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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衣冠正伦     冠冕唐皇txt下载     冠冕唐皇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1042 大罪贼臣,投案请刑

    “唐军突进,特勤杨我支部回撤不及,遭其围截厮杀,溃逃北归者寥寥,特勤亦没敌中……”
    当从部众口中得知这一消息,康待宾只觉如晴天霹雳一般,倒不是因为他同特勤杨我支有着多么深厚的私人情谊,而是一种唇亡齿寒的惊惧感。
    杨我支擅自率部离开所驻、南下迎击唐军,因为并非牙帐授命,所以近日来在牙帐中也不乏声讨。可汗表面上自是愤慨不已,内心里则不无纠结。
    虽然可汗心里是非常希望能够通过一些事件来增强部属抗拒唐军的决心,但又不希望杨我支大出风头、声势因此壮大。
    权衡再三,他便命令康待宾率领所部离开牙帐、南下进入杨我支所驻领地,对叶护咄悉匐等反战派说辞是要问责杨我支擅战之罪,但给康待宾的真正命令则是杨我支若得胜则留部制衡,若失利则夺权拘押。
    无论前线战况如何,这自然都不是什么好差事。但几番私密谈话,可汗也把意思表露的很直白清晰,康待宾作为一个外来的西域杂胡,能在牙帐倍享荣宠,既有所得,便需有所付出,眼下便是他舍命报答可汗恩惠的时机。
    康待宾对此也根本没有反抗的余地,他在突厥内部根本就没有什么根基可言,所享一切都是来自可汗恩赐。若是违逆可汗的意愿,立刻就会遭到抛弃,而突厥阿史那家那些豪酋贵族们必然也是乐见他这西域杂胡倒霉。
    尽管心中万分不愿,康待宾也只能硬着头皮率部南来,自家妻儿亲属则尽被扣在牙帐留为人质。却不想抵达杨我支领地未久,便惊闻如此噩耗。
    “特勤乃可汗诸子最为年长壮健者,竟无一战之力?难道唐军真就如此势不可挡?”
    纷乱的心情中,康待宾仍存几分侥幸之想,忍不住开口问道。
    可汗对儿子的提防可不仅仅只是来自血脉的威胁,特勤杨我支所统率的部伍也是牙帐武装中数一数二的精锐部伍,惨败的如此猝然,总是让人有些无法接受。
    部将听到这问题,只是满脸忧怅的垂首道:“战在数百里外,具体情势已不可知。只从溃卒口中知悉,唐军军数胜万,陡现行营侧方,交战未久特勤军便已溃防,之后各自逃窜求生、策应全无,未知唐军战后并未顿足,仍在一路追杀,势将直入此境……”
    听到这回答,康待宾更觉心慌。他自家知自家事,讲到锱铢计较、囤积居奇,他自是如数家珍、满盘算计,可若讲到领掌大军、对阵交战,实在非其所长。就连特勤杨我支这个常年领兵的勇健宿将都身没敌阵,他更加不觉得留守于此会有什么胜算。
    “告令群伍,不要再卸车张扎营垒,再着斥候细探,若唐军径直北进,即刻撤军!”
    且不说康待宾对于突厥本就没有什么强烈的家国归属感,仅仅作为一个商贾,趋利避害便是他安身立命的思维本能,绝不会有什么固守死战的壮烈情怀。
    部将闻言后连忙点头应命,只是还没来得及退出,便又听康待宾问道:“若没有记错的话,左近应有叶护所统一部领民?”
    “设毗施密部位在东北,有众九百余帐,正是叶护子部……”
    部将稍作沉吟后便回答道,康待宾在听完后便说道:“勿待斥候返回了,即刻拔营,我们去毗施密部领地。”
    固守特勤领地以待如狼似虎的唐军,康待宾是绝对不肯,但若就如此退归牙帐,也必然会令可汗不满、遭受惩罚。
    康待宾虽然不是什么勇于论战、韬略精熟的大将,但能以一介西域杂胡的身份在牙帐混得风生水起,自然也不失谋身的智慧。
    也幸亏他见机得早、及时下令撤军,当唐军在围剿杨我支部并继续挥军北上、抵达杨我支领地的时候,营地中牛马粪便都还没有完全风干冻硬。
    且不说唐军懊恼被这一部突厥人马脱身撤走,康待宾率部抵达叶护咄悉匐子部领地时,不待对方迎接招待,即刻便下令发动进攻。
    这一处营地民众不足千帐,且留守在此的多是老弱妇孺,全无防备之下自不是康待宾几千人马的对手,很快营地便被攻破,部民们也都少有走脱。
    康待宾先是下令将一部分俘虏分兵暗送回己方领地,剩下百十名壮丁,则下令施以剜鼻割耳的肉刑,甚至下令割掉这些破口大骂的突厥部民的舌头。一通肉刑凌辱下来,又有几十人直接死在当场,侥幸活下来的也都奄奄一息。
    做完这些后,康待宾更不停留,再次动身直返牙帐,途中便命人先行一步归告报信,对于特勤杨我支的冒进没敌也并不掩饰,只是对于自己避战回师的理由稍作掩饰。
    按照他的说法,他并非畏怯避战,只是因为抵达之后,勒令左近诸部提供物资人马助战却无得回应,更有一些部族暗中向唐军投降,结果却不被唐军信任,遭受一番凌辱,要靠自己所部力战救回一些。
    “唐军凶残至极,杀马食人、无恶不作!臣率部奔战,未能解救特勤,已经心痛万分。又遭南面诸部背弃、孤立无援,全凭一腔忠勇击退唐军前锋小部,才得以撤归牙帐。本意整部继续死战南面,唯从唐军手中夺回一众身遭凌辱的子民,恐牙帐诸贵不知唐军残忍恶行、仍心存奢望于仁德,所以急归详告!”
    康待宾自知他这一番临时起意的离间计略太过潦草、漏洞诸多,不耐深入调查,但特勤兵败、唐军大部须臾即至,也根本没有时间再仔细追查审问,且最重要的是,有人愿意相信这就是事实。
    果然,可汗默啜在听完康待宾的回奏之后,再见到那些叶护部民们被折磨得不人不鬼的凄惨模样,已是怒发冲冠、一脸愤慨。
    “这就是你所说唐军怀仁、不需死战的做法?瞧瞧这些蠢物已经被唐国恶贼折磨成何等模样?是不是要到我兄弟子孙都遭此酷刑,你才会醒悟唐国亡我之心!当年兄弟起事于漠南,就是因为难忍唐国的凌辱压迫!如今漠北苟活几年,故时所遭受的悲惨已经完全忘却!”
    默啜并不给兄弟咄悉匐质疑辩解的机会,拍案一通怒骂,继而便又说道:“勿谓兄弟不可富贵同享,今唐军入寇、生死尚且不知!不说你在族中摇舌困阻迎战计议,只凭你子部未待族议计定便南向通敌便是大罪一桩!我刀兵雄壮、只为杀敌,绝不戕害自己兄弟,你即刻交出自己领事印信、暂由我儿同俄代领,攻退顽敌之后,你是去是留、我绝不阻挠!”
    听到默啜这番声色俱厉的训斥,咄悉匐自有百口莫辩的委屈,直在大帐中便被剥夺了一切的权力、并被拘押囚禁起来。
    眼见咄悉匐都遭如此对待,其他一些主和派的豪酋们一时间也都不敢发声。尽管他们还有满腹疑惑,但眼下唐军确在快速向牙帐进军,已经无暇再作什么两全的计议,只能恭受可汗的调度命令。
    尽管康待宾没能完全贯彻自己的命令,但总是造势帮忙解决了咄悉匐这个秉持异议的兄弟,默啜对其也并未再作苛责,留其询问一番唐军的实力并最新动态后,旋即便勒令其人率领所部前往辅佐牙帐北部后厢的另一名儿子,继而默啜便开始埋首调度牙帐人马守御唐军,并传令诸厢部伍赴此勤王。
    唐军来势极为迅猛,在康待宾返回的第二天,其中路大军便直闯空门,连克数阵后驻扎在了距离牙帐仅有几十里外的腹心之地。
    久疲之军、自需勇击,更何况直接被人堵在了家门口。默啜盛怒之下,亲率牙帐大军赴阵交战,要一举打压唐军骄胜气焰。
    不同于张仁愿的乐观估计,突厥牙帐人马也是经过了一番长时间的征集调度,虽然也有分守各方的军势布置,但聚驻牙帐的也有两万余众。此番以逸待劳、汹涌来战,同样也是气势逼人,一场大战立即在牙帐南面打响。
    “几千里戈壁扬沙、卧雪饮冰,所为正在此刻!今日此战,我与诸将士胜则同荣、败则共穴!功勋漫野,只待扫取,诸君敢战否!”
    连场交战、轻骑直入,到如今抵达牙帐的大唐中军人马唯七千余甲兵,虽然后部仍在源源不断的北进,但这第一阵仍需以寡敌众。这一直进险计是张仁愿力排众议确定下来,他也并未听从众将劝说引部徐进,而是一路跟随进军,一路奔走于最前线,此时面对突厥排山倒海而来的牙帐大军,老将形容无惧、只是振臂高呼。
    “战!战!战!”
    将士们挥戈振甲,声若惊雷,一路跋涉远行的辛苦尽皆抛于脑后,此刻唯是身心振奋,热血沸腾!
    两道刀甲铁蹄的洪流,在这牙帐南面的旷野上毫无花巧的迎头碰撞在了一起,此方天地霎时间变得燥热血腥起来。战鼓声如奔雷一般狂响,旌旗大纛亦如狂风中摇摆不定、但却坚韧不拔的密林,一员一马的生死不足挂齿,唯有铁流翻卷、马踏敌阵才能让人动容。
    漠北原野上也多年未有如此盛大阵仗的交战,当战斗正式打响时,所有的鼓角军令都淹没于昏天黑地的厮杀声中,唯勇士出征之际、所见对面那醒目显眼的中军大旗所在,是双方将士们奋勇厮杀的最终目标!
    唐军将士们大军征远、要一战克定死灰复燃的突厥余孽,而这些牙帐勇士们,也要拼死力战、用生命捍卫阿史那族在漠北的最后荣光!
    平地上杀声盈野,高空中鹰鹞不敢盘旋。但这厮杀激烈的广阔战场上仍是乱中有序,身在战阵拼杀的卒伍们或是难窥战场全貌,但在各自中军所在,对方军士们所汇聚而成的一股股洪流都在肉眼可见的快速接近。
    开战之后,张仁愿便立马中军大纛之下、寸步不利,其四方仍有两千名压阵贲士守护。
    战场上,突厥人马仍是倍胜于唐军兵力,随着双方各自的冲杀勇进,渐渐的便有数路突厥人马冲破了战场核心的厮杀缠斗,看清唐军压阵中心所在,即刻便策马向此冲杀而来。
    虽然前线仍有人马据守应敌,但如此距离前所未有的拉近所带来的压迫感十足,在大功重赏的诱惑下,冲近唐军阵线所在的突厥士卒们都有着一份贪功忘命的狂热,唐军阵型严密的锁射根本无阻他们狂热夺功的步伐,拼命策马拉弓、直向中军大旗压近。
    “大总管,是否要鸣金回防?”
    眼见阵外突厥将士们如此奋勇凶悍,冲击得唐军阵防摇摆波动,有督阵将领暗捏一把冷汗,拨马入前叉手请示。
    “士气奋勇,岂可轻堕!大军长击,业已至此王庭,胡势倾颓、力难穿缟,又安能伤我?”
    张仁愿冷笑一声,抽刀一斩,砍飞了一支阵前飘来的流矢,继而再振臂呼喊道:“唐业当兴,自有皇命庇我!诸将士无需回顾老物,移阵、赴前!”
    随其一声令下,唐军留守军阵顶着胡卒们的猛烈冲杀,缓缓向前移动起来。
    此时的战场上,声令传达已经出现了极大的阻滞,但诸军部伍仍有专职的令兵不断的回顾旗令,当眼见到中军大旗不退反进,这自然意味着突厥人看似猛烈汹涌的冲杀没有给本阵带来丝毫的压力。
    如此资讯传达,诸军更加的军心大振,向前冲杀的势头更加猛烈,同样陆续的有人马冲杀出战场核心区域,直向突厥人的底阵冲去。
    此刻默啜所在同样也只能观望到唐军的中军旗纛缓缓向前移近,一时间不免有些气急败坏:“前锋人马究竟在做什么!我数万雄军击贼几千寡众,竟然无阻进程!”
    那些仍在阵前鏖战的突厥将士们自然无暇申辩,唐军步阵严整坚固,远不是几番游骑冲击便能叩破。这些唐军从主将到下卒皆如疯子一般,在这样猛烈的攻势下仍敢向前推进!而每当他们打算下马列阵压迫,阵内便有跳荡杀出,完全不给他们整列战阵的时间和机会。
    唐军悍不畏死,但可汗乃是整个突厥汗国的君主核心,自然不可有丝毫犯险。当越来越多的唐军冲近底线,王旗下的旗鼓便下达了诸军回防的命令。
    许多冲杀在前的突厥部伍们还没有接收到明确的指令,但一些唐军士卒们已经开始兴奋呼喊:“突厥败了!突厥败了!”
    厮杀混乱的战场上,声令要作准确传达本就不容易,当一部分突厥军众在战场上抽离出来要作回防时,其他部伍后路陡失支撑,顿时也变得茫然惊疑起来,纷纷拨马抽身回撤。
    这样的迷乱快速蔓延全场,而在唐军的攻杀下,王旗周边的旗号也开始快速的变幻起来,所透露出的讯息更加的让人茫然惊惧,溃散自然如约而来!
    “再杀、再杀!敌难伤我……”
    默啜仍在努力试图稳定局势,甚至又派出两千名狼骑近卫杀入战场,希望能够将局势重新回卷过来。然而这会儿突厥兵力的优势反而成了争回战势的困扰,近万名士卒逃返回来,再加上唐军的推波助澜,那投入战场的两千狼骑也很快就被反卷回来,已经难再阻止颓势。
    “可汗,暂归牙帐罢……唐军士气正锐,力难取胜,待我诸军回援,自可将之围困,仍有胜数可争啊!”
    眼见战场上军势颓败,甚至已经将要冲击到王旗所在,诸部豪酋们纷纷入前劝告道。
    默啜在沉默片刻后,终究也只能无奈叹息道:“归帐整军,来日再战罢……”
    随着可汗仪仗脱离战场,突厥人的败势也就注定。张仁愿自不放弃这一机会,即刻下令全军出击。
    虽然突厥人战场上的伤亡并不算大,可当追击战开始的时候,那些已经战意丧失的突厥人几乎已是排队待死,这一条血肉横飞的杀戮之路从战场上一直延伸到几十里外的牙帐所在,突厥人们躲入牙帐周围的营栅防事之中,才能凭这些防事困阻住唐军的一路追杀。
    经此一役,唐军单单缴获斩杀的突厥人马便达数千之众,其中大部分斩获都是在追溃途中达成。哪怕张仁愿直接下令将大营安扎在与牙帐直相对望的距离上,那些突厥军众们也早已经被杀破了胆,只是埋首加固牙帐周边的各类防事,甚至不敢抬头去张望唐军营垒。
    返回牙帐后,一众豪酋们脸色颓丧的围聚一团,尽管心中同样也是忧怅至极,但默啜还是打起精神来鼓舞气势:“此战告负只因轻率迎击,非我大军力难争胜,但得诸厢人马回援齐聚,来日于此帐中盛贺破敌之喜!”
    众人听到这话,心情也是略有好转。方才对阵交战,他们也见到唐军甲马不多,牙帐乃汗国腹心所在,人马的调度与汇聚自然要比唐军有效率得多。
    然而现实却又给了他们一个响亮耳光,接下来几天时间里,的确也有人马在快速向牙帐靠拢,但多数都不是突厥人马,而是唐军携带物资器械的中路增援。
    突厥方面非但没有大规模的增援抵达,反而是噩耗频传,大量的直属部族遭到铁勒诸部的攻杀抢掠,这更让各部豪酋们五内俱焚。
    这时候,唐军主将所下达任由诸部烧杀抢掠突厥部落的命令也经由诸部残存人众传到了牙帐中,这道军令中所包含的杀性恶意自然让诸部豪酋们愤慨不已。
    可笑他们此前还觉得有能与唐军谈和苟安的余地,却没想到在唐军主将眼中,他们阿史那族已经成了能够任作宰割猎杀的对象!
    但眼下最重要的已经不是检讨此前的争执过失,而是该要如何活命。随着时间的推移,原本预料的回援之军迟迟没有到来,反而近在咫尺的唐军越来越势大,更让这些突厥豪酋们生出一种郁督军山已非他们阿史那族主场的绝望感。
    眼下受困牙帐不止,关键是他们各自的部民还在遭受那些铁勒人趁火打劫的掳掠虐杀,时间每拖一分,便让人心痛得呼吸困难,甚至怯于去想象那一悲惨画面。
    但相对于已经茫然无计的诸部豪酋,默啜还心存几分底气,那就是他经营多年的一条退路,西北黠戛斯方面仍有两万人马由他少子统领。
    这本也不是打定输数而预留的退路,而是为了震慑牙帐内部心怀异志之众、在牙帐外留置的一支重军,可以在一些事发不测的危急时刻呼应救援。
    眼下牙帐周边诸处四面起火,而黠戛斯因为族居偏远,与乌古斯诸部关系也极为生疏,其与王庭牙帐这一片地区受害仍小,大军仍可抽调南来。
    也正因为还有这一路人马可作指望,牙帐内部情势还未彻底崩溃。
    但当某日众人辗转反侧的一夜醒来之后,却发现对面不远处的唐军大营中正摆设出一副招降迎宾的架势。
    正当他们狐疑不解时,正午时分一路人马在唐军精骑护送下进入营中,为首者乃不久前率部北撤的西域胡人康待宾,而另一个则竟是可汗默啜的少子匐俱,正是默啜留置西北统率两万人马之人!
    这一发现顿时让牙帐内众豪酋陷入彻底的绝望,而当消息报入帐内时,默啜更是呕血晕厥。他对长子百般提防,对部中豪酋百般提防,对少子关怀有加,对康待宾更是引作心腹,但却没想到是这两人联手将他推入绝境。
    当经过一番手忙脚乱的抢救,默啜再次醒来时,又有噩耗递告上来:傍晚数名豪酋劫营救出遭受拘禁的叶护咄悉匐,业已逃反到了唐营中!
    至此,默啜终于山穷水尽,众叛亲离之下,他仍有一份傲气在怀,怒极反笑道:“群贼虽弃我而走,但我若不降,唐军岂得竟功?传员拟写请降国书,留此残命、为唐皇纳俘增添风光……”
    听到可汗愿降,大帐内外仍在近侍之众也都松了一口气,此际唐军营中仍是灯火通明,各类攻坚军械打制阵列,明日情势若再无大变,只怕对面便要发起强攻了。
    整个后半夜,突厥文官们忙着商讨国书措辞,而默啜则心灰意冷的颓坐帐内、任由侍员量体裁衣。
    黎明时分,几名突厥权贵素缟出营,直投唐军辕门而去,跪拜泣声道:“向年事上有失恭谨,竟劳上国名臣强军入境训问,今我可汗愿降、入朝谢罪,恳请上将留情受纳,勿使下国吾乡再添亡魂……”
    消息传递营中,张仁愿在诸将士拱从下披甲行出,身后两侧还排列着那些投营来降的突厥权贵们。
    听到辕门外几员请降声,张仁愿顿时冷笑起来,回望身后几员降者正色道:“阿史那氏诚为漠北名族,得享天宠,曾与我唐家君上两面称尊。然贞观以来,自颉利失德不道、天意厌弃,唯吾皇怀仁推恩、得续社庙不废。今朝廷并无制敕封建漠北,我不知此境复有可汗!”
    几员降人听到这话,脸色俱凛然一变,忙不迭俯身下拜道:“寒乡鄙胡、昧于大义,恭聆大总管垂询,已知名分虚实……”
    辕门外几名突厥豪酋在听到令卒转告的回话后,一时间也是形容灰白,再作叩告后才起身返回牙帐。
    “诸营起灶作炊,一个时辰后发兵攻营!”
    张仁愿又作军令,然后便折身返回大帐坐定下来。
    时间悄然流逝,对有的人来说只是一眨眼的工夫,对有的人则就度日如年。当营中唐军将士餐食用毕,已经开始整理攻营器械的时候,对面突厥牙帐中又有了新的动静。
    一架无板漏顶的牛车自牙帐中缓缓驶出,默啜蓬头跣足、赤膀负茅跪坐车上,待到牛车抵达辕门前,他颤颤巍巍下车再拜于辕门前,叩首泣呼道:“单于都护府逃人、大罪贼臣阿史那默啜,投案请刑,恳请大总管召见……”(未完待续)

1043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当春风重归洛水、两岸杨柳夹青时,来自漠北的军情捷报也抵达了东都朝堂,朝廷内外顿时群情振奋。哪怕素来都以威严肃穆著称的政事堂集会,都是欢声笑语不断。
    至于圣人更是毫不掩饰心中的喜悦,一日之内连下数敕,都是责令有司一定要对北征功士们优厚封赏,大有竭尽府库犒此壮功的架势。
    也无怪大唐君臣们喜乐忘形,虽然说近年来突厥退缩漠北,给北线边防带来的实际压力与困扰并不算大,但只要这所谓的漠北牙帐存在一日,如今的开元一朝便称不上彻底的中兴,仍然有逊于贞观、永徽之际的大唐盛世。
    如今死灰复燃的突厥政权总算再遭扑灭,而在此之前,包括吐蕃、契丹等诸胡在内的边患也都得到了有效的控制。
    自当年圣人东行靖国、定乱归治,到如今的开元十一年初,整整十年的时间,开元君臣兢兢业业、不懈努力,终于让整个大唐帝国从内到外再次回到诸先皇治世所曾达到的强大盛世!
    自从捷报传来那一刻开始,李潼的心情便一直处于一种颇为复杂的燥热状态。
    他的兴奋不只在于自此之后无愧自诩中兴之主,更在于作为本不属于这个时代的意外因素,大唐帝国在他的领导之下并没有走向更坏,而是终于步入正轨,甚至内外情势较之原本还要更加的出色。
    单就边事问题而言,且不说原本的历史上一直把控青海、毒狼一般待时而噬的吐蕃,亡魂不死的后突厥便一直苟延残喘到天宝年间才得以彻底的解决。
    李潼虽不敢自夸凭其一己之力,但也的确是在他不失前瞻性的领导之下,大唐的边事经略得以少走了许多弯路,较之原本的进程更早的重现辉煌!
    在这内外一片喜乐的气氛中,也并非全无杂声滋扰。
    其中最主要的还是围绕张仁愿这个北征主帅的征计策略问题,张仁愿在前线放任诸胡部伍任意抢掠兼并突厥部伍,这使得以默啜为首的所谓后突厥汗国虽然得到了平定,但漠北却仍秩序未复,仍有许多余波亟待镇压梳理。
    包括张仁愿自己随捷报露布入都的军情奏报中也有进言,漠北胡情仍有纷乱杂多,希望朝廷不要即刻便让北征大军班师回朝,留镇漠北将局势震慑平稳下来。
    大战之后,漠北所谓的余波主要还是突厥遗产的分配问题,胡部人口与牧场领地的重新划分,这将直接影响到漠北之后的秩序与情势。
    在经过最初的喜悦之后,朝中也即刻开始了针对这一系列问题的权衡商讨。
    不同于时流对张仁愿征计中否相间的看法,李潼对于这位他亲自选定的北征主将的一系列做法都是持高度认可的态度,甚至张仁愿的一些态度和做法就是直接出于他的授意。
    往年大唐北面用兵,除了本身强大的军事实力作为基础与后盾之外,对诸胡力量的运用也甚是精彩。他太爷爷唐太宗针对东突厥一系列战略、战术的运用,可谓历代以来兵家经典。
    但战争作为人类社会最复杂、也最激烈的群体行动,哪怕再经典的战例,也要结合背景来做取舍化用。
    当时的大唐立国未久、内政萧条,又刚发生玄武门之变这种撼动根本的政治变故,突厥颉利长驱直入、陈兵渭北,唐太宗所面对的处境可谓内外交困、凶险到了极点。换了任何一个稍有软弱智短的帝王,怕都将要束手无策、致使内外局势糜烂。
    但唐太宗却能动员一切可作动员的力量,短短几年时间内便完成局势的逆转翻盘,功业可谓伟极!
    或许正是因为贞观年间攻灭东突厥的事迹太过辉煌经典,以至于后续计略都难脱离这一窠臼,对胡人力量在漠北局势当中所占比例过于看重。
    事实上哪怕在贞观一朝,对漠北群胡的态度也是前后有别的。武德九年颉利南下牧马,贞观四年入朝蹈舞,短短三年多的时间从大漠霸主沦为阶下囚。而站在突厥尸骨上崛起的薛延陀,则就一直持续到贞观二十年才被彻底解决掉。
    解决掉薛延陀之后,大唐便不再特意于漠北扶植什么胡部势力,诸如铁勒诸部中比较强大的回纥、契苾等部,其主体都大量内迁,不再放养漠北。
    而在后续的历史中,大唐在解决后突厥的时候不免又走上攻略东突厥的老路,对诸胡力量过于倚重放纵,以至于后突厥覆亡未久,回纥便成为漠北新的霸主,成为北疆一大威胁。
    李潼自不希望大唐针对突厥的征伐攻略成全那些渴望上位的铁勒诸部,从北征伊始便告令张仁愿一定要防范此节。
    他这一份警惕也并不单纯的源于猜忌心重、罔顾现实,早年亲自出征青海、解决吐蕃带来的困扰,也是为了大唐能有更好的状态收复漠北。
    如今边中并无大扰,国内政治有序,自有足够的底气与实力从容解决漠北战后的纷争混乱,大不必对铁勒诸部过于倚重让步。
    朝廷内部倒是没有什么路线上的分歧争议,但是对于坐镇漠北的人员则就不乏异见,颇有臣员觉得张仁愿征计虽壮、但抚恤却非其所长,使之坐镇漠北未称良选。
    但李潼还是力排众议、加张仁愿安北大都护,就是要借重他的强硬作风,让漠北群胡凛然生畏,纵有什么余波纷扰,也能从速击定。至于存亡抚恤,那些都是后话了。
    这一日结束明堂议政,李潼正打算返回侧殿批阅诸司奏章,刚刚行至殿左,便见又皇后宫官神情焦急的立在廊下等候。
    他还未及询问,那宫官已经匆匆入前叩告道:“禀圣人,太皇太后与众会宴,席中突然昏厥……”
    听到这话,李潼不免有些紧张,也顾不得再留殿视事,直接策马返回上阳宫。当他来到太皇太后所居甘露殿外,便见皇后等人皆神情忧虑的等候在此。
    “得知漠北捷报,祖母近日兴致颇高。今日集众宴庆,浅饮几杯果酒……”
    皇后入前快速将事由经过讲述一番,转又一脸自责的说道:“是妾大意了,宫医早有嘱咐不可悲喜大动、饮食不调……”
    “不怪皇后,是我耐不住阿母要强诉求,偏要奉酒助兴……”
    太平公主今日也在殿中聚宴,这会儿焦急的泪痕未干,也顾不得礼数,入前拉着李潼便向殿内引去:“圣人承天厚眷,诸邪难侵,快快入舍为你祖母祛除病魔……”
    李潼听到这话,自有几分哭笑不得,但这会儿也顾不得细说,抬腿便往殿中行去,此时殿内已经站满了内外医官,神情皆有几分凝重,眼见圣人入殿,连忙入前见礼。
    “太皇太后情况如何?”
    李潼随手一摆,拉过一名医官便询问道。
    那医官垂首涩声答道:“太皇太后此番昏厥,诸员入探细诊,察脉望气俱非疾扰……臣等或是术艺浅薄,无辨症结所出,不敢擅施药石。”
    李潼听到这话,眉头皱得更深,也没有心情更作喝问,只是抬腿轻轻的走入内殿,入前探望,只见太皇太后昏睡榻内,脸色红润并无病态,在侧细听虽然呼吸声时有断续,但却并不杂乱沉重,这才明白医官们的纠结为难。
    没有什么病症显现,但却昏睡不醒,联系到他奶奶这个年纪,大概是真的将要到了生机不继的时刻。意识到这一点之后,李潼的心情也变得复杂沉重起来。
    他缓步退至外殿,沉声对医官们说道:“暂先留侍此处,待太皇太后醒来再作详细问诊。”
    “三郎,你祖母她、她……”
    太平公主又疾步入前,拉着李潼的胳膊便作询问,只是见他神情凝重后,顿时便哽咽哭泣起来:“明明刚才还那么健康有神,这会儿怎么就……”
    见这姑母悲情慌乱的仿佛一个茫然无措的稚子,李潼也心生几分不忍,抬手拍拍太平公主的肩膀细语道:“形容未有病损,想或只是渴睡。若、若真的……但使相守之际能够尽孝周全,终了话别、可以不称遗憾……”
    太平公主听到这话,哭声变得更加悲切,李潼则又行至一边,对皇后等人说道:“娘子等暂先退出,且留此间清静。今夜我便守傍此间,宗家并诸亲戚门户,请娘子代我传告。”
    皇后等人闻言后便点头应是,步履轻慢的退行出殿。谷
    李潼又回望太平公主,太平公主抱膝颓坐席中,泪眼朦胧的摇头泣声道:“我哪也不去,只在这里守候阿母……”
    李潼见状便也不再多说什么,转坐殿中一张胡床上,伏案托腮,满心杂绪。殿内行走的宫人们这会儿也都蹑手蹑脚、收敛声息,时间就在这样的沉闷中一点点流逝。
    期间又有一些宗家近亲入宫来问,但见气氛如此,也都未作久留。只李光顺、李守礼兄弟俩伴着皇太后候在别殿,不时来问太皇太后醒未。
    入夜时,宫人送来一些简便餐食。李潼也觉得有些饥饿,移步就案却觉得有些味同嚼蜡。
    多年相处下来,他不否认对这祖母的确是有感情,但若说长辞之际会悲痛得不能自已,那也有些言过其实。偶有设想,只觉得虽然伤心难免,但也能够冷静看待。可当这一天不期而至时,他又没来由的感觉怅然若失,难持冷静。
    如此一直等候到夜深不知几时,李潼迷迷糊糊间听到内殿传出些许骚动声,站起身来便向内里冲去,途中却不免同一样疾奔而来的太平公主两肩相撞。
    他抬手扶稳太平公主,继而疾步绕过屏风,只见室内昏暗的灯光下,太皇太后正半伏榻上、左右寻摸,旁边宫人们畏畏怯怯,不敢上前。
    “祖母你要找什么?”
    李潼缓步入前,轻声问道。
    “我在寻我木斗,要去外院取水……送水只晨间一遭,寺里水井苦涩难饮……”
    太皇太后随口作答,语调轻忽飘渺,似是还没有完全清醒,说的话更让人摸不着头脑。
    只是过了片刻,她动作陡地一顿,身躯僵直一会儿,这才缓缓转头望向李潼,先是不解“你唤我什么”,待到凝望几息,才又蓦地一笑:“慎之啊,我道是谁。神衰觉浅,总是不时惊梦,宫人以此扰你?朝事不忙,你就多睡片刻,哪用来我寝中熬眼卖闲?”
    “阿母你感觉怎样?哪里有病痛难忍……”
    太平公主箭步扑至榻侧,探头小心翼翼的询问道。
    “你也来了?”
    太皇太后见到自家女儿便展颜一笑,抬手道:“扶我坐起,方才梦中沉迷故事,发了一身的浮汗……”
    李潼正迟疑是否将众医官唤入,却见太皇太后正向他招手,连忙也走上前去。
    “人说老少通灵,梦事有应。方才梦里还有一事,似是天皇入榻告我,道北征官军告捷,已经擒获默啜……慎之你要着令河东诸驿传谨备战马,不要误了佳讯的传达!”
    太皇太后握着李潼的手掌轻拍着,嘴角含笑的嘱咐道。
    “阿母你真的无事?北征告捷不是早就知晓的事情,咱们日间还因此欢聚,阿母你在席上昏厥……”
    未待李潼回答,太平公主已经先一步惊声道,方才忍下的泪水又忍不住涌泄出来。
    太皇太后听到这话后,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皱眉追思片刻后,才又干笑两声:“是有这事、是有这事……唉,我入梦迷神,记事全都混淆了!”
    叹息两声后,她便推了太平公主一把轻声道:“这都是老来难免,你一出降女子,哪能日日居住内苑,回去罢、回家去。让我同我孙,得有清静闲话。”
    从午后至此夜深,太平公主情绪一直不定,此时听到阿母显得生疏冷淡的驱赶,自有几分把持不住,她抬手抹一把腮上泪痕,神情绷紧的冷声道:“我自有去处、自有宿处,已不由得阿母随意召驱!”
    说完这话后,她便头也不回的拧身行出,而太皇太后视线则追逐她背影,好一会儿才收了回来。
    “姑母只是心忧牵挂,祖母你又何必……”
    李潼入前坐在榻侧,叹息说道。
    “家事由你夫妻主持,她的前路后计,已经不需我再挂唇齿、凭情胁迫。”
    太皇太后摆了摆手,不愿继续这个话题,继而又凝望着李潼,见他眼角也有几分血丝湿痕,蓦地笑了起来:“唯情活我的小子,终究也是不免向你祖母动了几分真心!往年我是遭了你的反制,可今次施加给你的伤情报复,你是躲避不开了罢?但你可休想再从我这里诈去丝毫的情义回报!”
    李潼听到这争强话语,眼眶陡地湿润起来,背过身抬手自眉际捂住了脸庞。
    太皇太后见到这一幕,笑容则变得更加爽朗,只是笑着笑着也涌出了几分浊泪:“虽然不舍,终究要舍……话虽说过千遍,终有一憾难平,若我当年便能勇将我孙摆在嗣位,许多血流枉死都可不必……老妇任性半生,幸在有此佳孙收拾残局,让我能笑赴那处!慎之啊,你祖母爱极了你,勿要为我伤心垂泪,让我去得洒脱……”
    太皇太后絮言良久,李潼只是默然倾听,趁她气衰收声之际,才又连忙唤入众医官绕榻诊望。但也终究没能诊断出什么恶疾,只能进奉一些温补的药膳流食。
    将近黎明时分,太皇太后又昏昏睡去。
    当李潼退出内殿时,才发现他姑母也并未离去,枕臂趴在案席中,闭起的眼帘睫毛上还沾挂着泪珠。
    迷蒙中察觉脚步声接近,太平公主惊坐起来,慌乱的视线游移好片刻才逐渐有了焦点,见是圣人正俯身望她,才冷哼道:“那老妇是否还有些许晨光可待?我就知她不会这么仓促离世!你莫这样瞧我,让人耳热尴尬……”
    李潼闻言后这才收回视线,只是仍忍不住斜眼打量,鲜少见到他这姑母显露如此柔弱无助的姿态,往年或也有示弱哀求,但总难免做作,唯此生死大别之际,骨子里对母亲的那份依赖才尽数显露出来。
    “饮些流食便又睡下了,但也并不乐观。人力已经无从施展,只待天命随时来催。”
    坐定后李潼叹息一声,又对太平公主说道:“姑母你也不必忿怀,祖母她强大半生,总是羞让至亲眼见她老弱一面。侧殿着员收拾一处,姑母近日就不要出宫了,相守送终,不留什么情事的遗憾。”
    “我并不怨她,又怎么会不明白,她至此仍在告诫我不要恃情迷乱、分寸自误!呵,我们这些人不同圣人,于她虽言至亲,但也不过是暇时自娱消遣的事物罢了。若真在事内有什么触犯,也不能免于翻脸无情……”
    太平公主闻言后自嘲一笑,继而又摇头道:“难得至此仍在记挂,我也不能辜负她这一份高傲闲情,禁中便不留宿了。圣人是要遣同王西归治丧罢?让我并同王一行,为她置办一些陪寝器物。这一生屈此恩威之内,我总比旁人更加深知她喜恶如何……”
    李潼闻言后便也不再多说什么,只是默然点头。
    他自能听得出太平公主隐隐的指桑骂槐,但也不觉得需要辩解。他们这一类人,说的好听一些,身既许国、无以许家,说得难听一些自然也就是权热情薄、外宽内忌。
    “但我真是没想到,三郎你对你祖母确有真情……”
    太平公主又凝望着李潼,或许是心痛情伤之际,忍不住便说出平日不敢说出的想法,只是说完后不免便有些忐忑懊悔。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今凡所有,并不是我命中注定。一路行来历遍悲喜,诸种感受也都铭刻在心。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情之一字,最是幽深,但凡有所沾染,谁又能了断分明?情势难免倾轧,即便此中狭隘,亦能容二三长留。若真昧义绝情,国何以兴?家何以兴?”
    太平公主听到这话便张口欲言,只是很快便闭上了嘴巴,好一会儿之后才又说道:“可憾我只是一个胸无大志、偶或狡黠的妇人……”

1044 生无所恃,唯自谨守

    春光明媚的长安城里,市井间同样也因为北征大胜的消息而热闹欢欣。
    抛开那份因国势壮盛而由内心发出的自豪感之外,还有一个比较现实的因素,那就是随着北征胜利的消息传回之后,行市间牛马市价屡创新低。
    特别是随着第一批的战利品自河朔运返关中,各类牲畜行情更加走低。许多牛马甚至直接放散于市中,任人拣取拖走。
    毕竟只要留在厩中一日,便要费工费料的饲养。而时下正值春日,官府对于牲畜的宰杀也有相关的禁令管制。核算下来,甚至还不如直接送人划算。
    同样时价行情走低的,还有各类胡人仆役。虽然说以人拟畜不合伦理,但现实的确有大量的胡人佣工和奴仆存在于市井间,此番北征大胜必会有大量的漠北胡众涌入关中,自然就会挤压原本那些底层下胡的生存空间。
    当然也并非所有的时料物价都在走低,关中子弟多有从军出征,值此将要凯旋荣归之际,这些军属人家便纷纷涌入市中,购买许多平日不舍得消费的奢物,以庆贺儿郎壮行。
    过往数年,关中商贸氛围浓厚,区域之间的交流日趋加强,远在漠北的一场战事结束不久,已经给关中本土带来了方方面面的影响。
    在这样热闹的氛围中,同王归京也并没有引起太多时流的关注。唯留守府诸员在迎接同王一行时,得知太皇太后将要寿终辞世,抛开内心各种感想不说,也都连忙筹措人物与同王一起发往咸阳乾陵,务求哀荣盛大。
    太平公主与同王一起归京,但却没有同赴乾陵,留在长安城内,召集一批管理官造器物的官吏们,打制各类陪葬的秘器。
    此类器物,有司虽然常有备存,但太平公主在审阅一番后,全都不甚满意,诸多挑剔一番,索性专式赶造。与其说是精益求精,更多的还是出于一种不愿直面至亲辞世、要以别事操心躲避的自我麻痹。
    因北征大军尚需留镇漠北一段时间,这段时间内仍要持续的向漠北输送军用物资,圣人最快也要到初夏水运恢复、四方物资运转更加流畅时才能返回长安。所以便也敕告长安留守诸员,在不违触大防的前提下,相关人事尽量满足太平公主的诉求。
    若是往年得此便宜行事的人事权柄,太平公主想必欢欣不已,可现在她却没有什么喜乐的心情,每天大量的时间都泡在各处官造工坊中,甚至就连墓道砖石纹饰、壁画漆料都要一一过问,自己觉得满意了,才会嘱令实施。
    这样的专注繁忙,的确能够大大抵消心中的悲伤。只是偶尔闲下来的时候,仍然不免暗中垂泪。回首过往,母女间虽然也有争执失和、无从消解的怨恨,可是真正到了生死别离之际,却仍让人感觉情难面对。
    官造工坊的匠人们技艺高超,尽管太平公主各种吹毛求疵的挑剔,但也都能及时达到她所需要的标准。但如此勤工勤力却更让太平公主感到不满,只觉得秘器打制完成之后,便到了母亲真正要长埋陵土内的时刻。
    这种纠结的心情无从诉于外人,太平公主索性责令匠人们延缓工期,自己也躲回了坊邸中,庭前每有人事声讯的传达,想听却又不敢听。
    这一日午后,门仆入告临淄王妃前来拜访,太平公主本不欲接见,但在想了想之后还是着令将人引入内堂。
    “知大长公主殿下归京,妾日前数次欲来拜望,只是不逢……”
    入堂之后,临淄王妃便欠身作拜,抛开一层亲戚关系,她也是仰仗太平公主的关照才得配临淄王,因此对太平公主一直礼敬有加。
    太平公主有些没精神的略作点头,指了指侧席说道:“坐罢,此度归京本也不愿招待宾客,杂情郁结,让人烦恼。”
    临淄王妃落座之后,便又让仆员奉上几方锦盒,旋即低声道:“情知宗家人事逢变,妾不敢贸然窥问,但想见大长公主起居难得顺气。此中几剂蕃边传入的秘药,功能调神安眠,盼能有补殿下。”
    “有心了。”
    临淄王妃的体贴恭谨,让太平公主心情略有舒缓,想了想之后,她唤员入内取来几卷佛经递给王妃并叮嘱道:“太皇太后是你家门恩长,归邸之后持卷长诵,凭此笃礼情深,盼能为亲长驱弥些许伤痛。”
    王妃闻言后连忙恭声应是,欠身双手捧过。只是接下来气氛就变得有些沉默,太平公主是不想说话,而临淄王妃则有几分欲言又止。
    太平公主自不关心王妃神情的微变,席中坐了一会儿便又开口道:“若无别的事情,王妃且归,明早还要前往西内。”
    王妃听到这话后,先是下意识起身,片刻后神情则就显得有些尴尬局促,只是不肯移步。僵立数息之后,她才移步跪拜在公主席前,垂首涩声说道:“当此时节,本不该杂事滋扰。但于今宗家之内,除了大长公主殿下,妾委实不知该要请托何人……自去年至今,大王竟日怀抱忧怅、饮酒浇愁,形容毁脱、颓废不振……”
    不待王妃把话说完,太平公主神情便有些不耐烦,摆手斥道:“如今我什么杂情都不想过问劳神!既非他耶娘至亲,他也已经是当门立户的壮丁,若本身不具消解忧苦的志力,谁又能长作帮扶?衣食无忧、妻儿周全,无病无伤、壮年有力,若这般还不能安乐生活,那也只苦味自作咂摸,谁都开解不了!”
    听到太平公主这么说,王妃脸色更加的尴尬,她本不是惯作巧言令色之人,自知所请扰人颇深,半是羞惭半是悲伤的只是长跪不起,泪水长流、很快便浸湿了一大片的地毯。
    眼见这女子此态,太平公主也有几分犯难,总不能真的喝令家奴将人叉出,只是忿忿道:“我就不该允你入堂相见!往年闲极生事,反倒惹来一桩人情恶债!他遣使你来,又要做什么恳求?”
    “不是大王、不是……只是妾自作主张,实在不忍见大王颓废度日。妾只庭中愚妇,于情于事不知该要如何助补夫主……恳请、恳请大长公主教我,不求家事显赫,但能让大王情有事托,不要再闲困长愁……”
    王妃悲悲切切的泣声说道,连连向太平公主叩首央求。
    “收起你那悲声罢!我自己尚且悲情顽固,实在厌听此类号丧!”
    太平公主仍是没有好气,略作沉吟后才又忿声道:“我也不是势力中人,此前无力、今是无心带挈哪个。归告你家郎主,他若真有心悔过,不是没有用功之处。太皇太后寿滞弥留,宗家凡所有情者无不悲切,圣人亦不能免。我可传言稍开门禁,让他邀见在野文学才士,集弄雕虫诉话情伤,若得情切佳作遣散神伤,来日圣人归京览诵,或得同情谅解、网开一面。除此之外,我这里也再无便利借他!”
    “多谢大长公主殿下、多谢殿下……”
    王妃闻言后又连连告谢,见太平公主神情更加的不耐烦,便也不敢再留此更作打扰。
    眼望这娘子行出,太平公主又叹息一声,转头往东面望去,口中喃喃说道:“阿母、阿母,你福气不小!人间万户亲长,无你这般蛮横伤人,血脉瓜葛之内,谁不受你伤害?大事有你佳孙维护,但我仍盼望凡所受你伤害的亲属都能哭送一程,无论他们真情还是假意……我余生仍有暇年可以衔恨追怨,但你却已经没了时间……”
    太皇太后行将辞世,太平公主不只是情义上的悲痛难舍,更有一份人间再无可恃的悲凉与警醒。虽然圣人几次表态会一直情中留纳,但她自知除了父母之外,人间再无什么人会对她一味的宠爱包容。
    如今她所面对的,不只是与至亲长别,更是与过往那一份有恃无恐的从容告别。未来的她,虽不至于要活得提心吊胆、谨小慎微,但言行举止方面也必须要有分寸自守。
    至于临淄王这个侄子,她是真的不想再更作过问。如果说此前还有什么自以为是的想法与做法,可是随着依仗不复、内心里的警觉暗生,她也意识到这个三郎难作她任意指使的事物,还是要拉开距离的好。
    之所以答应临淄王妃的恳求,除了受不了这王妃的哭诉之外,也是想籍此做一番割舍。
    她或许没有什么大计谋略,但此前的日常相处中也能看得出临淄王对其祖母暗存的恨意。
    这小子难耐身遭禁锢的落魄寂寞,自己便给他一个在人情上稍作表现的机会,来换取母亲丧事前后人情上的表面融洽。至于其人之后的际遇演变,那是圣人需要考虑的事情,她并不想再作干涉,也根本就无从干涉。
    只希望这小子能够体会这一番苦心,圣人虽然威重难近,但今家国态势俱欣欣向荣,她们这些宗家近员或是无望霸享势位,但只要能安分自守,一生的富贵安详自是份内应有。

1045 篱墙筑定,打扫厅堂

    临淄王妃返回王邸时,便见到夫郎正脸色阴沉的独坐堂中,心内顿时便觉一慌,垂首趋行步入堂中,强作无事状的开口询问道:“大王还未入寝?”
    “你去了哪里了?”
    李隆基眼帘一掀看了王妃一眼,语调低沉的开口问道。
    王妃虽然没想要隐瞒自己的行踪,但也知大王困居邸中、心境日趋偏激,对宗家亲员们都颇存怨念,必是不喜自己自作主张的前往拜访大长公主,所以便想着要等到一个合适的时机与气氛才作告知,却没想到归邸之后便遭到训问。
    于是她也只能垂首低声道:“大长公主归京已有几日,妾邸居清闲,午后便往拜访问候……”
    “邸居清闲?户中全无杂事供你操心,让你散漫到无事生扰、去会见一些无聊人众!”
    果然李隆基在听到这回答后,脸色顿时变得更加阴沉:“我家纵非权势喧热,也不是寒素平民人家。既享当家主妇的名分,有什么底气狂言清闲无事?合家老少衣食用度,你都已经料理得周全无缺?”
    王妃听到这训斥声,眼眶不免微微泛红,但也谈不上多么羞愧伤心。实在是过去这几个月的时间里,类似场景经历太多,或遭迁怒、或是小题大做的训斥。
    虽然家庭氛围并不融洽,但她能体会大王壮年幽居的苦闷,只觉得夫妻共是一体,是苦是乐自然也需要并作分担。她既然得享列籍宗家的荣华富贵,自然也需要承受身处逆境的忧苦煎熬。大王心中积郁向她发作,总好过暴躁人前、人不敢近。
    于是她便又低头说道:“妾妇功拙劣,纵容户中杂情滋扰大王,受责应当,日后一定加倍用心于家事,大王请勿因妾愚钝伤动肝气。”
    李隆基心中自是愤懑不浅,但见这娘子只是态度柔顺的低头认错、无所辩言申诉,眉头皱了一皱后便又沉默不语。
    他同王妃本不存在什么两情相悦的感情,纯是受了姑母太平公主的游说才迎娶入门。只是当时计议此桩结亲的情事益处多无实现,再作更换已非他能私计决定,心里对于王妃也就越发的冷淡不喜。
    王妃见大王不再说话,又低声询问仆员得知大王还未用餐,连忙又欠身告退,自赴厨下着人整备餐食,然后又赶紧的趁热送入堂中。
    李隆基望着案上餐食也并不加箸,沉默片刻后才又开口望着王妃问道:“去见大长公主,她同你说了什么?”
    “只说太皇太后体中不和,命数恐难再续。公主殿下悲伤嘱我归邸诵经祈福……”
    王妃闻言后便作回答,并从身侧取出太平公主赠给的几卷佛经。
    李隆基闻言后嘴角颤了一颤,看不出心情是悲是喜,只是望着那几卷佛经冷笑道:“蕃法邪义,只不过蛊惑一群愚昧痴迷的蠢物,若神佛果有业力神通,人间何至于正邪失序、善恶混淆!不准在我门中作弄这些邪说恶法!”
    说话间,他直接抬手将一卷经文丢进了案侧的一座铜炉中,多看一眼都觉得会遭玷污。
    王妃见状欲言又止,也只在心底怅然一叹,转又垂首说道:“只是恩长叮嘱,不费工料,妾也不便回拒。大王既然不喜,妾便当无有此事。”
    “除了这些呢?还说过什么?”
    李隆基擦了一把手掌,接着又发问道:“我今所遭厄,大长公主亦不清白。此前恃宠脱身、随驾东去,今既归京,她难道无有表态?”
    讲到这一点,他心中又有忿气滋生。人不患贫而患不均,此前和亲计议,并非他一人弄巧,太平公主亦颇有涉计,结果到最后他被夺职禁锢,这个姑姑反而无伤分毫,实在是让人感到不公平。
    “大长公主说,世遭国丧,宗家诸员也都不可侧身偷闲。她将递教留守府,着令稍开邸中门禁,希望大王能够集会在野才流……”
    王妃自不敢说是她一番哭诉央求,只说是太平公主主动提议,给大王一个事中表现的机会。
    然而李隆基在听完后,脸色却陡然一变,直将面前摆布餐食的桌案掀飞:“这恶妇、这恶妇!何样物料、逞此奸心?故事如何,她难道不知,竟敢逼我为老物……”
    一番愤怒咆哮戛然而止,他突然转头死死盯住王妃,那眼神阴冷又恐怖。王妃这会儿也被惊吓得呆若木鸡,又遭这样的眼神注视,脸色已是苍白至极,深跪在地、瑟瑟发抖的泣声道:“大王息怒、大王……”
    李隆基驱退堂内侍员,缓缓行至王妃身前,抬手按在这娘子脑后,冷声道:“太皇太后失势已久,早已不能庇护你武氏诸人!若非入我门中,你也只是闾里贫寒一民妇而已!今虽仍有妖氛顽固不散,但除此户内至亲,人间再无别者可以供你生机托庇!该说什么,什么又不该诉于外人,你自己该有权衡!”
    “既是夫妻,生死有誓!妾怎么会、妾绝不会失言庭外,为家门召祸……”
    王妃听到这话,才意识到大王是顾忌自己武氏女的身份,担心她会向外告密,惊惧之余,又觉得悲凉绝望,竟直拔下髻上发簪,反手便要刺入口舌。
    李隆基见状自是一惊,眼疾手快的抬手按住王妃手臂,又将这悲哭不止的娘子揽在怀内,语调略转柔和:“我情忿失言,不该怪罪娘子。唯今所遭刁难处境,言行都需谨慎,否则便要牵连妻儿……生死于我已经不称恫吓,但一团精血凝成的孩儿尚在怀抱,怎忍人间险恶加之……”
    讲到这里,他也不免悲从心生,泪水从眼眶里滚滚涌出。王妃再哭泣半晌后也不再像刚才那样激动,眼见大王英目垂泪,心内既怜且痛,啜泣哽咽道:“妾所愤懑,大王不该贰怀度我……此身此命既系夫郎,生死祸福俱在此内,妾唯愿大王能有富贵长生,却绝不许自己孤独苟活!”
    夫妻两抱头痛哭一番,待到王妃情绪平复下来,李隆基才着其归舍就寝,自己则独坐堂内,着员入内收拾一番,又让人取来酒水独坐闷饮。
    “耶娘在上,儿子无能、儿子不孝……碌碌经年、一事无成,今又由得那祸国老妇得享善终!人生竟如此辛苦,若我今便弃世寻觅耶娘,你们会否怨我软弱无能、辜负养育……”
    夜深人静时,人最心感孤独无依,那遮天蔓延的黑暗深浸人心,直将所有的光亮尽数吞没,让人无从抵抗,身心俱伤。
    李隆基一夜宿醉,哭倒之后便直宿堂中。
    王妃这一夜也是辗转难眠,天还未亮便起身前来探望,却发现大王早已穿戴整齐,正在堂内斯文进食,除了眼内密布的血丝瞧着有几分憔悴,整个人已经不复昨夜的悲怆愤怒。
    见王妃狐疑畏怯不敢上前,李隆基只是淡淡一笑,抬手指了指案左侧席并温声道:“在上有父母魂灵的殷切关注,在庭有我娇妻幼子的生机托仰,生而为人,哪能常怀颓丧。人间悲苦并非独虐一人,旁人可以负重而行,我又如何做不到?长久孤僻避世,并不是为人处事的常态,故事不必多说,今既姑母尚肯循情关照,我自不能辜负这一份情义,该要收拾身心、振奋前行。”
    王妃听到这一番话,眼角又忍不住湿润起来、喜极而泣,她入前坐定、素手调羹,眼眸则痴望着又恢复精神与自信的大王,忍不住便低声说道:“麸糠醋布、亦是一餐,妾并不贪贵惧贱,有我夫主支当门户,妾共孩儿便能长乐无忧……”
    李隆基闻言后又是微微一笑,抬手帮王妃理定几缕鬓角碎发,然后便又说道:“君威吓世,大长公主能作此关照并不容易。我终究不便出邸遐游,请娘子你代我再往道谢。我已经着人整备礼品,稍后娘子一并携往致意。”谷
    王妃听到这话后又是连连点头,表示一定将大王的心意转达到位。
    因有夫郎的认同指使,王妃这次出门自不需再轻车简从,出行仪仗足以匹配身份,两大车的厚礼跟随在后。
    李隆基亲将王妃一行送出邸门,并走到京营驻守的街铺前告知车驾是为拜访大长公主,甚至主动请这些军士们检查一番。军士讪笑着入内略作打量,然后便摆手放行。
    及至返回自家邸中,李隆基脸上的和气笑容才陡地收敛起来,抬手招来了家奴王毛仲低声道:“蕃人所进诸货,已经封进礼盒?”
    王毛仲闻言后便点了点头,低声说道:“仆下做事,大王但请放心。诸类物品密封当中,若非仔细拆验检点,绝难发现。”
    李隆基听到这话,嘴角便勾起一丝冷笑。原本他对太平公主这个姑姑虽然略存几分怨气,但却并没有什么恨意,但这一次太平公主居然迫令他编拟诗文粉饰太皇太后丧事,这便直接触犯到了他的尊严底线。
    过往他在京中,表面上虽也一直困居邸中,与外间人事无所交涉。但年前王守一等人收复了京营郎将权楚临之后,已经让王邸周围的监察眼线出现了漏洞。
    如今长安京营留守万余众,分由六名郎将领掌调度。监守临淄王邸并此坊曲的是一营三百人,由一校尉营主负责,每半月为一番值。
    权楚临作为京营郎将,已经是眼下长安留守级别颇高的武官,自不会亲入坊中盯守一个宗王。但每轮值到了他的部伍,想要调度亲信于此遮蔽,也并不困难,自可以做得不露痕迹。
    临淄王邸看似监视严密,但与外界人事也一直存在着藕断丝连的联络。特别在权楚临部属当值的时候,近乎无作设防。
    眼下这身遭禁锢的处境,对李隆基而言也是有好有坏。坏处自然不必多说,世道时流几乎人人对他敬而远之。但好处则是,在如此处境中仍肯向他靠拢的人事,便不必再怀疑是否虚情假意,起码都可与作共谋。
    “谁人心怀不存三分险恶?欲求不得,难免就要铤而走险。人目我为奇货可居,也是祸福相依,只需力争造化!”
    李隆基自知这些向他靠拢的人事绝不单纯,往常对此或还心存敬畏远之,但如今的他既已退无可退,若不甘于束手待毙,对此也大可不必如遭蛇蝎的退避躲让。
    诸如他着娘子送往太平公主处的礼货中,就暗藏着许多吐蕃人贿献的礼货。去年吐蕃使者中便有人逗留长安、访探他的事情,但当时他方遭禁锢、身心颓废又无计可施,彼此没有直接的会面交谈,那蕃使便遭擒逐。
    一直到了年前将近年关之际,李隆基才辗转由权楚临处知悉此事,也才明白圣驾东行之后还要加派京营将士监视他的府邸,原来是担心他里通外蕃。
    这无妄之灾自让李隆基愤慨不已,他对圣人、对太皇太后虽然深存怨念,但不至于数典忘祖、出卖家国。圣人以此设防,可以察知其心境已经将自己视作十恶不赦之类。
    新年之前,权楚临却主动将吐蕃暗藏坊间的眼线引入王邸相见,李隆基羞恼惊诧之余,心中却觉得有些可笑。圣人看似英明,实则也是视听昏聩,防他如贼、却根本不知所放置的耳目已经是逆骨暗生!
    吐蕃人所以厚礼贿结,是想对他进行鼓动引诱、作为搅乱大唐政治时局的一枚棋子。而权楚临肯于穿针引线,这自然也是圣人虐害关中世族的余患流毒。
    这几方阴谋构陷,已经逼得他无从躲避,但李隆基却仍一直没有松口表态,所恃无非事情一旦泄露,众人俱是一死,这些人也绝不敢逼迫太甚、把事做绝。
    吐蕃人所贿献礼货一直收存邸中,这自然是一大物证祸根。权楚临反志甚坚,其人党徒当值时也不给李隆基留下消弭祸根的漏洞,至于其他京营将士当值,他就更加不敢张示运出。
    太平公主既然敢逼他歌颂那祸国老妪,那他也不妨稍借声势、祸水东引,将罪证分摊给这姑母一部分。
    归邸坐定未久,安平王李隆范便又匆匆入邸,开口便说道:“三兄你知不知,今早大长公主使员着令二兄前往乾陵,辅助同王修备皇陵?二兄恐你怨忿,不知该不该行。”
    昨夜一番崩溃放纵,此类小事已经很难再撼动李隆基心防,闻言后便说道:“既然亲长有使,不妨直去。即便就此喧闹,也只是让时流耻笑宗家伦情淡薄。”
    “既然三兄你无异议,那我便归告二兄,让他速行。”
    李隆范闻言后虽有些意外,但也未再更作询问,只是又长舒了一口气说道:“太皇太后总算遭天收拿,从此以后便不会再有人情势之内刁难咱们兄弟,处境可以大有宽松了。”
    李隆基本不欲多说,听到这话后则忍不住冷笑道:“时至今日,四郎你还觉得只是太皇太后厌恶咱们兄弟?她死了咱们便能宽心?”
    “我当然明白,人事纷繁、利害复杂。三兄你所遭遇的刁难,我又不是无眼望见……”
    李隆范听到这话后脸色一沉,继而又说道:“但之前二兄也有劝说,尊者虽有防备,但也需要修饰表情,只要咱们谨慎自守,并不会赶尽杀绝……”
    “此一时、彼一时!旧者家国新安,躁不如静,我兄弟齿龄稚嫩,即便暂作收留也无称大害,不值得因此败坏他苦心营就的大局。但今时过境迁,我兄弟各自开枝散叶,而其恩威愈炽、局势愈稳,已经不能旧态视之……”
    讲到这里,李隆基抬眼望向北面,眼神深沉的凝声道:“日前北征军伍已经扫定突厥,至此周边外患悉数镇定,篱墙筑定,常情惯理、接下来难道不该打扫厅堂?日前我已经遭受污名定罪,今再引颈就戮,内外又有谁敢置一辞?”
    “不会罢?不会真的……三兄你怕是想得太多,往年尚肯收留,今又何必再生波澜……”
    李隆范听到这番分析,一时间也是幡然色变、坐立不安,连连摇头,不敢也不愿相信。
    眼见李隆范还心存侥幸,李隆基一时间也生不出什么嘲笑或训斥的想法,事实上他又何尝想面对这种必死的局面。
    但过去这段时间里,圣人先是以张说做局、直接将他踢出朝堂、禁锢家中,之后又担心他与吐蕃勾结、加派军士驻守。继而就连权楚临这样的关中世族余子都已经将主意打到他的身上,主动招引蕃国奸细入他庭门,他哪怕再乐观,也已经深知死局已经织定,退则万劫不复、进亦生机渺茫。
    当然,他如今处境最大的凶险还在于不该让王守一去主动纠缠招惹权楚临这个京营郎将。当时只为求一方便从容,却没想到看似平平无奇的一个人竟有如此毒心包藏!
    “我不想死!三兄,我……”
    见兄长只是沉默不语,李隆范便越加的惶恐,眼泪夺眶而出,扯着李隆基的胳膊便悲声道:“三兄,你满腹的主意,一定要给咱们兄弟寻到一条活路!去求圣人、去……他总是咱们堂兄,咱们生人无作大恶,未来也决计不会,为什么、为什么就不能留下一条活路!”
    眼见李隆范如此惊惧惶恐,李隆基心中也半是惭愧、半是懊悔,他自不敢将真正的险恶所在告知,只是拍着兄弟肩膀叹声道:“四郎不要惊怕,我兄弟生则同荣、死亦同行。是生是死,都不孤独。但只要还要人力可作回挽之处,我也绝不会束手待毙!”

1046 社稷功士,祸国贼员

    关中河山百二,以终南为最胜。终南山地在秦岭北麓、长安城南,自古以来就是京南胜地,文人墨客流连忘返,达官显贵寓居为乐。
    其诸山岭之间,广有皇苑观宇,而在山腰及山脚下的林岭幽处,也都星罗密布着众多的别业游园。
    士林中人不乏心存隐遁之意,终南山近傍皇城,既不远离政治中枢,又富有山水意趣,对于一些一时失意而又不失抱负的士人,可以说是最佳的隐居之地。
    在这一众别业当中,有一座游园面积广阔、规模颇大,在野趣浓郁的篱墙圈定范围之内,有峰岭秀出,有溪流潺潺,松柏如涛、杨柳成荫,有草庐临泉而设,有华堂依山而立,各自成趣,美不胜收。
    这一片园业集群,有一个名号为南山时萃园。如今在野士林当中名气与影响颇大的时萃馆,凡所刊印的诗文美篇,其中绝大多数都是在这时萃园中创作流传出来,俨然已经成了在野士流于京南的一个集会中心。
    在野人士虽然不如朝堂中那样班列有序、禄秩分明,但是也有着才情、名望的区别,这从一些长居时萃园的士流住处便能体现出来。
    时萃园不禁人员出入,任何人只要有所引荐,都能出入畅游并结庐定居。但一些才情名望未著的年轻后进,只能自使工料钱帛,能够分给他们的庐舍面积也小。
    至于一些早已成就宿名的文坛前辈,则就全无这样的繁琐杂事,时萃馆会主动邀请他们前来暂居,一应居舍侍奉都是现成的。为了保障他们的起居清静、不误构思创作,其住处范围都被划定出来、列作禁区,有专人守望,禁止闲杂人等靠近滋扰。
    能够得享如此待遇的时流并不多,诸如宋之问之类既是当世诗文名家,又是时萃馆结社首领,才能得遇如此超然。
    宋之问也算一个仕途不幸诗途幸的典型,这些年混迹京畿,虽然无遭征辟启用,但在士林中的才名却越壮,每有诗文新作便广受传颂。其人本就才情不低,近年来诗辞文体越发成熟,俨然已经成为在野失意士人的精神偶像,倒也配得上这样的赞誉。
    往年新归京畿时,宋之问还有几分跻身朝堂的热情与期望,但在连遭人事困扰与阻挠之后,求进之心也逐渐变得淡泊。
    随着时萃馆士林影响越来越大,干脆搬离了长安,定居终南山中。虽然没有权势任使的威严,但每有集会也都应者如云,自成另一种的风光。
    这一天清晨,宋之问起床刚刚梳洗完毕,便有客人造访,乃是他自家兄弟宋之逊。
    彼此虽是至亲兄弟,但感情却谈不上多深。不同于宋之问已经安于在野的平淡,宋之逊食禄之心仍然深重,甚至不惜求拜到宋之问的文坛宿敌沈佺期门下,因其一手草隶精深而得授鸿胪寺下司主笔之职。
    这个主笔根本不是什么正经的官职,甚至不入品阶,仅仅只是掌管朝臣丧葬的司仪署下属撰写碑文刻录的事员。
    这在宋之问看来,沈佺期给自家兄弟作此卑鄙举授分明是存心羞辱。但宋之逊却对此甘之如饴,因为这职事虽然卑微,但却能够借丧葬事宜周走于达官门庭混个脸熟,因此并不理会兄长的劝阻,对此甘之如饴。而兄弟间的感情,也因此变得冷淡下来。
    宋之逊入舍之后,那缺胯衣袍下摆还有着露水打湿的水渍,明显是天刚亮便出城入山,应该没来得及进食早餐。
    但宋之问却只是慢条斯理的享用早餐,根本不提邀自家兄弟共进早餐,用餐过半后才斜眼一瞥,有些不悦道:“既非此门中人,不要常将园外杂尘污我厅堂!”
    宋之逊闻言后也并不恼,只是干笑一声,旋即便开口说道:“东都太皇太后行将不寿,此事阿兄知未?”
    宋之问闻言后只是略作颔首,他虽然久处草野,但并不意味着消息就不灵通。太皇太后将要辞世,这也是朝中一桩大事,早有东都的旧友将消息传递来。
    得知这一消息后,宋之问也是心情复杂。他虽然不是什么政坛强臣,但于此世道之内也不算寂寂无名之流,高宗上元年间进士及第,可以说是亲眼见证了太皇太后从后宫一步步走上前台,以一介女身临朝享国。
    至于宋之问本身的际遇祸福也与此颇有关联,从一名在朝清贵到岭南流徒,蹉跎经年,归京之后困居草野。虽然没有什么求生不得的悲喜跌宕,但回顾来路也是感慨诸多。
    无论时流对太皇太后评价如何,但对宋之问等这一代人来说,太皇太后的存在都是他们人生或风光或落魄时的一个重要标识。太皇太后将要辞世,对他们而言似乎也意味着一个时代终于要彻底划上一个句号,颇有伤感失落。
    因此这段时间来,宋之问的心情也颇有怅然不乐,各种文辞情绪交揉心中,颇有不吐不快的意思。倒不是说想借此达成什么政治意图,更多的还是告别一个时代、告别自己凡所经历的过往。
    不过这些内心的情绪,他也懒得向宋之逊倾诉,点头之后便又继续进餐。
    宋之逊却不介意兄长的冷淡态度,而是继续眉飞色舞的说道:“阿兄你难道不觉得这对咱们兄弟是一个大好机会?日前鸿胪官长已经传令各司壮笔书样递交,要从此中挑选碑文式样……”
    “作此寄望,大可不必。圣笔端庄丰美,又侍亲殷切,陵碑撰写多半是要亲笔。即便圣人悲不能书,在朝钟相公等皆享誉大家,岂会由诸杂流之内拣取!”
    宋之问闻言后便嗤笑一声,只觉得自家兄弟作此妄想只是痴人说梦。
    自己精擅技艺遭到踩贬,宋之逊脸上也是略露羞赧,但也明白兄长所言有其道理,便又继续说道:“我自知奢望难企,这念头也只是心内自娱。但今日临淄大王着员来告,他想要集聚京中士流著名手笔,拟篇刊集抒情失亲之痛,希望阿兄你能作领衔……”
    宋之问听到这话后,眸光不免略作闪烁。他所谓的淡泊隐居,说到底只是对现实困扰的低头,真实的心境却仍未心若死灰,对于权势富贵的幻想始终没有泯灭。
    但也只是略作动容而已,片刻后他便摆手道:“临淄王若果有真情涌动,何不自作传情?我区区一在野老叟、人间衰客,岂堪为国戚宗属代笔抒情?”
    “此间只我兄弟,阿兄大不必作甚掩饰。你若果真绝情不恋人间的繁华,自已归乡守庐,又何必滞留京南?”
    见兄长张口回绝,宋之逊也忍不住冷笑讥讽道,兄弟一户长成,彼此相知甚深,自家兄长的想法,他又哪里看不出。
    宋之问听到这话自有几分尴尬,但还是怒声道:“我家既非关内名门,至我父子,家声方有几分气象,攀附权势、更进一步,不独为自我风光,更为子孙遗惠。心怀权热之想,也不必羞于告人。唯你自甘下贱,投身卑浊、污我清声!我纵然有什么沽望之想,临淄王又岂是能够托庇成事之人?他自身尚且沉沦难救,与其共事是自惹麻烦!劝你也不要更作狎近,否则休怪我将你逐出我门!”
    “阿兄这么说,就有些凉薄了。当年若非临淄王使人使物的助力,时萃馆能有今日风光?我难道不知此王颓势难扶?但他今既开口,除非不作,否则便难避其门外!”
    宋之逊自知这兄长才情富丽,但是人情权衡则智慧乏乏,惯有恃才傲物的矫情,因此便也劝告道:“阿兄你今在野虽然甚有名望,但这只不过是乌合喧嚣的虚荣罢了。
    野士惯作幽怨孤高,于德行品鉴苛刻至极,若知阿兄得恩不报,顷刻间由誉转毁、声名狼藉!他们所逞只是口舌之快,于我兄弟则是前程得失的重大利害!阿兄纵然自诩东山,但就连谢安都难免远志小草的讥讽,难道阿兄就能悠然于物议之外?”
    听到宋之逊的这番劝告,宋之问顿时也变得沉默起来。常在一起厮混,这些在野的士流是个什么德性他最清楚不过。
    这些人常以怀才不遇而自视,抨击权威、质疑权威以为能。一旦同行之中有什么朱门先达,极尽诋毁并非孤例。眼下自己落魄在野,自然能够获得这些人的拥戴,可如果前程有什么起色迹象,时议必然会变得挑剔刻薄起来。
    到时候,他与临淄王及时割离的行为将不再是明哲保身,而是忘恩负义。等到时誉尽毁,那他真的是在朝在野都将一片狼藉。
    而且再深想一层,太皇太后在士林中的评价本就褒贬不一、争议甚大。他若立笔美化歌颂,也会变得非议缠身,未必会获得朝中贵人的赏识提拔,在野时流中的好人缘却将要大大败坏。以既得去换取两可,这是否智者之举?
    宋之逊一番力劝,本意是想让兄长继续亲近临淄王,却没想到直接把宋之问吓得生出退意。在他看来,临淄王总是瘦死骆驼比马大,即便一时不遇、那也是坐在王邸华堂忧怅,好过他们兄弟混迹草野庐舍,仍有价值可供分沾榨取。
    然而宋之问在一番深思之后,还是决定不可轻涉这一汪浑水,直接命人将宋之逊引出,自己则返回室内,将近日思得的一些感伤辞句都付之一炬。
    宋之问虽然打算要保持沉默,保住自己时誉基本盘。但时萃馆众在野学士却并非人人都作此想,尽管临淄王并不出户,也通过多方渠道将事情向群众传达,还是引起了一些时流的相应。
    这些人多数都是不知人间险恶、故事晦深而又渴望扬名的年轻后进,但也有几个在野士流中的重要人物参与其中。其中名望最著的,便是隐居终南山的前辈卢藏用。
    卢藏用其人其事不必多说,作为终南捷径的创造者,在如今时萃馆众隐士中,就连宋之问都算其后辈。
    只不过其人际遇较之宋之问还要更倒霉几分,早年神都革命宋之问便遭贬出都,而卢藏用却是一直等到庐陵归国的洛阳大乱,好不容易保住一条小命,圣人入洛靖国,审判罪员,卢藏用被远流海南振州。
    一直到了近两年,卢藏用才结束了流放生活,得以返回中原,重新干起了随驾隐士的老本行。开元八年先在嵩山落脚,但气还没有喘匀,圣人便又回到了长安,于是他便又收拾行李回到了终南山。
    只不过如今终南山的隐居格局也大不同于往年,时萃园一家独大,就连他的山中旧居都被囊括园中,于是自然而然的也加入了时萃馆。
    进入时萃馆之后,卢藏用便一直在试图掌握话语权。但他的才情笔力终究不比宋之问,始终被压制得无从出头。
    所以今次临淄王提议此事,卢藏用便分外的热情,不仅仅是为了向主流视野发起冲击,更是为了抢夺时萃馆中的话语权。
    东都太皇太后随时都会辞世、国葬随时都会进行,为了不错过这个热点,卢藏用也是非常的用心,不独自己笔耕不辍,也在尽心指点那些勤于事中的年轻后进们,仅仅用了不到一旬的时间,便整理出了一个初稿,然后便带领几名他所欣赏的年轻士流,直往临淄王邸拜谒。
    李隆基在邸中接见众人,不说真实心情如何,态度则是彬彬有礼。彼此中堂坐定,一番寒暄问候之后,他正待翻阅卢藏用递进的书稿,席中却有一人箭步行出,抬手将书稿按在了案上,直望李隆基说道:“大王若翻开此卷,不恐相王英灵不安?”
    此言一出,堂内李隆基、卢藏用等众人脸色俱骤然一变,只是各自震惊的缘由不尽相同。
    “崔澄澜作甚邪辞!还不快快退下……”
    卢藏用曾经亲历两京权斗的岁月,自知此言犯忌之深,闻听此言后已经是吓得魂不附体,忙不迭起身斥言。
    然而李隆基却只是抬眼平视其人,嘴角颤了一颤后才开口凝声道:“足下何人?胆敢当面议我家事私情!”
    “博陵崔湜,不器之类,刑余孽种,不足大王挂齿。天家有私耶?某虽刑家余子,亦非化外蛮夷,先父曾从豫王河东死事,壮烈之躯横遭悖逆之罪,循此故事,大王肯否听纳一言?”
    那人小退一步,长作揖礼,继而又抬头望着李隆基,语调不无悲壮道:“今日既入此门,若不为拨乱反正之社稷功士昂扬而出,则为祸国谋乱之罪孽贼员伏尸受戮!是刑是赏,只在大王一念!”
    李隆基虽有几分猜测,但在听到这话后,脸上的警戒才略作收敛,抬手一敲案几,左右庑舍壮奴涌出,直将厅堂完全包围起来。

1047 夺河据蜀,进退有据

    眼见临淄王挥手一招,两厢便出现这么多的壮卒人众,堂内诸人无不惶恐变色。
    卢藏用已是气度全失,忙不迭跪拜堂中,连连叩首疾呼:“大王饶命、大王……崔湜竖子狂作妖言,我等实在无所相干!”
    崔湜观此阵仗,脸色也是微微一变,但很快就恢复了镇定,且眼神陡地变得明亮起来,直直望向仍然安坐席中的临淄王。
    “开元此世内外图强,当今圣人更是万众敬仰的中兴之主,有何正邪之辨?满朝文武、才流济济,各自勤功报国,何须尔曹杂流野士狂言谋功!崔某叩门来访,我自以礼相待,竟敢于我堂内愤作妖言,国法宗义岂能容你!”
    待到群众涌入,李隆基才拍案而起,指着崔湜厉声说道。
    “好一个宗枝近属,好一个临淄大王!崔某一命何惜,只笑大王自欺欺人、以假作真!某虽一介卑员,尚有畅游坊曲的自在,大王贵为宗属,年后可曾有见满世春光?今早灞上杨柳是红是绿,大王可知可见?”
    面对临淄王的训斥,崔湜只是冷笑,脸上毫无惧色,却是满满的嘲讽:“国法宗义,虽然管束黎民万众,唯独大王不入此中。若非人间舆情公道的护持,大王怕早已追从先王而去,岂能得享施舍、圈养苟存?良药苦口,忠言逆耳,大王遭此际遇,尚能得人间孤愤之类争忤当面,这难道不是一幸?即便因此见罪刑讯,我也不会怨恨大王,只怪我终究见识短浅、托命非人!”
    彼此视线对撞,过了好一会儿,李隆基才又坐回席中,指着崔湜笑道:“余情不论,只因这一份孤勇,崔郎便值得我设席款待。”
    “某既发声,自当有所进献,若不能得王赏识,亦羞惭难当、不堪礼遇。”
    崔湜却并不顺从临淄王的示好入席坐定,仍然站在堂中继续说道:“大王所言开元中兴,我不以为然。凡所兴盛之世,必有正本溯源,今上之所得国,本就起源妖异,用术必也难循正直。紫之所以夺朱,以妖艳取胜,开元政治,概莫能外,繁华虚表之下,顽疾弥张,即便不祸于今,祸亦不远!”
    李隆基听到这话,好奇心顿时也被勾动起来,脸上带着玩味的笑容,指着崔湜说道:“野士惯以狂言夺奇,但能成道理者却少。世内抨议政治者不乏,但如崔某此般笃定却是一个异数。开元兴治、有目共睹,无论作何挑剔,也绝难一概抹杀!”
    “大王有此见解,也只是迷于虚表、堕于俗调。依我所见,今上用术有三大失误。一者重刑而惭德,二者媚众而失士,三者黩武而不恤。重刑使人畏惧,媚众混淆是非,黩武劳民伤财。”
    崔湜为了这一机会也是准备良久,此时听到临淄王的质疑,便先将自己的结论抛出,然后便又逐一分析:“王朝凡所御众,无不以德义教化为本、刑名令式为辅,使人明知荣耻、伦情感化,刑讼自然不兴。然则开元以来,毁教灭法,唯典式逐年更新,礼未成、律先定,繁法虐世,下民动辄逾规,岂能安心生产?望似兴道,实则失道!
    经义者,君子道器、名族之宝,先人穷经析义、后人恪守奉行,是故乡里慕此门风、推崇名族,乡情不教亦化。今世则以雕版淫术刊发滥施,不论贵贱、人皆狎取,俯拾之物又岂会珍惜?名族累世传承之宝器,君子白首恪奉之规矩,因此庄重全无,巧媚者典卖求荣、卫道者反成痴愚!士共道沉,唯遁于野。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古者名王用武,需先祈于天地、又告于祖宗、再议于臣民,方可定策,具甲宣威。开元以来,征事泛滥、劳役频兴,虽无衅之族,亦必加以刀兵。寰宇八方,几处无有唐甲出没?民家衣食匮给,宗庙所得亦唯几处蛮荒之土、不化之民。历代之所淫武,无过开元!
    请问大王,请问诸君,如此开元,可称中兴?如此人主,可称明君?我只见到鲜花着锦、猛火浇油,竭泽而渔,明年无鱼,骤失之祸,行将不远!”
    言语是有力量的,最开始堂内众人各怀心计,只想抽身离开这让人惊惧不安的场景,可是随着崔湜的慷慨陈词,渐渐便流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显然是因崔湜这一番论调激发了心中的思辨。
    当心中开始思考,眼下的场景所带来的不安便有所削减,反而有了几分论道的气氛。
    待到崔湜讲述完毕,席中便有同行而来的年轻人忍不住开口道:“崔郎之所论述,虽有几分道理申明,但也绝非切合大体!大帝宾天以来,国朝诸多板荡,唯圣人崛起此世,奋勇定乱,唐家才有十年安稳。宗庙再造,社稷复兴,如此伟功,天人可鉴,纵有些许未足尽美,但圣人春秋鼎盛,世道才流涌出,君臣共力,长治可待!”
    在野之人总有几分愤世嫉俗的情怀、对世道有着诸多不满,但哪怕再怎么刁钻苛刻的视角,也都要承认当今圣人功过起码也是三七开、功大于过的。
    崔湜听到这话,只是冷笑道:“浅薄者才且待来日,有志者自奋求当下!今上政治之失,难道真的只是避乱趋治的权宜之计?所以才要正本溯源,源头清晰,才能预断后事!大帝自有嗣息,孝敬夭于不寿,章宗折于少锐,庐陵毁于轻躁,相王祸于仁恕,诸嗣谁最可悯?唯我相王!
    本来宗家幼宝,富贵份内,不幸唐业所托非人,妖后悍然夺国,群长皆没,唯相王忍辱保全。天命之所垂怜,亦独聚相王一身。今上于宗、非嫡非长,恃邪情以自进,凭妖氛而造势,若无妖后祸国于前,岂有今上乱嗣于后?
    武氏祸国之深,世道谁能否认?今上趁势而幸起,名为唐家尊主、实则妖后孝孙,生于鹊巢、奉鸠为源,立身已经不正,言何正道治国?古来毁庙之罪,几者无遭脔割之刑?妖后独能恃此包庇,命与名全,则当年为保唐嗣而慷慨赴死之士,所求所得更是哪般!
    今上历诸乱而独全、以分支而夺宗,诚为不世之材、人皆难企,禀赋如此,岂无得失权衡?所以用刑术而薄德义,悦杂庶而驱名族,以武功而疲国人,是非无从分辨,道义无所伸张,内外无能抗拒,于是才能恩威由我、唯我独尊!”
    李隆基原本只是在案倾听,可在听到这里的时候,终于按捺不住拍案而起,望着崔湜一脸的欣赏,并亲自走入堂下,面对着崔湜长施一揖,并长叹一声道:“人事纷扰,曲直难辨,就连小王都迷惑此中,只道人间大势须作如此。崔郎论势,醍醐灌顶,振聋发聩,让我这迷途的蠢人能知前路所往,指教深刻,请受一礼!”
    崔湜这一番言论,不独让临淄王听来激动难耐,在场其他人在听完后也是大受震撼。特别听到崔湜所论圣人重武功是为了疲弱国人、让国内难作抗争,这样的观点真是刁钻得让人叹为观止,但结合其所言论,似乎又真的不无道理。
    果然当他们循此视角再来审视开元政治时,登时便有了不同的感受,只觉得所谓的开元中兴,成就的只是圣人一个,下民劳于繁法征役,世族则痛失势位权柄。
    崔湜直立原处,安然受了临淄王这一礼,然后才在临淄王的虚扶下入席坐定,然后又说道:“言及于此,大王还翻不翻阅这一卷悖情违义的文集?”
    李隆基闻言后苦笑一声,又叹息道:“崔郎论势的确深刻有加,但我只是牢笼受困一鸟兽,虽然知所当行,但却无力趋之,终究还是难免屈从啊!”
    崔湜这一番论调的确是漂亮,人终究要活在自己的正义感中,哪怕打家劫舍的强梁匪徒,都要强行搞上一个所谓盗亦有道的说辞。
    李隆基虽然已经打定主意要行不法,但也需要给自己的行为选择寻找一个正当性,崔湜这番言论就很好的解决了这个问题,哪怕只是强词夺理,但也足可以用作精神纲领。
    但纲领再美妙,终究不能提供直接的人势助力,他仍然需要一定的时间来酝酿筹划。
    崔湜也自知只凭一通邪论不能成事,因此还有其他的准备。听到临淄王作此诉苦,他便又从身侧抽出另一文卷递了过去,并笑语道:“请大王先观此卷。”
    李隆基伸手接过,展开文卷后发现是一篇赋文,名为《鸠鸟赋》。满篇文辞都在声讨鸠鸟这一恶禽,虽然通篇无涉具体人事,但字里行间都在指骂武氏妖后鸠占鹊巢、以周代唐的恶行。
    但这还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这篇文赋中引用了大量的时流诗辞章句。虽然原本的诗辞并非论述此事,可当截取章句凑搭进文赋之内,原本的章句意义便发生了变化,仿佛真的是士林群起声讨妖后罪恶。
    换言之只要这篇文赋流传出去,朝廷就算想要追究,文赋中所涉士林人员也都将要遭受波及、难作自辩。诸如宋之问等根本不理会自己传召的人,还有陈子昂、张说之类的文坛大手笔们,全都被牵涉入内。
    李隆基略作沉吟,便想明白崔湜此计狠毒之处,尽管只是一场罗织攀诬、虚张声势,但给世道造成的冲击却绝不会小,甚至有可能直接将一些心智不够坚定的胆怯之类拉上贼船!
    除此之外,崔湜又作进言道:“漠北征事虽让国人颇生振奋,但朝廷之所任用张仁愿,长于攻伐而短于抚恤,且年高命短,行事必然贪功尽势、不肯怀柔。默啜虽擒,胡势未散,仁愿恃强短恤,短则月余,长则一季,胡势必将再躁!虽然夺志之众难为大患,但对我等幽困之员亦是一助!”
    说话间,崔湜还蘸了茶水在案上快速书写道:“擒同王、拒灵柩,势大夺河、势弱据蜀,进退有据”。
    如果说刚才李隆基还对崔湜有所保留,那在看到案上水字后,就是真的颇受震撼了。他虽然不甘心束手待毙,但也自知圣人势大难敌,绝非他草草聚就的人势能够匹敌抗衡,因此一个比较核心的计议就是搅乱关中而后退据蜀中。
    蜀中四面拥山,道行不畅,自古以来便是易乱难安、割据顽固的地境。而且为了确保对地方势力的压制,朝廷于彼也从不设置重兵,绝对是一个最佳的退路所在。只要能够裹挟一批人众翻越秦岭,来日凡所计议都大有可图。
    更重要的是,蜀中的益州还设有飞钱金库,若能控制起来,哪怕只拥寡弱之众,也足以同朝廷交涉谈判。
    崔湜对大势论断已经让李隆基颇受启发,如今更在核心计议上与自己不谋而合,一时间,李隆基也不免生出将之引作心腹谋士的想法。他所能信用的人本就不多,崔湜无论是智谋还是态度,无疑都是翘楚之选!
    当临淄王邸中李隆基与崔湜相见恨晚、同谋尽欢时,京营郎将权楚临也共几名同僚亲友们于城外策马闲游。
    或许是因心境发生了变化,有了尺度更大的图谋,如今的权楚临整个人举止气度都发生了变化,不再是往年优柔寡断、夫纲不振的模样,顾盼之间自有一股豪迈流溢。
    “往年京郊凡所山水,无不各家产邑,如今则已归谁?前人哲言,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少时读书无所深解。如今遭受世道刁难,才知古贤诚不欺我!当年关内诸家相誓共计,哪一家不是子弟浴血、身许大计,才使我关中门户得以傲临天下!”
    权楚临勒马立于山坡上,俯瞰坡下那些农田林野,忍不住感慨过往又痛论当下:“唐家之所得国,岂李氏一族之力?旧者相约共国,如今产业遭夺、刑令逼人,旧之乡亲门户,如今还有几家能势力苟全?今上援乱得国,行事更见刻薄,裁撤南衙、府卫尽废,用术凌人、故旧不安。但我关中儿郎,最不缺便是从头再来的勇气豪迈,旧能奉杨夺周、奉李代杨,今既弃我,我等自当再谋前程!”
    “临淄王不安于户,欲要再议天命,但其失亲失众,注定大事难成。即便如此,却能让世人见其宗属相残的丑态。今上定乱取国,势大难撼,据地以敌实是下计。但其威盛失众,吐蕃已经与我有约,只要关内躁乱,其国便出甲兵助我,我得陇右,其得青海,连势抗唐,以待天变。”
    讲到这里,权楚临又望着几名同党说道:“事若不道,则难持久。劫持临淄王是重中之重,起事之后切记不可相离左右。今上虐名族而惠民家,关内乡情并不可恃,唯得胡众策援才有争斗胜算。祚荣告我,突厥余众必将还会躁乱,届时便是拼搏前程的良机!”
    几人闻言后,也都正色应是,而权楚临又忍不住叹息道:“圣人于国有存续中兴之功,但也恰恰因此而小觑匹夫之志。宗亲失和、元从伤心、胡属躁乱,但他稍能缓步恤众、恩先于威,又何有我等用计图谋之地?往年妖周祸世,只道归唐即安,却不想用治刻薄更甚于前,君恩难仰,唯自谋前程!”

1048 飞禽伤谷,囤积必刑

    开元以来,长安坊民的日常生产、生活状态也都发生了极大的变化。

    往年生计选择不多,有田者则耕,无田者则或佃或奴。京郊田亩多收在私户,小农的生存空间极小,于是便有大量失地民众涌入城坊。

    但是京城之内,繁华与贫苦也是两个人间,能够提供的劳力岗位着实有限,因此便有许多的无业游食流窜于坊曲之间,造成了极大的治安隐患。一些达官显贵居住的富贵坊曲还倒罢了,民坊里则就有些混乱不堪。

    长安的城坊格局极大,但对民生的兼顾则就不够周全。城南一些坊区干脆就是无人居住的荒废状态,并非民众不恋天子脚下的京畿繁华,实在是连衣食供给都无从保证,除了官府的各类差役之外,还要忍受诸类豪侠恶霸的欺压盘剥。

    开元之后较之此前最大的改变,就是大量官私工坊的涌现。四方物料集聚京畿,总要经过工匠人手的操作才能变成畅销四方的商品。

    这些工坊只需要提供或大或小的场地、或精或简的工具,以及各种各样的物料,便可以收纳许多的劳力在中用工、换取钱帛。民众们也不需要再捆绑在桑田之中,但有一技之长,便可以常年留居、衣食有继。

    这种城居模式的改变,也让长安城中长居人口激增,原本闲废的坊居全都住满了坊民,甚至都显得有些拥挤。

    大量城邑人口的增加,又带来了日常消耗品的旺盛需求。虽然未必人人都能过上肉禽蛋奶的富足生活,但基本的柴米盐布等生活物资,那是睁眼便要消耗。城中众多的佣工匠户,已经不再是自给自足的生活状态,每日用工之后,再用工钱换取基本的生活物资。

    城中的交易需求激增,朝廷与州县官府也不得不顺势做出相应的规制改变。原本东西两市是要到午后才会开始,如今市门与坊门齐开,延长了行市营业的时间。

    但就算是这样仍显不足,毕竟小户民家也难抽出一整个劳力,每天浪费几个时辰的时间入市采买。所以除了固定的两市之外,坊间及近郊各类草市也都纷纷涌现出来。

    长安城池虽然无作创建,但围绕城池的周边地区也已经多有市邑出现。这些草市有的规模已经发展极大,甚至不逊于一座州县小城。诸如城南杜陵的南菜市、城东灞上的果市。

    朝廷内部对于是否彻底放开民间市易管制还有争议,如何设法监管也仍在磋商。但小民生活用度需求却等不得,这些京郊草市已经经营的颇为兴旺。

    每天还在夜半时分,京郊诸县那些农户们已经爬起床来,整理好各种农园产出,驱赶着牛车上路。诸类时货汇聚几大草市,黎明前市场已经变得极为热闹。

    城中晓鼓声响,城门、坊门、市门依次开启,便有大量的商贩从诸门涌出,直赴各个草市而去,一番讨价还价之后,还未过午已经满载而归,或是前往两市,或是直归坊曲。

    不同于城外草市的明目张胆,坊内买卖还是不敢过分的放开尺度,不敢直接当街叫卖,或是逐户发送,或是入宅直取。

    即便有武侯街徒盘问捉拿,小民们也不失权宜变通的智慧,只道彼此间钱债货抵,自然也谈不上违规。当然这样的情况极少,那些武侯不良人们也都是坊内的住客,上司不令严查,也犯不上因此见恶乡亲邻里。

    坊野私市滋生的问题,朝廷并非完全无顾。只不过终究新世新变,该要作何管制还须深作探讨。

    官员们坐衙畅谈民生,但终究不能深入体会小民生活便利还是麻烦,贸然设置法规,或许更添繁琐不便,这就有悖初议了。

    所以不乏朝臣进言,与其仓促设法、劳伤民计,不如放由发展,待到民生习惯约定俗成,再作令式的追定,如此可以确保官民两便。因此眼下这些坊野私市眼下还处于一种官推民建、自由发展的状态。

    这一天,草市繁忙如常,各城门商贩进出有序,但有一些守门的京营兵丁还是发现一些异常,那就是商贩们货车上装载的农贸时货的包装,居然有着许多的纸张包裹。

    “牛五,看来走贩获利不浅啊!这满车的货品,值不值包扎纸钱?”

    有门卒指着相熟商贩笑语打趣,京城虽然百业兴盛,但也并非所有的货品都能通贵贱,像纸张这种文书用品便与多数坊里小民绝缘。而且看这纸张素白平整,想来造价不低,更不是能随意滥用之物。

    那商贩闻言后弓腰一笑:“早晚奔波,赚一些吃尘脚力的辛苦钱,哪比得上公门里旱涝常有!这些纸张也不是自己购来,草市中有蠢人当市滥发,想是一些应试痴狂的文客要凭此显摆文章。白捡的惠利张手便得,稍后入市,废纸总能卖得几钱!”

    门卒闻言后更觉好奇,入前掀开翻看,果然看到纸内写满了字迹,但他也实在有欠文才,瞧得见字体周正、却不知写的什么。

    “反常既是妖异,哪有人当市发钱!不知书写的什么文书,就敢往城内携带!”

    门卒斥骂一声,直将车上包裹商品的一些纸张扯落下来,反手丢在了城楼旁的竹筐里。

    那小贩见状自是心中暗骂,但也不敢回嘴,只能闷头引车行入,走出一段距离后才啐骂道:“真要邪恶阴谋,敢当市作弄?贼丘八贪我纸料,幸亏老子也不蠢!”

    说话间,他拍拍衣内掩藏厚厚一摞的废纸,这些纸料上品,打成纸浆就能再造新纸,两市常有商铺收购,一斤便直数钱,到手便是实惠。

    这小贩入坊后将坊人请托代购的货品逐一送罢,时间才堪堪过晌,想到稍后还有一桩高级的买卖,归舍换了干净衣袍,卷起那摞废纸便往西市去。打算入市看一看行情售价不错的话,趁天色尚早再去城外草市收捡一波。

    西市一家规模不小的纸行门前,此时已经聚集了许多的小贩,许多都是前来售卖废纸。那小贩牛五走近过来后发现这么多的同行,抬眼看到纸行铺门紧闭,便忍不住低骂道:“一群狗才脚程倒快,老子稍慢几分便被拒门外!这是关铺压价,还是钱尽不收了?”

    此类喝骂疑问者不乏,堵在纸行门口不肯散去,但那铺门始终紧闭着,哪怕被敲打得砰砰作响,也都无人应声。

    有行人好奇入前询问,自小贩手中接过皱巴巴的废纸摊开来看,口中念诵有声:“这是一篇赋文啊!鸠鸟赋……啧啧,文气壮昂,倒不像是俗家手笔,这是陈学士文法……不对不对……”

    小贩们多数不精文墨,眼下废纸也卖不出,索性凑上来寒暄询问:“这位郎君,纸上文章写的什么?若真是什么高士美文,老子索性不卖,收藏自家增些文气!”

    “这赋文是丑骂恶鸟,文辞的确辛辣有力,鸠占鹊巢的典故,你们想是不知。这么说吧,自家辛苦筑造的巢穴,本为繁衍儿孙,结果却被恶徒侵占,谋作了自家……”

    被众人如此围观请教,那行人也颇有几分自得,索性便逐句的讲释起来。

    “呸呸!还道是什么美文美事,这样的恶行恶鸟,道途听得都要洗耳,值得浪费纸墨物料去书写!”

    闾里小民或是不通哲言经义,但也都有分辨曲直的朴实善恶观,听到这一番讲述,便不乏人破口大骂,只觉得述此丑劣行径都是浪费物料。谷

    “话也不可这么说,恶不发、人不警!若然公义不能扬起,人间此类恶行必然屡出不断!诸如早年……”

    市中议论声杂乱,越来越多的行人看客也都加入到了讨论中来,话题渐渐的便涉及敏感。

    人群外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几个年轻人正探头向群众聚议处往来,当中一个相貌俊朗的年轻人,便是日前在临淄王邸定策的崔湜同宗兄弟,名为崔液。而眼下在群众当中盛传的《鸠鸟赋》,正是其人手笔。

    “坊人终究短智,俗人千口尚且不能尽申文义!”

    听到市中坊人杂乱议论声,许多解释论调不能直切他的文义根本,崔液不免有些不悦。

    同行者闻言后便笑语劝慰道:“海子雄辞妙笔,已经直追大家,岂此市中杂流能体悟真髓?若非妖氛顽固、举世刁难,禀直以论,虽当世名笔亦需避一席!起码眼下已可探见民情待张,来日事成,何患明珠蒙尘啊!”

    且不说几人小声的计议,西市市门处突然有一队兵众策马疾驰而来,率队兵长行至此间将手一招,厉呼说道:“凡所有持妖书者,一概拿捕,不准走漏一人!”

    甲兵们纵马冲围过来,场面一时间大乱起来。

    隐在暗处的崔液等人见状后忙不迭抽身而走,有人便不无忧虑道:“这些官奴反应倒是敏捷,事出不足一日便已经有觉……”

    “要的就是他们草木皆兵、声势大张!小民乌合之类,杂言有口皆可,绝难指望他们仗义群起。但今官府警惕、大加搜捕,自然群情不安、各自胆寒,有了切肤之痛,自然上下相疑!”

    崔液却不因为官府反应敏捷而感到心慌,因为这本就是计划的一部分。

    且不说坊市间的乱象,当金吾卫出动全城拿捕散播妖文之人的时候,大量的伸冤奏告也向州县官府衙堂涌来。

    雍州长史王方庆见到众多相似的奏报,心中也是警兆陡生,同时又有些不满金吾卫的擅作主张,连忙离开衙堂,直往北内皇城的留守府而去。

    当王方庆抵达暂作留守府的外政事堂后,金吾卫大将军陈铭贞也正在衙前徘徊,眼见王方庆到来,连忙迎上前来说道:“王相公来得正是时候,卫府系捕罪人诸多,亟需推问审断。我等职在抓捕,但却无权审讯,需要州县尽快接手!”

    “已经系捕多少?”

    王方庆听到这话后也来不及训斥陈铭贞行事草率,只是沉声问道。

    “已近千众,事发城外草市,金吾卫警觉时,相关人事已经蔓延坊间!”

    听到这回答,王方庆神色又是一黯,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另一名留守李昭德也从衙外匆匆行来,未及入堂,便指着陈铭贞说道:“即刻传令街徒暂停抓捕!”

    “李相公,这……”

    陈铭贞闻言后便面露难色,并有些不解。

    “我等职在留守、务在维稳,圣驾远在东都,岂可主动滋乱!”

    李昭德懒得详细解释,抬手对王方庆招了招,然后便直入衙堂。待到坐定之后,他便掏出一份坊间搜得的文赋又读一遍,眼中寒芒闪烁,旋即便说道:“招有司文学诸笔,再作数文,鹤鹮雉雁凡所诸禽,各作篇章,略论飞禽伤谷,一并路津暗作发散!”

    随同入堂的陈铭贞闻言后自有几分不解,哪怕他这种文辞不精之人也能看得出这所谓《鸠鸟赋》是在借物讽事、中伤贵人,李昭德不作捕拿不止,居然还有闲情再作添乱。

    但王方庆在听到这话后,心中便略有了然。

    李昭德又继续说道:“着令留守各司查验太仓、常平仓等诸仓,随时准备开仓平准。州府并诸县张榜告民,河津将随时令畅通、漕米不久便大举入关,严禁行商坐贾囤积弄市!有滥行妖文、以飞禽伤谷而惑众牟利者,查实捉实,一概不饶!”

    王方庆也是从武周旧年走来的老臣,早年在朝也眼见过李昭德掌权强势的气势凌人,但在听完李昭德的应变策略之后,心中还是不由得感慨李昭德的确有执政大才。

    他一路行来时,也在思忖该要如何应对这样一桩意外突变,只是脑海中还没有形成定计。但李昭德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却已经有了一整套的谋略,而且还能兼顾其他。

    妖文滥发于市,用强拿捕无疑是下下之策,会让事态变得更加严重、加重民情惶恐、激发官民对立。而李昭德则用鱼目混珠、曲解文义为禽鸟伤谷,将黑锅扣在一些有意囤积居奇的粮商头上。

    如今关中粮食供应本就大仰外界的输入,晚春时下正是青黄不接,再加上北征大军还未完全撤回国中,长安市中也的确有一些囤粮高售的苗头。李昭德这么做,既解决了眼前的舆情骚乱,又可借此对囤积商贾加以制裁。

    王方庆还在思忖李昭德的应变之计,李昭德已经继续开口吩咐道:“州县官府另行榜文,告有匪徒盗卖官仓铜铁废料,京畿内外关津盘查,民若查发举报于官,得十抽一以为酬谢!”

    妖文传散必然事出有因,最坏设想便是有奸人意图谋反。而若要谋反,必然要调聚甲刀。若直接据此搜查,必然会令群情惊恐。但若只是官仓铜铁废料失窃,带来的惶恐氛围无疑要小得多,而甲刀材料也无出铜铁,都在官民搜探范围之内。

    待到诸事员各自领命告退,王方庆忍不住对李昭德叹息道:“瀛国公老病不起,京营两千甲士又随同王前往乾陵,姚相公领使招抚,届时也要自长安引众起行。东都归军有旬半空当,此时发生这种妖事,实在堪忧啊!”

    李昭德闻言后只是微笑道:“我开元满朝君臣,奋力十年、造此新世,若仍不支邪情滋扰,那自我辈以下,自当免冠请罪!”

    王方庆听到这话,不免也是微微一笑,心情略有放松,但略作转念后倾身凑近低语道:“依李相公见,永嘉坊邸……”

    “慎言、慎言!此非为臣者能作妄断,唯具事以奏,恭待圣决!”

    李昭德听到这话,脸色微微变得有些不自然,敲案正色说道。

1049 武后宾天,扶柩归京

    自上次突然昏厥之后,太皇太后的身体状态便每况愈下,每天昏睡时多,清醒时少。
    圣人终究还有许多的军国大事需要处理,也难寸步不离的朝夕守护。同时心里也明白,这样的状况已经不是药石人力能够挽回,与其整日愁容相对,不如在这最后为数不多的时光里尽力弥补一些人事上的遗憾。
    为了让宗亲故旧们便于出入探望,圣人索性搬离了上阳宫,回到太初宫视事办公,只在朝夕探望,并留皇后等女眷们于上阳宫照料。
    家事之外,这段时间里朝事也颇繁忙,北征军事的各项收尾,各道诸州的政务汇总,以及每年一次的科举典选等等。
    今年的科举策问题目由圣人亲自拟定,内容多与止戈休养有关。科举的意义不仅仅在于典选才士,同样也有着上通下达的作用。
    开元以来,大唐的用政基调就在于复兴,无论对内还是对外。过去这十年时间里,在内恢复了纲常秩序,完成了天下籍户的编修,授田劝耕、民生欣然。
    对外的成果那就更加辉煌了,先是击败吐蕃、收复了青海,接着又震慑新罗、重治百济并消灭了靺鞨人的叛乱,如今又犁庭扫穴、攻破了突厥余孽,在疆土上恢复了高宗全盛时期,甚至还有增益。
    李潼并非穷兵黩武、好大喜功,凡所对外的战事也都保持着相对稳定的节奏。但即便如此,他也深知眼下民力使用已经达到了一个极限,接下来需要进入一段全面深入的修养期。只有根基夯实,未来才能继续走远,开创更大的辉煌。
    所以今年的科举,也是对外界释放的一个信号与承诺,在保证当下疆土控制力的前提下,未来起码十年时间内,朝廷都不会再作大的征战计议,给民众以充足的休养。
    这也并不是满足当下、雄心冷却,自古以来兼并容易而凝聚实难,大唐立国之基础、周边境域之环境,终究不适合走上以战养战的高速扩张。若不想鲸吞万里只作昙花一现,便需要一个更加牢固的基础。
    这样的想法也并非李潼一人之计议,今年的科举选士虽然没有出现什么后世耳熟能详的名臣才士,但凡所策问论述也都可圈可点,并非一味的歌颂,多有针砭时弊的文章涌现。
    有一些文辞论证过于尖锐,看得李潼都颇觉臊热。他于此世兴治,虽然占了几分先知的便宜,但也知过往十年诸多大事兴作,即便勉强顾得大体,小处难免会有失察。
    诸科举选人们文章笔力或是不如在朝臣员老练纯熟,但因其身份特殊、介于官民之间,各类观点也颇有可作借鉴自警之处。一些官方立场难作审察的地方弊病,也从这些来自州县的选人们文章中体现出来。
    除了与民休息的基调确定之外,一些遗留的人事问题也已经到了该作了结的时刻。
    李潼并不知李隆基对于自己“篱墙筑定、打扫厅堂”的计划预判,但这段时间里除了正常的军政事务处理之外,他对于长安的一些人事隐患也的确颇有用心。即便听到这些言语,也不会因知己难寻而有什么怜悯。
    发生在长安的一些骚乱,在四月初消息传递到了东都,首先抵达的是内卫眼线的奏报。
    内卫眼线奏报的情况不独只有那一篇《鸠鸟赋》妖文,凡所相关人事线索都有述及,足足几大卷的书文内容。
    “看来是只有这么多了。人事潦草,不当大事……”
    在将这些奏报翻阅一遍后,李潼略作叹息,给出了这样的评价,心情既有几分欣慰,又略感意犹未尽。
    后世对于武周代唐、特别是对武则天这个人,评价褒贬不一,但无论有着怎样的看法与评价,大多都是立足于一个完整的历史进程进行评说,而对当时此世产生的影响,则就有些不够尽实。
    抛开感情因素的影响,李潼对他奶奶执政以来还算比较认可,对世族的制裁压制、对人才的选拔与寒门的启用,还有就是在内政方面的建设。
    上层政治态势混乱不堪、对外战争的一塌糊涂,这都是客观存在、无从洗地。但是对开元政治人才的发掘与储备,以及民生政治提供的基础,也的确是增益明显。
    起码就李潼而言,如果不是他奶奶长期持续的对关陇世族的压制削弱,他也难能获取这么大的施政空间,可能到现在还要沉浸在彼此倾轧的政斗中,甚至于无望大位。从这一点而言,他的开元政治与他奶奶的统治的确是一脉相承。
    但是最为一个当世之人,从皇权的角度出发,武周代唐的影响的确是深刻且恶劣。哪怕此世有李潼插队上位,避免了他三叔、四叔时期局势混乱、政变频频的弯路,但情势之中的隐患始终存在着。
    尽管开元君臣励精图治、内外用功,但也只能通过大局的稳定去抵消隐患的危害,却做不到完全的杜绝。
    道理很简单,那就是武则天以女主当国给这中古政治生态以及时流人心价值观等等带来的冲击实在太大了。皇权的体面与威严在这一场漫长的政治当中,可以说是被破坏的千疮百孔。
    在这中古世代里,女主当国终究不是政治常态,这都可以实现,还有什么不可能?
    这就好比在一个民风淳朴的时代中,人人安守本分、努力工作,并认为可以凭此过上富足幸福的生活,结果却突然出现一个投机取巧、用非常规的手段聚敛到大笔财富的人。
    尽管他未必伤害到我,但我的本分与努力在这种现象的衬比下变得全无意义,甚至有些愚蠢,自然就难免心理失衡、戾气滋生。这种心态的变化,并不源于道德层面的恨富,而是价值观被摧毁的幻灭感。
    始作俑者,其无后乎!哪怕这种现象遭到了严厉的制裁与及时的补救,但所造成的伤害影响却仍会顽固的存在于每个人的内心中。
    对皇权的亵弄与更迭,又比取巧牟利严重得多。无论李潼在这个位置上做的有多好,但这顶白帽子曾经被任意把玩的事情仍然深在每个时流的记忆里,不知何时就会滋生壮大成吞噬理智的心魔猛兽。
    无论是出于伦理道德,还是政治上的承继关系,李潼都难以做到对他奶奶进行彻底的审判批斗。而他既已做出这样的选择,必然也要承担相应的代价,应对类似的骚乱与挑战。
    嫉妒会让人面目全非,私欲则又会鼓动人作死试探。每个人都有其所面对的现实处境,深明大义、顺应大势是理智充足才能保持的状态,但谁又能常年累月的保持理智、心态不崩?
    和尚摸得,我摸不得?谷
    这种隐患切实存在着,存在于每个人内心疯狂、负面的想法中,如果要强求杜绝,那只会是举世皆敌、众叛亲离,总有刁民想害朕!防民之口尚且甚于防川,更何况内心中的幽暗。
    最正确的做法还是强大自我、建设秩序,挤压混乱的生存空间,只要本身足够强大,即便有所骚乱,也难以伤及根本。
    过去这些年,李潼也的确是这么做的,确保自己行走在正确的道路上,纵然与敌同行、祸患始终存在,但对比之下终究会越来越小。
    人心中自有幽暗险恶,当然李潼自己也绝谈不上心向光明、心迹坦荡。绝大多数的情势隐患都可以交给时间、交给大势去逐渐消弭,但终究会有一些冥顽不灵、野性难驯之类,这就必须要暴力消除、彻底的了断。
    同李潼共在此中天地,对李隆基而言是一大悲哀。哪怕他一直安分守己,李潼怕也难豁达到一直控制杀心,由其安享一生,更不要说他一直的蠢蠢欲动、撩人心弦。
    消灭一个李隆基,对李潼而言自不是难事,甚至伦理道义对他都不成阻碍。但此前是何必如此,如今则是所求更多。
    太皇太后将要辞世,结束这传奇又纷扰的一生,而李潼与他的大唐开元也要告别过往,步入新的境界、新的天地。
    世情的转变与进步,需要一定的仪式感,需要一个标志事件。当此时机,血祭一批适乱不安、怀谤此世的隐患人事,也算是惩前警后、轻装前行。
    内卫奏报凡所相关的人事,比李潼预想中要轻微一些,一些他已经打算借此清除的人都没有涉此中。
    一方面自然是漠北新胜、大局愈稳消除了这些人的险恶心迹,另一方面则就是他对临淄王显露的恶意已经越发清晰,让一部分时流怯于靠拢。
    李潼对此也是既感觉有些遗憾,又不无欣慰。
    察察则无徒,既然当此家国重任,终究还是要有所包容,论迹不论心、论心无完人。匹夫一怒伏尸两人,天子一怒则血流漂杵,他奶奶给他拟字慎之,如今他也要缘此自警。
    有求生之欲,我自赐之活路,开元政治该当有这样一份开明与包容。但若生机不能缘我而求,哪怕再如何苦心孤诣,最终只会是妄求。生杀由我,舍此无贰!
    内卫信报送来的第二天,留守府的奏报便也到来,而且一来便是两份,除了留守府奏章之外,雍州长史王方庆另有加奏。
    留守府的奏报主要述及长安城眼下的军政布置以及民生状况,《鸠鸟赋》妖文也有述及并附李昭德的应变计略,但却无置猜度之辞,只是奏请圣人遣员调查。
    对此李潼也并不意外,留守府职在维稳,只要能维持住关内军政大体,便算是尽责。若真妄加猜度、节外生枝,那就是逾越本分了。
    王方庆的加奏内容则更少,无涉具体事务,通篇读下只是问候。但这也是此处无声胜有声,他身为留守之一,既然留守府以作章奏,若事至于此,则就完全不必再置别辞,既然再作发书,那就意味着事有未尽、言有未尽。
    身为留守大臣,自然不可轻作邪情诬告。作此加书,则就表示长安眼下存在的人事隐患并非留守职责能作处断了。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两封书信看完之后,李潼再拿起留守府发来的那封公函,心中对李昭德隐隐有些失望。
    就事论事,李昭德所做出的应对的确无可挑剔,在留守职责内将事情做到最好。但相对于王方庆的事外表情,李昭德则就显得过于公事公办、一丝不苟。
    《鸠鸟赋》妖文政治意图是有着极大的指向性,并不止于攻讦太皇太后,深作剖析的话,李潼这个当今圣人才是孵在鹊巢的鸠卵。
    这样的指摘性质更加严重,出于情义的话,留守臣员是可以作更加猛烈的应对。李昭德公事公办、不逾尺寸,虽然做到了尽责,但同时也是借此职责免于亲手加害相王血脉子息。
    从内心的感情立场来说,李潼这个圣人在李昭德心里还是输给了相王。
    虽然说食禄受事、名位分明,君臣之间又不是谈恋爱,大不必作俗情的斤斤计较,但李潼心里多多少少还是有些酸涩。
    明明是我包容有加、把你重做启用、政治生命再有延续,可你却仍对那个将你疏远贬谪岭南的故人念念不忘,是不是有点说不过去?
    当然,李潼也不至于因此怅然失落,李昭德虽有念旧不忍,但也并未因此私情而渎职行错。身虽许国,但内心也该有三分自我以自视,怀此不忍便不是彻头彻尾的凉薄之人。
    如今朝堂内外,只待圣人一声令下的人不要太多,终究还是自己一手带出来的队伍更加的亲近可爱。
    抛开心中这些杂绪,李潼提笔作敕:以新从营州归返的谏议大夫徐俊臣加侍御史,返回长安调查妖文案事,留守诸司凡所刑事相关,并案共理其事。
    当这敕令写完之后,李潼便听到殿外脚步声匆匆行来,抬眼望去,只见到杨思勖神情悲伤的入殿叩告:“禀圣人,太皇太后、太皇太后已于申时两刻宾天……”
    尽管心中已经有所准备,但李潼乍听此讯还是心弦一颤,片刻后抬手揉了揉有些酸涩的鼻头,然后涩声道:“传告政事堂诸相公并在京三品,即刻入宫辞别太皇太后。即日起罢朝礼丧,光禄大夫杨再思加礼部尚书、仆射王绍宗加鸿胪卿,并为司仪大使、专治丧务。中书侍郎李峤出蒲州刺史、知顿扶柩,太仆卿郭知运加河津大使、典军五千赴潼关待驾,门下宋璟、兵部桓彦范并留堂察事……”
    过去这段时间里,相关的人事安排早已议定,眼下只需制令署行。
    之后李潼便也退离明堂,于厢殿中更换丧服,并将内卫郭达召入,吩咐道:“即刻护送姚相公归京,支军北进后封锁京营衙堂符令,驾归之前不准人事调度,金吾卫暂领城务,内卫暂直宫务。传告同王赴渭北待命,不得离军……”

1050 乱社稷者,罪恶滔天

    晚春四月,一路风尘仆仆的旅人自城东春明门进入了长安城,正是不久前在洛阳朝廷获得新任命的徐俊臣并其随员。
    入城之后,徐俊臣也无暇顿足,先着随从将行李事物送去万年馆驿,而自己则携带敕命告身并符印诸物直奔北内大明宫而去,先向留守府报道告备,然后便要正式上任,他已经急不可耐了。
    相对于徐俊臣的热情饱满,留守府对于他的到来则就冷淡得多,留守李昭德甚至都不召他入堂相见,只是在验明敕书告身之后,便着佐员负责接洽。
    早在武周旧年,徐俊臣等酷吏当势时,李昭德便是朝中为数不多敢对他们不假辞色的大臣,甚至徐俊臣的几个同僚都折在李昭德手中。所以徐俊臣心中也颇有阴影,并不怎么敢于直面李昭德。
    但想到自己此番乃是身领皇命、却遭如此倨傲冷落的待遇,徐俊臣心中自有几分不忿,望着那留守直堂冷笑道:“世入开元,人物俱新,昭德却仍沉湎故时情势,必将折于此中!”
    他嘴上讥讽着李昭德,但却没感觉到自己何尝不是如此。明明已经得所保全且另得任用、禄料得有续享,但却仍然痴迷于刑司酷吏的行当,得此任命后便狂喜不已,归京一程甚至比一同出都的报丧使者跑得还快,一路驰驿先一步回到了长安。
    在留守府佐员手中接过妖文相关的案情卷宗后,徐俊臣却拒绝了留守府安排的大理寺推院作为办公场所,担心自己的办案会遭到留守府的掣肘阻挠。
    想了想之后,他便又离开大内,直往城中的雍州州府而去,求见长史王方庆,希望暂借长安县廨衙堂作为推案所在。
    王方庆对此也无作拒绝,同时心里也希望徐俊臣能够尽管将此事调查清楚,太皇太后既已宾天,圣驾扶灵月内即归,此类邪情滋扰自然越早结束越好。
    原本王方庆还打算询问一下徐俊臣有无推审构想,但徐俊臣在接到手令之后便连忙起身告辞,转身便往长安县廨而去。
    县廨衙堂中,徐俊臣刚刚坐定,便向已经如此听命的刑司留守官吏们下达了第一道指令:即刻押引长安诸坊间凡所操持刻印营生的人员入此盘查。
    这一条命令倒也中规中矩,近年来刻印之术虽然逐渐流传风行开来,但城中经营此业者仍然不算太多。妖文是刻印分发出去,既然要加以调查,自然要从这刻印源头查起。
    早在徐俊臣归京之前,王方庆便自州府下令京内及周遭诸县的持业名簿,眼下只需要按图索骥、照簿拿人,省却了从头盘查的琐务。
    刑司诸众们分别出动,很快便从诸坊间押引来众多印坊人员。虽然相对于整个市井百业而言,刻印行当从业者甚少,但当所有相关人员归总起来,也足有千余之众。
    观此人势如此,刑司官吏们也都不免叫苦不迭,看来此夜是少不了要挑灯夜战、逐一盘问了。
    然而徐俊臣却并没有下令开审,当这些人员被引入县衙之后,只是着令将这些人驱赶到县衙所属的空置堂舍中暂时拘押起来。
    “这么多人事相关,若循此查问、费工几许?奸流既作此谋,邪计已经在酿,刑司人事若耽于此,案未入断、事已发生!”
    作为武周名噪一时的酷吏,徐俊臣对其专业领域之内自然拥有独到的见解,虽然大张旗鼓的系捕人员,但却根本没打算逐一细审:“无论再怎样机密谋计,总有天知地知己知。今作搜捕,绳或未及、贼众已惊,惊则乱、乱则慌,露形不远!这便是摇枝驱鸟、扑草惊兽!”
    众人听到徐俊臣这番解释,也都不免附和夸赞。但这样的操作对徐俊臣而言,小试牛刀都算不上,他旋即便又发出几道海捕的文书,着令刑卒们当城门路津张贴告示。
    眼见到这些文书上图绘清晰,刑卒们不免又是一惊,莫非这位侍御史果真有未卜先知之能?案事尚未审断,已经知道了该要抓捕何样罪犯!
    面对群众惊疑,徐俊臣只是微微一笑。所谓图形绘影,只是求个大概,除非罪犯形貌上是有着极为特殊、独一无二的特征,否则想要凭此捉拿到人犯的可能微乎其微。
    所以这几张海捕文书,同样也是打草惊蛇的手段之一,只不过是将目标更作缩小。至于文书上的图绘,只是他等待系捕人员的间隙随手画出来的,无非有鼻有眼、幞头长袍,说像谁都可以,甚至都有几分像他。
    这样手段,利用的还是罪犯的惊疑心理。
    刑司既然已经大张旗鼓拿人,想必会有一定的收获,毕竟那么海量妖文的刻印,不可能只是二三小作坊短时之内能够印刷出来,那些阴谋者也绝无可能以真名姓去预定版样。
    因此文书上只存图影,连具体的姓名都无,说是按图拿人,其实只是在告诉那些罪犯,官府已经在着手行动。
    如果图形恰好相似,隐藏在暗处的罪犯自会更加惊疑。若与其形貌相悖甚远,对方怕也要怀疑官府是否刻意迷惑,其实暗里更有精绘正在加紧搜查!
    “凡所张告文书,一概着员盯守,有查形迹可疑之类频频靠近,捕拿审问!”
    一直到现在为止,徐俊臣所用都还只是虚张声势、打草惊蛇。若他术止于此,当然也做不到武周第一酷吏,声势造弄起来之后,接下来便是更有针对性的突破了。
    他并没有急着进行下一步,留出一夜的时间让气氛继续发酵,自己也在县衙中睡了一觉、养足精神。
    第二天晨鼓方响,徐俊臣便又发出几道逮捕书令,这一次便不再是模糊造势了,书令中清清楚楚的列明了需要逮捕的人员,诸如宋之问、武平一等名气不小的在野才流赫然在列。
    等待诸员归案之际,徐俊臣又着人取来昨日榜文附近所抓捕的可疑人员名单仔细翻看起来。
    可疑或者不可疑是一个很模糊的概念,几十张海捕榜文贴出,在坊民们之中所造成的影响也是极大,因此从昨夜午后到今日为止,刑卒们系捕到的人也极多,以至于县衙根本都无处安置,许多人干脆就被系押在县衙所在的坊区街巷里。
    如此粗暴的大范围抓捕,自然造成了极大的轰动、群情不安。所以当徐俊臣还在翻看名单的时候,州府又有吏员到来,传达长史王方庆的指示,让徐俊臣稍作收敛,不要太过滋乱坊间。
    徐俊臣倒也从善如流,听完后便直接下令让刑卒们停止榜前捉人的举动。这样的迷惑举动,只会在最初一段时间产生惊躁作用,那些隐藏在暗处的罪徒也一定会在第一时间密切关注官府的察捕举动,如果计略凑效,那么目标可能已经被系押坊内。如果没有凑效,那接下来再继续下去,意义也已经不大。
    虽然停止了抓捕,但想要在将近两千人的可疑人员中甄别出目标,也是非常大的工程。
    但徐俊臣仍然沿袭他不作逐一审问的作风,只凭着刑卒们整理出来的粗陋名单,便大笔勾划的下令放出大批人众。
    被他放走的人,多数都是坊野下民、无甚显赫出身。这倒不是他仁德增生、体恤小民,而是因为这样的案事,小民注定不可能有所参与,他们甚至连妖文都看不懂,也就无谓浪费时间和精力。
    只是在划放民众的时候,徐俊臣忍不住感慨此世终究不是武周旧年,做事多有掣肘。若在往年,管这些下民有罪无罪,既然已经拿捕,都要输纳钱帛才能自证清白,而眼下他却不敢这么做了。
    一番勾划之后,最终被锁定的仍有三百多人,要么是所出乡籍讲述不清,要么是有着郡望名族的家世背景。
    对于剩下的这些人,徐俊臣便各作分案处理,乡籍不清楚的聚作一案,有亲友家人申诉的名族子弟聚作一案,而那些无人前来申诉探望的名族子弟引作另一案。
    这最后一案留待自己亲自审理,其他两案则分由刑司进行仔细审理。
    整理完这些事务后,那些分头押引士人的刑卒们也陆续返回,有的士人随同入衙,有的则不在畿内。
    对于这些在野且名望不弱的士流,徐俊臣也不敢过于失礼,凡所入衙者即刻安排审察,由他自己亲自进行询问,所问询的话题也都不甚敏感,无非近日起居动向、最近有无特殊人事的往来。
    尽管徐俊臣态度尚称和蔼,但终究人的名树的影,年轻一代或是已经无知徐俊臣的凶名,但诸如宋之问之类经历过武周酷吏猖獗年代的老一辈们则就如坐针毡、如临大敌,哪怕只是再简单不过的询问,都要沉吟良久才仔细作答,甚至将一些细节都描述的清清楚楚,就恐留下什么可供攀诬的模糊之处。
    徐俊臣在逐一询问这些时流的时候,外堂廊前还不断有刑卒押引着昨日系捕到的人员绕堂行过,这些人惶恐张望的眼神更让堂内这些受审者坐立不安。
    有人难耐这一份煎熬,直接拍案怒斥道:“若某果然有罪,引颈就刑亦无可怨!邸居清白却遭此无妄之灾,是何道理!”
    “今所推审,岂是民家失牛?妖文邪论、蛊惑人间,大乱或须臾滋生,恐再起板荡之祸。足下只需入案问答,便可消弭祸根、得复清白,这难道不是一幸?”
    面对此一类的斥问,徐俊臣只是如此笑应,继而脸色又恢复阴冷,恨恨说道:“唐兴何其艰难,人间皆需共守!乱我社稷者,罪恶滔天!疑罪定有,疑即有罪!今圣人不欲施枉,使我刑司诸员繁劳、只为足下洗罪,足下却以忿情相报,莫非以为法刀有钝、不可杀人?”
    受审者听到这回答,脸色自是青白不定,无论心中是何感想,也都不敢再忿然于公堂,甚至有人开始主动交代他觉得近来可疑的人事。
    且不说长安县廨中徐俊臣忙碌推审案事,一直藏匿在临淄王邸的崔湜当得知自家兄弟崔液已被刑司系入长安县衙时,顿时也变得不复淡定起来。
    “这蠢物、这蠢物!诸事皆谋定深藏,岂能轻易察发,他又何必去哪榜前招摇!”
    为了确保人事隐秘,此前赋文的刻印根本就没有在长安城进行,而是在京西几县,徐俊臣归京推案不过一天的时间,怎么可能会将关内周遭痕迹尽皆掌握,对于自家兄弟自投罗网的愚蠢行径,崔湜也是愤怒不已。
    前来报信的家奴一脸苦涩道:“阿郎并不是要刻意露出痕迹,只不过那文书图影实在太像,坊间行道时遭人指问……”
    “像?墨笔粗勾,千人一面,若凭此指认,行道者哪个无辜!既知阴谋在身,就该远离是非之处,即便遭受盘查,该作急智脱身……”
    不说崔液,崔湜昨日在得知官府张榜海捕时,也曾悄悄的前往张望,眼见街徒榜前滥捕,直接便抽身退走,无再停留,结果却没想到转头便闻此恶讯。
    “阿郎少来无遭辛苦,现在身陷刑狱,还不知会怎样惊怕。哪怕只是为事计议,也该要趁事还未尽发,把人捞取出来啊!”
    那家奴心忧郎主安危,又开口劝说道。
    崔湜闻言后沉吟一番,然后才缓缓摇头道:“不可,徐俊臣专长刑事、精擅罗织,因此一人露出更多人事的牵连,只会更遭疑望。唯今之计只能尽快发事,若能成事自然安全,若事不成,即便搭救出来也只是换地赴死!”
    他自有谋计大事的狠戾果决,之前留守府的应对已经让前谋大打折扣,今徐俊臣归京声势搅闹,让情况变得更加危机四伏,自是不肯为了兄弟再节外生枝。谷
    于是他便径直找向了临淄王,力陈徐俊臣手段之可怕,若再坐望其人继续折腾下去,可能他们这里还没来得及发动,刑卒们便已经要堵门拿人。
    李隆基自然也知情势危急,不说徐俊臣在京的折腾,单单王妃新从太平公主处得知太皇太后已经宾天、圣人不久便要扶灵归京,便宣告着他的死期渐近。
    但是否即刻起事并不由他一人决定,在武力方面,虽然他府中颇蓄壮奴,王守一等也在坊间聚有数百豪徒,但只凭这些人事,也难以搅闹偌大长安,少不了京营权楚临的配合。
    所以在同崔湜稍作计议之后,他便又遣员前往告知权楚临,在这最终的关键时刻,做好起事的关键准备。
    当作为信使的祚荣来到权楚临坊邸的时候,只见到权楚临一脸的神情灰白,祚荣心绪陡地一沉,但还是故作淡定的笑语道:“将造大事,将军何以作此情态?”
    “大事?什么大事?不可能了,我怀疑、我疑朝廷已知……今早姚相公归京,接掌京营诸事,凡所在营郎将,符令皆遭收缴,宫禁亦由内卫掌控,我已经不能调度营中一卒……”
    权楚临讲到这里,语调已经满是惊恐的颤抖。
    此前同王归京、典军前往乾陵,祚荣因在编伍、托病不行,这段时间也只赋闲勤谋、无参京营集会,听到权楚临这么说,心内顿时也是一惊。
    但片刻后他又强作笑颜道:“将军过虑了,若朝廷已知此情,怕今早将军已经难出直堂。之所以兵务调整,无非圣驾将归,并非专治京中某人。但也因此事临关键,若圣人入关,才是真正的万事休矣!”
    权楚临听到这话,眼中恢复几分神采,但片刻后又黯淡下去:“即便如此,我符信已缴,无从调度甲众,又怎么去……不如趁事未发,逃离京城!蕃人与我长谋,若往投之,应该能得保全……”
    “图谋大事,乃是临渊危行,不进即死!吐蕃所求的,只是关中闹乱,又怎么会真的礼待英才!将军据势才得恭敬,若直往投,大唐国情仍壮,他又怎敢因将军一人见恶大唐,必将反缚送归!”
    祚荣见权楚临志气倾颓,连忙苦口婆心的劝告打气道:“即便兵符遭缴,无非不可调度京营,但朝廷也会因此将营士封锁西营,无从指挥。换言之即便京城有乱,营士亦难使出,这反而更加利于滋乱。此前诸所谋计,本也不是独仰京营,坊曲暗藏的党徒才是真正主力!”
    祚荣这番劝说,倒让权楚临纷乱的心情略有安定,又连连点头道:“幸得祚大警醒,才让我不至于惊慌自误。但今人势有变,故计想也需改,我又该……”
    “侍御史徐俊臣归京,搅动坊曲群情不安,多有坊人在捕受害。届时将军引众直攻长安县衙、解救坊人,坊人必定感义响应,届时再引众夺取州府,则近畿州县尽在掌控。临淄王叩阙夺宫,内外呼应……”
    祚荣将权楚临稳住之后,又商讨了一番起事的计略,然后才又返回匆匆禀告。
    当得知权楚临军权已失、内卫领掌宫务时,李隆基也是心绪一沉,内卫将士的精勇他自有见,绝非仓促聚就的徒众能够匹敌,有其把控宫防,必将难以攻破。
    圣人虽不在京,但留守府却在皇城,直接夺取留守府并得官符印信,才能抢在圣驾归京前假传书令、畅行州县。因此夺取留守府乃是计划中最重要的一环,若连这一点都做不到,那后事更无可能。
    “宫防有改,确是一危。但对大王来说,可以无忧京营悍将的反制,更得自主。不要忘了,京中还有大长公主……”
    崔湜在沉吟一番后,又沉声说道。
    李隆基在听到这话后,眸光顿时也是一亮,握起的拳头重重敲在案上,心中已有决断。
    京中近日躁闹诸多,太平公主却全无所知,她一直忙于督造秘器文物,除此之外的杂事全都无心过问。
    太皇太后的死讯自东都传来时,她自是伤心欲绝、彻夜悲哭,一直到了第二天临淄王妃再次来访,她才略微恢复了几分精神,着员引入内堂相见。
    只是当临淄王妃行入时,却并非孤身一人,旁边一人作随从打扮,赫然正是临淄王。
    太平公主见状心生讶异,还来不及询问,李隆基已经抢步入前,掩面悲哭起来:“不意去年相见竟成永别,祖母她何其厌我,我苦候邸中、至死未得召见……”
    听到李隆基的痛哭声,太平公主心中刚有消退的悲情再次涌出,泪水也忍不住的滚落下来:“老病有数,总有一别……”
    姑侄两人对坐痛哭,许久之后哭声才略作收敛,李隆基揉了揉通红的眼眶,这才开口涩声说道:“今日违禁离家,除了失亲悲痛,还有一事恳请姑母护我……”
    说话间,他从怀中掏出一份《鸠鸟赋》递给了太平公主。
    太平公主接过一览,顿时脸色大变、怒形于色:“谁、谁人作此妖言中伤!我母、我母魂出未远,竟然就遭此毒咒……”
    李隆基扑通一声跪在太平公主席前深拜道:“我睹此妖文时,心中也是悲愤难当。姑母还记得日前着我拟文抒情?我虽出入不便,但也细嘱相知,却没想到竟招惹来这样的妖文中伤……”
    “是你、是……”
    太平公主听到这话,顿时垂眼怒视李隆基,但见他涕泪满面,心中又生出迟疑:“你真不知何人拟此毒言?”
    “我纵然不器,总也还是户中瓜葛,怎么会……唉,就连姑母都作疑,想知我往日行径如何的遭人厌恨!但我的确不知、不知何人作此,贼人弄奸构伤、诬蔑宗家伦情,交杂于我人情世故之内,无非是要一网打尽……”
    李隆基满脸泪水的哽咽道:“若我认领此罪,能让在世亲长心气平顺,那我索性直认……但奸人构计狠毒,就是为的让世人眼见血亲制文辱骂、更加毁谤祖母名誉……我一人死又何惜,但祖母却因此更遭羞辱……”
    “既不是你,为何要认!无论何人,竟敢如此构陷毁谤,国法不容、我亦不容!来日审察擒拿,我必手刃此贼!”
    太平公主闻言后又怒声说道,心中对那构计者已经是恨到了骨子里。
    “只怕、只怕我等不到真相大白的一天……东都遣徐俊臣归京查案,徐俊臣是何样人、姑母难道不知?其人凶恶狠毒,最擅罗织弄怨,唯恐案事不够重大,最喜凌辱尊贵,怎么肯公允裁断?他是一定会构计陷我,将我置于死地,正直清白非他所求……”
    李隆基讲到这里,又连连对太平公主叩首道:“所以我恳求姑母,能够稍作庇护,让我不要冤屈于这酷吏之手……只需、只需等到圣人归京,我自陛前请罪,但得查实丝毫有涉,哪怕身受脔割极刑,我也无怨!”
    太平公主这会儿也是悲情愤怒交加,又被李隆基苦求的心烦意乱,于是便点头道:“那你便暂留我家,待圣人归京……但我恶言在前,若事果有涉,不劳刑司,我便要把你抽打致死!”
    “多谢、多谢姑母……”
    李隆基闻言后又是连连叩谢,但在片刻后才又说道:“但今祖母已去,姑母想也不复往年的恩眷从容……徐俊臣歹性猖獗,若知姑母匿我户内,怕连姑母你都不肯放过啊!”
    “他敢……”
    太平公主随作厉声,但语气却不够笃定,又瞪着李隆基忍不住抱怨道:“偏你能招惹这些邪情扰乱,哪怕困禁邸中都不能安静……”
    李隆基先是连连告罪,然后又说道:“若要周全、守得圣驾归京,无论邸居何处都不够安稳。姑母不如暂时移居大内,有禁卫将士宿卫,徐某也不敢擅自入宫拿人……”
    “胡说!大内岂是杂人定居所在?这、这不可,绝对不可……”
    太平公主听到这话,自是连连摇头。
    李隆基却又连连哭诉道:“若只我一人荣损、无论如何都可忍受……但今祖母辞世未久,便遭如此毁谤,遗留诸亲更遭酷吏虐害,这、这实在是……圣人享国称制,宗家却丑恶丛生,能称舒畅?不须太久,只待圣驾归京,我们因便自保,也不只是为的自我周全,何尝不是要保盛世无瑕……”
    在李隆基的哭诉恳求与劝说之下,太平公主也渐渐动摇,最终还是点头道:“那便暂时移居大内,也不要携带太多物事随员,等到圣人归京……”
    于是一行人便又离开坊居,自外苑小门进入大内。李隆基倒也没有携带太多随从,只共王妃少子和几名仆员,夹杂在太平公主的随从中并不起眼。
    因为太平公主连日来出入宫苑,守门的宫人也无作仔细的搜查盘问,验明出入宫符后便作放行。而李隆基也在仔细观察着宫禁情况,见到宫门处甲兵并不算多,这才暗暗松了一口气。
    内卫虽然是精忠骁勇的禁军精锐,但数量却一直不多,圣驾所在才是主力所在,即便有甲伍归京,数量也并不太多,接手宫防之后,所防守自然是宫禁要害所在。外苑小门仍属于皇苑外围,自然不会设置太多甲员。
    “安在此处别苑,不要随意行走,圣人月底即归,到时冤屈自有诉处。”
    进入大内范围后,太平公主就近选择一处空苑,不远处便是宫造范围,她这段时间也偶尔留宿期间,此时将临淄王夫妻引入后,又认真叮嘱道。
    李隆基自是连连点头道谢,但视线游移却在寻找收放宫符的公主府随从。
    一行人在苑内住定未久,天色便擦黑。简便用过晚餐之后,太平公主还待召李隆基来仔细询问那妖文相关,抬头却见外苑处有火光闪烁,正待遣使亲信外出询问何事,却发现亲信也不见了踪迹。
    心内狐疑之下,太平公主走向临淄王夫妻宿处,方入门前,便嗅到一股血腥气息,推门行入,入眼便见到一具尸体匍匐屋内,观其衣装正是自己贴身婢女。
    太平公主见状自是大惊,正待抽身退出呼喊示警,转眼却见到角落临淄王妃正怀抱着襁褓中的孩儿瑟瑟发抖,连忙惊问道:“怎么回事?临淄王在哪里?”
    “我不知、不知……大王、大王他……”
    临淄王妃脸色惨淡如纸,连滚带爬的扑向太平公主,直将怀中孩儿塞去:“大王犯了邪症,他、他……请大长公主将我孩儿抱走,妾、我留此守望大王……”

1051 天要绝者,有疏无漏

    这一夜,长安城再次迎来了久违的喧嚣骚乱。
    傍晚时分,坊曲间多有步履匆匆、急于返家的行人。城南大安坊水门处,一群作脚力模样打扮的行人也沿永安渠一路行入城内。
    这样画面也只是司空见惯,并不引人关注。一行人在长街行走一段距离,随着一通街鼓声响、天色擦黑之际,便折转进入了城西的嘉会坊。
    街铺坊丁见这么多的壮卒入坊,本待入前盘问一番,刚刚迎上几步,便被侧方行来的坊正斥退。那坊正将人引至曲巷一侧,稍作耳语指使,然后便又返回了坊门街铺处,而那一路行人则直向曲里深处行去。
    曲里一座宅院侧门大开,入近便可见到围墙内站满了人众,全是孔武有力的壮卒,起码有数百员众。这么多人聚集在宅院内,却并没有什么杂声宣扬出来,气氛显得诡异又危险。
    刚刚入坊那一队人众也走进了宅中,与宅内众人点头致意,然后一个首领模样的人便排开人群、走入了内宅堂舍中。
    宅内中堂里,有十几人肃然端坐,最当中一个便是京营郎将权楚临,见有新人入堂加入,便颔首抱拳,也不多作言语。
    在这一团沉闷严肃的氛围中,时间悄然流逝,三通街鼓响罢,坊外已经传来金吾卫街徒们呼喝净街声。
    如今长安宵禁制度已经颇有松弛、不如往年严格,但在圣驾离京的这段时间里又有所加强。
    “金吾卫前夜巡察三通,城西分在三门点签,昭行、待贤、长寿等诸坊俱备传警器物……”
    随着夜色降临,房间中气氛不复沉默,有人开口讲起金吾卫夜中巡警宵禁的细则,讲得非常具体,如数家珍。
    这也并不意外,权楚临本身便是京营郎将,其凡所交际者,也多为关中家道中落的世族子弟与中下层的武官。金吾卫作为南衙仅存的卫府,当中自然大量充斥着此类人众。
    “只待北内有变,我等便可群出、直扑县衙!衙署印信可以通叩诸坊,诸坊民情躁起引夺城门……”
    尽管事前已有详细计议,但权楚临还是忍不住在起事前再作盘算确认,确保在场众人都清楚稍后的行动节奏,并又忍不住叹息道:“可惜,若西营无作封锁,便可直夺待贤坊武库,眼下则要先夺县衙……”
    正在这时候,门外响起了约定的信号声,表示临淄王已经在北大内发动、成功夺宫。堂内权楚临等闻声后精神俱是一振,并忍不住拍案笑道:“这难道不是天意有助、唐家当乱?此夜最凶险艰难莫过于夺宫,却被如此轻易拿下!”
    堂内众人已经是摩拳擦掌,权楚临则将手一招,自有亲信仆员于后堂押出一名被五花大绑的妇人,正是他自家夫人李氏。
    “此夜共事,不成即死!行前不作颓言,家国既难两全,便让我杀妻为誓,誓不与昏君门下爪牙两立!”
    嘴上这么说着,权楚临手提尖刀自席中跃起,迎着自家夫人惶恐哀伤的眼神,直将尖刀刺入妇人胸膛,擦掉手上鲜血,再向众人挥拳:“出发!事不待缓,明晨朝堂称分富贵!”
    众人闻听此声,全都轰然应诺,出门分领党徒,直从曲内冲出。
    人间自有千日做贼、却无前日防贼,尽管金吾卫加强巡警、但既有内奸出于其中,总有漏洞可趁。这一众人闹哄哄冲出坊曲,自然也惊扰到坊中住户,胆大者外出查看,只见到一群凶类浩浩荡荡沿街奔走,心中自是一惊,忙不迭锁定门窗,唯恐遭受侵扰。
    此时坊外长街上虽然略有月辉洒落,但却空荡荡的无有一人。这一群人冲入街中后,便直向长安县廨所在的隔坊冲去。
    “什么人?”
    县廨所在自也防备周全,人群刚有靠近,坊门内便响起守卫坊丁的惊呼斥问声,然而回应他们的,却是一片虽然杂乱,但也足以害命的流矢。
    长安城中虽然坊曲划定,但诸坊墙也只是防君子难防贼子,早有壮卒攀着坊墙翻越过墙头,坊内警鼓乍响、烽火方燃,便被一连串的厮杀声给淹没起来。
    “该死!手脚迅速一些!”
    听到警鼓声响起,每一声都捶打在权楚临心弦,待到鼓声淹没,才长长的松了一口气,暗自期待巡游的金吾卫未能及时捕捉到这短促示警声,而他也奋身入前,手脚并用的劈砍踢打坊门。
    暗中聚就的党徒未必精勇,但因心存一份正谋大逆的狠戾决绝,行动起来倒也不失干练,内外配合之下,紧闭的坊门很快便被打开,街铺中驻守的坊丁并县衙不良人们也都或死或逃、无成阻挠。队伍群众涌入之后,便直奔县衙而去,只留下十几人员于此堆聚木料、准备引火拒敌。
    此时的长安县衙中,徐俊臣结束了一天的盘问审断,精神也是疲惫异常,用餐之后解衣登榻,躺在床上稍作盘算明日应做事项,不久后便昏昏睡去。
    睡梦中忽然有嘈杂声自居舍外响起,被吵醒后徐俊臣也是烦躁异常,披衣起床行出正待训斥,抬眼便见月色下几十道身影正手持器杖向此涌来,心中顿时大惊,正待转身关紧房门,左后肩已是传来入骨的剧痛。
    “尔等何人?竟敢……”
    徐俊臣吃痛倒地,厉色疾呼,话还没有讲完,已经被人七手八脚的按压擒拿。
    “找到了、找到了!正是徐俊臣……”
    冲入的壮卒们举起火把稍作辨认,继而便有人抽刀劈下。
    “壮士饶……”
    可怜徐俊臣历经动荡、自谋有术,却被这群陡然兴作的乱徒们手起刀落,乞饶声未及喊出,一颗头颅便已飞离了躯体。
    当还在县衙前堂的权楚临闻讯赶来时,看到徐俊臣那血污覆盖的头颅顿时也觉无语,他自知能够劝降一个朝廷命官对接下来行事大有主意,但既然已遭砍杀,也只能稍作废物利用,抓起那头颅擦拭一番,然后便向关押犯人的县狱行去。
    此时的长安县狱也是人满为患,拘押其中的犯人们早被县衙中传来的厮杀声惊扰起来,满怀惶恐的聚集在狱舍中。
    但也并非所有的犯人都惶恐得不知所措,之前意外被擒的崔液自知京中有叛乱谋计,这会儿眼见骚乱已起,自是满怀激动。
    待到几名乱卒持刀冲入狱堂,崔液先听他们彼此议论、稍作确认之后,便在狱舍中高声呼喊道:“你等可是权将军部伍?我乃临淄大王门下,快来救我、共兴大计!”
    不多久,脱离囹圄的崔液便被引至权楚临面前,权楚临自然也认出对方,抬手扬了扬徐俊臣的头颅,快速说道:“徐某已经伏诛,但县衙仍有顽卒抗拒,坊外街徒不久即至,郎君可有计力助我?”
    “交给我罢!”
    崔液拍着胸口保证,让权楚临命人将狱中关押人众全都放出,驱赶进一座空旷的院子里。
    尽管之前徐俊臣已经放免了一批人员,但之前拘押的印坊人众仍然在监,再加上县衙本有的人犯,也是足有千余人众。所有人都惊慌不定,一时间这大院里场面也是嘈杂至极。
    但这不足影响崔液壮怀涌动的心情,他抬腿跃上刚刚搭就的高台,举着手里徐俊臣的首级向着人群大声呼喊道:“国有奸臣,侍御史徐俊臣酷刑虐重,此中百姓皆受逼害!今有义众破衙锄奸,徐某已经伏诛,众位不必担心再遭刑害!”
    院内众人听到这呼喊声,顿时又纷纷议论起来,大多数仍然有些搞不清楚当下状态。
    崔液继续喊话道:“人间不公、世道不治,人唯自救,才能解脱!旧者天皇宾天、家国所托非人,妖后鸠占鹊巢,徐俊臣之流,皆其害世虐民之爪牙!前有《鸠鸟赋》时文,便在申诉妖后祸国故事,妖后祸国,万民何罪?朝廷为防公道议论,竟然使刑监众……”
    “原来如此、原来……老子生平无作恶业,不知因何得罪,原来是有狗官加害!”
    这会儿,人群里才陆续响起悲愤控诉声,崔液在听到这些声音后,脸上笑容更盛,于是便继续呼喊道:“祸国妖后,已经遭天收拿!虐民的爪牙,也已经被义士铲除!但世道仍有余祸,今上名为唐家嗣血,实则妖后暗藏宗家的败类,至今仍在蛊惑人间,竟要掘我先皇大帝陵墓、将妖后罪身一并盛葬,若由之计成,人间还有公道?人间还有是非?”
    话喊到这里,崔液自是热血澎湃,他所著赋文意境更深,但之前访闻议论却都浅尝辄止,不能直接申及圣人,让他颇生愤懑。之前还要隐忍,如今既已举事,总算能够当众呼喊出来。
    然而接下来群众反应却出乎他的意料,并非恍然大悟的惊觉到今上的丑恶面目,而是纷纷惊呼咒骂起来:“狗才说的什么邪话!竟敢污蔑圣人!”
    “这哪里是举义锄奸,分明聚众谋乱!”
    “妖后自有祸国的恶行,圣人却是救世的英主,岂容贼徒污蔑!”
    群众们呼喊声此起彼伏,站在高台上的崔液自有几分不知所措,而权楚临见态势不妙后,忙不迭喝令道:“快、快驱散这些**,不准哗噪……”
    然而在察觉到这些人正在谋乱之后,人群中也喧噪起来,有犯人破口大骂道:“老子虽然无称良善,但也只是偷驴罚役而已,狗贼厌世求死,莫来牵连老子!”
    “昏君不道,愚蠢下民不知、自有智者传教,还不听从……”
    崔液站在高台上,听到这些愚民们盲目盲从的呼喊,自有几分痛心疾首的悲愤。
    然而这时候台下却陡地窜入一人,手脚并力向崔液扑去,口中还在忿声咆哮着:“老子不需有知,只知该要狠入你这狗贼耶娘!开元之后难得安生,偏有贼孽祸害人间……”
    崔液猝不及防下遭此扑袭,顿时滚落进台下的人群中,人群内此时也是群情愤慨,自有群众蜂拥入前,拳脚直如暴雨般砸落下来,霎时间便将其人完全淹没,很快便将这个意图救世、壮志未酬的智者殴打致死。
    权楚临等人也万万没想到,他们身冒大险解救出来的这些犯人们非但不感义响应,反而直接倒戈报复,但见态势如此不妙,忙不迭呼喝党徒打算抽身退走。
    “莫让这些逆贼走脱!难得坊间查发大恶,擒下便可换赏!老子偷驴才只当钱五十,拿下一贼可向官府加万!”
    那偷驴贼好不容易挤进人群里,却见那想要蛊惑他们从乱的恶贼已被殴死,正觉怒气无从发泄,转头便见周遭贼徒已要退走,连忙张臂大声呼喊,这些贼徒又比一头瘦驴值钱多了,还不用担心会遭罚役,怎舍得让他们走脱。
    惊觉长安县廨的骚乱,巡警的金吾卫街徒们也在纷纷向此赶来,然而几乎同时发动的北大内骚乱却要更严重得多。
    李隆基杀人夺符之后,便先遣员出宫,直向外苑引火为号,待到火势稍作蔓延,左近本就不多的内卫甲兵顿时便被惊动起来,被火势分引走许多。
    与此同时,早已经在左近徘徊的王守一等在观见火号之后,便也不再隐匿行踪,直向宫门处杀去,很快便杀退员众甚微的内卫卫士们,将宫门控制起来。
    “不需留守退路,先夺留守府!”
    待与部属汇合,李隆基便直接下令道,他所动员的员属本就不多,自是做不到分兵据守,只分出一些员众去将太平公主并其妻儿稍作转移,自己则率领其他部伍直向皇城而去。
    突破了宫门防务之后,大内的防卫其实较之坊间还要更加松懈几分。毕竟无论是皇城百司办公区,还是后宫宫苑生活区,都不方便太多眼线驻扎巡察,特别如今圣驾并不在京,除了一些要害区域之外,大内其他地境更是无作设防。
    李隆基对大内格局布置自是了解颇深,在其率领下,一众人很快便穿过外围杂苑,靠近了皇城要司区域。与此同时,皇城内的警鼓声也被敲响起来,很明显宫防卫士们已经警觉起来。
    因为不知内卫主力之所布设,当宫中警训响起时,接下来的路程便凶险倍增。留守府位于中书外省、政事堂所在,正是皇城中最重要的地点之一,防备想必不会松懈。
    但既然已经深入至此,那也只能有进无退。随着警鼓声响,皇城中留守诸司人员也都被惊扰起来。而这时候,李隆基等人俱已换上了诸司事员的袍服,绕行一些官司门前大声吼叫道:“有贼徒侵入大内,李相公告令诸司留直速向留守府据守,勿扰宿卫清查贼踪!”
    各司人员虽不如寻常时多,但留守者也有十几员众,骚乱骤生、夜中惊醒,再听到这传讯声,下意识便依从。一些官司衙门打开后,旋即便遭凶徒涌入,人员砍杀当场,印信鱼符诸物皆遭抢夺。
    一行人从外围造势,并快速的向皇城核心区域靠近,当他们抵达御桥附近时,已经多有衙司留直人众在宫道上奔跑聚集。
    御桥北段有百余名内卫甲士驻守,这些人无得传令自然难以通过,慌乱中只是在这里喧嚣扰闹,于是便引来更多分在左近的宿卫维稳。
    皇城通道却并不唯此一处,此处聚众,别处自然畅通,先遣有持鱼符者分头探路,略费一番周折,李隆基等人便绕过了御桥此处的警卫。
    若在往常,想要如此轻松的通过皇城守卫自无可能,但今事发突然、皇城空虚,内卫员众分身乏术,自然涌现诸多防务漏洞可供利用。
    绕过御桥后便无巧可用,东西朝堂之间的朝路皆有甲员明火执仗的警戒森严,而此行目的地的留守府更是内外灯火通明,显然宿卫们不会对这眼下京司核心放松警惕。
    “道行入此,唯杀可活!”
    李隆基观此态势,心中自然不无失望,但也知这当中的侥幸本就甚小,能够借道于太平公主行至此处已经算是幸运,心内自然也有死战于此的准备。
    站在御道一侧的阴影中,他褪下掩人耳目的袍服,披上了新从宫中武库搜出的甲衣,身后众人也都各自披甲,很快便武装齐整。
    “守一引众接应于后,余者并我先冲前阵!”
    做出这一指令后,李隆基便提刀在手,昂然行上了御道。作此布阵也并非体恤王守一,他此行入宫所率不过五百余众,王守一闾里招揽的那些豪侠虽皆亡命斗胆,但终究不谙阵势,乍一同内卫精锐对阵厮杀,只会是一面倒的屠戮。
    但他府中所豢壮卒,却不乏往年南衙宿士、卫府悍卒,只可惜他立志已晚、人事多经蹉跎,亡父遗泽已经残留不多,到如今也只剩下当前这些尚可相托性命、向死而生。
    待到李隆基等人自阴影行出,御道上内卫诸众自也作出反应,并不废话盘问,只在兵长喝令下阵势聚结,静待来者向此靠近。
    “某虽不名,亦唐家血脉,世道不容,却不甘受戮!彼此既无血仇,诸君受食唐禄,若引刀留情,小王感激不尽,若势难两立,生死即于此刻分晓!”
    彼此刀兵将接之际,李隆基再作喊话,只见对阵稳若磐石,只能暗叹一声,振臂吼道:“杀!”
    金铁交鸣声骤响,李隆基虽然显为宗王,但却并不一味的养尊处优,臂力甚雄,一刀劈出后,对面迎战那名内卫甲士顿时虎口绽血。
    但其他相对交战者却非尽数乐观,见阵厮杀的技力全凭常年不断的筋骨苦练,李隆基身边这些甲伍往年虽然也是精悍,但脱离行伍日久,总不如仍然在役的内卫精锐状态鼎盛,不乏人一刀之下便甲裂身断。
    即便如此,这些人却无生退意,一人肩甲碎裂、臂骨折断,却仍奋力直扑对方:“相王故恩,今报大王!死得其所,王请奋进!”
    一场杀戮,血腥而又惨烈,当此间内卫残众暂作退守时,李隆基身边这些豪勇忠士也已经只剩二三十人尚能拄刀而立,而他们所击退的还仅仅只是五十多名内卫甲员而已。而在厮杀过程中,留守府警鼓声一直在响彻宫前,若再有一队内卫将士及时增援,此行便将要折此间。谷
    除了那些被击退的内卫军众之外,留守府内外仍有两百多名员卒在守,但这些人却并不比内卫甲士们精勇强悍,刚才眼见临淄王部伍忘死搏杀,心中已是怯意大生,及见临淄王再率残部继续向前,更是下意识的便往内退去。
    “艰行至此,并不容易,李相公应在堂中,何不出堂相见?此间诸众,道虽不同,但也皆是唐家健儿,李相公忍见他们再作相残、枉送性命?”
    李隆基这会儿也是气力有衰,但仍持刀挺立,望着留守府内堂大声呼喊道。
    片刻后,内堂门前人影晃动,旋即李昭德自堂内缓步行出,站在阶上垂眼望了下来,眼神中既有愤怒、又不乏悲悯:“故相王才具虽不称大器,负重自伤,但德性尚有可夸、令人悲悯。不意身后遗此孽种,妄作大祸、失德一夕,临淄王催我相见、欲得何言?往年错辅,昭德已经惭对先君,今唯奋力代王肃清门户,才可无愧故人!”
    说话间,李昭德仗剑行下,环顾周遭目露胆怯的卒众怒吼道:“今我圣君治世,纵有鬼祟滋扰,岂能长久?尔等不出皇城,即能享此匡卫之功,此时不进,更待何时!”
    “狗贼误我君父、杂食两姓三朝,今又有何面目狂言正义!我志在涤荡人间,首杀即此贼獠!”
    李隆基听到李昭德这番斥骂,顿时也是羞恼有加,随其一声令下,后方游移未战的王守一等便争相杀出,留守府堂前又是一番浴血。
    亡命之徒最是恐怖,留守府卒众们虽有抗拒之心、却有欠捐命之志,不多久便被冲击溃散,而李昭德也被打落佩剑,押引入前。
    “我或不能长久,但仍有力手刃老贼,亦是一快!失君之臣,苟活人间窃禄偷饷,不死何为?”
    李隆基看了一眼李昭德那怨毒不屑的眼神,手中刀锋一转,直从李昭德颈下抹过,一代名臣、就此气绝。
    他抬腿踢开李昭德仍自抽搐的尸身,旋即便大步迈向直堂:“速速收拣留守府印信,得手即退,勿作久留!”
    这时候,一直藏身在后、得以毫发无伤的崔湜冲行出来,指了指的中书衙堂说道:“朝廷典术时政、内外机枢文籍皆存此中,举火焚之,朝纲必然有乱、事迹泯灭,也能拒阻追兵……”
    李隆基闻言后顿了一顿,但很快便摇头道:“来不及了,入此已有侥幸,不可贪多!”
    一众人甚至连同伴的尸首都来不及收捡,方自直堂洗掠冲出,内卫援军已自中朝驻处冲出。言则过程有序,但前后用时仅仅一刻钟有余,一行人便在内卫包抄围截之前再次没入宫苑间的阴暗之中。
    “真的成功了、成功了……”
    眼见到临淄王贴身收携的留守府诸印信,崔湜忍不住一脸兴奋的连连叹言。
    此行成败只在一线,特别在见到刚才同内卫小队惨烈交战的画面时,崔湜甚至都心生绝望,若非皇城内虚,他们借太平公主绕过最艰难的宫门守卫,一行人怕要直接折戟宫门前。
    眼下留守府印信既得,大内已经无可图谋,只要凭着大内宏大规模摆脱内卫追踪,短时间内关内诸州皆可纵横。
    然而李隆基却没有事成的快意,特别环顾身周、往年那些围绕他身边对他亡父故恩念念不忘者已是十不存一,心中不免也感伤痛。
    但眼下终究不是悲伤缅怀的时刻,一行人在宫苑之间折转绕行,当中几次险之又险的避开宿卫的追踪,总算循命妇院夹道抵达了西内苑。
    并不是因为他们比内卫将士更加熟悉宫务格局,而是偌大的皇城不逊一座籍口众多的城池、楼台宫苑俱有遮蔽,宫中传警系统也因员众欠缺而形同虚设。乱众直冲皇城要害,也会让内卫将领惊疑有加,接下来的调度追截必将投鼠忌器,担心要处再遭寇扰破坏,不敢卒力用尽的散出。
    又或许还要加上临淄王可能真的得天眷顾,总算没有被堵截正着。
    西内苑属于西大内太极宫范围,哪怕圣人在京时都不常出入,也是约定成事后的临时落脚点之一,只有亲信几员知此预备。
    一番亡命厮杀又一路凶险逃窜,一行人抵达西内苑园林时也已经是气力衰竭、气喘吁吁。尽管还未完全脱离危险,但眼见众人已是状况堪忧,李隆基便下令于此暂作休整。
    当他在人帮助下褪下甲衣时,才觉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感酸痛,特别几处临阵遭击处,更是随着呼吸撕痛不已。
    众人分在亭台阴影下无声休息,李隆基也倚柱喘息,朦胧恍惚间竟已身在一座华丽殿堂,辞世多年的父亲正眼含热泪的向他走来,并一把将他揽入怀中痛哭道:“诛除武逆、宗庙不坠,皆仰我儿三郎……”
    “阿耶……”
    李隆基闻声呜咽,只是未待与父畅话别情,身周光影又生变幻,他已衮冕端坐殿中,有内官入前作拜恭道:“禀圣人,诸方大军俱已凯旋,吐蕃赞普、突厥可汗俱缚入朝,只待圣人太庙献俘……”
    朦胧间李隆基已知神迷梦境,但却不愿醒来,耳边忽然有人频呼“大王”,这才蓦地惊醒,心怀失落之余,已是满脸的泪水。
    从人入告之前分别的家奴王毛仲等已经引太平公主并妻儿至此,李隆基这才收拾心情,往一处空闲阁楼行去。
    他刚刚迈步走入室中,面前疾风骤起,下意识抬腿扫去,再定睛一瞧,太平公主捧腹卧倒在地,一脸厉色的怒视着他:“孽种、孽种,你怎不死……”
    李隆基并不在意太平公主的辱骂,并一把推开抱子哭泣入前的王妃,只在舍内角落里坐下来,望着太平公主怅然一叹:“此日之祸,并不源出于我,祸发于妖后,我也只是苦命挣扎的一个囚徒,姑母没有道理如此怨我?方才昏睡梦见阿耶,称我力保宗庙不坠,虽知是梦,但这又何尝不是我的夙愿执念?姑母信不信,即便此世无有圣人奋起,宗家有我、亦必将盛世再兴?”
    “你这罪恶滔天的逆徒,百死难赎罪孽,却拿梦话假说矫饰罪过……”
    太平公主闻言后自是更加恼怒,牙齿都咬得咯咯作响。
    “姑母不信应当,其实就连我自己、我也不知若真无圣人,美梦能否成真……”
    李隆基见状只是自嘲一笑,有些痛苦的揉了揉眉心,继而叹息道:“我也非生来就是十恶不赦的孽种,无非心有不甘而又世道逼我……往年我对圣人真是满怀的敬仰,但今只剩下满腔的恨意,也并非他不能容我,只恨他明明志力雄壮,为何偏要除祸不靖?太皇太后因他庇护得享善终,而我也因他姑息得有作恶余地……但他、但他终究将我心中美梦描绘成真,我虽然恨他,但、但仍难免敬慕!”
    讲到这里,他便行至瘫坐一侧的王妃面前,自孩儿襁褓中翻出一卷文书,抬手甩在太平公主面前:“此行本来无计生数,行前已经留书,此中俱录过往凡所通谋牵引的人事,我纵不活,希望堂兄可以轻松借此除乱,让朝情不至于久乱不安……唉,我这也是自作多情了,事后凡所思来,才觉皆在彀中,圣人不需籍此,但还是留给姑母,盼你能进献得活。”
    说罢,他面对太平公主深作一拜,不无伤感的说道:“隆基这便求生去了,再见了,姑母。此世而已,过往凡所受惠、凡所亏欠,请容我来生再报!”
    “大王、大王留步……数年共衾、怀中血脉,都不值大王赐给一顾?”
    临淄王妃眼见夫君一直无加正眼,不免更加的悲痛欲绝、哭倒在地。
    李隆基脚步略作一顿,垂眼看了一眼王妃,只是说道:“我本不是人间可相约白首的良缘丈夫,不当鼎食、则就鼎烹,大事未竟,妻儿于我只是拖累,今生便如此罢……”
    说完这话后,李隆基便举步行出,外间诸众也已经休整完毕,一行人便又没入夜色当中。
    西内苑本是皇城外的一处半开放游园,周遭简单的篱墙防设,除了一些洒扫种植的宫役杂使之外和固定岗哨之外,便无更多防备。日常甚至都常有民众入此游赏采摘,眼下一群谋逆乱贼接着夜色潜出,更是无从围堵。
    因为人势有限,诸事也难谋设周全,他们虽然预计了西内苑作为退路,但却没有办法在此留设马匹。
    原本西内苑北侧靠近大明宫玄武门处有一座御苑常有马匹放牧左近,但当前路人员前往窥探时,远远便见到玄武门处灯火通明,已有甲兵严密设防,便不敢再靠近偷马,只能凭着一双足力逃向京北的原野。
    空旷的原野中,一群人避开驿路大道,只循乡野小径一路狂奔,需要到了晨间才敢投馆驿,靠着留守府印信调取马匹物资,前提还是京中未及向州县驿路传警。
    不过这一行人能深入大内还逃生出来,运气的确不差,荒野中奔行一段路程后,竟在原野一处山丘前发现了一座大宅。这宅院前后数进,看来应是乡里屈指可数的好户,户中必定会有牛马畜力的蓄养。
    一群亡命徒连宫禁都敢闯入,乡间翻墙越户自然更加的不在话下。眼下正在黎明睡梦最深时刻,翻阅围墙后众人便直扑宅中堂室,一番扫荡便将主人奴仆控制起来,搜捡宅中吃食,并于厩下搜得数匹良驹。
    “这民户倒也储蓄殷实,想是左近周边唯一高户。大王不妨在此歇脚,着几人奔马直赴下驿先取资货……”
    眼见宅中诸处搜捡出来的物资竟然足支他们几百人一餐消耗,崔湜便开口提议道。
    李隆基正待点头应声,突然宅院外响起一阵杂乱奔走声,出堂略作张望,脸色顿时一惊:“莫非宿卫已经追踪至此?”
    众人正在宅中惊疑不定之际,院外却响起乡人呼喊声:“户内贼徒快快滚走!真当我清泉乡人可欺?若敢害人命,上千社人必将你们打杀肥田!”
    听到这乡徒威胁呼喊声,李隆基才略松一口气,攀上墙头一瞧,脸色却是一变,只见外间明火执仗的徒众虽然不足千数,但也足有数百人,呼喝有声,气势不弱。
    “这是哪处盛乡?有此高户一家,左近竟还这么多的乡人?”
    崔湜登墙一望,不免也是叫苦不迭。他们一群人浪迹流窜,最怕的就是惊扰群众、行踪不秘,一旦告官举报,覆灭也将不远。
    “一群乡徒罢了,让我外出打杀干净!禁宫都可闯得,又怎么会折在乡野!”
    王守一抬手抓起战刀,便待呼喝徒众外出杀人,然而却被李隆基摆手喝阻:“我等入宅时短,户内有人走脱呼救也难传远讯,顷刻间聚众诸多,此间乡民必然稠密,如何能够杀尽?纵然杀光,如此血案也难隐秘。眼下乡人只作围喝,仍在惧我,出宅离开吧,不要留此造孽了。”
    讲到这里,他也忍不住自嘲一笑:“宫卫亲军尚且不能阻我,区区野徒居然吓得我不敢顿足,怪异啊!”
    一行人稍作收拾后,便从另一侧退出宅院,户中食料并厩中牛马自然一并引出。乡人们见他们退出也无作逼近,纷纷涌进宅内查看人员伤亡。
    李隆基等人退出此宅后,绕过山丘望向另一侧,不免有些目瞪口呆,只见丘陵另一侧多有民户张灯示警,在那灯火交映下竟有不下十数户人家宅院规模不逊他们刚才所入之宅。
    “这是京郊乡野?这是城中富坊罢!久不入郊野行走,乡野下民竟然已经如此富庶?”
    饶是脑筋不甚灵光的王守一在见到这一幕后,一时间也有些瞠目结舌,忍不住发声感叹。
    而李隆基脸色却变得异常难看,观一叶落而知天下秋,他们一行京中逃出,一路流窜尽择荒僻地境,但哪怕在看似荒僻的乡野,却仍有如此丰乡富户聚居,可以推想关中其他乡土状况。唯赤贫者才狂有亡命之志,关中乡情若泛泛如此,此前所设想搅动关中不安,是不是有些想当然了?
    他此时还不知城中另一路谋逆同党们已经被激愤民众打杀殆尽,但见荒野小乡如此丰足,情绪一时间也陡地低沉下来。
    抛开这些心头杂绪,他还是分遣员众手持留守府假令直往下处馆驿直取马匹物资,自己则率余众继续在野中疾行,时不时还要留员埋伏驱赶袭杀那些刚才便一直策马追缀在后的乡人。
    东方鱼白浅露,前行人员终于从馆驿中取来马匹,并将前路探查一番,得知京中还未将动乱传告周边县邑,事情也似乎在向着预计中的正轨发展。
    得到马力加助,一行人赶路速度便提升起来,更有信心抢在京中警讯之前横行州县。
    这时候,原本一直无甚发挥的祚荣便派上了大用,渭北多有胡乡陵户,祚荣也联络许多胡酋谋事,而他们众人家眷也多先一步转移彼处。入乡召集部伍之后,便可借留守府书令作为掩饰进入乾陵、劫走同王向蜀地奔逃。
    同王既是圣人亲兄,还曾久镇蜀地,只有相借此势,他们一群寡弱之众才能在蜀中搅动风云,只凭留守府一纸虚令则仍有些薄弱。
    前行者探明的馆驿名为盟桥驿,这些驿卒下员们自然不知京城刚刚发生的动乱纠纷,眼见留守府书令入门,自然连夜爬起身来招待上官,且因北征军事方已,还不敢深问具体使命。
    当李隆基一行人抵达时,不独餐食已经准备妥当,甚至就连渡河的舟船也都打扫干净,可见这些馆驿迎送效率也着实不俗。
    驿丞亲自入前侍奉上官进食,眼见群众皆以李隆基为首,侍奉更加殷勤,割取鹿脯、杂拌香料塞入胡饼中,恭敬递上后便憨笑道:“京中虽然风物繁盛,但周遭乡邑也都各有风情。便拿咱们盟桥驿来说,当年胡贼南犯,太宗文皇帝便有此北进盟退胡人,几年后便将贼酋缚归。文皇帝行前,所持便是官人手中食料,京中虽然也有附会的食铺,但却不如此间纯正……”
    李隆基一夜奔行、自是饥肠辘辘,本来觉得这胡饼烘烤得香酥可口,但在听到驿丞絮叨后,身躯顿时一僵,入口的胡饼也觉得粗砾难咽。
    而那驿丞却仍自说自话道:“官人过境有缘,若觉得卑职等侍奉妥帖,使毕归京后,能否奏告朝廷,等到征事凯旋,也着贼酋默啜自此驿入京?两代胡酋皆由此入,于地表也是一大佳话……”
    “滚出去!”
    眼见临淄王脸色已经变得极为难看,便有人发声斥退驿丞。
    被那驿丞贫嘴败坏心情后,李隆基草草用过早餐,然后便喝令直赴渡口,上船渡河。
    本来众人已经登船过半,但正在这时候,却又小船从河对岸驶来,船上人指着他们舟船呼喊道:“那驿船不准行驶!同王殿下军驻渭北,两岸驿船俱需征用!”
    “同王驻军渭北?”
    听到船上军士此言,李隆基顿时如遭雷击、整个人呆立当场,旁边众人方待劝告,他却陡地大笑起来,只是很快笑声便转为悲怆:“天要绝我、有疏无漏!往年文皇帝于此北渡却敌宣威,如今地表乡人渴望胡酋经此入京告罪,煌煌威途、岂容贼孽浪行亵渎!”
    “大王,势未至穷,仍有可……”
    崔湜闻言后,连忙入前拉住临淄王要作劝告,然而李隆基却反手抽出刀来,转手便将其人劈杀,而后便又将刀直刺正待跳河的祚荣。
    “此诸类是沽我性命以求自贵,我纵然势穷将死,也必不饶之!”
    连杀两人之后,李隆基环顾周遭惊惧徒众,又作苦笑道:“但你等诸位,未见我有远大前程,便已经捐命报效。只可惜、只可惜劳计无成,且以此身报酬……”
    说完这话,那染血佩刀直向左臂斩去,霎时间前臂一刀两断,李隆基抱臂痛呼,满眼热泪的悲声道:“宗家孽种、人道败类,死亦不当全尸……唯有负君等,请赠我一刀,无愧而去……”
    “大王……”
    众人追随至此,眼见临淄王绝望自残、只求速死,一时间也是悲不自胜。唯王守一持刀在手,入前一刺:“大王先行,某后亦至!世人耻笑我父大功憾竟,我既从大王,无论生死,即是始终!”
    说话间,他便引颈扑向自临淄王腹后刺出的刀锋。

1052 曲终人散,火树银花

    京中一场闹乱虽躁不久,以至于尽管官府都张榜告民,诸坊民众们对此反应都不甚敏感,偶有一些闲人聚集讨论,但多数人还是各务生计。
    民众们对此反应冷淡,官府自是松了一口气,但也有人满怀的不忿。
    一辆县衙所属搜捡诸坊垃圾物料的大车旁,有一名只着麻衫半臂的劳役便很不满坊人们的麻木不仁,推着垃圾车每至坊曲巷口便忍不住要跳脚大喊:“真的有逆贼谋乱,你们怎么不信?老子活擒了两个贼卒,还有街铺发给的功凭!”
    旁侧有人闻声便笑:“什么贼卒?瞧你倒是一个贼卒,否则怎么劳役抵罪!”
    “老子罪有,只是偷驴!但那些逆贼却凶……若非老子等坊里勇战,你们这些狗才能得安睡?偷驴难道就不能做护国功士?”
    听到那劳役的辩诉声,周遭人群更笑,一群逆贼杀入城中想要颠覆大唐社稷,结果却被一个偷驴的小贼解决掉了,这事情怎么听怎么觉得可乐。
    坊间虽然谑谈不少,但官府诸司却是气氛沉重,毕竟叛乱是实实在在发生的,上至宗王,下及京营并金吾卫人事,自需严肃对待。
    所以到了第二天清晨,京司凡所留守人员俱至留守府,由留守李昭德领衔商讨定乱计划。
    说是定乱,其实眼下也无乱可定,哪怕最担心的坊间民情,眼下民众们根本无需官府宣抚安慰,只是盛传着诸司留守全都不如一个偷驴贼。一场偷驴小贼便能搞定的所谓叛乱,也值得诸坊抚告盘查、扰人安生!
    所以会议的一大内容便是尽管查清那偷驴小贼发在何处劳役,赶紧收拿回来,不要让他再在坊间浪言定乱壮举。
    另一项内容,便就严肃得多,凡所涉乱徒众必然需要深作盘查。抛开那些赋闲在野的士流们,京营与金吾卫都是绕不开的。而眼下京畿防务唯仰两司,内卫仍需驻守大内,两司人事自然不可深作动荡。
    所以眼下最迫切的便是先召一部外军入京坐镇,典军乾陵的同王便是最近的一支武装。同王所部虽然并属京营,但因提前抽走,可以确定无涉叛乱。
    所幸同王也已率部东归,已在渭北待渡、须臾即可入京,乱后最大的危患便不成问题。
    渭北的同王接到书令时,正在驻营中进食早餐,等待驿渡供给渡船。看完书令后,他便停止了进食,继而吩咐道:“去将北海王请来,着令营内盛加酒食,一并送入。”
    待到北海王入帐,便见帐内酒食丰盛,不免愣了一愣,同王却在席招呼道:“行营不比京居,餐食常作简就。行途无携美物,无所赠给堂弟,便以此寄意罢。”
    北海王闻言后先是一愣,片刻后叹息道:“国丧在期,纵有口欲难忍,也不敢此际害情……”
    “不妨的,只是此中,只是你我。”
    同王听到这话,揽杯先作饮尽,然后再作邀请,北海王这才坐定下来,近日跟随行伍行止,也的确有些口腹寡淡。
    只是当北海王进餐的时候,同王却停下来,眼神复杂的凝望着他。
    “堂兄若有教不妨直言……”
    北海王自被瞧得有些坐立不敢,便也停止进食,不无忐忑的再作发问。
    同王却不多说什么,只是就案把留守府传告临淄王谋反书信递了过去,北海王看完之后,霎时间汗流浃背:“堂兄盛餐待我,是要……我不知、我实在不知,真的,我只随同堂兄出入,完全不知三郎、”
    “知或不知,已不重要。唯此中恩仇杂缠,须得做出一个了断……”
    同王垂眼看着北海王,叹息道:“堂弟先赴彼处,亡魂若仍怨恨深重,只需寻我,业力阴报,我一身生受……往年苦恨无力,但今有所声张,自不容人扰害,并不怕折福损命的孽报。”
    听到同王语气决绝,北海王自知难免,索性放开了怀,归席痛饮痛食,但片刻后却哭声大作:“我哪有面目怨恨堂兄?若我有此担当,有此珍视手足,自不该抛下三郎在京,他受亲中恶长虐害时,该是怎样的绝望惊怕,兄弟相守、起码不惊……”
    同王闻言后叹息一声,在甲兵拱卫下起身出帐,回首看了一眼,再转回头来时,神态已是决然:“渡河,归京!”
    傍晚时分,同王军伍抵达京郊,先将北海王尸首发付有司,然后便直入皇城,略问留守府定乱诸计,也未有所表态。只是当得知太平公主并临淄王妻儿仍然在监苑内,便提出前往一见。
    当李光顺来到这处闲苑时,太平公主只是颓坐堂内,僵硬的脸庞已经做不出什么样的表情,无神的两眼望着缓步行入的同王,语调干涩道:“我不知、不知临淄王他……”
    “此言此日已经听过两遭,前是北海王,供其饱餐后已经了断……”
    李光顺站在门堂处也并不行入,如此回答后见太平公主眼露恐惧之色,便又说道:“但我不会杀害姑母,并不是杀性有折,只是不想妹婿恨我,连累幼娘夫妇失和。想三郎心意同我,待他归京之后,姑母若作恳求,或仍有生数未定……”
    说完这话后,李光顺便留下脸上希冀与绝望交杂的太平公主,直往别厢行去,几声短促哭号之后,此处闲苑便又变得鸦雀无声。
    因为京中发生闹乱,圣驾较预计行程更早数日便返回了京畿,留守诸众自然悉赴灞上迎驾,自李昭德、王方庆以降诸留守臣员,俱跪列辇前,沉声说道:“圣人授臣等留守帝宅,却逆乱横生,臣等失职、臣等有罪,恭待圣裁!”
    皇辇上,圣人缓步行下,环顾迎驾诸众,最终视线落在了队伍中扶送的太皇太后灵柩,先是长声一叹,然后便转过身来,依次扶起众人,继而说道:“我君臣受业既非太平,凡历劫难,愈行俞强。天意唐兴,违此俱死!
    松柏向阳、杂蔓趋阴,物性如此,虽教化功亦未逮!若天下哗乱、群众弃我,是朕惭德失道,有负苍生!但今二三跳梁,无碍大势,更见卿等临危不乱,百姓乐安卫道,何罪之有?
    自今以后,唯居安思危、警钟长鸣,倍施教化、用术有度。朕志力未疲,卿等有失兴治之愿?”
    “臣等知耻奋勇,必匡扶兴治,不负君上、不负苍生!”
    听到驾前众人呼应声,李潼抚掌大笑,抬手指向京城:“道在脚下,何惧阻远,狂当补天之志,俯拾匡卫之石,皇业雄大,与世共勉,且行!”
    归京之后,李潼也来不及再作什么感慨,先将乱后人事布置翻阅一番,然后便又开始处理一些需要他做裁断的人事,不知不觉,便已忙碌到了夜深时分。
    虽然事务杂多,但也都脉络清晰,倒也无需耗费太大的心力权衡。李昭德等留守诸众已经将许多先期事情有所定案,各类涉案人员俱遭拘拿,只待勾决。甚至就连临淄王等兄弟废爵加惩、故相王墓迁离乾陵,凡所计议,只需圣人批准即行。
    其间侍者乐高几番出入,但见圣人伏案忙碌,便又悄悄退出。
    一直等到案头奏章批阅完毕,李潼才垂眼望向正待缩头的乐高,沉声问道:“什么事?”
    “大长公主呕血哭诉,只求圣人往见……”
    眼见圣人询问,乐高只能硬着头皮说道。
    李潼听到这话后便默然片刻,过了一会儿才站起身来说道:“那便去见上一面。”
    太平公主已经被转监在万寿宫内,当李潼来到万寿宫时,便见内外甲员伫立、戒备森严。这一系列的布置只针对太平公主一人,因为太皇太后灵柩暂停太庙,只待卜吉而后发往乾陵。
    李潼观此阵仗,心里多多少少有些不自在,但还没来得及开口,郭达并杨思勖便如哼哈二将一般入前要拱卫圣人行入。
    “此遭虽然定乱迅猛,但大长公主既涉此中,不当无害视之。”
    郭达低头避开圣人有些不悦的眼神,只是闷声说道。
    李潼闻言后又是一叹,也不再多说什么,只是低头行入万寿宫中。待到行入别殿太平公主拘押之处,眼见到太平公主只是横卧地上,脸色惨淡如纸,嘴角尚有血渍沁留,眉头不免又是一皱,正待转头斥问宫奴,地上的太平公主却动了一动。
    “是圣人来了……圣人真的来了?”
    太平公主已经颇为虚弱,借着新添的宫灯辨认出站在屏风一侧的圣人,憔悴的脸色略作振奋,然后便要爬起身来。
    李潼前行一步,想要弯腰搀扶,身后杨思勖抬手暗扯了一下圣人袍角。李潼的身躯微作僵停,但还是行走过去,探手去扶。
    但太平公主却并未顺势而起,只是翻过姿势深跪圣人足前,语调干涩的说道:“事已至此,再说什么都是狡辩……但我苦苦恳求,只是想亲口告诉圣人,我、我真的不愿、也不敢涉乱……唯是自身蠢计,被、被隆基他诈在局中……”
    太平公主涉乱多深,李潼自然清楚,抛开以前的勾连互动不说,从临淄王夫妻拜访到随同太平公主入宫,一路行程俱在耳目之内。
    此时听到太平公主作此自辩,他也只是沉声道:“宗家再遭情乱滋扰,对外示人虽以强悍,在内也不无忧伤……近日仍多烦扰,此间是难得清静所在,姑母你安在此间,不必自残自虐,待祖母归陵,我自归京处理相关事情。”
    “圣人、三郎你是信我?”
    太平公主听到这温声回答而非冰冷斥问,眼神顿时变得希冀有光,颤抖的手伸向了李潼,直至两手交触,感受到那手心里的温热,她那已有凹陷的眼眶里顿时又有清泪涌出,恍如梦呓般颤声道:“真好、真好……三郎、我的三郎,他不信他姑母有害他的歹心?我、可惜我自身愚钝福薄,多想此刻常有……”
    讲到这里,她忽然深深抽一口气,又抬眼凝望着李潼道:“三郎不要怪我烦扰,我、我只是想问你一声,你将如何处置我?不因你祖母、不因我新妇,只因、只因是我,只因我是你的、你的……三郎,能否告我一声,让我心安?”
    “河东乡土丰饶,又近京畿,我想姑母于彼或有可恋,是一安居之乡……”
    面对着太平公主的恳切追问,李潼便轻声将他打算略作言及。
    “不、不用了……能有三郎此言,便足够了!”
    太平公主听到这话后,眉眼之间的忐忑尽皆释去,顾盼之间更增神采,待到看了一眼殿角的滴漏铜刻,才惊声道:“时间竟然已经这么晚了!三郎你方归京,车马劳顿,又有繁务纠缠,还来见我……我、姑母我心里欢喜得很,有此已足,三郎且去,不要再留此长望我的丑态!”
    李潼又略作几声温言安慰,眼见太平公主情绪已经大有平复,然后才站起身来,行至殿外又召来宫奴细嘱起居侍奉诸事,然后便听到殿内传来虽有沙哑但不失欢快的歌调声:“者边走,那边走……”
    唱辞两遍,语调戛然而止,李潼心中陡生不妙之想,疾步行入侧殿,只见太平公主盛装在席,喉间赫然插住一支金钗!
    “朕即寡人……”
    李潼凝望着这一幕,口中喃喃自语,直至自身被郭达等扯出,宫人们仓皇行入。
    待到宫人们将太平公主装殓停当、入前请示时,他心中才陡生一念,低声道:“不要葬在关内,送往洛阳……上阳宫去请郑阿姨,让她、让她引去北邙,她知葬处!”
    做完了这些吩咐后,李潼漫步在清辉洒落的万寿宫中,望着那空旷的宫苑,以及正在渐次撤离的内卫甲员们,蓦地笑了起来,转而仰头望向漫天星斗:“良夜如此,岂可独眠!速去玄元观,取我秘宝来!”
    此夜的长安城中,清辉洒落,人间祥和,内宫里却有些热闹。皇后嫔妃并诸儿女们皆被唤醒,并被引至蓬莱殿前,孩子们揉着惺忪睡眼、打着哈欠,妻妾们则瞪大眼,一脸好奇的望着圣人并诸道人在殿前忙碌的摆弄器物。
    “打起精神来,打起精神!稍后诸位便可望见,此世还未有见的风光!”
    摆弄一番后,确认没有问题,李潼这才兴致盎然的返回殿中,拍掌呼喊示意妻儿们皆入自己身边,故作神秘的大声笑道。
    随着一名玄元观道人将火折子凑近铜管印信,只听哧啦啦火线声响,旋即轰然一声脆鸣,一道烟火直弹半空。殿内妻儿们俱惊讶的仰头望去,而李潼也昂首笑眯眯的望向半空:“火树银花……怎么不爆?”
    烟火弹射半空,忽明忽灭,又陡地一头栽落下来,诸玄元观道人们俱一脸尴尬的低头躲避圣人羞恼的眼神,只是那团火物在地上滴溜溜滚了一会儿,才陡地一声裂响,炸裂开来,火星弹射、气爆慑人。
    “爆了、爆了……”
    玄元观诸道士们见状后,全都一脸欢笑的拍掌喝彩,转又齐趋殿前叩拜道:“皇威凝厚,烟火亦不敢擅发……”
    “继续再作研制!不准再焰火弄巧,朕要的是真正杀敌屠远利器!”
    听到这些生硬阿谀声,李潼脸色又是一黑,环顾周遭傻望着自己的大眼小眼,脸色陡地一肃:“归寝睡觉,谁家夜中嬉闹!”
    《全书完》

完本感言

    首先还是要跟大家道歉,不只是因为结尾的不愉快,这因为这一年多的状态下滑、态度消极。
    如果说真要憋着一股劲真要在结局搞什么文青逆转,那是真没有这种想法。临近收尾,人事描写起来本来就有点困难,最近腰突对颈椎还有点不好的影响,昨天坐在电脑前将近十个小时,大家看到的其实已经是第三稿,其实我自己也感觉是有不妥,但是大脑卡壳、腰肩也有点支持不住,收尾鸽的太频繁,于是就先这么发了,给大家带来不好的体验,真的很抱歉。。。现在已经改了,希望能稍作弥补。
    当然,写文就写文,没必要卖惨,只是稍作解释,并不是憋着劲要使坏、要喂啥。成年人谁都要辛苦两餐,大家既然付出时间和订阅来支持,不该被破坏心情,的确是我的错,抱歉抱歉。。。
    一时起意,入行到现在也有几年,虽然不算有流量和成绩的作者,但也因此获益颇多,靠的只是大家的支持。
    一本网文敲键成书,创作者真的不算最重要的因素,这并不是煽情客气,而是今年以来由衷的感触。
    一直追读的书友应该知道,从去年开始节操便逐渐不守了,长期熬夜久坐,体力和精力都有不继,特别今年年中查出腰突,还是比较严重的一种,之后的确是常有大纲遁的念头,但还是靠着几位书友的催更鞭策坚持下来,虽然并不算好,勉强有始有终。
    落笔收尾,不该倾倒负面情绪,写文这几年,总是收获大于付出,获得了很多的鼓励和让人脸红的夸奖,批评是有,可惜我天赋不高,没能做到让人满意。
    一场相伴,感触颇多,但最想说最该说的还是感谢,感谢大家的支持。虽然不达预期。。。
    看到有书友探讨格局的问题,这也的确是我的不足,这本书的构思核心止于武周一朝前后的人事变迁,对于我不擅长的领域没有深入描写。也是因为太过笃定对武周人事划上一个句号这一个目的,结尾行文仓促出错,虽然批评总是不好受的,但也明白有期待才有愤怒,所以再说一声对不起。。。
    正文之后,还有两篇番外的构想,无论大家感不感兴趣,等我休息调整一段时间后再在作品相关放出来。如果大家对这段故事还有兴趣和想法,也欢迎在这里留言,尽量加更两篇。。。
    总之,感谢过去这段时间的陪伴、支持、勉励和鞭策,文短意长。。。之后一段时间,主要任务还是休息调整、补充自己,没有什么书写计划。。。
    至此,祝大家身体健康、生活愉快、工作顺利。。。

番外 诗剑醉长安(1)

    大唐开元三十年秋,陇右沙州驰道,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雪,将众多旅客们都堵在了行途中的馆驿中。

    自开元伊始,大唐对外的商贸活动便日益繁荣。而西域地区诸邦国本就拥有着悠久的经商传统,对此自然是热情迎合。

    时至今日,陇右联通西域的这条商路更成了大唐对外的主要商贸通道之一,更被直接冠以金道的称号。特别随着大唐对西域的控制越趋稳定,行走在这条金道上的唐人商队也逐渐超过了西域的胡商。

    商贸兴盛起来之后,沿途行经的区域自也出现不同程度的繁荣。沙州作为这条商路上重要的补给地区之一,便也涌现出众多的公私仓邸馆铺,围绕这些往来东西的商队提供各种服务。

    大雪来得迅猛,让行商旅人们叫苦不迭,不得不就近投诉那些客驿馆堂。这些馆堂客栈则因风雪得利,诸处人满为患,忙碌的接待着来投的旅客。

    馆堂外北风呼啸、大雪漫天飞舞,堂内则人声鼎沸、炉火热腾,不时还有旅人挑帘行入,一边拍打扫落着衣袍上的落雪,一边咒骂这见鬼的天气。

    群众围炉而坐,就炉温酒,炉火上则高架牛羊翻转烤炙,如若没有生计行程的催逼,这场景画面倒是热闹温馨。

    投宿客栈的不唯为了生计奔波的商旅,还有许多只是单纯游历各方、增广见闻的游侠士子。

    唐人性格本就不乏壮阔豪勇,随着帝国疆土越来越雄阔,游学之风也蔚然兴起,不乏壮志儿郎矢志要踏遍大唐帝国的山川领域,而地域广袤的西域自然是计划中最重要的一部分。

    此刻在这已经颇为拥挤的客栈大堂内,便不乏腰悬佩剑的游侠士子们不断的游走在诸席群众之间,问的最多的一个问题便是:“足下是否河中府来?”

    他们问题中所说的河中府,并不是内陆两京之间的河东地区,而是距离中土长安足有万数里之遥的西域昭武诸国。

    开元十三年,西域强国大食东进,攻灭了康国等西域昭武诸国。诸国兵微将寡,无从抵御大食东侵,诸亡国权贵们唯东逃托庇于安西大都护府,并屡屡上书恳请朝廷能够出兵帮助他们赶走侵略者、恢复诸国统治。

    只不过那时大唐扑灭后突厥余孽未久,仍在致力于恢复漠北到西域的秩序、重建统治,因此朝廷并未直接下令大军出动干涉远西局面,只是勒令安西本部人马护送诸邦酋首归国。

    时任安西大都护的郭元振便遣监察御史张孝嵩率三千健儿自安西本镇龟兹出发,奔行数千里,一直用了将近两年的时间,才将此诸国王族送归。过程中自是少不了碰撞战斗,这东西两大帝国也算初步了解到对手的实力如何。

    在这将近两年的交战过程中,适逢大食国内王权更迭、内乱滋生,其东部统帅被新任国君诛杀。因此这一轮的交锋以大唐占据优势而暂告段落,大食国的军队悉数退出昭武诸国,双方暂以乌浒河为界。

    这样的局面从开元十五年一直维持到了开元十九年,时逢突骑施首领娑葛新丧,时任安西大都护王晙以突骑施未先奏都护府便拥立娑葛之子为首领故、奏请朝廷延缓一应封赠,并典军出巡突骑施领地。

    其时突骑施新主甫立、正自忧恐,怀疑安西此举正为剪灭其部而来,于是便西逃碎叶川、入寇石国怛逻斯城而走。

    大食国便抓住西域动荡的这一时机,再次跨越乌浒河,连寇安国、康国、拔汗那等诸国,甚至一度兵临四镇之一的疏勒城。

    朝廷因此紧急应变,再度以熟悉边务并已归朝拜相的郭元振为安西大都护、河中道大总管,将兵十万自关内驰援。

    郭元振入镇之后,先以分化剿抚等诸手段平息突骑施的骚乱,继而整合镇兵、逐步收复失土,并最终在乌浒河畔击溃入寇大食军队,杀俘大食国人马巨万。

    乌浒河大捷之后,有鉴于大食国的屡屡入寇、咄咄逼人,而西域诸国皆疲弱难当、贼来即没、力难自保,四镇又兵远难救,于是便在安西大都护府下加置河中都督府,废拔汗那国为宁远州、康国为定西州,两万胜军常驻、因粮于彼,以卫河中。

    西域地当东西大陆交汇之处,其诸国游徙之外便以商贸为立身之本,本身的土地物产谈不上丰饶。因此原本安西的驻军给养除了诸胡进贡、就地解决一部分之外,主要还是要依靠陇右的长途输送。

    河中府加置两万边军常驻,原本是更增加了西域的防务负担。但乌浒河流域却不乏水草丰美、耕地绵延,立国于此的康国等政权因此优越的自然环境得以成为昭武诸国最强大的国度。

    河中府开设后,朝廷于此大置边屯,军资给养不只能够满足自身,甚至还能给四镇一定的回哺。

    而在乌浒河西南,便是呼罗珊地区,本就是原波斯帝国统治核心地区之一,如今则作为大食国东部领疆的中心,其地理位置甚至可以比拟黄河河套地区。

    大食国本是政教一体的政权,当其统治转为贵族世袭的王朝时,国内本就存在着极大的纷争与隐患。

    呼罗珊地区作为大食国对外扩张得来的重要领地,已经存在有反对当世倭马亚王族的什叶派教民、波斯遗民、突厥铁勒游徙至此的部落等各种不稳定因素。

    当大唐河中府驻军将西域攻防战线推进到乌浒河一线后,呼罗珊地区就变得更加热闹起来,让大食国统治维稳的成本陡增。

    但对大唐而言,西线的战略开拓前景则就别开生面,往年疆域多有扩张,但基本都是寒荒不毛之地,凡所攻防征战仍然立足于保证中国本土的安全,如河中地区如此肥沃富饶的目标实在是罕见。

    因此在河中府设立之后,大唐对外扩张的空间豁然开朗,而原本的西域地区除了配合漠北的边略经营之外,已经不再是边防西极,取而代之的便是对河中地区的征服与彻底归化!

    这种上升到国家战略层面的更迭调整,寻常小民自然无从分讲清楚,而眼下旅人群众们之所以对河中府这么感兴趣,则在于今春河中府刀兵再兴、与大食国论战于呼罗珊地。

    今年这一场战事的根源还要追溯到去年,开元二十八年,在西康群众屡屡上表恳求之下,当今圣人终于准许受封藏王的皇四子离国就封,前往西康建制。

    藏王入国后的第二年,便在西康城召集吐蕃诸氏族土王豪酋盟会、以宣达朝廷制命。

    彼时吐蕃王统已经分裂为二,分别是割治山南的大蕃王和留守吉曲河谷逻娑城的小蕃王。藏王强势入国、背后又有大唐作为强硬后盾,气势汹汹的召集盟会自然让这大小蕃王惊恐有加。

    这其中尤以逻娑城的小蕃王反应最为激烈,担心会在盟会上被藏王斩杀,又因所在吉曲河谷地近西康,非但拒绝参加盟会,甚至出逃到泥婆罗。

    适逢大食东进遭阻,非但没能踏足西域,反而还被唐军反制到乌浒河以西。

    为了抵消来自唐军的压力,大食便遣使往见泥婆罗的小蕃王,愿意割许其国已经渗透并侵占的北天竺部分区域为蕃王领地,条件是小蕃王需从象雄出兵,配合大食军队绕开乌浒河防线,入寇吐火罗、大小勃律等地区,从而侧向反制河中府唐军,事成之后所掠诸地尽归小蕃王,大食则只求河中。

    且不说大食是否会遵守约定、这一计划又是否可行,在自觉人身安全都遭到威胁的情况下,小蕃王竟真的被大食国使者说服,要连同大食一起对抗大唐的步步威逼。

    大唐对此自然绝不姑息纵容,先是在吐蕃本土由藏王与大蕃王联合发表声明,以小蕃王弃国远民、勾结外敌、鱼肉宾属之罪,废黜小蕃王王位,两处兴兵讨伐。

    接着便是大唐国中,以太子李彻遥领安西大都护、节制西方军务,信安王李祎为安西副都护、河中府都督、安息道大总管,波斯归义王李普尚为安息道副总管,将兵五万、进据铁关,跨河出击呼罗珊大城木鹿城,要将大食国势力一举逐出呼罗珊地区。

    征命初春下达,五月信安王抵达河中府,西域此边又是风起云涌。如今已经到了八月中秋,关外业已飘雪,算算时间,河中府这一场大战应该也已决出结果。

    因此陇边道途上这些旅人们,对于河中府方向的讯息也都密切关注,当道访问,希望能够尽早听到唐军壮胜的消息以及更多的战况详情。

    只不过,沙州虽然也属于陇关以西的地区,但距离河中府仍有七千多里的漫长路程,民间的旅人自无官路驿道可供驰行赶路,即便是战后有河中府来客,也很难在这一时刻便抵达沙州,民间有关河中府这一场战争的讯息自然也就无从探知。

    那些游侠士子们在堂中绕行询问一圈、仍是无果,心情不免有些失落。

    正在这时候,又有一人挑帘行入,望着堂内众人不无兴奋道:“左行数里外别处馆堂中,有人是从河中府来,正在宣讲王师壮破大食的事迹……”

    “此话当真?”

    听到这话,堂内围坐的群众们无不惊起急问,对于这一场战事感兴趣的,不唯那些游历诸方的游侠士子,商旅行人们同样的倍感关切。

    那人通知一声后便抽身而走,不再作详细讲述,而此客堂中的群众们便已按捺不住,纷纷披起御寒的裘衣便忙不迭追赶出去。

    “客人们,酒热肉熟……”

    眼见前一刻还拥挤热闹的客堂很快便人去楼空,客栈主人自是欲哭无泪,连忙叫喊着试图留客但却收效甚微,索性吩咐仆员道:“先掩灭几处炉火,捞钱不急一刻,老子也要去听王师壮胜消息!”

    说完这话后,他便也裹紧了衣袍,加入到八卦的人群中去。

    此时在沙州官驿不远处一座规模颇大的客栈中,早已经聚满了各方涌来的旅人,远比别处宏大数倍的馆堂里此际也是人满为患。一些挤入不进的行人索性扒着门窗,昂首踮脚拼命往里探头张望,浑然不觉外间的风雪严寒。

    客堂中央位置处有一座木架高台,原本是用来胡姬登台旋舞愉客的场所,眼下台上却没有什么歌舞伶人,只有一个年近而立的年轻人傲立台上,眉飞色舞、神采飞扬,尽管木台周围已经被群众们围堵得水泄不通,也并不怯场。

    “河中方五月,我唐家健儿毕集康居,旌旗如林密,胜甲十万余,信安王一声令下、趁运挥节,鼓号如雷,天兵争渡,雄关阔河俱不成阻,杀气冲宵盈野,岂谓此方士气独胜?唯因天命眷我唐家!皇王持符、自得天助,雄甲出国、人莫能敌!”

    眼望着周遭群众盼讯饥渴,年轻人言及河中军事也是慷慨激昂:“铁关上,卧雪饮冰、饲马磨刀,拂晓破霜贼来矣,鼓角齐鸣声如雷,我健儿面不改色、从容整装,弹铗控弦出关去,其势如虹、其阵如龙,宝剑锋芒慑人胆,破甲杀敌如破竹……”

    木台上年轻人半说半唱,木台周围的群众们也听得如痴如醉,更有性情豪爽者捧瓮奉上,大笑道:“真是快意、快意!郎君请胜饮慰渴,再详述盛况!”

    那年轻人也是洒脱豪迈,对此奉送来者不拒,接瓮豪饮一通,襟口未湿、一瓮美酒已尽入喉,他昂首徐徐吐出一股酒气,提手虚压催促人声,继而便大笑道:“日未入中,业已破敌三阵,贼军陈尸逾万数,余寇胆破四方逃,观我本阵,尚有数万未及出,刀刃新磨欲饮血,军势至此能顿否?”

    “不能!不能!”

    群众们听到这问话,纷纷击掌呼喊,年轻人听到这热烈的呼喊声,不由得引吭长啸,复又指向众人大声道:“兴致未已,岂能停顿!于是万马奔腾、万众齐出,兵气掠平野,乘龙亦挟风,黄昏日虽没,再会木鹿城!欲知后文,且续一瓮!”

    年轻人话音刚落,周遭围观群众们纷纷捧酒奉上,年轻人形态更显恣意,鲸吸豪饮一番,直将腰际佩剑抽出,于台上挥剑如舞:“白也不才,憾未以身冲阵、益我王土,且以《从军乐》贺我唐威远宣西海!五月河中雪,无花只有寒……”

    正当群众蜂拥入此方客栈时,不远处的官驿正有一队行人抵达,行装上积雪厚掩,就连随身携带的器杖旗帜都看不出原本的形状色彩。

    行人中一名为首者翻身下马,立在官驿门前,一边抖落皮裘大氅上的积雪,一边揭下遮挡风雪的风帽,露出一张略显消瘦、美须垂直、虽有老态但仍精神矍铄的脸庞。

    此时官驿中的官吏们早已经在门前冒着风雪列队迎接,驿丞忙不迭迎上前去接过老人手中诸物,并躬身叉手道:“卑职等前得传讯,驿中早已备置诸事,敬请张相公登堂、驱寒用餐!”

    老人正是当朝宰相张嘉贞,年初以安息道行军长史随军远赴河中府,如今则归朝报捷、行经沙州。

    张嘉贞正待举步行入馆驿,却见左近一座客栈聚众诸多、周遭仍有大量人众向此赶来,不免便有些好奇,站在门前遥指彼处询问道:“那里何以聚众诸多?”

    驿丞闻言后连忙笑语解释道:“此间风雪陡袭,旅人多困于途,正逢客堂有河中来客知晓彼方军情,所以群众相聚来问,都想听一听河中破敌的壮阔事迹!”

    “河中来客?”

    张嘉贞听到这话后便微微皱眉,河中府已经设立十年之久,与中土频有人事商贸往来,道途逢见河中来客并不稀奇。但若说这河中来客居然已经知道了此番与大食国交战的结果,这就不由得令张嘉贞倍感惊奇了。

    他自己就是从河中前线返回,一路上昼夜兼程、换马驰驿,如今才堪堪抵达沙州。民间商旅自无这样的便利,却能先他一步将战胜的消息传递回沙州,这实在有些怪异。

    于是张嘉贞便也不急于入馆休息,招手唤来几名随从亲兵便移步走向客栈,要看一看这客馆中人是何底细。

    在随行武士们的拱卫下,张嘉贞很轻松便挤进了客堂中,正逢木台上年轻人讲到铁关大战,听到年轻人那半说半唱的慷慨说辞,他便忍不住笑起来:“铁关地在康国北境,虽然聚兵于此,但却并非大战前线,若让大食军陈兵关前,那实在是前线将帅无能!这台上小子虽是豪言激烈,但也只是欺诈无知……”

    他这里摇头自语不打紧,却引来旁侧一些观众们不满的眼神:“老丈看来气度不俗,却怎么这般小觑我开边健儿的豪勇!开元以来,几处顽贼能当我皇命征讨?铁关大胜必也不出常情之外……”

    张嘉贞听到这呵斥声,一时间不免也是有些哑然,但见对方只是对王师威武维护心切而非意气斗怨,也只是捻须一笑、不再多说。

    木台上年轻人继续常说,虽然让馆堂内众人听得如痴如醉,但在张嘉贞这个真从前线返回的人听来,却只觉得荒谬而不切实。待见年轻人趁势邀酒,更是忍不住微微摇头叹息,心内略生不满。

    此番河中府入攻木鹿城的战事,张嘉贞自是亲身经历,那战斗场景至今思来都感心旌摇曳、不能平静。

    倒不是因为这场战争打得惨烈艰难、又或胜得如何辉煌,而是因为此战完全有别于之前各种战争。

    此战唐军参战五万精众、另有将近十万的诸胡邦部仆从,但人马雄壮还在其次,最重要的是唐军投用了一种战场杀敌的威猛利器,足足三十门的玄元火炮!

    张嘉贞为相多年,自知朝廷一直在秘密研发攻战利器,但也只是知其事而不知其实。此役是大唐第一次在战场上投用玄元火炮,不独将全无防备的大食军杀得人仰马翻,就连唐军将士们也都大受震惊,不敢相信人间竟还有如此威猛重器!

    参战五万唐军,除了西域河中本有驻军之外,还有两万精兵从关内出发,这两万军众最重要的任务就是运送并保护三十门玄元火炮。

    当火炮投放在战场中时,大食军所组织的几场野战阻敌全都被唐军摧枯拉朽的击溃,而唐军也籍此早早便完成了对木鹿城的包围。

    作为大食国在呼罗珊地区常年重点经营的大镇,木鹿城自是城高池阔、易守难攻,几十万人马聚集城中,诸类物资更是储备丰厚。

    常情以论,大唐远途来攻,势难轻取雄城,此战怕要僵持许久、最终会有极大的几率会是唐军粮尽撤兵。而事实却是在火炮轰鸣之下,城中军众们睹此人力难企的威能,已是惊惧胆寒、全无战意,唯知祈求他们真主安拉垂怜庇护,最终未支旬日、坚城业已告破!

    城破之后,唐军单单俘获的大食**伍便达近二十万众,再加上此间诸胡族部众以及诸类海量堆储的物资,可以说是一战豪取大食国东境几十年积储的人事精华!

    民间时流自然不知朝廷军机核心,仍以常识故态猜度此战内情,自然就难免偏离事实。

    待知此间只是一个轻妄狂徒妖言惑众、取媚群众而乞取酒食后,张嘉贞便没了再继续听下去的兴致,正待抽身离开并吩咐随员稍后拿问那台上的狂徒,但在听到年轻人舞剑踏歌从军乐时,脸色却变了一变。

    “横行负勇气,一战净妖氛……如此壮怀慨歌,岂人间俗料才器能作?拥此美才,何处不能沽酒,却当道榨取客旅行囊,真是大才投暗!”

    听到年轻人歌辞壮阔豪迈,却并非往日传世唱诵的时流旧作,想见所言自拟应是不虚,但也因此让张嘉贞更生惜才痛恶之念,望着台上年轻人矫健美观的身影,眼神中既有爱惜、又有惋惜。

    他本待踱步的两脚顿住,召来近旁随员叮嘱道:“待这轻狂小子下台,便将他拘引我处。若是诗辞盗用,我决不轻饶这文贼浪客!若所歌自拟,更不能由此美才荒废,一定要拗入正途!”

    他这里话音方落,木台上年轻人已经收势立定、佩剑归鞘,向着周遭众人环施一揖,继而便说道:“歌罢舞毕,须作实情周告。某虽西域归返,但只行抵碎叶川,其实未入河中,亦不知王师胜战详情……”

    群众们听到这番话,不免嘘声四起,更有失落兼不忿受欺者忍不住便将手边器物向台上砸去。而那年轻人刚刚收起的佩剑再次挥出,竟将那些来势凌乱的抛砸器物一一挑落、无一及身。

    这矫健的身姿、精妙的剑技让人叹为观止,一时间客堂中愤懑的呵斥质问声悉数转为惊叹、大呼过瘾。

    年轻人神态已有微醺,小露精妙剑技后便再次立定身形,不无歉意的垂首说道:“风雪拥途、人不能行,困顿逆旅,难免意气消磨。某作此戏说亦非歹意,料我唐家征士骁勇无敌、必也捷报不远、凯旋不远,借此预信激励群情并预贺大胜!前所厚爱赠酒,领受有愧,此夜凡所受我干扰、入此贺胜者,皆可直向铺家索取酒食,凡所消费,自有蜀人李十二倾囊赠给!”

    前见年轻人精妙剑技已经让人心生敬仰,此时再听对方豪言请客,一时间客堂内群众们心中遭受欺骗的愤懑顿时荡然无存,不乏人击掌高呼:“郎君高义!”

    人群中的张嘉贞看到这里后,对年轻人的感官又生变化,他自然不会留下来蹭吃蹭喝,于是便又吩咐随员道:“还是留此盯紧这小子,不准他狂言之后逃遁躲债!”

    作此吩咐后,他嘴角噙着几丝不无恶趣的笑容,又深深看了一眼正自行下木台的年轻人,然后便在其他几员的引护下离开了客栈、返回馆驿休息用餐。

    堂内群众们欢呼雀跃、拍手跺脚的催促店家赶紧上酒上肉,但人的悲喜并不相通,那年轻人李十二下台之后,旋即便被同行家人们拉到了一边,不无忧苦的叹息道:“郎君怎么能……这馆堂内外,聚众怕不止千人,任由他们恣意花销,多少财货能支定!”

    那年轻人李十二闻言后则浑不在意的摆手道:“此行碎叶,获利已经颇多,取之于途、用之于途!族中大人早已经有言,此行得利归我使用……”

    “郎主言是如此,但分财是为了让郎君立户成家,可不是……”

    家人还待劝说,那李十二却已经悠哉游哉的转入走入人群里,同人把臂饮酒、不拘贵贱,将家人的劝说完全抛在了脑后。

    酒过三巡,群众们刚才被这李十二激起的贺边豪情渐渐消退,转而便议论起各自行程生计。

    那李十二家境是蜀中豪商,但他本身却并不喜欢这些琐细世务,听人絮叨讲起便觉厌烦,索性便抽身离开。但在行至客堂一角时,却见一名衣衫陈旧的旅人正伏案低哭。

    “某今聚客欢宴,堂内群众皆喜笑无忧,独足下掩面哭泣,是讥我待客简慢?”

    李十二见状自有几分不悦,入席坐定下来后敲案望着对方皱眉问道。

    那人闻言后忙不迭抬起头来,擦掉皲裂脸颊上的泪痕,这才垂首低声道:“有扰郎君兴致,实在抱歉!眼见群众举杯欢饮,越感自身悲哀不幸,身无桑植之能、应举即黜,家人恐我不能自立,举资送我西来行商。囊中五万缗,渐行渐少,唯损无益,困在沙州进退不得。前得乡人传递家书,告老父业已辞世,唯憾我不能归乡再见……不才不孝、实在枉生为人!非得郎君款待,此夜便要自投冰窟……”

    那李十二听到这人自述悲惨,当即便皱起眉来,拍案喝道:“父母恩养经年,在乡不耕、在学不才、在商不富,的确是一事无成的败类!但若在生不寿,那才是真正的无一可取!这一身骨血的承受,难道只是为了让你穷极困极时自残自伤?恩亲在世已经失养,若再客死逆旅、任由先茔生荒,这才是真正的大罪!”

    说话间,他便从囊中捻出一张千缗飞钱推给对方:“相见有缘,赠你归乡行资,速速归乡拜告先人,勿再游荡异乡、苦觅死处!”

    那人听到这话,更加的泪如滂沱,直从席中翻身作拜并悲声道:“得郎君赠言劝励,已经让我死意顿消!活命之恩,铭感五内,岂敢再受厚赠?此夜得飨饱腹,明早便起身归乡,某洛州大平乡下愚林九名远志,来年郎君若行经乡境,请一定入户相见,让我敬奉乡席报答此恩!”

    “绵州昌隆青莲乡李十二白,林九归乡安定后若游志再生,也可入乡访我!”

    李白见这人不再颓丧求死,便也笑着拍拍他的手背自报门户,并着人再取酒肉来,同这旅人林九畅饮起来。

    ————————————————

    因为急要归朝报功,张嘉贞自然不能行途久留,在馆驿中休息了几个时辰,尽管风雪仍未停顿下来,黎明时便起床用餐并着员打点行装。

    馆中积雪颇厚,张嘉贞用餐之后行至廊前看了一眼馆外不远处那座已经安静下来的客栈,又想起昨夜那个让他印象深刻的年轻人,召来留守两人询问道:“昨夜那狂徒请客,可是支钱妥当?”

    两人入前答道:“仍然欠钱百二十缗。”

    听到这回答后,张嘉贞便冷哼一声,只是还没来得及说话,便又听随员继续说道:“他行囊倒是丰厚,之所以欠缺酒资,是因为赠钱给所遇一客……”

    说话间随员便详细讲述那个李白劝人自强,担心那客归乡后会因囊中空空而受乡人讥讽、不能安在乡中,临别之际竟将五万缗的巨财暗暗塞入那人行囊,以至于自己无钱会账。

    张嘉贞听到这里,眸中异彩连连,但口中却叹道:“如此轻货浪使,可知不是一个经业长持之人,虽有薄才可观,久必落魄人间!”

    言中不乏否定之意,但那年轻人身影却在他脑海中越来越深刻,终于在临行之前又作吩咐道:“取五百缗入铺消账,余资赠之。他若有回报之心,告他长安来见!”

    做出这吩咐后,张嘉贞便又扶鞍上马,率众自往前路行去。

    此时的客栈中,昨夜蜂拥而来的旅客们已经多半散去,李白并其家仆几员则被客栈主人指使仆役们围堵在一处独院里。

    “郎君疏财豪迈,小人等也都钦佩不已。但昨夜酒食消耗极多,许多并非铺中自储,要向别家高价拆借,所以……”

    那客栈主人倒也并不失礼,只是不无忧愁的入前说道。

    李白这会儿自有几分尴尬,低头避开家人们略带怨望的眼神,但听到客栈主人的述说后还是微笑道:“我自己兴聚人势,自然没有让铺主为难的道理。欠钱一定奉还,只是要略费波折,请让我先遣仆员访告在境亲友……”

    客栈主人闻言后并不阻止,只是叹息道:“郎君你尚义轻财的确可钦,但情义铺张绝不是这样的作法。道途偶遇的浅交薄识,兴尽则散,也不值得……”

    “值或不值,在我一心。钱是人间有形、俯拾皆是的俗物,今能用来数买一夜的旷达畅快、与众尽欢,又有什么可惜?”

    那客栈主人听到这全无自省懊悔的回答,不免又是咋舌叹息,并不无庆幸眼前这败家子儿幸亏不是自家亲眷,不需要为其长作忧扰。同时他又忍不住想笑问一句,既然钱财俯拾皆是,怎么现在无钱会账,莫非喝大了弯不下腰?

    但这谑问还未及出口,客栈外两骑行入,直接挥钱消账,让这客栈主人平庸的价值观大受挑战。

    李白见有人来解困,却并非自己认识的人,心中自然也是好奇,正待入前询问,那两人却将余钱递了上来,只说道:“我家主人雅赏郎君昨夜令辞,知逢此困,遣命解围。郎君若有意报答,可赴长安胜业坊寻张相公宅。”

    “张相公?可是、可是曾赴河中典军的鸾台张相公?”

    李白随手接过那赠钱随手抛给仆员,又一把拉住对方衣袖疾声发问道:“张相公东归行此,是否归朝报捷?”

    那两军士自然不会随便泄露军情使命,但在李白一番急切追问下还是笑语回答道:“驰驿露布随行在后,郎君当道不久可闻!”

    两人说完这话后便匆匆告辞,自赴前路与同伴汇合。

    李白在听到这话后,顿时也手舞足蹈的大笑起来:“果然、果然河中壮捷!逢此乐事岂可无酒?铺主再取酒来!”

    刚刚收下的赠钱,转手又被抛给客栈主人,幸在家人眼疾手快的夺回数缗,而李白却全不理会这些杂事,已经踏歌高唱着行往前方厅堂。

    李白又在此间盘桓几日,终于河中驰驿报捷的军士们抵达沙州。且不说沙州民众并道途客旅们闻此壮胜的欢欣鼓舞,李白也终于离开沙州继续上路,囊中盘缠却已经不是张嘉贞所赠送的那些,而是当道售卖车马后换来的一些钱财。

    出行时在蜀中载货满满,抵达碎叶后更是获利丰厚,但因在沙州停留几日,一行人已经窘迫得近似逃荒。几名家人并骑瘦驴深一脚浅一脚的在雪地中辛苦跋涉,各自脸上不乏忧苦。

    李白的座驾也换成了一匹瘦驴,自然不如策马驰行的舒适恣意,但他仍摇头晃脑的自得其乐。好在前路不远的兰州金城还有他家宗族亲徒经商铺业,到达彼境便可得接济,不至于一路落魄归乡。

    但在行近金城的时候,李白却又将家人们招至近前说道:“此行钱资浪使甚巨,就此归乡一定难免触怒亲长……”

    随行家人们听到这话不免都热泪盈眶,这一路行来大家全都吃不好睡不好还在其次,担心回去遭受责罚才真的让人心慌,你这败家子儿总算知道自己错了?

    “前路金城我就不去了,若被叔父见我,一定会擒捉遣返,届时不知何时才能见谅出游!”

    听到李白这话,家人们不免又是欲哭无泪,忙不迭追问道:“郎君若不归家,又能奔去何处?”

    “去长安!”

    李白抬手一指东向的陇右大道,一脸的壮阔激昂,并挥鞭策驭,胯下那瘦驴便扭扭晃晃的小跑起来。

新书《鼎天》已发,求支持!!!

    rt。

    大家好,我回来了。。。

    首先跟大家说一声抱歉,《冠冕唐皇》的番外后续我又食言了,没能按照计划写完。

    还是解释一下吧,元旦后家里发生了意外,我妈突发脑出血住院抢救,春节前后监护治疗了四十多天,侥幸命是保住了,但至今仍然意识不醒。

    过去这个春节,的确是品尝到了生活真正的辛酸和艰难,但生活仍要继续。

    抛开家里琐事不说,本书的番外也试着写过一些,但自我感觉不太满意,就没发出来,感觉现在的心境有点不妥,写出的后续味道也不对,所以就延后了,望谅解。

    生活还要继续,恰钱刻不容缓,就有了这一本新书。原本还有一个历史题材的备选,想要写下西魏北周的府兵制度和关陇集团的形成过程,但现在的生活和心情状态、牵涉到大量史料的整理引用,对自己有点信心不足,暂时就先放弃。

    新书《鼎天》是一本仙侠题材,也是我从很早就想尝试的一个题材。原本写汉祚之前,就想借鉴搜神记之类写一本六朝神异题材,落笔成文时却偏了,幸得错爱、混到现在。

    转型写作,一如写文最初的忐忑惶恐,不敢狂言立什么flag,战战兢兢,且行且观。。。

    新书《鼎天》已经上传,希望有幸能够陪伴大家一程!!!

    大道怀仁,虽刍狗亦可闻道;天地守正,凡生灵需辨是非。

    人间事,若当如此,我将泛舟湖海、悠然访仙;若不当如此,我则桀骜人间、鼎天立道!

    当一名玄门弟子在东海仙岛畅谈志向时,并没想到,大争之世,自此而始。

    《鼎天》

新书《北朝帝业》已发,求支持!!!

    RT,时隔两个月,又发一次新书公告,羞愧。。。

    新书《北朝帝业》,写的是南北朝后三国末期故事,从东西魏邙山之战开始。大家如果对这段历史有陌生感,刚TJ的老书《鼎天》里有相关的历史背景和前情脉络,可以看看了解一下。

    因为时代背景过于复杂,担心影响新书正文的阅读,新书在发布一段时间后再陆续填补。。。

    南北朝末期,后三国时代。

    贺六浑称雄河北,宇文泰作霸关西,萧菩萨修佛江东。

    枭雄意气振奋,百姓血泪几行!

    邙山烽烟再起,河桥枯骨成堆!

    大乱之世,分久必合。

    跨太行,渡长江,六合一统,再造帝业!

    虽然前科恶劣,但新书《北朝帝业》的确是十分真诚的准备,跨题材的尝试失败后,历史文的节奏和描写还是积累了一些经验和底气,希望大家能够继续支持!!!

    新的故事,新的开始,希望能够在之后几年都能有幸陪伴大家的阅读时光。。。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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冠冕唐皇介绍:
大唐垂拱四年,李潼来到这个世界。贵介公子人如玉,不幸生在帝王家。女主临朝,武周革命。不为鱼肉,即为刀俎。名器不假与人,盛世由我而塑。人物风流,诗书尽兴,甲子风云,从头细述。——————我是李守义,章怀太子李贤第三子,我喂大唐袋盐,齁死女皇,再着唐皇冠冕。冠冕唐皇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冠冕唐皇,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冠冕唐皇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