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20 诸用仰于国
修善坊位于长夏门大街东侧,李潼他们抵达此处时,恰值正午。
坊门前多车马行人排队入内,骄阳炽热,左近洋溢着一股浓烈的生人汗臭并牲畜便溺气息,特别排在马车前方是一队风尘仆仆的胡商,那复杂气息更是加重许多。
“有没有别的通道入坊?”
队伍前行缓慢,李潼有些烦躁,他出坊时间不多,事情安排紧密,没有时间浪费在排队上。
“转出横街,长夏门大街有水门,可租船入坊。”
田大生开口说道:“修善坊北依南市,伊水左支穿坊过,城外诸货都可漂流入坊,因此便利,是南城繁华甲等。”
说着,他轻视少王,下车导引,马车离开了还在缓慢前移的队伍,转入长夏门大街,北行半个坊区,便见到设在街旁、占地十多亩的简易小码头。
这一行人,无论李潼,还是杨思勖并诸仗身,日常生活经验基本是个废。因此还要田大生出面,租赁了三艘小船,长不过丈余,宽也数尺,乘人四五个,已经稍显逼仄,唯一胜在操控灵活。
留下两名仗身护卫于此看管车马,李潼等人便换船入流,入坊便流畅许多。至于沿途跟从的金吾卫兵众,到此便跟不上了,他们当值之际,身上也不携带多少钱币,强征纠缠之际,三艘小船已经行过水门,只能留下来大眼瞪小眼望着看守车马的王府仗身。
这一段渠水并不宽阔,左右相望数丈有余,石砌的堤岸很是齐整,往来舟舸多是载货,但也不乏如李潼一般贪于悠闲、泛舟游览的闲人。
那些专门的游船格调要好许多,船身涂漆绘彩,有的还加设彩棚纸伞,携伎游城,自有趣味。田大生租赁来的小船则就简陋得多,船里还残留鱼鳞并烂菜叶之类秽物,散发着沤烂的气息。
“城内多渠,水行便利。归府后记得吩咐一声,各津渡处都备上一两艘闲船待用。”
李潼吩咐杨思勖,转又思绪发散,指着田大生问道:“城内街渠途长,出行曲折,未必人人舟车专用却又贪于便利。布设几个舟车租赁的行铺,费钱多少?又是何司经管?”
田大生闻言,大感咋舌,自觉跟不上大王思路。仅仅只是出行租船一次,就想到要开设几个舟车行铺?他在洛阳住了几十年,出行一头小毛驴,也没觉得不方便啊。
操船的舟子听到李潼言语大气,便忍不住笑着插嘴道:“郎君应是新进上都?咱们神都城事事都有章法,跟外州还是大不相同的。”
“噤声!你知……”
听到舟子语带暗讽,杨思勖眉头顿时一扬,发怒呵斥,却被李潼抬手制止。
“确是新进入都,倒要请问,要布置这些产业,有什么疑难?”
李潼微笑着说道,并移步坐在了船首位置,脸色不乏认真。
舟子听到这话,倒有几分狐疑,看看左右两舟随行的护卫,再见舟上这位郎君虽无金玉的佩饰,但衣衫精致不似市中凡品,就连其奴仆都倨傲暴躁,不由得便收起几分轻视之心,转又几分郑重道:“小民冒失,请郎君不要怪罪。卑贱舟客,哪知营生多少……”
“知多少讲多少,若能解我疑难,船资之外,另有酬谢。”
李潼抬手指了指杨思勖,杨思勖便抬手往腰际皮囊摸去,田大生见状却是一惊,刚才车上支取钱财,他是见杨思勖所携多金珠珍货,唯有千数钱都在他这里,忙不迭抖出十几个簇新的开元通宝排在船内并斥道:“贵宾赏用,你这舟子不知多荣幸!还不快说!”
舟子见状,更生惊疑,不敢怠慢,忙不迭将自己所知详细讲来,但也都是道听途说的皮毛。不过这也大大解了李潼的疑惑,算是明白了基本的流程。
想要开设这一类的行铺倒是不难,有车有船就可以,但想要长久经营,舟车日常穿行坊里之间,则就必须要有符、传牒、总历之类文书。
符是舟车的资历,大概类同于牌照。传牒则是诸门监关禁的通行资格,没有这资格,城内许多地方都去不了。总历则是车夫、舟子的身份证明,大概类似驾驶证之类的。
这些东西具体该在何处办理,舟子倒是不知,但却讲了许多变通取巧的法门。像是将舟车挂在一些基层政府部门,公车私用,或是道观、佛寺之类用车、用船都有一定便利等等。
田大生虽然没有做过什么大买卖,但毕竟也是政府在编吏员,又补充了一些舟子言语没有涉及到的细节。
李潼听完这些市井谋生的细节,心中觉得很精彩,并对田大生说道:“这件事可以做一做,具体细则,稍后再论。”
他倒不指望凭这些买卖赚钱,真要为了钱,还不如专心经营他的田邑。
真正让他感兴趣的,还是这种人员的流动性不易监察,丘神就算再怎么势大,了不起盯死了他的王邸并他们兄弟行止,总不能将所有贩夫走卒都严密监视。
满城的流动人员,哪怕其中只有很少一部分是他的眼线,所能带来的便利也是极大的。也不仅仅只是为了应付丘神的监视,未来同样大有潜力可挖。
舟行入坊,随意选了一个坊中平坦区域登岸。修善坊之繁华确是名不虚传,视野所及,邸店、食肆林立。趁着金吾卫还没有追行上来,李潼随便选了一个高达三层、看起来很是气派的食肆行了进去。
食肆底层是宽阔大堂,供贩夫行脚于此短留用餐,只摆设着一些简单的食案并胡床马扎。一行十人走进来,很快便有店奴迎上前来哈腰接待。
“选一个高处通透的食厢。”
杨思勖上前吩咐店奴,一行人在店奴引领下登上阁楼,走入一个食厢坐定,杨思勖又叮嘱护卫们在门外守好,勿使人扰,然后便独自一人匆匆下楼。
李潼坐定后,饶有兴致打量几眼食厢布置,然后便移席到了窗前,由此俯瞰坊景,下方人影涌动、繁华躁闹,让他看得很是入迷。
田大生小心翼翼立在一侧,心中虽有狐疑,但大王不说,他也不敢发问。
等到店奴送来一些酒食并退出,李潼抬手示意田大生:“坐吧,不要拘礼。今日所言,多有微细,希望坊正都能谨记在怀。”
听到这话,田大生多有忐忑,但还是依言入席。
“贼徒猖獗,不易除杀。我身位危高,虽有心却无力,你等闾里豪义虽有力却无途。”
听到少王所言,田大生垂下头,尴尬中不乏羞涩:“贼徒身在高位,远非鄙俗之类能近。早前四郎营居清化坊左,尚可一窥丘某宅细,但丘某移居积善坊后,更不能近……”
李潼闻言后便点点头,对此并不感到意外。神都坊市布局严密,权贵人家与普通人之间泾渭分明,少有重合之处。如他自己若非白龙鱼服、主动轻便入坊,这一生甚至都不必与普通人产生接触并能生活得很好。
起居自有奴婢服侍,这些奴婢或是大内直接指派的户奴,或是官府安排的番户,这些人本来就有别于普通民户。
饮食之类除了封邑、田邑进奉,春官礼部下属的膳部一年四时都有廪物供给,包括俸料与常食料。常食料中既包括有羊、猪、鱼等肉食,还有米、面、粉、瓜果、菜蔬诸种,甚至葱姜蒜豉盐醋、柴炭等等,都有定例供给。
其他如车服、帐内、役士等等诸类,俱都取用有司。像是薛怀义的侄子冯昌嗣明明才力有限,李潼仍将田邑诸事托之,就是因为这些田邑、庄园等,耕作由官府组织番户官奴,产出除了自供之外,剩下的由司府寺直接收购,真正需要操劳经管的,其实很少。
可以说只要不是趣味太别致,这些大贵族们生活方方面面、任何需求,官府都能满足,根本不需要与庶民发生任何接触,或者只作有限接触。
李潼念及这些,并不是以此米虫生活为美,只是搞清楚田大生这些闾里人众很难接触到丘神、周兴这样的高官生活层面。李潼倒是能接触到,但是他没有足够人力能用,双方合作才能互补。
在这合作中,李潼掌握信息层面与渠道优势,也更清楚高官命门所在,但他要做出什么判断与计划,还需要足够的细节支持,这就是田大生等市井人价值所在。
“刚才与舟子所论舟车行铺,不是闲言。车百架,舟五十艘,人力诸用,尽快核算本钱多少,最好能在未来一个月里铺设起来,能不能做到?”
李潼又望着田大生问道,这也是他给田大生等人提出的一个考核,要看看这些人能够在短时间内调用起多少市井资源。
“这、这么多?”
田大生闻言后便瞪大眼,一脸的惊讶。
“本钱所耗先不必论,只问你,能不能做得到?”
李潼又问了一遍,这个规模在他看来还远未够,神都百余坊,一坊安排一车都不大够。
南市、北市并一些繁华坊区如眼前的修善坊,一两驾车也根本形不成什么有效的眼线网络,未来规模肯定还要继续扩大乃至十数倍,但那都是后话。
0121 徐敬真引诬
田大生额头冷汗直沁,半是窘迫半是心惊,听到少王如此计划,他才知此前自己思虑仍是浅薄。
如此沉默大半刻钟,他才缓缓点头道:“做得到,只是一时人力抽调,还要多募城外客户,不足深信。另这么多客户籍历,也要疏通县廨……”
“我府内人事被盯紧守死,不可轻动。疏通县廨,要靠你等。”
所谓客户,并不是指的资财丰厚的金主,而是失地的平民,从高宗时期开始,均田制便逐渐崩溃,多有民众流落外乡,又称为客奴。
因为王府田邑事宜,合宫县主簿傅游艺近来常常造访,老先生知情识趣,李潼与他也渐渐熟悉起来。招募几百个城外客奴并录籍历,这种小事并不难办。但李潼自己却不能出面,否则便会留给肃政台攻讦自己的把柄。
“县中一尉,素来贪鄙,如下吏等直坊事者,月季都要输钱才能留职。求他造籍,倒是也可,但肯定会有厉索……”
听到田大生盘算,李潼便笑道:“钱财不是问题,关键是要事情尽快做好。是了,坊正例钱多少?若供职里正呢?”
隋代两都城坊称里,因置里正。入唐之后虽然称坊,但也并没有废除里正一职。
因为坊正只负责管理坊内治安、清理、坊墙修葺和坊门开闭,而里正还是掌管户籍的吏员。所谓百户为里,里设里正。像是王府所在履信坊,因为地处洛阳城里偏在,居户很少,几坊合置一名里正,职权要比单纯的一名坊正大上许多。
“坊正供钱例为一千,里正职钱五万,例供五千。”
听到田大生所言这明码标价,李潼不免暗暗咂舌,难怪后世说天下胥吏皆可杀,基层工作居然这么大的油水。
原本合宫、洛阳两县分治神都城,每县所辖五十坊左右,即便只有一半坊正交钱,那也是两万多钱,一年收成四季就要十万钱,百数贯之多!若再算上别的杂收,区区一个县尉几乎能够顶得上三品大员的年俸!
不过合宫隶属赤县,天子脚下,胆子这么肥的也是罕见。于是李潼便多嘴问了一句:“这县尉叫什么名字?”
“县尉名弓嗣举,分押户曹。”
李潼听到这个名字,隐觉有些耳熟,皱眉思忖起来。
合宫县属于最高一级的赤县,县尉例有六人,比拟台省尚书六部。他与合宫县廨属官打交道,仅止于主簿傅游艺一人而已,但何以会对这个名字感到熟悉?
略作沉吟,他便又问道:“这个弓嗣举是何出身?有没有家人历任显宦?”
“弓嗣举出身汴州豪宗,有族兄弓嗣业居洛州司马,族兄弓嗣明为洛阳令。正因家世显赫,广立赤畿,才敢这样凶恶。”
别的上层人事,田大生或还不知,但讲到上官,还是很清楚的。
“汴州豪宗……”
听到田大生一连讲出几个相似名字,李潼原本有些模糊的记忆顿时清晰起来,想起来今年将要发生的一件大事,那就是徐敬真北逃并引诬案。
徐敬真是徐敬业的弟弟,徐敬业举兵失败后,徐敬真被流配远地。徐敬真在今年逃回洛阳,得到洛阳官员资助准备继续北逃突厥,却在途中被擒获,由此引发一轮新的清洗,宰相张光辅甚至都受此牵连而死。
这一场杀戮并不只集中在河洛京畿,单单被杀掉的外州刺史便有数人之多,也是永昌年间规模最大的一次杀戮。此际再听田大生口中讲出几个涉案人名,李潼不免联想更多。
此前身在局外,李潼将此只当故事去看。可是如今人在局中,再作一番细忖之后,心里却生出许多别样感受:这件事似乎不像一次突发的事件,反而更像是一次有节奏、有预谋的定点清除。
原因很简单,那就是结合自身经历加上已知事件,那就是他奶奶武则天眼下远不如他本以为的那样强大。
元月大,他也算是舔得尽力,而且他奶奶也借此针对时局进行了一些堪称精妙的调整,很明显短期内是没有刁难他们一家的意思。可就是因为外廷所施加的压力,他们兄弟不得不提前出阁。
如果这件事还可以归为武则天对他们兄弟安危的不在意,那么薛怀义涉入禁卫谋乱事件呢?
危机直接产生禁中,而且还是南衙禁卫高级将领,如果薛怀义不是告密而是同谋,可能现在已经城头变幻大王旗了!
但就是这样一个强烈危机事件,居然处理的有几分波澜不惊的味道。当时李潼虽然有些疑窦,但所知内情不多,也难做出什么判断。
现在听田大生讲起这个涉案的汴州豪宗弓氏居然在京畿之内都有这种强势,如果前后之间确有什么联系,李潼便大约能体会到他奶奶那种如鲠在喉但又不得不隐忍的愤懑心境。
然后李潼便意识到一个更大的机会:他之所以觉得现阶段丘神难以战胜,就是因为清楚意识到丘神作为南衙掌兵大将,是他奶奶用以制衡宰相的重要棋子。
可如果丘神也在这场事件中牵涉很深呢?或者说,当丘神原本的作用不在了,武则天对这个昔年心腹还会有几分包容?
金吾卫是洛阳城防最主要的力量,而这个将要遭受清洗的汴州弓氏在洛阳又有着不弱的势力。他们之间会不会有什么联系?不是会不会,而是一定有,没有也要有!
“近期不要与那弓嗣举有什么大宗钱财往来,如此骄横穷索,祸将不远。”
李潼不是吝惜钱财,明知道这是一个火坑,又怎么会指使人去跳。可若不能开设舟车行铺,又该怎么布置眼线去了解细节?
而且随着他思路逐渐的明确,对耳目需求更加迫切。因为如果有必要的话,他还准备试图栽赃丘神!
“其实、其实若只求耳目通达,探人宅秘,还有一法,只是太污秽,恐唐突大王……”
田大生脸上颇有几分迟疑,言语也有几分吞吞吐吐:“早前曾使人入周兴宅邸掏刷溷(hun)池,虽然不能入深宅,但日常来往,贿其仆役,也浅知他宅内隐事,但投书铜匦,却不能伤他……”
李潼听到这话,不免瞪大眼,大叹果然鼠有鼠道。他这里还是一筹莫展,没想到田大生等人已经琢磨出一些道道,且还有所收获。
所谓溷池,即是粪坑。无论什么人,地位是高还是低,吃喝拉撒都是难免。打扫厕所又累又脏,哪怕府下仆役肯定也是能避则避。
这个思路,自然不是李潼的经验阅历能想到的,但若是能执行得好,又远比他那个舟车行铺的思路有效得多。毕竟高门大户都有自家车马备用,即便组织起这样一批人来,无非穿街过巷看个浅表,还是很难深入人庭门内里。
“这种事,好不好安排?能不能直入丘、周等家宅内里?”
李潼又问道,如果能将耳目张设到对方家邸,对于他制定计划无疑更有帮助。
见大王并不厌此污浊卑鄙,田大生也松了一口气,又说道:“此虽贱业,但也颇有得利,城外广有田园庄墅收买粪土。都内坊居人多,各坊都有街头、行首,贸然操业,自然很难。但若是荐用贱力几人,小贿头目,行入指定宅邸,并不困难,人也不会相问为何。”
李潼闻言后,更觉大开眼界,果然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掏粪这个行当居然水都不浅:“既然有这一种门路,那就尽快布置起来。都内短时或将横变,届时可为除贼良机。除丘贼、周贼之外,另有刚才所言弓氏几家,也尽量潜伏。人力方面足不足用?”
“闾里卑鄙之众,或是没有技艺谋生,但若只作贱业,都不必求于外人。”
田大生对此很是自信,舟车操御,还有技术的要求,他还有些踟蹰,但掏粪贱业只要一把力气、不怕脏就行,挑选起来自然更简单。
李潼闻言后便点点头,然后又说道:“暂作此业,只是从宜。但既然供事于我,自然不能薄于犒奖。此前所言行铺,一并操持起来,短时不必大规模的铺设,能用多少人力就用多少。所收多少,或奖犒或抚恤,都由坊正来决定。”
虽然田大生等人以义气自标,但李潼也不想只凭此便穷驱他们。行铺既是一个谋利养生的产业,同样也能收采风之效,而且规模若能发展起来,单单这些车夫、舟子本身便是一股不容小觑的力量。
田大生听到这话,心中也是多有感动,更觉这位大王惠及卑下,值得性命相托。
正在这时候,一道耀眼的光芒由坊里打射上来,应该是一面打磨光滑的铜镜折射的太阳光芒。
这道光线在窗前晃动片刻,李潼便拉着田大生行到窗边,指向光线射来的方位,对田大生说道:“认清楚那处宅院,日后急情传递,或是钱货支用,都到那里去,凭信印自然有人接洽。”
0122 枯禾逢甘霖
经营行铺产业,包括反向监视丘神与周兴,都是李潼偶然生出的念头。
他今天带田大生到修善坊来,主要目的还是为了给对方介绍一下他布置在这坊中的秘密基地。
站在食肆阁楼向下眺望,可以看到那是一处占地七八亩且有着一个简易独立码头的邸店,毗邻伊水河渠,面积不算太大,但在寸土寸金的修善坊中,规模也绝不算小。
这一处据点,就连李潼都是第一次见到,是老太监杨冲进献给他的,用作与禁中急情联络,本身也是一处价值不菲的产业。而且杨冲也表示会持续不断向此输送财货,用作少王活动资金。
李潼倒也不是打秋风上瘾,非要勒索老太监,他王府财货虽然丰沛,但每一笔花销都是要走账的。后世有巨额资金来源不明的贪污罪,而他作为一个宗王,却有巨额资金去向不明的谋乱罪。
所以,拥有一个独立于王府之外的小金库,可以绕开王府监察动用财货,对他来说非常重要。此前之所以敢跟田大生那么豪迈的许诺,背后就是因为有杨冲这个大金主提供资金。
杨冲直案司宫台,还掌握禁中走私渠道,家底丰厚得很,而且年纪也已经不小,腿一蹬钱没花了,这一辈子又是为谁辛苦为谁忙?所以在跟少王勾搭上之后,也是豪迈得很,要钱给钱,要人给人。
除了这一处邸店之外,杨冲还在南市留下两个铺面,一个香行,一个木料店。本身经营便获利颇丰,店铺本身还是一笔不菲的财富。
所以李潼是真的不缺钱,他缺的是那种能够完全信任、帮他花钱的人。眼下还仅仅只是给田大生透露一个邸店,不是不信其心诚,而是为了继续考察其人能力值不值得托以更大事务。
手下乏人可用,是李潼一大制约。他王府一众僚佐,都还需要磨练,田大生市井出身,能够接触的层面又有限。所以未来一段时间里,无论际遇如何,继续苟下去猥琐发育,也是立足于现实的一个考虑。
不多久,杨思勖匆匆返回,附耳低声回禀几句,李潼微微颔首,抬手示意田大生在这里继续记牢方位,然后便站起身来,在杨思勖的带领下行入食肆另一侧的一个房间中。
听到脚步声,门从里面被推开,一个身穿浅蓝圆领袍的中年人站在里面,先是看了一眼杨思勖,然后视线落回李潼身上,便显得有几分激动,叉手弯腰道:“博州贡员苏约,见过大、见过郎君!”
“苏君不必多礼,旧人久言你名,今日一见,确是孤松瘦石,朴质可赏。”
说话间,李潼闪身迈步行入房间中,并不乏歉意道:“本该华堂待客,可惜多有不便,于此匆匆邀见,仓促简寒,还请见谅。”
“怎敢、怎敢!”
名为苏约的中年人躬身垂首,待到李潼落座席具,才又庄重见礼:“阿公入店访我,心中喜极,落拓之人,野蒲俗质,能为郎君奔走,实在愚之大幸。”
这个苏约,便是禁中女官徐氏那名老相好了。李潼并没有直接将之召入王府听用,而是留在修善坊继续经营产业,也算是一招暗棋。一则秉性还不太熟,二则一旦成了他的府佐,便摆在了台面上,行动便不再随意。
待到这个苏约坐定,李潼便随口问起一些旧日经历。
“在下本籍博州,上元三年初解随贡入都,初试而落,憾然归乡。余后数年,几取文解,却都无所成。永淳年后,长居神都,不敢再归乡阻才流进途,唯热血未冷,偶或应制,但也只是贻笑方家……”
苏约短短几句话,便将此前人生经历介绍完毕。但李潼在听完之后,却也颇生唏嘘。
久试不第,往往是失败者的代名词,但其实这也并不尽然。
唐代科举有常科和制科的区别,常科是每年一试,制科则专才特取。这其中,常科应举主要分为两类,一类是学馆生徒,即就是六学二馆学子于本学通过考试后,获得参与科举的资格。另一类便是州县学子,通过州解试,获得文解之后,每年十月随贡入都。
这其中州县贡士每年每州不过二三人而已,且文解有效期只有一年,一年不第到了第二年还要继续参加解试,通过之后才能获得新的文解。
这个苏约能够连续几年都获得州试文解,说明最起码在其本州,学养都应该是名列前茅的。博州乃是河北上州,并非偏远之地,由此可知这个苏约是真的有才学。
但是每年常科应考千余人,天下各州翘楚才流汇集都城,所取不过一二十人而已。当中竞争之大,可想而知,如杜甫一生都没能考取什么正经功名,王维则从太原冒籍京兆,李商隐也是连考数年之久。
而且在初唐还有一个风气那就是重中央而轻地方,开元之前所重唯两监而已,即就是东西两都国子监,国学生徒得中几率更高。许多年景,外州学子所取不过一二人乃至于颗粒无收。
这个苏约自陈屡试不第,不敢再归乡占据珍贵的文解名额,或许是羞于归乡,或许是财力上已经不允许了。毕竟若非什么豪宗大族,家资殷实,每年往返路费便是一笔惊人的开支。
做洛漂很不容易,就连刘幽求这个已经考取进士的人,数年守选都囊中空空,进了王府只献得起两瓮咸菜。更不要说这个苏约了,也难怪其人会沦落为徐氏的面首,毕竟骨气当不了衣食,彼此都是失意人,也能相互慰藉。
如果说时下常科对外州学子而言是地狱难度,那么制科简直就是死亡难度了,笃定必死的考试。
制科是皇帝特诏,专选事才,原则上来说,参加考试的人数可以更广泛,不仅仅只局限于学馆生徒与各州举子,只要自认有此专才,都可参加考试。
可问题是,历届的进士、明经包括在职的官员,也都可以参加啊!
比如原本历史上的刘幽求,虽然已经进士及第,但却守选多年始终没有通过吏部考获得任官,一直等到圣历年间参加制举经邦科得中,才被授予官职。
制科是比常科更高一级的考试,对人才的要求也更高,而且往往是遇事则考、挑选专才,一旦得中,便能授予官职,无需再作守选。因此被许多进士包括在职官员视作获得官身或是越级升迁的机会,竞争要更加激烈的多。
苏约这样一个落第举子,居然跑去参加制科,也真的正如他自己所说,是真的只剩下一腔热血,只求过过干瘾了。
“国家取士,法不循一。命途或有乖张,但念念不忘,必有回响。苏君久挫,仍能保养热血志向,单此守志不弃一项,便胜世道俗流诸多。”
李潼这么说,也并非纯是客气,这一时期什么妖事都有,负面的、正面的都不缺乏。
比如在这一年的制科考试中,便会出现两个大能。神龙五王之一的张柬之,六十四岁高龄参加制举贤良方正科拔得头筹,开元名相张说举词标文苑科第一。
张柬之早年举进士,解褐县丞,之后多年都在底层打转,宦海沉沉,基本上没有特殊的际遇,这一辈子也就这样了。张说虽然号称出身范阳张氏,西晋张华的后裔,但到如今也只是寒族地主人家,弱冠之龄一举成名。
武则天女主当国,传统的政治人才如关陇世族之类对之一直怀有抵触,只有更加扩大人才选拔层面,才能获得不同于传统势力的新型人才。
消极一方面自然是酷吏横行,幸进者无数。但积极的一方面就是促使大量寒族人才加入统治秩序中来,大大摊薄了传统世族所享有的政治资源。
武周一朝虽只十几年,但开设制科却达到将近三十次,频率之高冠绝有唐一代,其中不乏有“才高未达、沉迹下僚”等专门针对才高位卑、不得志人才的科目。
李潼之所以确定孝义能够成为他的一张保护伞,除了基本的人情判断之外,也在于武周制科单单有关“孝悌”一类的科目便有数次之多,由此可见他奶奶是真的很缺爱,需求甚至都上升到国事人才层面。
一个帝王人物本就复杂,功过如何又哪里是能一言以蔽之。
当然,武则天功过如何跟李潼也没啥关系,你对我好自然就是好人,对我不好,该弄你还得弄你。总之,我是不会放弃宫变夺权的准备和权利。
“远游多年,人事俱非,不敢言胜世俗,能守唯不负当时而已。郎君垂怜及我,是枯禾喜逢甘霖!旧年常忿才力不为取,而今幸得赏用,唯倾我所有,证此一身!”
苏约讲到这里,又是起身而拜。
这话也算是心声表达了,不得志之人,世道常有,谁又不想证明自己?
李潼也想试试这个苏约才略如何,想到刚才与田大生商议的问题,便又问起这个苏约,想看看他有没有别的思路。凡事不作一手准备,蹲茅房商讨机密的情况毕竟也是少之又少。
0123 兵事再兴
“洛河自汇千年运,天街长出入九重。宁知闾里袍褐客,津桥渡否两世中。”
听到少王提出的问题,苏约短作吟咏,片刻后自觉失态,忙作歉然一笑,然后又叹息道:“虽然同居闾里,但门庭自有深浅之分,低者登于高门,谈何容易。但若遁出俗外,倒也不是没有路径。”
“怎么说?”
李潼见这苏约除了自怨自艾之外,也颇有几分成竹在胸的笃定,便好奇问道。
苏约稍作思绪整理,然后又说道:“深庭者,门禁森严,常情走访,自然难入。但若避开常情,倒也不难。方伎者医卜技艺诸类,僧道之徒,异货豪商,但有非凡,越俗情登门第并不艰难。”
眼见苏约侃侃而谈的姿态,李潼不免感慨,你老小子蹲神都怕不是专心备考吧,这攀龙附凤门道琢磨很深啊。
不过纸上谈兵的理论家不少,问题是你能实现什么?
提纲挈领一番总结后,苏约便就言于具体:“北街道德坊有老妇朱婆子,善治妇人脐下疾,常凭此技游诸贵第……”
讲到这里,他脸上闪过一丝羞赧,但还继续说:“因其常得珍货犒奖,坊间多高户访买。早前大内赠物,我也常寄她家典卖,因是相熟。早前徐娘托事,我试探有问,知此婆子常登清化坊丘邸施技,丘某虽入居积善坊,但仍有子女留居旧宅……”
李潼听到这里不免一乐,他想知丘神阴谋种种,对其家人妇科病实在没什么兴趣。但也不得不说,相较于田大生提供的掏粪思路,苏约这里直接举出一个登堂入室的路子,丘神家人真有嘴碎的话,倒也不妨打探**。
“朱婆子贪货利,早前我以货贿之,所探幽隐,俱录在此。”
苏约说着话,掏出一文卷摆在李潼面前,并又继续说道:“丘某次子嗣诚,为积德坊魏国寺寄子,常引家人往来礼佛奉法。另有家事诸细,皆在籍录。”
李潼听到这话,心中真是不乏惊喜,只觉得这个苏约真是一个妇联人才。
富贵人家常将儿女寄养沙门,以求佛陀庇护,这其中最著名的便是隋文帝杨坚了。
不过丘神将儿子寄养魏国寺,应该还存另一层意思那就是拍武后马屁,魏国寺本名太原寺,武则天母亲荣国夫人死后捐宅为寺,本在洛水南侧教义坊,后来武则天等上阳宫楼遥见太原寺,睹寺伤情,便将之迁到了洛阳城东的积德坊,并改名为魏国寺,颇有几分武氏家寺的味道。
“魏国寺多权贵往来,可惜寺籍难得,在下虽知其地,难入其门。”
苏约先是叹息一声,然后又不乏振奋道:“但日前事情却是有了转机,前置邸店,听郎君训优待客游士人。当中有擅书者钱囊渐空,我许他抄书抵资,抄经数卷,在下常携游魏国寺外,得寺中僧徒赏识,便以抄经事相托,能恒有往来……”
“那抄经者何人?”
李潼闻言后心中便是一动,开口发问道。
“讲起此人,也令人叹息,本来已经得授官身,且高任凤阁机枢之地,但却因见恶权贵而遭逐事外,不得已流落京畿。其人名钟绍京,所恶者想是非凡,可恼非凡书力,竟因权徒厌恶而不能为用!在下知郎君有雅集野遗之趣,本想引献,又恐权徒滋扰,待到探问清晰,再禀郎君自度。”
苏约讲到这里,颇有几分同仇敌忾的忿怨之色,浑然不知席中少王脸色已经黑了下来。
“转告钟绍京,明日去我府上待见,若是不去,告诉他趁早离都归乡!”
李潼闷声说道,本来觉得这个苏约做事妥帖、很顺眼了,怎么突然就觉得面目可厌起来。
“郎君也知……”
苏约本有几分惊讶,抬眼望去,却见少王神态有几分不自然,心思一转,自己也忐忑起来。
李潼本来因为牵连钟绍京而颇有几分愧疚并可惜,没想到其人竟被苏约收留,但见到苏约讲起那权徒害贤的一脸愤慨,可想而知钟绍京肯定是没少对他发牢骚,大概是恐怕泄露禁中**而没敢言之极细,但也已经足够激发李潼心中恶趣。
兜兜转转,你老小子终究没有逃脱擦鞋仔的命!
抛开心中恶趣,李潼对苏约的成绩还是大感满意。似田大生等人,虽然土生土长于洛阳,但生活际遇的不同还是限制了他们能够接触到的范围。
苏约尽管久试不第,但好歹也是州举的贡士,客居于洛阳,能够接触到的人事范围反而比田大生等人还要广泛。交谈一番,苏约所体现出来的价值也比现阶段的田大生要大一些。
不过李潼倒也并没有生出什么厚此薄彼的想法,人生在世哪有什么绝对的贵贱高低,价值各有体现,长短互补,这才是社会之成社会的意义。
就比如李潼自己,到目前为止也无改一个尴尬宗室的处境,不能搏命杀敌,不能给人权位,能力不大,吸引仇恨倒是一把好手。
但他也并不是一无是处啊,起码他能给人提供一个原本社会层次中看不到的前景与希望,尽管这个前景能否实现还要靠身边这些人自己去努力打拼。
“托事有应,苏君真是不负良才。时下虽有短厄,但苦心必不辜负。且先安在坊中,我将私密寄此,蓄势待动,克除强敌之后,自有厚泽分享。”
听到少王勉励,苏约又郑重点头:“远客昏昏十几年,不知为何忙碌,不知为何苟活,身若孤魂,不知所寄。尚未入拜,郎君便广有厚赐,苏某敢不尽力相报!”
李潼入坊时间已经不短,想必那些金吾卫耳目也快要再追踪上来,为免暴露联系,李潼也就不再与苏约继续深谈。
余下一点时间又简短约定两件事情,一是做好与田大生等人的联系,二是希望能够借着老太监杨冲赠送的这一个邸店产业,招揽更多如钟绍京一般失意之人。
除此之外,还有另一件事,那就是让苏约稍后安排人投书于宫外铜匦,状告有都邑贵人便服出行、入于修善坊,驱令金吾卫兵众净街扰民。
说完这些之后,苏约便起身告辞,由另一侧下楼。
至于李潼也返回了原来的食厢,趁着餐食未冷,小食些许,眼见街上十几名皂衣武侯分散盘问行人并逐渐行向此处,于是他便站起身来,在同行众人拱从下行出食肆,并离开了修善坊。
离开修善坊的时候,天色尚早,李潼倒是很有兴致去游览一下近在咫尺的神都南市,但见到已经又聚集在车后的金吾卫兵众,想想还是不自找麻烦了,吩咐返回履信坊府邸。
他这一次出门闲游,本就有几分冒险的成分。宗王出门,按例是要仪仗张设、鼓吹导引,类似他这种轻装简从,并不合仪轨,是会遭到御史弹劾的。至于惩戒轻重,那就要看当权者意思了。
朔日朝会之后,李仙宗入府,让李潼对他奶奶的态度再有推测,这才有底气冒一冒险。但即便是有底气,他还是作后手安排,让苏约投书告密,揭露自己。
这么做当然不是为了小事闹大,就看金吾卫兵众对自己紧盯不放的这架势,李潼就觉得稍后没有御史弹劾自己那才见了鬼。话总不能一人说,再加上铜匦投书,那就是公私两条途径的揭发。
在武则天看来,或许就是这个孙子真是窘迫可怜,被人守得死死的,凡有出入行止都被披露的干干净净,接下来就算要敲打,落手应该也会轻一点,手一重兴许就直接敲死了。
这一次的冒险,李潼觉得是挺值的,最起码是将眼下手中所掌握的力量稍作梳理。虽然看起来仍是寒酸得可怜,但也总算是有了初步的拧合,甚至于对于如何搞掉丘神已经有了一个草定的思路。
事实证明,且不说李潼对大局情势判断准确与否,但对于自己讨人厌这一点认识是很精准的。甚至他还没有返回履信坊府邸,右肃政台已经有数封弹劾奏书已经送入禁中。
但是无一例外,这些弹劾的奏书根本没有呈送到神皇面前,便被直接发还本署不议。因为五月朔日大朝之后,整个政事堂都在围绕一件大事运作,那就是文昌右相韦待价西征吐蕃事宜。
光宅年间,徐敬业作乱于扬州,此乱虽然从速平定,但流韵仍长,不乏时人比为旧隋杨玄感谋乱。为图国内稳定,武后轻率下令安西诸军回撤,之后安西诸境多为吐蕃侵占。
为此不乏人穷指武则天败坏高宗盛业,因此在国事稍稳之后的垂拱三年,适逢吐蕃大藏内乱,武则天复以韦待价为安息道大总管,将三十六路总管大军西征力图再复安西。
但大军集结未久,北路与突厥作战的唐军又败一场。转眼到了垂拱四年,李氏宗王接连为乱,国中大军平叛,西征诸事只能暂时搁置。如今永昌元年,局势稍定,韦待价等西征诸将再作请战,神皇许之。
除此之外,神皇另作雄图,那就是除西征之外,复集两京并河东诸府军众,趁突厥阿史那骨咄禄远顾西域之际,发兵北进攻讨突厥牙帐。
0124 朔边良才
出游修善坊的第二天,李潼还没有等到钟绍京登门,薛怀义却先一步入府,且脸色沉重,入府后便示意李潼归邸详谈。
李潼见薛怀义神态如此,心中也是不免一沉,当即便起身与薛怀义一同返回自家王邸。
待到中堂坐定,薛怀义示意屏退众人,脸上挤出一丝生硬笑容,说道:“昌嗣就任国事,可还称职?”
“昌嗣秉性淳厚良善,或才力一时未逮,但资质大可雕琢。任事之余,我也着他就学于府中学官。”
李潼也没有一味夸赞,开口将实情告知。
薛怀义听到这话,脸色好转几分,不乏夸耀道:“与王情谊深厚,我也没有什么可隐瞒。我家闾里寒户,父母兄长都命短不寿,全凭寡嫂辛苦。但生人男儿,哪能常赖妇工活命,我也厌倦阿嫂督管严厉,整日闲游坊里,好在命数不坏,总算闯荡出一些局面,但也、嘿……”
“半生所识人众,唯王一家可夸。特别大王虽然年少,但也真有常人远远不及的才器。家门嗣息托付给你,我是放心的。这小子志气高、才器弱,迂腐又可怜,我自己都还昏昏过活,也不知该怎么教养他成材。来年伴从大王,指望他能尽劳听用,真为世道所重……”
“薛师言重了,若非情谊惠我,门庭未必能享如此安逸。更兼重亲托我,这一份信任,守义自不辜负。”
李潼讲到这里顿了一顿,终究还是没忍住,又问道:“薛师今日来访,是有什么要事烦忧?”
薛怀义闻言后便长叹一声,语调不乏沉重:“来日我或将长离都邑,不能再人情守望,今日来告,是让王有一个准备。我知世道情势多有逼你,但只要安在家宅,自有神皇厚庇,无患滋扰。”
听到这里,李潼心中便有所悟,但还是发问道:“薛师何出此言?”
“神皇陛下将要大用边事,正募集两京并河南河北诸州府卫,将要远击突厥……”
薛怀义神情复杂,半是忧怅半是自豪:“大军主帅虽然仍是在选,但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我要领此任了。”
果然如此!
尽管心中早有先知,但当亲耳听到后,李潼还是忍不住开口说道:“这、这是不是有些草率?我不是说薛师……”
“直说也无妨,我是玩乐戏弄还可,哪有什么统军谋事的大才!”
薛怀义自己倒是豁达,左右望望作谨慎状,又凑近李潼说道:“只是秘告于王,切勿外泄。此番军行,意不在敌。边传秘信,突厥大军浪行西出,漠北其实并无强敌……”
这么长时间相处下来,特别在此前身涉谋逆请教李潼之后,薛怀义也是真的将李潼当作一个能诉机密者,他不乏卖弄道:“否则神皇陛下又怎么会遣任我?但为何仍然让群臣举荐,王且自度。还有可笑一事,丘神勣居然也在力争此任,却不知……哈,狗贼也只是声势虚张罢了,去年小得乌合之功,便觉得自己已经成了大将之才,真是可笑!”
李潼只是默然聆听,但心里思绪却已经快速转动起来。薛怀义所言种种,大大补充了他对永昌元年一系列纷乱缘由的认知空洞。
“神皇陛下真正寄意,还是安西一战。只要此战大胜,能积重威,此前禁卫谋乱所涉奸贼,一个都逃不了!”
讲到自己险些引祸上身的旧事,薛怀义又是一脸恨恨之色,片刻后似乎觉得自己讲得太多,他拍拍李潼肩膀说道:“此中机密,千万不要泄于旁人!”
“薛师心腹视我,敢无一二吞言肚量!自守家门,安待薛师扬威边疆。”
李潼嘴里虽然这么说,心里却是很复杂。很多时候,他都忍不住感慨他奶奶权术精妙,但是对于眼下这一系列的安排,只觉得武则天像极了一个沙盘推演、纸上谈兵的键盘侠。
薛怀义停留未久便告辞离去,李潼坐在王邸一时间却是心情复杂。前后两世,他都没有什么弓刀戎马的经验,军事上可谓一个白痴。
但是由于心知战事结果,也根本无需再作什么经验推演。安西一战,韦待价大败寅识迦河,武则天边功立威的想法就此落空,为了挽回颓败声势,只能在国中掀起一轮新的杀戮。
这种层次的军国大事,已经远远超出李潼能够影响到的范畴,心中虽有惋惜,但也无可奈何。特别薛怀义透露出有关丘神勣的一个细节,让他意识到自家处境将会更加凶险。
丘神勣居然也请求出战突厥,这是李潼此前并不知晓的一个细节。他不知原本历史中有没有此事,但无论有没有,参考价值已经不大。他在这个世道折腾不短时间,与他联系越近的人事受影响肯定也越大。
正如薛怀义所言,丘神勣虽然高居南衙大将,但其实并没有什么领兵外出的经验与卓越军功,去年出征平灭琅琊王李冲叛乱本身就是一桩闹剧。
此番其人请求外出作战,要么对方已经张狂自大到已经不满足眼下权势,想要另逐新功,要么是心存危机感,觉得单纯南衙所任已经不足维系武则天对他的信重。
无论哪一种可能,薛怀义已经笃言其人所谋必不能成。一旦所谋不成,那一份张狂凶焰需要发泄,那一份隐忧、危机感需要排遣,这对李潼而言都不是好事情。
“大王,府外有钟绍京请求拜见。”
杨思勖行入中堂禀告道。
李潼这会儿心情纷乱,已经完全没有兴致再去见钟绍京,闻言后只是微微颔首:“且先让他留任王府,请长史安排事务。告身之类,稍后再补。”
杨思勖闻言便告退,退出一半,又听大王吩咐道:“转告他,旧前纠纷,非是人愿,事已至此不再追议。职事犒劳,加倍补他,让他且安心留此,另让田大生速速入邸。”
军国大事,李潼也操心不了。但他能预见到,接下来一段时间自家处境肯定是加倍艰难。
他奶奶信心满满要扬威西域,但事实证明只会事与愿违,接下来一段时间自身威信与对时局的掌控肯定也要大受挫伤,将会更加没有精力再来关照他们一家。
更要命是能够给他家提供庇护的薛怀义也将要在这段时间离开洛阳,丘神勣无论是出于发泄又或隐忧,对他们一家肯定是要加倍施压。
杨思勖退出不久,田大生便匆匆入邸,入堂下拜道:“大王可有吩咐?”
“昨日安排诸事,尽快布置完毕,迟恐不及。特别耳目行走,一定不可有丝毫疏忽!”
李潼凝重吩咐道,同时也在皱眉沉思,又过一会儿才又开口说:“另外安排可信之人,托言外州人众,请左金吾卫丘神勣为边将大用,间日投书铜匦。”
“啊?”
田大生闻言后有些不理解,但还是连忙点头:“下吏尽快安排,只是请愿言书该要怎么撰写?”
“去召刘幽求来。”
李潼沉吟少许,又开口说道。如果时间从容,他也更愿意从容与府佐们培养感情,可是现在却没有那么多的时间。诸府佐中,刘幽求有着腹黑阴谋的潜力,李潼决定眼下便将他完全拉拢过来。
刘幽求行入王邸,躬身说道:“请问大王,新登府之钟绍京,应该付以何事……”
“这事先不着急,我倒想请问刘长史,除陇边诸事外,于河朔方面可有方略规划于怀?”
听到少王这一话题,刘幽求微微一怔,但片刻后又连忙说道:“卑职经历浅薄,此前斗胆有献拙论,至今思来汗然,才略卑浅,实在不敢再作浪言。”
“不妨,只是宅内私论。”
李潼却不容他拒绝,抬手吩咐门仆摆开笔墨,示意刘幽求入席执笔为论。
刘幽求见状,心中也颇有几分跃跃欲试,他虽然被敲打眼高手低,自己也深有所感,但毕竟进士出身,仍不甘心于躬任府事微细,见少王颇有盛意,于是便坐入席中,略作歉然道:“卑职家在冀州,河朔诸种,幼来也耳目有染,但不敢夸称浸深。小作试论,言义不及之处,还望大王包容。”
说话间,他便提笔缓书,间或思索沉吟,断断续续写起来。
李潼踱步行至刘幽求身后,俯身细览其人所书河朔边情。武周这段历史,他即便有了解,无非一些表面上的人事脉络,讲到真正的边事人情,实在是两眼一抹黑,远远比不上时人见解深刻。
刘幽求思路渐渐畅通,书写也越来越快,有要长篇大论之势。但李潼还是适时止住了他,拿起刘幽求这一篇边情时论,斟酌着进行涂抹修改。
刘幽求有些忐忑的立在席旁,但在见到河东王对自己精心撰写的时论涂抹修改时,心中不免有些羞忿,但是当看到河东王接着他笔尾继续写“朔边诸情,简陈在列。边务繁多,贼情如火,能托此重边方面者,非良才大将不可。左金吾卫大将军丘神勣……”。
看到这里,刘幽求才明白少王居然是在让他代写举荐大将的书文,除了受到重用的欣然自喜之外,也有几分惊奇:“大王竟与南衙丘大将军有知己之情?”
李潼吹干墨迹,从头检查,闻言后笑起来:“不是常情。”
0125 风雨飘摇的宰相们
李潼费这一番心力,自然不是为了要帮丘神勣发声谋事。
尽管武则天已经决定让薛怀义领兵出征突厥,但还留下一段时间让群臣举贤。薛怀义说让李潼自度,李潼自然也要想一想。
依照他对他奶奶的了解,眼下这么做,应该还属于惯常操作的范畴,没有什么直接明确的指向,只是为了更加看清楚群臣人事纠葛。
但等到武则天寄予厚望的韦待价西征兵败之后,危机感变得强烈起来,这件事便会成为真正的致死因素。所以,李潼希望能够借此让丘神勣与这件事联系得更加紧密。
“世情乖戾,这件事绝对不可宣扬于外,明不明白?”
李潼又吩咐人将他修改过的书文誊抄一遍,底稿则自己收了起来,然后又对刘幽求说道。
刘幽求这会儿还在懊恼刚才写的不够认真,有些敷衍,闻言后便也连忙点头道:“卑职明白,明白。大王立身事外,清逸独守。”
李潼刚要夸他机灵,但刘幽求接下来又说了蠢话:“若知所论如此机要事务,卑职更该精心雕琢。仓促成言,恐不为采……”
“已经足够了。”
李潼见这老小子一脸的遗憾,心中便冷笑起来,怎么着,你还想凭这一篇荐文卖好丘神勣,跟他北上邀功?
对于刘幽求炽热的上进之心,李潼倒也并不气恼,反正这家伙早晚会明白,谁才是你真正主子!
稍作沉吟之后,他还是决定把刘幽求暂时监视控制起来,三十好几还是一个小混子,突然参与到这种举荐边将主帅的大事中,怕他一时失态忘形,将事情泄露出去。
于是,他便吩咐刘幽求暂居王邸前庭知客并整理他从内教坊带出的一些声辞乐书,不要再回王府去了。转过头去,又吩咐杨思勖安排亲信宦者昼夜监望。
誊抄好的荐书,他自然吩咐田大生贴身收好带出,选择可信之人频繁投往铜匦。
这么做能收效多少,李潼也不能确定,但却是他眼下就能做到的方便法门。本就势弱于人,又是不死不休的关系,眼下的他也没有资格考虑手段光明与否。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李潼只是深居简出,甚至就连原本预定端午宴请友人与宏道观登门斋醮祈禳的安排都给延后。眼下的他,人事牵扯越少越好。
当然,私下里人事安排也一直在进行着。田大生已经让人在修善坊邸店中支取了十万钱,购置几架舟车穿行于神都城街坊之间,并安排人进入清化坊丘氏旧邸与崇业坊周兴家宅。
只是在安排人进入丘神勣积善坊宅时遇到了阻力,积善坊乃是神都贵坊,居住在此都是一流显贵,除秽诸事都由永昌县廨直接安排。
尽管安排几个掏粪工也并不显眼,且田大生挑选的也都是洛阳市井久居之人。但是由于要在永昌县廨留下籍底,李潼在稍作权衡之后,还是决定放弃此处,重点放在丘氏清化坊旧邸。
至于修善坊苏约那里,李潼也没有做出更多的指示,只是将之当作一个隐藏的据点,用以传递消息,周转财货。
时间很快到达月中,又到了望日大朝的日子。
由于履信坊地处偏远,三王都要在黎明前动身出坊。满天繁星中,前后鼓吹导引,左右仗身随行。偌大神都城,长街上少见行人,静谧得让人心慌。
由履信坊直至长夏门大街,中间路途数里,除了三王仗身随员之外,还有金吾卫诸军众策马随行。
这一段道路,李潼走得真是心惊肉跳,虽然他们兄弟不乏仗身,但所持唯竹木器杖而已,巡街的金吾卫兵众却是刀马整齐,如果丘神勣真的横下心来中途拦截围杀,他们兄弟几乎没有幸免的可能。
当然,那只是事存万一的情况,但李潼这么一想,还是忍不住后背冷汗直沁,十分提神。
一行人抵达天街,道途行人渐多,也都是赶着上朝的外廷臣子。皇城台省诸司虽然各有官署,但基本上除了当直入宿者外,其他人还是需要各回各家。
如此肃穆而行,一直抵达天街北端的洛水天津桥,气氛才渐渐变得哗闹起来。等待过桥的群臣各寻相熟者彼此寒暄,当然在这公开的场合里,也不会讲什么敏感话题。
三王各乘骏马,在这样的环境中隐隐被孤立,少有人上前攀谈。端午刚过没两天,贝州刺史、纪王李慎被抓捕归都,而早在四月间,其子东平王李续等几人便被杀,这又让李唐宗室处境变得微妙起来。
尽管嗣雍王等三王不同其他宗王,但在这种情况下,群臣若非有什么特别亲厚关系或是特殊需求,对三王也都尽量的敬而远之。
这一日大朝仍然被安排在明堂厢殿,群臣班列登殿一番繁礼,李潼身在前班,前后俱是紫袍大员。在其身前几步之外便是一众宰相,排在最前方是凤阁内史张光辅与岑长倩,紧随其后便是门下纳言武承嗣。后方依次文昌左相苏良嗣,鸾台侍郎韦方质,兵部夏官尚书王本立,左肃政大夫邢文伟。
眼前这七人,再加上在外的西京留守格辅元与安息道大总管、文昌右相韦待价,便是这一次望日朝会完整的宰相班子。
之所以说是这一次,是因为这段时间宰相变化实在太频繁。朔日朝会的时候,凤阁侍郎宗秦客还以宰相站在前班,但到了今天,已经被免了宰相之职到了李潼身后。
另张光辅在朔日朝会还是门下纳言,到了今天又转凤阁内史,与武承嗣又换了一次位置。夏官尚书王本立与肃政大夫邢文伟,则都是在五月朔日之后新加平章政事。
如果是此前,李潼也不大看得出宰相班子调整的深意,可是现在他好歹在这个世道也混了小一年,趁着班列登殿之际小作咂摸,倒也咂摸出来一些味道。
凤阁两个内史,张光辅与岑长倩之间有些不太和睦,现在一同安排在凤阁,那是互相制约,让中书省不再是铁板一块。鸾台门下省,对于中书诏令有封驳权,武承嗣担任长官纳言,能够让符合武则天意愿的诏令通过几率更高。
文昌左相苏良嗣,已经是八十多岁老人家,站在那里都摇摇欲坠,可以想见又能行使多少宰相的权力?
夏官尚书王本立,早前久任河朔,负责边务年久,且到了五月,军事上大动作频频,作为兵部主官进入政事堂也是应有之义。
邢文伟新执宪台,主管御史言官,本身又与原宰相宗秦客关系亲善,此时拜相,既能略统朝堂言论,还能确保政事堂一旦有什么纠纷,保有一票席位。
当然这只是李潼自己的琢磨,政事堂究竟怎么运作,凭他眼下的层次还是很难了解通透。
望朔大朝会,并没有什么固定的议题,即便有什么大事公布,也都早已经在政事堂形成决议,只以诏令形式向群臣宣读。
这一日也的确有不少大事,首先便是向群臣公布文昌右相韦待价已经统军西征,将要正式与吐蕃展开作战。看得出武则天对此战信心颇大,正式的战报还没有传回,便已经加封韦待价为扶阳郡公。
还有一桩喜事那就是南诏诸部浪穹诏等二十五部落,遣使来降。浪穹诏等部落原先依附吐蕃,此时来降无疑大大削弱吐蕃声势,给即将开始的西征战事带来一个美好的开端。
另外一桩大事则就是以梁国公、左威卫大将军薛怀义为新平道大总管,统两京并诸州府卫,即日西行北进出击突厥!
这一桩诏令公布出来,李潼便听到殿中很明显的响起一片哗声。而在薛怀义出班受命时,前方宰相群体中那一股负能量快速弥漫开来,特别内史张光辅,脸色更是变得异常难看。除了武承嗣之外,其他宰相们在听到后班群臣私语声后,脸上也多多少少流露出几丝尴尬。
至于殿上的武则天,由于旒珠遮挡,李潼看不清其具体表情,但明显看到他奶奶坐姿都端正几分,一副昂扬模样,与宰相们颓败气息形成鲜明对比。
李潼对此也只能感慨,你就作吧,看你笑到几时。
除此之外,他也真的觉得这一届宰相是真不行,如此军国大事形同儿戏,且不说你们彼此之间的矛盾,为了各自的声誉考虑,也不能这么轻易通过,这让群臣怎么看待你们?眼下的妥协与退让,都是给你们自己身名俱毁挖的坑啊!
除了宰相之外,殿上诸众在眼见薛怀义跪承诏令之后,还有另外一个人脸色也变得很难看,那就是武将前班中的丘神勣。
彼此站位相隔虽远,但李潼甚至都能隐隐听到丘神勣口鼻之间喷出的浊气:傻了吧你?自以为很了不起,结果在神皇心目中居然还比不上一个斜途幸进的面首!
不过李潼这一点恶趣味也没有维持太久,因为丘神勣在错愕激愤之后,很快便将视线转向他们兄弟三个,眼眸里的怒火与恶意几乎要喷涌出来!
李潼虽然早有预料,但眼见这一幕,心中也是一沉:“色厉内荏的狗东西,啥也不是!弃用、羞辱你的是那老娘们儿,你瞪我干啥!有能耐带领你金吾卫大军杀进皇宫,算你是条好汉!”
上架感言
很荣幸能陪大家2019最后一天,2020新的一年。
首先说一下更新和加更的问题,入V首日当天四更(仅有的存稿),日常两更,也是上本书的老节奏了。然后还有盟主加更,之后陆续补上,实在是存稿告急,加上入V这段又恰好一个比较关键的剧情,不敢写的太轻率。
这本书初期准备的挺充分的,我是手握20W存稿开的坑,所以前期更的挺狂野,公众期俩月直接搞到了40万。本来是打算十二月月中上架,想避开元旦这个高峰期,这样手里还能有点存稿爆一爆,但责编还是安排在了元旦,于是存稿就……唉。。。
不过这也没有什么好怵的,因为这一本有大纲,比起上一本是一个巨大的进步。混迹几年,我终于也成了一个帅气的.asxs.老司机。
新的一年,新的开始,最重要自然是希望大家能够支持。
唐皇这一本笔法与基调较之上一本汉祚,是做出一些改变的,可能有的书友接受不了,这也没关系,只要订阅成绩还不错,我就有钱买键盘,只要键盘不坏,终究后会有期。烈女怕缠郎,没有追不回的负心人。。。
有很多新的书友,可能还不是很清楚,需要再强调一遍,这是一个颜值作者,放心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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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26 女皇的心腹(求首订!)
金吾卫掌宫中及京城昼夜巡警,其值宿区域范围在南衙诸卫中是最大的。为了便于统筹京城内巡警诸事,除南衙本署之外,又在清化坊专置官署,日常由翊府中郎将主持。
官署位于清化坊北曲,占地五十多亩,仪门直当坊街,很是宏大威严。日常坊民行过此前,都要加快脚步,不敢顿足。
然而今日在那高墙环绕的金吾卫官署中,却传出许多嘈杂声,似是棍杖挥舞,又夹杂着人语嚎哭,声音多有怪异,以至于许多坊民都靠近此处侧耳倾听。
官署中堂前廊,有一排十几名属众被反缚按压在地面上,正有壮卒手持棍棒发力抽打肩背。那些遭受杖刑者一个个神情惨淡扭曲,有的还能咬牙忍受,有的则已经忍不住涕泪横流,嚎哭乞饶。
官署之内,丘神勣大马金刀的端坐于上,双眉紧皱,脸色阴沉,浑身上下都洋溢着一股不可触犯的重威。下首两列一众文武府员俱都低头含胸,噤若寒蝉,尤其前廊施刑之声不断传入,更是让人紧张得汗流浃背。
“我只是几日不问府事,诸事就已经荒废成这个样子?朝廷恩用禄养,就是养成此类废物?”
丘神勣拍案咆哮,力道之大,就连案头堆放的文轴都被震得滚落下来,可见心情之恶劣。
听到大将军如此怒声,府员诸众更是惊得敛息颤栗,不敢发出丝毫声响。
丘神勣之所以如此盛怒,就是因为望日朝会之后,他又被宰相邢文伟单独留下,劈头丢给他十几份御史弹劾之书,所攻讦都是金吾卫府事荒废、巡警懈怠。
此前一段时间,他因为谋求出征突厥的职事,一直留在南衙,没有精力过问清化坊府事。被邢文伟于政事堂敲打一番后,心中本就羞恼至极,待到赶来清化坊官署检查府事,却发现事务荒废较之御史弹劾还要更加严重几分。
满心愤懑正无从发泄,他又怎么会轻饶这群凡事府员,一腔怒火俱都毫无保留的宣泄出来。
他这里还在厉声斥问,外堂又匆匆行入几名穿着时服的府众,一个个大汗淋漓趋行入堂,满是惶恐的下拜说道:“卑职不知大将军今日巡府……”
“拖下去!先惩再问!”
丘神勣拍案怒喝。
戟士冲入堂中,将这几个缺值官员反缚擒下,正待拖出,其中一人却慌忙大喊道:“卑职绝非有意……尊府郎君今日设宴共贺授散……”
“住口!”
听到这呼喊声,丘神勣神色更怒,戟指其人大喊道:“夺其告身,加倍严惩!”
待到戟士将那几人拖出,丘神勣才从席中站起身来,怒目环视在堂诸众:“尔等荣幸,供事翊府,不能忠勤克劳,已是大罪。敢有私情乱入,不要怪我无故供事薄情!滚下去,检点府事,再有疏漏,绝不留情!”
众人闻言后如蒙大赦,各自起身拜辞,转入各厢直舍,快速处理各自职内积事。
“大将军,阿郎正在后厢等待。”
待到群众退出,一名丘氏家仆才疾行入堂,低声汇报。
丘神勣冷哼一声,转出中堂,穿过后廊行入后舍一间不起眼的房间中,一名脸色红润、颇有醉态的年轻人阔步迎上,嘴里说道:“阿耶,杨七等正在家宴上,怎么被府吏捉回……”
“住口!你是翊卫、还是府卒?谁准你随意出入?”
丘神勣抬手给了儿子一个响亮耳光,怒声喝道。
年轻人受此一记,身躯摇摆,斜出丈余,脸庞火辣辣疼痛,忙不迭跪在地上颤声道:“儿前日授散,群友贺我,盛情难却才……杨七等与我情谊深厚,弓六赠我东门美宅,客奴三十几众,求阿耶法度稍纵……”
听到儿子央求声,丘神勣神色缓了一缓,但还是怒声道:“区区六品散职,值得庆贺什么?速速归府,散出宾客,不要丢人现眼!”
丘神勣长子已经任事亲府郎将,次子尚未解褐授职,前日加恩授为六品通直郎散职。一个还没有授事的儿子,却已经有了六品的官阶,之后只要积事两任,便可直登五品,得获荫额,这绝对是了不起的恩宠。
可是一想到之前朝会中,薛怀义明堂拜授行军大总管的画面,丘神勣心中又满是愤懑,对于这一加恩授散更是充满了怨念。
“儿子闲养多年,早就想解褐分劳家事。早前宴席听弓六说汴州州职多缺,不知阿耶可否……”
丘神勣次子又小心说道。
丘神勣自己尚且谋事不成,听到儿子这么说,心中更觉烦躁,又开口呵斥几句,然后才说道:“有上进之心是好,胜过整日浮浪招摇。那个弓六,谁家儿郎?口气倒是不小,敢以州事轻许!”
“其父是洛阳令弓嗣明。”
听到儿子这么说,丘神勣眉梢便是一跳,再望向儿子的眼神也稍含赞赏。
汴州地傍大运河,乃河南首屈一指的丰饶之地。弓氏乃汴州豪宗,二圣显庆年间营修东都,其家便积极响应且多积营造之功,麟德年间封禅泰岳、仪凤年间关中饥荒,其家献粟献工,深得神皇嘉赏,乃是河南首屈一指的豪室大宗。
“这件事,我记下了。待到休沐闲日,让弓嗣明登门做客。”
儿子能结谊良友,丘神勣也颇感欣慰,语气变得和缓一些,但还是正色道:“你非府事官身,日常不要与府员过从密切,也不要随意出入,任事在即,更该懂得避嫌的道理!”
吩咐儿子由官署侧门离开,丘神勣才又返回中堂,然后便有府吏禀告秋官侍郎周兴府外求见。
周兴登堂,眉目之间颇集暗愁,寒暄几句后便忍不住说道:“听门仆走告,言是坊间武侯铺子裁撤仆佐,请问大将军这是为何?”
“巡警布设,乃卫府案细,不劳周侍郎训问。”
眼见周兴愁眉不展,丘神勣心中冷笑,嘴上也是一副公事公办的语气。
嗣雍王一家如鲠在喉,此前深居禁中无从下手,可是现在三子俱都出阁入坊,然而周兴这里仍然迟迟没有动作,这让丘神勣大为不满。
此前他忙于谋事,无暇过问其余,可是现在谋事不成,受用的却是与雍王一家关系颇为友善的薛怀义,这不免让丘神勣心中警兆暗生,心中决定尽快处理掉这个隐患麻烦。
眼见丘神勣神态疏远,周兴心中也是暗急。
他仇家诸多,最担心被刺客暗杀。这可绝不是什么杞人忧天,旧年黔州都督谢祐迎合神皇,逼杀曹王李明,之后不久便在家邸中被人摘走头颅。
一直到了垂拱年间李明的儿子零陵王李俊被杀,籍没家产,在其府中搜出被制成便器的谢祐首级,世人才知当年杀谢祐者是李俊指使。
讲到招人恨的程度,周兴较之谢祐绝对有过之而无不及。宰相之尊尚且不能在家邸中布置仗身护卫,周兴不过秋官侍郎而已,若没有金吾卫提供全天候的保护,简直就是寝食不安。
被丘神勣抓住惜命的把柄,周兴只能硬着头皮说道:“大将军托我诸事,兴一日不敢忘怀。但少王身世非凡,且出阁未久,如果没有合适时机,实在没有太多瓜葛牵涉,难以入罪。”
“这是侍郎案牍事,也无须诉我。”
丘神勣闻言后仍然不为所动,神情依然寡淡:“翊府也非尚书阁堂,如果没有别的公务相诉,周侍郎不宜久留。”
见丘神勣仍是不假辞色,周兴心中也觉羞恼,这老小子实在太张狂,莫非将他周某人视作家奴?
心中虽然羞恼,但为小命计,周兴也实在不敢触怒丘神勣,只能低着头说道:“恳请大将军允我从容短日,一定尽快将少王牵连入案!”
“需要多久?”
丘神勣自不会简单就被周兴糊弄过去,他原本寄望跳出神都这一泥沼的打算落空,心内对于神皇态度也是既惊且疑,更需要消除一切隐患,心里才会觉得踏实几分。
“一个、不,呃,请大将军放心,秋来之前,少王绝对不会再生立此世!”
周兴垂首沉吟良久,才咬着牙说道。
丘神勣见其神情如此,眸光微微一闪,又开口说道:“倒要请教周侍郎,近来暗潮酿生何处?”
“大将军说笑了,兴不过刑徒邀幸,大将军位高肱骨,岂敢擅言指点。”
周兴闻言后干笑几声,自然不敢轻易吐露隐秘。
“怀义北行,两京府卫尽出,侍郎又将大显身手啊。”
丘神勣近来虽然隐觉神皇对他略存冷落,但毕竟也是多年心腹,无需耳提面命,也能对神皇所思所想稍作窥望。
神皇加恩,赐他积善坊宅邸,又恩授次子散阶,但之后又暗使宰相邢文伟对他稍作敲打,都是为了让他专心城防诸事。联系此前一些线索,肯定是要在京畿之间有大动作。
周兴区区一个刑徒,居然还在他面前不知高低的故作神秘,也让丘神勣觉得有几分可笑。
眼下的他,之所以不能得悉具体细节,只是因为此前谋任征讨而稍悖神皇意愿而已,但金吾卫乃是京畿最重要的城防力量,接下来无论有什么风吹草动,又怎么可能绕过他?
无非早知晚知的区别,眼下周兴不说,丘神勣也能想到用不了几天,神皇肯定要召他面授机宜。
“案事诸细,不便详述,但大将军心事夙愿,短时之内必能得偿。”
听到周兴这么说,丘神勣又是嗤笑一声:“这又算什么夙愿,无非杂情滋扰,求个清静。你在尺度之内如何做事,我不过问。但若将我的吩咐抛在脑后,自己想想后果。我与侍郎也是故谊长情,实在不愿意因为这种小事伤了和气。”
“这是当然,当然!少王此前,私游外坊,戎事当先,无暇审细。履信坊地在偏南,建春门内外多胡膻出入,其中不乏迷于虚名、阿谀求附之类。少王能得神皇昵爱,亲事仗身特授甲刀,这都是凶事在酿。金吾卫巡警诸坊,不得不作严防啊!”
为自身小命计,尽管丘神勣语气非常的不客气,但周兴还是不敢多作计较,仍然热心的帮助丘神勣出谋划策。
丘神勣微微颔首,脸色也好转许多,当着周兴的面唤来府佐录事,将此前撤出崇业坊的卫兵、武侯等等再作恢复。
同时又传来街使陈铭贞,着令于履信坊南北加设武侯大铺各一,并增巡检游骑倍数,甚至就连左街巡检旗号都直接设在了履信坊南门。换言之长夏门以东诸街巡检卫兵,都要在履信坊南门集散。
周兴坐在席中听到丘神勣调整城防诸事,心中也是暗惊,如此安排下去,少王府邸只怕连蚊蝇出入都要被仔细盘查。如此气势汹汹,又哪里是将之当作小事,分明就是不死不休的心腹大患。
如此一番布置一旦落实,履信坊言之军坊都不为过。周兴倒没有善念同情接下来少王处境之险恶,但心中却不乏羡慕,但凡丘神勣肯对他家宅坊区重视有这么一半,他又哪里需要惧怕刺客暗杀。
心事了结,周兴心情也变得轻松起来,待到府佐退出,转又对丘神勣笑语道:“尊府郎君加恩得授,大将军天眷厚享,还没来得及登府道贺。日前见郎君少壮成材,大有虎父威风,解褐入仕,可有筹划?若有微劳托我,还请大将军一定不要客气。”
丘神勣闻言后便微微一笑:“周侍郎有心了,儿郎自有主见,想要出任汴州州事,有弓氏地主帮扶,应能用心入事。”
“汴州?”
周兴听到这话,眸光顿时一闪,语调也显得有几分惊异,片刻后又忙不迭笑道:“运河哺养,肥州美职,郎君能振翅向此,想是青出于蓝未远啊!”
恭维话谁都愿意听,丘神勣闻言后便也笑起来:“谢此吉言,盼他不负期许。”
又作几句寒暄,周兴这才起身告辞,行出金吾卫官署登车驶出清化坊后,他才抬手将一家奴招至车畔,低声吩咐道:“归家密告主母,凡与丘大将军往来诸细痕迹,尽快处理干净!”
与此同时,在送走周兴之后,丘神勣脸色也变得凝重起来。
他本以为神皇近来操劳边疆军国大事,即便针对时局有什么谋划,应该也还没有开始。但看周兴的样子,似乎并非。
这更让他心中暗生凛然,此前强要争取征讨事宜,看来神皇的不满较他想象中还要严重一些,需要尽快补救。
略作沉吟后,他便起身离开官署,返回积善坊家宅,并在途中吩咐家人:“往武氏家宅去请三思过府一叙。”
0127 少王有毒(求首订!)
“丘某实在欺人太甚!”
雍王邸中堂内,李光顺一脸忿色道:“张长史从南市收回一批古卷书籍,入坊时却被金吾卫兵众横阻坊门外不得入内,翻检书卷,损坏过半!”
李潼仰靠在绳床上,听着兄长的抱怨,神情也有些不好看。他本来已经预料到,接下来一段时间自家处境应该会是很艰难,但还是低估了丘神勣的手段。
这老小子自己受了冷落,谋事不成,结果一腔怨气都发泄在他们一家身上。望日朝会过了没两天,履信坊周边安排的金吾卫兵众便激增。
南北各设武侯大铺,近百名武侯下吏昼夜穿行坊中街巷之间。更要命是不断有金吾卫游骑穿坊游弋,任何出入人等严密盘查。如此气势汹汹,坊中居户也是不胜其扰,甚至那上柱国柳家干脆直接搬出坊去入居乡里。
如此严密布置,三王王邸被直接围成孤岛。府中长史前往交涉,却被告知建春门外感德乡多胡客浪行,担心流窜入坊惊扰贵人,才作如此布置。
金吾卫悍卒集列坊间,昼夜喧扰,早已经超过了巡警护卫的尺度,府邸上下自然人心惶惶。
尽管心情很恶劣,李潼还是打起精神来,说道:“狗贼虽然猖獗,但也只是虚张声势罢了。如此人多势众,尚且不敢直犯门邸,可见色厉内荏,兼是技穷。眼下最重要是不可受其恫吓,自乱阵脚。府邸诸众,各安其事,真要慌乱之下犯了什么禁忌,这才中了狗贼陷阱!”
听到李潼这么说,李光顺、李守礼脸色都好看一些,李守礼忿忿道:“这个狗贼逼害咱们阿耶,如今又当门前欺侮,难道世道真无人可制他?要不要请长史等人揭发他的罪状?”
“不必,眼下国务之重,在于边疆军事,这种奸情滋扰,决不可宣诉朝廷!”
李潼摆手否决了李守礼的提议,且不说金吾卫城防巡警如何布置、事外之人本就无从置喙,真要把事情捅到朝廷里,人言纷杂,难免就要涉及旧事。这应该就是丘神勣所期望的,真要讲到他当年如何逼杀故太子李贤,三王那就彻底的凉了。
“阿兄近日不要出邸,王府也尽量少去。每日用心陪伴娘娘、小妹她们,不要让外间喧扰惊吓到她们。”
讲到这里,李潼示意两个兄长到近前来,低声说道:“狗贼所以如此疯狂,那是因为死期不远,怕是难食秋稻!我在坊外也已经布设杀数,只待时机成熟,便能取其狗命!余后这段时间,暂且安守在府,他终究南衙大将,生死如何,我兄弟都不可轻易沾染!”
“我就说,巽奴你怎么会安心受欺!你放心,娘娘那里,我会昼夜陪伴。需要我做什么,我也一定会最好!”
李守礼闻言已经面露喜色,李光顺倒是略存狐疑,但出于对少弟的信任,也是郑重点头:“三郎你放心,我与纪子安在邸内,安抚人情,绝不生出什么乱子让你分心!”
两个兄长如此表态,李潼也颇感欣慰。丘神勣摆出这样的阵势,眼下最重要的还真就是确保自家人不要惊恐出错。若其人眼下已有构陷他们兄弟的方法与计划,反而不必摆出这样的架势,甚至连栽赃都不好栽赃。
现在三王宅邸被守得死死的,几乎没有什么死角存在,丘神勣是南衙大将不假,但这些金吾卫兵众也绝对不是他的私军。之后神都城内若发生什么骚乱,反而可以证明他们兄弟的清白。
李潼此前设想种种危机,甚至还考虑过徐敬真引诬时会被会嘴角一歪,说他北逃途经洛阳,在履信坊里溜达一圈?可是现在履信坊被团团包围,李潼反而不必担心自家会被卷入徐敬真这一桩大案中。
说的更透彻一点,丘神勣这么做,在李潼眼中反而暴露出其人已经与武则天严重离心这一事实!其人根本就不知道接下来武则天的具体计划是什么!
一个南衙掌兵大将,对于君主心意猜度居然如此偏离,他能活得久那才真是见鬼了!
当然,道理是这样一个道理,形势却仍然很严峻。
邸中稍作安抚,李潼便又行出雍王邸,先回自家王邸,去布置他所谓的杀招。
返回王邸之后,李潼先唤来奶妈郑金,开口问道:“那位唐家娘子安顿好没有?”
“昨夜无人之际,阿舒娘子已经穿户进了后院偏厢里,衣食之类都是我亲手安排,仍是僚奴左右侍奉,宅外奴婢都不知道。”
李潼闻言后便点点头,随着金吾卫大批兵众围坊,西园荒地谈不上安全,他便吩咐郑金将唐家那个小娘子接入宅内安顿下来。
“近来人心浮动,阿姨勤劳抚慰人情,尤其前宅那些官奴,不要让他们与宅外有太多往来,也不要肆意出入宅内。”
家宅内奴婢近百众,其中半数都是禁中带出来的,心思相对单纯,可信度也更高。还有司府寺并县廨选配指派来的官奴婢与番户手力,这一部分人接触尚浅,李潼也不是很信任。
叮嘱完郑金之后,杨思勖又从堂外行入,低声汇报道:“大王,邸中并其余二王邸所积绢帛都已经存在西厢偏室,连接炭舍。”
“知道了。”
虽然出阁后,处境较之禁中已经大大不同,但李潼也一直没有放弃与敌偕亡的险计。眼下金吾卫还只是围坊,但随着事态发展也不能保证会不会入宅惊扰。
将绢帛与柴炭存放在一处,如果事态发展更加恶劣,李潼便打算放火烧宅,给丘神勣来点刺激的。
这也是因为王邸地傍伊水,且西园就有园池蓄水,即便起火,火势也能得到控制,不会波及到其余坊户,可免于连累无辜。
眼下边疆兵事是时局重中之重,内外人人绷紧心弦。金吾卫重防何处,只要提出理由,也没有人会穷究太多。即便是西域战败消息传来,局势急转直下,宗王被构陷入罪也并不奇怪,但若被困在宅中烧杀,那性质要恶劣得多。
当然这只是最后的保留手段,李潼也不会真的傻到举火烧身,只有活着才能继续折腾,真要被一把火烧个干净,说不定就会被运作成畏罪自杀。
李潼给丘神勣准备的惊喜不止于此,在府佐之中还埋了一个雷,那就是刘幽求。
此前他让田大生投书铜匦,帮丘神勣发声争取北攻突厥的差事,底稿正是刘幽求写成。如果为了保密,他本来可以避开刘幽求再在其底稿上加料,为的就是有机会可以倒打一耙。
丘神勣如果要构陷三王,什么方式暂且不论,想要拿到三王罪实,一个最大的突破口自然就是他们的王府佐员。
这些人入府未久,彼此情谊仍然有限,有没有人肯豁出性命求证三王清白,这一点李潼也不能确定。如果这些人真的被牵入冤案,他们能实事求是、不作攀诬,李潼就感激不尽了。
毕竟这些人不得志是不得志,但只要安心苟着,未来也能等到各自非凡际遇。可现在李潼却将他们拉离原本的人生轨迹,召入王府,承担了原本不需要承受的风险,实在没有资格对他们有更多要求。
如果酷吏一味向府佐逼问三王罪证,难免就会牵扯出河东王举荐左金吾卫大将军丘神勣出镇河朔的事情。
少王勾结重将,这在任何时期都是敏感事件。就算时局中别人漠不关心,但武家几人绝对不会忽略,一定要就此深挖穷究,将案件扩大化。
一旦案件影响超出原本仅仅只是构陷少王的目的,那可操作的空间就大多了。
李潼是有说辞自证清白的,且不说与丘神勣之间那不可明言的仇怨,他与行军大总管薛怀义也是相知默契,又有什么理由去举荐丘神勣?
如果他证词可采,又会延伸出另一桩可能,那就是刘幽求本就是丘神勣的人,打入王府内部本就是为了伺机构陷少王。如此一来,之前三王被诬告的罪名,可信度又值得商榷了。
如果他证词不可采,就有人一定要坐实少王与南衙大将勾结的罪名,那么丘神勣自然也是必死无疑。
硬实力方面,李潼现在是不必多想,哪怕他不是现在这种敏感身份,想要正面硬杠一个南衙大将又谈何容易,短期内见效最快还是从自身毒性入手:如果你一层一层剥开我的心,你会流泪,你会很方,你会毒死自己!
当然,这都是相对极端的情况,必须建立在丘神勣已经着手构陷三王入刑,且刘幽求这个府佐不作隐瞒、直接坦白的情况下才会实现。
对于刘幽求,李潼是比较期待的,且期待值较之别的府佐更大。之所以这么做,也是为了将对方完全拉入自己阵营中来,能够心腹待之。
李潼也比较好奇现在刘幽求感受如何,有什么思悟心得,略作沉吟后便吩咐杨思勖道:“去将刘幽求召来。”
0128 江头未是风波恶(求首订!)
当刘幽求步入中堂,李潼看到对方神情略显倦怠,且有着很明显的黑眼圈,心中不免一乐。
人的际遇如何都是对比出来,相对于自己很清楚自己危机所在,刘幽求这种懵懵懂懂又充满危机感的状态很明显更加折磨人。
搞阴谋的人,就需要有见微知著的本领与足够的忧患意识。刘幽求这个模样,可见已经有所感受且颇受煎熬,这已经算是通过了第一层的考验。
如果连这种危机感都没有,李潼也就不必再与之继续交谈下去了,该吃就吃、该喝就喝,黄泉路上做个糊涂鬼,陪你家大王走上这最后一程。
待到刘幽求入座,李潼随口问起一些近来整理乐书的情况,刘幽求情绪明显不在于此,只是木然作答。
但在闲扯几句后,他终究还是没能忍住,开口发问道:“斗胆请问大王,坊外重集金吾卫众,昼夜都有喧哗,言是巡警但却已经惊扰入心,使人不安……这、这非是常态,该是有因?”
“这件事,府里倒也询问,只得几句推诿、虚饰之辞,仍是躁闹不该,的确让人厌烦。”
李潼讲到这里,抬眼凝望着刘幽求,微笑问道:“出阁未久,诸事少历,我也想请问刘长史,此前都邑之内可有此态?惯常都是什么缘故?”
刘幽求双眉微蹙,目露沉思,口中呢喃似在斟酌说辞,过了好一会儿才徐徐开口:“时局诡谲难免,人事不乏纷争,居安思危,思则有备……卑职野居多年,不敢称洞察人事,但坊野俗谚,宁缺盐与谷,不愿入官府。讲的是这些下僚胥吏日常卑任污浊,繁劳少功,粗鄙贪货,最是可憎、”
“大王门第清贵,自然无患这些俗人之困。但薰莸(you)不同器而藏,厌其浊而恶其质,小人失于教,久近必不逊。那些金吾卫街徒,无论奉于何令,都不该整日周游贵人邸侧,声言的骚扰尚是其次,但若行迹失于谨慎,难免官非入门。届时,大王辩则失于格调,不辩则失于清白……”
听到刘幽求这一番话,李潼心中便生出赞许,这是他所没有考虑到的一个视角。
他关注更多还在于丘神勣这种层次的恶意与威胁,对于那些普通金吾卫街徒添堵的能力便不免有些忽略,人言可畏、积毁销骨,来自大人物的指摘构陷诚然可虑,但小人物的闲声碎语积攒多了同样也很致命。
人心最是复杂,很难常情度之。这些普通的金吾卫卒众,自然不会了解南衙大将与宗亲少王的纠纷,未必会有明确恶意针对坊中少王。
但他们日常被排列在此,昼夜颠倒的繁忙巡弋,难免会有怨气滋生,怨气积攒多了便要发泄,坊中三王府邸便是最好的发泄对象。
毕竟在他们看来,他们昼夜操劳却俸料微薄,少王无所事事却富贵安享,彼此之间际遇差别悬殊,难免心怀不忿,恶意自然而生。
刘幽求见大王目露沉思,便又继续说道:“军府警宿陈设,或是有其原因,但也不该完全失去了情势差异的审断。金吾卫丘大将军若只是循常、循例,却没有这种基于人情的关照从宜,卑职窃以为,其人似是不配大王荐用的称许……”
听到刘幽求终于怀疑起自己与丘神勣的真实关系,李潼心里不免暗乐。
有的时候,人的层次不到,是很难跨阶层的了解资讯。这种情况哪怕在后世资讯发达的年代尚且难免,在如今这个世道表现的便更加明显。很多在某一个阶层里常识性的资讯,在另一个阶层中则就是人不能知的秘密。
甚至在同一阶层群体中,一些关键讯息的刻意隐瞒,都能给人造成一种思维漏洞,做出大悖于事实情况的判断。
比如在五月望日朝会,除了韦待价西征与薛怀义统兵征战这两个最重要的事情之外,还有几桩人事调整。其中一件是地官尚书杨执柔担任薛怀义行军长史,司宾少卿武思文接替担任地官尚书。
这已经是省部高官的人事变化,但前有宰相替补,后有大的军事行动,这一件人事调动被相当一部分人给忽略掉了。
李潼倒是注意到了这一件事,武思文原名李思文,但其实真正应该叫徐思文。之所以这么复杂,在于其人身份复杂,武思文是徐茂公李勣的儿子,徐敬业与徐敬真的叔叔。
眼下这段时期,武则天在外大动干戈、在内则隐忍不发,但李潼相信时局中不乏聪明人,能够看出他奶奶有动作在酝酿的绝不止他一个人。
但这些聪明人即便有所预料,绝对会有超过九成会被这一桩人事任命所误导,不会想到武则天会将徐敬业叛乱旧事重提,从而发动清洗!
李贤之死在当年就是一桩敏感事件,丘神勣虽然因此被贬,但正如眼下武思文被提拔为地官尚书一样,有几人能够看出这人事调动背后逻辑?即便是有人详知内情,又怎么敢浪言于外?
刘幽求在说出那番话后,也在小心窥望着少王神情。他是在那天之后,心里越想越觉得有些不对劲。
一则是自知少王连日常王府出入宾客都小心筛取,谨小慎微,怎么突然置喙干涉这种敏感的军国大事?而且最后受命者薛怀义与少王关系亲厚,日常频有往来,少王就算要举荐,也该举荐薛怀义啊。
二是事后不久他就被限制了行动,饮食起居都在王邸之内,言则是让他整理乐籍,但若仅仅只是为此,很明显那胡人同僚史思贞要比他更加合适。
接下来金吾卫又几乎兵围履信坊,再联系之前疑惑,刘幽求自然意识到当中水深,觉得少王与丘神勣之间似有非常联系。再念及此前少王所言“不是常情”,刘幽求的心情便越发忐忑惊疑。
“诸君供事府中,自有才力奉用,非是阿谀幸徒。才士事我,我也深感荣幸,不敢狎慢。即便此前迫于无奈而以隐事相扰,仍盼能与长史堂堂相对,不敢曲求相谋暗室。”
对于刘幽求言思种种,李潼也颇感满意,便决定稍作吐露:“世事诡谲,人情乖戾,我也没想到丘神勣这狗贼猖獗至斯,凶态毫不收敛。此前贸然引长史涉于事中,若还秘情相隐,或会连累长史失察于自谋。今日诸事坦然相告,盼能稍补此前冒失。”
刘幽求听到这话,心弦也更加绷紧,口中则强笑道:“卑职幸入府中,惟求能凭薄才不弃,入事肱骨。大王职禄养我,若只勤于自谋,却无尽劳府主,又有什么面目再作忠义自夸!”
“先考旧年失恩,放逐巴中,这一桩旧事,长史应该有闻?”
李潼望着刘幽求,神情略露悲伤,见刘幽求点头便又继续说道:“先人故事,幽深讳言,唯一事可人前倾吐,人子大恨,先人不以善终!赠我此恨者,正是丘神勣!”
刘幽求听到这里,脸色顿时剧变,连忙翻身离席,深跪在地,颤声道:“卑职大罪,竟情逼大王深言旧痛……”
“痛在肺腑,岂在唇舌。此前所以不言,一在隐讳故事,二在耻于追思,与恶贼共戴一天却乏于作为,又有什么面目作念念不忘姿态!此前捉得良机,情不能忍,借力于长史,事仍未济,不敢明言。但若隐而不告,又恐长史陷于懵懂,几经权衡,还是不免要以家私旧讳相扰。”
李潼也避席而起,行下堂去搀扶刘幽求:“杀父之仇,不成即死。我并不想牵连无辜,可惜微力难负重任……”
刘幽求以头触地,并不起身,语调也颤抖起来:“卑职不过洛中飘零草芥,非得大王赏识,饮食尚且不知所托!既入府中,荣辱一体,大王敢以心事诉我,卑职敢不衔恩勇报?既受丝缕之恩,不敢称于无辜,巢于府邸之内,倾覆之际,安有完卵?成仁取义,追从大王!”
语调虽然颤抖,但这一番话却是说的掷地有声。可见刘幽求这几日思忖,心内其实已经做出许多权衡。
李潼虽然将他引入事中,给丘神勣布下死局,但也并不是没给刘幽求留下丝毫退路。最简单的一点,只要刘幽求能够忍住不说举荐丘神勣之事,做什么落井下石的举动,顶多也只会与其他府佐一样,遭受牵连难免,但也罪不至死。
正如刘幽求所言,既受丝缕之恩,不敢称于无辜,钱都拿了,板子落下哪能不挨揍。但若存心披露少王**以求免罪,那就必死无疑了。
“情势逼害,虽然未至绝望,但也忧愁难免。彷徨之际,谢此‘荣辱一体’!”
李潼强拉起刘幽求,并亲手将他扶回席中,再望向其人,神态已经大为不同:“江头未是风波恶,别有人间行路难。世事纷繁,实难尽避,无惧前程多荆棘,却憾山巅少知己。道逢歧路,不论离合,若能险途同出,自然荣华一体!”
0129 为你写首歌(求首订!)
六月的神都城里,已经是暑热难当。哪怕是伊水穿流而过的履信坊里,也只到了夜间才会有些微的清凉。
街鼓几通,坊门关闭,大街上行人绝迹,唯金吾卫游骑沿街徐行,巡逻东西长街。而在各坊之内,却也并非一片死寂,灶火灯烛星星点点,十字坊街上也不乏民户游荡。
特别一些权贵居住的坊区里,入夜后更有别样精彩,华灯张设,笙歌迷人,引得许多坊中浪荡闲人都围聚于高墙外,哪怕只能听到丝竹歌乐声偶尔泄出,也能让人着迷不已,流连不去。
履信坊地处城中偏僻,居户并不像内城坊区那么稠密,入夜后氛围难免冷冷清清。
但这一情况近来却有了改变,南北加设武侯大铺,特别南侧更是金吾卫街徒集散所在,坊门彻夜都不关闭,昼夜已有近百武侯不断巡弋,到了晚间更有游骑往来奔走。
论及治安状况,绝对是洛南首屈一指,完全可以夜不闭户,当然前提是那些金吾卫街徒并武侯们在巡逻途中自己不会入户骚扰坊民。
坊中论及门庭显赫,自然是三王邸。不独履信坊,哪怕在整个神都城,三王连邸而居都是独一份。一旦入夜,王邸内外灯火通明,几乎照亮大半个坊区,那亮堂画面倒也配得上这一份煊赫。
这一份煊赫自与寻常小民无关,但共居一坊之内,倒也不妨碍他们稍作沾光。毕竟对普通民户而言,灯油烛蜡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因此入夜之后,不乏坊民都聚在坊街街面,或捋麻纺纱,或闲谈阔论,听着王府传出的曲乐,倒也悠闲。
唯一一点不美,就是坊街上行来行去那些街徒并武侯太恼人。特别每当尤其奔马行过,激起的烟尘飞扬,久久不散,不独呛人肺腑,更玷污妇人手中丝麻。
“这些摧魂的街鬼,整日游荡,毛贼不见抓捕一个,难道是要访他耶娘?”
闾里妇人性情多有泼辣,一边拍打着织物上的落尘,一边指着那些往来游弋的街徒背影低声咒骂。
偶或有街徒上前驱赶,一边动作缓慢的收拾着物什,一边呼儿喝夫的指桑骂槐。外州番上的金吾卫街徒们或还能令她们忌惮几分,至于那些武侯、坊丁们,常来常往不乏相识,也实在不敢将这些泼辣妇人往狠里得罪。
“穷命鬼儿,生得奸相!母胎里带出伧酸气,全没一个人样!”
武侯们听到这些指骂,多是臊眉耷眼、少有回嘴,谁要瞪眼呵斥几句,兴许人堆里便会冲出自家亲长。偶有无赖坊丁还要调笑几句:“婆子识得美丑?老子一身官衣,难道不比你家汉子威武大力?”
“尖嘴猴腮,狐鼠长成的精怪!你阿母不识美,也能辨出你的丑!”
每每讲到这里,人群中就不免有人低声窃语:“谁说不识美?坊南那位大王,可真是……”
坊户们厌恶这些扰民的街徒,这些街徒们自己其实也是苦不堪言,人总是难免好逸恶劳,爱惜气力。但无奈上官有命,让他们昼夜不间断的巡逻,甚至每天都要检查坊中树木积尘,少不了一顿斥骂乃至于鞭杖责罚。
久疲难免生怨,想到自己等人昼夜疲于奔命,坊南一墙之隔的王府却是夜夜笙歌,安逸欢乐,也让这些街徒们不乏愤懑:“这些贵人们自己不耕不织,行有车、居有闲,又怕贼人侵害,却把咱们当作畜生催用!”
偶尔也有人不乏恶意的冷笑:“你道富贵就能常享?这些贵人们迫害咱们这些贱力,旁处也有恶眼窥望着他们,早前这座王邸,可不是眼下这个主人。你若真有耳目的精明,兴许也能分润到这宅邸的富贵!”
虽然只是掺杂着怨气的几句闲言,但无论是言者还是听者,究竟有没有入心,这也实在不足为外人道。
与坊街上往来巡弋的疲劳街徒们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三王府邸内外的仗身护卫们。因为有了这么多的巡警人力,他们倒是落得一个清闲,特别到了晚上,完全免于值宿之劳不说,频频都有加餐,偶尔甚至还能参与到王府中的夜宴。
人的际遇好坏,往往都是对比出来。人的性情也是千奇百怪,有人能按捺得住安逸偷享,有人就忍不住的卖弄便宜。
坊南武侯铺距离王府不远,偶有王府仗身护卫便会聚在王府门前,一边畅饮着瓦瓮中王府特赏的冰镇饮品,一边对着武侯铺子里灰头土脸的街徒们指指点点,笑他们全无仪态。
金吾卫街徒们被安排如此繁劳的巡逻任务,心中本就充满怨念,再见到那些王府仗身们因为他们的劳累而得惠,非但不感激,还要冷嘲热讽,所积攒的怨念自然加倍。
某一夜里,因为王府仗身们言笑过于恣意,以至于许多金吾卫街徒愤慨不已,堵在王府门前叫嚷不休,险些由口角上升到肢体的冲突。
王府中自有长史刘幽求及时冲出,在矛盾激化前将仗身们急召回府。金吾卫方面自然也有兵长慌忙赶至,喝退了那些情绪激动的街徒们。
“诸军士劳累巡警,庇护坊居,夜不闭户,路不拾遗,能享安宁,全赖于此。府中大王等,对此也是颇有感怀,虽欲章奏表功,但毕竟立身事外,不敢轻言。”
面对着仍是忿色难消的金吾卫诸众,刘幽求神态恭敬,且不乏感怀道:“在下虽是执笔,但也恭事府吏下僚,与诸位同是廊下力役,不敢人情非议。金吾卫陈街使用事勤恳,关照王府内外周全,府士几人非但不能体察此惠,反而浪言讥讽,稍后直禀大王,一定痛惩此类鄙恶,不凉忠勤之血!”
说完后,刘幽求又作环揖,然后便转身退回了府内。可是王府之中仍有仗身笑言,笙歌依旧,可见方才所言痛惩云云,只是客气话而已。
王府人士如此倨傲,那些金吾卫街徒们自然更加愤慨,并有人怒声道:“贵人傲慢,何曾垂眼望下!陈铭贞求好权贵,却用徒众人力结交人情!我等虽然卑贱走卒,但也是朝廷食料供养的勇力,不是私门走狗!”
这番言语吼出,群情更加躁闹,就连在场兵长呵斥约束之声都被淹没。幸在横街游骑奔走赶来及时,街使陈铭贞纵马而来,喝令游骑挥舞刀鞘才将群情勉强按压下来,但今夜也不敢再穷驱巡弋。
待到了解纷乱缘由,陈铭贞脸色已经是一片漆黑,他明明是奉大将军丘神勣之命作此布置,怎么反而成了趋炎附势,讨好少王?
部下们虽然暂时被约束起来,但不乏人望向陈铭贞的眼神仍然隐含不满,陈铭贞羞恼之余,却也不敢发作,只是守在此处,须臾不敢走离。
第二天一早,街鼓刚响,陈铭贞刚刚安排完换防事宜,便见坊门内行出几名王府佐员,当中骑在马上一人,正是昨日邪言诬他的王府长史刘幽求。
见到刘幽求策马缓行过来,陈铭贞顿时不打一处来,马鞭遥指喝令属下将刘幽求引至自己面前,冷哼道:“昨日武侯铺前哗噪滋事几人,给我速速交出来?”
刘幽求听到这话后却笑起来:“陈街使何出此言?且不说府员仗身本无实罪,即便失仪,自有府规绳之。若将军认为府规不足惩,在下恰奉王教,将往皇城,将军不妨同行入讼,交付有司裁断。”
陈铭贞闻言后脸色更加难看,他后半夜思忖良多,不是没想过冲入王府直接将那几名浪言仗身捉出,但大将军丘神勣却叮嘱他施压即可,不能轻登王邸。
这种大事他又不敢自作主张,即便请示,丘大将军所居积善坊位于天津桥外、定鼎门大街西侧,乃是右金吾卫辖区,且地傍皇城,难求方便。眼下坊门新开,传信者还没来得及返回。
再见刘幽求有恃无恐,甚至讲到交付有司,陈铭贞心中更是一突。眼下他部属中还有人误解他要求幸少王门第,他又怎么敢让刑徒前来审问。
稍作沉吟,陈铭贞又冷声道:“今日既非望朔,去皇城做什么?”
“府事虽微细,不在将军直案中。”
刘幽求仍是一副悠闲表情,对陈铭贞态度很是友善:“不过既然将军有问,此事也恰好有涉将军,倒是也可以稍作相告。将军知或不知,府中大王精擅律吕,阔制《万象》新曲,深为神皇陛下雅赏。虽然出阁,仍有雅趣难弃,日常偶有协律翻新,都要呈送内教坊案习侍乐。今日此行,正是为此。”
陈铭贞听到这话,半是好奇半是忐忑道:“我素来不近宫商,此事又怎么与我有关?”
“将军忠勤有加,重防偏坊,大王府邸也多承此惠照。大王事外之人,即便有感此惠,但也不敢轻言表功,以免与将军同涉言案。但虽然不能表于事功,却可寄意律吕雅情。此前协律《苏莫遮》金凤新调,在下忝执拙笔著辞为《街使曲》,并诸新曲录于内教坊。”
刘幽求讲到这里,脸上笑容更加灿烂:“大王风雅,都邑俱知。将军忠勤姿态,不久之后想是随此新曲并为时流敬识。”
陈铭贞闻言后,脸色顿时变得呆滞起来,而刘幽求则唱诵起了这首《街使曲》:“御曹执戈,紫陌之前雕轮光,武库禁兵,红尘之外缇骑拂,弯弧壮月肃盈衢,挺剑含霜辉满路……”
伴随着歌唱声,刘幽求穿过坊门,与几名府佐沿伊水河堤往天津桥方向行去。
0130 少王邪才妖异
积善坊丘神勣家宅中,金吾卫街使陈铭贞戎袍未解,神情复杂的坐在中堂,频频向外张望,一俟看到丘神勣身影出现在门口,忙不迭起身迎上:“大将军……”
“事情我已经知道,值得急成这个样子?你本有职事在身,又有精卒在掌,难道还怕王府几个闲卒扰事?”
丘神勣看到陈铭贞身上戎衣,脸色顿时一沉,部下如此登门,若被御史看到,少不了又是一番弹奏,即便不能中伤他,也足够让人烦扰。
“若只是下卒喧闹,卑职又怎么会失了方寸……事情另有、另有变数。”
陈铭贞听到这话,心情忐忑更甚,他一路尾随王府长史刘幽求,见到对方行过天津桥直入皇城,心中越想越觉得不妥,这才转行到就近所在的丘神勣府邸,甚至都没来得及返回官署交付当值符令。
“什么变数?仔细道来。”
丘神勣一边说着,一边行入中堂坐定,心中则有几分不以为然,区区三个少王,内无定计、外无强援,年幼势弱,又能掀起什么风浪。
陈铭贞满心杂绪亟待倾诉,可是在见到大将军那威严视线,却又不知该从何讲起。
他硬着头皮行上前,待到丘神勣又问一声,这才将思绪稍作整理,开口说道:“街卒疲劳,多怀忿怨……”
“这不是很正常的事情?”
丘神勣闻言后眉头便微微一皱,这正是他与周兴商定的细节,少王出阁未久,人情往来也简单,真要搞什么大案牵连难免是有些牵强。
指使街卒包围履信坊,一方面是为了给少王施压,令其惊恐之下自乱阵脚,一旦有什么自救的举动,当中就会有情势牵扯操作,做得越多,可抓的把柄就越多。
另一方面就是利用那些街卒的怨气,一旦抓住少王把柄发动起来,让他们也加入到攀诬少王的行列中,甚至可以利用他们这些耳目直接对少王进行构陷。
丘神勣虽然是左金吾卫大将军,但也并非所有金吾卫都是他的心腹。他影响最深的除了金吾卫本署之外,也只能覆盖到翊府将佐这一层次。
至于更下层的军士们,主要还是畿外各州番上府兵。且近年来各州折冲府兵额缺失严重,或裁或并,番上府兵者只知符令、不识将主者大有人在。即便是丘神勣这个直领上将,若不用些手段,也很难指使那些底层军士们去主动构陷宗王。
为了加重这些军士们对少王的怨气,丘神勣还特意叮嘱安排特定一批军卒巡警履信坊,并在其中安排心腹奴仆几人,煽动怨气指向少王。
“可、可是……”
陈铭贞一脸苦色,斟酌着将昨日纠纷细节稍作讲述,见丘神勣脸色逐渐变得难看起来,忙不迭跪伏在地疾声道:“卑职久在门下行走,奉命以来,唯瞻马首,绝无攀幸少王举动!王府贼言离间,望大将军明察!”
“蠢,真是蠢!”
丘神勣拍案怒喝,指着陈铭贞忿声道:“若区区邪言能伤我心腹,你又怎么能荣居此职?当时邪言污你,就该下令直冲王府,擒出那几个王府仗身,一身清白不言自明!”
陈铭贞闻言后脸色又是一垮:“当时正在夜中,坊内不乏人眼张望……卑职也恐、恐事态激化,累及大将军。街卒群情激愤,若真冲入王府,不能严控,怕是不能止于只擒仗身……”
“那你为什么又让群情激愤至此?明明是你的下佐,却被外人几句邪言煽动,反而怨望将主,真是可笑!”
丘神勣闻言后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他穷用街卒,本来是为了让他们怨望少王,却没想到邪风一起,反将火势卷到自己身上来。
“卑职、卑职……”
陈铭贞一时间也是有口难言,他本也不是体恤下僚的性格,兼奉丘神勣命令,对这些街徒难免加倍严厉苛刻。
“更换一批街徒军士,饮食细料不要克扣,尤其记住日常要下访行伍,让那些下卒知你也是受权门压迫,对你稍存体谅!”
丘神勣强压住心中的不耐烦,此前的他自然也不会关注那些底层番兵的感受,可是现在却要稍借群眼众声之势,相应的自然也要稍微放低一下姿态。
陈铭贞连连点头应是,只是过一会儿又涩声道:“除此之外,另有一事,卑职不知该、该不该……”
“有话就说!”
丘神勣没好气道,心中对陈铭贞已经颇积不满。他近来烦扰不止于此,少王孤弱无援,构陷入罪只是水到渠成的安排,居然也被搞得这么麻烦,可见这个陈铭贞能力真是不行。
“早、早间王府府员往皇城去,言是要向内教坊入送新曲,内中一曲,涉于卑职……”
陈铭贞低垂着头,慢慢将刘幽求之事讲出来,又下拜在地苦声道:“此类人事,卑职实在没有经历、更无丝毫攀附少王心意。请大将军指点明路,勿使卑职受少王所累……”
不说陈铭贞这会儿一筹莫展,丘神勣在听完这件事情后,一时间也有些反应不过来,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捻须叹息道:“难怪武三思多言少王邪才妖异,未必能俗法害之。这、这真是……”
他虽然一直在等待少王设法自救,以图后变,而且内心已经设想几种应变思路,但也实在没想到少王用的居然是这种手段,一时间甚至不知该要如何评价。
陈铭贞仍在乞求指点,丘神勣略作沉吟后才又说道:“少王妄想能凭妖言蛊惑,也真是荒唐离奇。你与他本就泾渭分明,互无牵扯,没有罪实又何罪之有?他想害我心腹,也要看我答不答应!我会派人传告内教坊,暂且收藏新曲不作案习。待到除掉少王,也无惧人言是非,这新曲或还能成就你的美声令誉。”
听到丘神勣这么说,陈铭贞这才心绪大定,转又皱眉说道:“近日卑职心中不乏思量,少王本就孤弱危立,若欲求速除,其实也不是没有方便法门。构陷入刑,终究不是咱们军府擅长,大将军门下忠勇无数,又何必将事务托付周兴那种卑劣刑徒!”
“哦?那你说说,自己有什么心得?”
丘神勣听到这话,颇有兴致流露。
“少王府卫不少,又深居简出,勇卒秘刺或难得手。但若有贼徒逾墙侵扰,自在金吾卫职中,入户搜索,若能搜出一些禁物……”
陈铭贞一边讲着,一边偷眼打量丘神勣神色:“诸卫之中,收捡几副废甲应是不难……”
“此事不可为!”
丘神勣听到这里,便断然拒绝。他急欲除掉少王不假,但前提是不能让自己陷得太深,军械器仗虽能致死,但耐不住穷查。
且不说玉钤卫谋乱之后、南衙诸军本就人人自危,单单此前薛怀义大军北出,兵部便又重新检查都邑各库器仗,在这样敏感时刻于少王家宅搜出禁物,引起什么风波实在是太不可控。
“近日巡警戒严城南诸坊,也的确索获不少贼徒并犯夜之类,这些贼徒为求自免,让他们做什么、说什么……”
陈铭贞虚惊一场,也是心有余悸,想要快速解决此事。
“这都是应有之义,但也需要积小成大。”
丘神勣点点头,认可了陈铭贞的提议,然后起身道:“之后做事谨慎一些,不要再给少王借题发挥的余地。稍后出府由洛滨月陂归署,不要直行天街。”
“卑职明白,一定小心谨慎,不给大将军再添烦扰。”
陈铭贞见状便也站起身来,告辞离去。
待到陈铭贞离开,丘神勣眸中又有厉色闪过,召来府中供养文客,吩咐书写信件,详说少王编写新曲、宣扬夸赞街使之事。
待到书信写完,丘神勣细览一边,满意之余,口中则冷笑道:“自逞邪能,以妖曲秘情惑众,若非潜怀异志,何必为此?速将此信送往周兴处,让他尽快着手去做!”
他从头到尾也没想过要帮陈铭贞压下此事,牺牲一个庸碌无能的下属,换得除掉雍王一家这个后患,这个代价绝对在他承受之内。且陈铭贞知他太多**,眼下尚在左金吾卫职内尚可控御,日后若没了职情牵扯,也让人不能完全放心。
一个多时辰后,刚刚结束常朝的周兴便接到了丘神勣送来的这一份信件,展开阅读一遍,忍不住叹息一声:“丘某势位渐高,反倒没了往年的谨慎。《万象》大曲方奏未停,朝野咸称典制,少王若作妖曲,莲生献经又是怎样的妖事?想要凭此构陷,真是做梦。”
他一边叹息着,一边将这一封信件裁成细条揉碎,收入腰囊中准备之后处理。虽然心里已经意识到该与丘神勣划清界限了,但他眼下却还需要金吾卫提供安全保障,对此也不能全无回应。
提起笔来,周兴又觉得不可再增加什么纸面上的证据,想了片刻决定还是等稍后丘神勣主动来问再当面回答。
0131 与众不同的大王
边疆兵事奋发,都邑人情喧闹,唯独皇宫禁中,尚有一份安闲清静可享。
但这所谓的安静,也仅仅只是表面所呈现出来的假象而已,至于每个人的心里,则就因涉情、涉事的深浅而各存一份忧愁或烦恼。
皇宫端门外的铜匦,每天都会有专人拿着特定的锁匙去收取投书,然后在左右卫禁军的严密护卫下送入禁中。
铜匦设于垂拱二年,正是徐敬业叛乱平定之后、朝野氛围最为凝重紧张的时刻。最开始自然人人侧目,各自凛然,但随着时间的流逝,朝野士流也都默认了这一存在。
铜匦投书由禁军精锐收取,送入大内后如何处理,外人并不深知。
最开始的时候,神皇的确是每天都要亲自处理那些投书,因为这是她全面细致都邑情势的最可靠途径。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神皇也渐渐不再亲自打理。
一则铜匦投书来源广泛,内容也就难免良莠不齐、泥沙俱下,而且数量实在太多,最多的时候每天甚至能够收取数千份投书。想要处理这么庞大的讯息,实在太占据神皇的精力与时间。
二则这终究不是什么正式的言路渠道,非常时刻、从宜设置,等到时局渐归平稳,其价值也在逐渐削弱。
不过铜匦的存在本身对神都士民而言就是一种心理上的震慑,也能保证神皇从多种渠道获知讯息,因此仍然保留下来。神皇虽然不再亲自处理,但仍安排亲信女官日日拣选有用讯息留待采阅。
随着两路大军各赴边疆征战,禁中女官们日常工作内容也都发生了极大的变化。上官婉儿便被临时借调,参与到铜匦投书的筛选中来。
筛选投书并不在女官日常待诏的直堂,而是在一处守卫森严、相对封闭的场所。老实说,上官婉儿虽然奉御多年,也听说过这一存在,但却没有亲眼见过。
清晨被游舫送到陶光园西南侧的河洲,河洲上建有丽日台,丽日台后侧穿过一条幽长的廊道,便抵达一处花木茂盛的御园。御园高墙环绕,唯一一个出入的门户又有御林军贲士把守,并有强壮女官对出入此地的人进行细致搜身。
最初来到这里,上官婉儿眼见守卫如此森严,心中也难免忐忑,但随着来往次数增多,便也渐渐视作寻常。
女官们端坐于门户虚掩的房间中,各自案边都摆放着大量的投书。被挑选出有用的收存起来,无用的讯息还要进行第二次、第三次的筛选,上官婉儿便负责第三轮的筛选。
“已经是今天的第五份了。”
看过手头一份被漏筛的投书,上官婉儿心中默默念道,提笔勾出这一份投书被遗漏的关键讯息“永通门”。
这又是一份举报金吾卫军众巡警太勤以致扰民的投书,永通门是神都东南城门,距离履信坊只有两个坊区。许多女官常年深居宫中,对于外郭坊名与城门名称都不太敏感,因此便会有所遗漏。
当所有投书筛选完毕后,时间已经到了午后。不知不觉已经枯坐了大半个白天,上官婉儿呼出一口浊气,久坐不动以至于双腿都有些麻痹,她又不惯于人前失仪、箕坐舒筋,于是便侧偎于席中,抬手轻柔着曲起的两腿。
“启禀上官才人,投书已经封存。”
有女史上前汇报,上官婉儿便站起身来,微踱着碎步舒缓双腿仍然很敏感的麻痹感,又对女史微笑道:“可通知羽林入送。诸位有劳,且先休息吧。”
说完之后,上官婉儿才与另一名直案女官一同行出,此时已经有羽林将士入此接收封存好的箱笼,并护送着她们前往神皇寝宫。
行至殿外,自有女官前来接收箱笼,趁着女官验看封令之际,上官婉儿视线一转,发现纳言武承嗣正在殿中奏事。交割完毕,神皇又没有别的嘱令,上官婉儿便又返回直堂复命。
“几次往来,俱都不见,上官才人近来安好啊?”
行至半途,廊左有一略带惊喜的女声招呼,上官婉儿转头望去,便见身着白纱襦裙并翠色半臂的韦团儿正在转角处对她招手。
尽管身心俱疲,上官婉儿还是强打起精神转行过去,对韦团儿点头致意:“韦娘子你好啊,听说娘子入事司乐,还没来得及道喜。”
“我又哪里懂得什么乐事,只是喜爱热闹,陛下又厌我懒散,这才求领如此一个职事。”
韦团儿谈兴颇浓,拉着上官婉儿坐在廊外一处竹间凉亭中:“才人有口福了,方才入拜,陛下赐我冰沙樱桃蜜酪浆,正想该寻谁来分享,可巧正见到才人!”
说话间,她又热情的吩咐随从宫婢将凉饮分盛出来。
上官婉儿也不好推辞,再作道谢之后才抬手接过,糖渍的樱桃拌在浓香的奶浆中,刨碎的冰沙如银屑洒在其中,垂首轻啜,便有香甜溢满舌尖齿内,丝丝凉意很是提神驱暑。
“禁中伴御,能恩泽分享。到了外面的坊野,又哪有太多珍品的奉养啊!人言也真是躁闹可厌,要用俗情扰乱亲恩。唉……”
韦团儿食用着冰镇的饮品,突然蓦地一叹,脸上薄有嗔色,眼睛则打量着上官婉儿的神情,见其没有什么反应,便又说道:“我司掌了乐事,日常里往来内教坊,听人言颂得多,才知原来咱们大内往常是有那么了不起的雅人定居,可是现在却不能常望风采了。”
上官婉儿见避不开,只能浅笑说道:“韦娘子说的是河东王?”
“不是大王,又能有谁啊!”
终于将话题引到自己想要谈论的内容,韦团儿美艳脸庞都隐生光辉:“早前只觉得大王制曲也只是美观悦耳,听到许多方家品细,才越发明白自己的浅薄。没有才识匹配,真金美玉在前都不知怎么赏评,错过了才有满心的遗憾……”
上官婉儿只是低头聆听,并不说话,心中却免不了叹息。神皇陛下对韦团儿的疏远已经端倪有露,可是偏偏这娘子自己还感受不到,少王好也罢、坏也罢,或荣或辱,毕竟还是天孙,哪里是她们这些禁中女流能随意议论是非。
“我是忘了才人品质高雅,浅听几日声辞乐理,居然在才人面前卖弄拙识。”
韦团儿见上官婉儿谈兴不高,便又转眸笑语道:“不过前几日大王再使府佐入内教坊曲乐几部,都是出阁之后再创新作,才人想是还不知罢?”
“大王又有新作?”
上官婉儿闻言后,脸上不由得闪过一丝惊奇。她近来梳理铜匦投书,多涉坊野事务,哪怕不曾亲见,稍作联想也能想象到少王目下处境之窘迫,没想到居然仍有雅趣不减。
见上官婉儿有了兴趣,韦团儿略有几分自得,并笑道:“新曲仍在案习,伶众还没有熟练,不敢传侍。等到演练纯熟,召取侍乐之时,我会让人通知才人来赏。”
讲到这里,她眸光更有神采,感慨说道:“大王真是趣才,此番进乐,有《苏莫遮》新调,旧调才人应该也有赏?一些胡奴袒臂,唱跳泼水,曲调也怪异刺耳,实在没有什么可赏。但大王今次所进有变调《街使曲》,大异前声旧舞,真是让人耳目一新。”
说话间,韦团儿已经手舞足蹈并绘声绘色唱了起来,并对上官婉儿解释道:“这一《街使曲》,曲辞所诵乃是一名金吾卫将军。我是不知曲辞优劣,却听说这位将军姓陈,可不是什么故事人物,是一位真正的巡城街使,因其忠义勤恳,事迹为大王所知,大王有感作曲,赞扬人事……”
上官婉儿听到这里,眉目之间却有几分古怪,思绪也早已经不再关注眼前,此前所览投书,有关少王种种俱都浮上心头。
“这部新曲,我只浅学,也没有什么伶才,不能展示许多本作趣意,才人觉得如何?”
韦团儿唱跳片刻又坐回来,脸庞红润,香汗细沁,抬手细扇微风,而后瞪大眼望着上官婉儿。
上官婉儿思绪缓缓收回,迎着韦团儿的视线,低声说道:“这位大王,真是、真是与众不同,让人欣慰,给人惊喜啊!”
她对少王目下处境略有浅知,既为对方担心,日常细忖又觉得实在没有什么好的应对之法。
特别想到少王终究太年轻了,受此强迫压力,或是心惊求援、引出什么敏感人事,或是年轻气盛、做出什么冒失举动,这都会令处境变得更加凶险。
可是现在少王的应对,可以说是既在情理之中,又实在出人意料。
少王歌赞南衙禁卫将军,真要攀诬的话,不是全无指摘可引。但其律吕之才又不是什么秘密,特别新年所献大曲更是大得神皇喜爱,外廷刑徒大凡稍有心机,也不会由此进行诬引构陷。
听上官婉儿这么说,韦团儿便也笑起来,不忘欲盖弥彰的解释一句:“我新执侍乐事务,怕自己才识庸浅,不能召献趣乐。有了才人的赏评,心里才有了一点定绪,稍后让内教坊音声练熟呈献陛前,到时再让才人赏此全妙!”
见韦团儿一副兴致勃勃,上官婉儿本有几句话想稍作劝告,但终究还是没能说出口。
她性格素来谨慎,怯声噎言,能不说话的时候尽量不开口,心里对韦团儿这份率直未尝没有羡慕,但也明白自己实在效仿不来。
返回直堂复命之后,上官婉儿便归寝室假寐养神,但过了不足一个时辰,又有宫婢传令神皇有召,不敢怠慢,连忙起身洗脸更衣,匆匆行出。
0132 老马不行,非是良骥
纳言武承嗣入奏政事,所涉军国、台省、外州等诸多方面,足足大半个时辰,俱都有条不紊,轻重有度。
神皇武则天在听完武承嗣的汇报后,望向他的眼神也暗含嘉许,并说道:“总算是经历成熟,有了宰相的气度。鸾台、凤阁,两省并重,共参国务,把你安排在这个位置上,无论立身还是立事,都该有堂皇的仪轨,不该着眼刻碎微细,宰相是该要统纲御众,不该为人事反控。”
武承嗣听到这话后,反应激烈得很,直接翻身而起,再拜殿中并颤声道:“臣材质愚钝,不能负大。幸在陛下垂恩,常年圣训雕琢,容我从容长大,如今再临高位,不喜自身的显耀,只喜终于能够为陛下分劳事务……”
武则天心情不错,对武承嗣的态度也和善许多:“刚刚赞了你有宰相的气度,怎么又患得患失起来。宰相量大,宠辱不惊,哪能因为区区小赏就毁了仪态形状。”
“臣也只是虚张声势罢了,借了陛下的恩威矫饰自己,让人因此敬重了我。但在陛下面前,又哪敢以此自美。在外是绳线吊起的傀儡,在内是顽劣讨恩的愚儿……”
武承嗣倒也放得下身段,眼见神皇陛下更喜悦,蹈舞而起,更作拙劣戏舞。
及至归席,他才又说道:“此番大军重出,扬威边疆,威慑于内。诸酿势之众,臣也在紧密张设,随时待发。但政事堂中运筹仍有阻滞,也待廓清。如张光辅之类,阻事尤深,百骑扩编事宜,迟迟不决正在于此。”
武则天听到这话,眸中便有寒光闪烁。
玉钤卫谋乱不成,也让她深感眼下南衙诸卫掣肘之力仍大,当中藏匿的隐患太多,对于宫禁的威胁也是极大。因此她便想将百骑扩为千骑,加募壮力值宿北衙,以期北衙禁军能够更加取代南衙的宿卫职责。
这一提议在薛怀义大军出动不久之后便提出来,但在南衙政事堂却迟迟不能获得通过,围绕兵员、闲厩、器杖、俸料等等诸多琐细问题讨论不休。
“南衙诸卫采风如何?”
宰相那里不配合,武则天也只能选择迂回突击,如果南衙诸卫可以拉到足够的支持,即便政事堂不通过,也可以先将兵员、器杖组织起来,造成既定事实之后,再与政事堂交涉名号问题就简单得多。
“日前三思往见丘神勣,以此言之,至今都还没有确凿回话……”
武承嗣又说道。
武则天闻言后脸色更加难看,冷哼道:“老奴真要揽权入私?”
武承嗣则皱眉道:“他应是惧怕有此一退,或将为南衙群声众讨,因此不敢点头发声。”
自高宗一朝以来,诸州折冲府便士籍缺额严重,番上兵数逐年递减,再加上对外征战戎事沉重,往往一出便是数年之久,即便获功往往也难如数兑现,府兵厌战情绪很高,逃籍情况也越演越烈,以至于后来征战选募健儿比例越来越高。
此前韦待价西征,是从垂拱三年就在准备的大事,到如今才能正式出战。武则天之所以再派薛怀义,也是存心将两京并河南、河北等诸州军事作一次规整。
两路大军离开后,南衙诸卫除了亲勋翊三府之外,也是几无番上军士可用。但这当中金吾卫又是一个例外,由于还负担着城防重任,所以左右金吾卫所统诸折冲府并没有纳入此番出征的征发序列中来。
也因为这一点,左右金吾卫在如今南衙军事体系中职权尤重。这其中右金吾卫大将军由边地羁縻州胡酋遥领,左金吾卫大将军丘神勣的表态对于这件事便显得尤其重要。
这也是武则天刻意营造出来的一个局面,如今神都城最重要的两股军事力量便是南衙金吾卫与北衙御林军。就算宰相仍存意掣肘,也很难引用南衙军力。丘神勣素来又是她的心腹,可以说目下的神都城内,武则天已经取得了压倒性的优势。
可是武则天却没想到,事情居然在丘神勣这里被卡住了!
虽然很明显百骑的扩建就是在侵夺南衙的宿卫军权,但这肯定不是丘神勣阻事的原因。
毕竟金吾卫又不是他家的,即便职权受损,他今日可为左金吾卫大将军,明日或就能做左羽林大将军,势位权柄的高低,只看神皇的心意,穷守金吾卫的职权,对他而言没有任何意义。
既然如此,那肯定就有更深层次的原因,那就是南衙、北衙各自所代表的相权与皇权之争。
正如武承嗣所言,丘神勣怕此一退使南衙军权受损,或会遭到南衙宰相的怨望与打击报复!换言之,他担心自己会成为这场纠纷的牺牲品,又担心神皇不会如往年那样力保他,已经产生了离心!
丘神勣这种暧昧态度,自然令武则天大感不满。尤其又想到此前其人热心争取北攻突厥的边任,桩桩种种,无不宣告着对方已经不愿或者说不敢将前程与权势系于神皇一心,想要预谋后路。
尽管心中已经不悦,但武则天还是没有决定对丘神勣动手。
至于原因也很简单,她虽然执权年久,但在军事上掌控力始终偏弱,丘神勣已经是为数不多、能够旗帜鲜明站在她身后的军方大将。
一旦动了丘神勣,她对南衙军事把控薄弱的不足将会完全暴露出来,宰相们即便再怎么不合,届时肯定也要稍作联手,给她更大钳制,而且眼下她也的确找不到忠心与资历兼具,比丘神勣更适合执掌左金吾卫的人选。
“既然如此,那就不必再以此事问他。将三思复为兵部夏官侍郎,并选家门闲众为尚乘直长于禁中加设闲厩。左右卫并千牛卫亲、勋诸府,选募擅**骑,收管诸宫门符令……”
丘神勣态度暧昧,如果再交涉下去,势必会衍生到讨价还价的范畴。若让其人意识到当下态度的重要性,那么肯定会更加的变本加厉、提出更加非分的要求,这是武则天绝对不能容忍的。
但她做事向来不循一法,既然正规途径眼下还暂未能达成目的,那就迂回去做,先通过几个方面的配合达成百骑扩充能够带来的效果。
北衙想要再扩新军,首重唯人、马、器杖而已。诸折冲府老兵番士不能募用,那就选官奴力壮者充实行伍。
没有政事堂的令示,北衙不能加设闲厩蓄养马力,那就干脆将管押闲厩御马的尚乘局职位拿过来,随时都能调拨加派御马为北衙军用。
北衙拿不到巡警皇城的职权,那就索性先将宫门监卫的将校职位以亲信充当。
虽然名义上而言,这些职权仍归各卫各司所有,但实际上已经可以独立运作起来。只需要一个合适的机会,便能完全从诸卫、司剥离出来,获得正式的番号与职权。
武承嗣将神皇的吩咐详细记载下来,心中则更加佩服神皇的权谋精妙。百骑扩建这个大的目标被拆分开之后,当中诸多人事变动便完全不需要再获得政事堂首肯,凭他眼下的职权便可以完全操作起来。
“如此一来,待到边疆捷报频传,人心惊惧,谁又会强阻于事,自然水到渠成!”
听到武承嗣这么说,武则天便又皱起了眉头:“我与国自为一体,边疆告捷,国势昌盛,是士庶咸欢的喜事,除了心怀戚戚歹念的奸流,谁又会惊惧?”
武承嗣连连点头,告罪失言。
“是了,懿宗前往绣州,已经行到何处?”
武则天略作沉吟后,又作发问道。她几经权衡,最终还是决定将徐敬业旧案再作重提,定点清除朝野内外奸流。
一则人事俱非,这样做对时局人心的震荡最小,要远远好过直接严查南衙禁军。二则她也想看一看,事情已经过去这么多年,究竟还有多少余波未平,有多少隐恶被当时所遗漏。
“日前方有传信,已经过了邓州,入洛在即。”
“那就好,一定要注意隐秘,不要贪图驿路的便捷。另分遣各州括户检索的中使也尽快遣出,一俟机会成熟,即刻抓捕!”
武则天讲到这里,脸上已经流露出明显杀意,但在小作停顿后,又说道:“待到归洛,着懿宗将途径房州见闻诸种细陈秘奏。”
武承嗣听到这话,眸中闪过一丝厉色阴霾,但很快便低头应是。顿了一顿后,他便又说道:“三思归来细忖丘神勣所以自疑,其实也与旧情瓜葛有关。其人终究还是忠勤,自惧而见疏……”
讲到这里,他语调却渐渐微弱下来,因为看到神皇正两眼眨都不眨的望着他,眼神中则全无喜怒。
“高官、重禄、厚荫,人之所求,何者不予?厩中有马,虽有千里之力,却无尺步之功,不饲则嘶,这样的畜生,你说是良马还是劣马?”
武则天徐徐收回视线,这时候,又有女官趋行上殿禀告道:“启禀陛下,公主殿下再作请行出宫。”
听到这话,武则天怅然一叹,沉默片刻后才又开口说道:“去召上官才人入殿,检点诸事,随送公主归坊。”
说话间,她又望着武承嗣一脸若有所思,并吩咐道:“你也随行,送你表妹归邸,有什么缺失补用、安排妥当,别让这娘子再有什么烦扰。”
武承嗣闻言后连忙起身应是,不敢推辞:“臣一定妥善护送公主殿下归邸,并勤问起居,绝不懈慢。”
“那也不必,你终究是立朝的宰相,不是她的邑令,表意尽心即可。”
见武承嗣点头哈腰,武则天眉头又微微一皱,只是抬臂摆手道:“去罢。”
0133 太平归邸
上官婉儿受命赶到玄武门南陶光园的时候,太平公主仪驾队伍已经在进行整装。
人群中上官婉儿见到公主的乳母张夫人正立在廊前喝令宫人们搬抬装载器物,便匆匆行上前去,敛裙为礼并微笑道:“多日不见,阿姨更显福态,公主殿下可在舍中?妾奉神皇陛下命,随仪奉送公主归坊。”
张氏夫人看到上官婉儿,神情略显尴尬并疏远,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公主殿下还在安抚小郎,请上官才人廊外暂候。”
说罢,张夫人便匆匆往内厅行去。上官婉儿也并不在廊下干站着,转眸见到手捧宫册的女官,便行上前去接过宫册匆匆一览,而后便行入庭前开始清点将要跟随公主出宫的宫人并物品。
内厅中,太平公主身穿一件素色衫裙,粉黛不施,素面清瘦,只一对眼眸更凸显出来,却也没有多少神采,幽深内敛。
她环抱着襁褓中的幼子,并弯下腰去耐心劝抚正在嘟着嘴巴闹别扭的长子薛崇训:“阿郎不要伤心,咱们今天是要归家,这里虽然风景好,但终究不是咱们的家苑……”
正在这时候,乳母张夫人行入,并汇报上官婉儿廊外候见。
听到上官婉儿的名字,太平公主眸中闪过一丝厌色,将怀中小儿递给宫人,并行至窗前冷笑道:“那贱人还敢近我?若非她巧言诈我入宫,家门何至于……”
讲到这里,她已经是满脸恨色,眼眶都微微泛红。
张夫人见状,上前轻抚公主后背:“伤情难免伤身,情势已经到了这一步,殿下更该为郎君、娘子们爱惜自身。那贱婢终究是奉御行走,常侍左右,公主既然厌她,不见就是了,实在没有必要逆气伤怀。”
说着,她又轻退几步,拉着少年薛崇训的手臂笑语道:“阿郎且随妾来,看一看你的珍爱玩物有没有遗漏下来?咱们久不归家,你就不挂念你留在府中的那些器物?”
垂髫小童不知忧愁滋味,听到张夫人这么说,薛崇训很快就忘了将离的忧愁,掰着手指头细数自己的玩具,并抬腿冲出厅室要亲自检查一番才放心。
张夫人随后也行出,见到上官婉儿已经在清点人事,本来已经不打算在上前说话,但想了想之后还是举步上前笑道:“出入喧扰,小郎正在哭闹,公主殿下实在没有闲暇召见,还请才人体谅。”
上官婉儿闻言后只是微笑颔首,道是不妨。
正在这时候,纳言武承嗣也赶来此处,身后还跟着三十多名强壮宦者并几架高大华美的轩车。
上官婉儿上前见礼,武承嗣心不在焉的应付过去,然后便快步行入厅中,过不多久,厅内便响起激烈的吵闹声,然后武承嗣便讪讪退出,脸色也有几分羞红。
他在廊下停立未久,招手唤来上官婉儿,叮嘱道:“伤物伤心,人情难免,有劳上官才人随从安顿,我自仪驾之前引众导行。”
一直到了傍晚时分,太平公主出行仪驾才收拾停当,公主也在宫婢们环拥之下登上轩车,队伍才出发向玄武门行去。
行出玄武门之际,武承嗣早已经率众等候在此,身后百数名百骑精锐骑士,眼见公主仪驾行出宫门,便策马列队而行,导引净街。
出宫时间已经不早,当队伍行至皇宫东城宣仁门之际,街道上已经响起了街鼓声。
靠近宣德门的清化坊与立德坊恰是洛水北岸最繁华的坊区,此时坊门前难免聚集着众多排队入坊的坊民,使得街面也变得拥挤不堪。
“速速净街,勿阻公主殿下行途!”
武承嗣一声令下,前方百骑军士们便打马冲出,挥舞着马鞭并木杖驱散拥堵在街上的行人,行人们都被驱赶到道路两侧,听到街鼓声越来越急促,许多被驱赶到街道西侧不能从速入坊的行人们都焦躁不已,只能盼着贵人行驾赶紧通过。
“难怪人言权势动人,生死喜悲只在一瞬啊!”
行途中,太平公主看到前方导引的武承嗣前呼后拥的威风阵势,坐在轩车中忍不住对同在车中的乳母张夫人叹息道。
“也只是得趁公主殿下行仪借威而已,神皇陛下圣眷……”
张夫人随口回答,转见太平公主脸色变得难看起来,又长叹一声道:“生者终需专顾眼前,公主殿下还是不可伤情孤僻啊!如武纳言之类,十数年前又是什么样的处境?怕是做梦也想不到会有今日的风光!郎主虽然命数虚薄,但遗下的儿女终究还要公主看顾。既然圣眷不减,又有愧情,殿下你又何必……”
“愧情?她若真有情,又怎么会……我能贪享的也只是一个妇人之身,无害于她,让她能伦情自赏罢了。”
太平公主讲到这里,眸中又是泪花闪烁,并将头颅靠在张夫人肩际,隐作啜泣:“阿姨说得对,我不似她,人情绝无,称孤喜寡!为了身前的儿女,不该悲伤沉迷!万物都来欺我笑我,终究还需自身要强,才能不让人由头到尾看个笑话!”
口中喃喃细语,她眼神却逐渐变得锐利起来,悲戚柔弱的外表下已经有炽烈在酝酿。
太平公主旧邸位于天街西侧的观德坊,神皇因恐公主睹旧伤情,于永昌元年特旨于天津桥东南侧尚善坊、省内仆局官署并扩地为公主再建新邸。此番公主出宫,正要入住新邸。
行过皇城东街,仪驾转至皇城南侧端门前,再过天津桥便到了尚善坊。此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天街上自然行人绝无,但在尚善坊西坊门前,早有府寺官员并永昌县令等立此等候。
眼见当前而行的纳言武承嗣,官员们俱都趋行迎上前来,武承嗣停下来与官员们稍作寒暄,但太平公主车驾却径直行入坊内,没有丝毫停顿。
当武承嗣应付过这些迎接的官员,再次赶往公主新邸时,公主仪驾早已入邸。当他行过前堂准备再往中堂行去时,却被公主乳母张夫人当面拦住:“公主殿下着令老妾多谢相公礼送归邸,门无长丁,不便待客,更虑相公堂事忙碌,天色已晚,便不远送了。”
听到这老妇直言逐客,武承嗣羞恼顿生,默然片刻才又哼道:“因奉神皇陛下所命,不劳道谢。既然公主已经归邸安居,那也就不再叨扰。”
说完后,他便转身离去,只是行出几步又顿足回首说道:“坊中自有亲戚门户并居,邸中若起居有缺,直往告知即可。”
张夫人目送武承嗣离开,心中却是不免一叹,入居禁中这段时间,她也听风传、言是神皇不愿公主久寡,想要将公主再配武承嗣。
抛开其他,张夫人倒是觉得这也未尝不好,虽然单从人物风貌而论,武承嗣是拍马也难及前驸马薛绍。但其人毕竟深得神皇恩宠,且又身居高位,若能并为一家,公主自然也能无忧日后。
但她也心知这对公主而言实在是很难接受的安排,公主本就性格刚强,如今更因家门祸变得有些孤僻倔强,更加不会接受。
一路行回中堂,张夫人却见到公主正在堂中接待上官婉儿,神态和颜悦色,并无此前那种不屑言之的厌恶。她略有错愕,但还是不动声色的上前汇报武承嗣已经离开,而后便告退安排各种入居事宜。
“身下儿女纠缠,我本就没有什么可作闺阁秘话的朋友。唯与才人面熟耳顺,入居禁中这几个月,才人却少来访问,实在让人伤心。”
太平公主拉着上官婉儿的手并坐在席,口气亲近中又带着几分嗔怨:“如今归居外坊,门庭更是冷清,盼望才人能够爱惜故情,常来游走,不要让我席上常缺嘉宾。”
“妾也盼望能够常与公主殿下相伴,闲时难偷,又恐不能雅情常占、愉悦主人,久来见厌。”
上官婉儿微笑应答,心中则有几分别扭,她与太平公主年龄相近,因为神皇遣用而常有接触,但也仅仅只是相熟而已。
彼此身位相差悬殊,小意逢迎只求一个不忤当面。即便有什么微薄情面,怕也折耗在年前召请入宫的旧事中。
即便太平公主对她有什么迁怒波及,上官婉儿也不敢口含怨言,申辩有无道理。此夜非凡的热情,倒让她有些招架不住。
尽管太平公主热情留客,但上官婉儿还是不敢逾制逗留宫外,眼见天色渐晚,固辞离开。
待到上官婉儿行出,太平公主脸上笑容便荡然无存,问过儿女俱都睡下之后,她便望着烛影枯坐出神。
张夫人心中疑惑公主何以对武承嗣那么冷漠,又对上官婉儿流露亲近,终究还是没忍住问了出来。
“承嗣其人,仗势幸徒罢了。他有圣眷可恃,我又不弱于他,不必假于辞色、委屈自己。更何况,他是武姓子,我是李家女,终究不是一家。上官虽是刑家余孽,但却常在陛前行走,自有片言之力可以借我。未来家事都需自主,难免要借用群力。”
此前身在禁中,愁绪满怀,她也没有心情梳理人情事务。可是随着入坊来到这个陌生的新环境,感受就变得深刻起来,她已经不再是那个可以任性无忧的小娘子,诸事都要简列在怀,深思熟虑,才会对上官婉儿有前后截然不同的态度。
稍作停顿,她又沉声说道:“阿姨还记不记得去年内教坊所见二兄几个遗孤,原来那三个小儿早就出阁。上官几次言有浅涉,这刑妇对我几个侄子倒有几分非凡牵挂。稍后阿姨坊野小作打听,若能恭谨自守,可以传告他们来走访结谊。那个三郎守、守义,倒是才貌不凡,让人印象深刻,堪与我家孩儿伴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