皇帝静静地看着,待母子二人说了两句话后,他忽然起身,对郑皇后柔声说到:“朕先去处理政务,玉书,你好好养着身子,晚上朕再来找你。”
“是,皇上。”
郑皇后温柔地应道。
“恭送父皇。”
三位皇子齐声说到。
“嗯。”
明永皇帝从鼻腔里挤出了一个字后,快步离去。
随侍皇帝多年的老太监忙是跟了上去,他能感觉得到,此刻的明永皇帝心情很不好。
明永皇帝没让任何一个侍卫跟着,就带了这一位老太监,坐进了小亭中。
“岂有此理,真是岂有此理!”
明永皇帝双眸泛红,脖子上青筋鼓起,显然是愤怒到了极点。
“陛下……何故如此……”
老太监轻声问到,此时此刻,也只有他敢与明永皇帝说话了。
“你看到了吧,朕那三个儿子,皇后前脚病倒没多久,他们后脚就到了宫中,真是翅膀长硬了,敢在宫里留眼线了!他们是等不及了吗?当朕已经死了吗!”明永皇帝拿起茶杯,砸在地上摔得粉碎,胸脯上下起伏,气得不轻。
“魏深,你跟了朕几十年了,朕的五个儿子,只有老三和老五没来,老五年纪尚小,老三性子安静,其余那三个,朕还没死就争成这样,你告诉朕,朕若是死了,他们是不是敢直接大起刀兵,争夺皇位?”
明永皇帝扭头看向老太监魏深,询问道。
“陛下,老奴只知照料陛下,其他一概不知……”
明永皇帝颇为头疼地看了他一眼,说到:“朕让你说你就说,你若不说,朕就治你欺君之罪!”
老太监魏深愁眉苦脸地半眯着眼睛,叹了一口气,缓缓说道:“陛下,虽按我宁国祖制,成年皇子当在京城封王建府,三十岁时当给予封地,散往我宁国各地。如今除了五皇子,其余几位皇子均已成年,并在长安城内建了府。但老奴以为,京城太小,容不下这么多王,陛下何不提前赐下封地,令诸位皇子提早离京,也好断了他们的心思……”
明永皇帝手指轻轻在桌面上敲打,魏深所言,他又如何不知?
但祖制啊……祖制难违,他稍有动作,便会遭到韩行道与杜文籍的反弹。
明永皇帝很清楚,他那两位丞相都不希望其余皇子离开长安。
其实……他自己也不希望除了太子之外的皇子,通通离开京城。
近来这一年,太子在朝中越来越活跃了。
若不给他留下一些危机感,明永皇帝担心李文和会压不住自己,飘起来。
但兄弟阋墙之事,他也着实不想再见一次……
……
陈府,夜。
当晚,陈无是没有去给陈于修和杨惜君请安,也没和他们一起用饭。
段宁真不知躲去了哪儿,等她再次出现时,已是一脸笑意盈盈,没有半点异样。
“段姑娘,我还有多少银子?”
陈无是问到。
他的日常用度基本是杨惜君给的,偶尔陈于修也会给一些,在银子方面,陈于修从不会亏待他。
段宁真做了他的婢女后,他的钱基本就交给了段宁真打理。
此刻闻言,段宁真立刻回到:“禀公子,公子还有三千七百五十一两银子可供花销。”
三千多两……
陈无是想了想,足够了。
他看向段宁真,吩咐道:“明日你在京城中帮我寻一处宅院,是租是买皆可,安静些就行。”
“是,公子。”段宁真好奇地问到,“公子这是要搬离陈府吗?”
陈无是点点头,盯着闪烁不定的灯花,低声道:“嗯。”
即将要去大理寺上任,有很多事,都要早做安排。
大理寺这个衙门,若是放到现代,便相当于最高法院,掌刑狱案件审理,是一个极其重要的官署。
在宁国,大理寺与刑部,都察院并称为三法司,涉及死刑的案件,必须三司共同审核,方能最终敲定。
陈无是稍稍在脑子里想了一下,这三个部门,大致等同于现代的公安部,法院,以及检察院。
但和现代那样职能划分得细腻明确不同,在这个时代,大理寺,刑部,都察院三法司的职权是有大量重叠部分的,比如,三个衙门都有单独提审犯人的权力,也就是说,三者都有独立的审判机关。
其中,尤以大理寺与刑部的矛盾最为明显。
都察院作为一个比较特殊的官署,不仅要监察案件,还要监督百官,因此它和哪个衙门的关系都好不到哪里去。
陈无是吹灭了油灯,静静地躺在床上。
他也没想到,自己有一天竟会再次回到这个熟悉的领域。
大理寺……
抱着一些莫名的期待,陈无是闭上了眼睛,沉沉睡去。
第三十七章 遇同僚
京城西市,临街的一家小店里,几个身着云雁翎服的男人正在吃着早饭。
云雁翎服,通体暗栗褐色,袖口,领口,下摆缀以棕白色,辅以鸟羽云纹,乃是大理寺特赐官服,其他衙门与百姓不得擅着。
眼前的这几位男子,显然便是大理寺中官员。
不过此乃天子之城,就连当朝丞相都会偶尔临街用饭,何况这几个大理寺的官?
无论百姓还是店家,都没有对这桌人投入过多关注。
“听说今日,咱们这儿会来一个小娃娃。”说话者面白无须,但行为粗犷,声音洪亮,乃是大理寺狱丞贺同宝。
贺同宝的对面,坐着一个年轻人,这年轻人一双眼睛大而明亮,脸皮微红,男生女相,煞是好看,此时闻言一笑:“贺狱丞,人家可是评事,论秩品,可还要高你这狱吏头子两品。”
他话音刚落,身旁坐着的小女孩儿就哭丧着脸,可怜巴巴地看着男生女相的年轻人:“爹,小环不想吃青菜……”
“柳三通,你女儿不吃青菜,听见没。”
贺同宝和周围一众同僚满脸调笑之意地看着这年轻人。
柳三通现年二十,与陈无是一样,任大理寺评事一职,但眼前这小女孩儿怎么看都**岁了。
怎么可能是柳三通的女儿?
面对同僚的调侃,柳三通面露无奈之色,却也只能怜爱地看着自己的这个“女儿”,哄道:“小环乖,青菜吃了头发不发黄,而且能长得和苏姐姐一样好看。”
“真的吗?”小环眼巴巴地望着柳三通,也不知道是信了前半句,还是后半句。
“假的!”贺同宝一脸凶相地凑了过来,“小娃娃光吃肉不吃青菜,会拉不出屎来!到时候屎在肚子里越堆越多,你的肚皮就会炸开!到时候嘭地一声,肠子啊,血啊,屎呀尿呀就淌一地,臭得很!”
“贺同宝!你他娘拿吓唬犯人那套哄我女儿干嘛?找死?”
看着文文弱弱像个女人的柳三通忽然拍案而起,瞪着贺同宝一副想动手的模样。
小环嘴一瘪,吓得哇哇大哭起来。
柳三通赶紧坐了下来,笨手笨脚地哄着自己的女儿,这时,几人桌前一暗,一个三十岁左右的英俊男人走了过来。
这人也是一身云雁翎服,腰上挂着大理寺的腰牌。
他一进店里也不客气,直接坐到了小环身边,伸手摸了摸小环的头,问到:
“小环,可是他们欺负你了?”
说来也怪,刚才还哇哇大哭的小环一见这人,哭声立刻停了,抬起手一指:“孟叔叔,爹爹他们要打架,他们还说……小环的肚子会炸开。”
“是孟哥哥。”男人揉了揉小环的头,抬眼看向了自己这些属下。
柳三通几人赶紧起身行礼:“见过孟大人。”
此人,便是大理寺右少卿孟东来。
孟东来随意一摆手,拿起筷子夹起一片羊肉,喂给了小环,说到:“他们骗你的,哥哥到时候处罚他们,让他们扫大街。”
“嗯!”
小环一口咬住羊肉,美滋滋地点了点头。
孟东来看向柳三通几人,说到:“还不快坐下吃?”
“是是是……”
几人对视一眼,赶紧坐下来继续吃早饭。
吃了还没两口,贺同宝便又忍不住话茬,小声问到:“那个……孟……孟大人,咱们大理寺今日真的要来个新人吗?”
“嗯。”
孟东来喝了一口热气腾腾的羊肉汤,随口应道。
“俺听说,那新来的是陛下赐的官?”
孟东来抬头瞧了他一眼:“嗯。”
“俺还听说啊,那小子他爹是陈于修那个老混蛋,他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曾经还差点让咱大理寺逮过。”
“闭上嘴吃你的饭。”
孟东来斜了他一眼,厉声道。
贺同宝一缩脖子,嘀咕道:“吃饭就吃饭,今天俺倒要瞧瞧那小子长了几根鸟毛……”
就在这时,又一位身穿云雁翎服的年轻人走进了小店之中。
“店家,来一碗阳春面。”
“好咧!客官您稍等!”
陈无是四下扫了一眼,刚想寻个地方坐下,就看到五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自己。
而看到他们的衣服后,陈无是也愣住了。
自己的官服是昨晚送到府上的,而眼前这些人……
不会这么巧吧……随便找个店吃早饭都能遇到未来的同僚?
柳三通左右瞧了两眼,第一个站起来问到:“公子可是陈侍郎之子,陈无是?”
陈无是点头一拱手:“在下陈无是,阁下是……”
听陈无是说话这般口吻,柳三通松了一口气,笑道:“大理寺评事柳三通,陈公子,日后你我便是同僚了。”
接着,他又给陈无是介绍道:“这位是我大理寺右少卿,孟东来孟大人。”
陈无是心中一动,朝孟东来看去。
以孟东来所处的职位来说,他的年纪已经相当小了,不过三十来岁。但大理寺中,还有一位二十几岁的左少卿苏梦楼,如今人在连云,尚未归来。
孟东来生得五官端正,身姿挺拔,一双黑眸清澈见底,两道剑眉斜飞入鬓,隐隐散发一股正气。
陈无是在打量孟东来时,孟东来也在打量陈无是,这是他第一次亲眼见到陈无是,但关于陈无是的名声,孟东来却是早有耳闻。
昨日在东宫之时,便是他提到的陈无是。
然而,眼前的陈无是却与他想象中的陈无是截然不同。
一个人的眼睛是很难伪装的,若陈无是真的是传言中那般暴戾的性子,绝不可能拥有这种平静如水的眼眸。
而且,他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股书卷气,还有一丝淡淡的,远超他这个年龄之人的静气。
总之,这是一个第一眼看上去,会让人产生好奇与好感的年轻人。
“陈无是见过孟大人。”陈无是拱手一礼。
孟东来点点头,说到:“坐吧,用完早饭,我等同去大理寺。”
见这些同僚的目光虽带着好奇与疑惑,但似乎都不难相处,陈无是松了一口气。
这时,他的阳春面也上来了。
陈无是也不讲究,美美地吃了起来。
注视着这一切的大理寺众人疑虑更深,陈无是这个奸臣之子,是绝对不会差钱的,他怎么会来这么一个简单的街边小店用饭?而且还吃得这么香?
就在这时,街上突然响起了几道惊呼:
“不得了了!吏部尚书之女死了!常相守常姑娘死在了风林渡!”
店内众人面色猛变,孟东来更是二话不说,长身而起:“走!”
第三十八章 四死因
京城,吏部尚书之女,命案。
这三个词随便串在一起,便能疯狂地挑拨人的神经。
早上的京城顿时变得嘈杂不已,风林渡要出城往北,消息能从城外传到城内,想来那位悲惨的常姑娘已经被发现有一段时间了。
孟东来带着陈无是一行人赶到风林渡口时,枫林外已经被官差把守住了,想看热闹的百姓通通地拦在了外面。
孟东来亮出腰牌,带着陈无是四人进了枫林之中。
陈无是远远地看到,有一位须发皆白的官员站在一具女尸旁,他身边也站着一位老人,沉默不语。
孟东来见状,上前一礼:“孟东来见过常大人,林大人。”
陈无是几人也跟着行礼,从大家的称呼中,陈无是知道了那位须发皆白的官员就是死者常相守的父亲,吏部尚书常愈。
他身旁那位林大人,便是京兆尹林屿森。
然而,意外在这时发生了。
一位船夫忽然抬手一指,指向了陈无是,哆哆嗦嗦地说:“这……这位公子昨日也在!”
陈无是一怔,凝神看去时,将他认了出来,这船夫确实是昨日为自己撑船那位。
船夫的话令在场之人的目光,通通落在了陈无是身上。
“陈无是!”
吏部尚书常愈终于认出了这个月前才骚扰过自己女儿的人渣,当下再也维持不住冷静的情绪,伸出了手指,颤抖着指向了陈无是,说到:“害我女儿,我要你血债血偿!”
字字如泣血,闻言众人皆是心中一寒。
吏部尚书常愈,为官清廉,一身文人风骨,从来便是清流表率,他与陈无是的父亲陈于修本就时常爆发冲突,如果这番证据确凿,证实常相守的死确实和陈无是有关,那陈家也许都用不着陛下动手,整个宁国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淹了陈家。
这位大臣,便是陈无是所言的,将第一条路走到了尽头的人。
常愈的名声实在太好,又是两朝元老,就连当今陛下私下面对他时,也常持晚辈礼相待,不敢为难。
“陈公子,他说的是真的吗?”
孟东来的目光逐渐变冷,转头看向了陈无是。
面对众人或质疑,或阴冷的目光,陈无是心中坦荡,并无太多不安。
他点了点头,沉声说道:“昨日陈某确实在此,与家中婢女泛舟游乐。”
“来人!给我拿下陈无是!”
京兆尹林屿森闻言,二话不说就要擒住他。
“且慢!”
孟东来上前一步,拦住了林屿森,冷声道:“林大人,陈无是来过风林渡,不等于就是他杀的人,你为何拿他?”
“哼,这位陈公子的性子,整个京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更何况月前他还骚扰过常姑娘,如今常姑娘遇害,他又在当天恰好出现在此地,难道这还不够本官拿他吗!”京兆尹林屿森盯着孟东来,“孟少卿,他虽是你大理寺之人,却也不能知法犯法!来人,给我拿下!”
“谁敢!”孟东来面色一寒,目光扫向四周官差,说到:“若要抓人,便将昨日出现在未央湖之人全抓来,不然,本官定向皇上禀告,治你不分黑白,滥用职权之罪!”
“你!”林屿森气得胡须发抖,“好,好,好得很!你孟东来可是保定了陈无是?好,本官看你最后如何收场!”
“林大人……”急怒之下的吏部尚书常愈深吸了一口气,说到:“孟少卿言之有理,昨日来过未央湖之人,都该找来当面询问,老夫虽也不信这无耻之徒,但也不想抓错了人,放跑真正凶手。”
“是,常大人一言点醒梦中人,下官这就去办……”林屿森躬身应道,随即转身看向那老船夫,问到:“你可还记得昨日未央湖上,还有哪些人?”
“还有我。”
林屿森话音刚落,一个温文尔雅的年轻人声音便在人群后响起。
众人转身朝后看去,只见一身白色衣衫的年轻人持扇走来。
“微臣见过景王殿下。”
一行人齐齐躬身行礼。
陈无是在听到这年轻人声音的刹那,便认出了他,他就是昨日那位问起笛曲名字之人,三皇子李文尘,已被封景王。
三皇子是除太子殿下外,风评最好的皇子,他不爱名利,寄情山水,诗画双绝,对乐理也有相当深厚的研究,皇子李文尘在宁国文坛的地位颇高,未成年时便写出过家喻户晓的诗文。
“诸位不必多礼,本王也是听说常姑娘在风林渡出了事,这才赶来,昨日本王曾与常姑娘在未央湖中聊过几句,之后便各自离开了,未成想……唉,真是天妒红颜,造化弄人……”李文尘一脸叹息地说。
“还望常大人莫太过悲伤,大人乃国之栋梁,定要保重身体。”
“谢殿下……”常大人叹息一声,拱手道。
这时,常愈忽然瞥见,陈无是竟半蹲在地,在扒拉自己女儿的衣服!
这位老臣气得胡须发颤,大喝道:“你在干什么!”
陈无是头也不回地说:“找线索。”
“放肆!”常愈是纯粹的文人,几乎没与人动过手,他万万没想到自己已经一把年纪了,竟会抬腿去踹一个年轻人。
这时,陈无是刚好起身,绕向了常相守尸体的另一侧,嘀咕道:“没道理啊……”
常愈一脚踹空,差点闪了腰,景王李文尘赶紧扶住了他。
“常小姐到底是怎么死的?”陈无是眉头深锁,问到。
京兆尹不屑地看了他一眼,说到:“自然是溺死,这还看不出吗?”
谁知,孟东来却摇了摇头,说到:“不……常小姐是被掐死,然后扔进水里的。”
柳三通也蹲下了身子,仔细地看了几眼,嘀咕道:“为何我觉得,常小姐是被人毒死的?”
这几番话说完,众人都察觉到了不对劲。
陈无是看着插在常相守小姐心脏上的那把寻常匕首,加上这个,就有四种死因了……
“还是先让仵作验明死因吧。”
陈无是起身说到。
“不可!”常愈神情激动,厉声喝止道:“相守尚未出嫁,清白之躯怎可受辱!”
第三十九章 杀以谋
常愈此言一出,场中众人便犯了难。
不过,大家也能理解常愈的心情,自家女儿才名满京城,又生得如花似玉,如今莫名被人害了性命本就凄惨,若是还要被仵作褪衣验尸,那就真的半点颜面也留不下了。
景王李文尘走到常愈跟前,停下劝说道:“常大人,不如这样,本王寻一位女子仵作来为常小姐验尸。若是就这般不明不白地蒙冤而死,想来常小姐在九泉之下也难以瞑目,大人以为如何?”
吏部尚书常愈痛苦地闭上了眼,竟是在众人面前,落下了泪。
他身形微晃,沙哑着嗓子道:“如此,一切便由殿下做主,老夫只有一个要求,相守的身子,万不能有丝毫损坏,她已经挨了贼人一刀,不能再受伤了……”
“不必麻烦殿下了,我大理寺就有女仵作。”
“哦?”
李文尘看向孟东来,点头道:“那便拜托孟少卿了。”
一番交谈之后,常相守小姐的尸体由专人送往了大理寺。
陈无是没有阻止,也没有资格阻止。
现场没有任何打斗挣扎的痕迹,刚才也已了解到,常小姐是在水中发现的,同时被发现的,还有常小姐的贴身丫鬟。
那位贴身丫鬟的情况没有常小姐这般复杂,被打捞起来时,便能确定那丫鬟是因溺水而亡。
陈无是走向那位老船夫,问到:“昨日除了我与景王殿下,可还有其他人来未央湖泛舟?”
老船夫点了点头:“有……”
景王李文尘也说到:“未央湖声名远扬,文人墨客皆喜欢来此湖游玩,昨日除你我外,还有四条船飘荡于湖面。”
四条船……
这么说,起码还有四拨人了。
“常小姐是被人所害而死,凶手不一定会乘船游于湖面之上,他很可能藏身枫林中,待常小姐上岸之后,再下毒手。”孟东来说到。
“常小姐既然也是来游湖,那她的船夫呢?找到他不就可以确定常小姐是在河中遇害,还是上岸之后遇害的吗?”柳三通问到。
“对!”常愈转身怒视林屿森,说到:“林大人,还要本官教你怎么做吗?小女之死,你这京兆尹难辞其咎!天子脚下竟发生如此恶行,你是如何治理的!”
林屿森面色一白,膝盖发软,眼看着就要跪下,常愈身为吏部尚书,掌管着整个宁国文官的任免、考课、升降、调动,这次常愈极其疼爱的女儿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还死在京城附近,他这个京兆尹,怕是真的要当到头了。
“常大人,常大人,下官一定查明真相,还常小姐一个清白!请大人看在杜相的面子上,饶过下官这回……”林屿森苦苦哀求。
“清白……老夫要清白何用!能换回我女儿的命吗?”常愈声音发颤,老泪纵横,“相守啊,你不该死啊,为何……究竟是谁杀了你?老夫定要叫他,碎尸万段!”
常愈名声极好,与他良好的自我修养息息相关,他虽贵为吏部尚书,但从不以权欺人,并曾多次告诫满朝文武,要慎重用权,然而这一次,这个怒极,恨极了的老臣第一次打破了自己的原则。
他在心中暗暗发誓,找到真凶后,定要灭其满门!给自己的女儿陪葬!
“常大人,常小姐可有仇家?”
陈无是忽然开口问到。
常愈扭头怒视着陈无是,厉声道:“仇家,相守怎可能有仇家!她蕙质兰心,与人为善,前些时日哪怕是你这个登徒子上门打扰,她也多次劝说老夫饶你一次,相守……怎可能有仇家?”
一边说着,常愈的情绪已经越发失控。
景王李文尘扶着常愈,问到:“陈公子,你可是发现了什么?”
陈无是看了李文尘一眼,点了点头。
这位殿下似乎对自己很感兴趣,从刚才开始,就一直若有若无地注视着他。
常愈的愤怒与恨意几乎肉眼可见,但他话中说到的一点,却正是这起案件的要害所在。
谁?
杀了常小姐的贼人究竟是谁?
“我刚才大致检查了一下常小姐的尸体,常小姐没有被侵犯的迹象,身上的钱财首饰也没有被抢走。不为财,不为色,对方是单纯地冲着她人而来,这不是临时起意的凶杀,而是蓄谋已久的仇杀。”
陈无是确定地说到。
仇杀?
这两个字,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常相守之名,整个京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若说京城第一才子,也许尚有些争议,此地的景王李文尘便是有力竞争者,而第一才女则无可辩驳吏部尚书之女常相守。
常相守不仅才华横溢,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而且乐善好施,与人为善,就像常愈说的一样,这样的女人,怎会惹上仇家?
“常小姐的仇家?常小姐声名初现到如今,我还从未听说过她与其他人有过冲突。”柳三通低声说道。
“结仇生怨之事,与常小姐本人关系并不大,打个比方,常小姐一直被称为京城第一才女,那总是被她压在下面的第二才女,第三才女会不会心生怨恨?”陈无是看着大家疑虑的目光,解释道。
他这么一说后,众人的思路陡然打开了许多,对!常小姐人再好,也做不到人人都喜欢,当她挡了别人的路时,自然会有人恨上她。
常愈惊疑不定地看了陈无是一眼,他是见过陈无是的,但此时此刻的陈无是,却让他感觉到陌生。
而且,他皱着眉头为此案苦苦思索的模样,竟是让常愈对他少了许多恶感。
一个人是在用心做事,还是在偷奸耍滑逃避责任,为官多年的常愈一眼就能看出来。
这也是他对京兆尹林屿森大发雷霆的原因。
“可惜了,难以调查常小姐平日与哪些人来往……”陈无是低声道。
孟东来拍了拍陈无是的肩膀,说到:“做的不错,你真是令本官刮目相看。”
“陈……你若是想知道相守平日交际,可来我常府,府中有人知道。”
令众人没想到的是,不久前才在圣上面前告了陈无是状的吏部尚书常愈,竟然主动对他这个奸臣之子发起了邀请。
陈无是也颇为意外,这位尚书大人不是陈于修的死对头吗?为何会……相信自己?
但无论怎样,对这件案子而言,这是一个相当不错的开端。
陈无是拱手一礼,说道:“那便叨扰了。”
第四十章 阴天乐
吏部尚书之女被害一事,很快就在京城掀起了轩然大波。
常相守无论身家,相貌,学识,品性,都是上上之选,她交友广泛,与人相交只看人品学识,从不论相貌出身,所以,常相守得到了大批文人士子的喜爱,京城女子对常相守也是多有向往,如今这位人缘极好的才女遇害,立刻便点燃了这些人的怒火。
还有些求而不得之辈哭得肝肠寸断,恨不能与常相守同去。
陈无是一行人回到大理寺时,府衙门口已经挤得人山人海,他们很是花了一番力气才进到衙内。
“这些人疯了吧?竟敢冲击官府?”
柳三通抹了一把额上的虚汗,嘀咕道。
“不止我们,刑部大门,京兆府衙,长安县衙前都挤满了喊冤的人,这常小姐的死,让京城的读书人一个个脸红脖子粗,俺估计要是抓到了那凶手,在游街时他就会被人砸死。”贺同宝说到。
“别多话。”
孟东来回头说道。
这时,一名官员上前来对他躬身行了一礼,恭敬道:“孟大人。”
孟东来点了点头,带着陈无是一路往内,终是在一间屋子前停了下来,左右看了两眼,问到:“薛大人呢?”
那官员回到:“薛大人昨夜受了风寒,在家休养。”
二人口中的薛大人,便是大理寺卿薛绎心,大理寺的大事小事都要经他之手。
孟东来眉头一皱,这么巧?
他回头对陈无是说到:“改日再带你见薛大人,先与我去见苏姑娘,你们几个,都下去做事。”
“是。”
“柳三通。”孟东来突然唤到:“你调查昨日出现在未央湖上的船夫时,务必要小心。”
柳三通笑了笑:“放心吧大人,我老江湖了。”
“嗯,去吧。”
孟东来点头道。
柳三通对陈无是善意的笑了笑,转身离去。
看着他的背影,陈无是忽然问到:“孟大人,那苏姑娘是何人?”
孟东来一边走,一边说到:“我之前提到的那个女仵作,名唤苏衣娘,她相貌有些古怪,你不要害怕。”
害怕?
陈无是仔细地想了想,害怕这种情绪,已经好久没出现过了。
“那位苏衣娘苏姑娘,和苏少卿有什么关系吗?”陈无是问到。
孟东来面色一黑,停下脚步看着他道:“没关系。”
陈无是知道自己问到不该问的了,便闭上了嘴。
但他也并不担心因此而开罪了孟东来。
经过一上午的相处,陈无是已经大概了解了这几位同僚的性子,目前来看,他们虽性格各异,但都有一股骨子里的正气,不像是坏人。
不过,毕竟人心隔肚皮,陈无是也不会轻易就相信他们。
“属下还未感谢大人的仗义执言,今晨之事,多谢大人了。”陈无是拱手道。
孟东来闻言,抬头看着他说到:“进入风林渡口时,你是第一个捂住小环眼睛,把她送出去的人,本官对你的过往只有耳闻,但本官相信自己亲眼所见之事,你本性不坏,也颇有能力,如今入了我大理寺,当为民伸冤,惩奸除恶,早日洗刷掉自身恶名。”
“谢大人教诲。”陈无是应道。
孟东来眉头微皱,转身再次迈开了步子。
但陈无是能听到他在小声地嘀咕着什么:
“明明是个年轻人,为何说话做事老气横秋……”
陈无是无奈一笑,我也想年轻啊。
心上压着事,如何能轻得起来?
也许,只有当他真正自由的那天,才能肆无忌惮地笑吧。
二人在府衙内一路深入,陈无是已经觉得周遭的空气越来越冷。
终于,孟东来在一个院子前停下了脚步,他上前敲了敲门,唤到:“苏姑娘!”
陈无是跟着他进了院子,这个院子没有太多不同,只是多了些花草,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腥味。
没过多久,房门便打开了。
孟东来回头看了陈无是一眼:“进来吧。”
进了屋子,一个矮小的人影出现在纱帘深处。
“常小姐死因为何,查出来了吗?”孟东来一屁股坐下问到。
“药是鸳鸯吻,剧毒,但真正的死因是这把匕首。”
纱帘深处,一个裹着黑色袍子的矮小女子走了出来。
她端着一个木盘,盘上放着一把普普通通的匕首。
孟东来拿起匕首,皱眉道:“这么说,常小姐不是淹死,不是被掐死,也不是被毒死的,而是这把匕首将她一刀毙命。”
“砰!”
孟东来话还没说完,屋内就响起了剧烈的碰撞声。
陈无是抬头看去,竟是那裹着黑色袍子的苏衣娘在连连后退,身体更是在不停发颤。
“为何有生人?他是谁?让他走!让他走!”
苏衣娘的声音越来越尖锐,跌跌撞撞就要躲入纱帘深处。
孟东来赶紧站了起来,说到:“这是刚上任的评事陈无是,今日起便是你我同僚了,老陆不久前告老卸任,以后便是陈无是与你负责西府,今日带他来,一是询问案情,二是令你二人相互认识一番。”
陈无是接着话茬说到:“在下陈无是,日后还望苏姑娘多多指教。”
听孟东来这样说后,苏衣娘停下了往纱帘内钻的动作,她缓缓地抬起头,看向了陈无是。
也许是方才那一番动作过于激烈,苏衣娘头上裹着的黑色袍兜塌落了下来。
顿时,一片雪白映入了陈无是的眼帘。
白色的头发,眉毛,睫毛,皮肤,淡粉色的瞳孔……
“啊!!!”
苏衣娘只觉得眼前一亮,注意到陈无是的目光后,她终于察觉到是自己的头上的袍兜掉下来了。
就像积雪见了阳光,陈无是的目光仿佛也带上了灼热的温度,让苏衣娘浑身剧烈颤抖起来。
孟东来见到这一幕,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低声说道:“陈评事,衣娘生来便患有怪病,此病民间称阴天乐,传闻是天选的阴鬼缠身之人,不过,这都是无稽之谈,并无依据,还望你莫要怕她。”
阴天乐……阴鬼缠身。
这不是白化病吗?
陈无是心中一叹,见那矮小瘦弱的身躯裹着黑色袍子仍在颤抖,便笑道:“大人多虑了,苏姑娘肤白胜雪,我又怎会怕呢?倒是希望苏姑娘,可千万别嫌弃我横行霸道,暴戾张狂,名声比茅房还臭。”
这句玩笑一开,孟东来终于松了口气。
苏衣娘之所以会躲在这种地方,把自己裹起来,就是因为大家像怕鬼一样地怕她。
言可杀人,从小便在畏惧与厌恶的眼神中长大的苏衣娘,一颗心早已变得比任何人都要敏感。
她本以为,这个叫陈无是的人,也只是在敷衍上官。
然而,她又听出了这句玩笑之中的真实情感,这个人,像是真的不在意?
黑色的袍子打开了一条缝,接着透入的些许微光,苏衣娘淡粉色的眼眸,看向了陈无是。
第四十一章 养心殿
皇宫,太清殿。
明永皇帝在早朝之上大发雷霆,大小官员一个个噤若寒蝉。
以往虽也会遇到这种情形,但这次,明眼人都知道陛下是真的生气了。
常相守才名远播,身家清白,品貌过人,是皇后娘娘挑中的太子妃人选之一,她自己所作诗文也曾被明永皇帝吟诵把玩,对这名女子,明永皇帝的印象很不错。
但若仅是如此,明永皇帝还犯不着这样生气。
他真正气的,是二十年来,这是京城内发生的最骇人听闻的一桩命案。
这些年,京城虽也偶有命案发生,但大多只是民间琐事,而这一次,是吏部尚书之女遇害。
今日是吏部尚书的女儿,明日会不会就是吏部尚书?
下了早朝之后,明永皇帝去了养心殿,坐在龙椅之上目光阴晴不定。
这件事与江南之事,在传递一个信号,平静了二十来年的宁国,开始流动了。
明永皇帝并没有独自呆多久,两位身穿紫袍的官员依次步入殿中。
“臣韩行道拜见陛下。”
“臣杜文籍拜见陛下。”
这两位紫袍之人,竟是宁国的两位丞相。
“两位爱卿平身,”明永皇帝脸上的阴沉之色尽数褪去,吩咐道:“赐座。”
“谢陛下。”
韩行道与杜文籍一左一右,坐于殿内两旁。
此时殿内除了明永皇帝外,只有老太监魏深,以及两位丞相。
君臣三人沉默良久,只有明永皇帝手指轻敲桌案的声音在殿内回荡。
“连云……”
明永皇帝的声音沉沉响起。
他睁开眸子,看向韩行道与杜文籍。
“韩爱卿,可有查清是何人通敌?”
韩行道自椅上起身,恭声道:“回禀陛下,老臣得到一些线索,这次作乱之人,是先朝北郡王部属,那些人行事诡秘,在江南一带活动,还未渗透到京城。”
“嗯……”
明永皇帝微微颔首,又看向杜文籍,说到:“朕答应过爱卿,将慎重考虑科举改革一事,如今六月,还有两月便是秋闱,今年秋闱,朕会选出一省试行新制,那新制科举,便由爱卿主持。”
“谢陛下。”
杜文籍起身拜倒在地,谢恩道。
“常爱卿之女遇害一事,你们有何看法?”
明永皇帝命杜文籍起身后,似乎随口般问到。
杜文籍躬身应道:“陛下,常小姐之名臣素有耳闻,此番遇害,大抵只有一个缘由。”
“哦?”明永皇帝一抬眉,示意他继续说。
杜文籍垂首说到:“常姑娘,挡住某人的路了。”
明永皇帝沉吟片刻,又问韩行道:“韩爱卿以为如何?”
韩行道老眼微眯,摇了摇头:“老臣不似杜相耳聪目明,如今人老体衰,头脑也慢了些,一时间,还没有什么头绪。”
正在这时,一个声音在殿外响起。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让他进来!”
明永皇帝微微坐直了身子。
得到许可之后,陈于修稳步走进了养心殿,向着明永皇帝叩拜道:
“微臣拜见陛下。”
“起来吧。”
明永皇帝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
陈于修起身后,抬头看了一眼,明永皇帝此时的脸色冷得可怕。
但他还是说道:“陛下,微臣今日前来,是为避暑山庄一事。”
“说。”
明永皇帝似乎猜到了他会说些什么,面色更加难看,看着陈于修的眼神中,更是带上了几分威胁。
陈于修似乎没察觉到明永皇帝眼中的不快,仍是躬身说道:“回陛下,经过微臣计算,此次避暑山庄的建造,共需十五万两银子,户部尚书不出此银,让微臣问陛下索要。”
明永皇帝盯着陈于修,一字一句地说:“那你就从朕私库中支取银两,十五万两,可够?”
最后的两字让人心底生寒,但陈于修今日竟像是换了一个人,明永皇帝不满的情绪几乎快溢出来了,但他依旧自说自话道:“可能不太够,陛下,江南水灾,我国损失了不少能工巧匠,物资材料价格也有浮动,想来,可能会再多需个一两万银子。”
“父皇,万万不可!”
陈于修这边话音刚落,殿门口太子李文和就在一群太监的簇拥之下,独自进入了养心殿。
“儿臣参见父皇,父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李文和的礼仪让人挑不出半点毛病,除了他没等明永皇帝同意,径直进了养心殿这一点外。
明永皇帝的手背青筋鼓起,但话到临头,还是说道:“太子平身,你刚才说万万不可,是有何不可?”
李文和显然早就做好了准备,闻言立刻将怀中揣着的一册折子呈了上去。
魏深下来接过折子,呈给了明永皇帝。
明永皇帝打开一看,越看脸色越难看。
“父皇,这是儿臣与诸位大臣的共同意见,避暑山庄不能再修!这些年来,父皇已经修了七座行宫,十一座避暑山庄,父皇,已经够多了……”
殿内其余之人听闻此言,面色各不相同。
太子还是太年轻了。
右相韩行道端正地坐在椅子上,看着一脸恳切之色的太子。
李文和急于表现自己,其实他无论能力还是态度都没问题,但问题是……他表现出来的东西,应该是给明永皇帝看,而不是给百官看,给百姓看。
联合官员,联名上书,看似太子的能力得到了极大体现,实际上,他的这种能力,已经引起了明永皇帝的忌惮与不满。
杜文籍眸光微动,太子之位确立以来,他从未和太子有过私下接触,哪怕太子找上门来,他也借口不见。
原因很简单,杜文籍觉得李文和更适合做一个谏臣,而不是一国之君。
就像这一次,他最大的错误,并不是联合官员给皇上难堪,而是……立场。
李文和的一折,把自己和百官捆绑在了一起,然后将明永皇帝推到了对立方向。
这种行为在杜文籍看来,简直和找死无异。
如果李文和不是明永皇帝的儿子,宁国的太子,怕是早已经被明永皇帝砍了好几回了。
而太子李文和似乎还有话说,他再次伸手入怀,又摸出了一份折子。
“儿臣还有一折,此折告刑部侍郎陈于修贪赃枉法,颠倒黑白,是非不分,蛊惑君心,祸国殃民……”
“够了。”
“父皇……”
“够了!给朕闭嘴!”明永皇帝猛地一拍桌案,将手中那份折子“啪”地砸向了太子李文和,狠狠地拍在了他脸上。
“父……父皇……”
李文和睁大了眼睛,在和明永皇帝对上眼之后,他心中猛然一寒,浑身冒出了细密的冷汗。
遭了,这次过了……
李文和心中哀叹。
第四十二章 明与暗
养心殿内,一时间无比寂静。
两位丞相起了身,恭立一旁,眼观鼻鼻观心。
陈于修似乎有些意外,看向明永皇帝之时,脸上的不平之色少了几分。
“哼。”
明永皇帝一言不发,负手离开了养心殿。
然而,皇上走了,在场之人却只能静静等待。
每个人都知道会有下文,太子李文和的神情,已经越发难看。
他很清楚自己的定位,以往他也是一直这样在做,但这一次,他察觉到自己做得有些过了。
果然,没过多久,老太监魏深就匆匆地走了过来,来到陈于修与李文和身前,先是对着两人躬身一笑,然后高声说道:“陛下有旨,太子李文和,刑部侍郎陈于修接旨!”
二人闻言,立刻恭恭敬敬地跪好在地。
只见魏深看向二人,说道:“传陛下口谕,太子李文和,不修德行,无故中伤朝中大臣,罚禁足一月,回东宫抄录《论语》,《庄子》,并做批解,一月后再由陛下亲自查验。”
“儿臣……领旨。”
“陛下口谕,刑部侍郎陈于修江南有功,今命其修建避暑山庄,事成之后,两功并赏,现赐双鱼环佩一对,特供绸缎十匹。”
“微臣,谢主隆恩。”
陈于修叩首拜谢道。
太子李文和听到明永皇帝的两份口谕,脸色变得异常难看。
老太监魏深宣读完口谕后,便走向了两位丞相,连连表达着歉意。
韩行道与杜文籍只当看了一场戏,倒是没什么所谓。
只是杜文籍的目光,饶有兴致地看向了陈于修。
李文和这一份折子,让明永皇帝察觉到了,为什么刚才陈于修会问着他要钱。
这陈于修,分明是心里有怨。
我帮你做事,你儿子却在背后捅我刀子,这种事谁知道后心底都会不舒服。
但……陈于修竟敢摆出脸色给明永皇帝看?
这个举动,杜文籍不仅没有觉得他愚蠢,反而心中连连称妙。
适当地展现出不满与委屈,让明永皇帝帮他解决,反而能强化陈于修在明永皇帝心底的可信任程度。
营造出一种……他若是没了我庇护,连我儿子都能轻易弄垮他的感觉。
两位丞相说说笑笑地离开了养心殿,临走之际,与陈于修李文和两人打了个招呼。
“陈大人若是得空,后日不妨来养德饭庄一聚。”杜文籍笑着说到。
陈于修目光一动,拱手道:“多谢杜相盛情,只是陈于修有要事在身,不敢耽搁……”
杜文籍摆了摆手,示意去不了也没事,便转身离去。
养心殿内很快便没了人,太子李文和从地上爬了起来,深深地看了陈于修一眼。
注意到李文和的目光后,陈于修神色如常的对他说道:“太子殿下,若是无事,微臣就先告退了。”
说着,陈于修躬身一礼后,就要转身离去。
“站住!”
陈于修刚转过身,李文和就开口阻止了他。
陈于修只能再次转回身来,说到:“太子殿下有何吩咐?”
李文和死死地盯着他,声音越来越冷:“陈于修,本宫希望你清楚,宁国未来是谁的,你仗着父皇庇护处处与本宫作对,莫非以为,你陈家已经安然无恙了吗?”
话中之威胁清晰可见,这位名声颇好的太子殿下,此刻的神情并不像他平日在人前展现出来那般宅心仁厚。
陈于修面无表情地说:“太子殿下,慎言,殿下今日弹劾微臣的折子,已经是犯了大错,殿下还没察觉到吗?”
“你什么意思?”李文和双目一瞪,说到:“那折子是本宫亲手所写,内容经过内臣研讨,学士润色,怎会犯大错?你莫要唬我!”
陈于修摇了摇头,低声道:“东宫内臣……殿下,恕微臣直言,殿下宫中学士,大多是才不配位之辈,骂微臣贪赃枉法,颠倒黑白,是非不分,这些都没问题,但,蛊惑君心,祸国殃民,这种言辞只有十足的蠢货才能写出来,太子殿下还看不出来吗?”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李文和哪里还能听不出来?
他终于明白,刚才明永皇帝为何会那样生气了……
……
“那些东宫辅臣,皆是尸位素餐之辈,竟敢让太子拿这种折子给陛下看。”
韩行道与杜文籍一路闲聊,一路向宫外走去。
杜文籍点了点头,说到:“蛊惑君心,祸国殃民……看似在弹劾陈于修,实则却是在骂陛下,昏君才会遭人蛊惑,陛下开明永盛世,难遇的千古圣君,岂能不气?”
“太子……多念念书也好,如此年轻便钻营庙堂之术,不是好事。”韩行道捋了捋胡须,叹道。
杜文籍站定脚步,拱手说到:“韩相,晚辈就先行一步了,告辞。”
韩行道拱手还礼:“文籍好走。”
目送杜文籍上了马车,往另一个方向走去后,韩行道转过身,看了深深的宫廷一眼,低声道:
“陈于修,怎会忽然有动作了,难道……他找到了脱身之法……”
……
养心殿内,回过神的太子李文和看向陈于修,尽管他非常厌恶眼前这个人,但他却不得不承认,在揣测明永皇帝心思这一点上,这个人做得比他这个儿子要好。
“陈于修,你若一意孤行,还要做那些事,就别怪本宫日后找你算账了。”
听着太子李文和的威胁,陈于修的面色终于起了一些变化,说道:“殿下口中的那些事,真的是微臣想做的吗?”
李文和神情一怔,他感觉到陈于修与以往似乎有什么不同,然而,还没等他细细体会,陈于修就已经转身离去,只有一句话悠悠传来:
“更何况,就算微臣不再阻碍殿下,殿下就能放过微臣吗?”
李文和渐渐捏紧了拳头,盯着那个远去的背影。
他并不蠢,今日的行动早已经过了深思熟虑,只是万万没想到,在折子的遣词上出了问题。
若是能得到韩行道,或者杜文籍其中一人的支持,李文和绝对不会来宫中这样行事。
但令他焦虑的是,自己已经当了十年太子,宁国的两位丞相还没有对他释放过任何“善意”。
他急需一个支持自己说话的团体。
而这个团体,就是敢于直谏,刚正不阿的清流。
李文和的所有政治目的,都是吸引清流目光。
这一次,他做得有些过火了。
清流直谏之臣也不会欣赏一个傻瓜般的太子,他必须想个办法,挽回这一次行动造成的损失。
思虑之下,李文和缓步走出了养心殿。
事到如今,只有一件事能达成这个目的清流领袖,吏部尚书之女常相守被害一案!
第四十三章 鸳鸯吻
“苏姑娘,那鸳鸯吻,是什么毒药?”
迎着苏衣娘躲躲闪闪的目光,陈无是出声问到。
面对这种心思敏感之人,最好的态度就是一切如常,不能太过疏离,也不必太过热情,陈无是的口吻便是如此,他能让苏衣娘感觉到,陈无是是真的不在意她特异的相貌。
其实,这并不是陈无是有意在讨好苏衣娘,无论是毁了容貌的段宁真,还是那次挨了一顿打后,形容狼狈的祝红菱,亦或者眼前的苏衣娘,陈无是都在以平常心对待。
他没有以貌取人的习惯,也没有不必要的好奇心。
许多时候,无意中露出的好奇目光,就是对她们最大的伤害。
估计这也是未老先衰的心态,带来的唯一好处了。
陈无是心中苦笑。
苏衣娘见陈无是的目光落在了那把匕首上,犹豫了片刻,终究是开了口:“两药相和,一阴一阳,鸳鸯互缠。阴药叫蜃滴,有止咳平喘之用,无毒无害。阳药名烛泪,有辅眠助气,调理阳虚之用,也无毒无害。但蜃滴烛泪相合,同时被服下就会产生剧毒。”
还有这么神奇的药物?
陈无是确定自己从未听过那两味药的名字,不过,当时柳三通一眼就看出了常姑娘中毒的迹象,这又是为什么。
“苏姑娘,这鸳鸯吻之毒,中毒后有哪些症状?”陈无是再次问道。
苏衣娘的情绪已经平稳了很多,思绪也逐渐被陈无是带到这件案子本身上,此刻难得的上前了几步,靠近了陈无是与孟东来二人,说到:“双唇淡紫,伴有杏花香,这是鸳鸯吻中毒的症状,不过……有个地方很奇怪……”
“哦?什么地方?”陈无是问到。
“常小姐已经中了剧毒,本就命不久矣,为何凶手还要上前刺那一刀?”苏衣娘白色的眉毛微微皱起,“而且,那处刀伤,也处处透着疑点。”
苏衣娘空手在空中比划了几下,做出一个握刀的手势,“常小姐心脏上的那一刀,伤口是自上往下的,就像……”
她左右看了几眼,下意识地选择了最近的陈无是,高高举起手,朝他胸膛上砸去。
“嘭”
拳头砸在陈无是心口上,发出一声轻响。
“就像这样,常小姐高有六尺五,这个伤口,应当是比常小姐矮小之人造成的……”
话一说完,苏衣娘猛然反应过来自己在干什么,她抬起头,正好看见陈无是若有所思的眼睛,在斜斜钻进窗棂的阳光映衬下,闪动着清澈的光泽。
陈无是倒是没注意到,他在想着刚才苏衣娘这一番话。
六尺五,宁国的一尺换算成现代单位,大概是二十四厘米,所以,常小姐身高在一米五八左右。
宁国成年男子并不矮小,这段时日观察下来,宁国的成年男子身高大多在一米七往上。
一个一米七往上的男子,捅向一个不到一米六的女子时,怎会用这种姿势?
“苏姑娘!”陈无是回过神来,忽然开口。
苏衣娘被他吓了一跳,她刚才沉浸在案情中,根本没考虑到男女之别,难道这人……
“你说得很有道理!攻击常小姐的凶手个子矮小,或许是名女子,孟大人,这个发现对我们寻找真凶很有帮助。”陈无是扭头说道。
孟东来看了苏衣娘一眼,见她松了口气,便说道:“嗯,不过,真凶可不止一人,下毒的,用刀的,扼喉的,或许还有一个将常小姐投湖的。这起案子少则一人,多则四人,都要一一排查。”
陈无是点了点头,说道:“常小姐脖子上的痕迹很奇怪,那是被人用力掐过的痕迹,按理说,被人这样袭击过一次后,常小姐会格外警惕,可为什么她一点挣扎的迹象都没有。”
“熟人。”孟东来心中一动,说到:“常小姐没想过那个人会对她用刀。”
“嗯,有这个可能性。”陈无是说到,随即又扭头问到:“苏姑娘,那种掐痕一般多久会消?”
苏衣娘身体一颤,似乎被陈无是突然叫到吓了一跳。
但很快,她就回答到:“少则五六日,多则十日。”
孟东来看向陈无是,问到:“你想到什么了?”
陈无是微微摇头:“我在想,常小姐脖子上的痕迹,有没有可能不是昨日留下的,而是几天前遭到过暴力对待。”
这个时代没有条件去分析那道淤青掐痕形成的时间,陈无是只能把各种情况都尽可能地考虑进去。
“谁敢对吏部尚书之女这般粗暴?”孟东来摇了摇头,有些难以相信。
苏衣娘忽然开口道:“她的家人。”
家人?!
苏衣娘的话令陈无是脑中闪过了一些念头,但他没能及时抓住。
不过,这句话倒是给他提了个醒。
“孟大人,我想去常府一趟。”
孟东来点了点头,说到:“去吧,常尚书既然同意过,本官也不拦你。”
陈无是一拱手,又看向苏衣娘,问到:“苏姑娘可愿与我同去?”
苏衣娘一怔,她怎么也没想到陈无是竟会突然问自己。
难道他不担心那些人用奇怪的目光看着他吗?
苏衣娘摇了摇头:“不。”
陈无是也不强求,笑道:“那在下便先告辞了,苏姑娘观察敏锐,头脑敏捷,在下还打算依靠姑娘呢。孟大人,苏姑娘。告辞。”
话落,陈无是便步履匆匆地朝院外走去。
苏衣娘的面色越来越古怪,在陈无是即将走出院子那一刻,她仿佛做出了一个重要的决定,唤到:“等等!”
陈无是停下脚步,转身看向她。
“我……我和你一起去。”
此言一出,孟东来带着几分诧异的神色,看向了苏衣娘。
“衣娘,你从未对哪起案子这般上心过。”孟东来若有所指地说。
苏衣娘低下头,自怀中掏出一物,轻轻放在了桌上。
“她是常相守,京城第一才女。”
话落,苏衣娘裹紧了袍子,踏出了自己的小院。
陈无是静静地等着她,待苏衣娘走到自己身边后,他也不耽搁,抬步便走。
苏衣娘紧紧地跟了上去。
孟东来低头朝桌面看去,桌上放着的,是一本书,封页上有四个雅致小字留思文集。
这是……那位死去的常相守常姑娘的书。
孟东来抬起头,看向苏衣娘的背影,原来,苏衣娘也是常小姐的拥趸。
常小姐为宁国女子争了这么多,无怪如此。
第四十四章 入常府
与苏衣娘一起出门确实是一件挺吸引人眼球的事,尤其是在这个年代。
更何况她大夏天的,还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就更是吸引人目光了。
陈无是左右看了一眼,说到:“等等,苏姑娘。”
苏衣娘看着他匆匆离去,又匆匆回来。
只是这次回来时,他的手上多了一把油纸伞。
“你撑着伞走吧,这太阳越来越大了。”
陈无是抬头看了一眼天空,低声说到。
白化病人的皮肤由于缺乏黑色素的保护,极易被日光中的紫外光晒伤,苏衣娘用袍子裹住自己,一是不想让他人看到自己特异的相貌,二来也是担心暴露在阳光下,会把自己晒伤。
“多谢……”
苏衣娘接过了陈无是递过来的伞,默默撑开。
二人一前一后,朝着常府走去。
常府在通政街,住在那个区域的人几乎全是官员。
陈无是与苏衣娘到了常府门口,还未来得及向侍卫提及来意,一位一直守在门口的老管家便瞅了他一眼,冷声道:“进来吧。”
看那老管家的眼神,他分明是认识自己的,这也并不奇怪,毕竟“陈无是”曾在常府门口叫嚷了大半个月。
想来是常尚书已经打过了招呼,所以老管家才没有动手赶人。
二人进了常府,立刻便感觉到了一股极其压抑的气氛,府内家丁侍卫不多,隐隐有啜泣之声。
陈无是四下看着几眼,若有所思。
二人跟着老管家,被一路带往了大堂。
陈无是正觉得奇怪,便看到了大堂之上坐着的人。
都察院右督御史张代亲,还有和他爹同为刑部侍郎的岳毅,以及神情恍惚的吏部尚书常愈。
“下官参见各位大人。”
陈无是不卑不亢,上前拱手一礼。
几道目光齐刷刷地投来,见是陈无是后,神色各不相同。
陈无是仔细回想了一下,这几位大人,以前那位“陈无是”都未曾得罪过,反到是右都御史张代亲的儿子张云奇,还是和陈无是齐名的京城四害之一。
不过,张代亲却是朝中有名的谏臣,他是少数几个敢弹劾两位丞相的人,就算是当朝陛下,这位御史大人也敢直言不讳。
曾气得明永皇帝指着他的鼻子大骂:“你真是一块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所以,张代亲对陈无是的态度异常冷漠,他几乎每天上朝都要弹劾一次陈于修,和他爹的关系不好,自然也不会对陈于修的儿子态度好到哪里去。
刑部侍郎岳毅倒是有所不同,他虽然和陈于修同属刑部,但行事作风却与陈于修完全不同,民间口碑也非常好,这位岳侍郎的脾气,在某方面和张代亲有些相似,只要被他确认是犯了律法,管你是什么皇亲国戚,这位侍郎都敢枷锁镣铐地拿。
岳毅见过陈无是,而且不止一次,但这一次,岳毅明显感觉到有些奇怪。
眼前的陈无是从气质,神态到站姿,谈吐,和以往简直就不像是同一个人。
疑惑之下,他点了点头:“免礼,你是代表大理寺而来?”
代表大理寺?
陈无是脑子稍稍一转,便点了点头:“是。”
大理寺卿薛绎心告病在家休养,想来是不会来常府了。
陈无是与苏衣娘站在大堂中,听着这几位官员的谈论。
按照礼制,他这个七品小官,在这满堂的二三品大员面前,只有站着的份。
大堂内,岳毅捋了捋自己的胡子,将一份案卷递给了张代亲。
张代亲接过案卷看了看,然后抬头看向了陈无是。
“圣上下令,这起案件将由三司共同查办,你也过来看看。”
他口吻虽又冷又硬,但做事倒是一丝不苟,将案卷递给上前来的陈无是后,对常愈说到:“尚书大人,刺杀常小姐之人必被我等拿住,还望大人保重身体。”
常尚书没有说话,这个老人家像是丢了魂儿一样,静静地坐在那里。
陈无是一边翻着这起案子的案卷,一边说道:“抓了二十四个人?”
张代亲一声冷哼:“你有异议?这二十四人昨日都曾出现在未央湖上,凶手很可能就是其中一人,若不是有人作保,还有两个人也会被暂时收监。”
陈无是眉头一抬:“哪两人?”
这次回答他的是刑部侍郎岳毅,只见岳毅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说到:“你和景王殿下。”
有人作保……一个人影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唯一可能会保他的,只有他了。
陈无是合上案卷,这上面记载的,都是目前已经了解到的案情,他几乎全都知道。
这一次是皇上亲自下令,少有的三司协作,共同破案,只要脑子正常,没人会在这种环境下使小手段。
“常大人,本官便先告辞了,若有进展,定会遣人前来通知。”岳毅起身说到。
张代亲也起了身,向常愈告辞。
常愈点了点头,一言不发地注视着二人离去。
没人会怪他失了礼数,这位老臣本就是老来得女,如今爱女被害,心中悲痛可想而知。
陈无是等了片刻后,上前拱手一礼:“常大人,我来了。”
常愈抬起头,看了陈无是和裹着袍子的苏衣娘一眼,嗓音沙哑地说:“阿福,带他们去留思院。”
“是,老爷。”
门外的老管家应了一声,他的脸上写着疑惑不解,但却不得不遵从自家老爷的命令。
陈无是一拱手,与苏衣娘退出了大堂。
三人沉默地朝着庭院深处走去。
行到石林小径,无人之处,老管家阿福突然停下脚步,说到:“老夫不知你用了什么手段,竟是说服了老爷让你进留思院,但你若敢有半点非分之想,哪怕是被老爷责罚,老夫也要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陈无是一怔,无奈地笑了笑,看来“那位”给老管家留下的印象真是差到了极点。
“我对养在深闺的大小姐没什么兴趣,你且放心吧。”
陈无是淡淡地说。
“你!”老管家阿福回转过头,惊疑不定地看着他,“你为何知道我常家还有一位小姐?”
陈无是颇为无奈地叹道:“你都说非分之想了,难道我会对男人产生非分之想?”
第四十五章 常相守
像是刚认识陈无是一般,老管家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让开了身子。
“进去吧。”
“多谢。”陈无是一拱手,毫不耽搁地踏入了留思院,苏衣娘紧随其后,很快二人便没了踪影。
进了院子,苏衣娘的鼻头立刻动了动。
“怎么了?”陈无是问到。
苏衣娘四下看了几眼,说到:“子母莲河汤,院子里有人长期生病。”
“姑娘好高明的医术……咳咳……”
就在苏衣娘话音刚落下的时候,突然一阵淡淡的药香扑来。
晃眼之间,已是有位少女突然打开了房门,走到院中石桌旁坐下。
二人凝眸看去,不由得大吃一惊!
这位姑娘看上去年纪大不,大约十七八岁的样子,身材娇小,却又纤而不瘦,肌肤白嫩,梳着朝云近香髻,恍惚间若神仙中人。
然而,她更令人吃惊的,是她的相貌。
白皙的鹅蛋脸,精致柔美的五官,还有一双狭长却明亮的眼睛,眉毛细而长,斜斜向上,不似女子,平添几分男子英气。
最关键的,是她与死者常相守的相貌一模一样!
见陈无是与苏衣娘二人都愣在了原地,少女笑了笑,说到:“这位公子,我叫常相知,是相守的同胞妹妹。”
她的声音清脆又凛然,带着些洒脱与爽朗,又有几分少女的娇美。
而听到她的解释后,陈无是与苏衣娘才回过神来,尤其是苏衣娘,几乎是以不敢置信地态度,很失礼的看了常相知好几眼,才低声说道:“我从未听说,常小姐还有个同胞妹妹。”
常相知给二人沏了两杯茶,放在石桌上,浅浅一笑:“因为我自小就体弱多病,随时可能会死,所以一直呆在府内,从未出过门。”
苏衣娘神色一动,说到:“子母莲河汤是需要长期服用的汤药,补足元气,调理身体之用,你是天生供养不足。”
常相知点头道:“姑娘说得没错,家母生产之时,已经年过四旬,一胎双胞,一强一弱本就寻常,我能活下来,已经很幸运了。”
陈无是没有太多兴趣关注她的过往,当下便问到:“尚书大人说,姑娘知道常相守小姐交际往来之人,可否告知?”
常相知笑了笑:“公子何必如此着急?”
陈无是低头看了茶水一眼,说到:“我也想问,姑娘为何如此不急?整个常府乌云密布,唯独姑娘笑靥如花,不知姑娘是看透了生死从容洒脱,还是平息了愤懑由衷欢喜?”
常相知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她看着陈无是低声道:“莫非在公子眼中,只有哭天抢地,才算吊唁哀思吗?”
“至少不是嬉皮笑脸。”
陈无是一脸冷漠地看着她。
院内一时间尴尬无比,苏衣娘偷偷看了一眼陈无是,陈无是的名声,哪怕是足不出户的她,也是知道的。
但令她万万没想到的是,这位京城四害之一的纨绔公子,竟会对这种惹人怜爱的柔弱美人不假辞色。
“姑娘若是不愿说,那在下便不打搅了。”
陈无是一拱手,起身就要走。
他没有闲工夫陪这位常姑娘玩你猜我猜不猜的游戏,线索又不止这一条,没必要在这个地方浪费时间。
见陈无是起了身,那位常相知姑娘也站了起来,歉意一礼,说到:“抱歉,陈公子,是我做错了。”
陈无是眉头一抬,有些意外地看着他,他没想到这位常姑娘会这般认真地给他道歉。
“说起来,也怪陈公子。”常相知脸上的神情正常了许多,但眼中的好奇也多了几分,“姐姐曾说,门口有个轻薄狂徒,曾叫了半个月她的名字,陈公子,那个人是你吗?”
陈无是神情一滞,虚心地转过头,说到:“也许吧。”
常相知似乎终于确认了什么,她起了身,对陈无是与苏衣娘说到:“请二位随我来。”
终于愿意说了吗?
陈无是和苏衣娘跟着她,走进庭院深处的一间阁楼中。
刚一踏入,陈无是就吃了一惊,这……
苏衣娘更是神色激动,心跳加速,连连问道:“常姑娘,这是常相守小姐做的吗?”
常相知点了点头,目中露出淡淡哀思,低声道:“这是姐姐的梦想,她说……要让天下女子,也能念书。”
陈无是怔怔地看着这间屋子,这是仿造私塾的陈设所建,正中挂着一幅字,字迹娟秀细腻,上面写着文坊女学。
宁国是有女学的,但女子所学,完全不同于男子所读书本,又有别于蒙学读物,她们念的书,是由帝王后妃、重臣名儒亲自撰写,先朝皇后纪传妇女当行之事成卷,作《女则》,自为之序,先朝陛下也曾召士人撰写《孝女传》,《烈女传》等书颁行天下,历代皇后更是撰写了《内训》、《女鉴》、《女训》等书籍作为女子读物。
虽然女子可以念书,但皇室对女学教材的直接控制,完全地反映了统治阶级的意图。
简而言之,女子无才便是德,男尊女卑,男强女弱,从教育阶段就刻入她们的脑海中。
但……这位常姑娘打算兴办的女学,所用教材竟是和男子一模一样,而入学读物,更是她自己编写的《女言》!
陈无是忍不住又打量了这间屋子几眼,他似乎看到了一位少女站在书架前,时而颦眉凝思,时而巧笑嫣然。
真是个了不起的女人……
陈无是心中连连赞叹。
见陈无是这般模样,一直注意着他的常相知颇为意外。
“陈公子不觉得我那姐姐,是个很奇怪的人吗?”
陈无是摇了摇头,低声说道:“怎会奇怪?这样的奇女子,竟被宵小之辈暗杀,真是可惜可叹……”
奇怪的是,陈无是的夸赞,竟是令常相知略显不自然地扭过了头,说到:
“那便要拜托公子抓住那人,为我姐姐鸣冤报仇了。”
“那是自然。”陈无是转过身来,走向了常相知,说到:“不过,常姑娘带我二人来此处,是何用意?”
常相知看了看这布置成私塾的阁楼一眼,说到:“这间屋子,就是姐姐选择那些交际之人的缘由,也是她被害的原因。”
“陈公子,你明白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