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33 有情自痴,不贪不怨
太平公主本来还打算在宫中留宿一晚,继续跟母亲讨论隆庆坊有关事情,说是讨论,其实主要还是说服。太皇太后虽然一开始刚听说的时候,对此事还流露出不小的兴趣,但在了解大概之后,便就不怎么再上心了。
这态度虽然让太平公主有些不解,但这件事却是她能想到为数不多、能够让她重新介入时局中心的事情,所以对此还是抱有不小的期待。
可是圣人在家宴上突然来了那么一手,让她大感措手不及,心里隐隐生出几分恐惧,所以也不敢再坚持留宿宫中,与众人一同离开大内。
薛崇训因为还要留直殿中内省,将母亲送到宫门内话别后便返回直堂,李幼娘则与婆婆同乘出宫。
夜中长安城里很是静谧,偶有金吾卫街徒巡逻经过,稍作身份验查,也并不敢阻拦贵人途行。
尽管如此,太平公主还是有些不悦,不知第几次被阻拦下来后便忍不住冷哼道:“这些行街丘八也是有眼无珠,完全不如东都卫卒通晓人情。观此通行仪仗,若真是歹人出入,敢如此招摇?往年东都若敢如此做事,早便使奴给他们一个深刻教训!”
李幼娘闻言后倒也没有联想其他,只是随口答道:“东都乱祸殷鉴不远,若是能够长保安宁,夜中盘查严格一些也是应当。这些街徒受命尽责,大可不必严苛怪罪。”
太平公主听到这话,神情便有些不自然,先是冷哼一声才笑语道:“方才宴上,圣人还讥笑新妇有亏惠性,听此体恤下员之言,原来也是谦语。”
“兄妹久来相依为命,感情深刻,兄长们纵有教训,也都不发重声。谈不上讥笑,我自然也不会放在心里。”
李幼娘闻言后便正色说道,在看了太平公主一眼后便又开口道:“其实阿姑对夫郎也不必过于严格,阿兄那么高眼赏识的人,都称赞夫郎或才性未著,但却真情笃孝,是一个安家守业的良人。无论人前事中,都能恪守本分,并不结怨惹厌。阿姑盼子成才,这样的愿望凡人都有,可若表现的太急切,要求太紧迫,反而让少辈怯畏失据。”
太平公主听到这话,神情更加不爽,再次冷哼道:“他成不成才,都是我腹怀孕出的劣物,为母教训孩儿,情理应当。难道因为他结缘权户,我便说不得?讲到人间贵势的把持,你这小娘子还在我之后呢!”
听到婆婆如此不善的语气,李幼娘脸色也是陡地一变,但也不愿当途便与长辈吵闹起来,索性便闭上了嘴将脸转向另一边。
太平公主在说完这话后,也自觉语气有些重,沉默片刻后才又微笑道:“我说这话,也不是见怪新妇包庇,只是担心那小子不能知耻见勇,常年荫缩在妇人庇护中安享虚荣,辜负了幼娘你一番守望关照。夫婿不器,诸情求告母家,人情冷暖,我是深知这当中的苦楚,所以也不想新妇步我后尘。”
“龙凤各有种,新妇肖阿姑。莫说夫郎眼下还不失上进的心意,就算来年要凭我谋取荣途,命是如此,也没有什么可抱怨的。所以也盼阿姑能将德行作宝,传教后继。我兄国运久享,我也不会陡失势力依傍,此生不患富贵,只盼能将家传的德性妇功教给后人!”
说完这话后,李幼娘敲敲车窗,并又说道:“前方停车吧,陡感体中不适,不能再陪送阿姑,转天有好,再登第问候。”
等到李幼娘下了马车,同自家府员一起离开,独坐车中的太平公主脸色青白不定,过了好一会儿才陡地长叹一声道:“不盲不聋,不做姑舅,今日才知豪权难事啊!”
曾几何时,她在夫家也是长相跋扈、打横来走,完全不会在意公婆妯娌的感受,并自信的以为自己绝对不会遭受这样的刁难,却没想到报应转头到来,也大感这滋味实在是不好受。
被自家新妇甩脸子丢在半道上,太平公主心情自然谈不上好,当家奴入前来问今夜要宿何处时,想了想后太平公主便吩咐道:“去隆庆坊别业。”
隆庆坊作为长安城中屈指可数的豪贵坊曲,坊中宅邸引得时流争抢,太平公主自然也不会错过这个热闹。虽然说如今圣人对她不够关照,但也只是相对往年的煊赫而言。跟世道其他人物相比,她作为唐家大长公主,还是有着极大的特权,想要谋取一座坊邸只是一句话的事,自然不会像其他人那样求告无门。
太平公主本性便不甘寂寞,在隆庆坊设置别业后,也常与坊中住户联谊宴乐,自然就注意到了不合群的三原县子李潼府邸,着人留意查探一番。
对于其他人而言的秘辛人事,对太平公主来说自然不是什么秘密,稍作留心,便发现了这座府邸的真相,惊讶之余也是不无欣喜,除了与上官婉儿有些许久别重逢的喜悦之外,更重要的还是自以为掌握到了圣人的秘密。
今夜她接连遭受人事扰怀,心情自是极差,往年还有近人乳母张夫人排忧安慰,可是随着张夫人被在东都收斩,她身边已经少有知己之人可以倾诉心事。入坊之后索性也不返回自家别业,而是直往所谓的三原李学士府邸而去。
这座别业,寻常白天里都不怎么接待宾客,到了夜里,门禁要更加的森严。太平公主使人入前叩门,邸中久无回应,一直过了好一会儿,才有数名壮卒开门行出,一脸警惕的打量着太平公主一行。
“我是你家主母旧闺密友,日前还曾登门访问……”
太平公主还待解释一番,但是作为护卫首领的苏三友却直接开口道:“大长公主殿下可以入邸,但诸随员请另安置,不要流连邸前扰闹坊居清静。”
太平公主虽不认识苏三友,但也觉得有些眼熟,而她此前登门做客时,邸中门禁还没有如此严格,显然是圣人又另作布置叮嘱。由此也可见圣人对此别业人事的上心,并不仅仅只是将此处当作一个寻欢消遣之处。
“你们且先归邸中别业,若主人不作厌逐,我此夜便留宿于此,明早再来听用。”
太平公主略作沉吟后便转身对家奴们说道,并在邸中护卫们的引领下往宅内行去。
邸内中堂前方,身着一袭时服衫裙的上官婉儿早已经等候在此,及见公主行入,便款款向前行来并笑语道:“今夜宫中作宴,公主殿下不留宿大内,怎么有闲情造访妾这陋居?”
太平公主听到这话,眉梢顿时一扬,抬手指着上官婉儿不无嗔怪道:“你们这对男女,虽有宫苑高墙阻情,声讯传达倒是及时!偏我自以为能居中递话,成人之美,一通拙力使就,原来是自取其辱、自寻烦恼!”
上官婉儿闻言后便抿嘴一笑,先将公主请入堂中,然后才不无幸灾乐祸的笑语道:“我家三郎,从来也不是那种全无主见、由人挟情把弄的俗气男子,这话我向你说过没有?宫中贵人面前糟了发落教训,却要迁怒于我,深夜还要登门骚扰,这是什么道理?”
“你家?哈,圣人自有家苑,几分割舍给你?偏你自得其乐,甘立于法礼人情之外,自以为知足感人,却无非是把母子前程系在旁人一念之内,旦夕祸福,不由自主,男人贪欢时几句蜜言,几点能信?莫非你是吧自己的精明包在胎中,一并生产出来?真是蠢得可笑!”
太平公主听到这话后不免更加气恼,拍案瞪着上官婉儿,一副怒其不争的失望神情。
“可我偏偏就乐意去信啊,又能怎么办?你此生是全无此幸,不能听见我家三郎情热时如何动人,这正是夏虫不可语冰,同你这样的无趣之人,实在是讲不明白情到浓时的甘甜沉醉!”
对于太平公主的讥讽嘲笑,上官婉儿全然不以为耻,手托香腮一脸幸福的笑语说道,并又指着太平公主叹息道:“你的心思尚且瞒不过我,更不要说我家三郎。你要胡闹,我也管不住你,但若做得过分了,要强拉我母子为你搏宠弄势,我可并不是全无手段制裁你!”
太平公主闻言后冷笑一声:“你靠什么制裁我?靠你家那不能白于天日的李学士?天子即便厌我,都还要厚礼款待,不作威凌。”
“技法若说出来,便没了妙效,总之我不会骗你。我如今所有,已经知足感恩,不愿再增减一分。为了守住这一处庭户,让我儿能欢快成长,让我夫能随时返家。谁若意图坏我美梦,我可什么事都做得出!”
上官婉儿仍是笑眯眯的模样,语调也不失平和,但太平公主听她这么说,却不免有些疑惧,干笑一声后叹息道:“原来你是这么看待我,真是让人伤心?凭心而论,易地而处,若你在此世道遭遇如我一般的待遇,心气能顺?今上所以当国享尊,我并不是全无助益,可如今想要求觅一点尺度之内的从容,他竟吝给,不说情义关联,哪怕就事论功,他该不该这样待我?”
“哈,公主还笑我没有心计,但你妄想与至尊分讲道理是非,这念头又蠢不蠢?”
上官婉儿闻言后又笑一声,继而便环顾自家中堂并悠然道:“所以我管他至尊还是走卒?我只守住我家三郎,身心都给,不贪不怨。你呀,并不是贪爱权势,只是想求一份关怀呵护。往年所许,盛于风流,短于势力,你想寻一个两全,可偏偏造化作弄……”
“这女子真是蠢昏了头,说得什么荒诞言语!”
太平公主听到这话,脸色陡地一变,然后便拍案而起,皱眉凝声道:“再听到这种话,我要对你不客气!我若真有半分你所言妖情,教我苍天不容、不得好死!”
见太平公主指天作誓、反应如此激烈,上官婉儿也惊了一惊,还未及答话,太平公主便又说道:“寻个客舍,我今晚便住下来,明天也住下来!不肯论功厚待,还要频频夺我家私财势,我便当此等候,瞧瞧那诗名薄有的李学士敢不敢归家!”
上官婉儿闻言后脸色一黑,闷哼道:“没房!”
“没房便与你同榻,往年也并不是没有叠股交颈、相拥而眠。今夜倒要仔细摸索,娘子阔别以来是肥是瘦……”
见上官婉儿神情转差,太平公主便笑了起来,安坐回自己的席位,一副恶客登门、不肯离开的架势。
0834 科举糊名,公平任选
太平公主终究还是没敢在上官婉儿邸中逗留太久,虽然她言语中满满的有恃无恐,但心里也明白,若真的激怒圣人,她也不会过得太舒服。
毕竟现实正如上官婉儿所言,凡事与至尊讲道理辨是非,是一个极为愚蠢的念头。所以太平公主也只是留宿一夜,第二天趁着天还未亮、坊街上行人不多,便早早的告辞离开。
不说太平公主有数没数的问题,李潼虽然气恼他这个姑姑干涉他的家事、并且意图做出报复,不过眼下还是没有时间和精力处理这种小事,因为眼下除了正常的军国事务之外,还有另一桩事情需要进行筹办,那就是对今科及第的贡举人们的奖酬。
朝廷选礼极多,最重要的便是铨选与科举。这其中铨选因为是直接授予官职,每年秋天里,地方州县除了贡赋入京之外,也要将人事上的情况汇总上奏,而京中百司也要奏报阙员,而朝廷就根据内外阙员的情况,由吏部考选新官员。
所以每年的铨选便被安排在了秋冬之交,要在新年之前补足阙员,以保证来年开始时,内外都能有一个良好的政治环境。
诸州贡举人,往往也是秋时随赋税入京,但是由于眼下科举与铨选都是由吏部进行主持,而相对于科举的预备役选拔,铨选无疑要更加重要。
因此,科举便被延后到来年春天举行,吏部官员们要忙于铨选事宜,才能转回头来筹备科举相关。
不过在这段等待的时间里,诸选举人们也并非无事可做,除了与友人聚会戏乐、臧否时事之外,朝廷还会组织一系列的活动让他们参加。诸如参拜孔宣父,以及李唐皇室的老祖宗,太上道尊、玄元皇帝老子,还有就是国子监讲经。
这其中,各种参拜的礼仪主要还是通过这些典礼让诸外州贡举人们感受到朝廷的威与德。而国子监讲经,则就有着极高的务实性,登台讲经的无不是名士硕儒、学术大能,甚至有的还要参与到接下来的科举试题订制与审阅考卷工作中去,相当于正式开考前的辅导。
大唐立国以来,便奉行重内轻外的策略,不仅仅只体现在军政格局上,学术与意识形态的建造同样如此。这些考前的讲经培训除了增加诸州选人们的考选及第几率之外,也是要通过这些人将朝廷在学术与思想上的一些革新与改变传达到地方。
诸州贡举人们对于这样的机会也是极为重视,毕竟两京作为帝国的中枢,整个天下精英云集于此,在经术学问方面,无论是深度还是广度,都远非地方州县能比。所以就算日常痴迷流连于长安城的市井繁华,可每到国子监讲经之时,也都少有人缺席。
大唐对贡举人的选拔,是以州为单位,根据州治规模,每州给予一定的名额,通常是在一到三人之间。天下州府三百余数,按照这个数据规定,每年参与科举选拔的大概在千数人间。
不过由于去年国中动乱频生,加上皇统更改,所以朝廷对于开元元年的第一次科举也都放宽了规模的限制。除了每州固定的名额增加外,还增添了诸州学子投牒自进的比例,因此今年入京参加科举的人便达到了三千多人、将近四千众。
诸贡举人们最关心的自然还是各自前程,而朝廷考虑问题的视角要更加的宏大。科举制度虽然施行多年,但仍有许多不尽人意的地方。
这其中最重要的一点,就是由吏部主持并筹备科举事务。这样的安排,无论是科举还是铨选都控制于吏部一手,使得吏部在尚书省六部中职权一家独大,毕竟人事权乃是政治的根本,朝廷虽然分设尚书六部,但其他五部在职权上与吏部相比,根本不是一个体量等级。
这样的安排,诚然不利于权力的分割并立与相互制衡。而且在实际操作中,也会让吏部选司的职老要更加繁重,从秋冬到春夏几乎半年多的时间里都是在忙碌选礼。
李潼当然也想过将科举的筹备与主持转移到礼部中,但这样的改变并不是一两句话那么简单。
吏部主持科举多年,相关的仪程人员等等诸事,都已经有了成熟的运作经验,若转移到礼部去,诸配套还要重新梳理磨合,不是短时间内能完成的。而且礼部去年也很繁忙,诸多大礼筹备下来,难以分出精力提前进行人事筹备。
所以今年的科举仍然由吏部进行筹办,只不过主持的主考官换成了门下侍郎姚璹。李潼还打算在今年年中将王方庆召回朝中,担任礼部尚书并进入政事堂,主要便负责相关事务的调整,这样到了开元二年便可以将科举的主持从吏部转移到礼部。
其实科举参考人员的增加与规模的壮大也并非全都是好事,往年的科举考试中,少的时候诸州贡举人加上在京诸学馆尚且不满千人,多时也不过一两千人之间。
科举所开设的诸常科中,除了早已经被废除的秀才科之外,其他的则以明经与进士科为主,即便再加上其余诸科,每年选录也只有一两百人,基本上还能维持十比一的选录比例。
可是今年的参考贡举人们,数量较之往年盛时都激增倍余,选录比例究竟是更严格还是更放宽,这也让人深感忧虑。
如果仍然要维持往年的选录人数,那么竞争无疑要更加的激烈,是四十选一,难度陡翻数倍,注定会有许多人白跑一趟、空欢喜一场。
可要是朝廷放宽选录的比例,仍维持往年那样的选录比例,乃至于更加宽松,又会让人觉得朝廷卖恩滥选,会让这一届科举功名整体下降。而且突然增添了这么多新选人,会不会对未来的铨选与守选周期产生影响,仍是未定之数。
毕竟就算是通过了科举,也仅仅只是获得了一个出身、一个能够做官的资格,还要进行守选数年,通过了吏部的铨选之后才能正式的解褐任官。
贸然增加选人数量,朝廷却没有足够的官位给授,再加上这一年滥选所造成的选人含金量下降,又会让他们在未来参与铨选的时候受到诟病、处于劣势。为了一时的虚荣而给一生的前程都造成极为负面的影响,这无疑是得不偿失。
更有甚者,在新年前后京中还出现一些流言,传言中今年的科举规模壮大,主要还是为了给那些靖国功臣子弟们谋取一个出身,外州蜂拥而来的贡举人们注定是要陪跑一场。之所以要召集这么多人参考,就是为了让结果不至于那么醒目扎心。
这样的操作也并不是没有先例,早年相王当国反正时,朝廷便曾有类似的做法,通过干扰选礼去侵占普通选举人的进仕机会。
各种各样的争论与猜测,也让今年的科举还未开始便蒙上了许多负面的气氛。而为了平息方方面面的流言与争论,朝廷也在科举考试之前便公布了一些改革令式。
首先是今年的科举考试,全面采用糊名制,最大程度的避免选礼过程中公权私授的弊病。考生题卷尽数糊名,阅卷官员们完全不知其身世底细,这样选出的结果无疑更具有公正性。
当这一令式改革公布出来之后,顿时便消除了大部分流言所带来的恶劣影响,且许多的外州学子们都忍不住奔走相贺。
科举制度施行以来,其公正性一直便遭到质疑。阅卷考官们能够直接看到考生的家世、籍贯,大凡高官子弟只要文法说得过去,基本就能考选及第。而且往年绝大多数的名额都被两京学馆生员所垄断,外州贡举人们则常年处于陪跑的地位,少有能够高中及第者。
现在糊名批卷抵消了籍贯家世所带来的影响,对外州学子们而言无疑是一大利好消息。当然就算糊名也不能完全杜绝舞弊现象,但后世那些作弊手段眼下也都没有出现,也就无谓再作细致规定,给人开拓作弊思路。
公正性的问题虽然解决了,但是对今年选录的名额仍存许多争议。朝廷对此也早有准备,那就是明经、进士这主要的两科选录人数不变,但是明法、明书、明算这三科的选录规模大大增加,而且这三科及第者守选期大大缩短,只要得中,今秋便可参加吏部的铨选授新解褐。
以往朝廷科举重道轻术,明法、明书、明算这三个专业性更强的科类,虽然在出身给授方面与进士科相同,但重视度却不高,每年不过选录两三人,了不起七八人,所担任的往往也都是方伎官等卑品,前途有限。
李潼也知道想要短时间内扭转这一价值观很难,为了鼓励学子们踊跃参选,所以也开出了极为优厚的录用条件。
这当然也并不是随意增设,明法科可以参与到《开元律》的拟定中,同时也补充地方上普法与执法人才的缺口。而大量官造工坊的开设,也让朝廷在核算与管理方面的人才缺口极大,明算科更是专业对口,加强对数学的重视又能促进一些自然学科的发展。
至于明书科,则就是用来推广印刷与州县官学的普设,印刷书文典籍需要书法制版,州县小学则需要学政教授。
所以不只今年,在未来很长时间里,朝廷对专业性人才都有着极高的需求,科举作为最主要的选士渠道,自然要增加这方面的人才选录数量规模,并优加任用。
0835 当司宪台,为国察奸
虽然今年科举的形式流程较之往年大同小异,但是具体的内容却发生了极大的改变。
如果是在后世明清时期科举的形式与内容已经极为固化板结的时代,李潼也不敢贸然做出这么大的内容改革。但是如今大唐的士林学风还是颇为开放包容,分科治学的风尚很是浓厚,这也就给相应的改革提供了一个极为优厚的环境基础。
如果是在后世,如果李潼要贸然加强伎术官员的选录比例,一定会遭到因科举而受惠得益的经学官员们的强烈反对。
可是现在,朝廷科举虽然实施多年,但仍然不足以形成以进士为主体的新型政治势力。哪怕是进士群体与旧官僚们之间党同伐异、斗争激烈的牛李党争,都还要在一百多年之后才会发生。
所以眼下科举内容的改革,对于广大时流而言,也只意味着在前程方面的不同选择,并不会上纲上线到意识形态的斗争。
明经与进士虽然更加显赫,前程也更远大,但考选的难度也更高,而且起步的周期也更长。明法、明算之类或许上限不高,但却能够更快的步入仕途,获得将学识变现的机会。
为了能够让时流考生们尽可能的依照自身实际情况而做出合理取舍,而不仅仅只是囿于世俗的旧观点,不肯踏入所谓的邪途,李潼也特意安排将明经与进士两科先考,空出十几天的时间来,让考生们反思斟酌,然后再继续举行其他三个术科的考选。
由于今年的科举选择了完全的糊名制,再加上多年固有的价值观影响,在京诸贡举人们几乎尽数参加了这两科的考试。
但也不得不说,这些年轻的贡举人们还是小觑了他们皇帝陛下的阴险,为了在这两科上打击他们的自信心,从而让他们更多的选择术科科举,李潼也放出了几个大招,让许多早年参加行台考选的优秀人才诸如贺知章之类也都参与到今年的科举中。
这些人虽然有的已经解褐任官,但行台的考选终究不是正途出身,为了获得一个正经的出身而回炉再考,这一点也无可厚非。
但让这些人跟那些新晋的贡举人们同场竞技,无疑是让军中跳荡老卒跟新兵打架,哪怕糊名盲选,也是近乎碾压一般的存在,无论是本身的才情还是事中的阅历,都与普通贡举人有着明显的差距。
李潼本身就是当了婊子还要立牌坊的性格,尽管存心使坏,但是为了彰显今年科举的公正性,在明经、进士两科张榜完毕之后,即刻便将诸明经、进士们的考卷刻版印刷,编成几卷《文萃辑录》,送入市井之间公开发售,让时流共鉴今年的贡举人们是个什么水平。
这其中,来自吴中的贺知章在进士科一举夺魁,成为开元第一状元,其诗文策题一时间自然也广受传颂。哪怕是最为苛刻的评论家,在细阅贺知章作品后,也都不得不承认这位榜头文墨惊艳、的确是实至名归。
因为今年科举令式改革,许多外州贡举人们都盲目乐观,同时对于自己的学识水平也都不乏矜傲自豪,落第之后本就心情不佳,对自身产生了怀疑。
当在看到那《文萃辑录》所选录的诸篇妙文之后,不免更加感慨自己是真的坐井观天、不知天地之大,原来如今世道第一流的学识素养已经高妙到了这种程度,连遭打击之后,不免更加心灰意懒,只觉得前途渺茫。
杀人还要诛心,说的就是李潼这种。但只要能够产生效果,他也并不考虑手段光彩与否。
在接下来三门术科的科考中,参考人数也都极多,每一科几乎都达到了千余人。
这在往年是不可想象的,当下世道中,想要供养一名学子成本是不小的,即便不是什么世家大族,必然也是乡土豪强富户。
这种家庭走出来的子弟,对自身前程无疑有着更高期许,是不怎么看得上伎术官的出身,尽管术科常设,每年都考,但也都不在他们的选择之中,应考者寥寥无几。这样就造成了朝廷伎术官的补充不足,往往都要从流外胥吏当中选拔入品,而这更加剧了伎术官整体素质偏下的情况,形成一个恶劣的循环。
今年参考者这么多,除了贡举人群体本就激增庞大之外,主要就是明经、进士科那些落选举人们心态被打击得有些崩坏,对自身才能评价太低,只觉得老子哪怕再苦学十年,只怕也难比得上贺八那种死变态,与其在一条没有希望的道上走下去,还不如尽快的加入体制混资历。
三门术科当中,明法科选录六十人,明算与明书科分别选录一百五到两百人。虽然选录的名额较之往年小猫三两个的数量激增几十倍,但是由于参考人数太多,其选录比例竟然追平了往年的明经、进士科。
所以这些术科选录举人们也都不无自得与自我安慰,只因国家选礼昌盛、人才太多,若是往年、老子也是明经进士的水平啊!
人的荣誉感泰半都是对比出来,虽然没能获得明经、进士这样的正途出身让人颇感失意,但是再跟那近千个术科同场竞逐但却一无所得的人相比,自己的情况似乎也并没有太糟糕,还在可接受之内。
其实这些人也大可不必通过这样的思路去自我安慰,李潼既然已经针对科举的内容进行了改革,未来在官制上肯定也会继续推动改变,打破伎术官与清贵官职之间的壁垒,力求一种道、术并重的政治局面。
眼下这些术科入选的贡举人们,未来一二十年之内将会成为朝野内外的中坚力量,自然也将要承担这种世风改变的重任。眼下或许他们还忧愁于前途不够远大,但未来每一次的进步可能都会让他们惊喜有加。
更加遥远的世道革新,还仍在畅想,至于眼下比较重要的,则就是欢迎并祝贺那些及第的贡举人们加入统治阶级的序列之中。
不同于后世相关的典礼已经形成定制,当下大唐还未达到成熟状态的科举制度虽然也有类似的庆贺活动,但并不是由官方出面组织,新选人们的一些宴会活动往往都是众筹参加。
也因此,有许多家境并不优渥的新选人为了不在同年们面前失礼,甚至都要举债参加。当然,有了这一层出身,哪怕他们在长安城中全无相识,也不愁没人借钱给他们。
李潼虽然在科举过程中折腾了这些贡举人一把,但在场面上还是不失局气,大笔一挥便决定今年的探花宴由礼部进行筹办,地点便在曲江池的菡萏园,时间则定在三月三上巳节,而他自己也将出席,与诸新选人们同乐。
对于朝廷的这一决定,朝野之间也都充满欣喜。诸新选人们自不必多说,能够近仰天颜、与君同乐,还节省了自己的花销,当然是乐意至极。
至于长安城里普通民众们,虽然本身与这庆典关系不大,但有热闹可看,谁也不会拒绝。更何况三月上巳,春阳正暖,万物生发,正是踏青游戏的好时机,自然也要踊跃参加。
上巳节前的朔日大朝会中,气氛很是和乐,朝廷内除了后天便要在曲江池举办的探花宴之外,并没有紧要事务亟待处理,这也意味着朝情祥和,除了诸司留堂执勤之外,其他人都可以安心的回家筹备佳节。而且往往上巳节这样的佳节时,朝廷都要例给物料奖犒,朝士们对此也都充满期待。
所以今天朝堂上流程也都进展顺利,就算有什么需要商讨议论的事务,只要并不紧急,也都延至节后处理,于是很快便就到了群臣们最期待的赐物犒奖环节。
“开元布新以来,世道晏然、政治有序,诸卿皆立事有功、社稷甚仰士礼。今侍奉上司佳节,有司简备物料,因品赐给,以酬臣工。”
看着满朝群臣那期待的小眼神,李潼端坐在御案后笑语说道,接着又将手一抬,便有侍立于朝堂上的中官降阶而下,宣读上巳节物料给犒的名单细则,而群臣们也都竖起耳朵倾听自己品秩之内能得怎样赐物。
这其中三品以上高官犒奖最为丰厚,除了各种衣食常料之外,甚至就连踏青游玩的帐幕毡席等物都有赐给。赐物随品递减,但哪怕到了六品以下,赏赐仍然极为丰厚。
让这些赐物显得丰厚有加的,主要还是各类瓜果菜蔬的品类,就连在职九品以上官员,都能得赐青瓜十枚、白瓜十枚。虽然在李潼听来这样的赐物名单有点搞笑,不像是发生在大唐朝堂上的一幕,倒像是菜市场分赃。但诸朝士们听到这些赐物,则不免惊叹连连。
朝廷赐给反季果蔬,本也不是第一次。毕竟早在李潼之前,骊山温泉与诸宫苑间便都有少量产出,皇家自己享用之余,往往也会赏赐臣员,堵上朝士们的嘴,免得他们劝谏老子不配吃瓜。
不过此前产量有限,赏赐也都有限,只有一些高品重臣才能享有。至于**品的卑职们,几坛咸菜那就打发了。
现在听到朝廷连下品卑员都赏赐数量不少的违季珍物,朝臣们也都惊喜不已,许多人已经在想稍后该要如何狂舞谢恩才能表达自己的感恩,但当中官宣读完毕,群臣还没来得及谢恩之际,却已经先有一人抢步出班,乃是左台中丞朱敬则。
“圣人立志雄阔,有定鼎兴邦之伟功,诸员在职在班,本有禄料惠领。常恩之外另作加赏,虽示君臣和睦,但恩眷亦不需大作殊给,助涨奢风!”
讲到这里,朱敬则便望向同在班中的光禄少卿徐俊臣恶声道:“若有恶员趁圣人长于大计而短知物艰,递进险计、巧取众欢,臣当直宪台,自当为国察此恶僚!”
看到朱敬则那不乏凶恶的眼神,徐俊臣顿时一愣,片刻后便感觉一股委屈涌上心头,老子闲得蛋疼、才会考虑你们有没有瓜吃!我特么也昨天才知道的,顶多瓜从内库送来时偷吃了俩,就这你要干掉我?
0836 长安百姓,竞备佳节
李潼早猜到朝臣们的劝谏反对,而御史台本身就是做这种事情的,所以对于中丞朱敬则站出发言也并不感到意外。可是当听到朱敬则将矛头指向徐俊臣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一乐。
徐俊臣这个家伙底子太潮,但偏偏站队巧妙,至今都还能屹立朝堂之中,且高居四品通贵班列,自然让人非常不爽。
所以包括御史台在内众朝臣们有事没事便要敲打弹劾一下徐俊臣,这已经成了朝臣们一项固定的娱乐项目。朝中大凡有什么事务不合理,都要往徐俊臣身上攀扯,总之这家伙活着就是一种罪过。
从这个角度而言,即便不考虑徐俊臣罗织构陷、炮制冤狱的能力,其人存在本身对朝堂政治的维持便有不小的裨益,能将朝士怨情集于一身,可以掩盖掉许多其他的矛盾。
比如这一次赏赐群臣反季珍物,李潼比较担心的还是朝士们会引儒家“不时不食”的伦常观念去反对这一行为,但朱敬则开口就将问题引到了徐俊臣身上,避免了在意识形态的摩擦之内讨论问题,李潼对这样的情况就放心多了。
面对朱敬则所提出的质疑,他当然也有回应解决的说辞,比如这份犒奖名单是他自己制定的,与徐俊臣无关。比如朝廷所赏赐的这些果蔬珍物,因为培育得法,所消耗的成本其实不高。
但既然朱敬则针对的是徐俊臣,李潼便也没有必要去急于解释,免得解决了这个问题,又会引出新的问题,这个锅暂且让徐俊臣先背着就是。
所以面对朱敬则的强谏,他在沉吟一番后便说道:“朱中丞当司执宪,论情有理,确是不负此用。但敕令给出,当时应节,为群情计,不宜再改。督办有司稍后要受宪台审核,若果然存在中丞所言邪情,司职主官必作严惩!”
徐俊臣听到这话,顿时有些傻眼,但反应还是颇为迅速,忙不迭出班叩告道:“臣谨遵圣意,一定自解有司,详情敬告,绝不敢有邪情矫隐。若不能回复清白,绝不敢再当司用权!”
遭此无妄之灾,徐俊臣当然非常的不爽。但他很快意识到这是圣人交付给他的一个任务,给领导背锅,向来也是他得以保全自身的法门之一,自然不会、也不敢拒绝圣人的旨意。更何况他的底子虽然潮,但在这件事情上实在没有什么可做指摘的问题,自然不怕宪台的盘查,只当重回故司与人叙旧了。
朱敬则对此仍有几分不满,但想到若能将徐俊臣拉进御史台审讯一番,并借此将其人扫出朝堂,对朝情与世道也是一大裨益,因此便望着徐俊臣冷笑道:“那我与宪台诸员便在司恭候徐少卿了,也请徐少卿放心,如今宪台行事已经殊异往年,执法公正,不枉不纵。”
其他朝臣们看到朱敬则法剑直指徐俊臣,心中也是大呼过瘾,正满足了吃瓜看戏的乐趣,所以对此也都全无异议。
朔日大朝会就这么结束了,之后便群臣退朝,百司放假,留下一些官员当直、维持官衙的基本运作与筹备后天的探花宴,至于其他官员们,则就都兴冲冲的前往西大内皇城中的光禄寺而去,领取各自所得赏赐物料,然后便各自归家准备过节了。
原本朝臣们还不无担心,朝廷如此大规模的赏赐,物料成色未必就好。可是当看到发放的那些蔬菜瓜果全都成色上佳,新鲜得很,也都惊喜不已。
关乎到切身的利害,许多人想法也都发生了转变,想到今日朝会中朱敬则对徐俊臣的攻讦,便有人忍不住叹息道:“徐少卿当司光禄以来,勤恳于事也都群众有见。这一次朱中丞突作发难,也是不免有些失于吹毛求疵啊!”
徐俊臣这个家伙自然没有什么好名声,不过朝廷回迁长安后,各种物料的奖赏大多数都由光禄寺负责发放。如此一来,许多人想到徐俊臣便不免联想到外快收获,这些俸禄之外的收获当然让人感到愉快,爱屋及乌之下,也就对徐俊臣有所改观。
倒也并不是说朝臣们全都势利至极,为了一些蝇头小利而混淆是非。
一则徐俊臣最让人诟病还是武周时的那桩桩恶行,可是到了今上当国,类似的事迹便少了许多,当然这也是因为凡所历任也都没有让他没有作恶的机会。
二则自武周朝以来,时局板荡有加、反复无常,到如今仍然活跃在时局当中的,武周时期的旧人已经不占主流。许多时流没有直接受到酷吏们的迫害,心理上要原谅徐俊臣这样一个酷吏中的代表人物要更容易些。
除此之外,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就是,长安居真的大不易,此前物价已经不低,随着朝廷中枢迁回,生活成本则就变得更高。官员们虽然各自都有自身的道德操守与坚持,但与他们想要更好的生活并不相悖。
朝廷在常俸之外的物料给赐,也是官员们日常收入的重要来源之一。长安城商贸发达,就算朝廷赐给的物料并不符合他们的实际需求,也能灵活变现,再就市采买实际需要的物货。
所以与其说是官员朝士们对浪子回头的徐俊臣有所改观,不如说是朝廷酬犒士力的规章制度深合人心。皇帝不差饿兵,今上对才士的看重与犒奖,让朝臣们倍感自豪与幸福。心情变得开朗,心境也就变得豁达起来,就连徐俊臣这种货色都因在事中而有幸获得世道的包容。
朝廷这一次赏赐的物料虽然极好,但许多官员早已经打定主意不会自己享用。眼下时令已经到了晚春,再过两三个月,许多时令菜蔬瓜果便会陆续上市,无谓贪享一时的口腹之欲,还不如趁着行市卖个好价钱,换来钱财给家中增添一些必需品。
朝士们想要售卖朝廷赐给的物料,除了家奴们可供差使外,还会有两市商贾亲自登门验收,而且在价格上也不会压得太低。
除了讨好权势之外,也是因为朝廷赐物质量与行情都有保障,只要手中有货,便不愁售卖。除了一些章法限定的禁品之外,其他大多数赐给物料,在市场上都深受追捧。
这一次自然也不例外,许多朝臣刚刚在皇城领取赐物后还没来得及到家,京中两市商贾们便活跃了起来,游走诸官宦门庭商谈采买事宜。
毕竟两天后便是上巳佳节,若能赶上这一波旺市并善加运作一番,几天的收获可能就赶得上一年的辛苦。在这种热闹的氛围之中,谁掌握的奇货越多,自然也就能够更加的引人关注,收获更多。所以朝廷在节前所赏赐的这一批物料,也恰好迎合了市场的需求。
大唐民风旷达热情,远不像后世那么刻板沉闷。除了朝廷与官商们筹备节庆事宜之外,民间也都因此忙碌起来。
曲江池周边本就是踏青游乐的好去处,随着令节渐近,附近也更加的热闹起来。民众们早早的至此占据一个观戏的好地界,曲江池周边也因此帐幕层叠,几无闲土。更有许多闾里游侠少年们鲜衣怒马、结伴巡游,竟日于此嬉闹、踏歌不休。
作为长安城风月胜地的平康坊,自然也不会错过这一份热闹。早多日前,平康坊诸多楼馆们便忙碌了起来,赶制新衣,练习新曲,务求色艺惊艳、邀宠欢客。
早年圣人仍在潜邸中时,途过长安戏弄风月、搞出的花魁戏,也都被保留下来并发扬光大。特别今年乃是圣人履位至尊的开元元年,平康坊这些色艺中人自然也都不会放过这样一个蹭热点的机会,虽然不敢直接的旖旎扰上,但也都发愿要把今年这一场花魁戏搞得盛大辉煌,以装点治世晏然。
所以平康坊诸优伶伎女们早多日前便闭门谢客,开始勤练才艺,要以最好的状态迎接盛会。但也并不是所有人都难亲芳泽,还有一类人是例外,那就是公认颇有诗律之才的风流人物。
这一类人非但不会被拒之门外,反而受到了极大的欢迎与追捧。平康坊伶人们为了求一诗曲传唱,也都无所不用其极,自荐枕席、乃至于万钱访买。
诸如进士科及第榜单公布后,喜获状头的吴中贺八很快就获得了新的雅号平康街使与香案参军,讲的是他每每出入行街之际,身后跟随着一众恳请相顾的平康坊伶人们,便像街使巡街那么威风凛凛,而伶人们应时点卯,搞得贺知章像是一个脂粉阵中的判官参军。
贺知章虽然才情卓然,但本身却并不是什么沉迷色艺的浪荡子,对于这样的嬉闹阵仗也是大感头疼,索性在应考完毕后便遁出长安,与友人闲游终南山,要到上巳节当日才返回。
当然时流人众也都明白,眼下平康诸伎对才士们的追捧戏闹,其实也都是等而下之的选择,她们真正想求得一顾的人选,根本就接触不到。
0837 若不归坊,家恐不家
长安城中各个阶层忙碌筹备佳节的热闹氛围,深居大内宫中的圣人自是无从感受,不过他本身也有自己需要忙碌的事情。
这一次的探花宴由朝廷负责筹办,也是今年科举的一个创新。朝廷有什么新政实施,自然也有着深刻的政治意义。举办探花宴,就是表示对科举选人们的更加重视。
后世科举延行千数年,且历朝历代都有加强,这也就给人造成一种理所当然的感觉,给人造成一种科举一出、选法分明的印象。但其实这样的看法也有一种就结果反推过程的偏颇,科举之所以成为封建王朝最主要的选人法,也是有着一个悠长的渐变过程。
相对于察举制,科举的优越性毋须多说。但科举与察举,还是有着一段并行的过程,察举也并非在科举出现后便即刻消亡。毕竟察举代表着世家大族的利益,而这些人无论在隋还是在唐,都有着不弱的影响力。
虽然初唐时已经有薛元超以不能获得进士出身为人生大憾,但哪怕到了中唐时,还有名相李德裕抵触科举,乃至于发生了新旧势力互相倾轧的牛李党争。且抛开哪一种势力更加进步,单就实际的功业与私德方面,牛党中的牛僧孺与白敏中都要远逊于李德裕这个守旧派的代表。
唐代的科举与后世最大的不同,并不在于糊名与否,而在于科举与选官是两个独立的程序。科举及第之后,仅仅只是获得了一个出身,一个选人的资格,想要真正的担任官职,仍然需要继续通过吏部的铨选。
在唐代、特别是初唐时期,想要获得选人出身,方式不只有科举一种。甚至在很长时间内,科举都不是获取新选人的主流方式。
诸如姚元崇,其之所以获得选人出身,是因为担任了李潼他大爹孝敬皇帝的挽郎。宗室及其亲眷举办丧礼的时候挑选挽郎,基本是从世家勋贵当中挑选年轻俊彦,相关礼事结束之后,自动获得选人资格,只需守选数年,便能参与吏部铨选。
除了挽郎之外,太庙还有斋郎一百一十员,斋郎逐年考核,年满之后同样获得选人资格,守选结束后同样可以参加铨选。
当然,最重要的官人增补途径还是门荫入仕以及品子宿卫。五品以上可以荫子一员,凡在品官员,子弟都可入参亲勋翊三府宿卫。大唐内外官员将近两万,能够享受到相关荫泽福利的,起码也有数千。
相对于其他各种获取选人出身的途径,科举每年所取不足两百人,且多数名额都被两京学馆所占有。因此科举在大唐初期的官人补充,并不占据主流。
可以说只要家人做官,并且不在任上翻车、栽进权力斗争的坑里,延续几代官宦门第并不困难。当然在这诸多选人法当中,科举由于其覆盖面更广、选拔更加严格,所以在舆论风评中要更加的公正与高标准。
在大唐初期,皇帝想要干涉并且收回世家大族在选举过程中所享有的各种惠利,主要的手段并不是科举中明经、进士等常科,而是临事有制的制科。
制科科类更多,操作也更加的灵活,因此许多初唐名臣都有参加制科的经历,诸如姚元崇与张说这对小冤家,以及发动神龙革命的张柬之,都是通过制科崭露头角、走上高位。
所以在初唐时期,尽管科举并不糊名,但权贵们也少有向科举下手以拓展并延续其政治影响力,因为没有这个必要。
首先权贵子弟进仕的途径极多,东边不通走西边。其次即便是通过作弊庸才及第,也仅仅只是获得一个选人的资格,如果不能通过铨选以及更加严格的制举,科举给仕途带来的帮助非常有限。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科举并不是选官,如果想干涉典选、培植自己的政治势力,干涉铨选要比科举更加的直接有效。
中宗一朝吏治混乱,皇后韦氏以及诸公主弄权无度,从而产生大量的斜封官,但对科举的干涉并不多,并不是心里有数、不敢破坏这国之大典,而是看不上科举新选人们那些青瓜蛋子。有这精力,宰相都扶植出几人了。
武周一朝创设了殿试制度与糊名制度,统统是针对制举和吏部铨选,并没有下沉到科举常科,并不是不想,原因仍是没有必要。科举常科所选拔的新选人,哪怕守选周期最短的进士,都需要两到三年的时间才能参与铨选,到了铨选过程中,自然会被卡脖子。
当然,在初唐时期也有士子通过干谒权贵而希望获得举荐,但要么是直接奔着做官去的,要么是希望缩短守选周期。好不容易登门造访,获得求告机会,却仅仅只是希望获得一个选人资格,这就有点本末倒置了。
诸如贞观名相马周,在获得玄武门功臣常何的引荐后又得到太宗皇帝的欣赏,直接便入朝担任官职了。
至于开元以后干谒之风大大盛行,原因则就是随着皇权更加的集中,以及整体政治生态的改变,科举之外的选士空间被大大压缩了。
挽郎、斋郎虽然仍有选人资格,但却每每辗转下僚、不得升迁。南衙府兵制的崩溃,募兵彍骑代替了品子宿卫。
这样就使得原本走在其他道路上的选人们纷纷挤到科举中来,权贵们也越来越喜欢通过干涉科举结果以彰显其个人的政治威望。甚至就连权相杨国忠的儿子都投身科举,考得不好又回家求他爸爸帮忙改成绩。
干谒之风的盛行,其实就是对其他遭到压缩的选士途径的一种补偿机制。这就造成了科举丧失了最初的公正性,选人们质量参差不齐、泥沙俱下。而到了中晚唐时期,科举选人们更成了地方节度使的人才储备库,而干涉科举也成了节度使们夸威于朝廷的手段之一。
李潼今年针对科举的改革,主要分为两点。第一是对术科选人们的优待,不只名额大增,而且几乎不设守选。第二就是糊名,让科举的选拔形式更加公平。
这两项改变给当下政治格局所带来的触动,相对而言还是第一项更大。三项术科统共选募了四百多名新选人,虽然这一数量较之大唐内外官员的上万规模仍然不算多,但这三项术科却是常科,换言之每年都会进行考选。十年之后,便是数千选人。
这么多选人逐年递增,而朝廷所能授予的官职则是有限的。无论是对守选周期的延长,还是对其他选士途径的名额侵占,都是一个极大的压力,值得深思。
对于这一点,李潼也是不失考虑。他也不想为了提拔寒门举人,便让国家政治机构陷入冗员低效的泥沼中,所以对于今年的这种招录模式又引入了一个新的概念,那就是恩科。
因为开元维新,所以朝廷恩开科举,施以普录。至于在接下来的科举中,则就依照实际情况而有所改变。虽然他本质上就是在压榨官员品子蒙荫空间,但话总不能说得太明白。刀子还是要一刀一刀的割,能来软的,不来硬的。
而且寒门中的人才,说实话也并没有旺盛到逐年都可以如此大规模收割的程度。
否则李潼大可不必再推广印刷与州县小学,每年都有四五百个可用之才实现阶级跨越、进入统治阶级,在原本官僚系统不出现大规模减员的情况下、正常的新旧更替中,多大的疆域领土也够用了,还不如把这一部分投入直接转投到军事建设里,开辟更加广阔的疆土。
至于糊名制的普遍实施,本身引起的争议并不大。第一自然是在整套典选系统中,科举的重要性仍然不够高,有铨选挡在前面。而且眼下的科举,本来就是因为公平才在诸选礼中鹤立鸡群,糊名只是将这公平性更加强化。
李潼本也不是顺当继位的守成之主,旧在西京行台与东都靖国时期也都是杀人如麻的狠货,杀了这么多人,在一个初级的选礼中进行一些并不触及根本的改革,若还掣肘无数、阻滞重重,那更谈何根本的改革大计?那些时局中的幸存者们,也就太头铁了。
而且就算是朝廷进行了这种糊名改革,其实外州举人们的成绩仍然不够理想。特别是在明经与进士两科中,最终的选录结果竟然与往年大同小异、相差不大。
这其实也很正常,倒也并不是说外州贡举人们才能整体偏于平庸,而是所处的教育环境不如两京这么优厚。大唐并没有形成后世那种经学儒典相对固化的统一,因此学风如何对士人影响就更大。
不要说眼下这种中古时期,哪怕后世教育资源已经那么丰富,区域之间的差异仍然不小。这跟智商高低关系不大,只是环境给人带来的影响具体体现。毕竟像张九龄那种从岭南到长安、压得两京俊彦黯然失色的狠人实在不多,哪怕诗情出类拔萃的李白,尽管勤于干谒,仍然不敢轻入考场。
糊名与否,最后的结果竟然如此,这也说明起码在此前,两京权贵们即便对科举有所干涉,也极为有限。他们更加感兴趣的,还是铨选。
李潼通过对科举诸科的结果总结经验,心中也是颇生感慨,除了意识到要加强外州教化力度之外,对于两京学术中心地位更加巩固也是颇生高兴,这能让更多的外州才力涌入京畿。
不过很快他的好心情便被打破了,隆庆坊别业中突然传递消息:若再不归,家恐不家!
0838 爱此名利,孜孜不倦
“事情便是这个样子,夫郎若要施惩责罚,妾也认领。只是这些财货既入我门,便绝不会再由之流出!”
隆庆坊家宅中堂里,上官婉儿跪坐席中,左右两侧各置箱笼,箱笼里则堆放着满满的绢帛财物,这会儿上官婉儿神态既有怯弱,又不乏理直气壮道:“妾一介女流维持家计已经辛苦,既恐短了眼前的花销,又怕将来成人后若无家业傍身,恐会被人看轻,婚配不易……况且、况且这事情对夫郎来说也并不是什么难题,只要拿出平常三分、一分捷思,就会让人满意,轻而易举。”
刚刚从大内返回坊居的李潼听到这话后,一时间也是又好气又好笑。听到告信后,他着急忙慌的赶回家里,本以为发生了多严重的事情,原来只是坊里豪客登门,要向他约买几篇新辞。
“事情的确不难,可娘子为什么不直告?内外防禁固在,家事本难及时得知,因为这样的小事陡作警讯,让人惊慌不定。频频如此,来日若果真有大事发生,怕要失了最初的警醒!”
松了一口气的同时,李潼又忍不住的正色说道,责备这娘子没事跟他玩狼来了的把戏。
上官婉儿闻言后俏脸一肃,爬入近前弓腰钻进李潼怀中,小声频念道:“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三郎教训得对,妾以后绝不再敢做这样的事情。只是、只是这一次……”
见这娘子一副深知有错且任由惩弄的乖巧样子,李潼心情略有好转,心里对坊间筹备佳节的情况也略有好奇,于是便说道:“既然已经归家,那就瞧瞧这些坊民们做的什么戏闹,竟连我家都被预在其内,不能免俗。”
见夫郎不再追究自己夸大报讯的事情,上官婉儿也松了一口气,又连忙讲起她自己所了解坊民们戏乐相关。
听到大家都这么会玩,李潼不免一乐。虽然眼下大唐仍处于国力休养恢复阶段,但也并不意味着人人都要坚韧不拔、埋头苦干,任何的娱乐活动都不能拥有。他是非常欣赏并喜欢这种劳逸结合、当乐须乐的豁达民风。
特别当听到平康坊伶人为了那花魁戏而访邀时流才士,自己这个小马甲也因此颇受关注,更有人主动的输送巨货入宅以求诗篇,李潼心情不免更加自得,果然人的才器之美真是藏不住,他这小马甲活动范围不出大内与坊邸,居然也能深受时流的关注。
不过在自得之余,他还是冷哼道:“李学士固是才情深有,但国爵恩享,并不是遗才于野的落魄文士,即便才情富余,也需要奉国奉君,怎么能捐入风月戏场之内?闾里闲人,戏乐则可,但若想凭厚利与国争才,也实在是有失分寸!他们敢有这样的念头,奉物多少?”
自家夫郎那一点傲娇的小念头,上官婉儿自是一眼就看透,闻言后便笑眯眯说道:“当今圣人英主当治,政术宏大仁慈,与民同乐、与民同疾,又怎么会在意这种俗情小事。至于时流给我家夫郎开具的才格,自然也是优渥的很,夫郎但看这满堂箱笼,全因夫郎豪才沽来,就连妾都难忍割舍、方寸失据,忍不住要将夫郎诈回,便足见丰盛厚爱了。”
李潼视线在堂上扫了一眼,然后便很快收回。如今的他眼界更高,自不会被区区俗货执迷,他对钱不感兴趣,倒是对别的方面仍存好奇,便又开口问道:“既然时流才士们广受追捧,自然也会有着才格高低的区分,那时流对我……对李学士,又判在几等?”
上官婉儿听到这话后便默然片刻,稍窥自家夫郎神情后才又轻声道:“夫郎是要听真话,还是假话?”
李潼闻言后,眉梢顿时一扬,有些不悦的沉声道:“当然是要听真话,若只是想听一些阿谀之辞,世道众人谁不争进?又何必细问娘子!”
“夫郎才格,坊间论作第三等……”
上官婉儿刚讲了一句,便见李潼神情微微一变,又连忙说道:“三等已经不低了,毕竟这才格评议只是坊间闲人戏为,只是凑热闹兴,也不是什么名家臧否,本就有欠公正。我家夫郎虽然才情富丽,但却限于王事用勤,不能时常博彩人间。甚至就连今科进士榜魁贺八,也仅仅只是列在二等而已……”
“哼,贺八?他也只是趁先行一步,暂美当下罢了。来年能与我相竞风光者,仍是另有其人!如今竟能列我前班,组建俗人昧识,这评议也只是贻笑方家!”
对于自己开了挂却仍只混到三流诗人的评价这一现象,李潼自然有些不爽,连带着对贺知章这个比他更受欢迎的家伙都讨厌起来,忍不住便忿忿冷哼道:“如此妖评,大失公允,辞中妙境岂一时喧闹能够论定?那位列一等的又是什么人?又凭的什么能沽誉俗人?”
上官婉儿见夫郎一脸的忿忿不平,已经有几分忍俊不禁,听到这话后更忍不住微笑道:“这第一等啊,则就有趣得很,居然只有一人。夫郎既然如此厌听,妾也不敢再说,索性说一说别的让人高兴的事情吧。”
李潼闻言后,嘴角忍不住翘了一翘,还是板着脸继续说道:“俗名与我何加?只是听一听这些乡俗民情,以观教化之功。既然都已经讲到这里,不妨深言究竟,瞧瞧民风是否仍有可采可夸之处。”
上官婉儿听到这里,已经笑得娇躯频颤并偎入夫郎怀中,抬起粉拳捶打着李潼的胸口道:“三郎何苦如此要强啊,这些许浮名薄誉于你有什么要紧处?这第一等的风流诗才的确不是外人,只因宸居高远,让人不敢近求,所以才有下等拙才争美之地,你满意没有?”
李潼闻言后也乐呵呵的笑起来:“这也跟沽名钓誉的俗情无关,唯因专情于此,才有别致心思。若于此中不能攀高,又有什么心力去求作开创?顶上风光别样美好,攀得一峰、极于一境,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爱此名利,所以孜孜不倦啊!”
“偏是三郎,哪怕邪理强说,一样让人着迷!”
上官婉儿半偎于夫郎怀中,抬起手臂环绕李潼肩颈,仰起的俏脸上满是痴迷,嘴角挂笑的呢喃道。
两人又腻味片刻,李潼才将注意力转移到摆设在厅堂中的那些财货上面。虽然说他对钱兴趣转小,但也终究没有什么仇,既然已经送到家里来了,自然也要稍作清点,瞧瞧是不是真的巨货动人。
而在清点一番后,李潼也忍不住瞪眼感慨道:“区区三流诗才而已,竟能坐享如此豪货奉给,京中这些豪富者们,也真是手笔惊人啊!”
摆在厅中这些财货,少有铜钱等俗物,即便绢帛也都是蜀锦、越绸之类的精物。而更多的则还是金银珠玉以及各种价值不菲的器物与材料,李潼虽不详知价格几许,但观其成色也知必然不低。甚至就连他刚在朝堂上发出去的那些瓜果,都赫然摆在堂中一筐。
他口中作此感慨,除了仍耿耿于怀自己这小马甲三流评价之外,也是惊讶于长安城中那些豪户们财力之强,居然炫富炫到了自家门前。
虽然说是为平康坊伶人访求新辞献艺,但想也可知平康坊那些伶人们绝难有如此手笔。平康坊虽然是著名的风月地、销金窟,但就算财货进项极大,能够真正落在伶人们手中的也只是少数,绝大多数还是被背后的经营者抽取走了。
现在那些豪贾金主们又在城中挥洒重货、多方打点,无非是想趁此佳节再推出几个名妓艳色、风月班头,以此来牟取重利。
这样的行为,已经与李潼的本意相抵触了。他虽然不禁民间戏乐,但也只是想着修养时期劳逸结合,不必过于压抑严肃,但是这样的投机做法,显然已经有悖他的初衷。
且不说眼下的大唐远还没有达到宇内无敌、可以纵情享乐的时刻,即便是已经国力鼎盛、富强有加,社会资源过多的往风月戏事当中投入,也是一种非常恶劣的现象,会直接影响民风民俗与价值取舍。
所以他心里便开始思忖该要如何把这股邪风打杀下来,能够让世道民风在不影响生民正常娱乐的同时还不会过于放纵、失去控制。
上官婉儿倒不知李潼所想已经逐渐深刻,听到这话后便将嘴角一撇并说道:“若单只夫郎,自不会有如此重货入门。还不是因为大长公主亦参事中……”
“怎么,这件事又与她有关?她可真是忙得很啊!”
李潼听到这话后顿时又不悦起来,只觉得他这姑姑是真能瞎折腾,哪哪都有她。此前用他小马甲撩拨是非,自己都还没来得及收拾她,没想到又在别处冒出头来。
上官婉儿见状自然不敢隐瞒,于是便将太平公主近日一些行为稍作讲述。
0839 豪掷重金,风月盛弄
太平公主本就勤思好动,对于京中当下最热闹的上巳佳节相关筹备,自然也没有置身事外。
早在东都洛阳时,太平公主名下的戏坊产业便是洛阳城中风月胜地,最风光繁荣时甚至还要超过了长安的平康坊,因此太平公主是深知风月行业的利润惊人。
返回长安后,先是名下的各类资产锐减、甚至就连飞钱这一大营生都被充公,虽然尊号更加虚荣,可封邑、宅田等产业统统遭到了克扣,可谓是损失惨重。
虽然说她这样的身份地位是绝对不会有衣食之忧,但对于享惯往年奢靡风光的太平公主而言,这样的生活处境显然不能让她满意。圣人对她的诉求不理不睬,那她也只能自力更生。
长安城百业兴盛,但在经过一番考察取舍后,太平公主最终还是选定风月行业入手。倒不是她自己笃爱此道,实在是因为除此之外她也没有更好的选择。
往年的她虽然产业众多,但大部分还是皇家赐给的庄园邸业,就算有一些需要经营的,也多由乳母张夫人等亲信家奴操持。可是随着张夫人被处斩,其他心腹家奴也离散不少,让她找不到足够的心腹去开设并打理产业。
做生不如做熟,洛阳城的戏坊是太平公主从无到有、一手经营起来,本就积累了丰富的经验,更何况当中也确是巨利喜人,所以太平公主便也再次瞄准此业,打算在长安城中再创辉煌,延续其娱乐大亨的身份。
太平公主既然要投身此业,手笔自然也是极为惊人。先是在平康坊中搜购馆阁、置弄场地,然后又频频使人往别处挖角,一副要将平康坊名妓全都收入麾下的架势。
但这一番忙碌,成效并不算好。太平公主虽然也有长安户口,但毕竟已经离开十几年之久。特别早年行台时期,长安城内权贵阶层人情形势早被梳理了许多遍,如今她气势汹汹,一副强龙过境的架势,自然让人反感警惕、乃至于群相抵制。
如今的太平公主也的确不如往年那样势力壮盛,再加上平康坊也并不是没有直达天听的渠道。早前的平康艺社便是由如今的杨惠妃牵头组成,虽然眼下皇妃长居大内、深居简出,但偶尔也会召一些故人入宫叙旧。所以起码在心理上,平康坊众人不失底气,不会因为太平公主一通威吓便折服。
所以太平公主在长安的产业经营过程并不顺利,虽然置办了几个场馆,但是由于遭到了行业抵制,加上没有风月班头的名妓坐镇,开业以来便门可罗雀,颇为萧条。
太平公主自然不会轻易认输,所以便将这一次的上巳节当作一个突围的机会,既然平康坊这些伶人们对她的招揽反应冷淡,索性便从东都戏坊调人过来,并借这一次的上巳节曲江会推介出来,打造一批新的艳名满长安的风月头牌,以达到改写长安城中风月格局的目标。
至于豪掷重金、搜买诗辞的这一种现象,虽然本也存在,但却在太平公主加入后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眼下的太平公主虽然略有失势,但过往多年深受父母兄长们的宠溺,所积攒出来的家底之丰厚,自然也是令人咂舌,拼起烧钱能力来,自然不惧世道中的任何人。
诸如眼下堂中所摆设的这些财货,大部分都是太平公主着人送来,虽然这当中也有太平公主知道李潼身份的缘故,但在访问其他时流学士们的时候,手笔同样不俗。
在听完上官婉儿讲述太平公主近日所为后,李潼便忍不住叹息一声。对于他姑姑置弄产业、自力更生的行为,他还是比较欣赏的。可这手段,则就真是让人一言难尽。
这一系列的操作奋斗史,让李潼听来有种莫名的熟悉感,实在是像极了后世资本攻城略地、闯进某个行业中大肆破坏原本行业规则的现象。不过相对于资本,他姑姑倒也还算有良心,起码是有着一定长期经营的打算,不会像资本那样高位抛售、抽资无情,只留下一地狼狈。
可见再恶的人,仍能不失人性底线。可是对资本而言,人性本身就是一种可以进行沽价的商品。
太平公主想要搞点副业,李潼对此倒不反感,可你能不能别每次都戳着人肺管子操作?原本他还在思忖并检讨是不是自己对声色风流过于放纵,所以才导致上行下效、世风渐下,却没想到原来幕后更有黑手推动并加剧这一过程。
了解到这些后,李潼便望着摆在厅堂中的那些财货冷笑道:“若是别个来访,倒也不必计较财货多寡。但既然是大长公主,那就不能不计较。明知我有一等的才情,却想以三等的资货求用,这决不可允!”
“啊?这、这应该也不算少了吧?”
上官婉儿闻言后便瞪大眼睛,讶然说道。
“少,少得很!我才蕴几许,她自有深知。既然已经来访我,应该知道只要我肯相助,时流余者全都不必再作访问。如今她既访我,还访其他,物力已经不够匹配,心迹更是疑我轻我!”
李潼一副恃才傲物的模样继续说道。
上官婉儿听到这话后稍作咂摸,继而便连连点头道:“不错、不错,的确是这个道理!果然持家判事还是要多问夫主,我夫妻岂是贪婪之人?可若让人因此便看轻夫郎的才情,这实在不能轻易答应!那依夫郎所见,咱们该讨要什么样的价码?”
“不是已经说过了吗?只要有我,不需余子。我才既当此,自然也要趁此时价!她访问京中时流才士总耗多少,核算整计之后送来邸中,货到辞达、童叟无欺!”
李潼一脸理所当然的回答道:“也不要妄想欺我瞒我,她凡所访见的才士们,总不会因此遁出此方天地,我自己也能查个清楚!”
“唉,终究还是夫郎狠恶、不对,是明智啊!若换了我,真是穷极思量都想不到这样确凿无疑的判计!家中有这样英明夫主,我还怕什么孩儿没有产业荫享!”
上官婉儿听到这话后连连拍手赞叹道:“转天便要到上巳节,她不久必然还要来访,届时我便如此答她。有所施,有所报,这也是与人相处的基本道理啊!”
李潼本就想敲打一下他姑姑,之前还一直都没有想好该要怎么做,现在正好借这个机会稍施惩戒,顺便整顿一下京中风月戏闹过于喧热的现状。所以这般勒索也绝不是戏言,就算真的不能榨出这么多,也要尽可能给他姑姑制造更大的亏空。
他也并不担心太平公主会不会入彀,毕竟已经投入那么大了,而且他也有足够的才情能量让他姑姑一通张罗筹备黯然失色,太平公主自然也明白这一点。哪怕心里再不情愿,为了不让先期的投入打了水漂,也必须要硬着头皮被割上这么一刀。
夫妻两人正在这里闲话,门仆突然来报太平公主登第访问,上官婉儿便望着李潼说道:“那三郎你见是不见?”
“还是不见了,有的事情终究宁让人知、莫让人见,免得凭生烦恼。娘子自与接洽,我便先回宫去了。”
李潼起身说道,见上官婉儿神情略有失望,便又弯腰轻抚她髻发笑语道:“来日上巳节会,李学士家眷亦专有一席,届时能与娘子同赏佳节戏乐。”
“真的?夫郎可不要骗我啊!”
上官婉儿听到这话后,脸上顿时又惊喜流露,扑在李潼怀中,樱唇狠啄几口,这才放开夫郎,目送李潼自后园离开,然后折转回堂,让人将太平公主请入进来。
“怎么样?事情办得如何了?李学士有无妙笔巧着,书下美篇?快快取来让我先睹为快,再传伶人连夜排演!”
太平公主足下生风的疾步登堂,还未坐定便指着上官婉儿一连串的发问。
上官婉儿见太平公主这一副急不可耐的样子,心内又是一叹,心中竟生出几分怜意,但还是摇头道:“要让大长公主失望了,我家夫郎说了……”
她将李潼方才所言转述一番,而太平公主在听完之后,脸色已是变幻不定,原本的急切转化为了失望与恼怒,气得拍掌怒喝道:“这、这人还有无人情可言?他从我这里榨取多少,他心里没个底细?眼下居然还要强榨,我究竟欠他多少!他是否在邸?让他出来见我……我去见他!”
说话间,太平公主便直往后堂行去,步履之快,上官婉儿都阻拦不及。但很快,她便又脸色铁青的转回来,怒气冲冲的望着上官婉儿忿声道:“你我也算旧识,这种话竟也能说得出口!深交多年,你要因这些许俗物同我裂席?”
“我心里也是极盼公主殿下能业有兴立,但这件事,我是想帮也帮不上啊……你家亲徒自发钱瘟,我也是守得妇好便要失闺情,少母幼儿、夫主失情难傍已经让人辛酸落泪,再受这样的见疑非难,也真是有口难辩……”
听到太平公主的斥问,上官婉儿也是一脸无辜状,说着说着便眼圈发红,几欲垂泪。
0840 太府巡坊,鸡飞狗跳
上巳节转瞬即至,这一日天公作美,晴空万里,春日和煦,气候不寒不燥,让人出游的兴致更加高昂。
城南少陵原上,杨柳抽青、蒲苇新翠,草地更是如同翠锦织就的地毯,脚踩在上面缓步行走、松软舒适,更有夹杂着花草清新气息的春风扑面而来,徜徉此间,哪怕什么都不做,都是一副让人心动陶醉的和美风光。
当然这样的良辰佳节自然不可能闲散无事,由京畿及周边乡野汇聚而来的民众们聚集在此周边,各有所乐。孩童们或骑着竹马、追逐嬉闹,或趴在草丛中挑选韧蒲斗草。
老人们则呼子携孙,手持竹杖、健步如飞,若是当道遇见相识的故友,那便要在近处寻一平坦草甸席地而坐,随身携带的笼匣里取出酒食摆定,菜肴未必精致、无非咸蒟菜干,酒也谈不上美酒、几坛自酿的浊汤。但即便如此,也要尽兴畅饮,比一比人丁多寡、收成优劣,并将酒量斗上一斗。
壮丁闲汉们同样乐趣满满,力壮者角抵夸勇,手有余钱者围坐樗蒲、呼卢喝雉。城里乡间那些鸡寮狗舍也都应时应景的架起栅栏,便在草野间斗鸡斗犬,勾人前来下注博采。
至于妇人们,也都换上自己最心仪的衫裙,未必是多珍贵的料事,但哪怕是不经浸染的素纱,也要整洁大方,绝不露怯人前。
而在整个曲江池周边最为活跃热情的群体,还是少男少女们。上巳节祓禊除恶之外,还有一个重要的意义,就是未婚男女们相会水边,彼此娱情。唐人重上巳节,而宋人则重七夕节,所以上巳节也可以说是当下的情人节。
女子十五及笄,除了一些意外情况比如十五之前便许嫁早婚、婚前便行笈礼之外,大多数女子都要选在三月三上巳日、由父母亲长们主持笈礼,因此上巳节又被称为女儿节。
少年男女们,本就情窦初开,对异性、对未来都充满了憧憬与畅想,适逢如此佳节,自然也都不肯安心禁足家门之内,或跟随着亲长们、或相约好友出游踏青,眼下自成了曲江池周边一道最为亮丽的风景。
民家女子们无论贵贱,今日俱盛装打扮,一袭衫裙或红或翠,粉黛轻着,笑靥如花,姿容未必尽是美艳,但浑身上下洋溢的那种青春气息,也足以令人动容陶醉。
这些女子们三五成群、逐水而行,手持香草,兼采田野间那些散落开放的野花,或插在鬓角、或结成花环,装点自身之余,也会投向一些心仪的男子。兴之所至,或引吭高歌、或翩然起舞,那画面更是美不胜收。
至于年轻的男子们,今天更是兴奋得不得了,天还未亮的时候,便早已经披星戴月的走出了家门,十几好友相约而行,家道殷实一些的策马扬鞭、招摇过市。
哪怕是贫寒一些的家境,并没有太多外物可以装点行仪,也都极尽所能的张罗,手里捧着大簇大簇的勺药,踏歌而行。就算没有太多的音乐细胞,也要扯着嗓子唱着闲来听学的几句社戏,务求招摇出众。
在发现到心仪的女子之后,这些浪荡侠少们则更加的激动不已,紧紧追从于后,手中的勺药花不断抛出,或恃才弄艺,或搞怪耍宝,只盼能得伊人一顾。
长安士民无论男女老少,咸有所乐。虽然按照社会地位的高低,也都略分出一些内外的区域,但无论在内还是在外,娱乐的内容也都大同小异,无非更靠近曲江池的富豪权贵们享乐的器物更显精致一些。
各种各样的喜乐,又透露出一个最显著的特点,那就是全都充满了竞争元素。无论是孩童斗草、老人斗酒,还是男人竞技赌博、女人争巧斗艳,甚至就连少年男女们那彼此取悦,与同伴们之间也都充满了较量竞争。
这一点也将唐人风气体现的淋漓尽致,那就是争强好胜、不以平庸为美,凡在力所能及之内,务求做到最好。无论男女老少,俱以优人一等为乐,不行中庸之道。
正因为民风如此,所以一些充满竞技与对抗的娱乐也风靡上下各个阶层。在各类歌舞娱戏还没有正式开始的时候,那些斗鸡斗狗以及马球蹴鞠等竞技场周围便聚满了看客,频频的欢声雷动。有投注其中者自因输赢而悲喜不一,就算没有投注的纯粹看客,也都在场地外看得如痴如醉。
这其中,斗技场周围人气算是最高。鸡作为寻常可见的家禽,算是日常中最熟悉的事物之一,当其斗性被培养并激发出来,无论观赏性还是代入感都是极强。
斗鸡的历史也是源远流长,自春秋战国开始便是贵族们消遣娱乐的主要项目之一。进入大唐之后,更成了上至达官贵人、下至贩夫走卒,全都钟情于此的一种斗戏。
这一点从当今圣人兄弟三人的小字就能看得出,就连一国之储君对此都难以抗拒,而且李贤本身还并不是一个玩物丧志的无能纨绔,由此可见斗鸡对人的吸引力之高。
所以许多达官贵族家中不只养着一批斗鸡,更重金礼聘一些擅长培养斗鸡的技人。一只驯养得宜、好斗成性的斗鸡,往往能卖到数千上万、乃至于几十万钱,价格之高昂简直令人咂舌。
不过也并非所有人都钟爱此戏,比如当今圣人。据说有次某外州刺史访得斗鸡名种使专员入供大内,过了一段时间递书再问品质如何,圣人答曰肉质柴韧、不如贡鹅!
这样的段子真假如何无从追究,但也体现出圣人对于斗鸡这一娱戏实在并不感冒。所以在今日圣人将要出席的曲江集中,许多朝士们即便钟情此戏,也都存着几分小心,不敢过于恣意。
上午时分,皇帝与太皇太后并宫中妃嫔们还未正式出宫的时候,朝廷再遣知顿使前往菡萏园检查场地布置情况。集英馆直学士裴光庭作为知顿使之一,主要负责菡萏园南水殿外的水域巡查。
眼下仍在春时,曲江池北岸除了岸边杨柳抽出新芽以及一些临时转移到此处的各类花草栅圃之外,水面上植物并不丰盛,一览无余。再加上湖池中不断的有甲士乘船巡弋,所以在经过一番简单的查看后,裴光庭便完成了自己的任务,着员奏告殿中监、同王李光顺之后,裴光庭便闲了下来。
虽然如今在朝中官爵品秩已经不低,但裴光庭也只是一个刚及弱冠之龄的年轻人,这一闲下来,再听到周边各种嘈杂嬉闹声传来,不免便心痒难耐。急匆匆赶回水殿,确定暂时并没有他的差遣后,便先作告退,直向曲池坊而去。
眼下的曲池坊中,也是人头攒动,热闹不已。裴光庭离开皇苑后,好一通寻找,才在人群中发现了早已经等候在此的自家家奴,碰头之后便急不可耐道:“我的金喙、鹰眼两大将军带来没有?”
“阿郎连作叮嘱,怎么敢怠慢?”
家奴闻言后便笑着指了指后方那帷幔垂掩、车架极高的轩车,旋即又苦着脸说道:“恰好今早主母也选这架高车入宫,阿郎叮嘱一定要用高车运送,仆无奈只能撒谎大娘子已经取车先用……现在两大将军是送来了,但大娘子还在邸中未能出行呢……”
“两大将军虽然通性,但终究与人有异,怕此喧噪。至于娘子、唉,我还是托付中官一声,让大内使车去引罢。”
裴光庭娘子郑波罗密乃皇后同宗堂妹,今天是一定要在命妇班中陪同皇后观礼,尽管与自家两大将军会师之后,心里已经急不可耐要去大杀四方,但还是强忍冲动,抓住一名皇苑外的中官侍者叮嘱入坊去将他娘子引来,然后便急冲冲的向坊内而去。
曲池坊中园业众多,今日多数园业也都人满为患。而这当中位于南曲东南角落里一处小园中,喧哗声最为热烈,小园外停满了车马,裴光庭乘车至此后不耐烦等待,两手各提着一个用绸布罩住的鸡笼,下车后吩咐家人自己停车,而后自己便匆匆往园内行去。
小园面积并不大,此时略显狭窄的庭院里早已经站满了人,而在园中厅堂外,则凌空搭建起一座斗鸡高台,周遭人无不仰望台上两鸡激烈互啄的画面,不时拍掌喝彩。
“战况如何了?”
裴光庭提着鸡笼的两手高高举起,用力的挤进人群中,寻到他们集英馆几名同僚,凑近询问道。
同僚们听到这话,神情都有些不好看、羞于答话,而另一侧一个人高马大的中年人则指着神情灰白的集英馆众人们大笑道:“怎么样?你们集英馆还有没有斗士出场?我们鹰苑已经连赢七场,好歹凑上十场,也能满满炖上一锅!”
听到这气焰嚣张的挑衅声,看客们无不哄然大笑。集英馆作为圣人新设馆堂,无论是在馆学士还是馆生们都是圣人亲自挑选出来,于皇城百司中可谓风头无两,更被时流又羡又妒的称为小政事堂。但这一份风光多多少少是让人有些不爽,所以在场众人们也乐得看集英馆众人在豆机场上吃瘪。
“我不过晚到片刻,你们竟已经输了七场?是拿肉鸡上场吗?”
裴光庭听到这叫嚣声,望着同僚们一脸失望的说道。
“裴郎不要看萧贼叫嚣太狠,场上胜点并不在他。鹰苑有一个狠人,是从安西入值宿卫,名叫做高舍鸡,携入京中有两只高昌种,长斗长胜,让人头疼……”
说话间,场上一斗鸡悲鸣一声,便被另一只斗鸡啄下了高台,人群中另有一人悲呼道:“我的飞骑尉啊……”
台上那斗鸡战胜对手后,抖擞羽毛,引吭高鸣几声,更引得斗台下喝彩连连。而那个集英馆众人口中所说的萧贼,鹰苑老留级生萧嵩更是抓着自己一把大胡子,兴奋的连对集英馆众人作鬼脸嘲讽。
裴光庭见此一幕,气不打一处来,不过在见到那高昌鸡种的英勇后,一时间也不敢放自家两大将军上台,只小声道:“先去别处,寻两寻常鸡种,把我鹰眼大将军凶性激出。”
好的斗鸡就是越斗越勇,见血才燃,裴光庭因有此说。然而他这话一说完,馆生裴耀卿便阴恻恻笑道:“不必了,鹰苑众人嚣张不到几时!竟然引番种杀害我的巽郎将,这个仇一定要报!”
听到裴耀卿这么说,裴光庭还有些不解,可是突然小园围墙外传来一声惊呼:“平阳公来啦!”
听到这呼喊声,园内众人神情无不一变,靠近门口的转身便夺门而走,更有甚者直接翻墙便跑。而原来还在叫嚣不已的鹰苑众人也都慌了神,大胡子萧嵩更紧张的指着台下盛放博彩钱财的笼筐大吼道:“你们跑前先把各自斗彩取回!老子没钱去付太府盘剥……”
这会儿自然没人理会萧嵩的喊叫,各自逃命要紧。他们之所以这么紧张,还是因为日前不久太府少卿武攸宜又把黑手伸向了京中的博彩业,上书奏请相关业务加课重税,从而督整京中民风。
不过这种风靡上下阶层的博戏哪能禁止得了,一旦强课重税恐会直接影响市井秩序。所以朝廷也是采取折中之计,凡京中赌业相关,一概限时前往有司办理业牌,不能执此作业、便以聚闹论罪。若官人及官学生员有涉其中,则加罪一等。
这样既保证了相关娱戏有存在的空间,可以让人不失所乐,又不至于滥无节制、沉湎于此毁家废业。不过这种事情监管起来并不容易,虽然太府也办过几案,但还是没能树立起足够的警示作用,大多数时候这规令还是形同虚设。
当然,法规严肃与否,终究还是要看执法者是谁。眼下是太府少卿武攸宜亲自到场,哪怕皇亲国戚也别想轻松逃过,所以小园中才如此混乱,谁都不想落在武攸宜手中。
“平阳公是你唤来?”
裴光庭这会儿也有些慌,瞪眼望着裴耀卿喝问道。而裴耀卿则根本不理会他,只是望着手忙脚乱收拾局面的鹰苑众人拍掌大笑,乐不可支,同时有些不满道:“平阳公执法,还是有些粗暴啊。若能秘密入坊,再置眼线于此,细计赌资,几人能逃?”
对于裴耀卿拼着自己落水也要报复鹰苑众人的行为,裴光庭已经无力吐槽,只是顿足低吼道:“我的两个大将军,可还都在笼中,若被困在园中,咱们谁也别想逃!”
说话间,大胡子萧嵩已经从厅堂里扛出一方鼎灶摆在庭中,连连叫嚷道:“快生火、拔毛,咱们烹食鸡汤,平阳公入舍分他一碗!”
这时候,裴耀卿才望着裴光庭嬉笑道:“听到没有?要鸡还是要命?”
裴光庭听到这话,眼眶里霎时间泪水涌动,他为了运送两只大将军,娘子都丢在家里不管,可见溺爱,怎么忍心下手啊!
与此同时,武攸宜的声音也在园外响起:“封锁四周,不准一人逃出!检点财物,所有离身之财,尽是赌资!”
听到这喊叫声,裴光庭不免更加的绝望,眸子一转,抬腿便向门外飞奔而去,同时口中大吼道:“我要见平阳公,我要戴罪立功!”
“集英馆诸奸,最是无义!”
听到裴光庭这话,还趴在鼎下正慌忙引火的萧嵩抬头怒骂,溅起的火星沾上髯须兀自不觉。
0841 盛世浮华,蓄势待发
上巳节曲江集会中,最引人注目且让人津津乐道的,还是新科选人们之间所举行的探花宴。
只不过由于早年朝廷中枢常驻东都洛阳,科举相关的探花宴自然也难在长安举办起来,连累得曲江集会都变得有些冷清。一直到了当今圣人入治长安,再加上花魁戏的博人眼球,才让曲江池并周边区域再次变得热闹起来。
今年朝廷终于回驻长安,连带着探花宴也由官府负责操办,也让今年的曲江集会变得尤其热闹,更胜往年。
其实最初的探花宴并不是新科选人们专属的宴会,而是落第失意的举人们凑在一起感慨艰难,寄情山水、聊作慰怀,所以也是宴席简朴,并不怎么引人关注。
而这宴会自然也没有探花宴这个雅称,仅仅只被称作曲江关宴,自然也就没有什么探花游园、雁塔题名之类的程序。
到了贞观年间、特别是贞观后期,国力蒸蒸日上,民风日趋开朗,各种戏乐项目也都逐渐的应运而生。原本失意之人互相安慰的曲江关宴,也就被那些志得意满的新选人们所专据。长安城中甚至出现了专门负责筹办此类宴会的关宴社,向新科选人们筹钱举办宴会,以此进行谋利,且规模也变得越来越宏大。
由于是新选人们自发筹办的宴会,所以本来的探花宴要更注重娱乐性,或者说是向时流称炫自己的这一份得意,因此仪式感并不强。
通常宴会举办的地点,是在位于曲江池西侧的几处庭园之间,此处地当繁华,又距离皇家园林的菡萏园极近,可以说是曲江池周边最优越的黄金地段之一。
不过由于今年是由朝廷亲自督办宴会,这旧场地自然不需要再使用了,宴会的地点被直接转移到了菡萏园临水的水殿附近。但这旧宴场地也并没有就此冷清下来、无人问津,相反的竞争者极多,以至于官府都不得不出面协调,将之分配给时流几家。
上午时分,聚集在曲江池附近的民众们都已经各自戏乐起来,但近处一些场所仍在忙碌的筹备着,那就是平康坊诸歌舞乐人们。
不同于普通民众们无论娱人还是娱己,泰半各凭心意。风月中人则是身不由己,无论悲喜、意趣如何,总要笑脸迎人。旁人欢度佳节的时候,她们则要紧张准备,名利俱由此出。
眼下戏演虽然还未正式开始,但各种场内场外的竞争却早已经展开起来。这其中最为直观的体现,便是各自场馆的位置与布置。
平康坊作为京畿风月胜地,色艺堪赏、名声在外的伶家便有几十户之多,但也并不是所有的都能参与到今日盛会中来。
曲江池周边虽然地域开阔,但今天士民蜂拥至此,闲土实在不多。若想占据一块上好地段,尽量让凡所参会时流都能观看欣赏到自家伶人的出色表演,也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
有些伶馆自认没有那样的势力与才力,与其远在人群之外张设戏台却无人问津,还不如依傍在一些有实力的馆堂,同用一台表演。当然也有的优伶名妓早早的便被富贵人家预定邀请,入其帐幕之中进行专场表演。
所以真正能在曲江池附近张设开台脚的伶馆,也不过只有七八家而已。
这些伶馆戏台数量虽然不多,但一个个布置的全都是精巧富丽、让人惊艳有加。而在这当中,最为奢华气派,并吸引了最多时流关注的,还是位于曲江池西岸、距离杏园仅一步之遥的一处戏台。
首先,这一处地段绝佳,正是早年民间探花宴所举办的故址,早先正是此处引起了众多时流的争抢。若能占住此地,哪怕搭设的戏台与准备的歌舞戏艺并不够动人,也能引来众多的时流观赏,让人难以忽略。
更不要说,这戏台本身就搭设的精彩至极,完全不辱没其所地处的这绝佳位置。戏台占地面积不小,除了当中一座硕大舞台之外,周围还分布着五个稍小一些的舞台,各以色彩鲜艳的彩缎锦席铺设装点,远远望去,就像是一朵迎春怒放的硕大莲花。
除了基本的锦缎装饰之外,台上还陈设着各种精美的器物张设,金玉的围屏、五光十色的珠帘,还有挂满了天青、瑟瑟等番域珍贡的珊瑚宝树等等,更使得整座舞台珠光宝气、熠熠生辉。
虽然其他几处戏台也都不乏匠心妙用的精巧布置,但在奢华气派方面,则就实在比不上这一处。风月场本就是销金窟,最为推崇浮华奇艳。单就这一点而言,这一处戏台已经胜过了其余诸多。
因此,尽管眼下戏演还没有正式开始,这座戏台周围已经聚满了好事的民众,叫嚷期待着接下来的表演。
在戏台后方,搭建着一座高大的帐幕,帐幕内便是伶人们休息并准备戏演的地方。而此时,太平公主身着袍服、作男人装扮,正立身帐内,神情严肃冷峻的望着那些伶人们。
“今日盛会,朝野瞩目,乃是色艺扬名的绝佳时机。如今华台搭好、美辞习就,剩下的便要看你等各自发挥。东西两京、地虽不同,但群众意趣欣赏,无非旧技几桩。既然往年能惊艳东都,如今便没有伏在人后的道理!”
讲到这里,太平公主神情变得更加凝重,深吸一口气之后才又继续说道:“我也不瞒你们,为了今日这一场戏言,我所付出,多到你们难以想象!所以,无论故谊如何,今日若因谁粗心出错、害我大事,那主仆情义了结于此,我还必要严惩她累我之罪!”
在场诸伶人们听到这话,无不凛然生畏,纷纷点头应是。
不需太平公主提醒并警告,她们也知这段时间来公主殿下为了今日之事可谓殚精竭虑,大到场馆、戏场的张罗,小到伶人们各自衣饰服装的置办搭配、乃至于具体到几个才艺出色者日常的饮食起居都有过问,就是担心发生什么意外或会影响到她们的发挥。
更不要说太平公主各处访求、传教给她们的那些新辞新曲,无不是上上之选,甚至就连昨天还有访来数篇,教她们连夜练习。哪怕这些伶人们诗情不高,但久在欢畅也能不失判断,知这些辞曲一旦面世必将惹人惊叹、传唱不休。
虽然太平公主做这些事情本质上还是处于对自身利益的诉求,但这些伶人们也都明白,自己若能借此时机扬名获宠,对自身的处境也会有极大的改善。
因此尽管太平公主对她们威吓有加且要求极高,她们也都没有什么怨念滋生,只是尽心尽力的筹备着,务求稍后登台后务必要将自己最好的一面呈现出来。
虽然伶人们态度都极为端正,但太平公主还是不肯放松下来,仔细检查着各种事务,偶有伶人出现一些微不足道的小疏忽也都不肯放过,开口便是一通厉训,不给人留丝毫情面。
原因也很简单,正如她自己所言,她为今日盛会付出的实在太多了,多到一旦效果不如预期、就连她都将会很麻烦的地步。
上官婉儿也做男子装扮,帮着太平公主张罗布置一些细节。这倒也不是太平公主的要求,纯粹是她自己心里有些过意不去,想在力所能及之内帮上一点小忙。
这会儿见到太平公主那么紧张焦躁,上官婉儿便上前安慰道:“事到临头,总要走上一遭,结果是好是坏,之后自见分晓。你又何苦在事前这么为难自己、为难别人?”
“我为何会这样,你难道不知?托你家李学士的福,若此遭……呸、呸!总之这一次,我是只许成功、不许失败,绝不会被人看轻、讥笑!”
太平公主讲到这里,已是一脸的斗志昂扬,为自己打气。虽然说那可恶的李潼狮子大开口、气得太平公主睡梦中都要咒骂不休,但其实凭心而论,这一次的钱花得还算值。
且不说李潼交给她的那几篇新辞一看便知必是传世佳作,单单在别处给开的方便之门,也让太平公主筹备起来更加的轻松。比如这一处地当繁华的戏场,还有台上台下那些奢货摆设,包括台上的一些舞美场景,李潼也给提出了许多的意见。
对于李潼的意见,太平公主还是颇为重视的。这小子在这方面的确是才情卓然,自家阿母那么精明的人,栽在这小子手里的起点便是那一场《万象》大曲。
从这几方面来说,这个价格还是物有所值。唯一有些遗憾的就是,那小子不见兔子不撒鹰,临到事前才将相关诸事交待过来,让她没有更充裕的时间进行准备,也就难免患得患失,否则大不必如此紧张。
“那你稍后真不入菡萏园?”
上官婉儿见太平公主情绪仍是不佳,便也不再作安慰,只是又问了一声。
“我哪有时间?况且,我也不乐意见他,你自去便是了,不必留此扰我!”
太平公主闻言后便摆摆手,有些不耐烦的说道,顺便指了指外间守住一堆器物的一名青衣小太监说道:“稍后入园,你把那小阉奴领走,我不过借了一些内库器物,值得他防贼一般看守?稍后若事生波折,我担心忍不住要打死他!”
上官婉儿闻言后更是一乐,转身便走向那小太监,垂首说道:“你稍后引我入园,不必留此长守。公主殿下做事自有交代,何须你们这些下员瞪眼监督。”
小太监高力士闻言后便摇摇头,一脸坚定道:“导引事宜,自有谒者当事。我奉命看守内库器物,凡内库所出,一寸一角都不能遗失在外!那贼奴,手脚轻慢些,不要刮花了涂漆!”
说话间,高力士一蹦尺余高,再也顾不上搭理上官婉儿,抬手指着一名搬抬器物的公主府家奴便训斥道。
0842 圣躬永健,长享此国
上午时分,皇家仪仗终于缓缓抵达了菡萏园。皇苑内外早有内卫甲士净街警戒,除了有份进入内苑侍宴的王公贵族并诸朝臣们班列相迎之外,就连作为宴会主角之一的新科选人们都在皇苑内别处汇集待召。
登基之后,李潼便难得有机会与家人们一同出游,这一次趁此佳节自然将家人们全都带上,至于几个仍在襁褓中的小儿女们,则就留在大内安心吃奶睡觉就好了。
抵达菡萏园门外接受群臣见礼后,李潼便下辇乘马,继续护引着太皇太后、房太妃与皇后诸妃们车驾进入皇苑。
菡萏园南傍曲江,向北又阔出将近一坊之地的园业面积,李潼入治长安以来,也一直没有抽出时间投入人力再作营建,所以园中除了一些固有的楼台殿堂之外,还剩下许多空闲的地方。大内人员与宿卫将士们,再加上诸朝臣并家眷,虽然足足数千人进入园中,但场面也并不显得狭窄局促。
由于没有太多的宫室可供短憩停留,所以园中空地上也架设起了众多的帷幔帐篷。行至御帐所在,李潼便先行下马,行至太皇太后大辇边,亲手将太皇太后搀扶下来,并不无歉意的说道:“归京以来,用力唯俭,连累祖母出游尚要饮风沾尘,实在是惭愧!”
归京之后,太皇太后便深居简出,这还是第一次行出大明宫,虽然满头银丝更显苍老,但精神仍然颇显矍铄,特别入苑后观此满园春色,神情也开朗许多,就连额间嘴角的皱纹都舒展开来。
听到圣人这么说,太皇太后便展颜一笑,抬手轻拍李潼搀扶着她的手背笑语道:“景不谓奇丽、居不谓奢华,但能有人同赏,便是人间有情、不负春风。皇帝壮怀远志,不屑在琐碎娱戏上劳人废物,这是国家之幸,有什么惭愧可言?你祖母人途久历,什么样的浮华俗艳没有见过?唯是我孙德行淳朴,最能慰人老怀!”
人的际遇处境真的能改变其性格,听到武则天眼下一副知足知乐的口吻,李潼也忍不住感慨一声。
原本历史上,他奶奶这一生可谓是彻头彻尾的权途谜卒,到老都不曾醒悟。除了本身对权力的执著不放之外,在物欲上的享受也并没有随着年龄而减弱。每幸一处首先做的便是要修筑行宫,诸如后世名气不小的嵩山行宫三阳宫,便是在当下这个年龄所建造起来。
不管眼下的武则天是寄人篱下的服软,还是心中确有此想,李潼听到这一番话也是颇感欣慰,因此便又对他奶奶郑重说道:“崇尚俭德,并不是怠慢亲长的借口。之前大事并举,内外少有闲力可以专督营造。今春已经大有从容,已经着令营造诸署勘察地境、筹备物料,于东内地境高出为我祖母专造万寿宫,让祖母能够长居颐养。”
“大可不必、大可不必啊……尤需量力而行,不必虚造过奢!”
武则天听到这话,脸上的笑容更显开朗。至于她心中的喜悦,也并非纯因将要有新的宫室可住,毕竟正如她自己所言,这一生什么没有享用过?东都洛阳各种普世夸异的雄伟建筑,全都在她治下造成。
她心里更感到欣慰的,还是皇帝所表现出来对她的敬重与关怀。虽然“唯情活我”这一句话让她栽了一个毕生最惨痛的大跟头,但再作追悔也只是折磨自己。
皇帝得势之前虽然言行有悖,但如今大权独揽时反而能践行前言,稍得松缓便要厚待恩亲,连自己的起居宫室都无作修饰便要筹划着给祖母修造宫苑,这也让武则天老怀大慰。至于宫室建造的华美与否,则在其次。
李潼先将太皇太后送入御帐之中,之后太妃、皇后等人也次第入内,在这里短作歇息之后,李潼便又起身往皇苑南面而去,留下这一处御帐供诸外命妇们入内参拜问候。
如今菡萏园中最有规模气派的,还是位于曲江池附近的水殿。这一座宫殿临水而建,其中更有一半延伸进水中,楼阁之间有栈道相连,缓步其间自有一种凌波而行的洒脱轻快。
当李潼来到此地的时候,先一步赶到布置的长兄李光顺也早已经将诸事布置妥当,除了宫殿本身修饰装新之外,还在水上楼阁之间打造起了高高的观景台,皇帝登台便能看到南面曲江对面百姓戏乐的热闹画面。
皇帝驾到,早已经于此布置妥当的内教坊云韶府众乐工们便立刻开始钟鼓齐鸣、奏乐相迎。而在听到这礼乐声响起后,皇苑内外各处都响起了各种迎唱声,声音虽然杂乱无序,但却融汇成一道声浪洪流,震得堤旁柳枝都簌簌发颤、鸟雀不敢栖枝。
在这一片山呼声中,李潼阔行登殿。与此同时,诸王公贵族、朝臣供奉官们也鱼贯而入,于殿中再作叩拜贺礼并进奉礼物。
节前大朝会上,群臣各受赐物,君臣之间也要讲究一个礼尚往来,所以今天入贺佳节当然也不能空手而来。不过相对于朝廷赐物价值既高又满满的实惠,群臣所奉上的礼品则就有些华而不实了,无非几束兰芷香蒲,于是很快的,李潼便被各种香草围成一团。
虽然这些香草单独一束味道闻起来馨香淡雅,但这么多聚成一堆,那气息则就变得有些刺鼻,李潼因此连打了好几个喷嚏,并严重怀疑这些香草可能就是在就近曲水河畔采摘来的。
而他掩鼻打喷嚏的时候,适逢老臣王及善入前进献贺词并礼物,听到这中气十足的喷嚏声后,王及善便笑逐颜开,再拜而起然后手舞足蹈起来,口中还欢唱道:“芳兰祓恶、顺气壮神,臣贺圣躬勇健、长享此国!”
李潼这里还没吐槽完这老先生戏多,正想着要不要把他也埋在这一堆香草中祛除一下病恶,其他臣员们也都闻声而起,蹈舞凑兴:“贺圣躬永健,长享此国!”
见众人全都如此捧场,李潼索性也从席中站起来,跳出那一堆香草,同群臣们在殿中跳起了踢踏舞,口中还要笑语道:“苍天赐福,与卿同享。元祀修禊,瑞气呈祥,悠哉游哉……”
这样的舞步与这样的唱词,羞耻是真的让人感到羞耻,但若不这么做的话,又显得不够合群。所以李潼也只是强按着心中的羞涩,就专门追着老爱加戏的王及善跳个不停。
见圣人兴致正浓,且眷意满满,王及善虽然已经额头见汗,但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跳下去,到最后那一对老腿脚抬都抬不起来,只能贴着地毯干蹭,李潼这才略感满意的停下来,示意中官将王及善搀回班席中坐定,自己也颇为志得意满的返回坐定。
瞅你那小样,还敢跟老子戏闹斗舞,你是不知道你家主上多牛逼,累不死你!
群臣入贺完毕后,时间也来到了正午。一群老东西,终究不如新选人们青春喜人,所以李潼也抬手召来侍臣们传召早已经等候多时的新选人们。
不过在侍臣入前的时候,李潼才发现集英馆几人神情举止有些不自在,一个个在厢殿席中左顾右盼,看起来就毛毛躁躁的没有静气,仿佛是没有见过世面的愣头青。
看到这一幕,李潼自然有些不悦,集英馆乃是他的亲信班底,他还打算让这些家伙们给新选人们打个样,日后也好从这些新选人们当中继续精选后备力量。可现在一个个仪态不修,一望便让人生不出什么敬重的念头,实在是有些欠妥。
今天也不是什么正式的朝集,倒也不需要太过注意朝仪章轨,于是李潼便在席中抬手指了指厢殿里裴光庭等几人,示意他们入前来训斥告诫一番。
裴光庭等人这会儿巴不得不被人见,刚才群臣斗舞的时候都隐身在廊柱后不敢上前,却没想到还是被圣人注意到,一时间不免哀叹不已,于是缩着脑袋打算含糊过去,视线余光却瞥见圣人作势欲起,只能忙不迭起身趋行入前,绕开正殿的围屏,从侧方凑近御席,入前便叩拜下去恭声道:“圣人有何训令?”
“你们……抬头、别动,怎么回事?”
李潼正待开口训斥,却发现裴光庭眼角隐有乌青,虽然鬓间幞头处插着几朵艳红的石榴花,但还是掩饰不住,于是便皱眉低声喝问。心里已经隐隐怀疑这几个家伙是不是仗着年少位高,调戏曲江盼的小姑娘,被人家长揍了。
“无、无事……”
裴光庭还待搪塞过去,继而便听到圣人冷哼一声,这才支支吾吾道:“鹰苑一群丘八,恃勇辱人,我等馆人几员饱尝老拳,平阳公到场都没能喝阻……”
“竟有此事?详情始末,如实道来!”
李潼闻言后又皱眉冷喝道,直至裴光庭断断续续将原委讲述一番,这才忍不住低斥道:“该!耀卿何在?”
“萧某等力陷耀卿,言他有份组局,已被一同系入推院。臣等职在供奉,不敢有缺,宴后才能伏法……”
听到裴耀卿被与萧嵩等人关在一处,李潼又是一乐,过片刻后才又说道:“着人去推院通知一声,尽量不要破相。”言外之意别打脸,别的随便教训。
清越的钟声响起,随着中官唱礼,新选人们已经抵达了水殿殿外,李潼又瞥了一眼裴光庭等人,有些厌弃的摆手道:“滚吧,去后苑导引内外命妇登殿观戏。”
0843 春风得意,探花游园
菡萏园水殿外的广场上,诸新科选人们早已经聚集于此,由于今年三门术科都有扩选,所以规模也是颇为壮大,足有四五百人。
这其中尤以明算与明书两科及第选人最多,足足有三百多、将近四百人。这在往年是不可想象的,甚至从大唐开国以来,历年术科考选者相加累积起来,怕都未必能够达到这个数字。
至于明经与进士这两大主科,明经科取士三十多人,进士科取士则有近百。两科相加起来,都比不上明算、明书这两科。
物以稀为贵,人才同样如此。所以尽管术科选人极多,但选人班列还是以明经、进士两科位列前班。虽然后世以进士科为科举独大,不过眼下明经科的地位同样不低。甚至明经科及第选人新授散秩比进士科还要更高一阶,毕竟历朝治国以经术为本,诸如狄仁杰等名臣,多有明经出身者。
不过进士科能够壮大起来也并非没有原因,本身考选难度便不低,特别在增加了试策与诗辞等考试内容后,难度更上一个台阶。而且虽然进士初授出身并不高,但进步的节奏却更快。
科举选人及第后,通常要进入长达数年的守选期才能参加吏部的铨选。这其中明经是七到九年,术科则就更长,有的甚至达到十年之久,几乎与童子科一样漫长。
至于进士科,通常守选只有两到三年,若遇上内外出缺极多的大选之年,这个周期还会缩短。所以尽管常言道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但只要进士及第,可以说就赢在了仕途的起跑线上,能够更快的解褐任官,因此进士科才获得士人们的追捧投身。
不过今年情况又有不同,三项术科选人直接跳过了守选期,今秋便可参与冬集铨选。虽然所授品秩肯定不高,但并不需要漫长的等待,这一点对时流后进们而言也是有着莫大的诱惑力。
更何况近年来国情局势变化频繁,时局的动荡虽然带来了许多的危险,但机遇同样不少。像是去年那维持大半年之久的靖国时期,就是官员们履历当中浓墨重彩的一笔,有了这一份资历摆在年资履历中,足以弥补最初出身的不足。
当然,绝大多数人也并不希望会再遇上那种灾祸之年,但就算不是那种危机并存的特殊时期,如今朝情局势回到正轨,内外积留的许多问题也都亟待解决。这当中绝不缺乏事功激进的机会,所以在场诸选人们无论哪科得中,对于仕途未来也都充满了畅想。
由于考选的难度并不相同,难度有高有低,所以含金量自然也不相同。往年的探花宴,是新科进士们的主场,他们连那些明经及第者们都瞧不大上,更不会带着术科选人们一块儿玩,彼此根本不在一个世界。
不过今年既然是朝廷筹办盛礼,自然不会在意那些新科进士们小傲娇的情绪。对于真正立身朝堂的大佬们而言,别管进士、明经,还是术科选人,统统都是青瓜蛋子,哪怕是诸科榜头,也要经过几十年的宦海浮沉才能瞧出究竟是龙是虫,没有必要另眼相待。
当然,今天对这些选人们还是有优待的。诸选人们俱着簇新浅绯袍服,这是官到六品才能上身的服色,不过今天为了应节而特作赐给,成为礼章规定的选人袍,只是没有六品官袍该有的绣章文藻。
尽管如此,这些新选人们一个个红袍加身,幞头上各簪一支石榴花,看起来也都过油大虾一般精神得很。
钟声响起后,礼官在殿前喝唱道:“皇帝陛下制许诸新选人登殿具贺,赐飨内苑!”
“臣恭受制,贺吾皇圣躬安康,社稷永治!”
以贺知章为首的诸选人们先在殿外应礼,然后一众人便登上台阶,及入殿前,趋行入内,再拜谢恩。
“典选,国之大礼;才士,社稷所重。朕专授宰相,亲典科考,诸司在事人员,不辞竟劳,才有诸卿才力汇聚一殿。今诸卿褪俗登班,诚可贺也,佳节良辰,具餐以享。卿等功名未著,已经倍享世道诸恩,感此恩义,来年解褐,在事竭诚报国、在官忠勤自勉,不负君上先哲,无虐黎万下民。约誓于此,恪守不悖,则朕与诸卿、永世同欢!”
在接受了新选人们的参拜后,李潼脸上带着笑容,又不失严肃的做出回应。待到诸选人们恭受教诲、再拜谢恩之后,便挥手示意群众们各入班席。
菡萏园这座水殿,规模极大,中央的大殿与两侧厢殿足足能够容纳两三千人的集会。当群臣与诸选人们各入班席坐定之后,原本逗留在后方的太皇太后与诸内外命妇等也都来到了水殿中,宴会便正式开始。
皇家大飨,饮食还在其次,最主要的还是歌舞戏演。今日开场的燕乐大曲乃是云韶府新编的《开元乐》,当今圣人本就雅重辞曲,所以这一部大曲也是编制的极为宏大华丽,单单参演的诸部乐人便有两百多,若再加上歌舞的人员,人数更达到了近千。
《开元乐》的歌头,是当今圣人亲自拟写,主要讲述的内容便是圣人因孝入世,由李潼亲自邀请的平康坊歌唱大家莫大娘登**唱。这位莫大家刚刚开嗓清唱,顿时便艺惊四席,原本因为人员众多而略显嘈杂的殿中霎时间为之一寂,整个殿堂中唯此一唱。
歌头的引歌部分便是节选了圣人入世初作的《慈乌诗》,听到这一熟悉的歌词,殿中包括皇帝与皇太后在内诸皇亲们全都感触颇生,彼此对望。
趁着歌声转场暂顿之际,李潼便从席中站起身来,手捧金爵面向亲席中的太皇太后与房太妃等深作一揖,口中大声道:“顽童乍生,性是懵懂,唯我恩亲不厌顽劣,辛苦养成。再祝恩亲体中长宁,久享令时!”
皇帝都起身为祝,殿中群臣与诸选人们也都纷纷起身作贺,太皇太后自是容光焕发,连连道好,甚至就连平素滴酒不沾的房太妃,也端起案上果酒一饮而尽。
殿中歌舞继续进行着,大曲暖场之后,关注点才终于转向了今日的主角,也就是那些新选人们。中官在殿中宣读敕令,赐给选人们正式的散秩出身,诸选人纷纷起身蹈舞谢恩。
看着殿堂里群魔乱舞的画面,李潼也兴致渐高,离席尬舞片刻,这种事情做得多了,便也感觉不到什么尴尬了。就好像后世同事们团建聚餐,许多人表现得内向不合群,可一旦放开了那就化身麦霸,乐在其中、不能自拔。
即行跳了一段舞之后,李潼才又笑语道:“前有关宴探花,今日且依故俗,卿等谁愿担当此职?”
此宴既然名为探花宴,那探花郎踏遍长安访求名花自然也是精华项目,李潼自然不会给删掉。以往的探花宴虽然是民间自筹,所以宴会开始前探花郎便已经选定。
今年朝廷首办此礼,各种礼程物料的制订与布置已经颇为繁琐,李潼也不太相信礼部那些老家伙们的审美观,索性等到了宴席中现场再挑选探花郎,也将之作为宴会上的一个互动娱乐项目。
探花郎的挑选还与成绩无关,主要看颜值。若形容举止猥琐,那就不叫探花,叫偷花了。
此时殿中气氛已经变得热闹起来,听到圣人这个问题,诸选人们也都极为踊跃,最起码有几十人举手毛遂自荐:“臣愿往探花!”
群众踊跃自荐当然是好,不过颜值审美上那也都各自标准不同,明显便有许多应募之人对自己的颜值判估有误,那样子怕是连吏部铨选的面试都不好通过,但却把手举得老高。
眼下宴会正当兴头,李潼也不好说丑货没有人权,于是便笑语道:“今日佳节,内外同乐,朕也不独断专行。凡欲参探花事者,于此殿中献艺求采,能得重赏者策马探花!”
说话间,他便坐回了席中,而周遭群臣并家眷们也都纷纷鼓掌喝彩。一些无意此乐的选人们便各自退出,殿中则留下来上百个跃跃欲试的年轻选人,较之刚才自荐者还要更多。
这些新选人们既然选择留下来,性格也都开朗外向,不再另作请示,便有人各展艺戏,有的展喉踏歌,有的则奋然健舞,甚至还有人直接翻身在殿中拿起了大顶。
李潼看到这一幕,也是高兴不已,大唐的读书人们自有一股朝气蓬勃,并不像后世理儒略显古板迂腐,一个个展现起才艺来,那也真是精彩纷呈。
不过眼下殿中活跃的新选人们,还是以术科选人为多。至于新科进士们,则多数没有参加,而是安坐在席。或者是自矜身份,不愿与术科选人混作一流,不过更多的还是有自知之明,知道就算入场也未必斗得过这些杂科选人。
毕竟进士科的考选要更加严格,五十少进士这话并不是瞎说。今科诸进士当中,最年轻的也都三十多岁,远不像其他书算选人少年青春,有的甚至才只有十六七岁。
所以榜下捉婿的科举盛况、大小登科的人生乐事,在眼下的大唐是很少出现的。古代人本就早婚,能在弱冠之龄便进士及第的更是少之又少,类似郭元振十八岁便高中进士的情况,实在是不多。
哪怕到了科举更加兴盛的中唐时期,白居易这种大诗家也是到了二十七岁才得中进士,雁塔题名中更沾沾自喜的留下“慈恩塔下题名处,十七人中最少年”的诗句,这一炫耀便流光千年,老凡尔赛了。
不过就郭元振那种货色,谁当时要是榜下捉住那也一定会是抱憾不已,懊恼轻率。起码在仕途的前十几年里,这个家伙诸种劣行实在让人对其前途不能报任何希望。若是没有长期持有的耐心,不止要搭上一个闺女,可能还要留下一个“不识元振是贵人”的恶名。
以往探花宴主要是新科进士参加,哪怕满座尽耆老,也能从中选年少,老夫聊发少年狂。可现在诸科选人都有参加,所以诸进士们也就矜持起来,无谓赢在考场却输在宴场上。
随着诸选人们轮番入前呈献技艺,宴会的气氛更加高涨。许多男女宾客们在欣赏到喜人之处,便将席案旁的香草花朵之类直向殿中空处抛去,自有中官眼疾手快的帮他们收拢起来。
如此欢闹了足有半个多时辰,探花郎们才总算挑选出来。眼下天色已经到了午后,再加上探花郎本身也不是什么正式官称,既然凑兴参选者极多,李潼索性直接挑选了十名探花郎,着他们分头探访城中名园、探访名花,也是求个热闹尽兴。
殿外自有中官牵引来内苑骏马分给诸探花郎骑乘,不过在告退出殿之前,诸探花郎又叩告道:“此行宣我国朝选礼之盛,芬香满途,臣等顿首再乞圣人赐诗为号,务求惊艳长安!”
这请告一出口,殿中群臣包括那些命妇女眷们也都纷纷凑兴鼓掌,不无兴奋的并作邀请。圣人早年风流辞盛,但是随着权势渐高,已经很少再有妙辞传世。最近一次还是早年与家人们分居两京时传书寄情的几首情思诗,到现在都被许多闺阁少女奉若珍宝,每夜捧之入眠。
往常典礼庄重的场合,群众们自然不敢强请,不过今日佳节欢宴,圣人也是一副与众同乐的欢颜,所以时流们也都纷纷胆壮,鼓噪恳请再赏佳作。
对于这样的请求,李潼本就不反感,况且今日也早有准备,闻言后便再起身,拍掌笑道:“那便且制两联,以贺群才登科。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
其实对于抄贾岛的诗,李潼还是有些心理负担的。只听其人苦吟诗人的名头,便知佳句得来实在不容易,不像盛唐李杜之类俯拾皆是妙语文章。不过讲到登科探花这一题材,也实在绕不过贾岛,所以索性拿来一用。经年的老文贼,虽然有些心理负担,但也转瞬即消。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得到圣人赐诗之后,诸探花郎们兴致更加高昂,一边踏歌高唱,一边出殿上马,各自手持彩旗,便纵马冲出了皇苑。
随着探花郎们行出皇苑,曲江池周围的氛围一时间也更加热烈起来,特别是就近皇苑附近那几处花魁戏台,纷纷将最精彩的歌舞呈现出来,既为探花郎们壮行助兴,也是借此声势更求群众关注激赏。
0844 红颜一笑,豪掷千金
当圣驾抵达菡萏园时,皇苑外诸戏场各自也都开始了正式的表演。
经过数年的发展,曲江畔的花魁戏已经颇具影响力、且产生了一些固定的流程。唐人最为热衷的竞技元素自然被保留下来,且是花魁戏中最重要的一项内容。
平康坊虽然是京畿风月胜地,但那高昂的消费也并非人人都能消受,所以那些色艺俱佳的坊中名妓们,注定只会为少数人提供色艺服务。至于普通人,则就是只闻其名、难见其人。
甚至就连许多的达官贵人,想要成为一些艳名远播的名妓入幕之宾,也不能只靠单纯的钱财花销、以势迫人,还要在其他方面花费心思。
倒不是说那些伶人妓者已经高傲到可以倨见王侯,只是有了艳名傍身,关注度自然也就变得极高。一旦有什么奇闻异事发生在身上,便能很快的在坊中传播开。所以尽管许多人有财有势,也都少有恣意妄为,不值得为了一些风月闲戏去冒太大的风险。
寻常时节香闺难探,但每当花魁戏时便是一个例外。那些风月班头们纷纷离开馆堂,走入闹市当街戏演。
民众们欣赏到了精美绝伦的歌舞表演,豪强富贾们则享受着豪掷千金博红颜一笑、群众叹服倾倒的快感,而那些风月艺人们也因此收获到了艳名与关注,伶馆经营者们更可以借此大作牟利,可谓是各有所得。
随着各方戏台陆续开始表演,占据了最佳位置的太平公主麾下诸伶人们自然也不甘落后,开始调琴弄瑟的表演起来。
对于上巳节这一场花魁戏,太平公主可谓用心至极,为此甚至都不往皇苑参宴,留在现场亲自调控。
对于太平公主这一行为,许多人也是颇有不解。皇苑飨宴这是多么荣耀的时刻啊,许多人追逐一生都难获得这样的机会。就算太平公主出身尊贵,这样的机会时常会有,但这么做终究有些不妥。
虽然说眼下的花魁戏有群众瞩目、热闹到了极点,但无论是台上表演的伶人,还是周遭看戏凑趣的看客们心里也都明白,这种风月戏弄说破天去也只是不登大雅之堂的闲事。
堂堂大长公主、当今圣人的血亲长辈,缺席皇苑飨宴,却抛头露面的在市井间操弄风月闲戏,也的确是有点自甘堕落、贪逐获利的味道,让人心存蔑视。
但所谓不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人的悲喜忧乐并不相同,对于一些人事方面的看法与取舍也实在很难做到同情同理。
太平公主自然不是什么普通人,特别是以往那段人生,说她是整个大唐、整个天下最幸运,享受了最多宠爱的人都不为过。哪怕是她那些兄长们,也会因为性格与政治上的冲突而不受父母待见、乃至于不得好死,自有一种不幸生在帝王家的悲憷。
然而太平公主却并没有类似的困扰,甚至于那些父母吝啬、不肯施给儿子们的各种宠溺,都统统倾注到这个女儿身上。尽管青年丧偶诚是一大情伤,但这个打击也只是让太平公主人生变得不够完美,并没有让她就此沉湎悲痛,甚至人生因此迎来了更大的广度与变数。
此前上官婉儿戏言太平公主迷入邪情而不自知,太平公主对此自然下意识的矢口否认,但心中却多多少少因此颇生涟漪。
对于这一点,她是羞于、也怯于去深作联想判断,但心里却很明白,随着这个侄子上位当国,她是很难再获得以往父母兄长们所给与的那种溺爱与纵容,也因此失去了伴随这种溺爱自然而然所获得的权力分享。
抛开悬殊的身份差距,太平公主甚至有些羡慕舞台上那些卖力戏演的伶人们。她们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能引得群众瞩目、欢声雷动,全然不知人间寂寞是何滋味。
当然,这一份看似喧哗、实则低贱的虚荣,太平公主虽然略有羡慕,但也不会真的投身其中。伶人们风光于台上,群众们欢笑于台下,一想到这喧噪画面俱由她一手促成,便让她产生一种能够操纵人喜怒哀乐的满足感。而这一份感受,对她来说又比钱财的增减让她更加看重。
戏演刚刚开始的时候,太平公主并没有急于让伶人们上演新戏,而是选了几部原本在东都戏坊热演的剧目先作暖场。
其他几处戏台先派上登台的都是一些早已经艳名颇盛的名妓,要借用她们原本就有的人气拉拢看客,先作暖场。这些平康坊名妓们自有一些忠实拥趸,眼见自己所倾心的佳人登台,便也都纷纷凑到台前去鼓掌喝彩,加油打气并高声唱应,颇有一种先声夺人的热闹气象。
太平公主这个过境强龙因为遭到平康坊从业者的抵触,所以登台献艺者多是从东都洛阳戏坊调来的伶人,在长安是很有几分客场作战的劣势,并不能凭着原本就有的人气基础而先声夺人。
不过这一点劣势也可以说是优势,毕竟欢场上长情难得,大多数人还是贪逐新鲜。太平公主的戏坊能在东都经营的有声有色,伶人们本就色艺不俗、并不逊于平康诸伎,所表演的戏码也都经过市场验证,对长安民众们而言,可以说是既有新鲜感,又不失惊艳。
更何况今日场面本就宏大至极,平康坊诸伎纵有一些拥趸,在人群中也只占少数。更多的人则是率性游赏,并没有一个明确的目标。太平公主这处戏台又占据了最佳的地段,所以当真正戏演开始的时候,舞台下的看客们竟能保持与其他几处戏台平分秋色的局面。
看到这一情况,太平公主心里也长长的松了一口气,眼下她还有大招未出,热度已经能与当地风月戏弄平分秋色,这无疑是一个良好的开端。只要接下来不出意外,优势必然会越来越大,达到一家独大的状况。
当然,花魁戏也并非仅仅只是伶人们在舞台上卖力表演,看客们在台下率性游赏。虽然聚散不定的人群也能在一定程度上反应出伶人们受欢迎的程度,但这样的评判方式还是有些单薄。台下的看客虽然熙熙攘攘,但其中大部分可能此生都不会前往平康坊花销一钱。
花魁便是百花之中最为娇艳的魁首,单凭那些虚浮而不凝实的嘈杂人气,自然不配冠得此称。动听的赞语谁都会说,无非浪费一点口水与心思。但究竟舍不舍得为这份赞赏付出更多的代价,才是舞台上这一份美丽最真实的价值体现。
所以花魁戏的竞争不只在于台上,也在于台下,真正用于核算伶人们各自人气的,是一种名为金花的东西。金花并不是真正的鲜花,而是诸艺社创造出来、专用于花魁戏的一种物事,通常十朵金花直绢一匹,与钱货直接应兑,以供时流豪捐打赏。
大多数时流,无非凑个热闹而已,并不会真的挥洒钱财进行打赏。当然也并非所有人都如此吝啬,当真正看到激动迷人处,也会忍不住抛出几朵金花以示嘉奖鼓励。
至于会真正大手笔打赏的,还是那些衣食无忧、任侠意气的权门纨绔,还有从四方云集京畿的豪商富贾们。纨绔们不知物力艰难,为了追捧自己心仪的对象,散尽千金也在所不惜。而四方商贾们入京之后人事陌生,也需要这样一个广而告之的机会宣示财力,能够更加快速的获得与京中时流磋商事宜的机会。
太平公主门下诸伶人们聚起的人势已经不弱,而在舞台一侧所收聚到的金花数字也是直线上升。除了台上歌舞的确是精彩绝伦之外,也因为太平公主操办戏弄之事已经不是什么秘密,自然有人趋炎附势的前来助兴。
在看到金花数量急速上升的时候,太平公主也是忍不住的眉开眼笑。虽然此前她的确不乏超然物外的洒脱,可是在被李潼敲诈一番后,眼下的她的确是非常需要这笔钱。
这些金花所兑换的财物虽然名义上归风月经营者所有,但也并不能随便使用,而是要用在修筑新的花魁楼给竞演夺魁的伶人们接待宾客,毕竟这些金花就是群众们捐赠给她们的。
若夺魁之后花魁们仍在旧馆接待访客,那对经营者名誉也会有极大的恶劣影响,会被看作刻薄寡恩,从而影响到后续的经营。
除了关注当下的戏演之外,太平公主也在密切留意着皇苑中的事程动向,一俟得知探花郎已经选出,将要行出皇苑游园探花之后,即刻喝令停止当下的戏演,并命人即刻将舞台布置的更加华美。
与此同时,太平公主又让人召来一名盛装待演的少女,并正色叮嘱道:“隐娘,稍后探花郎出游,此处必是万众瞩目,届时便到你出场的时刻。我特意留出这段时间交给你,就是盼望你能一举扬名,摆脱旧孽的纠缠,更得新生,你可千万不要让我失望啊!”
“可是、可是我……姑、大长公主殿下,这里这么多人,我真是紧张……我、我担心会误事……”
那少女身着五彩的华丽羽衣,美的像是坠入人间的精灵,唯是一脸的紧张,俏脸上都完全没有了血色。
眼前少女虽然美丽的不可方物,但太平公主却没有太多怜念,闻言后只是冷哼道:“这是由你任性紧张的时刻?你若还想沉沦旧孽不得解脱,青灯古佛了此残生,那你大可不必登台!”
“我、我不愿……我登台,我一定用心表现,决不辜负大长公主给我的这个机会!”
少女听到这话,眸中又闪烁起一阵绝望的惊怕,继而便连忙点头说道。
0845 情义可赏,为我娱亲
探花郎们纵马驰出皇苑,出现在菡萏园外的大街上,顿时便将整个曲江池周边的氛围拉满,分散在各处的民众们纷纷向此处涌来,争睹探花游街的画面。
一时间,整个曲江池西岸这一片区域已是人满为患。幸亏朝廷礼官们在筹备典礼的时候,也预计到了这种情况,尽量确保这一片区域场景开阔、道路畅通,且除了皇苑菡萏园之外,此处所派驻的禁卫兵力也是最多的。
甚至就连曲江池水面上都布置了数艘游船,岸上发生意外与骚乱时可以及时登岸援助镇压,同时也负责打捞不慎被挤落水中的游人,可谓是准备充分,面面俱到。
由于这是朝廷第一次举办上巳探花宴,许多人还不清楚其礼章流程,本来还遐游于各处,当问询赶来此处的时候,诸探花郎们早已经呼啸而过。
没能亲眼见识到那些新选人青春年少的风采,许多人心里自然有些不甘心。不过探花游园有出便会有入,所以众人也都不急躁,只是流连在此等候探花郎们的返回。
这时候,太平公主此处园业的地理优势顿时便凸显出来。大多数游人都聚集在曲江池西岸,在探花郎们外游未归的这段间隙中,所能关注的唯有近处这一座戏台。
此时舞台上下也已经做好了准备,随着太平公主一声令下,舞台上一串鼓点急促的羯鼓声率先响起,那激昂促烈的鼓声很快便将周遭人众们的注意力完全给吸引到舞台此处。
人们在看到那变得更加华丽的舞台后,一时间也都议论纷纷,对接下来的表演也都充满了期待。
“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尔曹……”
舞台上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可是当这歌声响起的时候,舞台周遭却并没有欢声雷动,取而代之的则是一片哗然。许多人在听到这歌唱声的时候,下意识的第一反应是,就这?而更多的人,则根本就没有听到这所谓的歌声。
声辞歌唱看起来倒是简单,似乎是个人有嘴能发声便能一展歌喉,但事实上对人的天赋与技巧要求极高。
有的人清声不浊,哪怕百十人一起发声,也能轻松分辨出其声色,这就是天赋。而真正技艺高超的人,吐字纳气自有巧妙,哪怕在成千上万人嘈杂场合中,歌喉一展,唱词都能清晰的传递到每个人耳朵中,既不破音,也不失律。
眼下这一处舞台虽然受到了群众关注,但也因此使得周遭环境嘈杂无比,哪怕没有人高声喧哗,场面也显得混乱不堪。因此想要让表演继续进行下去,对伶人的技艺要求自然也就更高。
可现在,舞台倒是搭建得奢华异常,器乐声也都清晰可闻,但却几乎听不到什么人语唱词,即便站在最靠近舞台的位置、敛息凝神的去仔细倾听,也仅仅只有几声近乎呢喃的唱词,混在整体嘈杂的声浪中全不出彩。
眼见这表演如此低劣,看客们自然不会客气,止不住的嘘声连连,使得场面更加混乱。
舞台一侧,太平公主看到那少女隐娘如此拙劣的表现,也是忍不住的叹息一声。不过她既然将如此重要的时刻留给这少女,自然也不会容许出现这样低级的错误,本来就没打算让这少女独挑大梁,而是要用整个舞台整场表演将这少女给包装烘托出来。
因此看客们嘘声刚刚响起,几处分舞台上突然歌声大作,如仙音和唱一般响彻全场。十名被精选出来唱功精湛的伶人们在舞台各处一同合唱,那嘹亮清澈的歌声顿时便压过了满场的喧哗:“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尔曹……”
当这合唱声响起时,整个舞台周边霎时间为之一寂,舞台一侧的太平公主快速将手一抬,示意舞台下方那结成牡丹花状的金丝托盘升向舞台。而那身着羽衣的少女也忙不迭摆出一个飘然凌空的姿势,立在托盘上缓缓升上了舞台,并用那紧张到略显干涩的语调继续唱道:“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少女声色自不动人,能传播出的范围也极为有限,但这一缺点自被其他合唱伶人所弥补,使环场众人都能清晰听到歌词曲律。
而随着少女登台,霎时间数道金光直接投射向少女所现身的舞台中央,这是几处分舞台上所架设的金盘直接将阳光折射下来,虽然眼下阳光已经略有西斜,但各处金盘相互折射,仍将阳光充分利用起来,那些折射交错的光束汇成一个焦点,全都集中在舞台中央那少女一身。
少女本就身穿色彩缤纷、绚丽至极的羽衣,在这金光沐浴下则更显得光华满身。这样的出场方式见所未见,自然让人倍感惊艳,而更让人感到惊诧的是,如此浮夸奇丽的装扮与场景,极容易喧宾夺主,夺去伶人的风光。
然而那少女则不然,其容貌俏美得让人无从形容,金光辉映之下、其面貌五官更是精致分明,美丽得撼人心魄。舞台与羽衣虽然华美,但在这少女身边也只是沦为了衬托。
当少女完全出现在舞台上后,舞台周围变得更加安静。从太平公主这个角度望去,几乎所有人都在昂首望向舞台上方,在这一刻明显对眼睛的使用要远远超过了耳朵,似乎就算没有伶人们的伴唱托衬,单凭这少女一人,哪怕仅仅只是站在那里,便已经拥有了迷倒众生的魅力。
看到这一幕,太平公主嘴角一翘,心知这一番苦心没有白费。同时她也望向舞台上已经边唱边跳起来,虽然舞姿拘谨稚嫩、但却仍然灵动迷人的少女,又忍不住叹息一声,大叹世事难得完美,如果不是在不长时间的接触中看透了少女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本质,哪怕没有这一层亲缘,她都不舍得将少女推向色艺娱人的道路中去。
虽然说凡事到了一个极致都能让人惊叹,但当这少女真正呈献色艺时,还是不免让人惋惜,只觉得如此佳人却拙于才艺,实在是有些遗憾。
但太平公主给这少女选择的曲目也是用心,并不是那种才情巧极的诗篇,而是朴实中自有规劝激励的诗辞,琅琅上口、便于传颂且导人向上,这既冲淡了少女恃色无才或会给人带来的反感,而且当李潼将这首诗交给她的时候,太平公主便敏锐的察觉到当中所蕴藏的说教价值,已经超出了一般诗辞的娱乐性,自然不舍得交给一般伶人去演唱。
当探花郎们离苑之后,皇苑中的宴会也进入了自由活动的流程中,许多朝臣都携家眷告退出殿,殿中虽然歌舞华美但却总有一股庄谨严肃的气氛,远不如与家人们同游曲江、胜览人情风貌那样轻松自在。
对此皇帝也并不强留,他自己还做着早退的打算呢。于是便趁着返回内殿歇息之际,换了便服并寻秘密通道潜入外朝命妇们于殿外的帐幕之间,与自家娘子上官婉儿短聚片刻,聊了聊皇苑外民间戏演的内容,当得知他姑姑为了这场戏演紧张的模样,李潼不免又是一乐。
若太平公主对这件事不够上心,他还没有什么报复的快感。越努力、越用心,距离成功越近,最后才发现原来是大梦一场空,那份失落感才最让人难受。
两夫妻说话间,周遭帐幕间相关议论声也渐多起来,所议论的多数都是太平公主门下伶人戏演相关。有的夸赞那登台伶人乃是惊艳人间的绝色,有的则议论那辞曲《劝学歌》的确是发人深思、激励人上进的佳作。
“三郎要不要亲眼去看一看那人间绝色?我知大长公主有准备这样一位人物,但却没有见过,神神秘秘、似是寄望颇深啊!”
听到那些议论声,上官婉儿便忍不住打趣说道。
李潼闻言后也笑了一声,只说道:“有机会的。”
周遭人声逐渐杂乱起来,菡萏园这外围区域本就是半公开的园林,并不禁止民众们观赏,此时园外戏闹饱览之后,许多人便陆陆续续开始漫步皇苑中。
这一场集会要持续几天的时间,李潼入帐告慰娘子一番后,便又秘密返回了水殿,换了皇帝章服之后登殿继续赏席。
随着外出游园探花的探花郎们陆续返回,皇苑中的宴会也掀起了一波又一波的热潮,每每有珍贵花种被采撷呈献,便激起在场文人墨客们一番拟新咏物的热情。
太皇太后本就雅爱雕虫小技,于席中赏听诸众应制之作,自觉兴致盎然,全然不觉疲惫。而李潼也乘兴小拟几篇咏物戏作,或无传世之神妙,但也自有匠心的巧运,可谓是君臣尽欢。
天色渐晚,华灯初上,一直留在皇苑外的太平公主不知何时也已经来到了殿堂中。她眉宇间洋溢着喜色,很有几番志得意满的姿态。
事实也确是如此,随着傍晚来临,今日的花魁戏也有了一个初步的结果,艺社统计诸戏台伶人所得金花,太平公主这处戏台可谓是一枝独秀。这一座戏台收得金花便有数以十万计,十朵金花便是一匹绢,换言之单单这半天戏演,太平公主便收回足有万匹绢之多。
虽然这数字跟她这段时间所花出去的、特别是跟被李潼所敲诈走的那批巨财相比,也实在是杯水车薪。但凡所立业,需作长计,半天时间便收绢万匹,接下来几日花魁戏还要继续进行。
特别太平公主门下诸伶人,都有勇得花魁的可能,这热度也会维持相当长一段时间,姑且不论日后伶馆中接待宾客的收入,这也证明太平公主已经在长安风月场立足成功,收回先期的投入只是时间问题,未来必然还有更加广阔的发展空间。
想到这一点,太平公主便忍不住的笑逐颜开,连带着对此前被李潼敲诈的怨气都消散许多。当其来到殿中时,见到诸众佳作频出,多给云韶府乐工们现场排演戏唱,便忍不住起身笑语道:“今日圣人设宴于皇苑,寓意与民同乐、共贺佳节。今皇苑外亦多民间色艺精绝者,若能承恩入殿献赏,也是一大乐趣啊!”
这一提议正入李潼下怀,闻言后便望着他奶奶笑语道:“大长公主所言确是不虚,我久在京畿、亦深领此味,唯恐民俗唐突恩亲,故而不敢妄献。”
太皇太后此刻也乐趣正浓,闻言后直接招手道:“既是佳节共欢,何来许多忌讳,召来即是,若果有可赏,皇家岂吝赏格!”
“那便由我去为满朝诸贵挑选艺能,绝不让失望存于此殿!”
得到太皇太后与皇帝的许可后,太平公主便阔步下殿,将这一消息通知皇苑外那些戏演暂告一段落的伶人们。
她恃此事权,倒也没有专据而不分润,今日能一枝独秀、显出同侪,算是证明了平康坊诸众对她的抵触已经失效,至于未来,终究还是要和气生财,所以也颇为大度的将自己争取来的这个机会与其他人分享。
平康坊诸伎与各自背后的经营者们在得知这一消息后,也都惊喜不已,能够献艺于天子之殿,这绝对是风月中人的巅峰成就,因此纷纷围聚上来,连连称赞太平公主大度雅量,希望能够分得一个机会。
再次享受到被人众星拱月的追捧,太平公主心情也变得畅快至极,于是很快便挑选了二十多员的伶人队伍,除了自家出色人选之外,在场其他伎家也都雨露均沾的分得一两个。
当太平公主率领这些伶人再次返回皇苑水殿的时候,天色已经彻底黑了下来,曲江池周边的游乐噪闹声也有所减缓,唯水殿内外灯火通明,成为浮在曲江池岸边的一颗璀璨明珠。
这些坊间艺人们并未直接入殿,而是就留殿外,与云韶府诸音声人们开始紧张的为殿中诸应制诗辞协律编曲,并轮番登殿献艺。
太平公主作此进计还是不失底气的,跟内苑乐人们相比,民间艺人或许接触的广度有逊,但既然能在闾里秀出,各自技艺也都接受了长足的磨练,在一些俗乐声韵的把握拿捏上,甚至还要超过了云韶府的音声人们。
由于这些民间艺人的加入,殿中的戏演气氛更加高涨,眼看着太平公主忙前忙后的安排伶人入殿献艺,却始终无涉自己,那刚在戏台上大放异彩、还没有从万众追捧的欢愉中清醒过来的少女隐娘便忍不住上前,一把拉住了太平公主并说道:“大长公主为何不安排我登殿?我可是打听了,戏台所收十万金花,单我名下便有过半,那些人统统都不如我……”
太平公主听到这话顿时皱起了眉头,对于这愚钝至极的女子实在有些无语。你自己又不是不知自己底细,安心在殿外镀一层金就好了,抢着上殿难道还想当殿认亲?
“殿中诸席,俱人间至贵豪强。你既无艺能,有无捷才,安坐即可,若登殿露怯,前功也将尽毁!不要胡闹,留在此处,后路我自有安排!”
太平公主随口将这荒诞要求搪塞过去,还觉不够放心,索性召来几名家奴,将这少女隐娘引入一不起眼的庑舍看守起来。
等太平公主再次回到殿上,便听到此前便代表平康坊伶人登殿表演的莫大家在殿中作拜言道:“前唱开元新辞,妾拙心甚是有感。生而为人,谁无恩长,谁又不为人恩长?京中花魁戏闹,本圣人潜邸故戏,京中风月在业者俱受此惠,此身又为大唐子民,诚是双恩厚享。
今知圣人欲造新宫以养恩亲,坊人性虽卑劣,亦诚愿能捐助此事。今季花魁戏闹、平康艺社所收金花之资,请捐尽以助内苑土木之功,恳请圣人、恳请太皇太后笑纳,勿弃风尘卑浊向道之心!”
太平公主听到这话,脚下顿时一个趔趄,有些不敢置信的瞪大两眼,实在是想象不到人间还有如此无耻之操作!
且不说太平公主心中的愤怒震惊,殿中的圣人在听到莫大家这诚挚恳请后,也从席中站起身来并笑语道:“奉养恩亲,生人本分,朕自不敢有悖有亏。舍物奉养,尽我所能,岂忍将此天职加我子民!莫大娘子进意虽美,但朕却羞于接受!”
听到圣人如此回应,太平公主才长长的松了一口气,看来是自己误会了这小子,他行事也并非全无底线,竟连风月中人皮肉钱都要贪夺。
可很快,圣人接下来的话又给了她当头一棒,敲得她眼前发黑:“资财虽然羞于收纳,但此义念诚是可赏。今季花魁戏凡所胜选班头伶乐,俱赐云韶府内教案,待制大内,为朕娱侍恩亲,在直一年之后,赐物放免,就坊安置!”
听到圣人如此安排,殿中那些伶人们无不感恩流涕,既能享受到献艺大内的荣耀,还能放免有期,这对她们而言无一是一莫大荣耀。
且不说太平公主被坑得两眼发黑,殿外那些伶馆经营者们听到殿中传出的讯息,一时间也都不免怨气冲天。风月场中更新换代极快,眼下当红的花魁还能宾客盈门,一年之后或许就门可罗雀。
他们耗费心力、砸下重金培养出来的名妓花魁却要入宫一年,当下这份热度必然凉透,谁知一年之后风月场中又会是何光景?就算仍然能够保持辉煌,那时候也未必就是他们所能掌控得了。
不过这些伶馆经营者们的怨念,多数还是倾注到了太平公主身上。难怪这女人如此宏量大度,原来是在这里给他们挖了一个大坑,要借助权势将他们辛苦培养的头牌给一网打尽,真是腹计险恶、深不见底啊!
0846 万众云集,骊山演武
开元三年,初夏时节,长安城东几十里外的骊山,旌旗林立,鼓角轰鸣,气氛肃杀,场面热烈。
这并不是圣驾招摇出游的场面,而是朝廷正在骊山举行演武。此次参与骊山演武的军队,并不只有两京宿卫禁军,而是内外诸军悉有参与,总兵力达到了二十六万之多,乃近年以来京畿武事所未有之兴盛。
这一场演武,早在开元元年便已经有议。不过当时朝廷新从动乱中恢复过来,皇帝登基等诸项大礼早已经消耗掉了朝廷为数不多的余力,再加上当年京营、内卫等中央宿卫体系还未完全建立起来,所以相关武事也只能延后举行,这一拖便是两年多的时间。
骊山上自有皇家行宫温泉宫,即就是后世知名的华清宫。早数日前,圣人便在内卫将士们簇拥下离开了长安大内,驻跸汤泉宫中,等待各路人马的汇集。
如今的骊山行宫,远不像后世华清宫那样华美壮阔。京中内苑本已经足够居住,圣人也并没有没事就泡一泡温泉香汤的癖好,因此骊山行宫也并没有进行大规模的营建兴造。
不过这座行宫跟旧年相比也并非完全的没有任何改变,常年的失修略显破败。
北岸靠近渭水的区域高炉烟囱林立,日常都是一副浓烟滚滚的画面,原本的山水秀丽景致也因此而大打折扣,让人有些惋惜。
此处所架设的高炉冶铸工坊,全都隶属于西京军器监,日夜赶工打制各种军械武装,造出来的各种产品,全都屯驻在骊山北麓的诸多仓舍中,以维持内外诸军的军械消耗与更新。
不过如今朝廷也已经在有计划的将这些冶铸产业进行调整分配,并已经分别在河东汾州、河北相州以及山南的荆州增设了一些官造的冶炼工坊,逐步取代骊山工坊的产能。
毕竟冶炼对环境的影响还是极大的,如今关中的居住与耕作条件本就已经堪忧,而且关中无论是交通还是资源方面,也都没有大规模发展冶炼的优势可言。关中虽然也有一些矿产资源,但在经过多年的挖掘与消耗之后,资源的储备也是锐减,且开采应用的成本也颇为高昂,较之近在咫尺的河东更是相差悬殊。
此前之所以将军器监安置在长安,主要还是受政治因素的影响。那时行台所控制的唯有陕西领土,整备强军又迫在眉睫,所以也只能因地制宜。如今既然朝廷秩序早已经恢复平稳,资源的应用当然也要从优配置。
除了北麓的冶铸工坊之外,骊山南侧的沟岭陂谷也都被充分利用起来,大量的果园农庄漫山遍野的分布着,所生产出来的各种瓜果菜蔬,除了供给内苑与朝廷诸司的日常消耗之外,还有相当一部分流入到了京畿市场中去。
原本好好的一座皇家御园、温泉别宫,短短几年时间里,竟然被改造成京畿地区一个重要的生产基地,山北冶铁、山南种田,也实在是让人有些哭笑不得。
而这种行事作风,基本上也概括了过去两年多时间里,朝廷施政兴治的一个大概方向,为了壮大生产规模、恢复国力,可谓是无所不用其极。京畿地区如此,扩及整个天下,兴治之功、尤甚开边,短短几年时间内,朝廷内外便崛起了一大批以民生政治而著称的良吏能臣。
也正是由于国力的恢复进度喜人,今年朝廷才能作此雄计,集中了如今天下将近一半的兵力于骊山演武夸威。
由于骊山行宫年久失修,圣人虽然早早到来,但也并没有找到什么好去处,只能暂时住在供奉着他家老祖宗太上玄元皇帝的朝元阁中。朝元阁因为还具有一定的宗教元素,哪怕在武周时期也并没有完全失修,已经是如今骊山别宫里为数不多还算能看得过去的宫殿建筑。
“圣人实在是太简朴了,今海内政治蒸蒸日上,公私仓库储蓄渐丰。圣人也实在没有必要再苛待自己,毕竟圣躬起居威赫与否,也是国体相关的大计啊!”
随驾来到骊山的王孝杰趁着入奏事机之际,望着张设布置俱不失简朴、且空间也并不宽宏的朝元阁殿堂,忍不住开口感慨道。
李潼坐在席中,听到王孝杰这么说便忍不住笑语道:“玄元皇帝立道垂教、功达万世,尚且安居此方观宇。今家国事务只是浅得条理从容,还远不可称为盛治,怎么敢妄起奢念?
民富则国强,国强则君威,皇王荣威与否,可不在于环身所设是俭是奢,而在版籍大小、金瓯固否。更何况府库虽然略得盈储,但诸方仍待营设,恐用未及,不容恣意啊!”
“圣人忧虑深刻,胸怀天下,长恤黎元,真是让人感动啊!”
王孝杰早年被张仁愿削去的须发已经重新变得茂盛起来,再次变成了一个威风凛凛的大将军,眼下神情庄重严肃的拍着马屁,倒也并不显得滑稽可笑。
不过在拍完圣人的马屁之后,王孝杰旋即便将话风一转,一脸忧虑气愤的叹息道:“圣人贵为天子,尚且要先人而忧、后人而乐,治国用事如履薄冰,不敢放纵私欲的享受。可恨有的臣员,却不能领会圣人这一份忧国恤民的苦心,反而恃其分寸微功,纵情享乐,奢华生活,出入气派,让人生厌!”
“这么说安东都护府员众们已经抵达了骊山?”
李潼闻言后便又微笑问道,能够让王孝杰恼恨得出口成章的告黑状的,大概也只有张仁愿了。
倒不是说王孝杰在朝中与旁人便没有龃龉冲突,但大多数情况还是他得罪旁人而不自知,能够让他念念不忘、抓住一切机会上眼药的,也只有张仁愿才有这样的能力了。
王孝杰听到这话后先是干笑一声,然后才又拍掌道:“臣还未及言实,圣人已有所知,果然天下人事全都瞒不过圣人!这也尤见张贼之可恨,圣人虽然博大英断,但臣员凡所任事,也不该频频骚扰。这狗贼于东北专据威福,任权聚敛,言则补计国用,但他也绝不是什么廉洁之员,若严作查究,必能发其贪贿之罪……”
张仁愿这几年在东北,声势的确搞得不小,特别在营州重设安东都护府之后,对内平定契丹叛乱的余波,亲率部伍一路追杀到黑水河畔,将契丹叛部首领孙万荣成功枭首,招抚威慑东逃的粟末靺鞨,通过各种手段配合,挑动靺鞨内斗,使得大部分靺鞨族人与高句丽等亡民再次返回辽水以西、重新接受大唐的羁縻管制,逼得靺鞨首领乞四比羽不得不托庇新罗。
在对外方面,张仁愿也是功勋卓著,连续两次击退试图插手契丹内乱的突厥势力,并代表朝廷敕授黑水靺鞨建立黑水都督府,先后招抚羁縻十部黑水靺鞨。
并且,安东都护府的影响力在张仁愿的操作下再次进入了辽东大同江以南的平壤地区。这是在高宗年间唐罗战争结束、安东都护府回撤营州之后,大唐东北边军的活动返回再次扩大到了大同江以南。
当然,张仁愿这一举动自然也引起了新罗人的不满,因此新罗除了向朝廷派遣使节表示抗议之外,私下里也在与东北一些不稳定因素保持密切往来。
当然,明面上新罗还是不敢直接与大唐掀起战争,高宗年间与大唐长达七年之久的唐罗战争,虽然让新罗占有了一部分高句丽故地,但也付出了颇为沉重的代价。
特别新罗自文武王之后,虽然实现了半岛的统一,但也带来的新的问题,那就是王权与氏族特权的冲突愈演愈烈,也让新罗难以集中全力、再次明目张胆的挑衅大唐。
张仁愿在东北这一系列的功绩,自然也让其个人在东北树立起了崇高的威望。再加上其人本也不是一个信奉韬光养晦者,所以王孝杰所言张仁愿个人操守这一点,倒也并不是信口开河、凭空捏造。
单就李潼自己所知,张仁愿除了在生活上注重享受之外,对东北那些胡酋同样傲慢至极。原本的营州都督赵文翙对诸胡傲慢有加,直接引发了契丹人的叛乱。许多胡酋们名义上担任大唐所任命的都督刺史之类官职,但是在堂听令,下堂洒扫,一如张仁愿的私人奴婢一般。
对于张仁愿的强横做派,李潼倒并不怎么反感。凡所用人,察察则无徒,赏其才力之盛、包容德行之亏,但凡大节不失,也无需刨根问底。像王孝杰所说张仁愿场面气派奢华,这一点其实他自己坐镇安西的时候何尝不是如此。
李潼还记得早年行台时期,这家伙归朝路过长安时,那架势场面甚至让人误以为他要攻打长安呢。
不过李潼虽然不打算追究张仁愿的私德问题,但同样也不准备让张仁愿继续留治东北,张仁愿长于军略、胜于攻伐,但政治守牧非其所长。
眼下东北已经打下一个深入治理的基础,短期内李潼也不打算与新罗直接开战,继续将张仁愿留在东北意义不大。所以趁着这一次骊山演武,将张仁愿召回朝中,再挑一个文武兼允之选担任安东都护。
所以当听到王孝杰这番话后,他略作沉吟便又说道:“王大将军当司演武汇军事宜,安东诸员既然已经到达,持节入军先作犒问。”
0847 仁愿立朝,不容孝杰
眼下的骊山行宫周边,早已经变成了一座硕大的军营,从渭水向南、方圆几十里之间,到处都是大军所驻扎的营垒。
行宫中接到圣人手令、奉命犒军之后,王孝杰便急不可耐的离开了朝元阁,还行在山道上,便吩咐属员们速速前往就近仓邸去提取各种犒军的物料,不愿意再耽搁等待,可见心情之急迫。
王孝杰下了山道之后,各种犒军物料还没有备齐,这不免让他有些焦躁,连连催促办事人员加快效率。他急于前往犒军,目的当然并不纯粹,但也不敢只顾私怨报复而罔顾圣人嘱托。
毕竟今次演武圣人筹备数年之久、且标志着军国事务将要进入下一个节奏的大事,若因为他的任性举动而产生什么不好的影响,这罪过他也担待不起。
在等待的时候,王孝杰还在畅想稍后该要如何羞辱报复张仁愿,这机会他实在等了太久了。过去这几年,东北方面事务繁多,张仁愿也一直没有机会归京述职,让王孝杰长期的欲求不满、以至于思念成疾,这一次当然要把心里的怨情全都倾泻出来!
“快去取我的仁愿笔、仁愿鞭来!”
低头沉思片刻,王孝杰突然一拍脑袋,连忙顿足喝道,心中不无后怕,险些忘了这最重要的事情。
早年他用张仁愿的须发打制了毛笔与马鞭,最初的确是兴致盎然的一通炫耀,可是很快便发现这做法有点蠢。
因为很多朝臣并不了解他与张仁愿的纠葛,他如果向人仔细解释因果的话,无疑是主动揭开自己被张仁愿羞辱的伤疤。而且张仁愿常年镇戍于外,不能直接看到其人恼羞成怒的神情,也让王孝杰的炫耀少了一多半的快感,于是便索性让人将器物妥善收藏起来,以待张仁愿归京后再拿来炫耀。
好不容易,终于捱到犒军物料已经准备妥当,而用张仁愿须发制成的器物也被送到王孝杰手中,于是王孝杰便率众直往安东都护府军伍驻地而去。
这一次安东都护府入京有八千人马,除了三千名都护府本部精锐之外,还有五千名东夷诸部番兵,暂时被安排在了距离行宫十几里外的骊山东南方位。
当王孝杰一行抵达营地辕门处时,自有仆员在王孝杰示意下入前大声呼喊道:“皇帝陛下知安东军伍业已入骊山行营安顿,特遣左武卫大将军、领京营指挥使,骠骑大将军、宁国公入营赐物犒军,速着营中将主出营迎命!”
安东都护府军众新入营垒,营中还在忙着分派帐宿事宜,因此留守辕门的只有几名胡部校尉兵长,在听到这一连串的官衔后,不免有些茫然,壮着胆子入前叉手询问道:“敢问官人,究竟是哪一路大将军要入营?军令严谨,若通告有误,恐遭重刑,恳请官人体恤细告……”
左武卫大将军是王孝杰如今在朝官职,骠骑大将军则是其武散定品秩位,胡卒不熟大唐官制,对此有所茫然也是正常的。在听到这问话后,仆员便转头望向王孝杰稍作请示。
“只说宁国公来访,安东都护自知我名!”
王孝杰见状后有些不耐烦的摆手说道,他这一系列的头衔中,自然以国公之爵最为荣耀显贵。虽然他近年来长居朝中,没有什么显赫军功可夸,但是因为主持武举事宜甚有可夸,因此在今年年初的时候受封宁国公,这一爵位也直接拉开了他跟张仁愿之间的身份高低,所以王孝杰当然要选这一个进行通告。
那胡人兵长闻言后连忙转身向内通禀,只是在某一瞬间,似乎是王孝杰的错觉,隐隐感觉这些胡卒们再望向他的眼神略含轻蔑。
可很快留在营前的胡卒窃窃私语让他意识到这并不是自己错觉,只见一名胡卒嘴角撇了一撇,然后便低声笑道:“瞧这官随从派头,还以为是多显赫人物,原来也只是一个国公……”
“你这胡狗说甚胡话?知不知国公在我大唐是何显赫身份?”
听到这胡卒此言,不待王孝杰开口,自有随员发声训斥道。
那胡卒遭此训斥,先是一慌,然后便又壮胆冷笑起来:“知道,当然知道!张使君在治出巡时,国公在押前驾、郡公在押后驾,若是粗心大意、车行颠簸,便要一顿刑鞭惩戒!”
这胡卒所说的国公、郡公自然不可能是大唐国中正常的爵位,而是边疆胡酋们归化之后所领受的官爵,在天高皇帝远的边镇,自然不可能有朝廷章轨为之背书,遇到性格强势凶悍的镇将,自然便要卑恭事之。
虽然两种官爵含金量天差地别,但这话听着也实在让人感觉刺耳。王孝杰还美滋滋要向张仁愿炫耀显爵,怎么在这些毛多见识短的胡卒眼里,就成了给张使君拉车的苦力?
尽管心里很不爽,但王孝杰也犯不上跟这些卑贱胡卒分说计较,这笔帐自然又记在了张仁愿头上,只是冷着脸倨坐马背上也不言语。
不多久,营地内便有一群人匆匆向辕门处行来,为首的正是王孝杰做梦都时常会梦到的张仁愿。而眼见张仁愿越行越近,王孝杰嘴角的冷嘲之色也越来越浓。
“臣营州都督、安东都护府都护张仁愿,率都护府诸员,奉命入京参礼,营务未定、戎袍未解,满身风霜,未敢仓促入见,节使竟然已至辕门,天恩厚重,臣感怀涕零,亦请节使内告臣惶恐之情,并恭问圣躬安否?”
待到行至辕门内前,张仁愿自然也看到了外面勒马而立的王孝杰、并注意到了王孝杰脸上那颇为不善的神情,但既然已经行至此处,总不好再退回去,也只能硬着头皮入前,忍着心里的腻味向王孝杰见礼并说道。
“圣躬安康,圣人垂敕……”
见到张仁愿后,王孝杰也并没有急于发泄私愤,而是先将圣人敕书宣读一遍,待到安东都护府众人拜谢起身后,他才又开口说道:“营州都督入前再听。”
张仁愿闻言后连忙前行两步,再叉手恭作听训状。但王孝杰在说完这话后便没了下文,任由张仁愿保持这样的姿势过了好一会儿,才又再开口道:“营州都督毋须持礼听受,圣人声义只在敕中,现在却是我来向你问话。”
听到这话后,张仁愿脸色顿时一拉,抬头怒视向王孝杰,而王孝杰见他这模样后,心中顿觉爽快至极,索性直接翻身下马,抖着手里的马鞭直接走到张仁愿面前,上上下下将其打量一番,眉目之间满是挑衅的神情。
张仁愿虽然在东北战场上战功赫赫,军略手段素来都以强硬著称,但本身的武力并不出众,若真的贴身肉搏,王孝杰自信几拳就能将这家伙打得满脸桃花。
当然,这想法也只能存在脑海里,且不说大臣斗殴是否得体,单单眼下身在军营中,而且还当着许多东北胡酋的面,王孝杰也真的不敢放肆羞辱张仁愿。
“算了,我也无事问你。”
凑近过去挑衅的看了张仁愿几眼后,王孝杰又咧嘴一笑,抬起手指勾了勾张仁愿也已经蓄起的胡须,而张仁愿则满是不乐的将下颌一甩,皱眉低斥道:“你放尊重一些,不要以为节命在身,我便无手段制你!入我营中,自需守我军令,若是犯我纪律,我自有法制裁!哪怕控诉于圣人当面,也自是你曲我直!”
王孝杰闻言后也不气恼,只是甩着手里的马鞭在张仁愿眼前晃悠,并嬉笑道:“张某瞧我这器具,又黑又亮,用起来甚是趁手,知是何物制成?你想不想有此一具?”
张仁愿闻言后翻个白眼,冷笑道:“王某技穷,即便辱人泄愤,竟也只会步我后计!只是我并不觉那料事珍贵,用过几次颇不称意,早将那厌物丢弃!”
王孝杰听到这话后,脸色又是一恼,顿足低喝道:“我会步你后计?笑话,我作此计时,自有心声教我!还有,你将我须发抛至何处?老子父精母血养成事物,你竟敢如此作贱,我瞧你是不想行出这一处军营了!若不给我寻回,来日京中街坊上,你就求告不要被我撞个当面!”
“往年我权势薄弱,已经不肯屈从于你,今番归朝,论功升阶,自当列你前班,还会惧你这鄙夫?”
说话间,他见王孝杰蹀躞斜挎,看着实在扎眼,忍了又忍,终究还是没忍住抬手向上勾了一勾。
王孝杰低头看了看腰带,抬手又将一边拉下来几分,并皱眉道:“你笃定你就能归朝?你在安东满满劣迹,圣人可是尽有所知,怎么会容忍你这种恶员立朝!”
“我再劣又能劣得过你?王某尚且厚颜立朝,仁愿功在卓著,圣人又怎会不重?”
张仁愿一脸自信的说道,他虽然还没有正式面圣,但在见到王孝杰入营犒军后,已经大致猜到了圣人接下来对他的安排。在外虽有权重一方的煊赫,但在京又不失颐养、且极有可能风光拜相,他对此当然也并不排斥。
说话间,他又抬手勾了勾王孝杰的腰带,并怒声道:“国朝章轨盛衣冠风貌,我但使立朝,岂能再容你这厌物败坏朝情风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