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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衣冠正伦     冠冕唐皇txt下载     冠冕唐皇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1012 学士才高,群众争访

    入苑坊李学士别业中,傍晚李光源放学归家,抬眼便见到自家阿耶赫然正端坐在中堂内,脸上顿时露出惊喜之色,抬腿就冲入了堂中,拍掌笑道:“阿耶总算回家了……”

    李潼听到这话,自有几分惭愧,他日常忙碌于正经的事务,即便归坊短住,也都是早晚之际匆匆出入,对坊外妻儿们的陪伴不多,至于合家出游之类的悠闲消遣则更是没有。

    除了愧疚之余,李潼也察觉到儿子对他的态度明显变得比以往热情。这小子性格内秀且敏感,对人对事都很少会热情外露,父子之间疏于陪伴,以往相处起来总有些冷淡。

    感受到儿子态度的变化,李潼也颇感欣慰,自席中站起身来,入前拍拍这小子脑门儿,笑语说道:“往年怀中小物,渐渐的卓然可观,居然都入选台省学馆。你父与同僚言及此事,也是颇得羡慕,或许数年之后,我儿便成支撑门户的秀枝,不负你父母的期待。”

    如今儿女渐多,各自性格也都初具形状,面对不同的儿女,李潼的态度也都不尽相同,务求要用不多的接触时间,给予正面的引导敦促。

    往常在大内禁中,儿女们自得许多人的呵护关照,李潼往往都是一副严父的形象。之前李道奴参加通经试时给予勉励,是担心过于严厉的态度会让这小子自信心不足。

    但自幼养在坊居的李光源,因为缺乏男丁亲长的陪伴,则就内向敏感,许多想法不会宣之于口,但会因为别人对他的态度而心思杂重。

    所以李潼在面对这个儿子的时候,常常都是正面的鼓励为主。

    听到阿耶这么说,李光源脸色略显羞赧,低下头来叹息道:“入馆之后,我才明白耶娘给我眷顾庇护的深厚。我以前还在心里抱怨阿耶总是太繁忙,家里许多事情都懒做过问。可是听到别人对阿耶的风评,我才知道阿耶在外是多么的努力。”

    难得听到这小子心里对自己的感官看法,李潼欣慰之余也不无好奇,直将这小子拉入席中并坐下来,而后笑语道:“那阿耶倒要听一听,馆阁师生们对你父是怎样的评价?”

    “馆中学士们,风格最冷峻严厉的便是陈学士,许多入馆多年的老生都不敢张目直视。陈学士风骨高傲,少有嘉言给人,但前日学堂上却对阿耶你赞不绝口,直道阿耶是圣人这样的天才之下第一流的文辞才士,特别日前的望月应制诗作,更可以称得上是雅正的典范。”

    讲到这一点,李光源自是一脸的自豪之色,深为自家阿耶的才学能够得到学馆最严厉的学士欣赏夸赞而感到喜悦。

    他先把陈子昂对自家父亲的评价转述一番,然后突然又一拍脑门,惊声说道:“那日下学,陈学士还有一贴给我,要我转交给阿耶,我竟险些忘了!请阿耶稍后片刻,我回房去把学士文帖取来!”

    李潼听完后笑呵呵点头,心里这才明白儿子对自己态度转好的原因。父子虽不长相共处,但有这一份天伦关系在,便难以有一个客观的认识,身在山中、不知山之灵秀。

    可若出门在外,听到别人对家人的评价称赞,这才明白自家老子是真的了不起。人之常情,大抵如此。

    早前李光源受业于乐智园,教授们也少有相关谈论,仍不清楚自家父亲在世道之内的名望与地位。可进入更高学府的昭文馆,再听到类似的评价自然是与有荣焉。

    虽然本身是一个欺世的文贼,但类似的事情做多了,李潼心中也几乎没有什么惭愧的情绪了。至于陈子昂对望月诗的欣赏,他也并不感到意外。

    这两位都是名传后世的诗文名家,出身上也不无类似,一个籍贯蜀中,一个则是更加偏远的岭南,都不是传统士族圈子当中成长起来的才士,凭着自身的禀赋显重于世道之内,风格中也都有开创革新的一面。

    如今的陈子昂风格已经大成,单在士林诗文方面的名望甚至还要隐隐胜过张说。

    望月诗也是张九龄风格成熟的大成之作,虽然说仕途上张说是张九龄的伯乐,但在才学风格上,张九龄却颇受陈子昂的影响。与《望月怀古》时期相近的《感遇》组诗,也与陈子昂的《感遇》诗一起名重于后世,风格内容上既有继承,又有青出于蓝的创新。

    陈子昂这个不失高冷的家伙总在背后夸赞自己,自然让李潼感到几分窃喜。而他的夸赞更间接改善了自家父子的关系,更让李潼觉得陈子昂的确是个好人。

    入直昭文馆后,陈子昂的行事作风强硬不减,颇触众怨,不乏朝士诟病其人治学如典军,学徒们未见学业有进,已经先生厌学之心,希望能把陈子昂给调走,不要再留在昭文馆把自家儿郎贬得一文不值。

    但经此之后,李潼却觉得陈子昂值得信任,那些中伤其人的话语统统都是放屁,不能听这些王八念经。

    “光源儿不是已经归家,又去了哪里?”

    上官婉儿刚刚在后堂看顾襁褓中的女儿,这会儿转入中堂,眼见夫郎仍是一人独坐,先是好奇的问了一句,转又不无埋怨道:“儿郎秉性并不是不乖巧,只是夫郎陪伴不多才不甚亲近。”

    “娘子这么说可就错了,我儿自知其父伟能!”

    李潼听到这话,便不无得意的将刚才与儿子交谈的话题复述一番,自是满满的炫耀意味。

    上官婉儿在听完后,俏脸上也满是喜乐欣慰,入前依傍着夫郎坐定,笑语说道:“早前还怨妇人们无事生事,把儿郎选送馆学,现在还怨不怨?”

    李潼之前也没埋怨这件事,只是没有表示出强烈支持的态度。但跟娘子之间又哪有什么道理区直可作申辩分明,闻言后自是连连点头,满口夸赞。

    两人说话之间,李光源已经去而复归,只是没有即刻入堂,而是站在堂前廊下片刻,细细的打量了几眼正垂首长立于堂前的高力士。

    感受到小郎君打量的目光,高力士自有几分心慌,表面上仍是一脸的淡然,只是举手说道:“郎君有事?”

    李光源将眼中疑惑稍作收敛,只是指了指高力士的脸庞说道:“只是短月不见,冯二你竟然已经唇生青须,形容不像以往了。”

    “仆已经是雄气生发的年纪,须发滋生的迅猛旺盛。郎君若是不喜,转头修剪了去。”

    高力士脸部红心不跳的抬手掩住了唇上用桃胶黏住的短须,状似从容的回答说道。

    “这倒不用,须发生长都是父母精血赐给,哪能随意轻损。”

    李光源闻言后摆摆手,继而又发问道:“冯二,你有没有个兄弟是在大内供职的?”

    早前雍王邸碰面,高力士虽然一直在躲避郎君的注视,但也知日后想是免不了类似的询问,因此在听到这问题后也并不紧张,只是又恭声回答道:“族中兄弟倒是不少,郎君若问坊曲寻常,仆自然知无不言。可若是大内的人事,仆纵有浅知,也不敢浪言许多啊。”

    这答案看似拒绝回答,但也略存暗示,这样即便日后事发,高力士受到的欺瞒责问也会少一些。这还是跟他义兄乐高讨论一番后,才拟定出来的一个回答。身为圣人近侍,享受到了旁人艳羡的眷顾,自然也要承担相应的烦恼。

    听完这话后,李光源略作思忖,便也不再继续追问,又向高力士点了点头,这才走入堂中。他仍感觉父亲的这个亲随与雍王府那个宦者相貌体型酷似,但宦者罕有生须,这常识他还是知道的,两人分明不是一体。

    所以他便在心里想定了一个答案,应该是冯二的族人在事禁中。

    入学昭文馆后,人面见识更加广阔,除了听到时流夸赞自家父亲的文采诗才之外,李光源对自家家世也有更多知晓。诸如自家阿耶与当今圣人乃是微时相知的白身至交,两人亲随侍员共用一个家族的子弟也属正常。

    堂中李潼夫妻自然见到儿子对高力士的问话,上官婉儿还有几分紧张并白了夫郎一眼,李潼则只是呵呵一笑。

    李光源递来的是一份请帖,陈子昂代表一众诗友们邀请李学士参加科举放榜后举行的曲江宴。李潼这个身份,当然不便出席,看过请帖后便丢在一边。

    但陈子昂这个严师在李光源心目中还是颇具威望的,见父亲对此邀请并不热切,担心学士见怪,于是又劝告阿耶最好正式回应一下。

    陈子昂入直昭文馆,对圣人笔迹自然并不陌生,李潼才不会亲笔写信,于是便在席中口述,由自家娘子录写下来,再交给儿子转回陈子昂。

    “阿耶又要出京远行?”

    当听到阿耶不久后便要远赴碛口,李光源小脸上顿时又是一脸的失望,他刚了解到自家阿耶在世道中的雄名,正打算更作亲近请教,却不想又要分别。

    李潼闻言后便叹息一声:“家国大事,岂敢等闲。突厥余寇,久猖漠北,需要做一个了结了。正因为有先行者的努力勤功,儿郎们才有优学悠游的从容。我儿如今既已进学,来年也必壮实成长,成为家国的柱才。纵不为世道之大善,亦不可侵害群众、贪享所有。”

    李光源闻言后便恭声应是,转又主动讲起他在昭文馆学习并与同窗们相处的细节,言中自然涉及同窗们因他家境豪富而亲善待之的事迹。

    这小子虽然言辞不多,但心里对许多事情都很清楚,像这一次齿胄礼上的赠物,就是自己拿的主意。

    “我并不是想用厚礼贿结人情,只是同窗们各自家世、秉性有异,想要妥善相处,便需逐一了解。人情上用功太多,又恐耽误了学业。赠给他们一个香薰炉,日后寻我购买香品,他们自会主动将品性喜好诸事告诉我。虽然不会人人结成至交,但也不至于唐突惹厌。”

    既不想跟同窗们殷勤交际,又不想因为彼此不了解而触犯交恶,单个价值数千缗的香薰球便豪掷出去几十个,富豪人家子弟思路果然异于常人。

    李潼不治家业生产,所以在钱财上管束也不大。而上官婉儿对儿子处事有术感到欣喜,几万缗对她来说也是小钱。毕竟再庞大的家业,日后总要传给儿子。

    李光源因此跟同窗们相处的都不差,但也有让他感到烦恼的事情:“馆中岐王殿下家的李承德,待我甚是殷切,入迎出送。我虽然并不厌恶这一份热情,但也不知该要如何回应。他喜我学匣丰厚,但身在学馆,还是要以学养论交,不该频频使货买友……”

    “这小子我有见过,本性并不是贪鄙,你也不用强赠重货,自然来往,交情自厚。若因求货不得便作疏远,你且归家道我,我着岐王训他!”

    李潼倒是乐见子侄交往,但想到李承德那小子每每入宫连吃带拿的做派,也忍不住乐起来。眼下孩童们秉性尚未完全成熟,对所缺失有所诉求也是正常的,只要权衡有度,倒也算不上多恶劣的品行。

    “倒也不用问责家长,他羡我用度殷实,我羡慕他热情爽朗。还有雍王殿下,的确是天家教养优秀,在学中并不倨傲难近,同我并其他同窗都言行有礼。雍王还借我许多卷大内典藏的启蒙文集,虽然家中也都尽有,但这一份惠情还是让我暖心。”

    讲到这里,李光源先是稍作停顿,片刻后才又说道:“日前雍王同我谈论起一些子弟立事的见识,我感觉很有道理。往常只是受养家门之内,我既不知物力运用的艰深,更不知父母对我的恩养之重。听到雍王一番言授,我也觉得应该于此有所经历。阿母你能不能给我五百缗的现钱,从此往后直到年终,我不再从家中取钱!”

    “五百缗?”

    上官婉儿听到这话先是略感诧异,旋即又欣慰于儿子的见识长进,接着便开口道:“阿母给你两千缗,你且量此未出,懂得节俭不奢是好事,但也不用过分苛待自己。就算是这一笔钱用光了,只要使用起来不是邪途,阿母再给增补。”

    但李潼听到这一番话,心里却明白李道奴这小子是有打算在昭文馆开柜放贷了,于是便抬手道:“男儿立言则必有信,五百缗便是定数,不能加给!”

    上官婉儿闻言后自有些不满,孩儿眼下还没有金钱多寡的概念,哪怕日常旬月的用度花销又岂止五百缗,现在要取五百缗支用一年,哪里够用!

    但她还没来得及开口,便被夫郎拉了一把,于是便识趣闭嘴,在儿女们面前,她是会维护夫郎的威信。至于其他的纠纷杂计,自然夜中帷幄之内再作议论。

    天色渐黑,一家人其乐融融的进用晚餐,却不想又有访客登门递帖,而递帖人竟然是张九龄。

1013 雅赠飞奴,长愿师事

    眼见门仆递上张九龄的名帖,李潼也是颇感诧异。

    当然,并不是那种“回到古代搞文抄,结果却被原作者堵在家门口,怎么办?挺急的”之类的局促紧张,毕竟以张九龄的文学地位,在后世都是有着创作年鉴的考据。

    如果《望月怀古》是其年轻时代的作品,或许还要担心虽然没有正式问世、但已经有腹稿在拟。可这首诗却是写在他遭遇贬谪的晚年时代,是其文学风格已经大成的代表作,将近三十年的时间跨度,自然不存在诗文撞车的情况。

    既然不是登门问责,那自然就是慕名来访了。类似的情况,李潼也有经历,倒也并不感觉紧张,只是心里难免充斥着恶趣,文抄之后还要当着原作者的面沽名钓誉、装腔作势一番,这趣味实在太恶俗。

    所以他在略作思忖后便表示今夜不见宾客,不打算将张九龄请入邸中相见。除了心情难以面对之外,也在于眼下这个身份实在不便开门宴客,广结善缘,所以也只能婉拒张九龄这一份拜访的热情。

    但他也没有让张九龄白跑一趟,借着晚餐时小酌几杯的微醺之意,就案提笔洋洋洒洒写了一篇几千字的治学心得与体会,算是对张九龄学术上的一个指点,补偿一下自己借其诗作扬名的行为。

    他自己在学术方面自然算不上什么大家,谈不上能够指点古人。但张九龄作为今年科举贡士,其进士科考卷早被提取出来,经过了礼部并集英馆诸学士们的讨论点评,李潼再作指点,自能有的放矢。

    进士科的考试已经过去了几天,诸进士及第结果也已经论定,只是尚未正式张榜公布。以张九龄的才学水平,及第也是理所当然,考卷糊名的纸封自然被撕除下来。因此李潼倒也不是公权私用,才能见到张九龄的考卷。

    礼部只是选定及第士子的名单,张榜之后还要举行殿试才会确定最终的名次。李潼对张九龄的指点便是针对即将举行的殿试,希望这个岭南来的非主流能够在殿试上取得好的名次。

    当然这也要看张九龄自己的本领与悟性,如果接下来的几天不能吃透自己的指点而做出相应的准备,那李潼也只能表示无奈了。

    学士府的前厅中,张九龄枯坐等待了将近一个时辰,心情也是不无紧张。那日听过李学士的应制望月诗后,他便多方打听,好不容易才打听出这位诗作者的身世详情。

    之后因为忙于应对科举,他也无暇分心顾及其他。好不容易等到应试完毕,才又在士林坊间寻访到李学士的其他诗作赏鉴一番,心中对李学士的才学之崇慕又上一个台阶。

    所以张九龄才终于按捺不住,不顾唐突失礼,直接登门拜访。

    李学士乃圣人亲信,势位尊贵、俗人难近。单单入苑坊这坊居,想要进入便很不容易。

    原本张九龄这个岭南来客在京中几乎是不得其门而入,幸在释奠礼那天得到王方庆的照顾,虽然科举放榜之前,这些国学大臣们循例不见宾客。但王方庆的一番照顾,也让张九龄打破了无从交际的困局,得以与京中许多时流熟悉起来。

    除了本身的才学见识之外,张九龄还有另外一桩雅趣技艺让人惊叹好奇,那就是驯养信鸽。这是他从孩提时代就养成的一桩爱好,年龄渐长但仍趣味不减,且技艺更精。

    京中最不乏喜好猎奇之类,在张九龄表演了几次飞鸽传书的奇妙之后,立刻便成了京中贵胄圈子里的新宠红人。那些贵胄子弟们们无不争相访见,这才让张九龄得以走进入苑坊、借住勋贵府邸,有了机会登门拜访李学士。

    仅仅只是为了求见一面,便废了这么多的波折,张九龄也并不因此感到烦躁,心中只有夙愿将要达成的期待与兴奋。

    然而等了好一会儿,最终等来的却并不是李学士的接见,仅仅只有府上门仆转递过来的一份信件,并被告知:“郎主即将远行,珍视家人团聚时光,只能敬谢来客雅意,并非轻慢疏远。”

    “是我要向学士道歉,不请自来、贸然登门滋扰。”

    张九龄闻言后自有些失望,他近日对李学士诸多关注,当然也知道其人即将受命远行的事情,所以才想赶在李学士离京前拜会一面。

    虽然被拒之门外,但他也能体会离别的情苦,并不因此心生愤懑,而是继续礼貌的说道:“今日登邸,本来备有一礼想要当面敬赠学士,眼下只能请门生转赠了。”

    说话间,他便抬手指了指携带入府的一个青布罩住的笼筐。

    眼见这样一个物事,门仆也并不感觉意外,京中热爱鹰鹞斗鸡者不乏,心下便以为是类似的事物,然而上前掀开布罩一瞧,却是一对灰扑扑的鸽子,心下便有些好奇,转头望向了张九龄:这访客难道是打算用这对肉鸽给主人加菜?

    训鸽传信之法,虽然古已有之,但却并不盛行,诸如张九龄这种驯养精妙的则就更少。

    这一对信鸽是他在乡里便已经驯熟,看起来自然不及猎鹰斗鸡那样显眼,但实际驯养的花销却更胜数倍。若非真心仰慕李学士,他实在不舍得赠给旁人,之前京中不知多少贵胄子弟或是动之以情、或是诱之以利,他都没舍得割爱送出。

    没能见到李学士当面分享爱好自是有些遗憾,但张九龄还是耐心的将信鸽的饲养并使用的方法向府上家奴耐心解释,并将随身携带的一个心得小册送了过去。

    “有此一对飞奴传达简讯,虽千里之遥亦非遗世孤立,盼学士能笑纳飞奴,若能用于家人倾诉别情,亦是今日冒昧来访的一份致歉之礼!”

    说完这话后,张九龄便起身告别。

    其人刚刚告辞离开,李潼便从内厅转入。他当然不是急于偷窥张九龄风采如何,毕竟几天后殿试便能见到,而是想到刚才一时疏忽,竟将自己亲笔书信送出,想要追讨回来却已经来不及。

    不过这会儿亲笔书信的问题已经被他抛在脑后,他的书法举世称赞,李学士既是旧友、学的酷肖也没什么。满腔的注意力都被桌案上那一对信鸽吸引过去,等到门仆送完宾客转回堂中递上手册,他便小心翼翼的将鸽笼往内堂抱去,要同娘子介绍分享这一对趣物。

    “这一对灰鸽真的有如此神异?”

    内堂中上官婉儿哄睡了儿女们之后,回到堂中与夫郎并席而坐,听到李潼眉飞色舞的讲起这对鸽子的异能,自是满脸的质疑不信。

    “娘子若不相信,大可一试!”

    虽然说李潼也有些怀疑,但张九龄训鸽的本领那也是名传后世的,听到娘子的质疑后,当下便要放开鸽笼试一试。

    但好在他又看了一眼张九龄留下的手册,这才讪讪说道:“原来这一对鸽子乍入生地,是要先精养上一段时间,才能彼此间虽有千里之遥、也难阻一情的牵连,能够飞渡关山赶回相会。”

    上官婉儿虽然仍不肯相信,但却喜欢夫郎所描绘的这种痴情意象,于是便说道:“若这对鸽子真有如此长情的异能,那倒真值得精养起来。不贪它们能飞远传书,只爱这一份无从阻挠的痴情!”

    信鸽传信的生物理论自然不是因为彼此痴情,但见到娘子一脸的喜爱之情,李潼便也不卖弄知识、解释更多。

    他埋首看完张九龄留下的手册,心里不免生出一个要搞大来做的念头。

    虽然说信鸽传信除了驯养手段之外,鸽子放生于野外也有太多不确定的因素,是不可传递什么重要的讯息,但哪怕只是日常的讯息传达,若能搞一搞似乎也颇有用途。

    尽管张九龄手册里有关驯养、维护等各种细则极多,这对普通人而言自是一个难题,可是大内中鹰坊之类的人员设施皆有,尝试一下似乎也并非不可。

    当然,这一切都要等到效果检验一番再作尝试。总之张九龄送出的这一份礼物实在深合李潼的心意,以至于夫妻两逗了一晚上的鸟。

    且不说李学士家中趣致如何,张九龄返回借居的府邸中便打开了李学士的书信,入眼便是筋骨雅致端庄的圣金体书法。

    这书法是当今圣人所开创,一经面试便大受士林称许仿效,到如今甚至已经成了国学书体典范,像科举铨选之类的书面事务常常都以此为正体。虽然不是朝廷的硬性规定,但也已经是世道之内的约定俗成。

    张九龄虽然出身岭南,但对这一书体也并不陌生,很是下了一番苦功。他并没有见过圣人的亲笔书帖,但见到李学士的书法后,又不免赏鉴一番、自叹不如,只觉得这位学士书艺皆佳,实在是当世罕见,难怪能长久的圣眷浓厚。

    感叹完李学士的书法后,再看书中内容,张九龄不免更加的入迷,只觉得李学士不只是他诗词才情上的知己,在学术治业方面更是一位能够洞见他五脏肺腑的良师,直将他学养优劣方方面面都点评出来。

    “唉,无奈缘悭一面啊……若能缘幸得列三原门生,哪怕应举一无所获,此番入京的长行也是夙愿得偿啊!”

    将李学士的书信阅读一番后,张九龄便长身而起,向着李学士府邸方向长施一礼,虽然彼此尚未见上一面,但他心里已经将李学士作师长知己视之。

1014 长安繁华,享之不易

    长安作为大唐京畿,四方民众云集,也有诸胡杂居百坊之中。

    入唐诸胡,身份际遇有高有低,这一点从他们在长安的住处便大体能够判断得出。

    像是一些势位崇高、圣眷浓厚的胡人,大多邸居城池东北几座贵坊之间,诸如瀛国公黑齿常之等。这些人虽然是以胡人立朝,但本身功勋可观,各种人事待遇非但不逊色于土生土长的唐人,甚至还超过了其中许多人。

    不以功业为立身之本、但在长安城同样生活的很滋润的胡人同样也有,而且数量不在少数,要么是其邦国势力强大,大唐出于羁縻统治的考虑而给予许多优待。要么就是本身便家资不菲,出手阔绰的豪商大贾们。

    这一类人便大多居住在城中最热闹繁华的坊区,诸如东西两市周边,又或者城南的曲江池附近。

    当然,有财有势者在人群中终究只是少数,这一点在胡人群体中也并不例外。大部分的胡人在长安城中生活其实远谈不上无忧无虑,他们形容古怪、风俗有异,在市井坊间虽然不算罕见,但一眼望去便是一种异类。

    虽然说官府并不会刻意打压虐害这些入唐的胡人,坊间百姓们却也难免歧视,觉得他们低人一等。这样的态度也谈不上不够包容,内心里排斥疏远异类乃是人之常情。加之如今大唐国运昌隆,环视周边诸夷也都不免骄傲自豪。

    坊间这些胡人们,大多都是没有正经户籍的奴仆、役工之类。虽然说生活方面较之往年在荒远家乡时要好一些,但总归还是处于社会的最底层,大唐的繁华富足与他们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关系。

    昌乐坊隶属万年县管辖,在城中的位置不好不坏、浮在中游,如果说有什么特色的话,那就是坊中颇多辽东并三韩的东胡民众居住。

    这些东胡人口,有的是高句丽遗民内迁,有的则是东胡杂类陆续入居。

    坊中南曲因为地当启夏门大街,也算是出入城门的交通之地,此间住户们往往将自家院舍改造成客邸,供人租住寓居,也因此家道尚算殷实。

    南曲有一座占地七八亩的宅院,这在多数都是平民、宅居无非一两亩之间的昌乐坊中,已经算是颇为气派的大宅了。

    这一座宅邸的主人乃是游击将军、京营别将祚荣的府邸,游击将军是五品散职,按照《宅厩式》的制度,是可以在城中拥有八亩大宅,所以才有这样的规模。

    祚荣家世本为靺鞨酋长,入京后也有一部分部曲跟从。这宅邸在外看来颇为气派,但住进了一家人并随从部曲之后,内里其实也颇为拥挤。有一部分族人根本居住不下,甚至还要在外租居民舍。

    京营制度是三月一番,将士们执勤三个月之后便可轮休一番,轮休期间只需要每旬应卯、演武半日即可。跟坊间百业营生昼夜劳碌相比,也算是比较清闲。若遭遇什么特殊的执勤宿卫或者出征任务,事内还会有所补贴。

    虽然说眼下正逢休期,但祚荣还是早早的便起了床,处理一些家务事宜。

    “怎么这个月又有超支?”

    核算完家人整理完的计簿,祚荣便忍不住皱眉发问道。看着开支一项足足五百多缗,这样一笔数字对一些权贵人家而言,或许只是一餐宴会的花销,但却是祚荣一家人内外两百多丁口一个月的花计,但仍让他感觉有些触目惊心、心疼不已。

    原本作为靺鞨豪酋的儿子,祚荣哪需要为此类杂事操心,可如今定居长安,诸事用钱,家中进项又极为有限,最稳定可观的便是他那一份职官的俸禄食料,便由不得他再漫不经心了。

    “科举前后,客舍租住本就较往常更价高一些,今年诸州入京较往年更多,所以时价也比往年更高……”

    看着郎主一脸的烦躁之色,家人忙不迭入前小心翼翼的回答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早年祚荣虽然是战俘身份入京,但族中亲信跟随者仍然不少,再加上京中几年陆续有流亡之人前来投靠依附,如今需要照顾的人口已经有四五百人之多。

    京中不比族中,早年在营州时还有一片土地可供耕桑渔猎等生产,合族不失养息之计。可是入京后,诸事都要讲章程规矩,更没有闲田旷野可以供他们劳作生产,生计自然就变得困蹇起来。

    “科举之后又逢武举、武举之后则是商会,京中屋租几时有贱!”

    祚荣闻言后便忿忿说道,类似的说辞他不知听过多少次,每一次只是更加的烦躁。

    略过开支一项,他又指着收益说道:“开支已经增多,怎么收入反而减少?那些脚直、力役的收钱,较上个月竟然少了足足一半!”

    这么多人吃马嚼,当然不能坐吃山空,祚荣供养着这些族人们,族人们也要在京中寻找做工的机会把收入上缴,如此才能维持家计。否则单凭他京营一份俸禄,也承担不起这么多人的花销。

    “日前宋相公入朝,京中才有许多时流知我粟末族久为边祸,所以遭人冷眼,那些邸铺东主都不肯雇我族人用工……”

    听到家人这么说,祚荣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乞四比羽作孽,有什么道理让我族人在京中受苦!”

    对于有着杀父之仇的乞四比羽,祚荣当然恨意满满,却没想到这家伙哪怕死了,仍然会连累到他。彼此虽然大仇不共戴天,但对京中时流来说,他们这些粟末靺鞨总是一窝的,实在懒得分辨当中势力如何,总之一体嫌弃就对了。

    翻看过账簿之后,祚荣又无奈问道:“现今库里还有多少浮钱?给我先支两百缗出来,奚王入京宿卫,将要伴驾前往东都,我要登门贺他入京。”

    “现今库里只有一百三十多缗,还要支本月米炭数。不如等到下月阿郎领俸,再往贺奚王……”

    “这怎么可能!如今东夷诸种,唯奚王御前最贵,他若知我不前往表现,递语刁难,我将更受为难!”

    祚荣听到这话后便连连摇头,他在京中本就乏甚交际,奚王李大酺算是能有走动的最尊贵人物。而且奚王在宋璟之后入京,有关东胡诸部的管制问题肯定也要受到朝廷有司咨询,现今靺鞨还有数万户民众困在辽西,祚荣也希望能够搭上奚王这条线,向朝廷表达他愿意代掌部族的热情与忠心。

    “那就只能动用小库了……”

    家人也是一筹莫展,继而建议道。

    祚荣闻言后则连连摇头:“小库所收重货,已经是我仅剩资本,须得留待结交真正势力之位,决不可浪作花销!”

    奚王终究外蕃,在边事上有发言权但没有决定权,祚荣当然不舍得动用根本去贿结。想了好一会儿之后,他才又说道:“去请临坊萨宝果毅何万金来,让他选买一些府下男女过去应急一番。”

    但凡还有别的办法,祚荣也不舍得将部曲们售卖为奴。这些人跟随他一路辗转的入京,仍然不离不弃,无一不是赤诚忠心之人,也是他未来或还能有起色的最可靠班底。

    可是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如今的他如蛟龙困在长安这座大狱中,只有冲破了藩篱,未来才会有更多可能。

    萨宝府是管理外蕃、主要是西域胡人的机构,那些胡人难入民籍,但是需要在萨宝府别录蕃籍进行管理。而那个萨宝府果毅都尉何万金名义上是萨宝府的蕃官,但暗地里却是长安城中最大的贩奴大商之一。诸如祚荣这种势位不壮而又部曲众多的京中胡酋,自然是其人要卖力说服的人选。

    粟末靺鞨在诸胡仆役当中还算上等,男子多有渔猎并训练鹰鹞的技艺,女子则可以调教一番、伪作新罗婢售卖出去。为了不招惹奚王的忿怨,祚荣也只能如此应急了。

    家人见郎主脸色阴郁难看,也不敢多说什么,只能快步行出。可是过了小半个时辰后,他便匆匆返回来,入前急禀道:“郎主,何万金昨晚刚被勾院捉察军拿走,如今整座家邸都被封起,据说几座别业一并启出,想是难以善了啊……”

    “竟然这么巧?”

    祚荣闻言后也有几分诧异,何万金能够在京中经营那么大的贩奴买卖,背后自然有人照顾,但却不声不响的就栽在勾院手里,也实在是让人忍不住愧叹。

    过往数年,上到达官贵人,下到市井商贾,只要犯在勾院手里,就鲜有能够全须全尾走出来的。

    不过祚荣倒也没有想太多,终究凑钱才是第一要务。既然这条路走不通,他便打算前往京营直堂去寻同僚拆借周转一下。

    京营在外有西大营和北大营,在城中则有两座直堂,一座在西内皇城,另一座则在城北永昌坊。永昌坊位于丹凤门下,内有许多官司外衙。

    当祚荣策马行至坊中的时候,顿时便感觉到坊中气氛有些凝重,在行往京营直堂这一段路程上,便见到几支押解人犯的队伍,而巧合的是那些人犯似乎都是胡人相貌。

    径直行往京营直堂签到之后,见到几名同僚闲聊着往直堂走来,祚荣便入前询问道:“几位,这又是有什么大事发生?怎么街上这么多的刑徒?”

    几人见到祚荣,便各自默契的闭上了嘴,只有一个平素还算有些交情的校尉将他拉到一边去小声道:“现今抓的这些,都是讼案久积的刁胡恶霸。两县、州府并勾院联合督问,要治他们上截皇恩、下虐卑员的罪过。你府上也有许多部曲丁口吧?若有平素不善怀怨者,尽快送出京城,若让他们入官讼告,少不了也要吃发落……”

    祚荣本来还没觉得这件事跟他有关,听到同僚这么说,不免悚然一惊,来不及多想,向同僚稍作告谢之后便匆匆离开此处,往自家赶回。

    虽然同僚说的也不算太清楚,但祚荣却敏锐的察觉到,朝廷这一次出手捉拿似乎不唯罪过,主要还是为了清理在京诸胡甚有人望势力者。他在当中虽然不算显眼的一批,但部曲人丁同样不少,大的扫荡完毕,可能接下来就会轮到他!

1015 波斯归义,群胡法治

    四月下旬,朝廷诸司突然出手,抓捕了许多胡人,仅长安一地便有近百人之多。与此同时,关内诸州也一起出手,捕获的各族胡人足有数百个。

    至于这些胡人被捕的罪名也都各不相同,或有勾院捉察军直接出手、罪犯贿赃,或由州县官府捉拿、因乱祭淫祀而妨害教化,又或者欺行霸市、干犯律令等等。

    如此覆及整个关中地区、诸州几乎统一行动,自然不是偶发的异常,而是早有预谋、蓄势良久,整个行动是由宰相桓彦范主持进行。当京中诸坊相关案犯捉拿完毕后,诸州所抓捕的目标也陆续押解上京,开始由诸刑司汇同审理刑断。

    这一场捉胡行动动若雷霆,虽然所涉案事、人员极多,但却并没有引起世道之内太大的风波动乱。除了出手迅速之外,也在于胡人群体在整个关内终究不属于主流,加上朝中一些胡人权贵对这一场行动保持缄默,没有什么发声的渠道,

    对普通民众而言,顶多是发现坊里或者乡间某个胡人富户突然犯了刑律、被官府捉拿,却不知还有许多境遇类似的胡人几乎是一起遭殃。

    虽然这些被捕的胡人罪名各不相同,但身份却都有一个共通之处,全都是区域之内胡人头目之类的角色。几百名案犯,对外公开的身份或者是祆庙的祆正,或者是萨宝府的各类官员。

    入唐胡人渐多,其各自群体的组织形式也不尽相同。这其中既有充满部落色彩的豪酋并部曲,也有祆庙、景教之类的宗教组织。

    从各自地域出身上而言,来自漠北碛口的突厥、铁勒诸部,以及东胡各个部族,基本上还保留着原本的部落色彩。而来自西蕃的诸胡,则就倾向于宗教、商团之类的组织。

    祆庙源出于波斯,在西域群胡中甚有影响力,特别是随着波斯被大食所灭,祆庙那些宗教组织的核心人物们大量出逃于大唐所控制的安西四镇,并沿着商道一路东迁,在如今的长安并关中地区,大大小小的祆庙足有数百个之多。

    这些祆庙虽然名为宗教组织,但也算是另一种形式的统治模式。祆正们掌握着信徒们的教籍,定时举办各种祀神仪式,接受信徒的捐输并效劳,若非没有固定的法令领地,简直与大唐境内诸州县都无甚区别。

    萨宝府之类的组织则就类似于折冲府,只不过其组织民众并非兵户,而是西域诸邦国的那些商贾们。

    西域与中国的商贸交流,秦汉之际便已经非常频繁。萨宝即就是商团的首领,对了对抗漫长商路上的各种天灾**等风险,这些商贾们往往成群抱团的活动,推举队伍中势力与威信崇高者为萨宝,统一管理商团的各种行动。

    这样的商团组织进入中土之后也并不解散,甚至随着一些胡商定居下来而在当地直接扎根存在。

    前隋时也曾有万国来朝的繁荣辉煌时刻,萨宝商团更是络绎不绝的进入长安,朝廷索性正式承认这一类的组织存在,设立了萨宝府并任命萨宝并其之下的各类官职,作为管制入国诸胡的辅助。

    在这方面,大唐也是因循隋制,并没有将这一类组织撤除。西域入唐诸胡并不能直接编入州县民籍,索性便入附各个萨宝府,由萨宝府管理他们在大唐境内的衣食住行等各种行为。

    虽然祆庙与萨宝府这一类的胡人组织多少都具有一定的封闭性与独立性,但其存在也的确帮助了朝廷管制并约束在唐胡人们的生活。

    但是这两类组织终究是游离于正常官府构架之外的外编存在,所以随着其发展也是弊病丛生。

    有的祆庙不再满足于仅仅组织宗教活动,甚至在大唐律令之外实施教律以更加严格的管控信徒,滥设私刑、决人生死。

    至于萨宝府则就更过分,这种本就因利益而联合起来的商团组织随着大唐商贸的发展也变得更加壮大,经营高利柜钱、囤积居奇还算是比较规矩的行为,更有甚者还组织捕奴贩卖、拦路抢劫等各种罪事。

    因为商团本身就是有武装卫队存在,萨宝府也保留了果毅都尉之类的武官官职,这些萨宝府官员借着各种公私渠道,比旁人能够得知更详细的胡商行止与商事信息,俨然已经成了类似商霸的存在。

    这一次朝廷出手整治乱象,主要就是针对这两类胡人组织。通过前期的信息摸查,掌握了大量详实的罪证,一出手便端掉了上百个非法的组织。

    这样的打击力度,当然也是给内外民事治安带来了不小的压力。祆庙的信徒们本就有几分宗教狂热,容易受到蛊惑煽动,而萨宝府更是有着卫队之类的组织。

    但当那些核心的头目被抓走之后,其他追从者们顿时便陷入了群龙无首的乱状中,一时间还有些搞不清楚状况如何。

    眼下关内诸州县团练部伍也正因北征事宜而在地方上被征调起来,这时节就算真的有敢于聚众闹事者,那也等同于找死。

    更何况,朝廷这一次出手也并非完全取缔祆庙与萨宝府这两个组织,只是要剪除当中劣迹斑斑的坏枝。

    那些被捕的多是胡人群体中的中层头目,一些拥有普世号召力兼势位不俗的胡人权贵们反而因为这一场清洗而颇有得益。

    五月大朝中,朝廷又有册授礼事。波斯王子泥涅师自西域吐火罗国入朝,受封为波斯归义王、银青光禄大夫、礼部侍郎同正员,同时授职祆庙大祆正、视正四品。

    祆教本是波斯国教,波斯灭国之后其王子卑路斯东逃来到大唐长安,奏禀朝廷才在长安设立大祆庙。入唐不久之后卑路斯便客死异乡,之后其子泥涅师便跟随裴行俭西征西突厥叛乱。

    泥涅师在西域逗留将近三十年,终究还是没能在气势汹汹的大食人威逼下复国成功,只是困居于吐火罗国。而这一时期的大唐也是内外不稳,西域的霸权都屡屡受到吐蕃人的挑战。

    终于随着时间进入开元年间,西域局势重新恢复稳定,大唐的国力也再次变得强盛起来。

    但原本意气风发、矢志复国的波斯王子却已经是年近甲子的蹉跎老翁,眼见势力越发的岌岌可危,只能再向安西大都护府求助,再次返回了大唐长安。

    恰逢圣人也要整治境内西域诸胡,对这位远道来投的波斯王朝后裔自然也是以礼相待,任命其为祆庙大祆正,正是为了要从源头上整改流传入唐的祆教,试问还有什么人能比波斯王室后裔更够资格担任祆教的宗教领袖?

    之所以不在国中全面禁绝祆教,当然也是为了未来与大食国开战而留备一手。大食国之所以凶横一时,不只在于强大的军队,其宗教同化能力同样不容小觑,甚至较之前者还要更加的强大与顽固。

    未来大唐是必然要与大食国争夺西域乃至整个中亚地区的霸权,所以除了军队武力上的建设之外,祆教这个原本波斯的国教也大有可作利用的空间。

    因此这一次不唯是为了整顿国中的胡人宗教问题,也是要对祆教从根本教义上进行改良驯化,使之重新返回故土,再次焕发生命力。

    因为有着这样的意图,所以这位波斯归义王才被罕见的授予礼部侍郎这样的南省郎官官职,而非虚领的南衙将军。

    除了入朝即得册授的波斯归义王之外,西域昭武诸国邦主也趁了这一股东风,各自加授归义云麾将军,并萨宝都督、视从四品。

    从此以后,诸萨宝府不再杂设,仅仅只保留九大萨宝府,凡西域诸胡皆入萨宝府录籍。

    诸萨宝府籍册五年一造,五年之内课役足贡给赐民籍、移归州县管辖,若无课役之贡即需纳钱续籍,州县审察诸胡无籍在录者,需发官奴婢一年给籍。

    原本的萨宝府太过杂乱、弊病丛生,可以说是一大不稳定因素。入唐诸胡多是流窜之众,极难约束监管,这也是因为官府在处理胡民问题上法规始终存在着极大的模糊性,所以才滋生各种乱象。

    编户齐民的制度未必适用于周边诸胡,但却适用于大唐这一片土地。

    由萨宝府统一造籍未必能够完全编扩出所有入唐的胡人,毕竟这些胡人并无固定宅田资产、流窜于乡野城邑之间,但总算是有了一个正规的管理途径。

    下层诸胡或没有什么生计财产可以承担赋税劳役,但却可以由官府组织奴役,奴使一年便可以获取到五年的府籍,起码是有了一个正式的身份可以在大唐谋生,不至于被那些豪强恶霸当作牲口一样搜捕贩卖。

    至于那些居无定所的胡商们也很简单,每逢五年纳钱造籍,便不影响期内自由的行走各方。而若逃籍的话,情况则就很严重,动辄抄没资产、沦为奴役。

    虽然这等同于再从胡人头顶上抽利一层,但起码是由朝廷出面搞掉了那些欺上虐下的胡人头领们,实际的处境中,这些入唐的胡人身上的负担甚至还会大大的减轻。

    至于这一系列政令的实施会不会让周边诸胡畏入大唐,只要大唐国力一直强盛,是大陆上无可取代的商贸与生产中心,便不需要考虑这些问题。

    如果未来某时国运有所回落,那就更不需要考虑这个问题了。国中尚还斗争闹乱,纵容诸胡入唐只会更加的滋生祸患。

    之所以要赶在北征前夕进行这一系列的政令加强管理,一则是国内火候恰好、即便有人闹腾也难翻起什么风浪,二则是若北征顺利的话,大漠南北还会有大量的胡人入唐,届时便有法可循、能够更快的消化成果,否则阻力只会更大。

1016 逝者难追,频念伤神

    四月末到五月初这一场针对在唐胡人的制度改革,虽然民间百姓普遍的感受不够深刻,但也主要是源于对时事以及胡人群体的漠不关心。

    但一些消息灵通、感觉敏锐的人却已经开始行动起来,纷纷出手抢占这一轮变革中所释放出的社会资源。虽然说朝廷掌控人事与制度大体,但哪怕只是手指缝里泄露出来的一些汤汤水水,便已经足以让许多人闻腥而动了。

    城西归义坊有一座大宅,厅堂极多、院舍勾连,足足占据了半曲之地。

    仔细看去,这宅院也并非一户,而是曲中许多人家宅院打通了院墙连接起来,面向街曲的前宅门脸样式统一,看上去便好像浑然一体。

    这样的宅居格式,也并不违触《宅厩式》的规令,虽然有些不妥,但基本上属于民不告官不究的模糊范围。

    这一片宅院的主人,虽然不是什么势位崇高的权贵人物,但也颇有几分周游贵邸、下结走卒的上下沟通之能,是坊里一位颇有任侠之名的市井豪强,在城南这一片民坊之间名气不弱,常常自号城南王六。

    许多市井人物在听到这个名号后,多多少少都要给一些面子,道一声佩服。

    黎明时分,坊丁们正拉着水车绕坊洒水压尘,大院里已经响起了棍棒呼啸声,一名**上身、身手矫健的年轻人正挥舞着棍棒与同伴演练技艺,彼此间你来我往,场面很是热闹。

    那年轻人虽然年纪不大,但技艺已经是十分了得,胸膛一团纹花刺青自胸背延伸到两臂,半丈长的棍棒在其手中挥舞的周身尽是棒影,人在棒影中仿佛一只灵活凶猛的苍青鹰鹞,旁边陪练者三人联手,竟然不能近身。

    这刺青花臂的年轻人,正是坊间名声颇壮的城南王六。至于其真正的身份,则就是王仁皎的儿子王守一。虽然并无家势父荫可恃,但凭着任侠尚义的性格以及各种灵活狡黠的手段,在市井中创下一个不小的名气。

    这一场晨练持续了小半个时辰,期间陪练者都换了两拨,随着清晨的阳光爬上坊墙、洒入庭院中,王守一才将手中棍棒一丢,甩甩一身的汗水,迎着阳光吐出一口浊气:“畅快!”

    随后他便入舍洗沐更衣,初夏的清晨仍有几分凉爽,但王守一只在上身套了一件锦半臂,两条花臂仍然**暴露在外,就这么走进食堂用餐。

    这一片跨院连绵的大宅,住满了王仁皎的亲朋故旧以及王守一的义气朋友们。此际众人汇聚一堂聚餐,厨中整治了两头肥羊、连烤带煮,也被一群大肚汉们快速消灭。

    席中王守一自是绝对的中心,夹裹着三张胡饼下肚后才心满意足的擦了擦嘴角的油花,视线一转望向堂内众人,当见到坐在尾席一中年人正捧着汤水大口吞咽时,脸色陡地一沉,直将席上一根羊骨劈手甩出,正中那中年人面门。

    中年人被羊骨砸翻在席,王守一却仍不打算放过他,起身大步跨过诸席,扯过中年人的腿脚便将他抛甩在堂中,口中则怒斥道:“我家酒肉,只分享义气儿郎!你这悭吝刁奴,往年我家穷困、无米下炊,使妹子登门借粮,却被你骂出门来,痛哭回家。狗贼莫非以为我已经忘了这一份旧怨,竟敢来我家蹭食!”

    那中年人被砸在硬地上,吃痛惨叫,但仍连滚带爬的翻起身来,连连呼喊道:“六郎饶我……我同阿忠也是过命交情,早年你们归京安家,那正堂梁木还是我捐给!当年的确落魄,幼年的儿女都没养大成人,实在没有余粮分赠。见你父子富贵,我也由衷高兴,恳请怜悯施舍……”

    王守一听到这话,停止了对中年人的踢打,眸子一转抬手召来家奴,吩咐取来一筐二十多张胡饼,指着中年人冷笑道:“阿耶义号,是你能唤?莫说我不念旧情、不肯施舍,这一筐胡饼,便舍给你了。”

    中年人闻言一喜正待道谢,可那一筐胡饼又被王守一抬脚踩住并怒声道:“你要在堂上将这一筐胡饼全都吃下,休想抱出我的门户!”

    中年人听到这话顿时脸色惨变,这一筐足足三四十斤的面食,他哪怕再饥饿又哪能尽数吃下。

    堂中一众年轻人们自是拍掌交好,呼喊着负义之人就该如此教训。但一些上了年纪的王仁皎旧友脸色则就变得有些不好看,有人入前劝说道:“六郎,当年诸家都是落魄,不怪哪个孤寒。你如今富贵了,还是要豁达一些……”

    “住口!这是哪路邪祟说出的鬼话?凭什么我富贵了就要见谅旁人待我的恶!你们这些老翁,恃着往年些许薄情,周年寄食我家,我又说些什么?吃用俱出于我,却将心意投往别处,若觉得我的品性不配拥戴,何不索性滚出我的家门!”

    王守一市井中打熬出头,并不理会这些宽容卖好的言辞,只是怒声道:“一根旧屋的梁木,难道还值得我为他养老送终?稍后我便着人寻回,并添上一份工料,给他全家整治一份棺椁,便是不拖不欠了!”

    “六郎饶命,六郎饶命!我吃、我这便吃,往年不知行善,这是我该当遭受的报应……”

    中年人听到如此恶声,顿时吓得浑身颤抖,忙不迭抓起胡饼便往口中塞去。而那些被训斥的,这会儿也都纷纷的闭上了嘴巴,只是埋首嘿笑,暗叹新旧情义的不同。

    王守一自没有耐心长在此处逗留,留下几人看守,自己便跨步走出了食堂。道左一名家人入前耳语,他听完后屏退随从,匆匆往内堂里行去。

    “阿耶自归自家,直从正门出入,哪用背人耳目啊!”

    内堂房间里,王守一见到早已经在席中坐定的父亲,有些不解的说道。

    王仁皎闻言后则笑语道:“我若正门行入,方才食堂里的纠纷,要不要出面?不出面劝阻,寒了故旧人情,若出面斥你,又损了你在人群中的威望。将此旧宅留给了你,就是让你放手施展,我远远避开,不让旧情成了你的牵绊。”

    “人事经深,终究还是阿耶更有智慧!我还以为阿耶搬出,是怨我常聚少年郎在宅中吵闹呢!”

    王守一听到这话后,略生恍然之色,拍拍脑门笑语说道。

    看着自家精壮俊朗的儿子,王仁皎长叹了一声,旋即便苦笑道:“你阿耶有什么智慧?往年投错了身家,封妻荫子的富贵交肩错过,若不然,如今京中贵邸自有我家名号,我儿不为郎官、即为郎将,又哪需要在市井中卖力谋生!”

    开元旧年尚需老臣维持局面,可是近年来随着圣人威望权柄越来越高,对潜邸故员的提拔倚重便越来越明显。这些故员们,在朝则为宰执高官,在外则为方牧大将。

    寻常人眼见这些人势位富贵越发的显赫,羡慕之余也只是感慨他们投幸有术。

    可王仁皎这个曾经的自己人,每每听到此类的消息,只会越来越失衡,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近年类似的抱怨感慨更是成了他日常最主要的话题,越念叨则越失落。

    他不止一次的幻想,若时间能够重来一次该有多好!如果真有这样的机会,哪怕他并不搏命表现,如今最起码也是在朝四品的通贵可期,何至于闲卧坊曲、寂寂无名!

    “逝者并不可追,频念只是伤神!况且如今我父子也并不算差,儿子虽然无能,或许博取不到一个门前列戟,但起码能保证我父余生衣食无忧!”

    王守一却是比自家父亲看得开,甚至觉得自己比那些高官子弟还要过得更加恣意快活,出入有迎有从、毕恭毕敬,也不必顾及什么门风规令,想做什么就去做。

    “唉,我不是恨我落魄,只是累及我儿,心中惭愧啊……虽然沦落坊曲,我儿也能风格凌人,但使你父稍有荫泽庇护,漫数世间所谓才流后进,哪个能比啊!”

    虽然伤感于自身错失大运,但王仁皎对儿子却是由衷的感到满意,这几年家业有所起色,也是多亏了这个小子的忙碌经营。

    儿子表现的越优秀,王仁皎便越心酸,越发的想凭着余生的努力再拼出一份机缘,不让家中的真金埋没于市井人间。

    感慨一番后,王仁皎才又讲起正事来:“昨夜府内传来消息,着你收拾一些人事财物,赶在中旬前往社监署注定一个社号。有了行社之名,可以尽快的在坊间网罗一番流窜的胡部人事。”

    所谓的府内便是临淄王府,王家父子如今虽然衣食无忧,但上层的交情讯息却是马马虎虎,唯一可以仰仗的便是临淄王。

    早年行台时期创立社监署,用于管理京中百业行社并诸胡教团。

    随着今上称制,世道秩序的恢复与发展,社监署所需要管理的事务也越来越庞杂,单单京中百业与一年一度的世博会,便几乎占据了社监署所有的管理能力。

    为了控制事务的增加、节约管理的成本,早在数年前开始,社监署便不再接纳新的行社注录。可是四月末一场风波将诸胡教团事务转移到礼部进行管理,这自然让社监署腾出了一批行社名额。

    京中谋生,小户但勤耕勤工即可,但若想将家业壮大来做,能拥有一个行社便能享有许多事程上的便利。若能抢注一个行社,哪怕并不自己经营,转手卖出都价值不菲。

    这也算是一次对诸胡群体在大唐所占有的社会资源的调整与释放,但市井间普通人想要感知到这一点,起码还要等上一段时间才能稍见端倪。

    王守一秉性任侠,少有同官府打交道的经历,可是当听到抢注行社之后,便能通过行社的便利性去占有那些胡人罪犯们遗留下来的人事买卖,诸如两市的铺业、与官府签订的各种用工和供物的契约等等,顿时也流露出了浓厚的兴趣。

    “阿耶放心吧,这件事我一定办妥!往常为了给手下人争抢一个谋生计,还要在灞上约场竞夺,还要忍受那些社首们冷眼盘剥,若自家能有一营生,那就不会再壮力闲养了!”

    讲到这里,王守一也是一脸神采奕奕。人对世道的理解能力泰半源于自身的经历,除非本身便智商不俗、悟性极佳,才能了解到自己所未曾经历的人事。

    王守一只觉得那些权门贵胄们也没什么大不了,他们所能享受的吃喝玩乐,自己一样不差。可是对坊间那些高人一等、指手画脚的行社社首们,却是充满了羡慕,很是渴望这一份风光。

    “经管行社的事才,大王转日就会挑选送来听你使用。但这终究是你要出头露面经营的事业,如果自己有什么信赖的人选,也要真正的重用起来,不要皆仰外人。”

    王仁皎又将相关事宜讲解叮嘱一番,然后才又说道:“家里还有多少钱款?先凑出三千缗来,午后我要送入府内。”

    “又来要钱?”

    王守一闻言后顿时不悦:“这个贼王可真是饕餮转世,这些年得他实惠不多,贴补进去多少?隔三差五、逢年过节,我这里刚刚攒下八千缗是要留给阿耶访问续弦,却又让他闻到了铜臭!”

    “你父这把年纪,还热衷什么男女的情事?但有两三侍奴探知冷热,已经极为快活,没有更多欲求了。倒是你,这一桩事我也一直在请求大王托人打听,虽不求极端华丽门庭,但也要匹配上我家之前与之后的门第!”

    王仁皎见儿子一脸的不耐烦,便又苦口婆心的劝告道:“同临淄王结义,可不能只盯着眼前钱帛得失的利害。他是天家贵胄,等闲俗人谁能亲近?这几年虽然贴补不少,但凭心而论,若没有大王的关照庇护,你能在坊曲间百无禁忌?更不要说这一次抢注社号……”

    “得了,我明白,他是天家亲戚、权豪贵族,向我讨钱也是一份珍贵面子。但是啊,阿耶,你也不要觉得这人有多重情。我几次坊间出事,虽然都有他的帮扶,但却不准我人前议论与他相关,唯恐被人知见。本能直来直去、轻松了结的事情,却要转绕弯曲,从来不肯自身涉在事内!”

    王守一对人对事也有自己的看法:“这个人啊,并不是真正的纯洁自爱,他要抽拿我这里的实惠,却不肯沾染我这一份市井的秽气。人前尚且不肯亲近,真有什么伤筋动骨、害命损年的考验,我也不能仰仗他来救命!”

    儿子这一番见识,王仁皎哪里又体会不到,所以他便又说道:“所以市井豪侠这个身份虽然让人敬畏,但该抛就是要抛,否则便难以更新际遇。这一次拿钱,也不是大王自作花销。今次奚王入京朝参宿卫,手握几个举边材应武举的名额,我是请托良久,大王才肯出面帮你说取一个……”

    “我也能应武举了?”

    王守一听到这话自是一脸的欣喜,男儿在世正逢国运昌隆,见多了凯旋之师耀武长安的风光,作为坊里少壮,他当然也梦想着自己能有那一日:“这件事若真能办成,那临淄王还算有几分义气。我给他五千缗,一定要作成今夏参加武举!”

    “哈,若能入举,凭我儿志力得中不难。至于加钱倒也不必,临淄王那等身份境界,所见重岂是浅短的钱帛。譬如当年……”

    王仁皎又忍不住要畅谈故事,但王守一却已经开始幻想下月参加武举的情景,坐在席中嘿嘿傻乐。

    奚王李大酺在众胡酋邦主中并不是势力最为壮大的,但是因为他姿态恭顺、能够体察上意,再加上东北定乱奚族也颇有助战之功,所以今次入朝也是动静不小。

    朝廷方面派出了任职光禄少卿的临淄王李隆基就坊迎接,私底下的人情访客更是络绎不绝的奔赴其在京坊邸。

    李大酺在开元初年便曾入朝宿卫一年有余,对京中人事并不陌生,一些人情上的往来哪怕归部之后也在不断联络。

    宾客们自分三六九等,自临淄王以降诸多当朝权贵,李大酺亲自站在坊门外迎接,至于那些无关紧要的宾客们,自然就随大流的登邸分席。

    靺鞨人祚荣算是最早登门的一批客人之一,此前虚惊一场将家事处理妥当后,又着急忙慌的从别处筹措到一些钱财置办礼货,然后便匆匆登门而来。

    可是等他来到奚王坊邸、眼见到宾客盈门的热闹画面,才发现自己准备的有些不周详,奚王在京中的人气比他想象中更高,单凭眼下所准备的礼货实在远不足以得到正眼的关注。

    想到自己此行的目标,祚荣只能暗暗咬牙,着令家人快快回府取更多珍货。眼下他也只能动用那个储备的私库,若奚王这一关都过不了,那他重返部族的计划将更加无从畅想。

    随着再添筹码,奚王终于在接待宾客之余抽出了一点时间,在侧厢庑舍中接待了祚荣。

    “往年在营州时,我同你父也颇有交谊,如今客在长安,同乡便是近亲,儿郎既要求见,递话即可,哪需如此厚礼啊!”

    李大酺身宽体胖,因为频繁出入迎接宾客的缘故,脸上覆着一层的油汗,趁着歇息之际将祚荣召来,望着对方一脸笑呵呵的说道。

    “敬拜长者,哪能空手请见!”

    祚荣对这样的客套话自然不当真,天刚亮他就入坊,奚王却只是对他视而不见,为了换取这样一个独处机会,简直比玩上一把平康坊花魁还要难。

    见到祚荣姿态恭谨,李大酺脸上笑容更加得意。同为东胡中的一员,他对靺鞨自然并不陌生。

    只不过当年靺鞨人虽然只是营州城傍,但却人多势众且人强马壮,李大酺还要跟在契丹李尽忠身后伏低做小,往来安东都护府的时候,乞乞仲象对他都多有看轻、全无礼貌。

    可如今时过境迁,他是圣人的宠臣、立朝的宾藩,而乞乞仲象却早已经横死、尸骨都不知喂了哪头野狼,其子在京中更是落魄如丧家之犬,试问还有什么能够比这更加让人感到快意。

    且不说李大酺心中小人得志的快意,祚荣好不容易争取到这个机会,唯恐错过,所以在略作寒暄后,便忙不迭的道明来意,恳请李大酺入朝面圣的时候能够帮忙进言,让他得以重返营州。

    “原来是这件事啊,儿郎倒是紧衔父志,长安万般繁华不恋,难舍族中卑众。”

    李大酺闻言后意味莫名的笑了笑,而祚荣又连忙表态若能重返部族、愿以靺鞨为奚人子部,甚至当场便要叩任义父。

    李大酺见状后连忙翻身而起,一副唯恐避之不及的模样,正逢此时门仆来告临淄王业已抵达坊外,便借口迎宾、将祚荣晾在原处,只说有机会再议论此事。

    眼见李大酺这样的态度,祚荣失望之余,也不免心生几分狐疑。

    按照他对李大酺的认识,此人贪鄙小气,自己眼下还只是初奉厚礼,无论其人愿不愿意帮忙,应该都会应付一番,以期从自己这里索取更多。

    他所需要的也不是李大酺的助言,而是要借这一番交际攀上其他的新关系,毕竟眼下他在京中仅仅只是一个五品京营别将而已,凭此职事实在很难接触到实权的大臣。

    可是现在李大酺却全无继续索取的意思,难道是自己这里油水有毒?

    因为信息的缺失,祚荣也是百思不得其解。而这会儿邸中宾客们也都跟在李大酺身后纷纷出迎临淄王,临淄王身份尊贵,又执掌鸿胪寺事,这些胡人宾客们自然不敢怠慢。

    祚荣见状便也压下心头的杂思,跟随众人一同迎接上去。但他这样的身份处境,也只能站在人群的外围,见着奚王并其他的宾客们热情相迎、在临淄王面前殷勤寒暄。

    等到临淄王登邸后,宴席便正式开始了。祚荣被安排的仍是末席位置,远在人群之外,根本插不进最中心的人事话题。

    正当众人围绕着临淄王不断祝酒之际,突然一快马飞骑入府,登堂之后便附在临淄王耳边低语一番。

    临淄王在听完后,脸色也是微微一变,当即便站起身来,向着奚王并诸宾客略作致歉,然后便匆匆的举步离开了。

    眼见临淄王旋来旋去,堂内众人也都不免好奇有加。但就连主人也是不明所以,宴会只能在尴尬的气氛中继续进行下去。

    祚荣在席中原本还待入前祝酒,顺便打探前事,但他却发觉李大酺一直在有意无意的回避着他,到最后干脆返回了内堂。

    见状后祚荣不免心生懊恼,只道一份厚礼算是喂了狗了。虽然席中餐食丰富,但他也没心情化恼怒为食量、一举吃回来,于是便站起身来,准备离开再寻别计。

    当他行至奚王府邸前庭的时候,却被一阵喝彩声吸引了注意力,原来是一群年轻人正在角斗武戏。

    祚荣对此兴趣不大,看了几眼后便待转身离开,可是他又发现场内连赢数场的一个花臂年轻人是同临淄王一起登邸的,彼此关系似乎颇为亲近。

    心念一转,祚荣便举步行上前去,穿过了人群站在前方,正见到那花臂年轻人打败对手后正满场叫嚣无敌。

    见状后祚荣微微一笑,解开外罩的衣袍后举步走入场中,抬手作揖道:“以武会友,也是一趣,让我来同阁下过一把手吧。”

1017 蕃使入国,恳请和亲

    能够让临淄王外出做客时,刚刚坐定还未及用餐便匆匆起身告辞的,自然不是什么寻常事务。但也并不像群众猜测的离奇或者意外,而是一件早已经有所预料的事情,即就是蕃国遣使入唐。

    自开元三年末,吐蕃主动挑起事端,侵占了原本已经割许给大唐的西康,两国邦交氛围便急转直下、再无友好,并直接引发了开元四年圣人御驾亲征的青海大战。

    青海一场大战后,吐蕃元气大伤,赞普败逃归国,国中闹乱不已,自无心情收拾与外界的沟通。而大唐方面则忙于消化战果,青海、蜀西、安南等各处俱有开创,也暂时没有精力剑指势力退缩回高原的吐蕃。

    因此过去数年,两国之间一直处于无作交流的绝使状态。但官方的往来虽然已经断绝,民间的人事资讯沟通却并未停止下来。

    抛开大唐围绕吐蕃所建立的监察系统不说,吐蕃国内的许多豪酋权贵们仍然不舍得放弃与大唐之间的商贸物力,虽然交流变得曲折隐晦,但也一直在持续着。

    年初吐蕃赞普横死山南的消息自然无从隐瞒,随着时间的推移早已经扩散开来,不再是什么秘密。所以许多人也都在预测国君暴毙的吐蕃必然再难如以往那样保持孤僻高冷,未来不久一定会遣使通唐。

    尽管眼下朝中关于北征突厥的各项事务都已经在按部就班的进行起来,但仍不乏论声觉得该要把吐蕃继续摆在首位。毕竟吐蕃往年的凶悍让人记忆深刻、警惕满满,如今国中群龙无首,正是深加制裁的好时机,应该将吐蕃压制的永无翻身的机会。

    奚王李大酺虽然在一众胡酋中也算一个风云人物,但跟桀骜凶悍一时的吐蕃相比,自然又不算什么。

    所以当得知吐蕃恢复通使的国书已经递入朝中后,临淄王便即刻向奚王告辞。无论是鸿胪寺本司的职事范围,还是这件事后续的一些处断变故,无疑都比同奚王聊天打屁有意义。

    离开奚王坊邸后,李隆基便策马疾行,直往东内皇城而去。当他返回皇城内鸿胪寺衙堂时,这里已经是群众云集,人人脸上都洋溢着满是自豪的喜色。

    鸿胪寺乃是专门的外事机构,今次吐蕃遣使入唐,自然以鸿胪寺为直接的接洽对象。

    断交多年的番邦再叙国谊,虽然主要的原因还是来自于吐蕃国内的惊人变故,鸿胪寺在当中也没有做什么努力尝试。

    但只要这件事能够顺利进行下去并取得一个让人满意的进程结果,对所有在事的官吏们也是一大政绩,不说加官进爵,起码今年的考课任务可以圆满完成,年底在正常的禄料之外、是少不了一个大红包的赏赐。

    眼见临淄王入衙,群众们也纷纷上前见礼寒暄,不敢怠慢这位宗王。

    李隆基也逐一的颔首回应,但他最关心还是吐蕃通使问题,毕竟他也有着考课的压力与对政绩的渴望。

    可是当他问了一圈后,才发现衙内群众也只是大体知道有这么一桩事务,但具体的细节、诸如吐蕃国书的内容以及吐蕃使者已经抵达何处、将循何途入京等事,却是知者甚少。

    真正通知所有的唯有大卿钟绍京,可是钟绍京现在已经前往内廷延英殿参与奏对,眼下群众聚在官衙都只是在等待更确切的消息。

    问询无果后,李隆基也只能按捺下心中的好奇,同样也坐在直堂里等待大卿返回。

    他这里坐定未久,另一名鸿胪少卿史思贞也匆匆返回,眼见临淄王已经在堂,便略作颔首示意,之后便坐在了下首另一处的案席中,翻阅衙内的事则文书。

    宗王入司办公,人情关系该要如何处理是一大问题。本身爵秩极高,甚至都远远超过当司的主官,但职位却又在下,平时相处无论是恭顺亲近、还是倨傲礼慢都有些不妥。

    临淄王倒是很有折节下交的气度涵养,但交际总是双方的态度决定,别人不肯亲近,他也没有什么好法子。

    去年秋里他得补进入鸿胪寺任职,对同僚们态度也算彬彬有礼,署中下官还倒罢了,只要安于所事、听从指挥便没什么了。

    可是直堂的大卿钟绍京以及少卿史思贞,对临淄王的态度则就有些疏远冷淡。

    这两人皆是圣人的潜邸故员,钟绍京更曾短暂拜相一段时间,李隆基虽不至于逢迎求好,但也不想同僚关系搞得太僵。几次尝试都被冷淡相待,于是便也不再刻意交好,只保持着见面点头与官事沟通的往来。

    不过今天情况有些不同,史思贞坐定之后过了一会儿,主动抬头望向临淄王笑语道:“大王此际应在饶乐公邸欢聚,莫非奚奴悭吝,邸中设席太薄、不能留客?”

    奚王只是民间的俗称,李大酺在朝正式的封爵是饶乐郡公,据说今年入朝将会升爵一等,但也达不到封王的程度。虽然在众胡酋中也算是一个风云人物,但在真正的立朝大臣眼中也不算什么,私下对话直接称之奚奴。

    李隆基闻言后便微笑回答道:“奚酋善交际,宾客满华堂。小王在或不在,无损人情的热闹。与其在座浪费时间,不如归衙审视事务。”

    史思贞闻言后只是点点头,不再多说什么。鸿胪寺本就不是什么事务繁重的要司,最繁忙的时候只是年节前后,迎送接待诸方入国进贺的番部宾使,眼下时令已经入夏,又哪有那么多的衙务忙碌。

    临淄王匆匆归衙,当然也是为了吐蕃入使事宜,想要深入参与进去。

    这件事必然会是接下来鸿胪寺最重要的一桩事务,不同于已经政事堂一游、地位隐有超然的大卿钟绍京,史思贞也是上进心不减,当然也想在此中有更多的表现,以期上进,与临淄王之间便有了一种淡淡的竞争氛围。

    因史思贞主动搭话,李隆基便又继续说道:“今蕃国再次遣使通讯,依史少卿所见,其使入国将要作何请求?”

    “无非重叙舅甥旧情,恳请我国垂施眷顾,或要厚颜求亲。”

    史思贞听到这问题后便冷笑一声,转又说道:“这些蕃胡,计谋浅陋但却欲念炽热,强时桀骜不驯,弱则屈膝乞活,所趁唯我天朝仁慈,才能保有一线生机。”

    如今大唐国力雄壮,无论官方还是民间对诸胡都有几分轻视的意味。民间各种杂说不必多论,但真正立朝之士就算心存轻蔑,也都不会过于直白的流露出来。

    但史思贞却是一个例外,无论在公在私,在对待胡事问题上,他都是一个坚定的硬派进取人物,并不希望对诸胡过于纵容。

    但是恰恰的,史思贞正是一个胡人,他正是东突厥王族阿史那氏后裔,这一番贬胡的论调从其口中说出,总让人觉得有些违和,感觉有些怪怪的。

    可这种态度其实也属正常,史思贞家世也算累事数朝的显宦,其祖父阿史那忠在贞观年间生擒败逃的颉利可汗投唐,凭此大功得立朝堂。

    祖辈就是卖亲戚起家,到了史思贞这一代自然更加的没有心理负担,或者说他们内心里已经不再承认自己是胡人,从里到外都是真正的唐人,甚至要对以前的同胞更坚决、更冷酷,才能籍此消除他们身上的胡性。

    其实不只是史思贞,许多在朝的胡人文武官员往往都是此类的态度。

    除了借此表达自己对大唐的忠心之外,也是希望能凭此挤压其他胡酋们晋身的途径,避免他们跻身朝堂、与自己抢夺分配给胡人群体并不算多的政治资源。

    绝对的道德只存在于经义,人对事物的看法和态度只能取决于自身的立场,否则也只会沦为砧板上的鱼肉食材。

    对于史思贞这种心理,李隆基谈不上轻视排斥。他甚至觉得这种心理大有可足利用之处,若自己得势掌权,只凭手捏二三胡员前程,便能控御广大胡部势力,想想还觉得有些激动。

    不过眼下,他还没有达到能够拿捏史思贞的势位程度,彼此间反而还存在着竞争。眼见史思贞不想就此深谈下去,便也笑笑不再多说什么,学着史思贞的模样埋首案事。

    两名少卿都在堂上勤奋于公务,一时间倒让鸿胪寺这闲司有了几分政事堂掌事剧要的气氛,也让堂外的闲躁氛围为之一敛。

    很显然,朝廷对于这一次吐蕃恢复通使也是颇为重视的,虽然主动争取对话大可不必,但现在吐蕃主动的凑上来递话,那明显就是任人索取宰割,自然不能放过。

    一场延英殿奏对持续到傍晚将近天黑,当钟绍京返回时,便见到两位下属仍然端坐直堂用功,先是微微一愣,旋即便心有了然的笑了一笑。

    两人眼见大卿归署,忙不迭起身相迎,钟绍京摆摆手入堂坐定,望着两人笑语道:“事项如何,看来也已经不必多说。这是蕃国递书副录,你两位先传阅一下吧。”

    说话间他将一卷文书摆在了案上,李隆基因为距离案头更近,直接抬手将文书拿了起来然后便退回席中,史思贞见状也只能稍作按捺,返回去等待临淄王阅读完毕。

    手捧着文书,李隆基看得很是认真,一副对蕃国情势深有了解又分外关心、且极具想法的模样。一直等到史思贞不耐烦的发声催促,他才将文书卷起递了过去。

    趁着史思贞还在埋头了解详情的缘故,李隆基轻咳一声、便打算开口发表自己的看法,然而上方的大卿钟绍京却抬手摆了一摆,示意等到史思贞阅完再说。

    “蕃奴真是无耻啊!往年桀骜叫嚣时,总不听其长诉舅甥情义,如今国失长君、国运飘摇,便又将此旧辞捡起,乞求人伦关照!”

    史思贞将文书看得极快,主要是书文的内容与他的猜测也大体相符,叙旧、示弱并求和各种表示一样不少,而且请求和亲、恳请大唐公主下嫁的文辞也是极为殷切。

    听到史思贞抢先发言,李隆基也连忙说道:“今世不同往年,我国运长盛、岂可随胡情而降迁,诸事处断较之往年应有分别……”

    “该要作何处断,暂不需我司立策进言,眼下只说出迎接待的事务。”

    钟绍京开口打断了正待长作议论的临淄王,点明了眼下鸿胪寺需要负责的事务相关。

    听到钟绍京这么说,两名少卿脸上都露出几分失望之色。

    而李隆基心中不免更是忿忿,只觉得这位大卿真是不怎么样,好不容易本司职内涌出一桩可称剧要的大事,正该奋力争取、合署上下都能有所表现,结果殿前一番奏对,只分到了迎送招待的杂使,真正事情的核心却拱手让人,实在是怒其不争,怪不得拜相不久便被扫出了政事堂,实在是没有争取担当大事的能力!

    钟绍京自然不知临淄王忿怀心声,眼见两人都低头沉默,于是便开始分配任务:“蕃使将循西康入京,届时鸿胪遣丞一员入成都与益州交割事务,这件事暂由史少卿处分,随事进报,不得有误!”

    史思贞闻言后连忙起身应是,而李隆基见状后则更加的心生不满。蚊子腿再小也是肉,结果钟绍京连问都不问便直接发给了史思贞,眼中似乎根本没有他的存在。

    李隆基自不是钟绍京这种诸事不争的无能上司,正待开口说上几句,钟绍京却又转头望着他说道:“朝廷授命波斯归义王控领祆教,王请暂直崇元署事宜,若有事需作接洽,直接发案处理。”

    鸿胪寺的职事除了外事相关之外,还有一部分与宗教有关,下属设有崇元署,就是掌管天下寺观及京都大德之所补选,与礼部下属的祠部协同办公。

    朝廷要整改祆教等外来的宗教,当然不能仅仅止于更换上边的头领,其内部人事教务也要重新架构起来。

    整理外来的宗教并不是第一次,佛教作为外传的典型便与中国人情风俗融合的相当不错,这里面颇有可作借鉴之处,因此鸿胪寺在这件事情当中也有一些枝节的牵连。

    听到这一桩安排,李隆基心里仍然不免抵触。蕃国入使乃是时事的热点,哪怕只是迎送的接待,主事者也大有存在感可刷。但配合祆教改制,相比起来重要性就逊色得多,而且只是附案配合,鸿胪寺在当中的话语权极低。

    可是他虽然爵位尊贵,但职事上终究要受管辖,也不敢公然在堂与上司叫嚣反驳。见钟绍京一副不容商量的语气,只能点头应承下来。

    这一桩事务虽然不称剧要,但若说事内有什么便宜的话,那就是能够全程了解到朝廷对诸胡施加管制的事务进程,从而捡拾一些诸胡当中流泄出来的人事资源,倒也不算绝对的有劳无益。

    交待完署内事务后,钟绍京便起身离开。史思贞接掌了蕃使相关的事务,主动留下直堂整理相关的文书资料,而李隆基也只能有些失落的离开了衙堂。

    乘兴而来败兴而归,李隆基心情自然算不上好。他并不是那种安于享乐的无聊宗室,眼见世道越发的昌盛繁荣,心里是很希望能够参与其中。

    旧年在职光禄寺,虽然也谈不上极为的剧要显赫,但起码也是忙碌且充实。可是开元五年因为勾院察赃,光禄寺也无能幸免,自少卿曹国公以降俱受发落。

    特别是贪赃最多的曹国公李备,直接被夺职夺爵、废为庶人,为了区区些许浮财,结果却丢掉了世传的爵禄,李备也算是典型的聪明反被聪明误。

    虽然说李备被夺爵,也有几分跟临淄王主动投案交代案情有关,但临淄王也无能幸免,同样被罢免了职位,转而担任早已经衙署无存的南衙闲职。

    如此又过几年,随着家中逐渐添丁,维持家计的压力也大,李隆基几次恳请进用,才在去年秋天里得录补用。

    他是非常希望能够就事外州的,宗王游历诸州官长也是国朝以来的传统。外州刺史虽然不如京司官长清贵,但临民施政要比京司更加充实,而且外官的待遇近年来已经普遍比京官高了一等,各种不违触禁令的职外收益也更可观。

    但是政事堂一番排序选才,最终还是将他分配到鸿胪寺这个闲司中来,虽然仍保留了四品通贵的待遇,但与他心中的期望却相距甚远。更不要说署内同僚对他的抵触,像今天这样的情景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

    生为宗家子弟,李隆基自然不会真的感受平民衣食不继的忧苦。但是生在有心有力、壮年有志的年纪,却是无所事事、一事无成,这也是另一种方式的失意,让人心中倍感苦闷。

    然而让他烦心的事情还不止官面上的事务,家事方面同样是一团乱麻。

    当李隆基行出皇城的时候,天色已经暗黑下来,等候在皇城外的家人随员们匆匆迎上。为首的壮汉名王毛仲,本是内苑的奴户,但因其力壮且性格巧顺,李隆基便请禁中将之转入自己府下听用。

    王毛仲快步迎了上来,张口说出的话却让李隆基大为光火:“今日北海大王入府,着府中支借两千缗销用。”

    “他哪来这么大的花销?自己府中难道就半点储蓄无存?”

    听到这话,李隆基顿时脸色一沉。

    如今兄弟各自成家,不复往年同屋抵足而眠的亲近,各自家计也都有了分别。虽然宗王富贵是理所当然,但各种人情场面也大,朝廷对宗室管理日趋严格,并不会任由他们索求无度。如果日常乏甚算计又穷奢极欲的话,是真的会陷入寅吃卯粮的困境中。

    李隆基倒不会陷入困境中,爵禄食邑一份,官中禄料一份,各种台面上、私下里的产业也是不乏,但也并不意味着他就全无压力。

    除了家计用度之外,他还有其他的一些人情支出。

    如今世道之内刻印行业越加的繁荣,宋之问等不受当权文臣待见的落魄文士们便又结成了一个时萃馆,专门刻印一些民间在野的才士诗文。

    但让这些人诗辞消遣、牢骚怨世,他们自有无穷的想法,可若是事必躬亲的经营事业,那就真的是一事无成。所以这个时萃馆主要还是靠民间的资助,李隆基自是幕后大金主之一,每年都要往里投入数万缗。

    虽然临淄王府用度不算充盈,但起码还能有序维持。可北海王之类财事却就更加的混乱,不独常年在宗库借用维持,时不时还要转去兄弟家扫荡一番。

    家中两千缗浮钱,是王仁皎刚刚献入,李隆基正打算用这一笔钱给自家妹子置办一些坊中的产业。

    兄长们都已经成家,妹子们当然也不能常年待字闺中。虽然说宗家也会赐给一些产邑,但父母俱无、长兄即需承担父亲的责任,如果不能让妆奁丰厚,是会被时流讥笑,也会被夫家看不起。

    “北海大王只说宗家女子,何患适配?若只贪妆奁丰或不丰,即便得配,也是错选。大王豪施家财添实别家,才是真正的心计用错……”

    王毛仲见临淄王脸色有些不善,又小心翼翼的回答说道。

    “世道人情便是如此,若不想我家女子为人看轻,便需要充实妆奁。难道还要让血亲的妹子远嫁风俗有异的外国……”

    李隆基又忿忿说道,当即上马打算赶去北海王家里将钱财讨回,可是话讲到这里却突然顿了一顿,继而若有所思的回望皇城。

    停顿了片刻后,他才又对王毛仲说道:“你快上马先行一步,去大长公主府上请门堂稍留,我要去拜访大长公主!”

    等到王毛仲上马先行后,李隆基则策马徐行坊间,一边走着,一边细细梳理自己脑海中陡然冒起的这个想法是否可行。钟绍京等在职内将他排斥在外,但却防不住他别开一线、暗度陈仓,闯入到事中的主流焦点!

1018 母子异见,相争失和

    当李隆基来到太平公主府上的时候,马上便察觉到气氛明显的有些异常。

    中堂里坐着母子三人,太平公主脸色有些阴郁,哪怕见到临淄王步入堂中,也只是略作颔首,并没有更热情的表达。

    两个表弟倒也恭谨,起身迎向表兄,薛崇训还问了问李隆基有没有进用晚餐、需不需要厨下整治,但神情语气都有些不自然。

    至于小表弟薛崇简则就热情得多,快步入前拉住了李隆基的手腕,眼神里则不无央求。

    见到这母子三人迥然有异的神态样子,李隆基当即便意识到在自己到来前、母子间似乎正发生什么争执。

    彼此间也都是常来常往的近亲,李隆基虽然心里感觉有些尴尬,但既然已经来到,也就不再拘礼,于是便对薛崇训点了点头并微笑道:“署中办公至晚方出,的确是腹中空空,便在此讨上一顿酒食。”

    薛崇训闻言后便连忙举步行出,而太平公主阴郁的脸色仍然乏甚好转,视线落在儿子背影上诸多的不满,过了片刻才又收回了视线,转向李隆基勉强挤出几分喜色,不无好奇道:“光禄寺有什么剧要事务,居然让人忙得餐饮违时?”

    听到这问话,李隆基不由自主的露出一丝苦笑,寻常时节里,光禄寺的确是清闲有加,假装忙碌都不会有人相信。

    不过见到府内这样的气氛,他也不便先将来意表明,只是微笑自嘲道:“我这样一个拙员,自要加倍努力,难免费时。”

    说话间,他便坐在了太平公主下首的席位上,并递给薛崇简一个问询的眼神,而薛崇简则将嘴角一撇、指了指自家阿兄离去的方向,显然争执是发生在这两者之间。

    因不知争执的具体内容,李隆基也不便贸然发问,只望着薛崇简随口问道:“近日有没有去外苑观赛?球场上可有什么精彩赛程、出色球手?”

    “一天到晚,无所事事。正经的事业全不上心,只对那些无聊的闲趣着迷费神!”

    本来是随口一问,薛崇简还没有来得及回答,太平公主却冷哼一声,又将怒火发泄到少子身上来,她指着薛崇简冷哼道:“近日哪里都不准去,只在家中用功,如果今夏还不能通过昭文馆的考选,看我不烧了你那些马具!”

    “一定一定!”

    薛崇简在年初被昭文馆直学士陈子昂开革出馆,也懒得再去别处求学,最近几个月一直在坊间游戏。他在这家里存在感也不太高,寻常时节阿母也少有过问,可是因为今天兄长惹恼了母亲,便倒霉的遭到了波及。

    听到母亲的训斥声,他也不敢反驳,只是连连点头,不无埋怨的看了表兄一眼,你这没话找话、偏要找能让人借题发挥的干啥?

    李隆基见状自然更觉尴尬,干笑一声后便作扶案而起状:“我是来的不是时候?瞧着今天不是会见宾客的好时机啊。”

    “不干你事。”

    太平公主闻言后怒容稍作收敛,狠狠瞪了少子一眼后才又叹息道:“我恼恨的是一样的怀抱养出之物,偏偏我家无可欣赏,让人烦躁!明明血亲之内这么多的端庄秀才,但何种优良的禀赋,全与此门户无缘。三郎你来评评道理,究竟是我家教有差,还是这几物生就的劣性难除?”

    “姑母这么说就言重了,我出入厅堂凡所见闻,两表弟全都举止有礼、从来没有什么劣迹浪行招人取笑。还要什么样的华美才器才能让人满意啊?”

    李隆基闻言后便回答道:“世道之内的人物总不免上下优劣的区别,但优中自有更优、人上仍然有人,亲长们难免对少辈期望更高,但我等眼下才具委实难企至好。只要不自作堕落,逐分逐寸的向好处攀比,总能有所可观。”

    这话本也说的周全,不失安抚之意,但却没想到恰恰戳中了太平公主的愤怒点。

    正在这时候,薛崇训又从堂外走入,太平公主便陡地挥手拍案,怒声说道:“孩儿但知上进,纵使一时不器,父母自然不会失望。可若有人自甘堕落,又该如何说教!”

    这一番怒火自然是指向薛崇训,听到母亲的忿声,薛崇训垂首入前,有些无奈的说道:“阿母言事如何,我不敢强作申诉。但儿如今已非黄口,虽然不是高才大器之选,但庭中也有妻儿需作养活,对人对事总需要有几分自己的度量决断。我并不觉得出事外州就是自甘堕落,寰宇天下,概是王土,在朝则侍君进策,在外则宣教牧民,各有分工、各创事迹,但能无愧于恩用,总能不耻于立世。”

    李隆基听到这里总算是听明白了,望着薛崇训有些讶异道:“表弟要向外州就事?”

    薛崇训点了点头:“前日殿举,得授易州刺史,入省领取告身之后,便要动身。”

    听到薛崇训的回答,李隆基一时间心情复杂无比,他去年恳请进事,本就希望能够得授外州官职,结果却被发落到鸿胪寺这个闲司。而眼前这位表弟,不声不响的便谋求到河北大州的临民掌印官职。

    这当中际遇的差别,实在是让人不得不暗生感慨。有人求而不得,有人俯拾皆是,人与人的差别就是这么大。而薛崇训能够得到如此关照,当然是因为他宗家女婿的身份,作为长公主李幼娘的夫婿,朝廷凡所官位只要不有触军国大计,自然是予求予取。

    且不说李隆基心里突然生出的羡慕嫉妒,太平公主在听到儿子这番话后,脸上怒容更盛:“你有老母在堂,有幼子求哺,这样大的事情不同家人商量便私作决断,还有自己的道理了?那易州在何方位你知不知?临民官事几桩你又知不知?在朝清贵的官职前程留不住你,偏要去求远州与骨肉分别,这难道不是误人误己?”

    讲到这里,太平公主又一脸怒色的望着李隆基说道:“为人父母,究竟欠债多少?因他少失父执看顾,我唯恐他人面上受人冷落看轻,入世以来几多筹谋?此前便与皇后计定,着他入直昭文馆,就近看护雍王,日后春宫正位,自然可以顺事太子官僚。这样显赫的前程,世道几人能够羡求得来?他却偏偏的不肯珍惜,若非今日门下传制,我还不知他竟求出外州!”

    李隆基听到这话后更觉无语,甚至都懒得发声安抚。这母子两哪里是在吵架,分明是在他面前**裸的炫耀啊。无论是出事外州,还是近护雍王,那都是时流、包括他想求都求不到的机会,结果却被这两母子挑三拣四,乃至于庭中失和。

    “阿母苦心为我筹计,厚重恩情我如何感受不到?但正因为恩情的深重,我才更加的不敢继续腆颜承受。故事不必多说,如今我已经是当户的长丁,阿母能不能容我为家计有几分自己的思量?”

    薛崇训见母亲情绪爆发出来,叹息一声深跪在地:“因此血缘亲眷,少来便得以立朝具位通贵。如此恩遇,已经是世人毕生难求。我德惭才逊,腆颜受此,少时懵懂不知惶恐。但时龄渐长,越发体会到冲盈折止的道理。

    朝廷官职的许授,乃是国之用士大体,并非私门的随意赐许。美位虽然羡人,但我并不是德才居之。生而六尺丈夫,难道毕生都要悠游于血脉恩泽之中?人间富贵,我享受极多,但却一直都无所贡献。我这一生可以富贵于终,但儿孙又将何以自立?”

    “哈,宗家血脉的恩泽,到了你这里反倒成了难以承受的逼迫?生人在世,谁能没有血脉瓜葛的牵连?你生就这样的身世,注定了许多的人事只能循情论断。我不说你才情的多寡,仅此一桩将身所享有的势位同世道俗流并为一谈,就是十足的愚蠢!”

    太平公主对人事又有自己的见解,对儿子的解释只是嗤之以鼻:“天家之所选你适配,难道真的是因为你德才优异?只要能尚主体贴、家事和睦,你便不算亏享了恩泽。良才举士,那是对门外疏远之人才要施展的尺度。辞妻弃子,抛弃宗中的伦情,这难道不是舍本逐末?”

    “阿母固执此见,我也说讲不通。总之在阿母眼中,儿子只是身无一长、器难自立,凡所预见的艰深,不准我品尝试探。但我今次殿举得授,恩眷之余,德性资历也是得到了朝中大臣们的嘉许器重。户中娘子并不怨我离家宦游,入州之后事能厘定便作亲为,束手无计则事授佐贰,只当增长几分人情世故的见识。”

    薛崇训见母亲这里只是说不通,索性也摆明自己的态度,外州就事算是去定了,不管母亲乐意不乐意。

    太平公主闻言更怒,拍案怒喝道:“滚出此门、滚出去!既然如此意坚,那我便在京中等着见你涕泪求归。”

    母子两这是彻底谈崩了,薛崇训见继续留下来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于是向堂上怒不可遏的母亲叩拜告别,然后便弯腰退了出来。

    李隆基同薛崇简见状,便也连忙追赶出来,还待再作劝说,薛崇训却只是摇头:“阿母直将亲近人事当作手执棋子,不准人有私计主意。这当中的隔阂已经不是一时一事的积攒,我并不是欠缺恭顺的孝义,但男儿在世总要保有几分自我。

    此内忠孝并非对立,只是人情中固有的刁难。与其相顾不安,不如短暂告别。我离家后,二郎你不要再竟日游戏,阿母的教诲自是用心良苦,若本身的见识体会尚不足超出此中,还是要恭然受教,不要放纵自我。”

    “阿兄你可真是豪胆,换了我实在没有胆量这样同阿母对话。我是没有福气同阿兄你加亲连襟,你走后阿母这一腔怒火,我也只能咬牙生受了!”

    薛崇简对兄长既是羡慕、又不乏抱怨,只是摇头叹息。

    “请表兄代我安慰阿母,今天的吵闹让你见笑了。”

    薛崇训懒得再搭理自家兄弟,又望着李隆基叹息说道,然后便拱手告辞,离开了母亲的府邸。

    李隆基看过这一番母子争吵,心情五味杂陈,返回堂中后一时间也想告辞离去,今天这气氛也实在不适合再谈别的事情。

    不过随着长子离开,太平公主还是控制住了情绪,有些疲惫的说道:“三郎你不要因此斗戏见外,我并不是一定要他如何如何。但劳神费力安排好的一份事业前程不被珍惜,恼怒总是难免的。我不知费了多少口舌才说动皇后应允……”

    她这一番絮叨牢骚,李隆基也不好直接起身告辞,只能陪笑道:“人之惯于享有,总是目作寻常。如我这般怙恃俱无,不知有多羡慕亲长这样的用心铺路,哪怕是有损和气的争吵,到如今也只能梦里回味。”

    这么一说,气氛又变得伤感起来,太平公主抬手搓了搓眼眶,接着又说道:“你也不需自伤,于此人间并非孤独。转日偕同你家娘子再来我家,我要庄重接待向你致歉。你此前专程使人来告,肯定也是有事商议,现在不妨道来,让我分心别处,不再沉湎被那劣子激生的怒气。”

    李隆基本来不打算再说,但听到姑母问起,想了想后还是开口道:“的确是有一桩事,是我内心的私计,但却迟疑难决,想要请教姑母该不该做。今日吐蕃递书入使,请求和亲,我思计家中诸妹多到适婚之年,此中是否有可作勾连之处?”

1019 相濡浅滩,不如相忘

    太平公主随口一问,本来只是想转开话题、疏解一下气结的心情,可是在听到李隆基讲完后,先是微微一愣,片刻后脸色便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语气也变得有些冷淡:“你是打算将家门中女子远嫁吐蕃?”

    李隆基心思敏捷,自然不乏察颜观色的能力,再加上心里也明白这想法有些不近人情,及见太平公主如此态度,心知这姑母心里应该已经是生出了不满。

    但他对于这一想法已经权衡设想了诸多,自然不打算轻易放弃。

    为了让自己的理由更正当、也更具说服力,他不惜自曝家丑,将方才兄长北海王去他家支借钱财的事情讲了一遍,并一脸愁苦的叹息道:“阿兄有困用计、不知简朴,家门内诸事更是全无计量。虽然说宗家女子不愁婚嫁,但凡所适配必然也不会是寒素人家。贵则倨傲、富则精明,新妇若只是空奁入门,难免要遭冷眼。

    在姑母面前,我也没有什么好逞强的,若户中只有一二需要整备妆奁,无论如何我都要咬牙承办、务求风光。毕竟怙恃辞堂、少壮当户,不让自家妹子受人冷眼讥笑,也是我义不容辞的责任。但今困事不只一二,若要强求一个不分亲疏的公道,我也实在是无计可施……”

    他这么说,倒也并不是刻意夸大家计的为难之处。他自己血亲、窦妃所出的,便有两个妹子。但除此之外,还有六七个嫡庶姊妹都渐渐成人,到了或者将要到婚配的年纪。

    原本按照世俗的伦情规矩,除了自家两个亲妹之外,其他的姊妹都需要跟随嗣相王李隆业一起生活。但是由于嗣相王的外公王美畅由中作梗,同兄弟姊妹们都不亲近,所以这些姊妹仍然跟随李隆基兄弟生活。

    当然,诸县主也都各有产邑封户,并不会在兄长家里干吃白饭。但如今世道兴治,风俗也是渐奢,民家婚事都要营张一个风光,宗室女若出嫁妆奁与场面不够华丽,当然是一件很丢脸的事情。

    李隆基所说的苦衷,大半也是事实,太平公主在听完之后便也沉默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又开口说道:“如果仅仅只是因为家计不充裕,才让三郎你生出这种刻薄人情的算计,那大可不必!往常不遇真正事情的考验,再多亲近言语也只是虚辞空话。诸娘子次第待嫁,你父虽然不在,但户中并非没有亲厚话事之人。

    此一类事项,择日入宫我会同皇后细话讨论,月中你祖母也将从华清宫归京、同赴东都,她对孙辈们婚嫁事务同样上心。更何况,圣人建制宗库,当中便有条则事项相关于此。

    你祖母处一计,大内又是一计,宗中一计,真正需要你承受操心的担子便不算太重。除此诸类以外,凡所娘子出阁,我这里自往其妆奁添上一份两市的铺业,虽然谈不上丰厚,但也算是一份增补,资助娘子安心成家。”

    听到这姑母肯作如此表态,李隆基心里也是着实有几分感动,眼眶红红、连带着语调都变得有些哽咽:“往年常叹立世孤独,困计进告之后,才知道亲情的可贵。但我兄弟姊妹往日已经多受姑母的关照,如今我又怎么有脸面将自己的责任转给姑母……”

    “你也不必孤僻要强,所谓的血浓于水便应验在此。且不说你姑母尚未困蹇到无足糊口,哪怕已经是家无余粮,怎舍得眼见我兄长遗留的血脉因为妆奁难丰便远嫁蕃土!

    蕃国请求和亲,该要作何回应,自有朝廷定论处断。可如果三郎你就此向我问计,我是一万个不允!你姑母平日里看似没有忧愁困计,但身份也是一女子,少时伴随父母兄长们成长,一俟出嫁那时,都难免心思惶恐,只恐陌生的人地不如在家时的温馨。

    同城迁居,尚且如此,更不要说远出万里之外的蕃邦!放眼望去,全是生疏人事、异域风俗,回首不见长安,夜梦都怕迷途,可悲啊!”

    抛开长辈这个身份,太平公主以女子身份论及此事,同样也是满脸的不忍。

    吐蕃向大唐请求和亲不止一次,第一次是发生在贞观年间,统一高原后的松赞干布雄心勃勃的走下高原,结果在松州一战见识到了大唐的强大实力,不敢再作争强,转作外交上的努力。

    其时大唐也已经认识到统一高原后的吐蕃实力已经不俗,需要加以正视。彼此都不想邦交关系进一步恶化,于是便促成了文成公主入蕃和亲。

    第二次则发生在高宗仪凤年间,当时的大唐处境已经有些不佳,颇有几分亢龙有悔的味道。大唐与新罗之战结束不久,便将军队抽调回来镇压西突厥的叛乱,期间与吐蕃之间又发生了承风岭之战、李敬玄大败亏输,不久之后漠南的东突厥余部也起兵反唐。

    当时吐蕃以胜利者姿态遣使入唐、要求和亲,甚至点名要迎娶太平公主这个天皇嫡女。当时深受内忧外困与病痛折磨的高宗皇帝仍然咬牙拒绝了这一次的和亲,不忍爱女远嫁蕃土。

    太平公主当年都险些远嫁吐蕃,如今讲起和亲事项来仍是不免心有余悸、深恶痛绝,从内心里便抵触这样的事情。

    李隆基本来是打算到太平公主这里寻求助力,却不想这位姑母心理阴影仍然极为严重,直接就否定了这样的思计,一时间也是颇感无奈。

    但他骨子里也自有一份韧性,做出这样的决定也需要一番权衡取舍来说服自己,既然已经做出了决定并讲出了口,便不会再有什么妇人之仁的犹豫。

    他见直接当面争辩有些不妥,于是便打算从别的角度去说服太平公主。

    于是他在沉吟一番后,蓦地又叹了一口气,望着太平公主有些伤感的说道:“但使世情能容,谁又舍得骨肉分别、分处异乡?所以姑母气恼表弟出事外州,这一份见重亲情的心迹,我是十分理解。只不过,姑母也不要以为表弟这一番自作主张只是任性的自我放纵……”

    “这件事不要再说,总之我是不会原谅他!”

    本来太平公主心思已经从这件事情上转移开,却不想又被李隆基给绕了回来,顿时便满脸的不耐烦,摆手将他的话语打断。

    李隆基见状后不免又是一脸苦笑,但仍继续说道:“哪怕最亲近的人,若不将心事吐露交流,只是隐忍在怀,也难免误解。世人但有两分明智,又哪会直向人所厌弃的歧途而行?我并不是要为表弟辩解,只是想就我自己的入世体会,来向姑母浅说一二。”

    太平公主虽然脸色仍然有些难看,但也并没有再出言打断,只是闷坐席中。

    “如今世道内外安然,人皆感慨盛世复兴。但若从切身近处来说,却也是并不能事事如意。开元以来,人所议论唯功唯事,德教、人情反而成了末端。下民以利诱之,官宦凭势驱之,上下忙碌,莫敢等闲。”

    李隆基一脸感慨的继续说道:“如此奋进勤劳的世风,并不是不好。但身处当中的一些清贵安闲之人,则就难免被衬比成了一个异类。人皆好党而非异,异端标立于人群,难免是要受到排斥与刁难。如此处境,我同表弟也略有相似,虽然所享皆血缘份内应得,但只因为并非循功循事得来,所以时常会有惴惴不安、不敢忝受的忧虑感想……”

    “这么说,那小子恳请外事还是听说了官司之内的一些妖言邪说?究竟何人敢妄摇唇舌,三郎你若有所听闻,直需道来!”

    太平公主听到这里,眉梢顿时一扬,脸上怒气又生。

    “在此人间,哪有容不下一二异见的度量?若仅仅只是二三人见侮当面,即便不作当面的驳斥,也不至于耿耿于怀。但人所畏惧的,是与浩瀚世道为敌。生就的富贵闲人,渐渐的不容于舆情时论之内,清贵安享已经不容于世。姑母你长居阁门之内,于此或仍感触不深,但我等在朝之员,是由衷感觉与整个世道格格不入……”

    李隆基仍是摇头苦笑,感慨也是半真半假:“如今只是在堂私话,我也不怯感言更多。不独人间俗众渐渐不容宗家的清贵闲人,圣人他、圣人近年来也是愈发的威重难近,宗正屡立法则、本来可以伦情之内商榷的事情,如今皆以法绳之,虽然看起来井然有序,但宗家员众彼此间的情义,也的确的是越来越淡薄……”

    太平公主闻言后脸色便显得有些复杂,似是心有戚戚、又似要发声反驳,但纠结了一会儿之后,还是幽幽叹息道:“这种门风世故的变化,并不能独怨圣人威重不恤。

    他的身世如何,人尽皆知,往年的凄苦伤痛不需多说,入世之后逆风骤起,短短几年的时间里便扭转世道的倾颓,有了中兴的盛誉。所以他凡所思计,难免是要见重利害,人情之内转圜不多。

    若世道仍是混乱不兴,还可以怨他不能统合群众、善治宗族。但如今,也只能怪我诸亲不器,事内无所增益,情中难免疏远啊……”

    “正是姑母这样的体会,我等少辈在事者感触尤深。圣人春秋鼎盛、乾纲独断,所幸世道蒸蒸日上,自然更加的风骨标异、不屑同流。但我们这些少拙却没有这样的雄壮气概,不敢侧身于异类之中,只能折身同流于功徒之类,盼能循事迹而得眷顾,亲缘难恃啊……”

    虽然太平公主仍不免为圣人辩解的心意,但也并不否认圣人对待宗亲们苛刻严厉的态度,李隆基便顺势继续说了下去:“所以姑母也不要埋怨表弟他委身下僚、甘于浊流,好逸恶劳是人天性,但此中安乐乡已经不复存在,更改自立的路径处境,那也是勤于自助,该当勉励、该当欣慰。”

    “不瞒姑母,我内心里其实非常羡慕表弟他能求事得事。不像我,明知世道正途所在、也有心力去追逐,但却偏偏苦求不得,只能困在京中闲司,保守同僚的冷眼排挤……”

    讲到这里,李隆基脸上的无奈是真有几分真情的流露,而太平公主则不再回话,只眼神里闪烁着许多复杂的意味。

    “所以啊,因今次吐蕃入请和亲的时机,我才想到将自家妹子引入事中的布置。家计不丰只是一桩,另有思虑也是盼望能凭此为我家拓出几分立世的从容不迫。”

    眼见铺垫的已经是差不多了,李隆基继续讲回刚才的话题:“世情晦深中的难言之处,此际同至亲也不怯表达。因此一番身世,我兄弟若想从容悠游于内外势位,实在是非常困难。立志立功、无从施展,久则必将与世道更见疏远。

    但凭心而论,我也是衷心盼望家国更好。今次吐蕃弱势来求和亲照拂,若能顺应此事,于其国务情势都能远制把控,当此漠北用兵之际,也是经略西陲边事的一大良策。

    血亲阔别、情实难忍,但与其相濡以沫于此伦情浅滩,不如各相徜徉于功利江湖。妹子即便许于京中名家,无非庭中一委曲求全、战战求欢的怨妇,但若能禀国礼出制远蕃,凭此家国势力,谁敢轻之侮之?她在京的兄弟姊妹们,也将因此亲缘而更见从容,少遭排斥……”

    太平公主听到这里,神情略有几分松动,但望向李隆基的眼神却更显深邃,只是叹息道:“三郎你也是用心深刻啊……但这件事,并不在于你我情愿,终究还是要决于朝中倾向如何。况且正如你表弟同我忿起争执,我担心你家庭中或也将因此吵闹失和啊。”

    “只要姑母能够体谅我的一番苦心,我并不惧人情的非议。我也会用心劝解,事中的考量一一分说明白。这并不是蓄意的加害,况且若朝廷真的有意如此,怕是我家想摆脱也摆脱不了。与其事到临头再作推诿,不如事发之前便主动分忧。”

    李隆基又沉声说道:“当然,也要恳请姑母能够在中助势。毕竟少辈们的婚配诸事,近年来也唯此恩亲主持。此事在朝虽然有涉邦交边务,但在私也只是一桩人情的取舍。”

    “私心来说,我并不希望此事能成。但三郎你既然言深恳请,我也并不拒绝。但我既不能左右朝议,也不能越过你们血亲去强请奋求。若禁中有问,就据理言之,否则便也不会徒增人厌。”

    太平公主的回答略显冷淡,继而抬起手来轻轻一摆:“若再无别的事情,夜已经深了,我不再留你了。撕得开的和气,打不散的骨肉,我虽然怨那小子私求外事,但既然将要远行,总要添置一些冬夏袍服。”

    李隆基见状后便也站起身来作礼告辞,席中薛崇简也连忙起身道:“我去送一送表兄!”

    “你表兄常常出入,又不是不识路途的小童,哪需你作导引!滚回舍中补习课业,今夏再试不中,打断你两条浪行的狗腿!”

    太平公主闻言脸色又是一变,拍案怒斥道,将儿子呵斥归房。

    等到李隆基离开后,太平公主独坐堂中,细细思考刚才所谈论的事情。

    虽然说李隆基不爱惜血亲妹子们的做法让她有些不喜,但这一份用户中女子换取势位处境上从容的思路却让她颇受启发。须知她户里也是养着几个闲人,就是那几个继女。

    “偏偏母家儿郎这么多绝情的智慧,反倒自家儿子没学成其母带出的血脉智慧!”

    沉吟片刻后,太平公主蓦地一叹,同时心中也有些懊恼,若能早有这样一份思计,舍去一个继女就好了,又何必让儿子出赴远州。

    虽然说她当面对李隆基的回应有些冷淡,但在思忖一番后还是觉得该要发动自己的人脉影响稍稍促成此事。吐蕃如今国事不同往年,穷极来求,哪需要真正的近亲宗室女外许,倒是自家继女想来更适合打发吐蕃。

1020 朝议未定,民声先传

    进入五月之后,长安坊间又变得繁忙起来,除了工商行业各自本身的忙碌之外,还有就是为了圣驾东行洛阳而作准备。

    此番圣驾东行,并不是天灾**催赶着的仓促就食,与民间直接的牵连也并不算大,并不会有太多民事相随,随员基本上是在京诸司官员以及列朝勋贵们。

    但当下时节,哪怕民户远行也要精心的准备,更不要说这么大场面的官事转迁。虽然说早在四月初便已经有知顿使出京准备两京之间的行驾事宜,但那么多的随驾人员、关乎在京权贵诸家,对民力也要有所借仰。

    特别是两京行市中一些专营高端奢侈商品的行业,最大的消费群体将要前往洛阳,他们当然也不能死守长安、虚度光阴,是一定要紧密跟随的。

    因此一时间京中最繁荣的行当就是车脚铺子,那些车船脚力们纷纷出动起来,将各类人事向东进行输送。行业的繁荣,也让一众从业者们发了一笔小财。

    在这样的背景之下,其他再紧要的事情都成了小事,并不会占据民众们日常太多的心思。

    但是随着时间进入中下旬,却有一件事情又引起了坊间的热议,那就是吐蕃遣使入唐、请求和亲。

    往年吐蕃强悍、称霸西方,有关其诸种资讯,都是极能挑动公私人心神经的敏感话题。可是近年来随着吐蕃国势见衰,与其有关的事情所受到的关注已经越来越小。

    哪怕官方仍然不失警惕,可对民间百姓来说,已经征服的对手不值得更多关注。吐蕃的声讯动态已经不能引起他们的好奇与关心,倒是蕃人市中虫草蕃药、皮毛金银等蕃货的时价更加的牵动人心。

    虽然说吐蕃遣使入朝示弱,总是一件让人觉得吐气扬眉的事情。但眼下蕃使尚在西康等待安排入境,甚至都还没有抵达蜀中,而与和亲相关的事项也并没有列入朝议并南省需作筹办的事程之中,却忽然在坊间就这么广泛的流传开,实在是让人感觉有些奇怪。

    不过街巷间的议论如何,想要反馈到圣人案头,总是需要一个过程的。毕竟坊间舆情每天都有新的热点,圣人有军国事务牵连在身,总不能事事都关心垂询。

    这段时间,除了北征军事的进行与朝廷迁移诸事项之外,还有紧急上马的整顿在唐胡人等等,虽然事委诸司,但李潼也要保持着密切的关注,因此也是繁忙的很。

    当吐蕃国书递入朝中后,他虽然组织了一次延英殿奏对,但主要还是针对吐蕃国内近期情势的变故进行罗列总结,后续的相关事务都打算留到东都再行处理并回应。

    原本他以为这件事算是暂时搁置下来,却不想在出宫入坊同娘子交代随行东都事宜的时候,闲聊起来才得知坊间对此已经议论颇多。

    “人都说朝廷复要作文成入蕃的礼事,不知三郎要从亲疏哪户人家拣取女子?”

    上官婉儿讲起此事也并不只是单纯的好奇,内中还有隐情暂未言及。

    李潼听到这话不免一愣,还没往更深处想,只是笑语道:“李学士见世一遭,娘子反倒交游变得广阔起来,消息很是灵通啊。蕃使还未入蜀,和亲更是无从论及,哪里到了要挑选宗亲的地步。

    况且,应或不应也不在彼方殷求,我唐家好儿女怎可轻许于外。蕃主遗腹两子,俱为幼稚,他们自己尚未议定嗣位归谁,便要入我大唐来访缘求护,也是可笑!”

    上官婉儿听到这回答也是一愣,继而叹息道:“日前大长公主来访,讲起这件事,言中颇有出荐的意思,我还道这件事已经有所论定,只待择员呢。”

    “怎么单单宗家择偶婚配已经不足满足她的热心了,已经殷勤到要为蕃君定夺纳新事宜?”

    李潼闻言后便微微一笑,继而又说道:“转日她若再旧事重提,你不妨告她不必再于此用心。此项请求,朝廷多半是不会应允。论德论势,蕃国俱不配做我甥族亲友,况其国情一团乱麻,非一女子出降能够镇定。”

    自汉以来,和亲已经是一项非常成熟且颇见成效的外事手段,李潼对此也并没有什么排斥的感想。

    一个繁荣强大的政权,为了维系对周边邦国的影响与控制,势必要采取丰富且灵活的各种手段,和亲也是一个并不需要刻意回避的选择。但前提是,这手段使用的时机需要合适,并不需要刻意为之。

    眼下吐蕃国中情势如同一个焚烧正旺的暖炉,蕃主横死已经有了几个月的时间,正式的继承人还没有确定下来。

    其所遗腹两子,一个是由出身后藏象雄的氏族正妃所出,自幼被其王母没庐氏亲自收养于逻娑城北的宇那拉康。另一个则就是出身叶阿黎的琛氏疏族的侧妃所出,由赞普亲自抚养于红山宫殿。

    两个小子,大的已经七岁,小的则将将五岁,都还是衣食都需要人供养的年纪,更加完全的不具有决断能力。无论哪一个继承赞普王位,都少不了背后要受强权人物的挟持。

    主少国疑本就是不健康的国情形势,虽然说这样的情况对吐蕃来说也不算陌生,已经有了丰富的处理经验。但问题是,要处理这样的情况需要国中掌权话事者具有一言九鼎的势力与威望,很明显眼下吐蕃并不具备这样的条件。

    今次吐蕃所递献的国书中,是将赞普的两个儿子都列名其中。换言之如果大唐选择哪一个进行和亲赐婚,那一个必定就是吐蕃下一任的赞普。

    发生这样的情况,只能说吐蕃如今情势已经僵持到了极点,彼此间的争执甚至已经不再避讳让外人得知,要靠大唐这个宿敌来给出一个压服争执的决定。

    在这样的情况下选择和亲,必然会与吐蕃未来的赞普缔结一份较之此前和亲更加牢固亲近的依从关系。可问题是要这样的关系有啥用,上代赞普年富力强还不是被人做掉了?

    早在还没有执掌大唐国器的时候开始,李潼就不打算将吐蕃作为一个整体进行对话,对他而言一个分裂的高原就很美丽。

    在不直接出兵将吐蕃灭国、直接占领高原的前提下,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分化瓦解自松赞干布开始高原上所达成的统一局面。

    眼下赞普王族的声势已经衰弱到了极点,甚至需要借仰大唐才能确定嗣位,李潼当然不会给予任何一种形式的声援与支持。

    只有这样的纷争持续更久,才能更加的破坏掉此前吐蕃所形成的统一之态,加重高原上各邦部势力的离心力。

    所以在吐蕃问题上,和亲与李潼一贯的策略根本就是背道而驰。他甚至都不需要一个恭伏温顺的吐蕃王族,诸邦部吵吵闹闹、约架火拼以发泄那过剩的精力就不错。

    至于说太平公主偶发奇想,要参与到这件事情中来,甚至都吹起了枕头风,李潼也是很快便洞悉到其意图。

    他这姑母两个继女都大龄未配,与其在京中草草结下一门不长亲近走动的疏远亲戚,不如送到吐蕃去担任一个王妃。彼此内外声势呼应,未来与吐蕃有什么邦交互动,也能享有一定的发言权。

    这样的思计也算不上什么,毕竟眼下诸事未定,太平公主的热心也只是提供了一个选择,并不算是有触圣意,只是对圣人的经蕃策略不够敏感洞悉。

    李潼对此倒也没有什么恼怒情绪,只是着娘子传话让他姑姑不要再就此枉费心思,赶紧找户人家把继女嫁了吧,再不嫁都要绝经了。

    上官婉儿闻言后便点了点头,她并不热心此类事情,是连日来被太平公主三天两头的登门骚扰搞得有些不耐烦,这才随口一提。现在得知夫郎根本就没有和亲的意愿,也是从根源上绝了太平公主的念头,算是一个交代。

    不过之后上官婉儿便又说道:“三郎既然没有这样的计议,不如尽早公之于众。因为坊间就此议论者可是不少,妾虽不常出游坊市,也都有听闻坊间议论说和亲是德政,否则突厥未灭便又要再起兵戈,招募义勇出定吐蕃。许多人听到这样的传言,也都担心今年或会再遭重役啊!”

    “竟有此事?”

    李潼听到这里,心中总算生出几分警惕,意识到这样的舆情造势并不简单,在坊邸中便安坐不住,快速交代了一下之后随驾与东都居住的各项事程,然后便连夜匆匆返回了大内。

    回到大内后,李潼也不入寝宫,直在延英殿侧的便殿中召见了内卫田少安,等待之际便着员取来近日秘卷相关翻阅起来。

    眼下夜色已经极深,田少安被从被窝里拉出来匆匆入宫,登殿之际还有几分睡意朦胧,但见圣人脸色有些严肃,睡意顿时清醒了大半,连忙入前听问。

    秘卷中有关和亲舆情议论的记录也有,但仅仅只是记录在案,并没有进行系统性的追查,更大的篇幅还在仪驾东都的民情相关。

    见内卫并没有遗漏事则,李潼也就没有迁怒,只是就案将相关内容朱笔勾出,再将秘卷抛回给田少安并吩咐道:“于此相关,一概彻查!离京之前一定要首尾分明!”

1021 游戏坊曲,豪取万缗

    长安坊市中最热闹的地方莫过于一众车脚铺子,这些铺子常备车脚马力,穿梭于百坊之间送人送货。有一些资本雄厚的铺业,连周边县乡的业务都已经开辟出来,甚至于穿州过府的长途运送。

    运通社便是京中实力与资本最为雄厚的车脚铺业之一,整个关内诸多州县的人货往来都有覆及,甚至在河东以及东都都有着分铺据点。

    然而这还只是人眼能见的一点浅相,运通社真正的覆盖范围远比群众们所见到、所猜估的还要更加的广阔,从河北到江南、从陇右到辽东,其实都有线程涉及。

    这么广泛的业务范围,当然不是寻常民间商贾能够经营起来。运通社背后所依靠的乃是故衣社庞大的人力资源,而在最上层也有照拂,其另一个身份就是内卫的外延组织。

    昨夜田少安睡得懵懵懂懂便被宫使从帷中拉起来,入宫拜受圣人指令。他对此自然不敢怠慢,面圣之后便在禁中内卫衙堂调度人手,天色刚刚放亮便换了一身民间时服,自大内穿过整座长安城,来到了位于城南通济坊的运通社总铺。

    运通社表面的东主乃是曾经担任圣人亲卫的苏三友,随着年龄渐长、技力已经不如壮年,赐给一个五品游击将军的散职归坊生活,其实是捡起了故衣社相关的组织工作,把原本零散的车脚据点组织整理,建立了运通社。

    “时久不见,三友你可是越发的有京中豪客的富家翁姿态啊!”

    见面之后略作寒暄,望着中年发福、一身团锦袍服的苏三友,田少安忍不住笑语打趣道。

    彼此虽然都是圣人最亲近的心腹,但田少安官面身份过于敏感,寻常时节是不会入坊同故旧直接接洽。只不过这一次是圣人亲自做的叮嘱,而且态度也颇为严肃,田少安自然不敢怠慢,亲自出动要在第一时间拿到最准确翔实的讯息。

    市井间历练数年,苏三友已经不复早年时的木讷寡言,变得精明干练,闻言后拍着日渐发福的腰腹叹息道:“往年饮食油水寡少,发迹之后唯口欲一项收敛不住,让二郎见笑了。”

    说话间,两人便步入了堂中,抬手屏退了一干闲杂人等之后,苏三友便指了指墙角几个挂着铜锁的箱笼说道:“昨夜得讯便连忙收捡杂报,相关事则便在这几箱之内。”

    见苏三友办事得力,田少安也满意的拍拍他肩膀,可是入前打开箱笼之后往里一瞧便傻了眼,只见箱子里塞着满满当当的文卷,几个箱笼全都如此、无一例外。

    “你这、这就让我如此向主上呈报?”

    瞧了瞧这繁多的文卷,田少安一脸无奈的回望站在一旁的苏三友。

    苏三友见他这神情已经忍不住乐起来,另从身后取出一个小一些的文卷递了上去:“流言泄出的几个源头,已经初步的审察圈定。但社里文吏并不足用,担心有所遗漏,所以尽数收聚起来,让你再着员审察一番。也让你们这些高贵官人见识一下坊曲下员日常办事的劳累……”

    “都是为主上效忠尽力,你若羡我风光,转日取代也可。”

    田少安闻言后便嘻嘻一笑,抬手锁起几个箱子,并用内卫专用漆条封起,运回内卫衙堂后自有专员审阅检录。

    他也并没有急着离开,直在堂中便展开已经经过总结的资讯,发现消息的源头主要来自东西两市、平康坊三曲以及大雁塔附近的社戏场子等等。

    这倒也没有什么可意外的,几个地方都是人事汇聚、品流复杂的热闹地区,最适合聚集传播一些资讯。眼下相关的舆情早已经在坊间发酵流传开来,单单圈定源头区域意义也不大,关键还是在这些地方准确的摸查出起点人事。

    这一点运通社也并没有让人失望,东西两市铺业太多、社戏场子出入频繁,唯在平康坊这风月地查找出了一个准确的源头据点。

    “金窟?这是怎样的名号?莫非馆里营业不是皮肉物事,都是镶金嵌玉?”

    田少安看到这里,忍不住低笑一声,说了一句荤话。

    苏三友入前看了一眼便摇头道:“这金窟铺子可不是什么伶人馆堂,是一座经营斗鸡的寮社。声势很不弱的,几场诸坊联斗的头筹都是这家鸡寮拔得,京中许多豪贵子弟都在这里寄养、挑选斗鸡。”

    唐人好胜爱斗,凡所事物几乎都要分定出一个高下,斗鸡这项戏闹也是源远流长、经久不衰。所以京中出名的几座斗技场,言之日进斗金也不为过,直接号以金窟,倒也名副其实。

    “这金窟斗鸡场,明在的主人名叫葛禄,长安县人氏,旧是甘泉府的老府兵。但其暗在却另有主家,是一个坊号城南王六的少壮。”

    苏三友主持着坊间耳目组织,对坊间人事自然极为熟悉,只要入了运通社视野、需作留意的人事,少有不被查个通透的。

    “城南王六,这不是王仁皎家中长丁?作此坊号,还是自诩冯五后继呢。”

    虽然王仁皎自以为于世中寂寂无名,但田少安等从微时追从圣人发迹的这些故旧老人们对他这个半道相弃的叛徒还是印象很深刻,只是平素乏甚交际,也全无来往。但像田少安这种专司内卫刺探情报的,对其亲党家事也并不陌生。

    王仁皎这个儿子很能折腾,在坊里颇成气候,只从这个坊号就可见一斑。冯五冯延嗣乃是市井坊间几十年一出的传奇人物,不知被多少坊间少儿游侠视作人生偶像,其人作此对标,也是很有一番雄心的。

    但对熟悉王仁皎际遇的人而言,听到这些事迹也不免心怀感触愧叹。若当年王仁皎不是意志不坚定、急功近利,到如今必然也是朝中显在的大员,其家门长丁嫡子又何须对标坊中的豪杰,哪怕在京中最顶级的纨绔子弟中也是一个风云人物。

    但眼下田少安却无暇杂思感慨,运通社这里查出了王仁皎的儿子似乎有涉于事,他顿时便意识到这件事似乎不简单。

    内卫当中最核心的机密里,有关临淄王一家人事专设一档,王仁皎父子也一直列在档中。此事唯最机密几人知晓,哪怕苏三友这个执掌外司的头目都无知此事。

    眼下田少安也不便向苏三友解释,略作沉吟后他便说道:“有没有门路安排我去这斗鸡场亲自走上一遭?”

    “此类坊间热场,都有耳目插视,只要你自己不露出破绽、为人见知,去看上一眼也无不可。”

    苏三友闻言后便点了点头。

    “那还是要装扮一下!”

    田少安听到这话便又说道,他作为执掌内卫圣人亲信,也算是一个知名人物。虽然直接交际往来的俱为朝中势位显赫的高官,并不会现身坊间戏闹场所,但也保不住一些权贵子弟窥见行踪。

    内堂一番收拾,田少安再走出来的时候,已经是一个虬髯半掩脸庞的粗豪壮汉,一身华丽到俗气的锦袍并诸佩饰,对镜自望都觉得迥异平日。

    “这一身装扮用过之后记得还回来,价值百十缗呢!”

    苏三友见田少安还在埋头往手指上套着玉环,忍不住发声提醒道。

    田少安闻言后不无尴尬,指了指自己脱下的衣袍忿声道:“我这一身也是外苑出产的精装,不比这身披挂价廉!老子已经是这样显赫人物,还会贪取你些许衣料!”

    “这可说不准,你们内卫侵取了社里多少车马?每次催要只是推诿……”

    苏三友却不相信田少安的诚信,并顺势说道:“年中盘库的时候,如果再不交割清楚,可不要怪我要直奏主上!”

    “如渊似海的交情,全被你这守财奴给败坏了!走了……”

    田少安自知理屈,待回头见苏三友正捧着图标细心记录他所借用事物,更是一脸的忿忿,摇头摆手便往门外行去。

    再从通济坊抵达平康坊,时间已经将近正午。平康坊风月戏闹俱在三曲,而北曲则是一些杂戏主要聚集所在。

    此处格调不似中南两曲那么雅致,伎女们凡所营生主要便是纯粹的皮肉劳累,尽管还是大上午时分,街巷间已经站满了揽客的妇人。

    田少安平日都要谨慎言行,极少有机会出入这样的场所,眼见到街曲内莺莺燕燕、左右傍道,热情的入前招揽讨好,顿时便感觉自己的青春仿佛又回来了。

    如果不是随从两人低声提醒,他怕是要忍不住移步街旁的馆堂中、尝一尝内供的茶酒甘不甘甜。

    好不容易用极大的克制力走到街尾,抬眼便见到一个用五彩缤纷的羽毛所装饰的华丽门脸,正是此行的目的地金窟斗鸡场。

    尽管还没到生意最兴隆的傍晚入夜,但这斗鸡场门前已是车马众多,足见行情之火爆。田少安抬眼望去,已经见到几个有些面熟的纨绔子弟被豪奴簇拥入内。

    他并没有从正门进入其中,而是在侧方小门等候片刻,自有场中一名管事将他接引入内。这管事自然就是运通社安插在此的耳目,接引间便将内中人事情况讲述一番。

    田少安这一身浮夸装扮,哪怕在豪客云集的斗鸡场也颇为醒目,一望可知是又爱面子又不差钱的客人。但见身边已经有了引路者,其他管事仆员们也只能止步退让。

    这斗鸡场门面不大,内里却有乾坤,乃是几座宅邸联通扩展。按照客人的财力地位,斗鸡场也分为不同的等级。

    那管事将田少安引到一处下以围墙、上覆毡帐的场中,便小声说道:“仆所能引送最近内堂便是此处,左侧有曲廊可以直通内里,观见人事……”

    他这里还未介绍完毕,周遭一些仆员们已经往外奔走起来,还有人呼喊道:“六郎来啦!”

    田少安见赶场正巧,便摆手吩咐管事不必再理他,趁着众人出迎之际,带着随员们来到管事指定的位置坐定,由此探身俯瞰,正能见到内堂里的人事出入。

    这会儿场上正有两只斗鸡在激烈缠斗,田少安刚一坐定便有人上前招徕投筹,他往腰囊间一摸,脸色顿时有些尴尬,光顾着打扮装上一把挥金如土的豪客,却连随身的一些财物都落在了通济坊里。

    眼见那斗鸡场仆员殷勤中态度已经透出几分古怪,田少安自觉尊严受到了触犯,抬手直抓随员腰囊甩过去。那仆员细细一点,又抬头不失尴尬的微笑道:“敬告贵客知晓,此处斗场落筹需满百缗……”

    三人凑了一番,浮钱尚且不满百缗,最终还是仆员贴心提醒道:“贵客如此气度,笔写落筹,之后再着家人会账、入柜拿取筹彩即可。”

    田少安少时不过坊间寻常人家,自没有机会出入这种豪奢场合,显达之后就更加不会折节入此,一番精心装扮却不想在此时露了怯,一时有些气恼,提笔写了张一千缗的筹码落注,并解下腰间佩饰作为信物。

    待到那仆员惊喜离开,他才忍不住望着两个随员抱怨道:“内卫显赫武营,禄料支给丰厚,你们却如此寒怆,百十缗浮钱都拿不出,累我丢脸!”

    两人闻言后只是干笑,内心里有无吐槽便不得而知,而田少安仍忿忿道:“归去一定要进言主上正该京中此业,百缗资财已经足支五口之家一季料用,在此却连一筹都落不下,实在过分!”

    且不说田少安这里忿忿计议,外间王守一已经在群众簇拥下浩浩荡荡的进入了内堂。田少安落下重筹,正紧张的看着场上斗鸡情景,被随员手臂捣了一把后,这才醒悟过来转头望去,一望正望见王仁皎正同儿子一起入堂。

    今天来的正巧,父子两人竟都入此,田少安心里暗喜,已经开始盘算稍后再着那眼线仔细打听讯息。正在此时,刚才劝他落筹那仆员又入前说道:“恭喜贵客,落筹得中!下一场将要开始,贵客要不要专选斗鸡?”

    “不必,继续替我去下。”

    田少安入此当然不是斗鸡,赢了一把后算是小具本钱,欣喜之余,直接撸下手上一枚金指环丢给仆员,着他代替打理,脑海中却仍思计正事。

    不说场棚中暗窥的田少安等人,王仁皎父子入堂之后,便屏退了其他闲人,只留下了几名亲信。

    这会儿王仁皎才说道:“我新往大王府上拜会,他对坊间热情很是欣喜,赞你办事得力。”

    “本就几桩寻常的小事,我若办不好的话,那不是自打自脸。阿耶你也不用劳累腿脚的勤走,近日我要勤练武艺、补一补韬略策论,才能从容应举。今年武举要在东都进行,眼下各事都要赶程起来。请阿耶你回告大王,若不是什么要紧事务,也不必再来烦扰我……”

    听到儿子大大咧咧的回答,王仁皎不免摇头苦笑,转而又正色道:“你可不要以为这是一桩小事,事关通连外蕃的边略大计,不知多少显赫人物用心关注,否则大王也不会这么上心!今次来寻,除了转告大王嘉许之外,还是要告诫你切记隐在事后,不要浮露在表面上被人察知是你在操控舆情……”

    “阿耶放心吧,我有轻重分数。如果今天不是要接待几位新识的朋友,我都根本不会入此。至于凡所受命者,也都是能托性命的义气儿郎。别说根本不会违触大忌,就算有涉官非,他们也不会把我招认出来,毕竟不久后我便要应举官身了!”

    王守一环顾堂内众人,一脸自信的说道。

    留在堂中的几人,包括刚才接引田少安进入斗鸡场的那名管事,这会儿也都将胸膛拍得砰砰响,一再表示绝不会将门内的秘密滥说于街曲之中。

    父子两还在共亲信们继续对话,又有仆员入前禀告道:“六郎交代要款待的宾客,已经入场了。”

    王守一闻言后便站起身来,对父亲笑语道:“日前奚王邸中,我结识一个身份不俗的趣人。他并不是坊里的闲汉,乃是京营在职的军官。我想着应举之后、同为官身,或许就是未来同司的伙伴,所以同他约定后续交际,阿耶要不要来见上一面?”

    王仁皎也欣喜儿子开拓人面交际,再听到乃是京营的将官,顿时也一脸兴趣的点头说道:“那倒可以见上一面。”

    一群人又起身出堂,那名管事特意绕道场馆中,视线寻找见田少安正安坐看席中,微微颔首、打了一个眼色后便又匆匆行出。

    来客三人俱身材高大、胡态浓厚,其中一个正是王守一在奚王府上结识的靺鞨人祚荣。王仁皎虽然一同迎出,但在得知祚荣的准确身份后,脸上的热情便淡去许多。

    昔年契丹作乱,东胡诸部皆深受连累,除了一个逆势上扬的奚族外,其他的势力都有削弱,特别是靺鞨人,此前更险些被宋璟灭了族。当然靺鞨人在朝还有大将李谨行一脉,但其他族裔却都式微,哪怕祚荣家世曾经是靺鞨大酋,如今也早已经风光不再。

    祚荣一个小小的京营别将,已经难入日常出入王邸的王仁皎法眼。但跟随同来的两人,却也各自有些身世,让王仁皎又恢复了热情。

    两个人一个是党项羌拓拔部的族子,另一个则是铁勒同罗别部的沙陀人,一个进京参加武举,另一个则就要不日之后跟随征北大军北出碛口。各自族裔众多,势力不失,都是入唐的实力胡酋,同祚荣的落魄自不相同。

    原本祚荣也是很难同这两人搭上交际,虽然都是入唐胡人,但一个东胡、一个西蕃,彼此人脉风俗殊异,很难玩到一处。

    但他当日求告奚王无果,却在奚王府上结识了王守一,因此隐隐的与临淄王扯上几分瓜葛。借由这一点,才同两名胡酋少壮有所往来,此番应邀来见王守一,把两人一并拉过来介绍结识,也是从两方都给自己涨了面子。

    得知那党项人拓拔承野也和他一样将要参加洛阳武举,王守一自是一脸欣喜,拉着对方交流起筹备应举的心得,交流的氛围很是欢快热闹,一行人便直往另一处斗鸡场而去。那里并不对外开放,只是王守一招待亲朋至交的场所。

    一行人坐定后,少不了斗鸡戏乐。王守一一边介绍着斗鸡的心得,言语中也不无卖弄自己在坊间、在官面的人脉影响,虽然说平日里他并不以攀附临淄王为意,但在讲到与临淄王的交情时,看到新朋友们羡慕的眼神,也是不免洋洋得意。

    一行人言谈正欢,突然有人入前汇报道:“六郎,别场有一客人实在妖异,次次落筹都中,已经积得博彩八千余缗!”

    “没见到我在招待客人?什么样的事情不能自己处理!”

    王守一闻言后便有些不悦,皱眉呵斥一声,但王仁皎听到这数字则有些肉疼,连连说道:“还是去看上一眼吧,下事者不是自己营生,处事总不够用心机灵。”

    祚荣等几名客人也连连劝告,王守一则仍老神在在道:“开场纳筹,输赢凭运。每日鸿运客人不知几多,总不能只见人冷脸、不见人笑颜。小弟我这处场馆能够常年营生,自然不怕运势刁邪之类。只怕他不肯落筹入场,却不怕他连赢豪取!”

    口中虽然这么说着,但他还是转头吩咐道:“给那豪客安排一场专斗,一定要让他尽兴!”

    所谓专斗也是一种术语,安排一些表面看似光鲜、实则实力马马虎虎的斗鸡供其挑选进行赌斗,往往客人自觉运势正旺,盲目相信自己的运势眼光,一旦继续下去,往往都是赢走多少全要吐回来,甚至还要搭上更多。

    “还是我跟去看一看罢。”

    王仁皎并不清楚儿子的经营细则,终究还是有些不放心,跟随报信者一同走出来,往那连赢的客人所在行去。

    场馆中,当听到仆员来告自己已经赢了近万缗的时候,田少安也有些发愣。他久坐半晌一直在思忖事情,连看都没认真看过,更不清楚自己是怎么赢的。

    不过他心里也明白,自己赢了这么多必定会受到特殊的关注,心里便生出了去意,特别在见到王仁皎正在仆员引领下向此匆匆行来,更是心中一警,直接起身道:“今天只是随性玩耍,也没准备拿取重货。给你一处地址,明日去新昌坊一馆邸交付。一笔外财,散去有益,支你两成利水作脚力钱。”

    那仆员听到这话,更是欣喜不已,连连躬身道谢。类似的情景也是惯常,毕竟能参与这种豪赌的也不是什么简单人物,没有必要强求当面钱货缴清,斗鸡场如果想赖账,只需招惹上两三个不能轻松摆平的客人,这名头也就臭了。

    当王仁皎来到这里的时候,只见到田少安扬长而去的背影,他劈手夺过仆员紧握在手中写着地址的纸条冷笑道:“有根脚去处那就最好,邪运也罢、阴计也罢,总要探明了根脚,这彩钱送出的才甘心!否则……”

1022 留情有度,子姑待之

    田少安返回大内的时候,时间已经到了傍晚,因为在离开平康坊后,他又要返回通济坊将所见闻的相关人事深入了解一番,并且拿到平康坊眼线所递告那些人的详细会面情景,当然也免不了归还苏三友心心念念的那套价值不菲的行头。

    圣人所交代的事务有了眉目,加上刚刚发了一笔小横财,田少安心情很是舒爽,大笔一挥着令内卫归还一部分借占运通社的车马。

    内卫作为天子近卫,其运营资金当然要比运通社更加充足。只是因为直堂营所都设在大内夹城、场地有限,日常不方便配备太多的车马,所以才频频出借,倒不是刻意要贪夺别司财物。

    当他返回大内的时候,圣人也已经处理完了外朝公务返回禁中。田少安的好兴致仍然不减,登殿时脸上还挂着浓浓的喜色。

    “观此神采,看来此行是颇有收获了?”

    眼见田少安这幅表情,圣人也是笑语说道。

    今日早朝后,他特意接见了几名在朝当司主官,奏对过程中也略作言语的试探,但都对坊间热议的舆情要么是茫然不知,要么是少有关注。

    这炒热的舆情仍然止于民间坊曲,并没有蔓延到朝中来,这也是一个好现象,说明暗中造势者影响有限,事态仍在可控范围之中。

    田少安听到圣人此言,忍不住便呵呵傻乐起来。但他也知正事要紧,连忙入前奏告道:“圣恩庇护加持,臣员用事顺利,坊间流言传扬一事,已有眉目查定。”

    说话间,他便将已经整理总结过的资讯文书呈交上去,先供圣人御览,自己则垂首站在一旁,等待着言语补充。

    李潼接过文卷来略作翻览,神态中的轻松渐渐敛去,眉头则隐隐皱了起来,过了片刻后,他才又开口问道:“王仁皎在临淄王邸有无供职?他替临淄王营张的人事究竟几深?”

    “王某德惭福薄之类,旧日人面多数绝缘,如今能作交际者,多为南衙裁汰落魄人众。此一类偶或出入王邸,但也鲜有深情滋生……”

    田少安闻言后便回答道,讲到人面的广阔,王仁皎也是颇为可观。毕竟追随圣人多年,与圣人一众故旧彼此间也都熟悉,这些人眼下多数都居内外高位。

    只不过王仁皎的命运乖张也是出了名的,哪怕不为了规避忌讳,仅仅只是不想沾染这一身的晦气,那些故交们也都鲜少与王仁皎维持交际往来。

    倒是原本的南衙禁军体系被裁撤之后,府兵军户们不再隶属诸卫,手下无兵可用,南衙许多将官都陡然失势。

    这些人当中,有的本身才具不俗、或者机缘不差,能够顺应时势的变化,在开元新世中重新找到自己的位置。

    但有的则过于依赖原本的宿卫体系,安身立命的人事不存之后,迟迟不能重新融入世道中,不免就过得落魄有加。

    王仁皎虽然际遇可叹,但所依附的临淄王终究还是一位宗家亲贵,因这一层关系,那些落魄的南衙武官们也乐于同其交际,以缅怀旧日的风光岁月。

    但若说有多深厚的交情,那也未必。临淄王本身并不掌管禁卫军权,不能在前程上给这些人提供实质性的帮助,又没阔绰到对他们衣食住行等生活需求大包大揽,无非是偶尔聚会的浅薄往来。

    听完田少安的回答后,李潼便点了点头。

    这时候临淄王作为一个明灯的作用便体现出来了,此前他大刀阔斧的改革京中宿卫结构,虽然是立足于东都动乱、两衙系统已经被摧残得一塌糊涂的基础上。但新秩序的建立与运行究竟能不能够得到时流广泛的认可,仍然没有一个标准清晰可见。

    可是临淄王并王仁皎的存在却能比较有效的折射出这一部分反应,如今京营的运作井然有序,并不像历史上中宗年间两衙被宗室们渗透的筛子一般周身空洞,前脚中宗刚走,后脚妻子儿女们统统遭殃。

    虽然也有一部分人同这两目标保持着往来,但这一部分人既不能在新世道中找准自己的位置,注定也是被时代淘汰的一批,那就算不上是什么大患。

    不过他已经准备动手铲除的靺鞨人大祚荣居然借着王仁皎一家的关系向临淄王靠拢,而且还招引西胡中的人物,虽然眼下还只是浅有迹象,但也不得不让人感慨世事流转之玄奇。

    “将这两蕃人创档,查清他们各自部族势力并人事关系,归在临淄王卷中。”

    略作沉吟后,李潼又开口吩咐道。

    田少安闻言后不免微微一愣,他是查探清楚这两蕃人只是新进入京、同王仁皎父子才刚见一面,谈不上什么固定的交情往来,与临淄王更是关联甚少,圣人为何要将他们捏合在一起?

    心中怀着疑惑,田少安略作抬头窥望,只见圣人眸中正闪烁着冷厉的光芒,仿佛蓄满了雷霆之力、仍然含而不露的天际阴云,心中不免一凛。

    类似的神情,只有在当年预谋大事前后田少安才有眼见,开元新世之后,他便很少再见到圣人露出这样的表情。看来这一次,圣人是打算再大干一场了。

    心中敬畏之余,又有一些期待,田少安连忙恭声应是,然后转念又说道:“王仁皎之子将从辽东边举参加今夏武举,所循乃是奚酋举荐。请问圣人,要不要将李大酺一并立档深查?”

    李潼闻言后摇了摇头,脑海中闪过奚酋李大酺那憨态可掬的模样,倒不是被这胡酋的恭顺乖巧所迷惑,而是眼下东北方面接连经历契丹与靺鞨人的动乱,需要有一个部族作为表率稳定东胡情势。

    若连奚族都一并收拾了,那除了大举往辽边迁民开发大东北,已经没有了更好的经营策略,而且对新罗的震慑必然也会锐减。事分轻重,有的需要从急,有的需要就缓。

    虽然不打算对奚酋李大酺下手,但李潼也不希望他同临淄王保有什么情面往来,于是又开口道:“王仁皎之子应举名额,找个事由,免了吧。”

    王仁皎父子满身虱子,要找个由头收拾简直不要太简单。

    田少安也趁机讲起王守一所经营的那个斗鸡场豪赌内幕,顺便讲了一下自己豪赢横财的经历,并不无感慨道:“此中豪奢,简直异于人间。一注筹码竟需百缗,若非臣盛享天恩、运气满身,此行怕要身陷赌窟,还须同僚拿钱赎人……”

    李潼听到这里,忍不住便笑起来,指着田少安笑骂道:“本以为你笑颜登殿是因为用事顺利,原来是因为在坊间豪取了一笔横财。”

    “臣铭记父训、谨守本分,既为圣人近从,家室凡所衣食使用,俱仰圣人恩赐。余种杂项邪途,既不敢、也不屑为!今次只因圣泽庇佑,强凌此类运势衰败门户,这横财推都推不走,只能暂作接纳,隔日钱财入手也不敢私纳,将上缴内卫以充公廨食本。”

    田少安闻言后连忙表态道,虽然感觉有些肉疼,但不敢就此打马虎眼。

    李潼对属下亲信们也并不是苛刻到不容分寸的瑕疵,但听田少安作此表态,便又笑语道:“官中并不贪取这些许的浮财,但横财入手虽有意外之喜,但却无益于德性家业的休养维持。这一笔浮财入官也不必纳在食本,就署散给因此事劳累的事员们。我也并不夺你运气,田翁诞日将至,转驾东都后,禁中具宴,邀他入宫来为他庆生,畅话故事。”

    田少安闻言后自是大喜,连连叩拜谢恩。他老父原本也随他一起定居长安,但终究不耐关中水土,开元七年转驾东都时便返回洛阳久居养老。

    田少安官事所限,自觉孝义有亏,常怀愧疚,舍去几千缗的浮财换一个圣人亲自为老父庆生的荣耀,怎么算都是不亏。更何况,届时宫中必然又有赏赐,自是丰厚有加。

    唯一一点不爽的是,这些赏赐不能盘进自己的小金库里。这一次平康坊走上一遭,街曲间那些招徕生意的女子们搞得他心痒痒,还打算找个时间入坊重温少年时的旧梦轻狂呢。

    心中感慨与平康坊女子们终究缘浅之余,田少安又说道:“王氏父子暗弄舆情,已是悖法的大罪,更兼持坊间赌窟恶业,不如由金吾卫直捕入罪?他父子今次妄生事端,背后必有临淄王暗作授意,从严惩处,也能给王以震慑。”

    李潼闻言后便摇了摇头:“禁其武举即可,余者不必作业更多。至于临淄王,另有震慑之法。”

    李小三这么热情的在坊间造势,自然也是存了跟太平公主一样的心意。

    李潼倒是不知太平公主这个大聪明还是受了李隆基的启发,但这也并不重要。搞清楚坊间舆情同李隆基关系不浅,他心里对这个不安分的堂弟也是生出怒气。

    这一次他是不打算再继续纵容隐忍下去,准备挖上一个大坑,把一系列让人觉得烦躁的隐患人事一并埋葬进去。

1023 台臣夜访,或谋不轨

    李隆基自不知圣人已经在密切关注他的筹谋举止,那夜拜访过姑姑太平公主、下定决心要参与到与吐蕃和亲这件事情中来,接下来这几天时间里,他也是忙得很。

    要做成这件事,对他来说也是困难诸多。一则凭他对圣人的认知与了解,以及当下朝情而言,最终朝廷是否会选择和亲仍然有着极大的不确定性。

    二则该要如何说服家人们,也是一个让人苦恼的话题。虽然在构思此计的时候,李隆基刻意摒除了伦情的影响,在说服太平公主的时候更是只陈利害。

    但生人在世,谁又能够完全免于伦情的纠缠与影响。如果连家人们都无法说服,场面搞得过于难看,不只计划可能落空,家门内的人情关系也将跌至冰点、一塌糊涂,更会影响他的时誉风评,让时流耻于交际结谊。

    他亡父遗下七八个女儿,若真要外嫁,那自是绰绰有余。可该要选择哪一个进行和亲,也是一个让人比较纠结的问题。

    凭心而论,李隆基当然希望能够选择一个异母所出的庶女。

    他自己同母的两个亲妹,因为母亲窦妃早早便被太皇太后使人加害,那时一对幼女尚是呀呀学语的稚年,虽然有内官宫奴们的看顾,但李隆基作为长兄,已经到了朦胧晓事的年纪,对妹子们的成长用心呵护,兄妹间的感情也是深厚有加,实在不舍得发配到远域异国去。

    可若选择其他的姊妹,庭门内必定会滋生忿怨纠纷,不说那个和亲外嫁的妹子会对他心存怨恨,其他的怕也要对他敬而远之。

    所以在权衡一番后,李隆基还是决定要从血亲的两个妹子中选择一个,对家人、对世人显示自己的不偏不倚、坦荡无私。而且只有血亲的妹子外嫁吐蕃,未来他才能从这桩和亲的外事当中获取到更多的政治资源。

    尽管心中不忍,但想到如今身在京中如在罗网、诸事都不从容的困境,李隆基还是横下心来,决定不再苦苦的相濡以沫,给自己、给亲人都争取一个相对从容的境遇。

    虽然做出了决定,但他自己实在是难以启齿,于是归家之后便先拉着兄长北海王计定。

    北海王李成义因避圣人旧讳,如今已经更名为李隆泽。当听到三弟打算将妹子远嫁吐蕃的想法时,他也不免吃了一惊,下意识的摇头拒绝:“血亲手足,怎么能够发配蕃国荒土?若真这么做了,咱们兄弟有什么面目立于世道之内?”

    听到兄长如此反驳,李隆基也是有些羞恼:“偏偏只我是一个绝情寡义的恶人?好不容易积攒下些许能为妹子充实妆奁的库财,却被阿兄你支走浪费,那时你心里可曾有兄妹情义?”

    听到这样的指责,北海王神情顿时变得讪讪,只是低头闷声道:“但这件事终究不够体面,难道京中就没有良家?”

    “京中自然权贵无算,难道阿兄还要盘算着就近安置便于登门滋扰?受这样的家世连累,妹子们即便出嫁,能得夫家几分敬重?可若去了吐蕃,便是一个强国的王妃,背后有我大唐壮势,内外谁敢轻视侮辱?”

    见兄长只是抛不开面子而犹豫,李隆基索性讲到他最心动的一点:“蕃人坊行市买卖兴盛,结成这一桩亲缘后,阿兄自然不愁由中分润……”

    听到这话,北海王顿时眸光大亮,但又不好意思将态度转变表现得过于激烈,只是垂首道:“兄弟之中,三郎你最有算计。既然已经权衡诸种,我也只能点头听从。”

    世事纷杂之中,各自性情显露更多,人情交际也不像此前那样稀少纯粹,李隆基内心里对兄弟们其实是有些厌恶,特别在见到兄长贪鄙转念、又怯于承担的态度,这更让他心生烦躁。

    “话虽如此,但阿兄你终究是户中排头的长丁,这么大的事情,我也不能越过你擅作决定。眼下兄弟意见统合,我还要在朝中经营筹措一番,无暇分神家事,便要仰仗阿兄。”

    为了不让门内纠纷太过难看,李隆基也用了一番心思:“明日我安排两妹子出游,且在城外暂住几日。阿兄你带着嫂子陪伴同往,借着这几日光景说服妹子应从此事。”

    北海王闻言后下意识便要拒绝,但见李隆基眉头已经皱起,再联想到蕃人市那繁荣热闹的场面,于是便点头应承了下来:“放心吧三郎,我一定会认真说服。毕竟这是对家人们都有好处的事情,男丁在外奋斗,女子当然也不可以闲在庭中、安享所有。”

    虽然事情交代给了兄长,不需要自己再去面对,但李隆基心中多少还是有着几分惭愧,又低声叮嘱道:“说服时要紧记得陈述道理,言语柔和一些,不要过分的威逼,惊吓了她们……”

    安排好了这一件事,李隆基才有心情去解决其他。不同于门内事只是碍于情面,要促使朝廷达成这一方案,其实要更加的困难。

    依他对圣人的认知与了解,也并不觉得和亲就是第一选择。圣人对外的经营,向来都是强硬为主,早年神都政变被赶离中枢后,便敢于直上陇右同吐蕃大战一场,开元初年更是不顾民生刚有恢复,便尽举国中甲兵直接将吐蕃赶出了青海。

    将过往圣人针对吐蕃的态度计略梳理一番,李隆基甚至都有些怀疑,是不是因为他们祖父高宗大帝怨念深刻、每夜都托梦给这堂兄催促,才让圣人在各种时机都不具备的情况下频频对吐蕃用强用武?

    鬼神事迹不耐细想,但的确是因为在同吐蕃的交锋中连连告捷,才让圣人在最短时间内便于国中树立起权威,被认为是真正继承了天皇大帝衣钵遗恨的人选。毕竟大唐立国以来对外开拓,栽的几次大跟头都是来自吐蕃。

    所以按照圣人一贯的态度,未必会顺应吐蕃的和亲请求。但幸在此际国中并非稳定无事,几十万大军厉兵秣马将要远赴漠北征平突厥余寇,在此时节之下,其他诸方自然需要以平稳为主。

    无论圣人心里真实感想如何,为了让国中大军可以心无旁骛的出征,势必也要稍作隐忍。

    李隆基在朝虽然转任诸司,但实际的势位与影响力却是马马虎虎,根本不能参与到这种高层的决策并施加影响。

    所以他先让王仁皎父子等人在坊间宣扬和亲的各种好处,将民众舆情先煽动起来,借此勾调出一些对此事关心并认同和亲计略的朝士时流们,然后再有选择性的加以接触,就此事结成一个同盟。

    单凭坊曲间的舆情想要朝廷国计,那是不可能的。但这件事炒热起来后,却能让许多类似李隆基这样处境的时流生出一些联想。这一部分人,才是他真正要笼络联系、继而影响朝事决定的真正助力。

    除了坊间舆情的传播发酵之外,李隆基也请长久受他资助的宋之问等人在士林中进行讨论宣传。

    这些人虽然落魄在野、势位不具,但凭着本身的才情名望,与许多在朝显宦也都保持着密切的私交,而且因为没有一层官身的约束,讨论起时势来观点与言论可以更加的随意、鲜明。

    几方造势下,果然不久后便有一条大鱼浮出了水面,那就是早年争取拜相但却憾然收场的李敬一。

    李敬一几年前就有了拜相的履历资格,但却被当时执掌朔方军机的李昭德抢班得位,再加上当年他主持典选颇遭诟病,不久之后便被发配山南为官。心灰意冷下因病辞职,这几年都是闲养京中。

    虽然本身不具势位,但李敬一的家族影响力仍是非同凡响,其两名兄长前后为相,也积攒下了可观的门生故义等人脉。

    或许是几年闲养静极思动,又或许眼见到朝中乏人、钟绍京等根本不具备执政能力的人都相继拜相,李敬一的心思也再次变得活络起来。

    几次士林的聚会中,李敬一也一改此前的寡言少语,变得对时事热心起来,常有长篇大论发出。在宋之问等人的暗示劝说下,便让他将注意力落在了临淄王一家,并劝说他大可凭此和亲之议重返朝中,甚至借此拜相都未可知。

    李敬一与临淄王的处境不乏类似,甚至要更加恶劣,追求一门三相的显赫甚至已经成了他的一个执念,哪怕一丝的可能与机会都不肯放过。

    再加上相识之人的推波助澜,李敬一也决定试上一试,毕竟就算是失败了,这也不算是什么干犯大忌的恶事,无非再归邸继续闲养。

    所以在权衡一番后,李敬一便亲自登门,希望能够说服临淄王同他一起操作此事,却不知对方也早已经是饥渴难耐。

    入世多年,鲜有如此门前列戟的大员登门拜访,哪怕是已经去位的,李隆基自然也是激动得很,在家中做了充分的准备。

    彼此见面之后,诉求也都相同,谈话的气氛自然融洽无比。只是还没等到李敬一讲起如何调度朝中的人脉关系,门仆又匆匆登堂来告,言是礼部侍郎张说登门来访。

    “张道济竟来访我?”

    听到门仆所言,李隆基有些不可思议的瞪大眼,惊讶的直从席中立起。

    不同于李敬一这个落势之人,张说在野有文坛宗主之誉,在朝则官居南省要司,且刚刚主持过今年的科举选礼,声望正隆之际,甚至都有即将进入政事堂的传闻。

    只不过,李隆基作为一个颇遭世道排斥的宗王,与张说这样的当朝红人之间天然便有着一层隔阂,彼此之间没有任何交集。

    所以当听到张说登门拜访,李隆基也是又惊又喜,看了一眼席中神情有些不自在的李敬一,下意识便觉得张说应该也是为了和亲一事而来,想要再为他拜相一事增添更多筹码。

    想到这里,李隆基心中自是一团的火热,但也没有即刻出迎,而是转望向李敬一笑语道:“张礼郎不告来访,让人烦恼,但也不可冷落,李公是否同我一起相迎?”

    “既然别客登门,那我便不再留此叨扰了。厌见生人,短于交际,让大王见笑了,着员引我自别门出府即可,不扰大王待客!”

    李敬一站起身来,神情冷淡的说道。

    他与张说自然并不陌生,早年张说同他儿子还私交不错,彼此间时常往来。但也正因此,他心里对张说是充满了嫉妒与暗恨,就连这些小儿辈都已经在政事堂门外徘徊待入,但他却仍机会渺茫。

    再加上他也觉得张说登门怕是要截他的胡,实在懒得看那小人得志的嘴脸,索性直接避开。

    听到李敬一这么回答,李隆基也就不再多说什么。跟李敬一相比,无疑张说的分量要更重,为了做成这件事,他连亲妹子都能割舍,又哪有心情去关照李敬一的感受。

    于是在让家人将李敬一从侧门引出之后,李隆基又吩咐赶紧重新布置中堂,自己则匆匆往前厅而去,不敢让贵客枯坐久等。

    彼此见面短作寒暄,有了李敬一之前的铺垫,李隆基也就不再表现的过于热切,只是当张说主动讲起来意的时候却让他大失所望。

    “日前门下小儿访得时萃馆美文几篇当庭卖弄,我读来也觉齿颊留香、甚是美妙,再着人坊间求访却久不得。得人传告言大王府中多藏时萃馆文集精品,文癖勾引,实在按捺不住,所以冒昧登门来求,还请大王不吝惠赐。”

    说话间,张说便掏出一张书单递交了上来。

    李隆基抬手接过书单,低头看了一看以掩饰心中的失望,但很快便调整心情抬头笑语道:“如此雅癖,小王也乐于成人之美。请礼郎暂候片刻,我先着人入库寻找一番。”

    说话间,他便缓步出厅,吩咐家人去寻找文集,但却又刻意留下几部不给。虽然张说言是来讨要文集,但凭其势位名望,只要透露出意思,时流谁敢不争相投献以求赏鉴,何必要亲行一遭?

    所以也未必就是自己会错意思,只是张说势位更加显赫、即将拜相的敏感时节,凡所思计自然不能像李敬一流露的那么热切直白,才用借书当个幌子。一借一还,往来之间交情自然培养出来,后继诸事便也就水到渠成了。

    心里存着这样的期待,李隆基接过家人寻来的文集返回堂中赠送给张说,张说接过后再做道谢,然后便不顾临淄王的热情挽留,起身告辞离去。

    虽然张说来的突然、去的也快,甚至都不入中堂,但李隆基却并不感觉失望,只觉得这才是与谋大事该要有的态度。

    类似李敬一表现的过于急切,一副有求于人的弱势姿态,反倒落在了下乘。所以对接下来同张说的深入交流,心里也充满了期待。

    就在他满心期待着与张说继续发展私谊的时候,时间很快来到了五月末的大朝。

    这一次大朝会,圣人将正式公布转驾东都的事情,并确定留守长安的班底。本来五月中旬便应该动身了,只不过突然发生了吐蕃赞普横死的事情,圣人又留京几日了解相关的事情发展并后续安排。

    因为转驾在即,群臣班列等候的时候气氛也很轻松,已经在畅想前往东都的行程风光。可是当左台中丞王求礼着朱衣法冠行入班列后,又不免引起了一阵骚动,纷纷猜测这是打算参奏弹劾哪位大员。

    不说神情严肃的王求礼,君臣入殿后朝会流程便按部就班的进行起来。

    首先公布的是枢密使郭知运为奉驾知顿使,率领京营将士沿途拱卫圣驾东行并安排一应相关行止。

    然后便是留守长安的成员,前宰相李昭德加尚书左仆射,国子监祭酒王方庆转雍州长史,瀛国公黑齿常之为京营指挥使,三员并留守长安、直文武事机。

    几桩人事大事公布完毕后,御史中丞王求礼便迈步出班,直趋殿中进拜之后,便大声说道:“臣参奏礼部侍郎张说,夜访宗王私邸、与谋暗室,行迹可疑,或涉非法……”

    李隆基本来也在猜测御史台矛头指向与谁,可是在听到王求礼这一番话后,冷汗霎时间涌了出来,整个人都僵在了当场,只觉得滔天恶意扑面而来,令人毛骨悚然。

1024 宗子惭情,朕难辞咎

    随着王求礼出班参奏,整个大殿中霎时间鸦雀无声,群臣俱凛然侧目,心中也都不免骤起波澜。
    他们之所以如此震惊,原因不只在于御史台的矛头直接指向近期当朝的红人张说,更在于王求礼所指控的罪名,几乎在一瞬间又将群臣记忆拉回了十多年前那政局混乱的时代。
    特别是对一些亲身经历过武周后期与两京争锋那段岁月的朝臣而言,心中对此总有一份难以言表、刻意回避的伤感,哪怕私人独处时都不愿过多念及。实在是那种纷乱动荡、充满着阴谋政变氛围的世道,对每一个身处其中、利害相关的人都是一种折磨。
    开元新朝虽然建立在家国残破不堪的乱象中,但在君臣奋力、自救图强之下,很快便终结了乱象,重建了秩序。
    从开元元年至今,虽然朝中也不乏人事格局的调整变化,对吏治的整顿与对制度的变革,但却一直都没有再发生什么能够让群众侧目、破坏整个朝情氛围的谋逆大案。
    虽然王求礼的弹劾言辞中也并没有断言谋逆,只以或涉非法言之,但台省重臣夜访宗王私邸,单单这一件事本身便绝对的敏感,让人忍不住、下意识的对此充满联想。
    大殿上,圣人在听完王求礼的参奏之后,神情并没有什么明显的变化,只是将视线转向了朝班中的礼部侍郎张说。
    张说这会儿神情也有些紧张与局促,随着王求礼话音落地,他便已经侧身而出,趋行走入殿中,免冠下拜而后沉声说道:“王中丞所奏确有其事,唯事中仍有曲隐,臣恭请能作禀直。”
    不待圣人开口回应,王求礼便又正色说道:“事既闻于宪台,臣趋奏殿中具以上听,自需下付刑司专事推问。朝堂庄重之所,并非罪员缘恩乞怜之地!涉事者仍存二员,尊卑所限,臣不敢呼名揭发,请彼员自行出班认事。”
    这会儿,朝臣们也都纷纷向几名班列宗王们打量过去。那一道道审视的目光划过自身,李隆基只觉得仿佛有一道道的利箭在作穿刺,只有一份浓烈的、五内俱焚的焦灼。
    他虽然日常思虑极多,在刚刚入世那几年、忧怅之下甚至都曾设想过会不会遭遇此类的构陷指摘,只是近年来随着时局的平稳安定才渐渐的放松了心情,以至于当张说登门来访的时候,他都没有意识到这件事的敏感之处,甚至还在满心期待着与张说继续深作结交。
    王求礼此番弹劾,对群臣而言只是大感震惊,但对李隆基来说,震惊之余更是将他过往岁月中所有的惶恐不安再次引爆出来,让他意识到恶意始终萦绕周身,总有刁邪的目光在冷冰冰的凝望着他!
    太多的情绪在这一瞬间涌上心头,以至于让他完全没有了自控的能力,脸上的惊恐全无掩饰,涌出的冷汗更是不断的从脸上滚落下来。以至于他还没有出班承认,群臣们都已经察觉出王求礼所言张说夜访的正是这位临淄王。
    群众的观望打量更让李隆基感觉压力倍增,尽管心中还有理智提醒着他此时该要出班认事,根本就无从逃避,但偏偏两腿却如同灌了铅一般、只是僵立在原地纹丝不动。
    殿上的圣人自然也察觉到临淄王惊恐的呆若木鸡的模样,那样子仿佛一个胆怯无辜的幼鹿,全无原本历史上宫变悍将的风采。
    眼见这一幕,李潼也不免心生感慨,无论什么样的人物、禀赋如何,终究还是需要由时势所造就。眼下的李隆基,并没有经历过真正的风霜考验,在面对真正危机到来的时候,便有些举止无措、不知该要如何应对处理。
    虽然说这小子仍有秉性中的顽固,所以才衍生出这一系列的事故,但如今的世道既没有中宗朝长达数年冷眼旁观的经验增长,也没有父亲李旦站在前方为他们遮风挡雨。而如今的开元时代较之中宗朝也有着天壤之别,起码李潼对朝情大势的掌控是他三叔李显拍马难及的。
    李隆基迟迟没有出班,朝堂中的气氛一时间也有些微妙僵持,正当王求礼逐渐变得不耐烦,正待开口点名的时候,他才终于缓缓步出班列,未入殿中便已经在班列一侧跪拜下来,语调沙哑低沉的说道:“王中丞所奏言有其事,臣、臣前夜确于坊邸接待张礼郎来访,但、但彼此言论,全无有触法度,臣以性命……宗家顽愚,天恩倍享,岂敢、岂敢妄作干犯刑律的谋计,请圣人、恳请圣人相信臣绝无悖佞之想!”
    这样的事情,无论内中曲直如何,当然不可能明明白白的公告于众。无需圣人开口回应,王求礼便先打断了临淄王的当殿申辩,再奏请圣人着三司会审其事。
    所谓三司便是刑部、御史台与大理寺,朝廷凡有重大案件,便由此三司长官联合审理判定。不过眼下转驾在即,一部分朝臣已经先一步赶往东都洛阳搭建事务框架,其中就包括刑司的长官。
    所以在沉吟一番后,圣人便下令以中书侍郎李峤领衔,汇同中书舍人、门下给事中并侍御史一人,尽快审理此事并拿出一个审判结果。
    五月末的这一次大朝,便因此收尾。因为发生了张说夜访临淄王一事,原本有些轻松的朝情氛围顿时又变得严肃起来。
    群臣对于这件事也都多有关注、各生看法并议论纷纷,言论主要便集中在张说有些得意忘形以及临淄王不够检点。
    如果说这两人私会是真的在谋划什么悖逆计划,自然不会有人相信。倒不是说这两人人品高洁、坦荡无私,关键是如今的国情大势,究竟多蠢的人才会觉得会有阴谋诡计滋生的空间?
    但哪怕是无涉谋逆,群众们对这两人夜会行迹也都多持否定态度。宗王与台臣们本就交集甚少,哪怕宗王本身供职朝中,职事上有所接触也都可以在官衙中处理完毕,私下里的来往还是能免则免。
    过往数年,这一禁忌虽然并没有刻意的强调规范,但也一直都平静无事。如今却又因为这一对家伙骤生波澜,与朝群臣们在震惊之后,更多的还是气恼这两人无事生非,安稳过活不好,偏要闲极生事,搅闹得旁人也都不安稳。
    不说朝臣们就此产生的议论,案事本身推问的倒是很快。毕竟抛开当中的敏感因素,案事本身其实非常的简单,三两句话便能交代清楚,无非张说文虫骚动、入邸借书,借到之后便告辞离开。
    只不过这么高的审断规格,当然不可能只听这两人各自供词。
    李峤领衔的小三司办事很是尽责,不独一一召见这两人各自家眷随员加以盘问,甚至就连临淄王居邸所在的坊曲民户们也都一一传召盘问,确定所有的供词全都清晰吻合之后,才将案情录定、结案上呈。
    在案事审问的过程中,张说倒是坦诚配合、态度可嘉,将自己的动机、行迹交代的清清楚楚,包括何时、哪处与人谈论文章并被告知临淄王坊邸藏书丰厚,甚至他借回的几本书都做了很详细的笔记,足以证明自己并不是要借此攀交临淄王。
    但相对而言,临淄王这里则就有着一些问题。比如张说借书时,明明邸中便有,他却吩咐家人留下不给。
    如果说这件事还可以解释作是他对那几本书喜爱有加,不肯割爱,那么在张说入邸前,李敬一恰在邸中,又从侧门匆匆离开,这件事又该做如何解释?
    李敬一也是倒霉,受此无妄之灾,同样被传唤到刑司去一通盘问。
    对李隆基来说,他最大的问题并不是与张说在邸中见面,而是暗中操作妹子入选和亲一事。无论是暗示门生操纵坊间的舆情议论,还是同李敬一会面碰头讨论如何在朝中进行推动。
    李敬一虽然势位不在,登门拜访临淄王不算什么犯忌之事,但两人所谈论的话题,难免有涉朝中的人事关系,一旦全都交代出来,难免又会勾引出朝中朋党派系的纠纷争论。
    因为需要有所隐瞒,案情交代就一定就会模糊不清,不如张说那样清晰直白。
    因此李隆基心中也是叫苦不迭,原本在朝堂上震惊失措之后,随着心情逐渐平复下来,他便猜测这一场风波极有可能是朝向张说:有人不希望张说顺利的进入政事堂拜相,所以主动的将此事向御史台进行检举揭发。
    但是很不巧正遇上他在盘算诸计的时候,从这个思路而言,他是深受张说的连累,这哪里是一个值得结交的好朋友,分明就是一个灾星啊!
    现在张说坦坦荡荡的将事情交代出来,可是他却有些说不明白,于是也只能避重就轻的略作交代,尽量掩盖下与李敬一所商讨的朝中人事问题。至于能不能应付过去,那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圣人移驾在即,自然不会专就此事过多的纠缠,大朝会结束后的第三天,案事审理的结果便呈交上来,在延英殿召集几名重臣商讨对涉事几人的惩罚。李隆基、张说并李敬一等涉事者俱在殿外,不无焦灼的等待着最终宣判结果。
    李潼在殿中翻阅过案情总结后,便就案转给在座几名重臣传阅起来,他略作沉吟后便开口道:“去将张说召入。”
    不多久,张说便趋行入殿,脸色尚有几分憔悴,但精神尚好,入殿后便口呼罪臣作拜。
    李潼垂眼望着张说,心中也颇有感慨。张说为人灵活练达,这是他的一个优点,若换了别的台臣大员,未必肯如此配合行事。李潼也是希望张说能够借由此事增长几分谨慎自防,未来真正入朝拜相后能够避免再栽在同一个坑里。
    君臣之间并无对话,不久后几员重臣传阅完毕,也将自己看法写在纸条上传交回来,李潼在看过之后,才又垂眼望向张说道:“台省所在俱机要衙司,凡所在事尤需谨慎自警。此番访问虽然无涉大恶,但也确是有干防禁,夺秩两阶、罚俸一年,出任灵州司马,张道济有无异议?”
    “臣不敢有持异议,多谢圣恩包庇、不废拙臣!”
    张说闻言后连忙叩首谢恩,虽然说这么做他是得了圣人的暗示,但事后将会受何发落,君臣间自然不可能讨价还价,所以心里也是不无忐忑。眼下得知一个结果,心里虽然也是略感失落,但总算松了一口气。
    原本身为礼部大员,又刚刚主持过科举选礼,距离政事堂已经是一步之遥,结果一转头便被发配边州上佐,说不失落那是假的。
    但与此同时,张说心里也是暗暗庆幸,心知圣人对他是宠眷有增。
    眼下北征在即,灵州则位于朔方,无论是征战过程中的后勤助军,还是大战结束后对突厥余众的处断安置,灵州司马这个官职都甚有发挥,只要在任职事做得出色,履历上自然是浓厚的一笔,两三年内归朝不是幻想,甚至极有可能一举拜相!
    见张说恭然受命,李潼便微微颔首。
    张说最为后世所知,还是文坛大手笔的名声,但能够与开元名相姚元崇掰腕子的人在才能上自然不会如此片面。历史上的张说也是内外居显,俱有功勋,是盛唐出将入相的代表人物之一。
    眼下让张说入朝拜相,也只是政事堂增添一个位置,发挥不大。而朔方眼下也需要一个专司后勤与民事的能臣坐镇,以配合张仁愿所主持的征战大计,张说正是一个良选。
    处理完了张说之后,李潼却没有直接召临淄王入见,而是望着群臣说道:“临淄王该要作何惩戒,诸位但有想法,尽可畅言。”
    不同于对朝臣的处理,临淄王作为宗家近贵,身份要更加的敏感,众人就算有什么想法,在不能确知圣意的情况下也不好全无顾忌的讲出。
    最终还是中书侍郎李峤首当其冲,站起身来回答道:“临淄王有失于臣节、乖张于伦理,若不作严惩,则不足警诫邦家!”
    虽然在问案过程中极力掩饰与李敬一讨论的朝中人事相关,但李隆基想要让亲妹子出嫁吐蕃的想法却是无从掩饰,还是被审问了出来。所以李峤才作此发言。
    “未定之事,不足论罪。临淄王邸中妖情兴作,欲以宗家血脉取悦西蕃,计虽乖张,但并无临事之责。朕身为邦家族长,户中出此惭情恶类,亦难辞其咎。唯故相王辞世不寿,恳请诸君容我循情,临淄王褫夺朝职、不再履事,就坊禁锢,诸位以为可否?”
    众人听到圣人已经作此决断,便也不再多说什么,只觉得圣人还是不失仁厚,甚至连临淄王的爵禄封邑都没有进行削减,若临淄王能够领会这一番教训,仍然还能安心的在京中做一个富贵闲王。
    在宣布对临淄王惩罚的同时,圣人也算是对吐蕃此次遣使请求和亲定下了一个基调,那就是绝不舍弃宗女取悦外蕃。等到驾临东都后,群臣便可循此基调再继续讨论该要如何经略吐蕃问题。
    当然,圣人的真实心迹是不像群臣所想的那样伟岸光明。如果只是要单纯的警告临淄王,只凭内卫所查知王仁皎父子事迹进行惩处便已经足够了。
    可现在却绕了一圈、直接在朝堂上发难,可以说是彻底锁死了临淄王与朝中人事交往的渠道。大审坊民,让合坊住户都成耳目,之后必然也会对临淄王邸人事往来保持关注且警惕有加。
    至于欲使亲妹和亲,虽然并不确凿论罪,但在一定程度上也造成了类似社会性死亡的人情困境。
    李潼从来也不自诩良善,无论是真实处境中李隆基作为他四叔李旦的儿子,还是原本历史上这小子所作所为让他生出的警惕,他都不会对这个堂弟全无提防。要么不出手,一出手就是全面性的封锁压制。
    两个主要的人处理完毕,至于李敬一这个被牵引涉事者则就简单得多。
    这人在李潼这里政治前途已经宣告结束,今次主动招惹麻烦上身,李潼倒也不想赶尽杀绝,只是下令夺其爵禄、撤除门前列戟,保留一个五品的散官待遇安心养老。
    最终两人也没能被召入殿中,只在殿外拜受敕命发落,然后便失魂落魄的离开了大内。

1025 风物常在,人有竟时

    朝堂中风波未平,内宫里则仍在为转驾东都忙碌的准备着。
    此番前往东都洛阳,少说要居住个一年半载,各种器具物料的行李收拾绝对是一个浩大的工程。宫人宦者们忙碌了几个月的时间,临到启程阶段,还在紧张的盘查清点,唯恐有所遗漏。
    事情虽然繁琐至极,但忙碌的宫人们却仍乐在其中。许多人一边操持着手头上的事务,一边已经开始畅想此番东迁行途中的风光。
    大内供事的这些宫人宦者们,皇宫围墙之内这一片天地便几乎是她们日常生活的所有空间。每一次踏出宫门,对她们而言都是一种极为难得又分外新鲜的体验。
    近年来在皇后的主持下,宫务也有所改革,放免了大批的宫中役者,后继补充进来的这些宫人,多数也都以五到十年为周期、次第进行放免轮换。
    尽管圣人一家日常生活并不崇尚奢靡排场,但京中的两大内加上各座别宫,凡所用员累加起来也有将近两万之众。
    这么多的宫人宦者,倒并不完全围绕圣人一家的饮食起居进行服务,宫苑的洒扫修葺等维护,还有园林、织造、内厩饲马并鹰犬饲养等各种宫造产业便占据了其中绝大多数的名额。
    不同的宫用事项也都有着不同的补充途径,主要的来源有世代的官奴婢、罪没入官的犯人家属以及各方战争所增加的战俘。
    这些强制性的宫用劳役,主要从事的还是下层的体力劳作。至于宫事的管理以及侍奉圣人一家饮食起居的用员,则就另有别的选择。
    除了世代收养于宫中、忠诚度更高的内廷奴户之外,在朝勋贵官员们各家命妇并其他女眷们也都会入宫当直。而朝廷也会不定期的向民间招募良家女子,入宫直事同时发给一份俸钱。
    许多人或许会觉得皇宫大内只是皇帝一人的欢乐场,当中充满了各种荒唐淫秽的**。
    但这种想法也不免流于偏激阴暗,内廷相对于外朝,同样有着一整套完整周详的人事构架并管理制度。皇后号为国母、内宫之主,日常行为也并不只是媚上固宠、妒海翻腾。
    规模宏大的大明宫,圣人日常所出入的场合也都是有着固定的规定,有着固定的宿卫与用员安排。宫中绝大多数的在事者,终其役用之期都很难近睹天颜,更不要说发生什么接触与交集。
    至于真正能够入殿侍奉的,则就更加的少之又少。不仅仅在于当今圣人勤于国务、并不放纵**,也在于大内的管理制度已经严密筛选过能够出现在圣人身边的人事圈子。
    史上或是不乏荒淫无道的帝王恣意秽乱于宫廷之内,但那要么就是王朝的末期、要么就是一些割据的政权,整个国事都混乱不堪,自然也就无从对帝王私欲加以管理约束。
    世道中或有一些意欲求幸之人想要献女搏宠,但这机会远比在外朝用功渺茫得多。
    或是偶有一些以小博大的成功事例被大书特书,但这样的事例往往都会给世道带来不小的戕害、需要付出极大的纠错代价,便会有一些好事之人以为内廷事情概是如此,这也实在是以偏概全,忽略了凡是大一统王朝大多数时期内,内廷运转都是井然有序。
    所以内宫中宫人也都能安于本分,即便有一些妄图求幸者,事实也都会逐渐的打磨掉她们这种不切实际的想法。
    除了宅舍规模大了一些、役用人员多了一些,还有规矩更加的缜密繁琐,天家生活与民家也并无本质的不同。
    除非皇帝有着更加复杂的政治意图,比如需要借助外戚的力量去平衡朝堂中的势力对峙、又或者更换储嗣,否则内廷中也并没有太多的利害冲突与明争暗斗。
    当今圣人精诚治国,内功诸事俱委于皇后。而皇后也不愧其大家门风,将宫务诸事处理的井井有条,获得了内外一致的称许赞颂。
    南衙府卫裁撤之后,许多官员品子若无志于武事一途,并不需要再入卫府担当宿卫。这虽然是两下的便利,但在实际的情境中,也在一定程度上造成了君王与群臣人家的疏远隔阂。
    但是宫用系统很好的弥补了这一点,许多内外官员将户中女子送入禁中充用数年,然后再各自接引回家。这些官宦家女子入宫后,当然也不是充当洒扫杂役,多数都是供奉于内殿,或是担任宫中的女官。
    大内自有内文学馆等各类宫教机构,官员们也不担心自家女子长成后会愚昧而不知诗书礼仪,宫教机构的水平自是超过了绝大多数臣民家教。
    这样的宫用模式倒也不是开元新创,前朝便已经有存在。
    像在大唐创业的武德年间,前隋宫苑用人多有逃散,为了补充宫用的不足,便勒令群臣各家进用事员,贞观及之后也都累有沿用,也算是加强君臣之间的情事联络。与之前强制性有所不同,当世之人要更加的主动,乐于将户中女子托养宫中。
    当然也并不是所有官员人家女子入宫后都能安于本分、恬淡不争,眼下便有这么一个反例。
    “当年一并入宫者十几人众,论及姿容、德性,我并非最佳。但其余种类闻知将要面圣,各自忧怀于色、战战兢兢,唯我一人应答得体、举止有度,所以独受太宗文皇帝赏识,又因亡父故勋而得赐内命妇位,能在宫中享有一院的住舍,便是此处了。”
    太皇太后新自华清宫返回,在东内万寿宫歇息一天之后,便颇有兴致的要在行前看上一看西内太极宫的故苑,她指着一座西内禁中的独门小院笑语说道,语气并眉眼之间颇有缅怀:“当年面圣是在洛阳的旧宫里,可惜东都宫苑新造,故地已经不在。倒是西内这座旧居,仍然保存了下来。”
    人到老时,总爱畅话故事、追缅前尘。原本圣人是打算让太皇太后留在华清宫中,圣驾抵达汇合之后再一同前往东都,免了一番来回奔波的辛苦,但太皇太后却并不乐意,希望能在离开长安之前再看一看旧年凡所经历的人事场景。
    开元七年时,太皇太后跟随圣人前往洛阳短住了一段时间,归京后便生了一场大病。为了让太皇太后避开京中的人事纷扰、安心养病,圣人便下令将骊山南麓的温泉宫再作扩建,号以华清宫,供太皇太后居住休养。
    大病痊愈之后,太皇太后的身体也大不如前,甚至在开元十年的元月新年都没能返回长安。自感这一次前往洛阳后,未必还能再回长安,所以才要在临行之前特意返回长安来,同那些满载着往时记忆的风物场景告别。
    “你们别见这座小院不大,但却是我生人以来难得享受自在的场所。少时家中情事不洽,几个恶兄目我母女为仇,所以那时我便念想着能够逃脱出那户人家。入宫前夕,阿母抱我垂泪,只叹往后未必还能时常相见,但我却不悲反喜……”
    大病之后,太皇太后心境变得更加豁达,在少辈们面前也并不怯言自己前半生的故事。
    她偎坐在步辇上,示意宫人走进院子里,见到这座不大的宫院虽然长久无人居住,但仍收拾的干净整洁,便对陪同如此的西内宫苑大使颔首致谢。
    步辇进了堂中,太皇太后又来了精神,在宫人搀扶下站起身来,对陪同几人招了招手说道:“来来,我带你们瞧瞧我旧时宿舍。”
    她走进内室中,直奔窗下而去,俯身在房柱上寻找,依稀见到刮破朱漆的“武媚”字样,顿时便大笑起来:“当时新得赐居,舍内再也无人骚扰,只道从此人生得了自由,唯恐被人夺去,所以留字为计,居然还在此处!”
    皇后等人顺着太皇太后手指的方向看去,一时间也是不免莞尔,仿佛见到几十年前一个新入宫的小女子趁人不注意、悄悄的蹲在此处刻画记号。
    她们听过太皇太后的威风事迹就多,现在才得知这位祖母少时也曾有娇憨一面,不免感觉分外新鲜,忍不住的笑语道:“太皇太后少时笔力已见大家之劲啊!”
    讲到当年得意事,太皇太后又是不免眉飞色舞,笑语道:“那是自然啊!彼时为求君王一顾,我可是用了极大心力练习书艺。欧体、飞白等凡所当年盛传,哪一样都是信手写来。当年慎之若非一手书体夸异,我未必爱他极深,只是在他身上见到自己少时用功的影子……”
    说话间,她推开窗子,遥望墙外一座较此处高出许多的宫阁,忽又莫名的笑了一笑:“我又想起当年最厌恶一人,她的名字叫徐惠。同我年龄差别不大,但彼此际遇差出许多……我并不厌恶她能得宠更多,只厌她风格自标,明明已经获封更高的宫位,却偏偏不肯转去更华丽的阁堂居住,只是赖在这里同我做邻居,让我日日忍受她的风光……”
    讲到这一份陈年的怨气,太皇太后自己先忍不住乐起来了,一边笑着一边摇头道:“可惜、可惜了,她若仍在,我倒有许多积年的忿气要向她吐露……”
    一番宫苑闲游下来,太皇太后虽然兴致仍然不减,但精神却已经支撑不住。眼见她疲惫之色更浓,皇后连忙入前劝阻她继续游赏,只说道:“风物常在,不争一时。祖母且先归宫休养,来日妾再陪伴长作游览。”
    “风物故是常在,人却未必啊……”
    太皇太后蓦地叹息一声,但也的确觉得有些疲累难支,于是便有些遗憾的说道:“唉,终究要自知分数,不再让少辈为难。罢了,回宫吧。”
    一行人再簇拥着太皇太后返回东内大明宫,当队伍自右银台门行入时,太皇太后已经在步辇上打起了瞌睡,但斜里冲出一人大声喊叫却打断了她的睡意。
    “阿母你还当自己是少壮时,我在大内之间辗转追赶,几处都寻不见人,反倒自己累得不轻……”
    能在大内不顾礼仪的自然只能是太平公主,她疾步上前瞅见太皇太后便抱怨起来。
    “怎么?难道我在你眼里已经是老迈难动了?”
    见到女儿迎了上来,太皇太后脸上也泛起几分暖意温情,微笑着反驳一声:“往西内去看了看旧居故苑,想念一些故去的人事。”
    “我哪里是责怪阿母,但阿母你最该安神静养,稍后还有远程要行,何必为了那些陈年的旧事劳神伤念,心头杂绪涌起,夜里怕又难眠。”
    太平公主说话间入前将太皇太后搭在身上的锦被掖紧了几分,然后才对皇后几人点头打个招呼。
    一行人返回万寿宫,皇后先去交代准备餐食,等待圣人赶来共进晚餐,太平公主则陪着母亲走进内殿略作歇息。
    待将太皇太后扶入榻上,太平公主随口应付了一番阿母所言故事,然后脸色一肃,低声说道:“今日殿中圣人惩罚了临淄王,阿母知不知?”
    “知有此事,昨夜圣人进望讲起过。”
    太皇太后听到这话后脸色便是一冷,明显的不愿多谈。
    但太平公主却不肯罢休,只是继续说道:“阿母难道不觉得这惩罚有些重了?张说在朝风头正健,他主动入邸拜会,临淄王屈在卑职,若将他拒之门外,于情于势都有些……”
    “我不想听你再为他分讲,圣人所以惩他,岂在张说夜见一节?这样一个惩处结果,是我建议圣人。人或豪胆难驯,但终究要服命数,此世并不由他父子把持,有的事情即需敬而远之。勿待悔不当初时,再懊恼惋惜难得悠闲!”
    太皇太后更将脸色一沉,盯着太平公主说道:“你也并不是什么智慧高妙之人,不要再凡事强揽上身。这些年你热心宗家的人情世故,我知你是想在情义中多得几分亲徒的敬重。但这世道中真正能庇护你的,并不是那些俗情虚礼的逢迎。
    讲到城府,宗家几个小子谁又不能将你手掐把玩?你母亲余光已经不剩多少,不要让我临终此际还要对你记挂不安。有圣人当国治世,是你们这些宗家徒众的福气,或许一时自觉遭受管束,但法度即成才不至于在此一世之内将此身福泽挥霍一空!”
    “我这一团顽愚的骨肉,难道不是阿母胎腹中孕养出来?人间事情,得寸进尺便见多,如今尚是近支分叉的血缘,便已经如防贼患,谁还敢期待子孙数代后还能情义深刻?偌大的家国势力,不同亲近党徒分享,久则必成独户弱干,那时再想要得亲徒策应,可就难了……”
    太平公主又低声嘟囔几句,见母亲脸色愈发不善,连忙又低头道:“罢了,阿母你如今尚且需要依托你那佳孙,更容不得旁人说什么恶言。我自家儿子落魄出京尚且不能挽回,又何必再为别家人事打抱不平、增恶惹厌。
    世内多有可怜之人、可忿之事,我若还学不会忍气吞声,那也算是白白遭受这些年的辛苦磨砺、与人无尤……见不得,两眼一闭,听不得,两耳一掩,说不得,两唇一合。没有胆气才略去做那纵横山野的虎狼,总有眼色分寸做一个圈厩内安分守己的豚犬。这么说,阿母满意没有?”
    “哪里来的气性见笑豚犬?此类尚有皮肉可献,尔辈长食禄米,几曾有益于事?”
    见女儿如此混不吝的态度,太皇太后又忍不住笑斥道。
    “有所献,也要有所纳。人事艰难,改了改了……”
    太平公主仍是闷闷不乐,摇头叹息。

1026 倭使入朝,恳请封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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冠冕唐皇介绍:
大唐垂拱四年,李潼来到这个世界。贵介公子人如玉,不幸生在帝王家。女主临朝,武周革命。不为鱼肉,即为刀俎。名器不假与人,盛世由我而塑。人物风流,诗书尽兴,甲子风云,从头细述。——————我是李守义,章怀太子李贤第三子,我喂大唐袋盐,齁死女皇,再着唐皇冠冕。冠冕唐皇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冠冕唐皇,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冠冕唐皇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