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03 戚族有防,国法大善
长安殿位于大明宫的西侧,与左近明义、承欢等诸殿都是后宫嫔妃们的寝居之所。虽然李潼刚刚登基,还没有完成内宫诸内命妇的册封,但既然妻妾们都已经搬入宫中,自然也就被安排在左近。
李潼与娘子且游且行,很快便回到了寝殿所在。而刚才提前离开仙居殿的孺人唐灵舒与杨丽也都早已经等候在宫苑门内,及见两人牵手行进,便也都趋行入前施礼恭迎。
“夜深风凉,娘子们新遭一劫,何必在外苦候!”
眼见两人入前,郑文茵便主动放开拉着李潼的手,李潼也阔行上前,抬手整理了一下两位娘子各自裘衣,多多少少是有些局促,不好过分流露宠溺之态。
几人也并未在宫苑门前停留太久,旋即入殿。方如殿中,李潼便听到内室传来婴儿啼哭声,不免笑逐颜开,一边解下颇浸风寒的罩衣袍服,一边举步便往内室暖阁行去,口中则笑语道:“让我看一看,是哪一个小厌物深夜不眠,还要扰人!”
然而他刚刚走到暖阁门前还未及行入,乳母郑金已从阁内闪身出来,一把将他推在门外,有些不满的嘟囔道:“阿郎深夜入屋、满身的风尘,且去沐净暖身,再来看望!”
李潼闻言后干笑一声,但见郑金神情不失严肃,只能按捺下有些急切的心情,转入另一间早已经备好沐汤的房间。
刚在房中立定,娘子唐灵舒便闪身行入,及见郎君脸上有些戏谑的笑容,唐灵舒俏脸一红,接着便挽起衫袖,美眸睁大颇有几分理直气壮道:“圣人东去后,只听说东都闹乱严重,让人心慌难受。她们几个心烦面薄,直推我入内,瞧瞧夫郎有没有体格创损?”
“那可要仔细瞧上一瞧了!”
李潼闻言后嘻嘻一笑,抬手便将这小娘子揽入怀中,上下摸索一番,便觉出小娘子体态仍是高挑窈窕,不免有些不悦,手覆翘臀上轻拍几记并轻斥道:“终究孕育一遭,该要精心休养,增脂养血才能长保安康。千万不要贪图修身美观,养亏了身体!”
唐灵舒娇躯被抚摸得有些酥麻,长腿一抬便环在夫郎腰际,交颈深拥不无懊恼道:“夫郎也要这样斥我!近来人人都是这种说辞,但我偏偏就是多餐不肥的样子,每日阿姨都要监我进餐,可不敢废食一日……”
李潼听到这娇嗔声更是一乐,他倒不觉得妇人生产后就该腰圆体胖,毕竟每个人体质都不相同,只是担心娘子们为了保持体态而刻意节食自虐。
他倒不是一个不注重相貌的人,但相对于人的外表,更重视的还是感情。别的不说,若他真是一味迷恋精致皮囊而放纵声色,不至于去了洛阳大半年的时间都未近女色。靖国时期虽然事务忙碌,可若真止不住的色心躁动,搞点娱乐的时间还是有的。
人生总是充满了各种自相矛盾,李潼自不是什么纯情君子,当然也希望妻妾们能青春永驻,但若以伤害身体为代价,感情上又不能接受。
他当然有**,但能不失克制,虽然谈不上痴情专一,但在感情上也并不是见异思迁的凉薄,特别是拥在怀中这娘子,于他而言更有非同寻常的意义。
此时感觉到娘子窈窕躯体仍是柔韧热情,并没有气血亏空的虚弱,他这才放下心来,轻抚着娘子项背,不无愧疚道:“享得人间繁华,终有责任难逃。世事乖张,分隔两地,我与娘子一并承受生人以来大考验,幸在幸在,无负彼此!我为家门再续尊荣富贵,娘子则为我怀中添一爱物。”
唐灵舒听到这话,不免更加感动,转又小声道:“夫郎不怨我没能奋力添丁?”
李潼听到这些心中忍不住暗叹一声,他还在东都洛阳的时候,妻妾们便陆续生产,让他有了三个女儿、两个儿子。
他本身并没有太强的男女观念,而且在古代这种医疗条件下,生孕本身就要冒着不小的风险,妻妾儿女们都能安然度过,已经让他欣慰不已,更加没有别的杂念。
当然,生在这样人家,是男是女还是有着非常大的差别。不过眼下李潼精彩人生才刚刚开始,对此也并没有太强烈的需求。特别想到他们李家一言难尽的伦情,反而不怎么希望太早有儿子,不过既然生都生了,那就加倍的精心教养就是了。
眼下妻妾儿女都在殿中,再加上刚才在仙居殿已经与韦团儿鼓掌多时,李潼眼下倒也不方便继续逞威,只在娘子服侍下简单浴洗片刻,然后便批衣出门直奔暖阁去看望儿女。
几个儿女当中,年纪最大的便是唐灵舒所生的小女儿,已经将近四个月大,小娘子眉眼俱已长开,粉嘟嘟的样子,五官中已经依稀有了些许父母的神采,望着煞是可爱。
刚才李潼入殿所听到的啼哭声,正是这小女儿发出,这会儿饱饮一通奶水,小家伙儿安顺的蜷缩在锦被中。李潼小心翼翼的将之拥在怀中也并不哭闹,一对乌溜溜的小眼珠望着一脸憨笑的父亲,还没长出眉毛的眉头暗皱着,大概也在好奇眼前这家伙是个什么鬼东西。
“柔娘生来甚通人性,少有哭闹,唯是今夜像是知她阿耶来见,嬉闹到现在不肯睡去。”
郑金站在一旁,虚张两臂,一副担心李潼马虎失手的紧张模样,但也笑着啧啧说道:“瞧这眉眼,真是像极了阿郎幼时!那时候阿郎降生,阖府上下谁不夸赞,太子殿下更……”
被郑金絮絮叨叨讲起自己婴孩时期的一些旧事,李潼也颇感温馨。特别听到这长女乳名柔娘是他娘娘房太妃所取,便下意识的瞥向抱手站在一旁的唐灵舒,唐灵舒知其意指,脸上顿时露出些许尴尬,忍不住便哼哼道:“这娘子顽皮得很,前日还抓破我……想是难肖其名。”
如今诸子女并养于王妃所居的长安殿中,由郑金这个老资格的乳母统一养育,各自又分派了数名乳母、宫婢十几人,待遇较之他们各自母亲还要更高规格。
紧随长女柔娘出生的便是王妃郑文茵所生的儿子,与其长姊相差二十多天,作为家门嫡长,可谓牵动人心,家中自房太妃以降俱珍爱无比。
太妃虽然没有跟随入宫居住,但也每天都固定入宫看望,并亲自为之挑选乳母并诸侍用之人,足有五六十人之多。太妃盛情难却,但王妃却不想因此而专宠人前,所以才将诸子女都接到一处来一同抚养。
李潼入室看望前,宫人还说小郎入眠未久,但当他探头入幄时,才发现小家伙儿正瞪大眼望着他,险些吓了他一跳。待他抬起食指塞入小家伙儿半拢的拳头里,这小子更紧紧攥住、呵呵傻笑,之后李潼便觉襟前温热,低头一看,虚掩的衾被一角里正有一道小水柱泚了出来。
“这傻小子!”
饶是心里比较担心日后父子相处,但当真正看到自己的血脉活泼于面前,李潼心里还是洋溢起满满的父爱,血出同源的亲近,自己辛苦播种终于得见果实的自豪,一时间将脑海中诸多乏甚意义的杂念都排除一空。
宫人们入前小心翼翼的更换衾被,王妃则在一侧细语道:“小郎还未给名称……”
李潼看着肥嘟嘟的小家伙儿在宫人指掌间伸展着白嫩的手脚,一时间也是思绪流转。他自然不像他亲爹李贤那么彪,一窝小鸡仔儿就把儿子们给打发了,稍作沉吟后才说道:“这小儿是福运相随,降生则邦家安靖,命格已经贵极,更需谨合冲盈之妙,小字且称道奴。”
王妃郑文茵听到这话后自是欢喜不已,少子小字叫什么还在其次,关键是父亲这一点心意所用让人欣慰。至于那小家伙儿李道奴,自然没有太多大人心思,刚才大概一泡尿被憋醒还有些迷糊,这会儿看到好多人站在自己房间里,便哇哇大哭起来。
众人见状后便也连忙退出,跟随圣人再往别处暖阁看望小娃娃们。
杨丽是与王妃见信仿佛,但临产的时候却晚生了十几天,小女儿出生的时候头发都已经依稀见乌,且生产的过程有些波折,到现在身体还有些虚弱,以至于恨恨的要给女儿起个乳名阿毛。
无论如何,李潼当然不能让他女儿名叫李阿毛,入探之后不由分说改名锦娘,也是身为一个父亲对女儿满满的父爱。
杨丽还有些愤愤不已,抬手戳着酣睡中女儿小胳膊,没好气道:“早见唐娘子朝产夕坐,本以为只是寻常事情,轮到己身,才感到掏人心肝的痛楚!这小娘胎似所种,最会让人牵肠挂肚!”
李潼听到这抱怨声,也忍不住乐起来,拥着娘子温言片刻,不再打扰小娃娃休息,退出来后便去见韦团儿所生的小女儿。韦团儿新承恩露,刚从仙居殿返回,给其小女起名承恩婢,也是满满的乐天知命。
一番游见下来,时间已经过去了小半个时辰,李潼也不再转去别处,此夜便就寝于长安殿中。几名娘子围坐一处,浅述别情后便各自散去,只留王妃侍寝于此。
待到别人都散去之后,王妃扶偎李潼入榻,才又小声说道:“妾入宫后寻内官询问一番,知太液池东仍有闲地,内库亦不乏砖木储备,可以在彼处营造别业。隆庆坊风光或美,但天下血种,终究不宜久养闾里……”
李潼自知隆庆坊别宅也瞒不住自家娘子,对王妃主动提起此事也不感到意外。上官婉儿也与内宫诸妻妾们差不多时间产下一子,王妃因有此说。李潼归来至今,都还没有抽出时间去看上一面,此时听到王妃言及,心中也是颇有愧意。
“妾并非有意干涉圣人安排,只不过……”
王妃见李潼默然无语,忙又小心翼翼说道。
李潼闻言后,手指插入王妃秀发之间,叹息道:“是我要多谢娘子大度,能够包容我的任性。但是她身世终究不同你们,未必愿意重归大内……唉,此事容后再说,待我去问过她心意如何,再作别计。”
“妾得幸天家,所配又是三郎如此人物,长恐福薄形秽、见笑于人。此前存亡之危,三郎一力挽救,妻儿才能同荣并显于人间。但在力所能及,实在不忍杂情加扰三郎一分。
况且那位娘子亦有恩于妾,无论她是怎样心意,恳请告知,若愿意同居内苑,妾备榻以迎,若只想隐在市里,妾也绝不干扰。
道奴新生,与儿同年,或不能序齿伦情之内,但若能结好总角,也是不谓孤独。来年长成,并秀气于人间,可以不埋没名血……”
李潼听到这话,心里也是愧情与爱意兼有,俯首痛吻娘子樱唇,一直到鼻息略浊才缓缓分开,又捧着娘子潮红晕染的俏脸叹息道:“外功如何,并不可恃威庭内,家事有序,则尽为娘子妇德之功。能得娘子为我料理家事,也是我三生有幸!”
“妾本一介民女,全无大体大知。幸许于三郎,妇随夫容,纵然智浅,于人事也要深想几层。宗家近年以来常失秩序,往者妾并无切身之感,唯今空榻长守,知我夫郎劳累于纷繁积弊之内,更加不愿故事久在人间。”
郑文茵反手环臂搂住了李潼,继续小声说道:“来日大礼,亦是宣告内外臣民,妾虽妇德不称至达,因此惶恐拜受。三郎虽爱我深刻,但请勿滥延父兄。阿耶虽然不失笃守,但也实在不以练达著称,至于兄弟们,才性半为成熟,今能以元戚夸耀人间,已经荣幸有加。若再违规殊给,则难免亢性滋生,门风衰败或由此始……”
听到王妃这一番话,李潼也是感慨颇生,贴着娘子脸颊说道:“郑氏名门,教养有成,结缘以来,丈人等也都助我良多,娘子不必如此谨慎。来日朝廷量赏,虽然不会因元戚而多加照拂,但旧功积多,也不会刻意削裁。”
“妾所心忧,正在于此啊!往年虽然世道艰深,人所言行难免时势所迫。但当时行台别设朝廷之外、本就是时势非常,父兄纵有建事于此,已经失了正色立朝、忠勤为国的本分。今者万象归正,三郎虽有公正刑赏的本意,但也防不住人间幸徒以此为捐功之途。
寻常百姓,女子一旦离家便已经归于别家祭案,岁年有访已经不失孝义所规,并没有割取夫儿还肥父母的道理。人间奉此一家,规矩该要更加深刻,留隙一分,万众争入。三郎将要兴治社稷,人间才流俱争相待选,若群众有见文武之能不如进用一女,恩威必将因此混淆,选礼亦将因此荒废!”
讲到这里,郑文茵脸色更加庄重,翻身跪在榻席一侧沉声道:“妾已经恩爱在享,盼我主上英明治世,盼我家人和睦美满,但使衣食无缺,不必另加殊荣。恳请三郎能够答应,后族一宗直系,不当两省官长、不直外朝热位,外授无过刺史,宿卫不参郎将!”
李潼本以为自家娘子只是循例客气一番,可在听到这里的时候,才明白这娘子是认真的。他便也于榻中端坐起来,略作沉吟后才又说道:“戚族有防,此亦国法大善。但若果有才性彰然,却因此而遭制裁冷淡,这也有伤士情啊,人将目我天家刻薄,不利后世之治。”
“人间万种才情,岂独厚于一家?妾虽少问外朝故事,但也知道天家之外,世道绝不会因一家荣损而有兴废之忧。若有士人因此薄我天家人情,此类崇幸之徒不用也罢!若有宰辅之才,位虽只充一州通判,也能保一州政通民殷。但若德才不达、强幸居位,便是有害社稷。孰轻孰重,三郎应比妾更加明白!”
郑文茵此刻并不像往日那样柔顺,而是据理力争道。
李潼见到娘子如此认真,忍不住握住娘子的手感慨道:“外戚干政之祸若能绝于此世,千年以后,世人也必感念娘子此日惠德之功!”
“妾并不需千年之名,只守此生,盼夫妻美满、父子和睦,盼我一家能为人间表率!”
被夫君如此盛赞,郑文茵俏脸微红,然后便扑入李潼怀中,呢喃细语道:“先时廊外问讯,听夫郎赞韦娘子莺声悦耳,妾羞不敢语,此夜三郎若再奋力,妾也歌喉撩人……”
0804 三长入蕃,编户齐民
在皇帝登基大典举行完毕的第二天,皇后册封典礼便开始进行筹备。
皇后作为坤极之位,后宫之主、母仪天下,其册封同样也是国之大典。虽然规格略低于皇帝的登基大典,但基本流程也都相差仿佛,同样需要进告天地祖宗、群臣进贺。除此之外,还有外朝诸命妇进行拜贺。
同时,由于本朝还有一位身份地位俱不同寻常的太皇太后,在典礼筹备的过程中,也要充分考虑太皇太后的存在感。
登基大典举行第二天之后,外朝诸命妇们便陆续进入了光顺门外的命妇院暂居以待参礼。这其中,曾经在武周朝担任御正女官的裴行俭夫人厍狄氏被任命为内礼仪使,与外朝礼部尚书欧阳通一同筹备册封典礼。
李潼在皇后寝殿长安殿留宿一夜后,便又乖乖的返回了自己的寝殿蓬莱殿。诸礼仪琐事皆付有司操办,而他也并没有清闲下来,自有大量的事务等待他去处理决策。
眼下诸外事方面,除了仍在进行的河北针对契丹人的追击,倒也没有太过值得关注的大事发生。河北方面最新的战事进展也是喜人,随着李尽忠暴毙于瀛州、契丹军事大溃,接下来的战事便是各种追击。
这其中,黑齿常之、唐先择、杨显宗三路大军已经在幽州成功会师,河北境内的贼踪基本已经被肃清。原本回拒幽州的孙万荣所部契丹叛军也被已经抵达河北战场的张仁愿击败,并且一路乘胜追击,在原北方将领杨玄基、张九节等配合下,前路人马已经进入辽西地区,正在着手收复营州。
不同于原本历史上一言难尽的平叛战争,李尽忠主力被击溃于河北内部的瀛州,孙万荣所部虽然仍还保存一定实力,但已经不成大患。奚人倒戈也让契丹人失去了最大的盟友,而且这盟友一旦倒戈,插起刀来就更加的凶狠。
这其中,单单奚酋李大酺一次性便向大唐进献了足足五千多契丹人的首级,除了在正面战场上收割契丹溃卒的人头之外,留守族地的奚人甚至攻入了契丹人的松漠州,大肆掳掠杀害留守的契丹人部伍,一副要一鼓作气把契丹人搞残的架势。
原本历史上,作为契丹叛乱失败最大推手的突厥默啜,由于此前落败于东受降城,非但没能染指河曲,也没有力量再插手东北方面的战事。因此眼下的东北方面,唐军再次掌握了绝对的主动权。
当然,在这一片大好的局面中,仍然存在着一定的隐患。东北方面,唐人的数量并不占优,大量东胡部族生活在这片土地上,随着以营州为中心的羁縻秩序的崩溃,想要让这些东胡部族再重新归入大唐的统序中来,仍需一番苦功。
这当中最大的隐患莫过于靺鞨人的东逃,靺鞨也是东胡中一个古老的部族,如果不考虑其部族在大唐羁縻秩序下的独立性,那么靺鞨人的力量其实还要胜过契丹。
当然这一份强大也是充满了血泪,大唐初期,靺鞨人不幸生活在大唐与高句丽两大强权之间,其部落联盟中势力最大的粟末靺鞨便产生了分裂,一部分加入了大唐,并产生了以李谨行为代表的粟末蕃将群体。
至于另一部分族人,则就受到高句丽的驱使奴役,并安排在与大唐作战最前线的辽东地区。这一部分人际遇就要悲惨许多,随着高句丽的覆亡,作为战败者的仆从军而加入大唐,首领被扣押在营州,部属则安置在辽东地区,受大唐控制与更加东北的黑水靺鞨作战。
这一次从营州东逃的靺鞨首领乞乞仲象等,便属于后者。他们当然享受不到太多大唐的恩惠,所领略到更多还是大唐的残暴,心中当然存怨不浅,想要重新招抚回来并不容易。
而且辽东方面还存在着多达十几万户的高句丽遗民,这些人与靺鞨人也有着充分的融合,很有几分难兄难弟的味道。这也是原本历史上,渤海国得以建立的客观基础。
在当下这个时空中,李潼当然不允许海东再出现渤海国这样一个存在,但也明白若只是一味征剿、恐怕会适得其反。
所以他也充分利用大唐此前几次东征所遗留的人事基础,一方面大力提拔东北系的将领,黑齿常之麾下就有数名原高句丽高氏、泉氏等人选,用以分化高句丽遗民。另一方面就是积极联络黑水靺鞨,通过这些东胡本土力量遏止住粟末靺鞨的东逃之路。
以夷制夷向来都是强大帝国维持边疆秩序的不二法门,毕竟想要维持这么大的疆土规模,全凭正面战场的投入,哪怕再强大的政权也禁不住这种消耗。虽然过程中难免会有养虎为患的弊端,但总体上而言还是利大于弊。
李潼这些年与周边诸胡也算是打过不少的交道,感触最深其实还是在面对边疆胡患的问题上,把一个部族作为一个整体来看待这种观点还是稍显粗暴简陋。除了政权与政权之间的矛盾,民族与民族之间的矛盾,其实还存在另一个维度,那就是阶级之间的矛盾。
大唐立国以来,对周边诸胡的政策虽有强硬、但也不失怀柔,整体上而言还是一种开放与包容。高宗一朝疆域盛极,四面出击,虽然这些蕃胡们也难免征役之苦,但所获得的封奖赏赐等各种战争红利也是不少。
但这一部分战争红利,绝大多数都被那些蕃胡酋首们所截留,普通的部族民众得惠甚少,这就在底层中形成了强烈的不满。而那些蕃胡酋首们,一方面从大唐获取各种战争红利,一方面则就煽动与利用这种底层怨气,不断作乱以谋取更大的好处。
有关这一点,那些西河行社胡奸雇佣军们表现可谓淋漓尽致。大唐军队中存在着大量的城傍与仆从军,但整体战斗力不高,顶多跟在主力唐军后面打打顺风仗、清理一下战场,或者承担各种军事劳役。
但西河行社不同于那些胡酋们各自统率的仆从军,他们是由朝廷直接遣使、并由唐人将领直接指挥战斗,战争的奖赏也直接下放到士卒个人。所以在战场上的表现也都极为生猛,无论是在攻坚还是在野战中,都有着不俗的表现。
其实无论唐人还是蕃胡,真正底层生活都极为清苦。但相对而言,大唐占据着此世面积最为广阔、适宜耕作的土地,而且还有律令法规去维持籍民的生存空间。而那些底层蕃胡部属们,则就完全活得没个人样,可以说是各自酋首的私人财产。
达则兼济天下,李潼觉得很有必要将福报传达六夷,解放那些被诸胡酋首们所奴役的蕃胡人民。毕竟大唐皇帝还有一个天可汗的头衔,无论华夷皆我子民啊。
所以接下来对东北局势的平复策略,他便打算以羁縻兼以编户,通过乡里三长等逐步取代豪酋都督。当然,诸蕃情况不同,完全的生搬硬套未必能够达成预想中的效果,但只要能够削弱蕃胡部族那种人身依附与隶属关系的部落制度,就值得尝试。
毕竟种姓制度里都能搞民主普选,还有什么是不行的。先从一些势力弱小的蕃胡部族里练练手,玩坏了就玩坏了,只要稍有成果,那就可以继续推广。
当然,诸胡那样的社会组织结构也自有其深刻原因所在。生产力低下,没有农耕这样稳定的生产方式,个体对抗风险的能力太小,不得不抱团求生。
在李潼之前,不是没有个人或者政权尝试此事,但多数无疾而终,没有得到充分的贯彻。没有稳定的生产环境与生产方式,即便强行编户,这些籍户也很难长久的存在,各自破产、沦为赤贫后又聚集起来爆发更大的动乱。毕竟就连中原王朝,都难免土地兼并的周期性矛盾爆发。
不过李潼在考虑这些问题的时候,目的本也不够纯粹。
他所着眼更多,还是在最短时间内挽回从高宗后期直至武周一朝逐渐有所衰落的军事霸权,只有在军事上重新回到高光时刻,确立一个不容挑衅的权威,接下来才是需要考虑制度与生产力是否配合的问题。
对于诸胡编户,他心里也有着一个清晰的尺度判定,那就是需要满足军事雇佣、贸易互补以及原料供给等几方面的要求。诸胡若不能满足这几类要求,留着价值也不大。
比如随着三受降城建立起来,河朔方面形势趋于稳定,河曲六州的东突厥降户们可以征募为兵、放牧提供马匹、皮毛、肉食等各种物资,以及参与盐业生产乃至于矿业开采,这就有编户的价值。
至于仍然活跃在漠北地区的那些突厥人众,就是需要狩猎追击的目标。
这些蕃胡的存在,不只不能给大唐带来利益,同样也会威胁到河曲六州他们那些同族的人身与财产安全。饭碗在哪里,屁股就在哪里,哪有那么多的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
0805 册授群臣,大治将兴
就在李潼还在与集英馆诸学士、包括两省官长们讨论于诸蕃部推行三长制度并进行编户步骤和目标的时候,皇后册封典礼也如期举行。
原雍王妃郑文茵,出身中原名族荥阳郑氏,入配天家以来也是妇德温婉、人所共见,而且还新进为天家添丁、产下嫡长子,得受册封为皇后也是当然之选,可以说是上上下下都满意的一个结果。
随着皇后册封完成,连场国礼总算告一段落,后续或许还有一系列的礼事,也都不需要维持这么大的规模。接下来皇帝与皇后在大明宫含元殿大酺礼谢群臣并内外宾客,持续三日之久,太皇太后也列席殿中,君臣上下可谓其乐融融。
在皇后典礼册封完成之后,朝廷接下来再作礼事,那就是为孝敬皇帝设庙专祀,同时恢复先雍王李贤太子之位。
这两项礼事便没有再大肆铺张,只着有司督办处理,甚至都没有放在朝堂进行讨论,就算有一些御史言臣做出各种各样的建议,朝廷也只是纳而不论。
之所以这么处理,也是无奈之举。李潼的身世过于复杂,得位过程也是曲折有加,如果深入讨论下去,势必会延伸出各种各样的观点,无论哪一种观点其实都很难符合众愿,并不利于刚刚恢复稳定的朝情局面,索性存而不论。
李潼也没有一根筋的非要将嗣序所属讨论个明明白白,因为没有必要。后世别宗入继大统虽然也有相关的礼议争执,其中比较著名的便是宋英宗濮议与明嘉靖的大礼议。
但这两次政治事件,与其说是皇帝孝心深刻、一定要给亲爸爸一个名份,不如说是出于种种政治考量,新皇为了确立自己的权威而主动挑起的朝情对立。
李潼得位过程虽然曲折,但在君威这方面还是拿捏得死死的,如果还要靠给他爸爸争名份才能确立自己的权威,那也实在是白混了。
虽然事情模糊处理会留下一定的礼法混淆之处,但这种余波大可交给时间、循序渐进的去解决,没有必要在登基伊始便供人磨牙、树立各种对立情绪。
如今的他,就是大唐理所当然、当仁不让的皇帝,只要确立这样一个共识,时局就能顺利的发展下去,讨论任何别的事情,都是节外生枝。
几项大礼结束之后,接下来就是群臣期待已久的靖国封赏了。首先受到封赏的便是李潼的两个兄长,虽然两人早就殊封亲王,但那毕竟是他四叔在位时期搞的,眼下新君登基,还是要做出一番改变。
这其中,汉王李光顺改封为同王,潞王李守礼则改封岐王,各给实邑三千户。同州便是左冯翊,岐州则为右扶风,取宗室辅弼之意。
李潼虽然做不出唐玄宗跟兄弟们大被同眠那么肉麻的事情,但他对兄长们的感情与信任却并不少。长兄李光顺谦恭自守,二兄李守礼乏甚心计,兄弟们患难与共,且多年前便以李潼为核心,或许没有什么大的功事创建,但也都在竭尽所能的为李潼上位提供帮助。
如今想来,李光顺之所以硬要将原来的婢女迎娶为妻,除了深情笃守之外,应该也是存了几分表态不争的想法。李守礼虽然没有这么敏感深刻的心思,但也一直对李潼言听计从,少有自作主张。
李光顺原本是以西京留守而参知政事,改封之后便罢知政事,担任殿中监。李守礼此前就任并州大都督,但并未到任,如今河东局势也恢复平稳,便在朝担任左卫大将军,并就任第一任的京营指挥使。
京畿宿卫改革关乎社稷安危,虽然亲王执掌京畿防务也有些不合理,但除了手足兄长之外,李潼还真的不太放心交给其他大将。让李守礼站在台前领衔其事,才能确保李潼的意图得到充分贯彻,从而渡过这最初阶段的磨合期。
除了两位兄长之外,虽然在东都时,李潼对他姑姑态度不够客气,但这一次既然要大爵宗室,还是给他姑姑加了太平大长公主的封号,与两位兄长并给实封三千户。
不过李光顺与李守礼自知李潼并不希望太多实邑分给宗室,所以在受封之后百般推辞其封,最终取一折中,各自实封千户。
至于太平公主,虽然有些不情愿,毕竟她原本实封便已经达到五千户,加大长公主号后本来就给裁减了一部分,但有皇帝亲兄弟做出表率,也不敢贪恋封户,只能不无委屈的上书辞封,也接受了千户实封。
李唐宗室在相王在位时虽然回了一波血,但之后神都动乱又折进去一部分。至于剩下的这些,李潼倒也没有再做裁抑,仍然承认他们各自封爵,只是将原本溢出永徽年间食封规格的一部分给裁去了。
宗室中唯一在这一次风潮中逆风而上的,就只有李恪一支的李千里了,从原本不无尴尬的郁林王改封新平郡王,作为皇帝优待宗室的一个代表。
李潼也不是抠抠搜搜,舍不得优待宗室子弟,实在是滥封之例一开,便是有害无益。
宗室子弟本就享有各种优待,若确有才能,无论从军从政都不愁没有出头之地。没有正事干的那真是一窝一窝的生,他家里就有这样一个种子选手,给太多优待不独会给朝廷带来极大的经济负担,也容易把人给养废了。
宗室封奖后,功臣的封给才是一个大头。李潼这一次归国靖难,并没有经历什么宫变阴谋,返回洛阳后便开始着手收拾烂摊子,该清理的也都清理的差不多,所以倒也不必再考虑什么屁股问题,可以本着一个公平公正、就事论事的原则。
在这一次靖国定乱中,长平王李思训叩关迎王、宰相欧阳通匡正礼仪、黑齿常之北击契丹、姚元崇大破突厥,此四者论功为功臣第一。李思训在宗室中已经被加了一百户的实封,欧阳通受封潭国公,黑齿常之改封瀛国公,各自实封五百户,姚元崇受封吴兴郡公,实封三百户。
至于其他功臣,也都各自量给封爵,受爵者还是以军功为主,一日之内,朝堂中再添二十多户爵门,其中绝大多数还是来自原陕西道大行台,毕竟都是相从于微的老同志们,如今总算取得阶段性成功,当然要给予褒扬回馈。
受爵之荣,并非人人能够享有,但接下来的靖国奖犒,则就凡所参事、人人有份了。群臣散阶各自递增三五级不等,短短半年多时间的努力,抵得上以往数年乃至小半生的奋斗,许多朝臣因此一步跨越三品、五品这样的高中阶层的鸿沟,自然是欢喜不已。
而对朝廷来说,通过这样的普遍提拔,既能增加朝廷的凝聚力,同样也提拔了一大批的少壮官员们进入中高层次,可以授给更加重要的官职,使得整个官场都生机焕发。
靖国时期结束,朝廷政事堂也迎来了一次格局调整。长平王李思训罢知政事,专掌宗正事宜。礼部尚书欧阳通则以开府仪同三司的殊荣致仕,荣养京畿。
姚元崇以吏部尚书参知政事,并负责接下来新朝第一届的冬集铨选。
原扬州大都督府长史格辅元以户部尚书归朝拜相,继续主持南北漕运事宜。原辽东道后军大总管娄师德,则以兵部侍郎拜相,并外任河北道安抚大使,全权负责河北道复治事宜。刘幽求以尚书左丞归朝拜相,负责扩籍编户问题。
杨再思以中书侍郎为东都留守,李元素则以尚书右仆射兼领太府事,掌管商贸事务。原辽东道中路大总管姚璹归朝担任门下侍中并领国子监,筹备明年科举事宜。
这一次的政事堂人员调整,虽然仍是七员宰相,但却少了许多权益应变的味道,宰相们各有专事,使得朝廷政事运转变得更加有条理秩序。
在这一轮人事调整中,李潼也并没有忽略他丈人郑融。虽然娘子郑文茵提出了限制后族的要求,但李潼自己心知外戚作为一股政治力量活跃于历史舞台中,自然有其存在的意义,并不仅仅只有祸国干政这一个方面。
太远的历史格局不谈,近世以来,外戚祸国的概念之所以深入人心、成为一种政治正确,主要还在于他奶奶武氏一族的瞎折腾。皇后有鉴于此,不希望其家族过多干涉朝事,但若皇后一族太没有存在感,也是不妥的。
须知眼下活跃在内外的外戚家族并不只有皇后一家,李潼眼下虽然大权在握,但根基仍然不够雄大,还是需要唐休璟给他看着安西,唐先择、杨显宗等在军中也都是壮力代表。
就算皇后一族恬淡不争,其他外戚家族也都安守本分,但却防不住别人的邪念邪计。为了避免这种情况发生,为了保护他的妻儿,李潼也要给予他丈人郑融一定的势位,以达成一种内外均衡。
所以在权衡一番后,李潼还是封郑融为阳城郡公、并担任秘书监,在朝中占据一个上卿高位,以确保皇后母子不会受到外朝人事邪念的滋扰。
当然,这种情况也不会长久维持,安西陇右方面,随着郭元振等人的成长,三五年内唐休璟回朝,京畿宿卫系统改革成熟,越来越的的青壮将领成长起来之后,一些外戚味道浓厚的将领各自归朝荣养,也都是应有之义。
并不是李潼防戚如贼,而是想要维持长久的人情和睦,就不要把人放在错综复杂的世事中过多考验。诚如皇后所言,世道之所兴废,并不集中二三之选,只要制度、环境有所保证,必然会有才流涌现,争为国用。
0806 拆门少卿,威震京畿
随着朝廷中枢回迁长安,长安城再次活力焕发,变得更加繁荣起来。
过往几年,在行台的治理下,虽然长安城市井风貌也大有起色,但是由于各种各样的原因,较之贞观、永徽时期还是颇有逊色。毕竟行台虽然独大于陕西,但终究不算真正的国家中枢所在,上层的政治纷争也难免会给民间带来不小的影响。
类似长安城这种等级的存在,繁荣与否也受到方方面面的影响,政治、经济、文化等大凡有一方面的因素不到位,都不足以将整座城池的潜力都完全挖掘呈现出来。
如今海内重归一统,社稷恢复秩序,大量时流也都伴随圣驾前后涌入了长安城中。不过如今的长安城,较之他们记忆中还是发生了极大的变化。
各种各样的差异大可留待日后慢慢体会,首先需要解决的还是基本的居住问题。特别是对一些随驾官员而言,朝廷重新返回长安,他们当然也要在长安城中各自置业,基本生活稳定下来,才能安心于事,谋求仕途上的进步。
朝廷当然也考虑到了官员们的居住需求,所以在大礼结束后的犒奖过程中,赐给宅邸也是一项重要的奖赏内容。基本上五品以上的官员,人人都获赐宅邸一所。但这也仅仅只是满足了一部分需求,毕竟五品以下的中下级官员才占了主流。
有关这一点,朝廷也并非全无准备。早年长安城中轰轰烈烈搞了几年清算勋贵的工作,在城中百坊收回了大批的宅业,如今则就按照百司各自需求比例划给诸司,然后再由各司以市价稍低的价格租给各司官员、供其居住。至于所得回款,则就充入各司公廨本钱中,以应付日常的福利发放。
此前朝廷针对群臣赏赐出大批的财物,以至于府库都略有空竭。现在通过这么一运作,困境便得到了极大程度的缓解。官员们可以各自拎包入住本廨公宅,避免了奔波置业的劳累辛苦,而他们各自手中赐物也得以回收上来,可以维持各司日常基本运作。
当然也并不是所有人都认可朝廷这种解决方案,毕竟官员群体本身就属于社会中的精英阶层,对于基本的起居环境自然也就难免有着更高的要求。所以还是有许多官员并没有选择入住公宅,而是打算在城中另觅住处。
可是在经过一番访问后,他们才发现长安居大不易。本来长安城规模便比东都洛阳大了许多,哪怕在城池最为繁荣的高宗时期,城中百坊都没有住满居民,特别是西南诸坊有许多整坊俱空,居住需求并不紧迫。
然而如今再看来,长安城却是百坊满盈,几无闲地。甚至就连最偏僻的坊区,都住满了民众。至于一些贵坊热地,则就更加的一屋难求。
之所以会发生这种情况,一则是大量的宅业收为官有,二则就是原本行台政令对居民附籍的刺激。特别是去年行台民爵赐给与丁权发授,规定只要役满五年,民众就能因户籍所在而获得众多的惠利。
从垂拱年间一直到行台分陕行政时期,两京之间本就是人员高速流动。大量关西民众被迁到河洛地区却没有得到妥善安置,而行台方面又极为重视流民入籍,所以其中大部分民众又重新流回关中。
虽然行台是鼓励民众各归原籍,但无论是实际的路程还是州县编籍安置的效率、都远远比不上长安京畿所在。再加上行台在长安城周边开设了大量的官造工坊,也急需劳动力的补充,所以许多民众干脆就选择落籍长安。
随着行台民爵、丁权的发放,籍户们的黏性被进一步拉升,许多人都盼望着能够成为真正的长安人,享受户籍所带来的种种惠利,更加不愿意放弃如今所拥有的宅业。
当然,具体在现实生活中,还是充满着各种利弊权衡,只要价钱给得高,不是不可以谈。但是当原本价值不过千数钱的偏坊半亩草屋都叫价百数缗的时候,这买卖似乎也没有谈下去的必要。
听到当地居民狮子大开口的报价,许多后来的买主都不免气极反笑,只觉得这些人脑筋有问题。
然而卖主们却仍振振有词,拍着自家摇摇欲坠的柴扉不无自豪道:“客人所见只是半幅草屋,但对我家却是兴家之所!再过四年丁权到身,老有所养、幼有所教,能知我家不会青蒿立梁,也出一位明经、进士?现钱百缗,已经是冒了家道中落的风险,再要削价,那真是谈不得!”
买主们看看那格局狭促、几根虫蚀烂木支起的草房,实在观察不出还有什么继续家道中落的余地,但屋主仍是咬紧牙关不松口,也实在让人好气又觉好笑。
这种坐地起价的口吻,当然只是刁民无赖习性,但其背后所仗恃的,还是对朝廷政令惠民的信心。众志成城,长安城哪怕一块臭水沟烂地,那也是价比千金!守住此处家业,哪怕此生穷困潦倒,谁知几代后不会门前列戟?
寻常市井间风气已经如此,至于城中那些贵坊、名坊,买卖双方的交涉那就更加热闹。长安城虽然规模雄大,但讲到宜居性却并不如东都洛阳,但这只是整体上的一个差别,具体到一些特殊的坊区,还是很有可比性的。
城北诸坊因为地近皇城,所以是当之无愧的贵坊,早年间便是勋贵名臣扎堆居住的区域。不过如今城北诸坊住户大部分都遭到清洗,朝廷划给百司的官廨公宅大多数便集中在这一片区域,也是为了保证百官免于奔波之苦,上下班方便。
但贵坊未必宜居,否则皇家便不会放着好好的西内太极宫不住,又劳工费力的另造大明宫。真正讲到宜居,还是城东万年县乐游原到曲江池这一片区域。此境地势颇高且水域不少,自然也是城中置业的上佳选择。
因此许多随驾返回长安的朝臣权贵们,便将视线落在了这一片区域中,或是派遣家奴,或是亲自前往游访,挑选符合心意的住宅。
不过他们也无可避免的遇到了一个问题,那就是眼挑花了、钱不够了。城东诸坊大凡能上眼的宅邸,价格都已经超出了普通人能够理解的范畴,而且交易起来要更加繁琐。
当然,对于真正的权贵而言,市场价格从来也不会对他们得到自己心爱之物形成阻碍。权力变现,有着各种各样的途径。甚至都不需要他们掏钱,只要流露出对这宅邸感兴趣,自然会有人拱手奉上。
千百年来,世情如此,哪怕此世也不例外。所以城东诸坊的宅业易手频率,反而较之普通坊区还要更加频繁。
但是很不巧,如今长安城中有一个特殊人物存在,那就是平阳公武攸宜。武攸宜如今官居太府少卿,总掌市易平准事宜,同时兼判社监署事。前者让他有足够的权力干涉城中宅业买卖事宜,后者则让他有足够的耳目监察相关事宜。
武攸宜这个家伙也是一个异类,神都革命中大难不死,早早的便投靠了当今圣人,非但没有遭到闲置冷待,反而在行台中混得风生水起。如今新朝新秩序,同样又获得了一个实权要位,大把热情亟待发挥。
最开始,武攸宜在长安城园宅买卖的热潮中还乏甚存在感,可是当宰相姚元崇之子姚彝以钱五十缗购得永乐坊数亩园宅、因乱市而被判令归还时,等待多日不见执行,武攸宜亲率府吏直入坊中,拆门拖走。
这件事自然造成了不小的轰动,甚至就连圣人都亲自过问,群众们也都纷纷观望事态发展。事情最终结果则是姚元崇勒令儿子归还园业,圣人则亲赐甲第一所供姚氏子弟立业成家,以示对姚元崇爱护,但却并没有追惩武攸宜。
经此一役,武攸宜“拆门少卿”之名响彻京畿,而城东诸坊围绕园宅所滋生出的官商贿结之风一时间也为之肃然。而且在武攸宜的建言下,朝廷于太府寺再设宅厩署,专门负责管理园宅买卖相关事宜。
当然,武攸宜也绝不是什么不畏权贵、刚正不阿之人。在宅厩署设立之后,便亲自参与拟定《宅厩式》,相关令则二十多条,从头到尾突出一个重点,那就是要钱。
长安这样的大城,本不该因为园宅住所而产生什么纠纷,可是随着籍民激增以及宜居住所的稀缺性,已经到了不设法监管便会乱套的程度。
当然,对美好生活的追求向往是人之本性,不该加以压制,但若以此投机炒热、牟取巨利,又或官商勾结、权力变现,则就必须要管。
而且,《宅厩式》的颁行,还给目下朝廷捉襟见肘的财政直接开源创收,极短时间内,便从京畿过热的宅业买卖市场中抽取税钱巨万,也让这种风气为之一敛,不再像此前那样滥无节制。
对于武攸宜的这一次行为,李潼表示很欣赏,但他也没有想到,很快报应就降临到自己头上。
0807 鸡犬升天,贵戚匿野
京畿百坊,地理环境各不相同,人气也都有高有低。但若要评选最热的几个场所,隆庆坊绝对位列其中。
隆庆坊的地理位置优越,南面直当春明门大街,北向大明宫、西距太极宫都路程不远,东转出城便是灞上原野,西南则是东市、平康坊等繁华之地。
更重要的是,在普遍缺水的长安城中,隆庆坊中坐拥隆庆池。随着隆庆池与城外龙首渠勾连起来之后,水势更加消涨有度。拥有着这么多的便利,隆庆坊也成为整个长安城中首屈一指的宜居坊区。
如此优越的环境,也让隆庆坊中的宅业引得群众垂涎。特别朝廷回迁、皇帝登基之后,其旧从宠臣新安县子田少安、乳母越国夫人郑氏等等俱辟宅坊中,新朝近贵毕集一坊,也让许多时流幸徒做梦都想列居其中。
所以近日隆庆坊中也是各家豪奴与掮客云集,频频造访坊中住户,商谈买卖宅业事宜。这也极大的骚扰到了坊居安宁,以至于左金吾卫不得不专在隆庆坊加设街铺巡逻、驱赶闲杂人等。
但即便如此,隆庆坊四边坊门也都聚集着许多人众,对坊中出入人员频有骚扰。
当然,骚扰人也是一项讲究眼色的事情,真要遇到惹不起的人,他们也是不敢随便入前骚扰的。这一日午后,一路骑士自城北策马而来,当中簇拥一驾青蓬马车,将近坊门时,有一些新至此处蹲守的人便按捺不住,想要入前喊话,却被旁边人忙不迭拉住。
“你这蠢奴没眼色,可不要连累大家!知这家是谁人,就敢上前骚扰?”
听到旁人喝骂,几人脸面自觉有些挂不住,忍不住忿忿道:“我家主人也非俗类!管他何种出身,又不是当街闹凶,只是商谈买卖,哪怕当今圣人出街巡行,也不会霸道到不准行人声张!”
旁边众人听到这话,不免大笑起来,不再出手阻止,反而有一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撺掇他们上前。那几名豪奴也不是没有眼色,见众人如此态度,终究不敢放肆,缩在人群中直到那一路骑士入坊,才小心向周遭询问道:“这是谁家随从?”
“那一家主人是殿前司田将军,张警陛前的人物,你家主人若也有在侍御前的威风,想也能混个出入有见的眼熟!”
旁边人这才笑语盈盈的说道,而听到这一答案,那几名豪奴也都忍不住安抽一口凉气。殿前司内卫中郎将田少安,作为当今圣人潜邸故仆,如今也是名动朝野的大人物,寻常人自然招惹不起。
竟日围堵在此,也是无聊,众人闲来难免讨论当朝人事。田氏家人刚刚入坊,自然是一个颇好的谈资。便不乏人卖弄见识,讲起这位在朝新贵身世种种,本是坊间浪荡子,却因幸从潜龙而今鸡犬升天、显贵朝堂,际遇可谓离奇,也实在让人羡慕不已。
且不说坊外闲人的喟叹议论,田家队伍入坊后,策马行于队伍正当中的田少安便便凑近篷车并低声道:“郎君是先入仆邸还是……”
“先去你家罢!”
车内响起一个兴致不高的闷哼声,李潼坐在车内,脸色同样有些不善,尤其想到最近几日试探入坊都因为坊外人迹杂乱而不得不退回,心里不免更加恼怒,又吩咐田少安道:“近日入坊新户,报给平阳公,着他亲来稍作‘慰问’!”
李潼自然有恼怒的理由,就因为那些聚集在此的闲杂耳目,眼下都已经到了十一月,他都没能入坊一遭。哪怕动用了金吾卫,也只是把那些闲人驱赶出坊,四门则仍被堵得死死的,换了谁也高兴不起来。
田少安自然听得出圣人情绪不佳,便也不再多问,当先引路,直往位于隆庆池西南侧的自宅而去。待入宅门,喝退自家奴仆们,这才亲自将圣人搀扶下车,直入内堂。
待到入堂,李潼情绪才好转一些,背手在堂内绕了一遭,所见摆设不失简朴,不免啧啧道:“田某如今也是朝中亲贵人物,民间能无豪货奉给?张设如此简朴,是示我以俭,还是笑我恩薄?”
虽然圣人语气只是打趣,但田少安却不敢怠慢,闻言后苦笑一声然后才说道:“仆生人贫寒,一朝得志,哪能按捺得住。近日进奉者频有,唯是老父在堂,凡所干谒无不大杖砸出,不准我有分毫纳私。阿耶言我所事非常,拱卫宸居、与人间何涉?凡来贿者,看似献金具玉,实则是将我全家性命沽卖试法!”
“田翁是个明白人啊,但有所求,皆告于我,若连我都不能满足,世间几人能填此欲壑?”
李潼听到这话也是非常满意,田大生一家与他可谓情义深厚,他心里也不是不担心际遇骤变后故人心境有所转变,听到田少安这番回答,自然倍感欣慰。
家教这个东西真的很奇妙,田大生出身草野但能家防谨慎,姚元崇一代名臣,反而管不好自家儿子。
入席坐定后,李潼便又抬手说道:“去将裴伷先引来吧。”
田少安闻言后便点点头,立在廊下对仆员耳语一番,然后便返回侍立。不多久,一身青灰袍服的裴伷先便趋行登堂,及见圣人在堂,忙不迭顿首拜道:“罪民顿首,死罪死罪!微身所系,竟劳圣人鱼服来见!”
“既在坊曲,不需多礼,裴卿且入席。”
李潼望着裴伷先稍作摆手,待其惶恐坐定之后才又轻声道:“着你所事已经有了眉目?”
裴伷先闻言后又身躯绷紧,继而垂首道:“罪民得遣之后,细访河洛周边诸县,最终于嵩阳县治南城山间一寺内访得庶人哲家眷。除前显迹几人,前私逃房州诸妻妾儿女俱匿寺中。因未有新令,罪民不敢贸然现身,留员于近监察动向,匆匆归京禀告……”
此前李潼他三叔、四叔在北邙山同归于尽,虽然事后参与此乱也有一些散卒被抓捕,但当问到他三叔家眷所在时,则就全都语焉不详。
当时都畿局势仍然不失敏感,李潼也没有让人大张旗鼓的继续搜捕,仅仅只是告令州县张榜访问,至于私下里,则就派遣一路跟随他三叔一家北归且熟悉一家人员构成的裴伷先秘密探访。
不过若不动用官府的耳目力量,苍茫原野中想要准确追踪出一群人的下落也并不容易。裴伷先也是明察暗访半年有余,才终于有了一个眉目。
确定了他三叔家眷踪迹所在后,李潼又询问了几个细节方面的问题,比如这群人人数多少,有没有什么不寻常的迹象等等。
在听完了裴伷先的禀奏后,李潼则就陷入了沉默。他让人追查他三叔家眷,主要还是担心或还有别的潜在未发的隐患。现在听到裴伷先讲述一行人从员寡少,为了避免露出行踪还不敢与外界联系,生活得也是清苦有加,他心里也有些不是滋味。
他对他三叔一家虽然不怎么感冒,但也谈不上要赶尽杀绝。就算有什么冲突,那也是他跟他三叔之间,乃至于跟堂弟李重润之间,现在两人已经俱不在世,剩下孤弱妻女也谈不上什么威胁,犯不上再加以戕害。
略作沉吟后,李潼便又吩咐田少安道:“即日派遣三百员众前往嵩阳访问,若庐、若庶人哲妻女愿意归京,迎回京中安置。若是不愿,留下一批财货,捐新佛堂,购置田宅供其安养余生。来去小心,不必告于外人,无论作何选择,不得威逼欺侮。”
田少安闻言后便点头应是,而裴伷先在听到圣人如此安排后,又不免连连赞美圣人仁德。
“闲话也不多讲,裴卿事中确有助益,可惜不能明堂表功。旧事刑格已出,你等同案今冬前往安北。具书一则,你贴身收藏,入境后递给安北长史解琬,暂且留用北疆。若仍愿捐身建勋,用功北疆、风光归朝。若是不愿,两年后可自行归乡,安养乡中。”
说话间,李潼将一封便笺递给了裴伷先。
裴伷先手捧这一份书信,又是不免涕泪横流,伏地顿首哭拜道:“罪民刑家孽余,但得生存,已经感恩不尽。圣人洪恩网开一面,更给罪民着功之机,罪民一定不负此恩,来年必有凯旋朝拜之期!”
听到裴伷先这么说,李潼也是颇感欣慰。他对裴伷先还是不无欣赏的,否则此前在洛阳的时候便不会赐其李姓。虽然说裴伷先的伯父裴炎在他亲爹李贤被废一事上做了一把推手,但这些陈年旧账也没有再斤斤计较的必要。若裴伷先真能改头换面闯出一番前程,也的确不辜负他这一份欣赏。
等到裴伷先离去后,田少安又入前小心翼翼道:“舍下已备薄席,圣人是先用餐,还是……”
李潼闻言后没好气白他一眼,若只是为了见一见裴伷先,大不必费此周折,老子好不容易出趟宫,就是为了吃你家两碗大米饭?问这话就是没眼力劲!
田少安见圣人神情如此,干笑一声,然后才又说道:“行仪车仗俱已备妥,只是委屈郎君要由侧门行出……”
0808 三原县子,妻儿同荣
位于隆庆池南侧的三原李学士府邸,无论所处地段还是宅邸规模都颇为醒目,哪怕在一干当朝新贵宅业之间都不见绌。
类似隆庆坊这样位置与环境绝佳的坊区,已经不仅仅只是为了满足居住需求,同样还拥有着颇为重要的社交价值。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许多人花费那么大的代价与精力都希望入住此坊,所求当然不只是有瓦遮头那么简单。
所以许多新进入坊的住户们,也都热衷于培养乡邻友谊。虽然三原李潼之名不闻于河洛,但能够在如此贵坊坐拥豪宅,想来在此前的行台中也是一号人物,所以还是有许多邻居登门造访。
只不过这一位李学士虽然家居闹坊,但却颇有几分大隐于市的味道,其家风严谨、防范深刻,家人们几乎不与坊中邻居有任何交流。除了日常用物的采买,几乎不见有什么人事出入,那些邻居们投帖拜访,自然也都如石沉大海,不见回应。
家防严谨是好,可如此不近人情,则就难免会让人感觉倨傲。入住坊中人家少有俗类,自然也都不免心高气傲,既然不被理睬,索性对这一户人家也是视而不见。
只不过好奇之心、人皆有之。越来越多的坊民不免猜测那位三原李潼究竟何人,也由此生出各种各样的说法。有的说那李潼是当今圣人文学之友、心腹侍臣,有的则说这李潼是行台一位事边要员,或在安西、或在安北。
这样的说法还算正常,但有一些更加离奇的猜测则就显得荒诞不经了。有的说当今圣人私底下有一支察奸除恶的秘卫、不为人知,那李潼正是这一支队伍的头目,为了保持身世、行迹秘密,所以其宅居才如此小心谨慎。
甚至有人说那李潼才色动人,其实是当今圣人入幕之宾、断袖密友。又或者干脆就没有什么李潼,这一处宅居就是当今圣人用来安置一些不方便接入宫中的女子所设的别业。
当然,这些太过离经叛道的猜测,也不过是二三亲密之人私底下戏言内容,不敢随便在外传扬,言者偶发奇想,闻者也不过一笑置之。但究竟有没有心腹奸恶者密录言论而告密于铜匦,那就不得而知了。
说到底,终究还是这一户人家给人的印象太过神秘,再加上所居过于显赫,所以才引发各种各样的猜想。
但这也不过闲来一场谈资,武周一朝的妖氛浓厚与靖国时期的时局动荡刚刚过去不久,时流仍然不失敏感与谨慎,对于跟自己关系不大的隐秘之事,好奇或有,但也都少有寻根究底。
李潼这段时间处理军政大事之余,为了回一趟家也是挖空心思,倒是不知道坊中传言里他自己已经日了自己。
随着左金吾卫重点巡查看护坊居,隆庆坊外虽然仍是喧闹不已,但坊中环境倒也恢复了清静。除了坊中居护出出入入之外,已经少有闲人游荡于街曲之间。
李潼在田少安邸中稍作沐浴梳洗,换了一身绸丝锦文、看似低调但又不失骚气的袍服后,便从侧门离开了田少安的府邸,小巷中车行片刻,便进入了他乳母越国夫人郑金的宅邸后园附近。
郑金如今长居宫内、兢兢业业的担任皇子皇女们的奶妈总教头,所以这园宅也只是空居,只是安排了一些宫中旧人维持日常洒扫清理。
不过内谒者乐高今日奉命就邸赐给越国夫人一些张设器物,并下令封锁了后园,待听到后园外门响起五长三短的叩门声后,乐高便亲自入前开门,等到来人闪入门内,忙不迭说道:“圣、郎君,甬道已经砌成,可以直接归邸。”
李潼拍拍小家伙儿肩膀以示勉励,然后便不失欢快的迈起步伐横穿后园,很快来到东侧小门,穿过小门后便是一道夹墙甬道,复行将近里许,终于抵达了自家后门外。
“若教眼底无离恨……”
李潼靠在门边,向内低声念诵道,不多久,内宅响起另一个回应声:“不信人间有白头!”
吱呀一声,门从内里被打开,身着一袭翠裙的柳安子站在门内,一脸欣喜道:“郎主总算归家了!”
一番周折后,总算回到了自家里,李潼阔步入园,心情竟隐隐有些激动,但还是将心内急切按捺下来,背着手缓步向内踱步而行,语气平静道:“娘子怎么不来迎见?”
“娘子她、她……”
柳安子听到这话,脸上浅露难色,视线瞥了一眼后门内侧那一堆青砖,然后才入前小声道:“娘子说,若不是见郎主送回信语尚见心思,便要着奴等砌了高墙,不给郎主再留一方便门户……”
李潼听到这话,面皮不免一热,片刻后则冷哼道:“这女子有些任性了,不体恤外事的辛苦,速着她内堂来见,小郎一并奉来。”
说完这话后,他便昂首直往内堂行去,见到堂中熟悉的素雅摆设,心内自有一份温馨,驻足片刻后才又说道:“离家多日,音讯少传。家中添丁大事竟都不能宅居守候,确是有愧家人,娘子居在何处,引我去见。”
柳安子跟随在后,俏脸上不失尴尬纠结,只以目视东侧寝居暖阁,李潼见状后干笑一声,折身便往暖阁行去。
然而当他来到暖阁门外轻叩门扉,却被发现门窗都被从内里锁死。唯有侧门一名老宦者恭立门前,入前笑语道:“小郎午后便嬉闹不眠,原是喜迎郎主今日归家!”
李潼叩门不见回应,站在门前不无尴尬,得知小儿正居侧厢,连忙举步行入其中,阔步转入屏后笑语道:“让我瞧瞧我家长生奴!”
厢阁中自有乳母居近侍奉,听到这话后便将婴儿自帷幄中抱出,小心翼翼递入李潼怀里。一身奶气的小家伙儿颇显壮硕,襁褓中踢蹬摇摆的手脚也颇为有力,乍入怀中虽然不像李道奴一泡童子尿欢迎老子,但那小拳头却挥舞挣扎着哭闹起来。
“小儿弄声洪亮,手脚有力,有劳你等侍员用心照料。此前憾身不能归,仰诸惠利养护妻儿,稍后必有重赏相谢!”
李潼手忙脚乱的抱着小家伙儿哄着,同时又望着跪在室内诸人笑语道。
这些阁室之内侍奉众人自然心知自家郎主身份,听到这话后也都笑逐颜开,连连叩谢恩典。
李潼在房间里专心的哄弄小家伙儿,并不见侧方屏风后上官婉儿正趴在屏间、俏脸紧贴着屏风缝隙细窥内中情景。
柳安子从后方轻手轻脚行来,凑近窥望片刻后忍不住叹道:“郎主初为人父,哄弄小郎手法倒是不见生疏。”
上官婉儿下意识点点头,片刻后却冷哼道:“他本就外刚内秀的性情,归来月余,于苑中能不长戏儿女为乐?”
“娘子日常思之念之,临到见面却又拒之,这番别扭,看客都觉得有些无聊。况郎主今身世终究有异往年,能推却世俗诸务归邸来见,想是用心不少,情义深厚……”
柳安子听到这话,有些无奈的在旁细语劝道。
上官婉儿掩耳抽身向内退去,舒展身形斜卧于榻,叹息道:“既然设坊居在此,就该让他明白,人间夫妻可不只有扑身嬉闹的欢愉!我家夫郎离家年余,忠勤用命、不辞辛苦,家中妻哭儿闹、不暇回顾,临到封奖,却一爵不给,这是怎样苛刻世道!”
柳安子听到这番抱怨,不免翻个白眼,索性不再说话。或许人家夫妻便将此当作乐趣,自己一个闲人,说多错多。
李潼在侧厢里哄弄小家伙儿小半个时辰,这小儿终于对他不再抗拒,拍着小手咯咯乱笑跟他互动起来。不过婴儿精力终究有限,不再哭闹后很快便在他怀中酣然睡去,睡时小手仍然紧紧攥着他的前襟,李潼就维持着别扭的姿势,把儿子送回帷幄中,轻轻的试探几番才将衣襟拉回,直起身来。
此时天色已经渐晚,夜幕逐渐降临。宅中用人都知郎主此夜归邸,所以便也张设起了许多灯火照明。
离开侧厢后,李潼又转入暖阁正门,抬手叩了几记,听到门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才凑上前隔门轻声道:“游子宦途,多有辛苦。唯念家中妻儿长望,才觉一丝温馨。今日辗转多处,终于归家,因感久来薄待娘子,至今粒米未进,盼与娘子并案共餐……你到底开不开门?”
门后窸窣微响,但仍不闻回应。李潼又等候片刻,然后便折身返回内堂,室内寻到一管凤箫提在手中,着令仆人在堂外架起帐幕,对着暖阁正门坐定,然后便吹奏起了一曲《子夜歌》。
此时夜风微凉,华灯明灭,箫声婉转、如泣如诉,那独坐弄竹的年轻人袍服慵解、俊美无俦,举手抬足之间风雅盎然,周遭凡所观者,无不为此沉醉。
房间中伏窗细窥的上官婉儿也是一脸的痴迷,樱唇间香气微呵,不自觉便想看得更加真切一些,身躯再向前倾,不自觉额头便撞在了窗扉上,吃痛之下才神思回转,抬手揉着额头忿忿道:“此人惯会色艺惩恶,只道人间女子皆服此道!”
一曲终了,不见房门开启,李潼反持凤箫,负手怅立于中庭,蓦地叹息一声,继而沉声吟咏道:“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话音方落,暖阁房门吱呀一声被打开,李潼闻声已是一喜,而房间中上官婉儿还在细咏诗联,闻声后也是一愣,片刻后转头望去,只见柳安子一脸局促的站在门前,低头躲避着她的目光并低声道:“对不住了娘子,你两人嬉笑怒乐总是情,总不该不顾旁人心碎声……婢子、婢子实在不忍,唉,你两人且共消遣,莫害旁人孤枕无眠!”
说完这话后,柳安子掩面飞逃,只留下上官婉儿一人愕然房中。
李潼见房门已开,自然也就不再拿乔作态,举步阔行直入暖阁,入房后便见彩裙一角飞撤屏后。他将凤箫抛在一边,入前抬手撩起衣带,继而便将那娇躯扑撞在墙壁上,顺手一捞温香满怀。
他抬手掐住这娘子左右摇晃的颈项,探头痛吻直至灯花炸裂,两道缠绵身躯才如脱水游鱼一般稍作分离。
上官婉儿瘫立自家夫郎胸膛与墙壁之间,两手紧环李潼的脖子,只腰肢还在不甘心的拧动着,短作喘息后,复又状似凶狠的一口咬在李潼颈间,并呜咽道:“薄情郎!分别时魂梦扰我睡眠,相见时才色扰我心怀……”
李潼怀拥娇妻,自能感受到那一份悸动火热,听到这薄嗔声,不免苦笑一声:“此情得所着处,全因娘子纵容。生而丈夫,雄于事却薄于情,确是有愧娘子。娘子情恩厚赠与我,才见嗣血生动,李潼再非人间过客,园业家室,亦非春梦无痕!相聚或短,情义是真……”
“你、你那厌物,撤回些个……嘶,我此夜拒见你,可不只是闲愁情怨……”
上官婉儿娇躯拧动间陡地一颤,然后松开环颈双臂,粉拳捶打着李潼的胸膛。
李潼闻言后下腰又是向前一送,怀中娘子更是花枝乱颤、娇喘连连,然后他才又笑语道:“奉驾勤走于东西,李潼岂是碌碌无为!身积靖国之功,复有巡边西康之勋,已得赐赏三原县子,妻儿可因此为荣,荫传家门,所以才有脸面归邸相见。”
朝廷此次有关爵位的封赏比较苛刻,并不同于大规模的散秩普给。而此前跟李潼打配合的杨再思留守东都,也让李潼不好给自己的小马甲活动操作,一直等到姚元崇因儿子之事避嫌几日,才在吏部活动了一个三原县子的爵位记录在籍,但也没有公开封授。
上官婉儿听到这话后眉眼才稍有舒展,她当然不只是贪图名爵高位,否则便也不会坚持留居坊邸。但有了儿子后心态终究略有不同,不希望儿子完全的成为市井草民。
她这里心结一开,绷紧的身躯不免也是一松,旋即腰下裂帛声响,美眸陡地一凝,片刻后娇躯再颤,两手死死抱住了李潼肩背,几欲揉作一团,樱唇间流泻出的声音更是如泣如诉:“三郎伟力……妾、妾相思情长,露盘久旷,枯禾渴态,非短愉能解……承恩受力,抵死不悔!”
李潼听到娘子如此声言,更如阵前勇卒得闻鼓角冲锋之声,唯是扬鞭策马、长驱直入,跳荡逞勇、先登夸功,阵溃不足尽兴,余力长击顽敌!
0809 幸逢明主,执法不阿
李潼所念叨的夫妻并案共食,一直到了第二天清晨才有了这样的机会,只是看着捏箸微颤的手臂,心里也不免感慨凡事不可过度。
反观对面的上官婉儿,俏脸红扑扑的、娇艳欲滴,虽然只着一袭朴素的家居衫裙,但举手投足间风情无限,一点也看不出一夜无眠的疲倦,昨夜那一份幽怨自是荡然无存,脉脉含情的为自家夫郎布菜递食。
如此一副看似寻常的家居画面,于普通人只是日常见惯,但在这个有些特殊的家庭中,则就是颇为难得。所以上官婉儿一边用餐,一边不无小心的问道:“三郎今日不归廨就事,会不会有些不妥?”
李潼闻言后轻笑一声,拍拍娘子柔荑并说道:“城中坊里近日躁闹得很,归家一趟并不容易。诸事有司各领,既然已经归家,总要多陪妻儿片刻。”
上官婉儿听到这话后,脸上笑容更加浓厚,侍奉进餐的动作态度也更显殷勤,只盼这一份温馨能维持得更久一些。
两人用罢早餐,转去侧室坐定,侍女们也将睡醒的小儿送入房中,一家三口显得更加的其乐融融。也不知这小娃娃是否昨天已经熟悉了父亲,还是李潼身上深浸其母气息,今天对李潼便不再像昨天最初那么排斥,被父亲抱入怀中后便咯咯笑个不停。
李潼一边逗弄着儿子,一边闲话讲起苑中皇后此前所说的打算,询问上官婉儿是否愿意再次入宫。
“皇后宽大能容,的确是一位妇德满满的当家主妇。”
上官婉儿听到这话后,忍不住感慨一声,视线在李潼与怀中小儿身上流转片刻后还是摇了摇头,叹息道:“命途乖张,生人以来便不得自由,虽然有幸历遍繁华,但却没有半分私己。妾也知三郎鱼服出入实在太多不便,但游鱼入川,实在不愿再……还请三郎能纵容如故,若、若真不愿小儿久在坊曲,能否、能否给妾短年再接回教养?”
讲到这里,上官婉儿语调已经不无凄楚,李潼闻言后也是怜意大生,一手抱住儿子,一手握住上官婉儿的手掌说道:“生人际遇万种,唯自在最是难得。前缘断续,全因我的任性,既然设业于此,情义招惹上身,当然不能一味的为难娘子。坊间俗味,自能养人,亲生骨肉自然常伴你我夫妻,不必假于他手成人。待到治学之年,自如馆阁受教,无患不能自立奉亲。”
上官婉儿听到这话,俏目顿时泛起了泪花,抬手自李潼怀中夺过了儿子,更作小儿女姿态顺势偎入李潼怀中并呢喃道:“三郎抱我……”
李潼见状又是一笑,张开两臂抱紧了妻儿,望着恹恹欲睡的儿子突发奇想,开口便笑语道:“这小子不如作名光源,李光源、这也不妥,且名李源,唉,还是拟字光源吧。”
他自己心里恶趣味发作,搞到了自己儿子身上。只不过李光源犯了他长兄之讳,李源又跟他家高祖犯了重音。虽然说小儿养在坊里别立一宗可以随意一些,但这种事也很难长久瞒住近人,无非知者讳言,也实在不好明目张胆的犯讳亲人。
上官婉儿虽然好奇李潼为何一脸怪笑,但也不在意这一份恶趣从何而来,见到夫郎费心为儿子拟定名字,自有一份满足,俯身用脸颊蹭着儿子小脸颊,笑吟吟频念“光源”这个新称。
小儿李光源很快便睡去,自有婢女入舍抱走。夫妻两人共在一室,闲谈嬉闹自有说不尽的腻味。
当然,除了**腻味之外,上官婉儿也聊起一些坊居家事琐碎。长安居、大不易,特别是随着朝廷回迁,大量时流也都蜂拥入城,使得长安百业营生、各种物料市价都有着不同幅度的增长。
李潼这个当家郎主只是一个甩手掌柜,此前干脆大半年的时间都不在长安,更谈不上照顾家人、料理家事。所以维持家业营生,自然就落在了上官婉儿身上。
如今一大家子也有百十人口,日常消耗不少。虽然也有一些来自各个方面的人事照顾,但上官婉儿性格也不会一味仰仗他人施舍过活。
如今一家人生活用度,除了此前李潼以权谋私、赏赐给三原李潼两所城郊田庄之外,最大的进项还是上官婉儿此前所操持的香料生意。
这种高奢商品自然是暴利,特别是去年世博会上、上官婉儿所调和香品大放异彩,如今其所出品更是两市中大受追捧的奇货。
虽然过去半年多时间里,上官婉儿都在怀孕养胎,不再亲自调和香料,但一家人也并没有就此坐吃山空。
除了东西两市各拥一所邸铺,还在城南坊中开设了一座制香的工坊,并招募几百名匠人做工,所招来的工人多数都是两京宫苑放免的宫人,所生产的不独有各种奇香贵料,还有较为日常的澡豆、面脂、口脂等物。甚至就连李潼旧年在洛阳闲来着人搞出的香水、肥皂等物,如今也是工坊中出产的产品之一。
讲起这些,上官婉儿也不无得意,甚至向李潼炫耀道:“三郎娶妻得惠,你家娘子自有一双生金妙手。如今家里虽然称不上金玉满仓,但也颇有积储。今上治人严苛,三郎若官途为难、受勒捐输,大可道来!”
李潼听到这戏言虽然有些不爽,但也欣慰自家娘子有所事业、能自得其乐。他内苑外宅诸女子,各自也都不是什么闲极无聊、专注宅斗的性格。
皇后作为后宫之主,执掌宫务自不必说。贵妃唐灵舒爱好有些另类,专在禁中开辟马场,养着四方进攻的马种,希望能培育出更优质的马。姑且不论有没有成果,李潼对此也颇为支持,更亲下敕书责令诸边选送良马,支持这一份事业。
惠妃杨丽那就更不用说了,本身便是蜀商中的女强人,如今虽然不再频繁过问商事,但也常有一些奇思妙想的计划去着员实施。甚至朝廷在一些管理商贸的格式制定方面,李潼偶尔都会跟杨丽讨论一番,听听她的意见。
受封婕妤的韦团儿,在太皇太后归京之后,便也再次回到了太皇太后身边,侍奉起居。
生人秉性不同,李潼当然也不奢望后宫能够永远的一团和气、其乐融融,但他诸娘子们各有意趣,能够消遣闲余的精力,让后宫中不是怨厉满满的氛围,他对此也是乐见。
上官婉儿喜孜孜的炫富并炫耀自己的成就感,可是这番话讲完不久,府邸前庭中便传来一阵喧哗声,似乎有人强行入宅。
李潼终究身份特殊,听到骚乱声后连忙着人通知隔邻乳母郑金宅中待命的随员准备警戒。上官婉儿正享受着难得的温馨时光,被打扰后心情自然不爽,一脸怒气的直往前庭查探。
等到上官婉儿返回时,乐高并十几名持械壮宦已经入堂守卫,看到上官婉儿脸色不是很好看,李潼便也皱起了眉头,沉声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他不张口还好,这一发问,上官婉儿顿时便按捺不住,抬手将一张写满了字并加盖朱印的书令拍在案上,叉腰指着李潼忿声道:“好你个李三郎,方知家中仓有余粮,转头便使员催讨!是嫌你妻儿过得太安逸,非要举家食糠才合你心意?”
李潼听到这斥声自是有些摸不着头脑,拿起那书令略作端详,脸上顿时露出尴尬的表情,手指挠着下巴干笑道:“误会、误会!太府宅厩署新设,令式试行,并不只是针对我家……娘子也有前言,家中储物丰厚,可以由我……唉,我当然不会刻薄妻儿,唯今典式新行,城中坊民尚在观望,若诸新贵人家悍拒法典,难免推行更难,这征钱索性还是……”
长安房市热闹,在武攸宜的建议下朝廷设立了宅厩署专管此事,其中一个规定就是丈量民居尺寸并细分地段,除了律令规定随籍发给的籍户宅邸面积之外,溢出的部分则就要按照面积征收一定的税钱。
除了敛财之外,当然也是为了防止权贵豪强肆意侵占民宅。毕竟如今的长安城正大力发展手工业,大量的民众脱离土地生产而入城定居。居住方面的需求还是极大的,像以往那样一家独居一坊或是半坊之地,无疑是不妥的。
而且随着居民住户增多,城市的日常维护也需要更大的投入,加征园宅税钱也能弥补这方面的财政支出。类似隆庆坊这样的贵坊热地,征收的比例自然也就更高。为了确保这一政策能够实施下去,李潼甚至亲自约见多名勋贵朝臣,向他们陈说利害。
明白事情原委,李潼摆手屏退堂内诸护卫,这才上前拉着上官婉儿的手稍作安抚。
“交自然是要的,拆门少卿的威名,眼下京内谁人不闻?但前堂催征那官人,言事实在让人不忿。说什么不要恃恩骄狂,若真敢抗缴,纵然此处真是圣人别业,但无宣敕设立,自有法官入门执法……”
听到上官婉儿这番抱怨,李潼不免一惊,不无诧异道:“我竟已露了行踪?”
上官婉儿见他紧张模样,忍不住扑哧一笑,这才将坊间有关自家的一些讨论讲来。
李潼听完后,先是松了一口气,接着不免感慨群众的智慧真是无穷,但很快又闷声道:“登门那官人名谁?待我归后惩他!奉职行事即可,竟敢滥言荒诞、激怒我家娘子!”
“当时只顾气恼,谁又知他名谁!”
上官婉儿闻言后又没好气道,继而眼波一转,不无规劝的说道:“下署事员,唯知上命。我家夫郎威能通天,无谓为此闲事使气。夫妻嬉闹,只是一言。职员在事,却不知几功几年才能支应天威。”
“娘子深明大义,真是愧煞为夫。”
李潼听到这话,自是顺势揭过此事,转又摆开茶具笑语道:“久不作弄茗饮,让我亲手调施甘汤,来为娘子顺气。”
“那要调弄很久,还要夜中用功,否则真是心气难顺!三百缗啊、足足三百缗,这要几日才能盈回!”
上官婉儿看着催征书令上的数字,口中连连叹息。
李潼闻言后,手中银勺陡地一颤,下意识反手揉了揉腰眼,决定回去还是要收拾一下那执法凶横的官员。
与此同时,隆庆坊南坊门附近,新任宅厩署丞马芳拍着车上新征来的税钱,一副老大哥的姿态教育着前后随员们:“国有国法,岂因豪贵屈之避之!一身官衣披上,咱们手中端的也是当今圣人亲赐茶饭!老子旧年也只是坊里浪汉,如今能身列品员,靠的就是幸逢明主、执法不阿!
那户人家滥传谣言,想要凭此抗法,在这长安地界那是打错了主意!哼,讲到蒙恩深厚,老子一样不差,我家小儿名号还是圣人亲赐,若以民俗话事,要讲一声有通家之好!阿嚏……”
0810 日拱一卒,改制兴世
坊居两日后,到了第三天黎明之前,李潼便秘密返回了禁中。
倒不是他担心自己若再住下去、会从慰藉相思的良药变成药渣,实在是如今他这一身份实在难有太多私人的闲暇时光。
返回大内后稍作休息,便到了常朝的时间,李潼便又匆匆换装、直往中朝宣政殿而去。
如今朝中的常朝就是按照三日一朝的频率进行着,除此之外,例行的小朝那是每天都要举行,诸司官长与供奉官们碰头磋商讨论时事,由宰相在外朝堂负责主持。如果遇到皇帝重点关注的问题,李潼也会出席这样的小朝。
靖国时期结束后,朝廷进入了一段有序休养的时期。外事方面,除了仍在进行的东北战事之外,其他地方基本平稳,包括以军功拜爵的宰相姚元崇,都不赞成眼下这种情况持续对外用兵。
李潼也不是好斗成性,当然明白频繁的战争给国计民生带来的伤害。所谓三年勤耕才有一年之储,上半年连续的动乱战争的确是让国力亏空极深,也赞同未来几年时间内不再进行大规模的对外战争,就算有一些边事小衅,也主要寻求别的方式进行解决。
这种对外战事上的稍作收缩,也并非胆怯的表现,主要还是出于成本与回报方面的考量。
大唐幅员辽阔、体量庞大,坐拥天下最为丰富的耕地,只要内部资源得有优化配置,所带来的回报便是惊人的。至于周遭诸边,尽是一窝穷横玩意儿,想要走以战养战的路子实在是走不通。
所以在周边没有强大对手敢于明确挑衅的情况下,进行内政改革、等待技能冷却完毕,才是性价比最高的恢复国力的方法。
当然,君臣之所以持此观点,也在于目下边情态势尚算平稳。如今大唐周边称得上战略层面对手的,无非突厥与吐蕃而已。
三受降城攻防体系建立起来之后,突厥已经很难再肆无忌惮的闹乱北疆,东受降城一败更让突厥实力大损,不要说再与大唐正面为敌,哪怕转向别的方向发展,都会因实力的锐减而波折重重。
至于吐蕃方面,其君臣内斗态势越发剧烈,反观大唐则就提前走出了内乱的泥沼,完全可以据此优势在双边关系中掌握更多的主动权。
眼下大唐内部虽然恢复了平稳,但所遗留下来的问题还是不少。两衙军事体系崩溃,亟待改革重建,在中央宿卫体系重新建立起来之前,不再加大边军的投入建设,这也是需要保持一定战略收缩的原因之一。
除了军事方面的问题,此前魏元忠所提起诸外州县下才充位的问题也亟待解决。诸道黜陟使悉数归京后,所回报的情况也都不够乐观,大大小小各种问题极多。
问题虽然多种多样,但若找一个能够集中体现的突破口,终究还是吏治的人事问题。朝廷在选派州县外官方面,必须要比以往更加用心,不能再像往年那样以流贬人员搪塞充事。
方法说来简单,但在实际的实施过程中却并不容易。毕竟重内轻外的国策施行年久,京官无论待遇、机遇还是前景,都要远远超过了地方上的官员。就算一些在朝廷中枢能称以干员的能臣,在使派地方后是否还能保持以往的积极性,这也是存疑的。
历史上武周中期,有鉴于地方吏治的混乱,朝廷甚至以宰相领衔,选派十几名在朝高官前往外州担任刺史,但一番施行下来,能够在地方上有所建树、政绩不错的也寥寥无几。并不是说这些人才能不足,只是在外放入州之后,大半心思都用在运作归朝上,十分的精力未必有三分能用在地方政治上。
想要提高地方官员的积极性,那就需要在方方面面给予刺激,起码要保证他们的待遇、前景不差于、甚至要胜过京官,才能保证这些官员能安于所治,在地方上努力经营。
但要做到这一点,又与朝廷重内轻外的国策有所相悖,尺度如何拿捏,需要进行小心探索。一旦矫枉过正,那可就不再是积弊难除的问题,可能就会埋下更大的祸患,引发更大的动荡。
每年的冬集铨选,是朝廷最重要的选任典礼,至于今年作为新朝首次铨选,意义则就更加的非同寻常,可以说对日后数年乃至十数年间的选礼都有着深刻影响。
尽管李潼与诸宰相都有着一颗热切的兴治除弊的心,但在讨论许久之后,还是决定今年的铨选不要做太过猛烈的改动,先从一些小处改革以观成效,保证稳定的前提下循序渐进的去触碰、梳理一些顽疾。
所以相比较往年,今年的铨选也只是大同小异,最明显的变化就是规模扩大许多,凡所选人不拘守选年限、俱可参选。这也是新朝仁政的应有之义,搜扩新旧官人统统加入到朝廷的选礼中来,也是对朝廷法统大义的宣扬重建。
当然在具体的执行过程中,也是进行了一些细微的调整。
比如在括定参选资格的长名榜拟定方面,以往是以在朝官员以及诸荫子当先,剩下的才从州县选人中补录。这也就造成了州县官员十几年不得迁、或者久守不授等现象。
至于今年的长名榜,则就引入了循年资的标准,特别是就任外官履历的考评,在年资中占了极高的比例。这样一个改变,让起码两千多名本来无望预选的选人们也获得了参选的资格。
当然,由于今年的长名榜实在太长,像河东、河北等地因为闹乱的缘故,州县各级官员都出现了大量的缺额亟待补充。所以尽管在拟选榜单的过程中做出了一些调整,但是在具体名单公布出来之后,所带来的影响被冲淡许多。
循资格作为一种选官法,虽然常被诟病,认为过于死板,并不能准确挑选出真正的人才,许多才能平庸者却靠着熬年资而窃居高位。
但任何一种制度才讨论优劣性时,都必须要考虑到其操作性如何。在抛开才能、家世等各类因素后,年资长短就是一个最公开、最公平的标准。
而且在朝廷监察、奖惩黜陟制度有所保障的情况下,年资长短对官员的行政能力就是一个直观的体现,真正才能猥下的人,早在监察、黜陟过程中就被筛出掉,也很难获得较长的年资。
更何况朝廷每年补录选授官员,都是以数千计,要在短短两三月之间完成,无论是皇帝还是选司官员们,也都没有精力与时间去逐一过官审察,只能通过一些直观的标准去判断选人。年资并不是最灵活的,但却是最合理的。
就像后世许多高校学子吐槽高数实在折磨人、且实用性不高,但这一门课程本也不是为了解决现实一般困境才开设,就是一个纯粹的智商游戏,以此形成一个直观标准判断优劣。
通过铨选资格标准的调整,虽然能够在年资方面给外官们提供一定的保证,让他们宦游年资更有价值。
但这种改革也不是没有弊病的,毕竟早年许多获罪的流人贬人就事偏远州县,因为远离政治中心,加上监察力度的不足,所以想混出一个较高的年资履历还是不难的。这一部分人若不加审辨,又会得到新政施行的便利,轻轻松松混到高位上来。
特别是地方上一些佐员判官们,更是这种现象的重灾区所在。
比如通泉县大街痞郭元振,地方上一待就是一二十年光景,只要能将县令主官安抚好、不上发其劣迹,就能舒舒服服的当个害群之马,哪怕朝廷派遣诸道御史采风观政,主要关注的重点还是州县正官,对这些判官佐员则就难以深入了解。
当然郭元振是大器小用,一俟抓住机会便能青云直上、建功立业。但是更多的州县佐员判官,则就只是单纯的混。
针对这种监察制度的不到位,李潼也跟诸宰相们讨论良久,决定暂时不宜正面触碰这个问题。比如将监察区细作划分,或者频繁派遣御史。
这一类的举措虽然能直接收见成效,但却会造成地方官员群体性的恐慌,使得本就存在的吏治问题变得更加严重。治大国如烹小鲜,用力过猛必然会适得其反。
当然已发现的问题也决不可视而不见、继续姑息,虽然不宜正面触碰,但却可以从侧面突围。在经过一番讨论后,朝廷决定在道与州之间再设立一个新的执行单位,暂且称之为路。全国州府划为三十四路,但并不负责具体的行政事宜,而是只负责督学事宜。
朝廷分遣三十四路督学使,以监督管理州县设置官学,选教学子。等到各路官学初见成效,便可以顺势将诸州府选举贡人的权力集中于各路,从而再循序渐进的将一些行政权、监督权等加诸于此,最终形成“路”这一级新的行政单位,改变地方行政结构的划分。
说到底,唐代州这一级行政单位的设立已经逐渐不再适合大一统且体量庞大的帝国统治。李潼他四叔李旦就曾经设想将天下分设二十四个都督区,以诸都督分掌事则,但因这样的划分难免会让诸都督权重一方而作罢。
唐玄宗天宝时期,也曾一度将天下诸州改为郡,尝试籍此将地方行政秩序进行新的划分与改变。但是随着渔阳鼙鼓动地来,盛世因此夭折,这一次州郡名号的改变往往被后世与隋炀帝类似的举动联系起来进行讨论。
天下州府三百余,若再加上边防地区与羁縻州府,那数量还要更多。
这么多的行政单位,哪怕天下承平、没有什么大事发生,日常所产生的行政事务也是极为惊人的,若统统都由中枢朝廷进行对接处理,无疑就会造成效率低下、统治粗疏,使得中央与地方之间隔阂更深。节度使这种非常规的直派使员,就有了侵夺地方事权,借机做大的余地。
不过大唐这种地方行政格局的产生,也是魏晋以来长达数百年乱世碰撞磨合最终所呈现出的一个结果,贸然改变、妄图一步到位,是很难获得正面的反馈与效果。
所以李潼选择先从劝学教化这一方面进行尝试,一边建立、一边磨合。他大位新得,春秋正盛,是有着足够的时间和精力,去完成地方行政区划的改革,保持大局稳定的前提下日拱一卒,不必急于一时。
0811 集英群才,开馆纳士
宣政殿朝会结束后,时间已经到了正午时分,群臣各自归署,但几名在朝宰相还是留了下来,侧殿用餐后又继续讨论了一些政策性的问题,然后才各自散去。
对于这一届的执政班子,李潼还是比较满意的。几名宰相各有所专、各有所事,基本上在他们各自负责的领域中,政事都能有条不紊的运行着,李潼只需总览大概,不需事必躬亲。正因宰相们尽心尽力,他才有闲情偶尔鱼服坊居,不必每天都紧盯着朝政事务。
当然,宰相们也并非一团和气,彼此之间还是略有摩擦。比如李元素自恃久事行台的资望,不怎么瞧得上格辅元这种靖国时期结束之后才归朝的宰相。而姚元崇对刘幽求同样有些不太感冒,认为刘幽求无参两省机要、骤攫宰相,是恃幸之徒。
诸员之间虽然存在一些矛盾龃龉,倒也没有达到耽误正常事务运作的程度,李潼偶尔从中稍作协调,大多数时间则就是视而不见。
外朝是比内宫还要复杂的场景,臣员们一团和气那是不可能的,只要没上升到产生严重内耗的程度,也实在没有干涉过问的必要。有才能的人难免棱角分明,但如果恃才傲物、搞不好与同僚之间的关系,逼得君王要亲自插手处理,那就越过了尺度。
宰相们也都是颇为成熟的政治人物,自然明白当下基调就是稳中求进,无论任何人破坏这一前提,哪怕他的政治主张多么具有前瞻性,也终究不够务实,是一定会被取代的。
更何况当今圣人从来也不是一个惟仗祖荫而幸居大位之人,该要对什么人事下手,自有一套标准,也从来不会拖泥带水。适当时候收敛棱角,也是他们各自都有体会的共识。
政事堂诸员各司其职,即定的政策方针有条不紊的进行着。而李潼除了领掌大概之外,还有一件比较关心的事情,就是对后继队伍的培养。
从东都洛阳便创建起来的集英馆,既是李潼的一个智囊团,也是对中高层官员们的培养基地。此前集英馆诸学士如宋璟之流,都已经开始出治大州。后继者张说之流,也都逐步的开始崭露头角。
返回长安后,李潼对集英馆人事结构又稍作调整,确立了两名学士分知馆事,四名直学士掌判馆务,十二名侍读学士参编修、备问等诸事。接下来还要招收一定的馆生,进行一些教学、观政方面的工作。
两名集英馆学士分别是中书舍人李峤、门下给事中马怀素,四名直学士分别是陆景初、张说、郑浮丘与裴光庭。
李峤与马怀素分兼两省要职,自然是李潼安排在两省的两个耳目钉子。李峤掌修《时政记》,而马怀素则开始领衔修编《则天实录》。两事虽然还没有正式从两省分割出来,但因为各自领事长官的缘故,集英馆诸人也能加入到相关的编撰工作中去。
四名直学士中,陆景初自不必多说,早年便是雍王府内学士,只因其父陆元方坐镇蜀中的缘故、暂时没有外放历练,毕竟父子并治大州有些不妥,若要外放的话,凭其资历也已经足堪大州通判。
如今陆景初在朝,已经是江南士人后起之秀当中的翘楚人物,类似姚璹等江南宰相对其也颇寄厚望,是将他当作江南人士的在朝二代目来培养。
当然,李潼用人还是有自己一番考量。虽然说江南士人在他崛起过程中助力颇多,但他如今既然已经是天下之主,当然不可能再作小圈子打算,尽管本身对陆景初也比较看好,但陆景初上位的过程终究不会太顺利。
姚璹年事渐高,下一步李潼打算以山南道政治情况为参考、若是山南道兴治态势良好,则就将王方庆再召回朝中担任宰相。王方庆之后,则就是正在河北历练的钟绍京。
至于陆景初,且先放任州府二十年,若所事勤恳,政绩可称,五十多岁的年纪登朝拜相时犹未晚。
集英馆的另一名直学士张说,也是李潼重点培养的一个人选。虽然张说这个小滑头在政治立场上人品略有瑕疵,不够坚定,但还有一个优点那就是识趣。
老实说,张说的人生轨迹就连李潼都颇为羡慕。不同于一些世代冠缨的纨绔子弟,虽然张说也是一个少年得志的典型,但出身普通地主家庭的张说能够崭露头角,凭的真就是个人出众素质。
张说文辞有力、学养不俗,在政治氛围最为紧张诡谲的武周时期踏入官场,多少大佬都栽得头破血流,张说在这样的时局中却能稳步上升、左右逢源。
哪怕在相王李旦当国时期,许多跟李潼过往甚密的时流都被扫出朝堂,张说居然还能不受影响,而且在李潼归都之前便做好了一切切换阵营的准备,这家伙天生就是一个混官场的料。
而且张说还不只是此前苏味道之流的官场混子,凡所历职都颇有业绩。包括如今在集英馆中,也是李潼以集英馆分薄两省事权的一个重要助手。
有的时候朝事论定需拟制敕,中书官员都还在斟酌,张说已经能够顿笔成稿,其书言精熟甚至就连成名已久的李峤都颇有不及。
甚至此前李潼刻意刁难张说,在洛阳的时候以张说担任刑司官员,张说虽然心里不乐意,但还是交出了一份还算让人满意的答卷。
能够成为盛世名相,甚至可以跟姚元崇这种千古名相掰腕子,张说各方面的素质也的确是出众。
所以对于张说,李潼真的是论迹不论心、论心无完人。集英馆设立这么短时间内就初步掌握一部分制敕枢机事宜,张说可谓是功不可没。若集英馆只是凑起了一群虾兵蟹将、不堪事用,李潼也不好直接分权中书,否则吃相就太难看了。
眼下集英馆事尚有倚重张说之处,李潼也就暂时不打算将张说挪作他用。不过对于张说,李潼也有一些比较长远的规划。
他希望能够通过张说的转迁履历,给日后的宰执文官们树立一个履历典范,这当中便包括偏远州府乃至于边务方面的历练。张说素质优秀,且并没有强硬的家世背景,未来李潼打算逐步扩大科举人才的队伍,以稀释荫授比例,张说无疑就是一个极好的样本。
郑浮丘作为李潼的小舅子,在集英馆担任一个直学士,也是李潼优待后族的一个体现。他也不奢望这个小舅子能够表现出多么优秀的才能,只要中规中矩,堪任其事,也就足够了。
四名直学士中,裴光庭算是资历最浅,但又背景最硬。其人既是一代名臣裴行俭的幼子,其母厍狄氏又得宠武周一朝,在诸外命妇中甚有威信。而且裴光庭也娶了荥阳郑氏女子,算起来跟李潼份属连襟。李潼将裴光庭摆在集英馆中,除了有意栽培之外,也不无借重其背景、使集英馆更加显重的意思。
君王虽然大权独揽,但并不意味着凡事都可以随心所欲,可以任意对朝情结构进行调整改变。
像原本历史上武周中后期,他奶奶武则天也曾试图设立新机构以分两省事权,那就是控鹤监,但是因为所任非人,使得控鹤监声名狼藉,在后世更沦为男宠机构的评价。
以武则天的政治智慧,设立控鹤监的目的当然不可能只是给两个小玩意儿搞事情。
控鹤监负责编修《三教珠英》这样的重要典籍,而且诸如李峤、张说、郭元振、魏知古、刘知几、宋之问、沈佺期等或一时名臣、或文史大家都参与其事,甚至就连唐休璟也曾与此有干,怎么可能只是一个艳事机构?
很明显,武则天设立控鹤监的最终目的,还是想培养一批新的“北门学士”,继续加强其对朝政的控制力。而二张兄弟沦落到那种下场,自然也是因为他们的存在真的触犯到两省宰相的权力,以至于下场连薛怀义都不如。
所以张柬之等人所发动的神龙政变,归根到底还是相权与君权的一次碰撞,至于李武的大义之争还在其次,甚至可以说并不存在。因此李显上位后,借武三思反杀五王,并且一家人齐上阵对宰相权力大肆侵占。
李潼搞的集英馆,虽然名号有异,但本质类似。所以他至今不设中书令,惟一一个中书侍郎杨再思也安排在东都留守,担任门下长官的侍中姚璹也已经是高龄之用。
甚至于将朝廷中枢迁回长安这个他经营已久的祖业,法礼正当之外,也是为了给收权并重新分配提供一个更加安全的场所。
除诸已经崭露头角的在馆学士之外,这一次集英馆招选生员,当然也是为了扩充新血,在原本诸国学之外,给自己开辟一个新的人才培养基地。
所以对于第一届的集英馆生,李潼也投入了不小的精力,务求要把未来几十年间在各领域能够有所建树的种子选手都召入其中,从而确立集英馆对时局政治相对长久的影响力。
0812 开元名臣,次第入朝
大内宣政殿西,延英门与月华门之间,近日土木动新,在匠人们昼夜赶工之下,很快便建造起了一座新的殿苑,这里便是集英馆在大明宫的新驻地。
之所以要大费周折的另设新馆,也是事出无奈。大明宫虽然规模庞大,但越靠近权力中心,位置与空间自然也就更稀少。宣政殿左右便是中书省与门下省,两省向外便是御史台、殿中省等要司所在,本来已经拥有的建筑都被这些台省要司所占据了。
集英馆设立之初,便有近侍备问的性质,自然不方便放在空间更加充裕、但距离却更远的外朝。而且集英馆还存放并掌管着许多重要的图籍制敕等机枢事务,安全性与保密性也都有着极高的要求。
此前因为没有固定的办公场所,集英馆不得不就近暂借命妇院的一部分院舍进行办公。这当然不是长久之计,所以圣人才决定将殿中内省与御史台和中书省划分出一部分来,用以建造集英殿与集英馆。
圣人如此大张旗鼓的筹建集英馆,为了保证新馆的建设工期、甚至将一些内苑宫室的修缮都给延后,意图如何,群臣各自心知。
这种上层权力格局的改变,哪怕仅仅只是露出一个苗头,必然也会给世道带来极为深刻的影响。
只不过如今天下刚刚由乱入定,圣人之于社稷更有匡正再造之伟绩,就连直接受到影响的宰相们对此都保持缄默,其他朝臣们纵然有一些自己的看法,但也都不敢阔言议论。
朝中对此没有什么反对声,眼见集英馆已经落成,许多朝臣勋贵们也都开始关注起集英馆生的招选问题。任谁都能看得出,自家子弟若能入选集英馆,绝对是人生中一个极大的机遇。所以早在集英馆还在建设的时候,朝臣勋贵们便开始通过各种途径打听集英馆招生的标准与方式。
只不过集英馆的招生事宜是由当今圣人亲自定制、无付臣员,朝臣们自然也就打听不出什么准确细节。一直到了腊月月初朝会时,圣人才终于公布出了集英馆招生的步骤与规定。
这一次集英馆招生,主要面向如今在京的诸选举人与三品以上官员直系亲属,且在年龄上也做出了限制,不得超过三十岁。
毕竟李潼设立集英馆并进行招生的主要目的也并非教书育人,而是要选拔并重点培养一部分才能出众的年轻人,作为内外要职的储备人才库。若仅仅只是为了讲经治学,国朝自有六学四馆,还有设置于诸司管辖之下的方技之学,大可不必再另起新的学舍。
正因集英馆所设立的标准更高,所以对生员的要求也就更高,首先是要有功名在身、基础素质有所保障,然后再优中选优,集中培养。
之所以要给三品以上官员子弟开一个方便之门,也是为了集英馆能够更受朝臣们接纳。毕竟混官场的少有傻子,明着不敢反对、暗中掣肘也能增添许多麻烦。哪怕就连姚元崇这种千古名相,也多有权谲事迹流传后世,使起坏来那也是一肚子的鬼主意。
为了集英馆能够招生顺利、并准确的选拔出一批可用之才,李潼还亲下制书,在明年科举之前加试一场制举,名字也起的很吉利,叫作国蕴美器科,并由自己在宣政殿亲自主持这一场制举,让这些选拔出来的天子门生们更加的实至名归。
对于当今圣人亲自下场主持选礼,时流也都报以极大的热情,尽管招选的范围比较苛刻,但在极短时间内,选司便收到了上千份符合条件的学籍投牒。
毕竟朝廷西迁并各项大礼本就让时**英们云集长安,时下又适逢铨选,来年还有科举等选礼举行,整个大唐知识阶层精华几乎半集京畿,有这样的规模自然也就不让人感觉意外。
有当今圣人亲自督办,这一场制举的筹备效率也是极高,五日后便在望仙门内选院中举行了一场初试。
整场考试分为释经、策问与文辞,李潼亲自拟定三十道策题发入考场,内容涵盖军国事务方方面面,考生们可以按照各自所长选择不同的策题,以五篇策文为一标准。当然,如果考生们觉得自己是一个全才,也可以将三十道考题全作策对。
这样的考试强度已经远远超过了寻常的科举考试,甚至就连令人闻风色变的秀才科考试都远有不及。
考生们进入考院最初,原本还怀着激动的心情想要近仰天威,可是在听到要在规定时间内做出这么大的考题量时,不乏人已经暗暗叫苦,再也没有心情凑上去瞻仰高坐阁中、据说风采无双的皇帝陛下,开始专注思考各种考题。
看着考院中用围屏分割出的一个个考席上坐满了考生,或是埋头疾书、或是皱眉思索,李潼心里不免生出一股身为考场暴君的恶趣。
他本来还打算走出殿阁巡视一下考场,想要抖一把威风,可是刚刚行至殿门前,甲士们便趋行迎上。频繁响起的甲戈碰撞声传入考院,使得前排一些考生思路被打断,不无紧张的仰头上望。
眼见如此,李潼索性归殿端坐起来,着员取来考生们的名单细细翻阅,想要看看当中有没有让他感到熟悉的名字,顺便打发一下时间。这一通翻阅下来,倒也真的惊喜连连。
这一次应考名单极长,其中高官子弟是别册记录。家境好了,繁殖能力自然有所保证,单单高官子弟们便有将近三百人参与这一次的制举。无论是前朝还是今朝,高品官员们但凡有子弟在京且满足要求者,几乎都有参加。
大臣们如此踊跃,倒也未必就是贪求一个集英馆生的名额,更多的还是一种表态,给皇帝一个面子,表示自己对此并不反对,而是踊跃支持。
李潼对此也有了然,无论这些高官子弟们表现的怎么样,第一届集英馆生肯定要给老臣们一个面子,类似姚元崇儿子那种已经露出纨绔姿态的家伙当然不会选取,就算一群矮子里面拔高个,也要匀出几个名额出来。
不过一通翻看下来,名单中倒也出现几个让李潼比较有记忆点的名字,虽然高官子弟也有教而不善、败絮其中者,但毕竟教养水平不俗,能够青出于蓝者不乏其类。
比如说前宰相李道广的儿子李元纮,就是儿子名气与成就比老子大的一个典型。李潼还没有归国掌权前,李道广因为李昭德失势的缘故,同样被罢免相位并逐步淡出时局。这一次朝廷西迁,便也随驾归京。
虽然说李潼与李道广之间谈不上什么原则性冲突,但也不算亲近。一朝一势,朝中显位当然是要优先安排自己的亲信人员们。李道广的资历摆在那里,也不好闲职打发,索性也高加散秩荣养京中。
历史上,李元纮除了在开元时期拜相的荣耀之外,还有一个高光时刻,那就是中宗时期的南山铁案这桩轶事。相对于姚宋之类千古名相,李元纮虽然没有达到那么高的成就与盛誉,但也绝对是开元名臣中极为出色的一个。
虽然出身关陇世族,但李元纮却能秉公执法、不阿权贵,不以冢中枯骨、败坏祖荫为荣,反而能超越先人、另有建树,这让李潼对这个年轻人印象颇为不错。
眼下考试虽然还没有结束,但李潼已经先将这个名字给圈了起来,决定李元纮的答卷只要达到了合格线上,就将之纳入集英馆中进行培养。
至于诸选举人的名册当中,李潼入眼便见到裴耀卿的名字,不免会心一笑,并又行至殿前,于偌大考院中一番搜索,在左侧区域发现了正在伏案疾书的裴耀卿。
裴耀卿年纪不大,只有十五六岁,但身高已有六尺,端坐于考席中提笔书写,看起来倒比一些年纪比他还要大的人更有气度。其人能列考场中,倒不是父荫的缘故,虽然其父裴守真新任怀州刺史、也算步入三品大员的序列,但裴耀卿早数年前便有了功名,是朝廷选礼认证的神童。
无独有偶,中唐名臣刘晏同样也是神童出身。这就不免让李潼怀疑这些神童们是不是早就洞悉了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的唯物辩证观,所以长大后一个比一个还能搞钱。
哪怕没有集英馆招生这一茬,裴耀卿也是李潼所关注的种子选手,早前甚至还打算收养府中、亲自教导,为教自己的亲儿子练练手。只不过随着洛阳暴乱,这件事就搁置下来,而裴耀卿也已经快要成年。
除了裴耀卿之外,李潼比较有记忆点的几个开元时期的宰相也都出现在了考场中,诸如宇文融、韩休、杜暹之类。虽然如今的开元已经不再是原本历史上的开元,但在见到这些人物并没有因为自己的小翅膀而被扇没,而是已经开始崭露头角,李潼也颇感欣慰。
人才的发掘与培养是一个关乎社稷国运的根本大事,李潼虽然并没有太强烈的名人情结,但当一个个史书中的名字活生生出现在眼前,自然也会让人产生各种各样的联想。
就算这些人因为时代背景的改变,并不能达到原本历史上所获得的成就与高度,但现在先把这些人扒拉过来,起码看着就很吉利。
0813 蕃使躁乱,横尸街头
傍晚时分,随着鼓声响起,整场考试宣告结束。随着禁军甲士们入场收取考卷,有一些考生因为考试还没有完成而额头沁汗、一脸惋惜,但最终也只能放下笔具,起身离场。
由于这一场制举考试是圣人亲自入场监督,所以在考试结束后,朝廷又在别苑设席赐飨,以示慰劳,由集英馆学士李峤负责主持。凡所参会考生,各赐锦袍一袭,连吃带拿,可谓其乐融融。
李峤本就久负文名,如今又兼领中书制敕拟写与集英馆事,虽然距离位高权重的宰相还有着一定的差距,但也已经是士林文人在朝显贵。尽管圣人没有亲自出席、让在场众考生们大感失望,但由李峤出面,也让考生们略感受宠若惊。
今次与试众考生们,因有年龄的限制,可以说都是时流俊彦、后起之秀,各有功名荫眷在身,风华正茂且自信满满,如今汇聚一堂,宴会氛围也颇为热烈。既然有李峤这样的文坛宗师在场,自然也少不了诗词唱应。
虽然也有一些考生自度发挥不佳而有些彷徨失落,但受此氛围影响,也暂时将失意抛在脑后,投入到诗文应和中去,心里也存着将这场宴会当作一场加试的打算,希望能凭着诗文佳作获取到大人物的关注与垂青。
李潼监考一整天,回宫后又批阅了一部分两省呈送上的奏章,责令集英馆诸人会同礼部官员连夜批阅考卷,这才返回寝殿入宿。
第二天早朝例会结束之后,这一次制举考试的初步结果便呈送上来。圣人亲自督办此事,相关臣员不敢拖延,连夜将上千份的考卷批阅完毕,等到登殿呈送时,马怀素等人都带着黑眼圈、眼球充血,看着就非常疲惫。
阅卷工作进行的这么有效率,李潼也颇感诧异,于是便暂时推开手头事务,将结果稍作翻阅。
这一次制举考试,本身便题量不少,再加上圣人亲自监考,一些繁礼又挤压了做题的时间。所以最终考试结束的时候,有三百多人都没能完成规定的考题数量。所以在批阅的时候,这一部分考卷便直接划到了不合格,甚至都没有传案过卷。
考题当中的释经部分,是对经义基本功的考察。如果这一部分尚且出错,后续自然也就不必再看了。在这一关里,又筛除了近百人。
最后阅卷官员们精读策问,并拟定了一个三百人的初选名单,便是摆在李潼面前的一个结果。这样一个淘汰比例,倒也并不算高,但若考虑到考生们本身素质就有所保证,所以这挑选出的三百人含金量还是不低的。
李潼将名单翻阅一番后,发现他本来所看好的人选基本都被选出,但也并非没有遗珠之憾。比如《旧唐书》中有君子美誉的杜暹,就被筛了下去。至于被淘汰出去的理由,就是没能在规定时间内完成考题。
察觉到这一点之后,李潼又抬头对马怀素说道:“今次施考,颇有艰深,诸黜落之选,未必全无器蕴,但有一策可观,可以列表于籍,以供拾补。”
马怀素闻言后不无紧张,连忙起身道:“今次批阅用力仓促,臣等一定认真复阅,务求不留遗憾。”
看着马怀素那两个硕大的黑眼圈,李潼又笑语道:“事欲求周全,必不能操切。学士等用功辛苦,且短休一日,明日再作复审,旬日之内能够了事便可,如此也能不失审士庄重、才选得宜。”
说完这话后,他又让人将入选的这三百人考卷送入殿中,自己当殿翻阅起来。除了一些重点关注的人选之外,对于普通考生们的试卷也都抽阅了一部分。
在抽查了一部分考生的题卷后,李潼也发现了一个比较有趣的现象,那就是相对而言,出身世家与高官家庭的考生,其策文的深度与广度要明显超过了普通考生。
类似李元纮、裴耀卿之类家世优越者,除了规定的五篇策文之外,各自还有加选的课题。单单裴耀卿一人,便作了十七条策对,抛开别的不说,单单文思敏捷一项,就不免让人惊叹有加。
对此李潼也并不感觉意外,他所拟定的这些策题、都是时务相关,有着极高的指向性。除了对考生们的文辞组织能力有要求之外,对他们各自的政见、阅历等都有着不低的考校。而且这当中许多策题都不失高屋建瓴,大部分考生的阅历与思考是很难达到这种高度的。
那些权贵二代们,家中都有长辈在朝担任高官,日常所接触的军国事务偶尔归家与晚辈们讨论传授,这些世家子弟从小便生活在权力中心,耳濡目染之下,视野自然要更加开阔。
像连作十七篇策文的裴耀卿,无论是其阅历经验还是学识素养,明显都达不到这样的水平。毕竟哪怕再怎么智力出众的神童,对于一些事物首先你是要接触过,然后才能形成一套自己的观点。
这么小年纪便能对许多国家大事侃侃而谈,显然是深受熏陶,将长辈一些观点通过自己的语言能力转述出来。
但是家世普通的考生们,就没有了长辈耳提面命、朝夕熏陶的便利,就算对许多问题已经形成了一套自己的看法,但往往也不够务实、流于浅薄。
就跟李潼早年新见刘幽求时,这家伙便急不可耐上献边事策略,可是随着在陇边就事一段时间后,刘幽求反而变得慎言起来。这就是在现实处境中意识到了自己的不足,羞于再卖弄一些不够周全成熟的观点。
这初步选拔出来的三百人,接下来还要经过更严格的挑选淘汰,最终集英馆只会留下二十四人作为第一届的馆生。
一个人才力高低,通过这种书面考选能够体现出来的只有一部分而已。
大范围的选举流程优化,李潼眼下也没有一个更加科学的标准。不过集英馆这种小规模的精选,李潼还是希望尽量能够方方面面都考察到,使得选上来的馆生们确实能够配得上国之美器的评价。
所以接下来的考选流程,就变得更加细化,不再只是书面考试一种。三百名初选出来的考生被集中安置于外朝考院中,除了每日早晚各制一文,还要负责整理各衙司一些旧务典籍与判书,甚至被轮流安排到市监署、社监署等品流复杂、事务繁多的部门去实习考察,观其表现、各给优劣。
之所以要安排如此繁琐的考察流程,李潼也是希望能让政治资源更加下沉,给一些家世普通的考生们更多表现的机会,尽量将他们各自的优点长处挖掘出来。哪怕最终不能入选集英馆,接下来的仕途也能才有所专、更加顺畅。
至于提前被筛除掉的杜暹,李潼也特意将他的考卷取来稍作翻阅,发现这位开元名臣还真的不是什么文法才士。甚至就连他这个日常靠开挂抄袭混日子的家伙,现在自己亲自动手、水平都要比杜暹高上一筹。
所以尽管他有些可惜不能将杜暹召入集英馆,但自己制定的考选规矩总要遵守,强行将短板这么明显的考生招选进来,会让集英馆整体含金量都有下滑。所以也只能将杜暹的名籍发还选司,让其继续参加吏部铨选。
在集英馆试还没有最终结果的时候,杜暹这个年轻人便通过了吏部的铨选,被发往陇右担任一个牧丞,年关到临前便卷起小包袱,匆匆赶往陇右赴任了。
得知吏部对杜暹的任用,李潼也不免感慨姚元崇执掌选司之明。虽然区区一个八品牧官未必需要吏部尚书亲自作判,但这也说明吏部整个典选系统还是颇具识人之明。
原本历史上,杜暹确是凭着边功拜相,曾经执掌安西并担任边臣中职位最高的碛西节度使。虽然军功与声誉比不上高仙芝、哥舒翰等大将,但也是开元时期一位重要的边事大臣。
在经过长达十几天的全面考察后,二十四名集英馆生终于挑选出来,李潼所关注的一些人选基本入选其中。这些人将要在集英馆学习一到三年的时间,然后按照考评授予内外官职,正式开始他们的仕途。
至于那些落选者们,也都按照考察过程中的各自表现而有所奖授,虽然没有入选集英馆,但并不意味着他们才能就差,只能说集英馆要求更高。
接下来这些人再入铨选,不乏人表现出色,被授上府判官乃至于大县县令者。而这些人在铨选中的表现,更从侧面彰显出集英馆生的含金量之高。虽然这些馆生们眼下还没有正式官场并有所表现,但在当下舆情中,俨然已经成为大唐政坛的新星。
集英馆招生一事,赶在年节到来前完成,李潼也算是松了一口气。正打算收拾收拾准备过年,并筹备一下来年的上元节,可是很快的又有一件突发事件打乱了他的计划:吐蕃两路使者狭路相逢,当街互殴,并有数人直接横尸街头!
0814 休戈辽东,整军备战
“怎么样?钦陵之子有没有生命危险?”
大内外朝堂中,随着前往四方馆探视诊断吐蕃使者伤员的太医返回,李潼即刻便将太医令沈南璆召来,不无紧张的询问道。
“能见的外伤已经处理完毕,其人也已经醒来,但仍觉耳鸣眼昏,恐是内伤不浅……”
眼见圣人如此关注此事,沈南璆自然不敢怠慢,结合自己与几名太医的诊断结果,将钦陵之子弓仁的伤情详细介绍一番,末了不无忧虑的说道:“这些蕃人落手诚是歹毒,若有内痈致淤,恐怕性命难保。太医署多是教习讲师,施诊用药仍是尚药局技精。臣请……”
“凡所用医用药,一概给以方便,尽量保全此子安全。”
沈南璆一番病理分析,李潼听不太懂,也并不在意这些细节,接着又不无郑重的说道:“若果真不治,尽量延命几日,情况转优还是转劣,随时来报。”
蕃人斗殴是死是伤,李潼倒不怎么在意,可如果钦陵的嫡长子被直接在长安街头打死了,这也实在是一桩不小的麻烦。无论事出原因是什么,不仅仅会直接影响到青海方面的局势,也会间接影响到与其他一些外蕃的关系。
大唐立国以来,外蕃君主豪酋子弟入宿求学情况常有,也不乏恶疾暴毙的情况发生,但直接被人打死的情况还是没有,虽然事情的起因是蕃人之间狗咬狗,但这起码也透露出长安城内治安状况堪忧,以及朝廷并没有妥善处理好蕃属之间的矛盾。
所以在打发走了沈南璆之后,李潼便又将相关负责人员召来,分别是掌管四方馆的中书通事舍人史思贞、万年县令苏约以及左金吾卫大将军陈铭贞。
三人入堂之后,眼见圣人神情严肃,心中也觉忐忑,入前作拜却不敢随便开口。
李潼首先看向史思贞并发问道:“先讲一讲事发原委。”
“臣谨遵上命,未敢让两路蕃使接触,出入皆有卫员配给……”
史思贞入前,小心翼翼的回答起来。四方馆主要负责接待并安排诸方蕃国贡使宾客,这些使者在长安的饮食起居包括日常活动都在四方馆的职责之内。发生这样的恶**件,史思贞作为四方馆的主官,自然难辞其咎。
只不过这件事对史思贞来说也是一桩无妄之灾,且不说这两路蕃使本就矛盾深厚、随时就有激化的可能,史思贞对他们的安排还算是比较恰当的,起码住在四方馆的时候井水不犯河水、少有接触。
斗殴发生的地点也不在四方馆,而是在位于东市附近的常乐坊中。两路蕃使之所以不约而同的前往常乐坊,则是因为他们各自受到了万年县的邀请,安排他们前往参加今年的世博会。
“世博会将要收尾,仍有相当数量尾货无从发卖,所以、所以臣便想……”
轮到苏约奏报时,则就一脸的忐忑尴尬。他这一次是真的聪明反被聪明误,原本诸蕃使居住在四方馆中,出入行止都有官使引领看护。
但今年轮到万年县协办世博会,苏约曾经旧事西康王府,自以为对蕃人之间的矛盾情势了解颇深,打算借用蕃人之间的矛盾挑起一点火气,给世博会引引流,发销一点尾货。
他本意是希望蕃人之间的火气能发乎情、止乎礼,斗富一番,结果没想到局面失控,两路蕃使见面便大打出手,根本不给他控场的机会。
最后的责任就是左金吾卫了,城中发生持械斗殴,无论参与者是什么身份,左金吾卫未能及时到场、扑灭罪案,致使斗殴持续了一刻钟有余,并最终有数人横死当场。
不过左金吾卫也不是没有苦衷,陈铭贞一脸苦涩的说道:“近日左金吾卫协同宅厩署在事,街徒散使诸坊,用员本就不足。事发地常乐坊已有五百街徒维持秩序、看护仓邸官货,当时闹乱躁起,情势混乱,为恐仓货有失,诸街徒唯谨守仓邸,别坊街徒调来时,坊中人员群出,以致坊门拥堵难入……”
听完三名相关人员各自讲述,李潼忍不住叹息一声。这样的小概率事件,硬防真是防不住,苏约这个大聪明的确是撩事的源头,但这两路蕃使外出不向四方馆报备、以至于四方馆没能安排足够护员,可见双方早有要碰一面斗一场的打算。
至于左金吾卫虽然没能阻止蕃使斗殴,但对国家财产保护与坊中秩序维持还算尽力,仓物没有折损,只有路人惊遁以致坐骑跌入坊渠,死了一头驴并折了一匹马的腿。
略作沉吟后,李潼便吩咐道:“左金吾卫即刻入四方馆,严查诸使所携器械,各作备案。蕃使潜出、持械闹乱京畿,因此跳闹伤我大唐子民,四方馆即刻勒令涉事两方各呈罪表、详录事由。若推诿不献,即刻逐出京城,永不允其再贡!”
别管事情原因是什么,倒打一耙那是基本操作。老子好吃好喝招待着你们,结果你们竟敢潜怀阴谋、破坏我大好长安的治安,今日闹乱坊中,明天会不会入朝行凶?
接着他又望向苏约吩咐道:“两路蕃使采买意向,即刻拟整成册,归入档中。此事一日不作了结,世博会钱货出入事宜一概不准进行!”
苏约闻言后先是一愣,片刻后才恍悟过来,连忙点头应是,心中不免大叹终究还是圣人。自己因为这件事早已经慌得不得了,圣人却能举重若轻、抓住重点。事情都已经发生了,大家全都一团糟心,但最关键的卖货总得有个说法。
世博会举行时间虽然不久,但却已经是从关内到西域,上至碛北、下至南疆最大的一桩商贸盛事,所涉钱货利益惊人,结果却因为蕃使闹乱而停滞下来。那些利益相关各方心情如何,可想而知。你们吐蕃人自己狗咬狗、不想好好过,那是你们自己的事,结果搞得大家财路通通受阻,这怎么能忍?
看着苏约一脸恍然的点头,李潼又是气不打一处来,你这家伙卖货就卖货,结果搞出这么大动静,简直不识大体,所以他又指着苏约冷哼道:“脱了这一身官衣,白身领事,亲去四方馆慰问两方!”
苏约自知理亏,自然不敢申辩,而且圣人如此处置,对他已经不失关照,又忙不迭叩拜谢恩,心里已经盘算着要把那些货卖出一个什么价格、才能对得起他这五品官位。
在将事情做了一个初步的处理方案后,李潼才摆手屏退诸人,继而中官又前来奏告,诸宰相们已经在外等候多时。
想了想之后,李潼便离开外朝堂,转去中朝宣政殿,然后才又将诸宰相并一干供奉官们召入殿中,同时又吩咐人尽快将有关吐蕃的图籍资料整理并送入殿中。
虽然刚才他所安排的初步处理方案不失强硬,但李潼也明白吐蕃终究不同于寻常的蕃夷邦国,这件事无论处理得好、还是处理不好,都极有可能会影响接下来两国的外交与军事形势的发展。
很明显诸宰相也是持有这样的看法,否则单单一件蕃使斗殴的案件也不值得帝国最高决策层碰头商讨。
众人登殿之后,姚元崇率先发言道:“臣请朝廷即刻宣敕,辽东方面战事尽快了结,留员镇守宣抚羁縻,辽东道大军回撤于国以待西方变故。”
李潼闻言后也是点点头,这件事不需姚元崇提醒,他也已经考虑到。虽然说朝廷新定止戈休养的国策,但并不意味着就完全不作战备,若吐蕃方面的局势果然激化到需要朝廷出兵干涉的程度,那就必须要出兵。
当然眼下大唐也在一个复苏期,绝无可能承受两线作战的庞大压力,而且东西两处战场相隔万里之遥,哪怕真正国力鼎盛时期,这样的穷兵黩武也足以将财政拖垮。
辽东方面或还有一些余波未定,但东西战场在战略上的轻重稍作权衡就能判断得出。虽然辽东方面是有着错综复杂的民族问题,但在西面的吐蕃却是一个完整且强大的政权,坐镇青海的大论钦陵能能直接威胁到陇右这一要害地区。
很显然,朝廷是要保证有足够的力量,能够随时干涉、乃至于主动挑起西面的纷争,这才是最符合大唐利益的安排。
接着李潼又将自己的处置方案稍作讲述,对此诸宰相也都没有什么异议。
这件事本质上说来,还是吐蕃内部的矛盾爆发外露,虽然事情发生在长安城中,但大唐在这当中还是没有太深的牵扯,态度强硬一些也能在后续的事态发展中掌握更大的主动。
现在君臣齐聚一堂,所讨论的重点也并不是大唐对于这一事件的处理方式,而是可以借此做些什么、获得什么样的好处。
对于这一点,李潼也有着自己的一个构想,望着群臣正色说道:“此事暂定收复青海,与蕃国边防重回贞观时态!”
0815 敌国大逆,我之强援
听到圣人这么说,群臣无不倒抽一口凉气,看他们各自诧异的眼神,应该是心里多多少少觉得李潼这一目标是有些异想天开。
看着众人如此表情,李潼干笑一声,继而便说道:“立志需宏远,施行则谨慎,诸公且以此作议。蕃国骤大,已非短时,顽疾缓除,这个道理我还是懂的。”
虽然他又补充了一句,但群臣仍是皱眉默然,显然是仍觉得这目标定的有些浮夸、不够实际。
这也无怪群臣反应如此,实在是青海、或者说吐谷浑故地,这本身就是一个让中原王朝比较头疼的问题。早在前隋时期,隋炀帝便发动了对吐谷浑的进攻并成功攻灭了吐谷浑,因其境设立郡县,但这并没有维持太久,很快吐谷浑旧部就反扑回来,并且在大唐建立后继续侵扰陇右地区。
贞观年间,大唐同样对吐谷浑发起了灭国之战,并且取得了辉煌的成功。但有鉴于前隋师劳无功的状况,并没有在吐谷浑建立起实际的统治,只是将之当作一个藩属羁縻经营。
隋唐两朝都有实际占有青海地区,但也全都没有建立起有效的统治。即便不考虑吐蕃的因素,如何管理统治青海地区,可以说到目前为止,大唐仍然没有一个成熟且具体的方案。
其实不独大唐,就连吐蕃对吐谷浑的经营也是颇为勉强。作为吐蕃在对外扩张中最大的收获,青海地区可以说是承担着吐蕃的未来,用心不可谓不深刻,权臣禄东赞父子几十年经营,也不能说青海地区就已经完全融入吐蕃,噶尔家族的存在与强势已经直接威胁到了赞普王权。
几十年前,大唐国力最鼎盛时期,势力重新返回青海,仍然是以护送吐谷浑王重返故国的形式进行的,结果便遭遇了大非川的一场惨败。
诚然,如今吐蕃君臣矛盾已经将要达到白热化的程度,两方使者甚至在敌国都城中当街互殴、彼此全无隐忍掩饰,但若说籍此就能夺回已经被吐蕃占有几十年的青海地区,这仍然有些乐观了。
换一句话说,就算大唐能够通过合纵连横乃至于强兵出击,可以成功夺回青海地区,那接下来呢?又该如何维持对青海地区的长期占有与对吐蕃的持续封锁?
须知隋唐两朝此前攻灭吐谷浑时,都是处于国力最为鼎盛的时期,但仍然不能将青海地区完全消化掉。如今大唐虽然重回正轨,但本质上也是乱后新定,也实在没有力量去承担经略青海地区的庞大投入。
早年还有一个吐谷浑王室作为幌子,摆在台面上维系一个羁縻统治,可现在青海王都被砍了,只剩下一个傀儡留在朝中去当样子货,朝廷若要对青海实施管制,实在缺乏一个有效方案。
开疆拓土诚是壮阔有加,但也不能不罔顾事实。青海地区环境不失恶劣,就算兼有,最有可能发生的情况就是管理成本激增,与吐蕃之间围绕青海地区的边事竞争更加激烈,抽干陇右的积储,更直接影响到朝廷对西域的管控力度。
毕竟西域方面也并非全是一窝鹌鹑,西突厥十姓、特别是新进崛起的突骑施,在大唐与吐蕃围绕安西四镇的争夺中,已经表现出能够在一定程度上左右西域局势发展的实力。
大唐体量庞大,这自是其维持强大的一个重要因素,但也正因此,边务方面本身就是一个错综复杂的问题,牵一发而动全身,如果不能全盘考虑而只执迷于一时的突进,那所带来的后果可能会是一个更加长远的忧患。
毕竟对西域的管控,还包含着对漠北局面的制衡,若因为在青海方面投入过大而压缩了对西域的管制,这对漠北局面的失控、远不是一个三受降城体系能够弥补的。
在经过一番沉默后,群臣各自思计梳理,然后才各自发表看法,言里言外所透露出来的意思,就是虽然吐蕃方面矛盾深刻、大有可利用的空间,但这种因敌之势还是不可太过恃重,不能因为过于盲目的乐观而打断如今朝廷即定收缩休养的国策。
李潼在听完群臣一番陈述后,便也陷入了沉思当中。这当中一系列的问题,有的他也已经有所考量,有的的确不够重视,考虑的不够全面,一些想法难免就显得想当然。
至于他与诸宰相们之间的分歧,则就在于对吐蕃局势的干预力度,他所设想的是尽力干预、乃至于主动创造机会进行深度干预,而宰相们则认为,就算此中的确有机可趁、但也要基于大唐目下实际情况,进行有限度的干预,以巩固优势为前提,不必急求突破。
两种思路,一种偏于激进,一种偏于保守。而李潼在听完宰相们的观点陈述后,也意识到想要准备能够对吐蕃局势进行深度干涉的力量,并不在于吐蕃君臣之间矛盾激化程度,而在于大唐本身的国力限制。
想要加大对西线的投入,并不仅仅只是停止辽东战事、将东部战场上的兵力调回关中那么简单,而是要对整个边防体系进行一次系统性的升级。若仅仅只是一个方面的突进,则就容易造成与边防整体的脱节,结果是好是坏很难预料。
这种整体性的升级,显然不是眼下的朝廷能够完成的。事实上单单将辽东兵力抽调回关中,本身就会给朝廷带来极大的财政压力,而且还没有考虑辽东地区战况会不会出现反复的可能。
在经过一番沉思后,理智告诉李潼,宰相们所持观点是更加务实的。两次青海大战以及安西四镇的反复易手,已经证明了吐蕃的国力的确不容小觑,与这种强大政权的斗争,很难通过一次两次的胜负便完成。
在与这种强敌的斗争中,大唐文武臣员们也都有着丰富经验。此前的东突厥和高句丽都是不逊于如今吐蕃的对手,最终都是亡国于大唐刀锋之下。
两次攻灭强国,过程也都颇有类似,无非分化拉拢、通过外交与军事等各种手段,孤立其国,从而再一举攻灭。
见圣人默然不语,姚元崇便继续说道:“藏土久在化外不义,分裂长有、弥合短暂,今之吐蕃,实为惯情之异类。几代赞普不能长享其国,亦为天降谴责。其君臣、父子之义本就稀薄,往者所以骄大难制、勋功皆聚东赞一门,爪牙凶恶、人莫撄锋。
今钦陵悍立国门之外,不容其朝,此亦国运冲逆,难足长久。此前圣人当边,已经发乎前人所未及,巧立西康之国。今西康藩属仍短,不足助力,但能长阻蕃国重做兼并,足可长为腹刺,虚其王统。
旧者钦陵确是凶悍难制,但得败海东之后,悍态大挫,既失君眷、又非古族,搜地攻之,未能长补我国,但若庇而活之,则长为敌国大逆,更损王威……”
如果说此前李潼还有一些眼见机会在前、但却力有不逮的懊恼,那在听到姚元崇一番话后,思路也重新变得通畅起来。
其实姚元崇引述的一些观点,李潼也早有认识。眼下的吐蕃虽然强大,但在政治结构方面,仍然谈不上是一个大一统王朝的模式。
所谓天下大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但也并非所有的地区都是如此,想要确立一种大一统的概念与传统,远不是短时间内就能完成的。
近世最为明显的一个例子就是突厥,突厥作为草原霸主、时刻威胁中原王朝的时间又远比吐蕃的统一长得多,但在隋世同样崩得稀碎。
吐蕃的统一本就是一个异数,是松赞干布、禄东赞等一代君臣通过高超的政治手段与持续不懈的侵略兼并才完成的。之后仍能维持一个整体,则就在于统一所带来的红利,诸军功氏族联合起来获得更大的对外侵略的力量,源源不断的对外掠夺维持一种相对脆弱的联盟。
但是眼下,随着对外侵略的步伐停下来,彼此之间的矛盾已经凸显出来。禄东赞的家族霸占青海,拒绝分享,首先就破坏了吐蕃的战利分配模式。之后国中又发生古老氏族被逼走的事情,这又破坏了血脉传统。
原本历史上,钦陵对外作战屡战屡胜,能够按着当世最强的大唐军队割取功勋,绝对称得上是当世第一流的名将。
但其最后的败亡下场却显得有些可笑,面对年轻赞普的步步紧逼几乎可以说是全无招架之力。并不是因为几代赞普短命鬼已经确立起赞普天命所归的概念,而是在于噶尔家族的独大已经破坏了其国内权力与利益的分配格局,所以才会众叛亲离。
姚元崇的意思也很明确,那就是继续加强对西康国的经略,同时让吐蕃的君臣矛盾继续维系下去,以此来限制吐蕃的实际统一,削弱赞普统治藏地的威望。
这样的方法,大唐不只用过一次,而且凑效也不止一次。诸如东突厥颉利与突利这对叔侄的反目成仇、高句丽高氏君主与泉氏权臣的倾轧出卖,现在只不过是将对象换成了吐蕃的赞普与大论。
只不过由于李潼对钦陵这个人的警惕、以及来自后世记忆的影响,觉得噶尔家族垮台在即,所以才下意识的排除了这一选项,希望趁着吐蕃内乱爆发的时候,一举出击夺回青海。
0816 操弄蕃情,权势远邦
李潼大多数时间虽然都极有主见,但他也并不是一个刚愎自用之人,对于正确的建议也有着从谏如流的气量。
只不过计划再怎么完美,终究也只是计划,具体实施效果如何,仍要通过事实去检验。
“钦陵桀骜,好斗难制,该要如何促其入我彀中?”
虽然心里认可了姚元崇的主张,但是对于钦陵这个人,李潼仍是防备心重,并不认为这家伙能够乖乖服从大唐的羁縻安排。
虽然说此前海东一场战事短挫其锋芒,但钦陵毕竟是不止一次在正面战场击败大唐军队的名将,而且几次战争规模都绝对算不上小,而且这个家伙是极有野心的。
有的人志大才疏,或许野心极大,但却能力不足,这样的人不足为患。而有野心的人,本身就有着极强的进取心,会对未曾到达的领域不断探索,更何况曾经做到过的事情。这样的人往往宁折不弯,会努力通过自己的方式去证明自己的价值。
比如在原本的历史上,在国中矛盾同样已经尖锐的不可调和的情况下,钦陵仍然向大唐发起凶猛攻势,并在素罗汉山大败王孝杰所率唐军,希望凭此战功争取到国中对他更大的包容。
但是很可惜,钦陵在战场上虽然所向披靡,可仍低估了政治斗争的凶险。他这样的举动,只是将噶尔家族置入一个更加凶险的境地,加剧了国中除掉这一毒瘤的决心。
虽然说钦陵的存在、对吐蕃整体战略方面是存在一定的好处,可这家伙本身就是一个欲壑难填的猛兽,李潼也担心一时不慎或就有可能养虎为患而遭到反噬。
“蕃奴之与我国,久为血仇。陡作怀柔视之,彼此都难取信。熬鹰训犬,自需用强,置之于死境,才可销其悍骨。”
姚元崇既然提出了这样的故计,自然也有一番考量:“如今朝廷置兵陇南,入控西康,蕃土诸强并立,齿牙咬合,彼此难尽其力。使员勤走、沟通消息,可以不失媾和之期,凡所纷争,大不必付以刀兵。今钦陵好战,大可施惠赞普,使其不敢妄动。鹰犬不搏,其势自虚,凡其所控青海诸酋,大可细作网结、物信不断……”
姚元崇这一整套策略,首先一个大前提是保证边境平稳,尽量避免发生直接的大战。而目下看来,对战争需求度最高的就是盘踞在海西的钦陵。无论是为了震慑国中,还是谋求外部的生存空间,战争都是钦陵为数不多的一个选择。
所以尽管大唐阶段性的目标是让噶尔家这一吐蕃割据势力维持较长一段时间的存在,从而加重吐蕃内部的裂痕,但眼下为了将钦陵按压在海西不敢擅动,首先要做的还是要与吐蕃王室加强联系,从政治上、战略上对钦陵形成孤立。
一只老虎之所以让人畏惧,就是因为其强大的杀伤力。可当这唯一震慑人心的手段都发挥不出来的时候,也只是动物园里铁栅栏中一只大猫而已。
人是健忘的,唯一能够铭记于心、深入骨髓的只有利益。在噶尔家所控制的青海地区中,除了来自吐蕃本土的力量之外,还有吐谷浑遗民与诸多生羌部族,当钦陵不能给他们带来足够的利益且震慑力不断下滑的时候,海西地区被逐步渗透只是一个时间问题。
不过想要与吐蕃王室达成相对共识、对钦陵造成实质性的封锁,这一点前提想要达成也并不容易。
毕竟噶尔家的尾大不掉还只是一个内政问题,但大唐此前分裂西康的举动,却是实质性的敌对行为。虽然说事情的源头还在于吐蕃内部权力阶级的纷争,但大唐就这么公然将西康之地占为己有的方式,也让吐蕃上层权贵们普遍不满。
李潼甚至怀疑,若就这么遣使前往吐蕃、直接表示要与吐蕃共同钳制钦陵,但又不准吐蕃彻底解决掉钦陵从而再次进入青海地区,说不定吐蕃权贵们怒气上涌、直接跟钦陵讲和,出兵先收回西康,也不接受大唐长期分裂其国的方案。
而且相对于已经解决内患、谋求休养的大唐,吐蕃本身对战争也并不回避。其国本就是以武力兼并建立起的政权,如今少年赞普也已经成年,自然希望能够尽快解决内患,大权在揽,哪怕付出一定的代价也在所不惜。
虽然说吐蕃内部除了噶尔家族还有别的矛盾隐患存在,所以在历史上一直到了两年后,吐蕃赞普才完成了内部的整合,正式对噶尔家族下手。
但眼下大唐的手脚已经公然探到西康地区,对吐蕃本土安危都造成了威胁,这会不会加速吐蕃本土的内部整合从而提前对噶尔家族下手,也是一个不确定的因素。
既然想要玩平衡,势必要多动动脑子,所以接下来群臣一边翻阅参考吐蕃内部情势相关的典籍文书,一边讨论各种方案。但一直到了深夜时分,仍然没有形成一个定论。
对此李潼倒也并不焦急,毕竟现在所讨论的是吐蕃这样一个庞然大物的一系列问题,自然不是短时间就能敲定具体方案。现在整体的方针意见已经统一,接下来再仔细探讨就是了。
宰相们各有职事,也不能只盯着吐蕃这一桩外务,眼见天色已晚,李潼便宣布暂时散会,着令中官引领诸宰相归廨休息,自己也回宫入睡。
到了第二天,前往四方馆诊治看顾的诸御医回报钦陵之子情况有所好转,对此李潼也稍微松了一口气。
他对其人情况不失关注,除了担心青海方面战略形势之外,也是因为记得历史上噶尔家族于吐蕃覆灭后,正是在钦陵之子弓仁的带领下投靠大唐,使得入唐的论氏成为陇右方面一支重要的边防力量。
虽然这种还未发生的事情不足以成为当下的参考,但从这一点也能体现出弓仁不失亲唐的一面。相对于其他胡酋在大唐与吐蕃之间反复横跳的作死样子,论氏入唐之后表现还算不差,甚至在安史之乱中都颇有战功表现。
今天并无早朝,外朝宰相主持过例会之后,李潼便又在中朝召见朝士,继续昨天没有完成的讨论。这一次就不必诸宰相全都参与了,仅仅只是职事相关诸员入朝参议。
除了众朝士之外,李潼还特意命人将西康女王叶阿黎召入朝中,一同参与讨论。虽然朝中不乏精熟蕃务者,但跟叶阿黎这种土生土长的蕃国贵族相比,终究还是失于具体细腻。
蕃使当街斗殴,想必叶阿黎也已经猜到朝廷会召其会谈,所以中使出宫不久便将其接引入朝。一袭胡服、作男装打扮的叶阿黎方一登殿,顿时便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女子登朝论政情况实在罕见,哪怕是女主当国的武周一朝,除了太皇太后之外,也少有内朝女官在殿堂上侃侃而谈。更何况这女子风华正茂、英姿飒爽,想要让人不注意也难。
“臣叶黎、叩见圣人!”
身受众人瞩目,叶阿黎也不见局促,趋行登殿后落落大方的入前见礼。
“西康王免礼,且入席。”
李潼归京以来,倒是在一些典礼场合见过叶阿黎几面,但也没有什么长睹密语的机会,此时再见这英姿飒爽的女子,又觉眼前一亮。
内苑他妻妾们虽然也常作中性装扮,自有一番迷人气韵,但更多的还是给人一种贵妇闲戏、娇俏活泼的感觉。唯独这位西康女王,那种骨子里便迸发出的强韧英气,是其他女子所不及。
“日前闹事,西康王想必也知。今朝廷将遣使入蕃传告事情,相关礼仪措辞还未议定,今日请王入朝,参详其事……”
等到叶阿黎入前坐定,李潼便讲起了正事,且也不隐瞒朝廷此前已经达成的共识,希望叶阿黎以此为参考、提出几个切实可行的切入点。
在听完圣人所讲述的一些条件后,叶阿黎也低头沉吟起来,思路稍作整理之后便抬头说道:“朝廷不欲轻起边衅,其实蕃国同怀此情者也为数不少。雅砻旧姓常怨王恩失恤、见恶新贵,象雄诸家则仍存离合之隙、渴利薄义……”
吐蕃还未统一高原时,高原地区便存在山南雅砻、后藏象雄以及孙波女国三股势力,如今这三股势力仍然顽强的存在于吐蕃政局之中。吐蕃的雅垄老班底便类似于大唐的关陇勋贵群体,叶阿黎所出身的琛氏同样位列其中。
不过雅砻系跟赞普王室关系处的并不好,从叶阿黎被逼外逃大唐就能看得出。这一点也很好理解,李潼对于大唐赖以起家创业的关陇勋贵们也并不感冒,甚至不遗余力的加以打压。
赞普王室一系列的集权行为,可以说都在触动雅垄贵族们的利益,松赞干布的父亲甚至就是被雅砻系贵族所弑杀。而且出于对血统与旧势力的维护,雅砻贵族们也厌恶包括噶尔家族的一系列伴随吐蕃统一高原而崛起的新贵们。
如今的雅砻系贵族,就是阻碍吐蕃进一步发展的绊脚石,孤僻死倔,搞建设不热心,捣乱却是一把好手。吐蕃上代赞普死去的时候,为了避免雅砻系再跳出来捣乱,吐蕃赞普赤都松赞甚至被寄养在噶尔家军中长达三年之久,一直等到国中矛盾有所缓解,赤都松赞才返回逻娑城正式继位。
如今的雅砻系虽然在赞普王室与新贵们长期打压下、势力有所萎靡,但仍然不容小觑。特别是在吐蕃南部属国泥婆罗也被雅砻系渗透后,雅砻系在国中政局仍然拥有不低的话语权。
至于后藏地区的象雄豪族们,相对于雅砻系虽然略显安分,但也都是些麻烦货色,叛乱不断。不过后藏地区的上层贵族融入吐蕃国中的状况还不错,如今的王母没庐氏就是出身后藏贵族。
而且在针对噶尔家族的问题上,后藏贵族与赞普王室也有着相同的诉求。禄东赞之所以崛起于吐蕃政坛,就是因为搞定了后藏大贵族、同时也是大权臣的琼保邦色。所以诸后藏贵族们提起噶尔家,也都有着咬牙切齿的恨意。
噶尔家虽然出身孙波一系,但跟孙波豪族们关系处的也很差,根源就在于噶尔家独霸青海、拒绝分享。毕竟当年禄东赞攻略吐谷浑的时候,孙波系也是出了大力气支持的。
禄东赞与其长子赞悉若在世时,还比较注意维系这一层关系。可是钦陵上位后,因为厌恶孙波人参与到谋杀其兄的政变中,对孙波人也不再客气。
叶阿黎这一通分析,让李潼不免感慨这个钦陵政治上虽然不能说是低能,起码是不聪明,国中三系豪贵几乎得罪差不多了,难怪被挤兑得只能在海西趴窝。
不过噶尔家能够常年屹立不倒,也并非没有倚仗。禄东赞执掌大权的时候,对吐蕃社会结构进行了比较系统深刻的改革,其中最关键就是确立了“桂户”这种军事编户阶级。
吐蕃统一之后,便开始了高速的对外扩张。在这个过程当中,桂户作为军事作战主要承担者,也是分享到了不菲的战争红利,分得了大量的牛马并耕田牧场,使得吐蕃国中除了原本的豪酋氏族之外,又快速崛起了一个军功地主集团。
这个军功集团,对噶尔家还是有着不小的拥护热情的。毕竟从松赞干布暴毙之后,一直是噶尔家带领着他们对外征伐寇掠,几十年树立起的威望并非短时间内能够消弭掉。
当然,也正是因为噶尔家在军户当中所拥有的崇高声望,令得吐蕃赞普不弄死钦陵便不会放心。毕竟吐蕃国中豪贵横行,这些新崛起的桂户地主们也是赞普维持其统治的根本基础,怎么能与臣下共享?
不过这些桂户崛起时间仍短,根基仍然不失浅薄,而且分散在吐蕃诸茹,统合不易,仍然不足以形成一个能够直接挑战长达数百乃至上千年所形成的那些豪贵氏族们的一个强大阶级。
而且随着赞普成年,也在有意识的削弱噶尔家在这些桂户当中的影响力。像是吐蕃的议盟与料集这种调度全国人事资源的盛会中,频有噶尔家直系亲属的缺席,也让钦陵这个大论之位越来越名不符实。
叶阿黎深知吐蕃国内情势,又言之具体、条理有序,许多细节都不是通过对资料的分析能够获取到的。而且除了将吐蕃国内情势勾勒大概之外,又提出一些具体的人选,作为阻止吐蕃直接对青海用兵的突破口。
“其实如今蕃国之内,最能强阻赞普兵诛噶尔家的,还是王母没庐氏。没庐氏乃后藏下部,得幸王室才能显在。若噶尔家不存,赞普亦不需再深仰其宗。早年王母便曾想为赞普选聘其宗后辈女子,但因妆奁不丰为诸族见笑,不得已才作罢……”
在点出几个蕃土家族可以贿结并影响吐蕃国策之后,叶阿黎又抛出了一个重磅消息。其实有关这一点,她也是近来思索旧事才逐渐有的一个体会,毕竟经历是经历,能否在这错综复杂的事情当中有所洞察,并非人人都有的能力。
李潼听到这里,顿时也是眸光一亮,先提笔将这一条写在纸上,然后又追问起一些更多的细节,希望能得更多作证。
通过叶阿黎的讲述补充,李潼也意识到眼下的吐蕃虽然完成了形式上的统一、且进行了许多社会改革,但整体统治结构仍然不失粗糙。像后世所熟悉的尚论家族,眼下都还没有形成。紧紧团结在赞普周围、努力维持其王权统治的势力,无论是政治上还是军事上仍然颇为单薄。
后世吐蕃赞普通过宗教与世俗双重方式所建立起的崇高地位与威望,眼下也只是八字刚有半撇。而后世颇多闲人磨牙的文成公主与泥婆罗尺尊公主入藏后的待遇问题,当中又牵涉到雅垄旧贵族与军事新贵族们之间的复杂纠葛。
大唐如今对吐蕃国情的了解本来就颇为全面,再加上叶阿黎这个身份不俗的叛徒所提供的一些具体脉络,接下来在制定外交策略方面就顺利得多。
与此同时,有关出使吐蕃的人选,李潼心里也已经有了一个想法,那就是张说。张说这家伙搞关系的确是有一套,此行出使既需要不卑不亢、软硬兼施的外交辞令,又需要贿结吐蕃权贵、上下活动,从而让吐蕃局势按照大唐的安排进行发展,任务可谓颇为艰巨。
这也是李潼给张说安排的一个考验,如果张说能够完成这一次的任务,那也大可不必继续再留在中央舞文弄墨,可以放入地方边疆负责更加复杂并且更加重要的事情。
叶阿黎在提出了一些值得贿结并且可以腐蚀拉拢的蕃国权贵之后,又帮忙整理出一份贿物名单,只是等到这物品名单被递上来之后,李潼粗览一番,脸色不免有些不自然。
他倒不是小气,若能通过一些财货影响到敌国国策的制订、从而给朝廷争取到更大的战略空间,这点小钱没什么不舍得的。而且等到大唐补血完毕,送出的礼货自然要加倍勒取回来。
叶阿黎察颜观色,入前低语道:“雅砻旧贵,多迷虚妄。若能远知妾于国中得于幸好,必也欣然同荣,可以货短情长……”
壮着胆子讲完这话后,叶阿黎便忙不迭垂下头去,片刻后又强忍羞涩解释道:“妾不敢挟事贪顾,只是心意再表,殷待主上采撷。”
0817 圣人英明,不容邪祟
朝廷中枢迁回长安后,又新设了许多司署。不过由于长安城中有两座大内皇苑,所以办公场地也是充裕有加。
宅厩署作为新近设立的部门,虽然职权不小,但却没有像集英馆那样近傍宸居、新造官邸的显赫,仅仅只是在西大内太极宫南皇城中一处闲苑安顿下来。
这座闲苑位于皇城的东南角,与大理寺刑狱只有一墙之隔,周遭树木成荫却乏于打理,环境看上去颇有阴森。院舍也颇为破旧,完全显露不出宅厩署如今掌管合城百坊宅厩产业的威风。
年关将近,长安城中也变得更加寒冷,附近不知哪处暗渠拥堵冻实,使得污水泛滥溢出,让宅厩署门前巷道湿滑难行。
清晨时分,诸朝士陆续返回皇城、继续新一天的忙碌,也有许多官吏们向宅厩署行来。
突然,门外传来一声闷响,接着便响起破口大骂声:“几个留直懒鬼,昨天明明吩咐你们早起运灰垫路!偷懒误事,摔死了老子,统统要往南市刑场走上一遭!”
官署内几人探头向外望去,便见宅厩丞马芳正趴窝在湿滑的地面上,一身官袍满是碎裂的冰渣冻土,揣在怀里的半张胡饼也抖落出来,一脸的气急败坏。
几人见状不敢怠慢,匆忙入前将马芳搀扶起来,一边帮他拍打着衣袍,一边赔笑告罪道:“兄弟们怎么敢偷懒,只是马丞上直勤早,外出搜运草灰的还没返回……”
大清早来上班,结果却在官署门前摔了一个狗啃屎,马芳自然没有什么好心情,在属员搀扶下骂骂咧咧走进官署中:“还说不敢偷懒,现在已经到了几时?老子穿街过坊都已经入衙,难不成是要骊山割草烧灰?几员返回后着入堂前,不赏他们几鞭子不能解恨!”
彼此共事已有不断的时间,吏员们也知这位长官只是叫嚣得凶恶、但却并不刻薄,说不定待会儿自己转头就忘了。不过还是有人不无忿忿的说道:“一样是为国效力,咱们宅厩署整日游走坊间,做的是脏苦事情,常要结怨权门,搜刮来钱帛美货又全被上司取走,分得一个衙堂还是偏远脏乱……”
“把你们安排在政事堂办公好不好?”
马芳听到这抱怨声后眼皮一翻,没好气道。
吏员听到这话顿时干笑两声,扶住了马芳嬉笑道:“那又好得有些过分了,政事堂咱们是不敢想。但后街导官署,事员、用力都远不比咱们宅厩署,却偏偏占了那么大片院舍,若是能调换一下……”
“嗬,这口气听着可不像下署力士,比台省相公们还威风许多!”
马芳嘿嘿冷笑一声,掸着衣袍打趣道。
吏员见马芳不再追究前事,也松了一口气,接着又凑上前谄笑道:“卑职一个役长,哪有威风可言。只是咱们衙中谁人不知马丞有仰望天颜的荣眷,来日面圣之际,马丞顺口一提,于咱们困扰得起卧不安的难题,也只是圣人一言而已。”
“狗杀才,你这话是夸是贬?圣人操劳军国大事,是想见就能见到?即便再有此幸,老子厚颜给自己求个美职前程不好、敢拿这种杂事打扰?”
马芳笑骂着迈步入堂,坐定之后,脸上笑容便收敛起来,敲案沉声道:“昨日扩宅已经到了哪一坊?将几个抗拒门户取来,逐家拜访!不要偷懒延误,年前审定事务,老子趁节在家杀羊酬赏!”
虽然日常跟下属们偶有嬉笑,可一旦工作起来,马芳态度还是端的很正。正如他自己所言,早年一个闾里浪汉,全无背景仗恃,只凭勤恳于事,如今已经是在品官身,际遇如此,马芳心里也是充满了感恩,所以对职事一丝不苟。
眼见马芳已经进入了工作状态,吏员们也都不敢再嬉笑打趣,连忙将今天需要处理的事务整理一番送入堂中。
马芳早年久在闾里游荡,本身也不是什么饱读诗书之人,满案文书并不自己批阅,自有专门的文吏为他诵读,同时将他所口述的处理方案录于纸上。虽然连基本的文字都认不大全,可处理起公务来效率却不低。
如今宅厩署中还有两名令长与数名监事判官,但正如吏员所说,他们的日常工作就是得罪权豪门户。马芳做起事来自有一股不管不顾的认真,但其他主官则就未必如此,因此一些摆明了难啃的权门骨头便都被分派到了马芳案上。
马芳对此也是来者不拒,只要轮到他手上的案子,还少有不能解决的。因此就连上官太府少卿武攸宜对马芳都是青睐有加,将其称赞为宅厩署第一干将,并且打算在宅厩事宜处理完毕后,便将马芳直接召入太府寺任事。
入堂一个多时辰,案头堆积的文书事务快速的处理归档,眼见午前就能完全处理妥当,马芳正盘算着午后带人入坊再去拜会几家抗税门户,突然堂外响起了一阵喧哗声。
“发生了什么事?”
外间的嘈杂声直接影响了马芳听读文书,工作被打断,他有些不悦的敲案喝问道。
“禀马丞,外间、外间有中使行入……”
吏员匆匆登堂,不无紧张的说道:“中使登堂,宣言要见马丞,朱令、柳令都已经在堂迎接中使。”
马芳听到这话后,心里顿时也紧张起来。他虽然常向下属们吹嘘,号称自己与当今圣人有通家之好,但心里自然明白与圣人之间自有天渊鸿沟,是绝对没有那种闲时串门的交情。会不会……会不会是圣人听到了他这些吹嘘之词,所以特意遣使问罪?
“恭喜马丞啊,中使此来,想必是圣人……”
吏员见马芳仍然坐在席中、并不急于起身,便入前叉手笑道,马芳听到这话后顿时打个激灵,陡地站起身皱眉沉声道:“不要胡说!”
说完这话后,他便不无忧虑的迈步向堂外行去,走出几步后又回望案上已经将要处理完毕的文书,心中满是不舍,抬手道:“见过中使后,若我仍在,午后带你们入坊征缴,若……唉!”
吏员们听到马芳语气并不轻松,一时间也是愣了一愣,还待追问,马芳却已经迈步行出。
衙署正堂内,一名中官端立堂中,两侧宅厩署诸众汇聚一堂,待到马芳入堂,宅厩令朱某便抬手指着他笑语道:“马丞来了。”
那中官不苟言笑,入前一步打量马芳几眼,然后便展开令书说道:“宅厩丞马芳听敕,芳在事新司,草规严执,忠勤可勉,达于上听,特授散秩宣义郎,鸿胪寺典客令同正员,见敕之日,即赴鸿胪寺履新听用!”
马芳这会儿还在忧心忡忡的懊恼于自己大嘴巴惹祸,对中官所宣读敕书内容听不真切,片刻后耳中传来一连串的道贺声,才将信将疑的抬头问道:“我、臣……这、这是升官了?”
“恭喜马丞、不对,应是马令!”
宅厩署众同僚们纷纷上前,指着马芳笑语道,言语间也颇有艳羡。宅厩署作为新设官衙,主官宅厩令也仅仅只是从七品的官秩,两个主官都已经是四五十岁的年纪。而马芳所担任的宅厩丞则仅仅只是从八品下,短短几个月时间里便跨越了一整个大官阶,与上司平起平坐。
而且鸿胪寺作为礼宾寺署,事务又要比太府寺、特别是宅厩署清俭得多,起码不用担心动辄便会得罪权贵。
听到同僚们的贺喜声,马芳这才连忙向着大明宫方向再拜蹈舞,起身后已经是一脸兴奋的潮红。
且不说马芳再得攫升,同属上司宅厩令半是艳羡、半是惋惜的拉着中官询问道:“敢问中使,马令赴新将执何事?卑职并非斗胆窥度上意,实在署事新设,马令在署勤事有功,此署中人皆有见,事半而弃,让人伤心啊!”
“也不是什么秘密差事,朝廷将遣使员前往吐蕃国中通事,马宣义在选使中。在署事务尽快交接,家中事情也请安排妥当,几日后便要长行蕃土、宣威远邦,班公故事,将要效法啊!”
中官听到这问话也并不隐瞒,入前望着马芳不无勉励示好的笑语道。他在侍禁中,是知道朝廷拟选百数人的名单,圣人却特意将这个马芳挑选进来,能够被圣人记挂在心,虽然这个马芳长得杂胡一般、不甚起眼,但中官也不敢对其失礼。
听到中官讲出马芳的任用职事,原本还是群众贺喜的热闹场面顿时有些冷却。直到中官离开后,宅厩令朱某、柳某才入前拍拍马芳的肩膀,只是脸上的羡慕之色已经不见,有的只是深深惋惜,更有与马芳交情不俗的吏员忍不住跺脚忿声道:“此必在朝权徒弄情,欲害马丞!”
“怎么说?我这是升用,虽然劳使远边有些不美,但也谈不上加害吧?”
马芳闻言后自有些不解,诧异问道。旋即便有人向他解释吐蕃两路使者在城中斗殴故事,甚至还死了几个吐蕃重要的权贵,可以想见此行必然凶险多多。
马芳近来忙于宅厩署事,对于这些事情真是没有了解,不过在听完这话后还是皱眉不悦道:“我生类胡态、能通蕃语,在选也是当然!朝廷选才任能,自有公道,怎么可能容忍奸计阴弄!即便有权豪见恶,但圣人英明、不容邪祟,诸同僚这么想,可就大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