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59 圣驾渡河,姑且一论
神都大内观文殿内寝殿中,虽然夜已极深,但仍然灯火通明,殿堂内并两侧庑舍之间多有中官、宫婢侍立徘徊。殿堂周边的宫墙、甬道,也频有带甲佩刀的北衙军士巡逻宿卫。 突然,内堂中传出一个急促沉闷的惊呼声,外堂留直的中官直率数名宦者疾行入内,伏地作叩道:“大家有何吩咐?” “无、无事,几时了?” 帷幄内传出一个稍显疲惫沙哑的声音,方从睡梦中惊醒的皇帝李旦擦了一把额上细密的冷汗,抬手示意略显惊慌失措的侍寝妃嫔卷起帷帐,继而便有宫人从榻左外窗炭火细煨的银壶中倒出一碗定惊的汤药,小心翼翼入前奉进。 “刚过丑时三刻。” 中官看了一眼铜漏刻度然后便回答道,接着又说道:“夜时仍长,仆等谨在外堂待命,大家体居为重,请垂帐安寝。” 睡梦中惊醒后,李旦虽然精神很疲惫,但却并没有多少睡意,轻啜温热汤药,口中干涉略有褪去,稍显迟钝的思路渐渐流转起来,才又开口问道:“今夜内苑当直者谁?” “乃北门右屯营长上果毅周安全。” 听到这个名字,李旦下意识皱了皱眉头:“这周安全是何身世?记得万骑有果毅名李顺,角抵之技冠绝诸营,十夫难近其身,入北门择其入直!” “周安全怀州人士,仪凤旧年应募长征健儿,功授相州临漳府果毅,去年三月入参宿卫,给授长上。” 中官闻言后连忙说道,只是介绍完这个果毅身世后却顿了一顿,暗窥圣人深情然后才又继续小声道:“至于李顺,因是故衣社党徒,已经系入丽景门内狱……” 皇帝听到这里,眼皮顿时跳了一跳,稍作沉吟后才又说道:“明晨递书北门,周某值宿忠勤,赐给‘勇’字,授游击将军。” 讲到这里,他仍然睡意全无,索性起身落榻,披袍入席,然后才又问道:“苏永何在?” “苏阿公此夜直守玄武城内闲厩,大家此际要召见?” “不扰他职事了,去将北门今夜宿卫表记取来。” 李旦闻言后便又说道,等到中官将北衙今夜宿卫籍簿取来后,便于灯下仔细展阅起来,见到北门今夜参直宿卫甲数一千五百余众,这才心绪略定,并吩咐明日交直时一定要汤饭厚给,千万不要薄待宿卫劳顿的将士们。 “上阳宫处有什么异动?” 了解完大内宫防后,李旦又开口问道。及至听到中官回答并无奏告,他便又忍不住皱起眉头不悦道:“时日不同,情势变迁,怎么可能全无异态?一定有事不为耳目所见,速去督问!” 中官闻言后连忙点头应是,接着又忍不住说道:“大家纯孝至德,一日数问起居,两宫虽奴婢卑员,亦感动肺腑。不如、不如将皇太后奉迎大内,两处宿卫并作一处,也能更加节省北门宿卫之……” “住口!天家庭事,岂尔曹能作干问!” 李旦听到这话,顿时恼怒起来,拍案低斥道。 中官眼见此态,忙不迭伏地请罪,不敢再多说什么,然而心中却是忍不住一叹。 自雍王东进以来,皇帝便陷入这种高度紧张、疑神疑鬼的精神状态中,外朝臣员或还不知,但内宫近侍之众无不感受得到这份紧张,自然也能看得出圣人对雍王东行的惊惧可以说是深入骨髓。 且不说皇帝自己昼夜寝食不安,大内宫人们也都受此感染而苦不堪言,不知这样的生活还要维持多久。 人的悲喜并不相通,皇帝对于宫人们的战战兢兢感受不多,而宫人们也很难理解皇帝明明已经是天下至尊,何以对一个远在西京的雍王如此忌惮,甚至都不敢将皇太后接回大内安置。 过往多年幽居生活,包括当年所经历的那一场政变,究竟给李旦造成了多大的阴影,就连他自己都无从估量。 此前这些负面的感受,都被那种大权在握的强大感所覆盖压抑下来,可是随着形势逐渐失控,当年那种无力以及无助感再次从心底蔓延出来,而且较之当时还要更加的汹涌澎湃。 训斥过中官之后,李旦又继续说道:“明日上阳宫再增派两百军士,凡人事相关,一概不准出入。另、汾王等一并迁入上阳宫居住……” 讲到这里,李旦语调隐有颤意。他对母亲的感情很复杂,既有一份浓得化不开的怨恨与畏惧,又有一种发自骨子里的依赖。 明明如今的皇太后已经是一个无权无势的高龄老人,就连他的生死都只在他的一念之间,但他内心深处对于母亲仍存一份敬畏或者说是期望。眼下的他对于大内的宫防都没有十足的信心,但仍隐隐觉得一旦局势完全失控,母亲或许仍能保障他的儿女安全。 中官领命退出,李旦也并没有继续登榻入睡,只是于席中枯坐,脑海中偶尔闪过一丝杂念便召人来问,比如昨日有几人叩阙请见、比如河东局势如何,又或者宰相李思训的行程。 一直到将近天亮的时候,微薄的晨曦投入寝殿中,才略有倦意上涌。趁着这一股睡意,李旦直接伏案短憩。自觉应该睡了很久,可当被殿外脚步声惊醒时,才发现席侧的烛花都还未剪。 “发生了什么事?” 皇帝本来视线还稍有迷离,待见行入者乃是本该留守玄武城的内常侍苏永、且神情还颇有焦虑,顿时一个激灵清醒过来,连忙发问道。 “是、是河东传来的信报,狄、狄相公死在了汾州、汾州灵石驿……” 苏永入前,半扶着皇帝低声道。 “怎、怎么……知谁加害?” 皇帝听到这话,又是一惊,陡地握紧苏永手臂,咬牙低声问道。 “不、信报有说,灵石驿虽有贼徒潜入迹象,但狄相公死却并非为人加害、而是自缢……豫王使人传报,应是无疑。” “自缢?狄公他、他怎么会、他怎么能!” 听到苏永的回答,李旦神情更加激动,颤颤巍巍从席中站起,焦躁的在房间中徘徊片刻,转身面向北方,长叹一息,闭上眼时眼角已有泪水流出:“他怎么能弃朕、他……朕是何等失德之主,竟让他宁死不事!朕、老贼……老贼欺我!当年迎朕于宫中,他、他竟弃朕!家国忧患,朕又该、哈,老贼食禄半生,誉大于实,原来也只是一个胆怯鼠辈!” “事情既已发生,伤感无益。臣等必誓死奉从皇命,共赴危难!” 李旦心中确是悲愤交加,但眼下显然不是放纵感情的时候,他晃了晃有些浑浑噩噩的脑袋,然后又说道:“狄某死于汾州,那豫王又至何处?有没有到晋州?” “仍未,豫王仍留汾州北境,为了等待接收突厥请降进献的牛马物料,没能及时……” 听到苏永所言,李旦怒极反笑,笑得腰都弯了起来:“朕的好儿子!倒是深知物力艰深,爱惜一事一物,他、他……都畿情势已是垂危,蠢物独恋漠南牛马!苏永,朕是不是错了?有的事,差异悬殊,该当承认,朕门中庸劣之种,确是不及、不及二兄所遗壮种啊!” “圣人切勿作此言想,豫王殿下开府未久,已经能够独当方面大事,假以时日,必能托家国……” 苏永听到这话,连忙又说道。 “假以时日?方今世道,谁又肯假时日与朕?” 李旦冷笑一声,继而抬手揉了一把脸庞,然后才说道:“今日政事堂留直者谁?” “是韦、姜两位相公。” “召他们入宫来见,还有左台袁恕己,若仍在衙,一并召见。” 虽然一夜未眠,但在得知狄仁杰死讯并河东之军仍远,皇帝自然更加没有了睡意,稍作洗漱便换衣直赴殿堂。 雍王率军东来,对朝情撼动深刻。虽然朝内重臣们在经过两日不眠不休的商讨后、做出了派遣宰相李思训西行安抚并劝阻的决定,但能否成功,群臣也不敢报以太大的信心。 最近这段时间以来,皇帝深居宫中,不再涉足外朝,外朝也是人心惶惶,许多朝臣心忧局势或前程、无心于事,诸司缺员严重,即便是还返回皇城当直,多数也都是想打探消息,朝事政务也因此基本荒废。 作为朝廷执政中心的政事堂,日常时节本该竟日繁忙,处理大大小小的军政事务。然而实际上连日以来政事堂中都是清闲有加,不要说正常的事务处理,哪怕就连平日里让人烦躁不已的御史台弹劾人事的文书都少有呈交。 朝情喧噪吵闹自然不是什么好现象,可若连基本的监察与维护都停滞下来,那所意味的情况则就更加严重了,说明甚至就连朝士们、对于眼下这样一个朝情局势都丧失了信心与参与度。 这样的情况,哪怕在武周革命、朝情局势最紧张的时刻都不曾出现过,那时候无论支持还是反对,朝中起码还有争执和对立。不像现在,表面上一潭死水,然而内里却已经是翻江倒海的撕裂。 得到皇帝的传召后,政事堂两员宰相以及御史中丞袁恕己前后抵达了大内宫殿中,彼此看到对方,眼神中各自闪过一丝微不可查的意外,但更多的还是一份沉于眸底的忧虑与无奈。 当皇帝入殿的时候,三人起身见礼。皇帝也并没有与他们多作寒暄,落座后便望向郕国公姜晞问道:“西面消息传回没有?” 姜晞闻言后便摇了摇头,但又补充道:“虽无声讯传回,但已经可以确定雍王此番东行,所率西军卒数五千数员,大逊于朝廷此前所估西军年后仍聚五万甲数。可见即便是陕西道诸军,对雍王此番擅进仍存异议,雍王亦不敢尽发镇卒……” “当年雍王攻夺北门,军数尚不盈千。” 韦巨源眼皮一翻,看了一眼姜晞之后便说道,说完这话并不理会堂中几人脸色,便再次垂首默坐。 “今时岂同往世!姑且不论情势差异,当年事发骤然,内外少于防备。今雍王行止,内外侧目,已经不可再决斗于幽隐顷刻。今都畿两衙甲力仍合万众,城防、宫防严谨有加。况李相公使命西行说之,朝情不欲雍王归国,雍王未必敢……” 姜晞横了泼冷水的韦巨源一眼,然后又继续说道。 韦巨源闻言后嘿然一笑,然后出席作拜并抬头望向皇帝说道:“陕西地民,雍王经营深刻,诸勋门东行趋避便为明证。今雍王简行,或矫饰以弱、或无悖极之情,其腹计深远,非臣敢作窥测。但据姜相公所言,明设之阵尚可决胜于战,幽隐之祸则防不胜防。今都畿人事,多趋于洛南,当中是否祸端藏匿,唯圣人裁断。” 皇帝听到韦巨源这一番话,眸中又闪过一丝阴霾,斟酌良久才又开口道:“韦承庆他、他近日起居行止如何?” 许多的阴谋,特别是事关国朝神器的大阴谋,其实从来也不是全无端倪可察。就像是旧年神都那场革命,当雍王接触北衙军权并统领肃岳军的时候,武氏诸王便已经有所警觉,并且开始着手压制雍王,甚至差一点取得成功。 韦承庆所策划的事情,如果说一开始还没有什么端倪可察,那么当大量南衙将士在其安排下奔赴州县的时候,便已经无从掩饰了。 但问题是,有所察觉与能否压制是两个概念。韦承庆当时已经是政事堂首相,并且其门下已经聚集起了众多循其得势的关陇勋门,就连南衙宿卫都已经不知被渗透成了什么样子。 尽管北衙万骑初见成效后,皇帝便着手开始压制相权,但是很不巧当时又适逢突厥入寇,应对外患的同时,还要竭力提防行台。在这样的情况下,若再发动对朝堂的清洗,无疑是一种自残,只能夺了韦承庆的相位,维持一个表面的平静。 如今朝廷所面对的形势就是,明面上的威胁雍王已经将要行过潼关,暗里的庐陵王可能已经距离都畿更近。两种威胁都足以致命,区别只是哪种毒发更早。 听到皇帝言及韦承庆,姜晞便又忍不住说道:“如今雍王已经兵临潼关,正需同心阻之。若朝中再妄起争斗,恐形势将更加危殆!” 这会儿,韦巨源也不再阴阳怪气,而是直接说道:“祸之藏野,虽然不知匿处,但若欲发难,必以韦承庆总领其事!臣请即刻就邸扑杀韦承庆,使其徒众无所标望,惊悸相扰、与事者必生摇摆之志,或自曝其恶……” “但若雍王趁势东行,将何阻之?” “雍王进止,尚不失章法。若真直意神器,则毕发西军甲卒,绝非区区五千之众!其所申诉,亦止于边扰……” “雍王统甲数不盈千,已敢发难!今纵养关内,声势壮成,岂止……” “雍王节钺,尚为圣人授给。但野中欲搏殊功之贼,已经立志王法之外!” 两人针锋相对的争吵起来,而皇帝则眉头皱的更深,一时间也是心意挣扎,不知该听从于谁。 同在殿中的袁恕己始终没有发声,望着争执不休的两名宰相、眸中隐有暗嘲闪过。等到两人各自停顿下来、组织言辞之际,他才起身叩拜道:“雍王今东行,的确难阻。而山南之祸,亦与朝情纠缠不清。但若圣人传檄天下,亲征河北躁乱之贼,凭此大义,能使雍王裹足,圣驾过河北进,能避都畿躁乱之祸,能合河东王命之师,能聚河北人物势力!” “这、中丞细说此计!” 李旦听到这话,眸子顿时一亮。 “万万不可!圣驾岂可轻赴于野……” 韦巨源与姜晞听到袁恕己如此发言,心中已是一惊,待见皇帝对此流露出不小的兴趣,则就不免更加惶急,暂时放弃了彼此的争执,齐声阻止道。 “那两位相公又有何计略能定内外?” 袁恕己既然发言,便不再退缩,直视两人沉声道:“雍王所以躁乱关西,所借唯突厥之扰。圣驾亲征,其势无所依附。朝情所以污垢暗藏,所趁唯宫闱震荡,否则不足成事。河东之军难归,所以朝廷权弱势轻,势不就我,我当就势!” “胡说!天子宗法所尊,社稷推崇,岂能与贼臣竞势较强!” 韦巨源起身顿足,指着袁恕己怒声道。 “韦公勿燥,朕亦知此计颇不可取,唯今内外交困,不可再阻言途,姑且一论。” 李旦起身劝和,但眼中却是一副若有所思。
0760 唐家有我,我有一剑
潼关虽为海内雄关,但唐兴以来,此关防于真正的军事上的职能与意义都大为削减。 若非天授年间武周代唐,皇太后恐关西躁闹而波及神都形势,另择新址再造潼关关城,随着黄河水位下切,原本的潼关旧城连基本的形胜之势都不再具备。 神都革命后,潼关的存在又有了一层新的意义,那就是朝廷与陕西道大行台的地理分界线。虽然雍王兄长潞王李守礼一度担任潼关东面的陕州刺史,但行台也并没有借此将影响力大举向潼关以东进行渗透。 倒是去年,朝廷趁着用兵河东之际,于潼关对岸的蒲州修筑了一座镇水城,用以收聚就近虢州、华州、同州等诸州人物以助河东军事。当然还有另一层意思,那就是用以提防陕西道势力东侵,使潼关不为东西独险。 但再好的城防计略,首先还是需要确保拥有足够的执行力,否则纵有关防也是形同虚设。 对于朝廷的这一点小心机,行台的应对方案就是放任乃至于鼓励几州士民响应朝廷征募,大量的关西人士、甚至包括原西军老卒都循此征募进入蒲州境内,起码有两三千士卒都与行台有着或深或浅的联系。 面对这样一个局面,朝廷也不能确信蒲州所征募的甲兵究竟能否对行台形成制约,再加上当时河东形势仍然严峻,已经来不及再从别州调遣兵力入驻蒲州,因此这个隔河相望的据点最终也没有正式经营起来。 当然,若河东军事有所从容之后,朝廷重拾这一构想,假以时日、深刻经营,或许真能将蒲州经营成为一个与行台军事对抗的前线重镇。但是很显然,眼下是不能借此对雍王东行的举动造成有效威胁。 所以,朝中在经过几日商讨后,还是决定通过谈判交涉来应对这一次的危机。以宰相李思训为首的十几名朝士不无仓促的驰行西来,抵达潼关,希望能将雍王以及所部西军成功劝阻于此。 李思训等人来到潼关的时候,雍王所部才刚刚进入华州境内,但潼关守军同样也是西军的一部分,守将李湛便暂且将他们接入关城安顿下来,等待雍王殿下的到来。 等到的时间对李思训等神都来客不无煎熬,但同时也是略有心安。两京之间道路畅通,雍王又久掌军机,当然明白兵贵神速的道理,但如今仍是有条不紊的行军,可见雍王还没有真正做出以武力干问朝事的决定,氛围虽然紧张,但仍不失挽回的余地。 怀着这样复杂忐忑的心情,李思训等人又在潼关关城中等候了几天的时间。在这段时间里,他们的行动也并没有受到多大的限制,甚至可以在关城周边游走观察一番,守关将士们对他们的身份仍然不失尊重。 这样的待遇,也让李思训等人感慨良多。近年以来,朝廷与行台之间的矛盾越发尖锐,而行台在朝士们心中的印象也是颇为恶劣,讲起来就是骄横、跋扈等等各种负面评价。 但其实说实话,朝士们整体而言真正实际感受到行台跋扈并不多。之所以会有这样的负面印象,一者在于行台存在本身就是一个非常态的霸府机构,并不利于中枢权力的集中。一者就在于从关西迁移到神都的那些勋贵、世族门户们,他们都不遗余力的通过自身在关中所遭受的刻薄待遇,宣扬行台种种狂悖事迹。 特别是后者,乃是行台威胁论的主力,乃至于一度言之凿凿,认为东西必有一战。 “观此关防人事,由小度大,可知陕西道并非法外之乡,雍王殿下也并非专擅独断、孤僻绝众之人。” 李思训不无感慨的说道,或是真的有感而发,或是想要以此安慰自己。 身边众朝士们听到这话,别人还没来得及开口回应,同样有份出使的李峤则忍不住笑起来:“旧时雍王殿下在都,谁人不目为天中雅客、以与雍王殿下坐而论欢为荣?唯是出掌分陕之后,需以权威慑众,不再专务俗情,才渐渐为邪流中伤,俱非正直之论,徒博智者哂笑而已。” 李峤与雍王交情不俗,雍王当年尚未为时流所重,彼此已经是诗文之友。只是在神都革命那一段敏感时期里,因其舅父张锡的缘故与雍王有所疏远。后来张锡遭贬,李峤也受到连累,外任淮南,随着张锡再次拜相得以返回朝中。 这一次雍王东行,朝廷的意思是以和为贵,所以在选择使者方面也用了一番心思。李思训既是宗家别支长辈,又是当朝宰相,而且过往与雍王并没有什么龃龉争执,所以领衔此事,李峤也因与雍王的旧时交情而豫此行。 “方今朝情多艰,唯是和气为尚。雍王本就镇国璧臣,当此时机,更不该非情非礼的触怒疏远。憾我与雍王殿下素少接触,待殿下尊驾入关,还请李学士能尽力表达朝廷诚恳之意,弥合旧好。” 听到李峤开口,李思训又连忙对他说道。 雍王在都畿最火那几年,他还在为了躲避武周一朝对李唐宗室的迫害而藏匿在江南,等到归朝的时候,雍王早已经权重分陕,彼此之间根本就没有什么直接的接触,自然也就谈不上了解。 如今受此大任,可以说是家国安危、在此一行,所以李思训心中也是不无忐忑,既担心完不成任务使得两京之间大动干戈,也担心雍王气盛、把他当作一个近年积怨的一个发泄对象。 听到李思训这么说,李峤却不敢大包大揽,只是摆手说道:“雍王殿下英壮之选、超逸俗流,观情见势、直溯根本。峤与殿下或有旧情可作浅述,或能幸得令色,但也实在不敢漫言虚无、矫饰情势。雍王殿下宏量不屈匹夫之志,但也明察世道邪氛之隐。相公恭与论事,唯守真诚,余者不必深刻用心。” 李思训闻言后,神情多少有些不自然,这话说的好像朝廷确是理屈、妖氛弥张,需要向雍王请教治国方略,把朝廷的姿态摆的很低。无论事实是否如此,李思训身为当朝宰相,立场使然,多多少少还是觉得这番话有些刺耳。 但无论他们这些朝士各自感想如何,于潼关短居几日,所见草野景象颇不乐观。 因为雍王东行一事,潼关驿路已经完全封锁,但两京之间人事交流密切,也并不仅只潼关所当的这一条道路可以沟通东西。 在潼关以南陂塬、山岭之间,仍有许多小路可以供人通行,只是不像驿路大道这样畅通笔直。大规模的人马调度当然还是要循潼关出入东西,但民间一些小股人事仍可循这些乡野小路蜿蜒通行。 若是在寻常时节,潼关关防将士们主要任务就是巡警、肃清这些乡野行旅。可现在潼关大道已经封锁为军用,民间人事只能就于小路通行,关防将士们偶尔巡查一番,但也不再严厉禁止相关现象。有的时候,甚至还主动清剿猎杀山野之间游荡的猛兽,让旅人能够更安全的通过这一片区域。 潼关守军之所以这么做,原因也很简单,因为这些草野中的旅人多数都是从关东前往关西,且明显就是流民亡户,衣衫褴褛、身无长物。 李思训等人在潼关逗留这几日,单单在关城附近所见从关东流入到关西的人口,一日之内多则数百、近千,少的时候也有百数人。 这还是在潼关驿路已经被封锁的情况下,草野小路不只崎岖难行,而且往往还会有猛兽、盗匪出没,可以说是充满了危险。但即便是这样,仍然无阻流民们翻山越岭的进入关西地域。换言之,哪怕冒着生命危险,他们都要由东向西而行。 李思训身为政事堂宰相,当然也接触过都畿民户大量向关西流失的奏告,但当亲眼见到这一幕的时候,心中也是大生感触。 这些赤贫的小民们,又懂得什么大势的取舍决断,凡所行为无非出于一种趋利避害的本能,他们的腿脚便指向他们所自以为的生计活路! 以前身在朝堂,或可轻描淡写的说上一句,小民多愚易惑、易躁难安。可是当这样一幅迁徙的画面清晰生动的呈现于眼前时,哪怕是李思训这个当朝的宰相,都不由觉得朝廷失治失恤是一个事实,任何的狡辩都显得有些无力。 几天时间后,雍王大军终于来到了潼关关前,李思训等一众朝士自随守关将士们一同出迎。 “末将等拜见雍王殿下!行台传命以来,潼关粮械盛聚,诸仓所储可支五万大军一月之用!行台甲旅循此而出,关东乡土概为平川!末将等久仰王教,今殿下蒙此邪情屈污,必衔恨奋勇、求一清白!” 李湛等守关将士们见到雍王仪驾入前,自是一脸的激动,伏地高声齐呼。然而被隔绝在阵仗之外的李思训等听到这一番话,自然是眉眼频跳,心中很不是滋味。 他们一行人被守关将士们限制在关门前方圆之间,周遭一群持戈引弓的将士虎视眈眈,不再像此前那样和气有礼,大有一种稍见异动便就要将他们诛杀当场的肃杀气氛。 一行人在此又等候了足有小半个时辰,关前王旗才向关门前缓缓移动而来,围绕在李思训等人周遭的甲士们由中分开,然后便有一名身着明光铠、体态英武的大将在卫士们夹道簇拥下向李思训等人走来。 “李相公,当前所行便是雍王殿下!” 随行朝士知李思训不曾见过雍王,连忙入前小声提醒道。 李思训闻言后便点点头,视线于一众甲光剑影中游弋一番,才落在了正当中的雍王身上。 他虽然没见过雍王本人,但也见过一些时流丹青绘影,并听多了雍王风采如何的评价,如今亲眼见到,才知往年所观图画所摹名王风采确是十不足一。 李思训本身便就是一位丹青圣手,观人观景也是眼神精准,虽只一眼掠过,已经大感盛名无虚,仓促间思绪一转,印象中生平所见竟无一人仪容气度能追拟雍王。 眼下当然不是适合长足品鉴人物风采的时刻,待雍王行至数丈之外,他便率领一干朝士们趋行迎上,道左深揖并恭声道:“卑职门下黄门侍郎李思训,携朝员同僚诸众,恭迎雍王殿下!” 李潼行至丈余外便顿足,扶剑而立,望着李思训等人略作颔首,微笑道:“小王甲械碍身,不便具礼,请李相公等见谅。此行归朝,竟劳宗家耆老并诸立朝才流远行相迎,受之有愧。关前杂尘飞扬、后军陆续有至,非长话所在,且入关城。” 说完这话后,他便直向关城大门而去,李思训等人也只能在雍王亲卫们安排下随行于后。行入关城后,一行人又在直堂外等候小半个时辰,才有人将他们迎入堂中。 入城后,李潼便换下了甲衣,只着时服在席,看着众朝士入前再拜,点头回应,只是对李峤说道:“李学士,久违了。往年俱宦途苦行,人事困扰,今次归朝后,邸中再设清席,欢说旧谊。” “峤也思念如渴,怀旧成疾,殿下垂眷及我,岂敢缺席!” 李峤连忙恭敬回道,对李思训递来的眼神不作理会,望着堂中越发成熟威重的雍王,心内也是感慨丛生。 “日前殿下于西京所发胡虏奸计,朝廷知后,也是无比震惊,忿恨之情一如殿下并行台群众,未意贼胡奸诈至斯,竟如此……” 见李峤不肯出头说服,李思训只能硬着头皮说道。 然而不待他将话讲完,李潼已经抬手打断,并说道:“李相公等离都之后,想是讯息有阻滞不便之处。河东情势再生异变,奉命安抚河东的狄梁公薨在汾州馆驿。” “竟有此事?” 李思训等听到这一消息,无不神情惊变,他们西行之后虽然也频与后方朝廷沟通讯息,但却并不知这一消息,此际得知这一消息,自然深受震惊。姑且不论狄仁杰此行有无深刻含义,单单在眼下这样一个敏感时刻,朝廷再损一员重臣,便是一个不小的打击。 更关键的是,他们并不清楚狄仁杰的死究竟是否自然病故,因这一点不确定,原本准备的许多说辞,都不知该不该继续说出来。 “小王此行,并非孤身。甲马相随,动静庄重。虽然久仰李相公时誉,但也无暇畅言情谊。今日相聚于此,缘由各自心知,有的事情,终究不能决于二三私意之内。李相公时誉,我亦久仰,但……” “殿下且慢!卑职既然奉命来迎,也是承受朝内群众厚望,纵有纠纷,盼能和气了结,不于情法之外强作纷争!殿下殊号镇国,此诚实至名归,塞边贼虏纵有邪计,岂足撼动唐家国计根本!” 李思训不待雍王讲完,便连忙说道:“贼胡恃奸弄巧,诚是可恨。殿下正声壮扬,朝中亦有感深刻,誓不纵容贼胡喧闹于边。殿下征戎久掌,功勋崇高,内外咸仰,正宜大事托给。因是朝中已有所议,欲以安北大都护府总领北国征戎诸事,唯此管领幅员辽阔、所涉戎事繁重,仍需协调计议,使计才能得于周全……” 得知雍王东行之后,朝廷自然不敢幻想只凭言语话术就能加以劝阻,所以也商讨出几种方案,给予雍王更大的权柄,希望能够稍作安抚。 本来这些让步都该是在交涉中逐步作出,但雍王突然讲出狄仁杰去世一事,让李思训方寸大乱,也就顾不得再作杂情纠缠,直将朝廷底线暴露出来,希望能将话题转到权柄割授的问题上来。 听到李思训直言抢白,李潼冷笑一声,打量了李思训几眼后才说道:“入事以来,身受宗家殊恩、朝廷重用,感此恩义,用事不畏艰辛、杀贼务求尽力,盼能凭此一身志力,拱卫家国安宁。自陈不免狂妄,当世用功深刻者,几人能过于我?” “殿下功壮名重,此世少有能及,所以朝廷未以俗格授用,加事分陕……” “那我不免又有一惑,既然功大若斯,何以无助时情?近年以来,内外躁闹频生,国未称治,边患不安,区区突厥亡国孽种,竟敢寇乱北都、羞辱名王!宗家小子,苦心尽力,何以竟丝毫无助社稷?徒得尊荣、虚夸大功,究竟是我所行不合于道,又或者人间仍有妖情残留、非我辛苦能定,李相公能否答我?” 李潼抬手拍案,望着李思训沉声说道。 “这、这……” 李思训闻言后脸色一变,不知该要如何回应。 “河东盛聚十万之甲,斩获不及一转之功!满朝才流誉满天下,所施政治、无恤单丁下户!斩除妖氛以来,小子独立关西乡土,寒暑岁尽,皇陵香火竟薄于庶民之家!祀戎不兴,国运消沉,此乃根本之弊,所以正气失于调理,贼胡躁乱四边!大厦之将倾,非一力所能补!” 讲到这里,李潼便站起身来,望着李思训凝声道:“朝廷用我,器量大小、只是微末,非当下切实之要务。小王一身,轻若浮萍,东西任使,南北任驱。今次一行,只为祀业兴继、宗庙不空,谁敢阻我,我必杀之!李相公宗家耆老,若肯助我成事,则必尊席重谢,若混于邪情、泯于大义,则唐家有我、我有一剑!” 李思训看到雍王眸中杀意凛然,一时间已是心绪大颤,片刻后仓皇免冠作拜道:“礼祀之不兴,人道之大悲。殿下奋行于道义,臣岂敢怯懦而不前!”
0761 迎驾不犒,易帜勤王
李思训前一刻还在堂中苦口婆心劝告雍王相忍为国,然而下一刻就纳头便拜,其态度转变之快简直令人咂舌。 在堂同行诸朝士们见到这一幕后,虽然神情略显尴尬古怪,心情也复杂至极,但却并没有因此而觉得李思训趋炎附势、全无底线筋骨。假使易地而处,换了他们自己面对雍王的连番诘问,也实在没有更好的应对方法。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但神都革命、圣人履极以来,这两者可以说是殊无建树。 此前为了维持朝局的稳定,削减边患的压力,割陕西授给雍王,西面征戎诸事一应付之。而朝廷真正所主导的战事,年前突厥南寇,以河东诸州为无人之境,任性往来。虽然仓促聚集十万大军,但唯是望风而饱饮膻尘,全无功绩可夸。 突厥退走之后,更进一步的征伐计划还未实施,作为计划中反击突厥力量一部分的契丹又叛乱于东北。如何定乱还未议定,接着又爆出欲与突厥议和的丑闻,以致河东民怨沸腾、海内为之哗然! 戎事已经一塌糊涂,至于祭祀则就更加的一言难尽。最初是因为革命新成,时局动荡不安,甚至就连西京长安都被乱民所占据,面对这样的情况,朝廷中枢自然不可能仓促西迁。 接下来长安动乱虽然被快速平定,但却又边衅频生、关西战事不断。再加上当时掌权的宰相李昭德、狄仁杰等都不希望朝廷中枢过早的迁回长安,事情也就此搁置下来。 而当李昭德、狄仁杰相继淡出时局之后,朝廷内部虽然也有了明确的希望重返关中的声音,但行台早已坐大,成了一个独立于朝堂之外的强大势力。 抛开这当中种种曲折不谈,皇帝履极以来,始终无临关中故业、不曾亲谒皇陵,这是一个不争的事实。如今雍王据此发难,在场众朝士们也颇有无言以对之感。 李思训除了当朝宰相之外,更有一层宗家耆老的身份,面对这一问题,所感受的压力自然更大。雍王以此问他,可以说直接将他挤兑进了墙角中去,不再有转移话题的余地。 若朝廷还有足够的力量遏止雍王东行,这个问题自然不成问题,皇帝与朝廷又何惧返回关中。若朝廷无阻此势,那李思训胆敢施加阻挠、无疑就是宗家败类、社稷罪臣、名教之贼! 朝廷眼下是个什么情况,李思训身为宰相当然明白。特别是在惊闻狄仁杰死讯后,只怕实际的情况较之他所知还要更加恶劣。 面对雍王如此逼问,他的坚持可以说是全无价值、甚至除了给自己招来灾祸之外,已经全无意义。 见李思训还算识趣,李潼也点点头,抬手示意其人归席继续谈话。从现在开始,他这番东行便进入了第二个步骤,那就是迎皇统重归关西、重修礼祀、以正国本! “斗胆请问殿下,狄公薨于汾州,究竟是……” 李思训归席后便又壮着胆子询问道,新年以来朝局变幻过于幽深晦涩,甚至就连他这个宰相都有许多触及不到的隐秘存在。 比如说这一次突厥请降,就是在雍王于长安斩杀突厥使者并率军东进之后,神都朝堂中才得知这一消息。甚至就连李思训这个宰相,在此之前都被蒙在鼓里。 这件事如果要作深究的话,那意味着皇帝连满朝臣员都不再信任,神都朝堂即刻便要崩溃。所以此前论事的时候,朝臣们都是极为默契的避开这一点,不敢揭开这最后一层遮羞布,只是着重于商讨如何阻止雍王东行。 至于狄仁杰北行,究竟只是单纯的安抚河东情势、还是兼领与突厥议和事宜,这自然也说不清楚。 听到李思训的问题,李潼眸子一黯,继而说道:“汾州传告,言狄公病卧灵石驿、悬梁自尽。但狄公社稷老臣,食禄近甲子之久,名满天下,既受命而出,又岂会、岂敢作自弃自毁之想!此中必有隐情,唯今社稷所重需明正礼祀,大事克定之后,再严查此中凶隐!” 有关狄仁杰之死,李潼所知同样不多,但他并不相信或者说不承认狄仁杰是自杀这一说法。无论真实情况究竟如何,他都会追究到底,只是事分轻重缓急,在正式抵达神都之前,别的事情都要先放在一边。 李思训等人听到这话后,心中不免微有凛然,雍王如此严肃表态,就意味着未来都畿之内一定会因此掀起一番腥风血雨。 这样强硬的态度,的确让人心生畏惧,但除此之外,又隐隐有几分安心。特别是跟此前朝廷处理崔玄暐一事相比,自有高下之判。所谓兔死狐悲,谁也不愿自己一条性命丢得糊里糊涂、不了了之。 回答完这个问题后,李潼便又问起当下神都情势如何。李思训等人既然已经投向了雍王,自然也就无谓再作隐瞒。而且雍王既然敢率军东出,对于神都局面肯定也已经有了一个相当深刻的了解,眼下再问,无非稍取互补。 李潼静静的倾听着李思训等人的讲述,大的趋势上与自己所了解大同小异。因为他出兵一事,如今整个神都已经混乱至极,人心浮躁,几无秩序可言。朝会已经完全停止,皇帝只在深宫不出,除了有限的一些宰相并重臣之外,已经完全不见外臣。 听到这里的时候,李潼眉梢不禁一跳,心里生出几分不满。如果说此前行台与神都之间的矛盾还仅仅只在于权势之争,他对他四叔这个人并没有什么偏见,那么现在则就是真的有些不爽了。 人生在世,从来也没有一帆风顺,困难在所难免,或是无计可施、或是一通乱忙,但最不可取的人生态度无疑就是消极怠事,占着茅坑不拉屎。 特别他四叔如今仍然还是大唐皇帝、天下之主,面对内忧外患的局面,非但不积极的想办法解决,反而干脆窝起来逃避问题,实在是有欠担当。哪怕是寻常人家,一家之主这样的态度都会让人看不起,更不要说一个身当社稷之重的皇帝! 李潼有这样的感受,也不仅仅只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而是基本的人生态度与他四叔不同。虽然说他四叔所面对的困境与承受的压力都是由他施给,但他之所以统军东来,本质上也是为了与整个朝廷进行对话,寻求解决当下困境的一个方案。 如果仅仅只是为了夺取大位,李潼大可不必更作粉饰。他之所以只率少量精兵东行,并且在不同的阶段提出不同的口号与主张,还是为了能够相对平稳的完成权位的递交,尽可能保持朝廷权力结构与元气,以应对接下来将要席卷整个河北的契丹叛乱。 毕竟他虽然权重陕西,但河北对他而言仍是一块陌生之地,想要快速平定契丹的叛乱、避免事态继续恶化,仍然需要朝廷与河北地方上的配合。 可现在由于他四叔消极怠政,如今整个神都朝堂已经是一盘散沙,这看似给他东行带来了便利,但事实上只会让事情变得更加复杂。朝廷之所以能为天下中枢,就在于这是一个能够进行对话交流、解决大部分家国问题并获得绝大多数人承认的场景与平台。 如今朝廷情况已经混乱至斯,甚至都丧失了基本的运作秩序,那么接下来就算李潼抵达神都进行什么强硬宣称,法礼性与说服力都会大打折扣。 换言之就这么一盘散沙的局面,老子就连装逼都觉得索然无味!那我还到神都来做什么?直接西京称帝,一路武力说服就好了! 他四叔这种消极躲避的态度,甚至还不如直接强硬宣称他就是反贼逆臣,起码能够聚拢时局中大多数反对雍王势力的人在身边,从而将这些人事隐患一举消灭掉。 在了解到神都朝廷如今上层混乱的实际情况后,李潼便又再次问起上阳宫宿卫情况如何。 虽然近年来他四叔搞了不少反智操作,但毕竟还有母子伦情这一层大义约束,李潼还不怎么担心他奶奶的安危。 可在了解到他四叔眼下都已经是一副自暴自弃的鸟样子,乃至于都放弃了对朝情基本的把控,李潼突然对他奶奶的安全便没了信心。 李思训等人听到雍王突然问起这个问题,也都不敢隐瞒,将上阳宫的宿卫情况稍作交代。 李潼在听完后默然半晌,然后便由席中传来随行将领杨放吩咐道:“速拣五百精卒、换马驰驿,先入神都,向皇太后陛下进献陕西方物,并将归程进告!” 如今神都已经没有秩序可言,保不住就会有一些大聪明会把主意打到皇太后身上。 李潼此番入都是有一个周详缜密的计划,前路先锋虽只五千人,但后路甲兵辎重仍在陆续调聚,毕竟在控制住神都局势后,接下来便要直接面对河北的兵患,返回神都夺权只是整个计划的一部分。 所以他是不能贸然改期、加快行程,必须要配合整个行台的计划。甚至返回神都夺权,本身就是陕西军伍能够投入河北战场的前提之一。 毕竟河东战事前后,行台诸军劳而无功给士气带来的损伤实大,必须要有所激励,才能保证士气得到恢复、足以进行劳师远征。 五百甲兵先行入都,虽然算不上一股可观的力量,但却能够将雍王的态度表现出来,让一些蠢蠢欲动的时流不敢将阴谋直接指向皇太后。 做完了这些后,李潼便又望向李峤并说道:“有劳李学士再执壮笔,助我撰写奏书呈告朝廷,详述诸桩事则。” 李峤闻言后点点头,并不无欣喜道:“殿下久在分陕外事,朝中已经长时不闻壮声,盼殿下此行能够定势天中,使社稷再归平稳!” “希望如此罢。” 李潼叹息一声,然后便开始讲述他此番东行的诉求。 首先朝廷必须要明正礼祀,这是雍王此番东行的根本诉求。凡在朝文武散阶五品以上者必须要具表参议、由门下省收存,等到雍王正式归朝之后,再决定一个尊驾重返关中的准确日期。 其次,雍王此行行期录定、奏给朝廷,抵达陕州之后,朝廷必须要具给钱粮、送往陕州,以犒迎驾之师。若抵达陕州之日,朝廷无有钱粮供给,则迎驾之师易帜勤王,将要入朝杀名教之贼、误国之奸! 李峤自是文章圣手,在充分了解雍王意图后,挥毫布墨,很快便将一篇雄文拟定。待到奏书呈交上来,李潼稍作阅览后,不禁满意的点点头,将其王印加盖于上,然后便又着人将这奏书送往朝廷。 在接见过一干投诚朝士后,李潼又于关城内招来了田少安等人,吩咐道:“大军五日后便抵陕州,十日后入都。奏书入朝之后,庐陵若有异动,必在此旬日之间。你等先入神都,细心查访,绝不能让他遁入江湖!” 田少安闻言后便连忙点头应是,并说道:“殿下请放心,仆等年前便入山南,已经与均州司马裴伷先有所联系。此番庐陵出逃亦裴伷先使人密告,其人想来必也同行左右,前约神都坊间会面据点几处,其人一旦入都、得机便会投信。” “谋事细节,不需告我,去罢,小心安全。神都事了后,你等再不必投用幽隐,可以昂然于世、封妻荫子!” 李潼摆手说道,他之所以缓慢前行,乃至于将行期都明明白白告诉朝廷,除了要配合行台整体的征发进度,还有一点目的,就是为了将他三叔这一条潭底鳄鱼引发出来。 当然,他三叔还是其次,主要是那些阴谋构计、希望通过操弄他们李家子孙以搏求自身富贵前程的阴谋家们,让这些人主动跳出来,从而一网打尽! 这一次神都之行,注定血流成河,如果说对于朝廷,李潼还存几分容忍、不放弃对话的尝试,甚至如果他四叔愿意配合他的话,他都愿意给他四叔保留一份体面与尊荣。 但是对于围绕在他三叔身边的一众狼子野心之徒,则就是必须要赶尽杀绝,宁枉勿纵!既然你们敢孤注一掷豪赌一场,那老子就让你们一铺清袋、求死得死!
0762 助朕杀贼,彰我威严
上阳宫、甘露殿内,晨钟报晓,宫苑行廊之间人影徘徊,开始了新一天的忙碌。 内殿里,皇太后武则天刚刚醒来,便有宫婢奉上一应梳洗用具。武则天就器洗面,突然见到银盆一侧的白瓷浅钵中摆放着几粒莹白丸药,拣出一粒捏在手中,凑近鼻端轻轻一嗅,不免奇道:“这益母草丸久已不用,怎么今日又复进上来?” 寝殿中杨喜儿趋行入前,恭声道:“日前翻捡苑中旧纸,得此养颜故方,日常闲暇时试调一炉,择宫人试用几日,效用不差,妾才敢献用。” 这益母草丸药是皇太后旧时养颜用物,若朝暮久用,虽年近五十的妇人肤质亦能保养望似二八少妇。但在随着入居上阳宫之后,此类用物便渐渐的断了供奉。一则皇太后自身不再如往年那样专注日常的保养,二则许多精擅调制用物的宫人出宫,也让技法失传。 如今甘露殿中已经少有宫用旧人,那些新派来侍用者无非敷衍差事,也做不到照顾入微。再加上上阳宫一应物料供给都不如往年丰富,物事出入盘查甚严,为了避免招惹麻烦,宫人们也都不敢支用太多物料。 馨香的气味萦绕于鼻端,皇太后神情略有惘然,望向杨喜儿的眼神中泛起一层温情嘉许,捏着丸药揉转片刻后又放回瓷钵中兵叹息道:“喜娘有心了,闲庭待死的老物,无谓再耗费少辈精心、人间珍物。这些物用,以后不必再弄。” 听到皇太后如此颓言,杨喜儿连忙深跪在地并低声道:“皇太后陛下春秋裕年,长福在享。况雍王殿下归国在即,届时若圣颜有损、不似往年荣华,妾等侍者罪大难辞……” 武则天本来不无伤感,听到这话后眼波中便泛起了一丝光彩,忍不住便笑道:“这话在理,该要长年安待,让那小子朝夕来拜。一去经年,终于重逢有期,不该衰态示他。” 听到皇太后这么说,杨喜儿便膝行入前,用玉杵将那丸药捣碎并细细研磨,为皇太后认真敷洗手脸。 皇太后刚刚梳洗完毕,殿外突然传来一连串的喧哗声,不久后便有一队七八名壮宦于外廊沉声说道:“圣人入宫拜见皇太后陛下,请皇太后入殿相见。” 皇太后闻言后便点点头,在宫婢们搀扶下行入主殿中。一行人抵达殿堂的时候,殿堂内外已经多有宫人侍立,而当今圣人也早已经站在门前等候,身后站着多日前已经搬入上阳宫居住的众子女们。 位于圣人一家侧方的,则就是太平公主并其儿女。此前太平公主被幽禁于坊邸中,但是随着神都局势变得越发不稳定,为了节约护卫力量的使用,太平公主一家便又重新回到上阳宫居住。 太平公主心中对圣人不乏怨气积郁,在皇太后到来前,兄妹两人站得颇近,低声争执着,气氛颇有尴尬。 及至见到皇太后行过来,太平公主才又瞪了圣人一眼,然后才匆匆行上去扶住了母亲。皇帝也随后趋行迎上,行至皇太后身前几尺外便止步,视线打量母亲几眼、脸上便挤出几丝笑容说道:“观阿母气色安康,儿子也安心许多。近来短于问候,又将庭中顽物送来扰闹,还请阿母见谅。” “知你辛苦,外事虽繁,也需自我保重。” 皇太后对皇帝微微颔首,见其脸色苍白、两眼中血丝暗结、精神很差,又开口说道。 皇帝闻言后嘴角颤了一颤,张嘴欲言却又有些犹豫,最终也只是默然跟随在皇太后身后入殿坐定,并吩咐儿女们一一上前见礼问安。 这样一幅三世同堂的画面,若在普通人家,应该是充满了人伦和睦的亲切。但在此际的殿堂中,却没有丝毫天伦之乐的氛围。 皇帝诸子女虽然多日前便已经搬入上阳宫,但只在别苑起居活动,还是第一次前来拜见皇太后,虽然在父亲的敦促下一板一眼的作拜,但无论动作还是神情都透出一股别扭。 皇帝见儿女们如此,登时便有几分不悦,张嘴便欲呵斥,却被皇太后摆手制止了:“赤子情怀,不擅矫隐。人情冷暖,概有前因,无谓苛责少辈。” “终究是儿不善教养,一个个劣态外露。” 皇帝自惭一叹,摆手斥退一干儿女,又看了一眼侍坐在母亲身侧的太平公主,稍作沉吟后才开口道:“阿妹能否允我与阿母独处私话短时?” 太平公主闻言后,眉梢蓦地一扬,不悦道:“圣人位在至尊,言行任性恣意。愚妇何幸之有,岂敢坐承如此人情之问!幸在所犯无干法纪,只是殷勤侍奉阿母,我若不允,圣人将何罪惩我?” “太平,你这又是……我实在、请你体谅阿兄的难处,我现在委实没有精力再与你吵闹旧事。” 听到太平公主如此阴阳怪气,皇帝眸中闪过一丝羞恼,但片刻后只是低头一叹,语气中颇有颓丧。 太平公主连日来诸种苦闷,自然不是皇帝放低身段几句软语就能化解,只是见母亲对她略作颔首,才冷哼一声、忿忿起身行出殿堂。 等到太平公主离开,一些侍立的宫人们也退到了帐幕后方去,偌大殿堂中只剩下母子两人。 皇帝神情略显急促,低头避开母亲审视的眼神,几番张嘴才涩声道:“革命之后,我常有要强之想,但终究不得不承认,小器狭量,确是不如阿母得人。西军前路已经入都,由定鼎门入城,纵马天街,直入上阳宫……” 皇太后听到这话,眸子闪了一闪,望着一脸颓丧的皇帝说道:“你仍是觉得慎之这么做是冒犯?是觉得你已经没有能力庇护你母?” 皇帝闻言后惨然一笑,摇了摇头,但接着又点了点头:“被一个少辈如此见轻,确是难堪。但如今都畿形势确是已经不容乐观,诸种扰乱,倒也不再差这一桩。若心事之说,雍王此举反而让我松一口气,不必因我一人昏庸而有害阿母性命……” “李思训等人也投了雍王,唉,他们本是身负朝廷群众厚望、出城阻拦雍王东行……可现在,他们背弃前命,与雍王同声施压朝廷!阿母,你教养出一个了不起的孙子,雍王他专据关西已经年久,结果现在却反诘我执国器以来戎祀不兴…… 我不是在作什么抱怨,只是觉得他如此声讨,的确是有些强词夺理了……唉,权势之内,哪有什么人情可存,跟阿母你、跟雍王相比,我确是有欠权变。甚至就连三兄、三兄他久在江湖之远,但如今论及朝野中人望所孚,都远胜于我……” 李旦断断续续的讲起来,语调中满是失落与惆怅,也没有什么头绪可言,大有一种积郁于怀、不吐不快的意思。 皇帝这一番絮叨所言及诸事,有的皇太后已经知晓,有的则就是刚刚知晓,比如庐陵王私逃归国一事。毕竟她对外界情况的了解最主要渠道便是太平公主,而最近这段时间,太平公主本身行动也受到了限制,母女两人都是近乎与世隔绝,甚至就连雍王将要归国这样一桩大事,都是在皇帝诸子女送入上阳宫后才知道。 所以在听到皇帝这一番絮叨后,皇太后也才了解到神都局势居然已经混乱到了这一步,心情也变得复杂起来,望向皇帝的眼神转为冷峻。 “内外失衡、竟已如此严重……满朝人心浮动,朝事尽废,雍王一言递入都中,顷刻间门下聚书数百、议论西迁……这些人本身已经全无君父大义,可笑竟然还……” 皇帝两眼茫然、思路也是混乱至极,想到什么便随口漫言。 “够了!” 皇太后终于忍不住,拍案冷哼一声,等到皇帝收声望来,她才望着皇帝叹息道:“四郎,治国从来不是一桩易事。你入朝之后所历诸事如何不说,眼下内外已经如此忧困,却仍在此闲苑絮语,于事何益?你母一介失势老妇,除了几分耐心,更能助你多少? 若眼下连相与共权论事二三人都无,那我给你只有一个建议,顺势而退。大位所在,唯势力固有才可称尊,若权柄已失,唯从善如流、藏身于众,才或可谋于一线生机。你从来也不是擅弄权势之人,这并不是小觑你,只是你母不愿白发丧子的一点切念。退下来吧,家国乱事推给慎之……” “阿母,我还有退路吗?我……” “有的,你从来也不失退路,哪怕此时此刻。慎之以威吓众,发议尊驾西迁,这就是在助你拢合朝情、化解纷争,让朝士群情不迷失于邪情之内。大义之内,即便你三兄归国,不为大祸,制访于野,迎其入朝,共待宗家少壮归朝定礼……” 武则天望着失魂落魄的儿子,苦口婆心的说道:“事情如果再纵容恶化下去,纵情于野,那才是真正的不可收拾。慎之虽有咄咄之态,但至今仍然不失恪守之礼。你三兄流落江湖年久,家国难归,怨情积聚,才会受到邪情裹挟。但诸事若能白于制敕,则邪情无从隐遁,慎之强势于归途,诸阴谋构计者必然不敢擅发,你兄弟仍有生归祖庙之期。” “可若真这么做的话,阿母,我是将自己性命、将一家祸福全托别者一念……我将再无自保之力啊!阿母,我知你偏爱三兄,是不是恐他……所以乱计授我?我不是责怪你,阿母,我生性不能讨喜,在情在事,在家在国,都已经深受教训……旧年二兄身在巴中远乡,阿母尚且不能容他,如今我大位久享,雍王他真的会、真的会放过我一家?” 皇帝默然半晌,突然垂泪悲声道。 武则天听到这话,一时间也是默然,过了好一会儿才叹声道:“当年确实势有不得已,但如今形势并不同当年,不需因鉴旧辙而作裹足。你并非仁德归心之主,慎之也无需因你背负罪孽杀业,大位可以顺势而取,又何必要……” “我、我自知有负家国,但阿母、阿母,我生人晓事以来,你口中可曾发一令声称许?若我果真罪业深重,就让苍天降罪施罚,让我这人间败类死于非命!阿母你又何必、何必再教我丑态毕出,向一儿辈谄媚求活!人间并不公道,阿母啊,你权热逞凶、败坏家国,雍王他也绝不是什么人道善类,偏偏能得人势迎合!这是一个什么世道?这是一个……” “儿啊,你母是有罪孽,但此际教你,只是盼你能活……我儿绝非孽类,你于人情中长有敦厚,只是不幸生在这样门户。不擅权变,这不是你的过错、但切勿再逆势而行……你信阿母这一遭,阿母能保你、保你父子平安……” 眼见皇帝一脸泪水纵横,皇太后一时间也感怀流涕,自席中颤颤巍巍起身,想要去拉住皇帝。 然而皇帝也离席而出,退后几步然后再拜于地并悲声道:“阿母,儿终究是要让你失望了……往年失位于母,尚不失推脱之辞,而今再推位儿辈,纵能活、天下人何以视我?有史以来,岂有如此亵弄公器之人君?若不搏命一遭,纵有生机、儿无颜苟活!今日知我母情中有我,儿死亦无憾…… 日前隐而不发,只因仍有后顾之忧,今雍王使甲入都,老母、妻儿不失守护。我并不恨阿母,也、也不恨慎之,但儿既然生人一世、假得大权,却被狼心贼子弄如玩物,此恨绝不能忍!既为唐家天子,纵然不才,亦非奸邪能侮!贼子食我爵禄,却反害我,儿今日便要痛快杀贼!阿母,你、你珍重……” 说完这话,皇帝再作叩拜,然后便无顾皇太后的呼喊,洒泪出殿。 太平公主退殿之后便徘徊于殿侧,及见皇帝一脸怒容的行出殿堂,并听到殿中悲声,脸色顿时一慌,匆匆疾行上前,指着皇帝大声道:“你把阿母怎么了?阿兄,你究竟……” “妹子,阿兄此前使巧陷你,确是对不住你!但、但是你生人即在权势之内,人心险恶终究洞见太少,把你拘禁起来,也是希望能包庇你于事外。此番别过,若仍有生见之期,则余年仍长,阿兄一定修补前错。若、若是……相见无期,请你代我照料一下庭中不器的儿女!” 皇帝站在远处,对太平公主摆了摆手,说完这番话后便又阔步而行,很快便走出了甘露殿。 此时甘露殿外,雍王使派的杨放等西军精卒们已经被引了过来。皇帝摆手将杨放招至面前来,沉声说道:“尔等虽不食我禄,但既然号为唐家忠勇,一定要精忠宿卫此处!若外间有一丝动乱扰及皇太后,必杀尔等!” “臣等一息尚存,便绝不容皇太后陛下身受惊扰!” 杨放闻言后,脸色也是一肃,叉手凝声说道。 “万骑甲徒,随朕归宫,酒食盛饮,助朕杀贼!” 杨放等人接手甘露殿宿卫后,皇帝便率领原本留直此处的近千万骑甲众们直返大内。此时则天门前已经颇聚甲兵,等候于此的宰相韦巨源见皇帝气势汹汹而来,连忙趋行迎上,并说道:“南衙在府诸军,已经奉圣人所命集结待用!” 皇帝闻言后便点点头,然后直登则天门南侧的西朝堂,于朝堂中直宣制敕,分遣禁卫严守神都诸门,更持笔怒声道:“诸忠勇健儿为朕入坊搜捕秘书监韦承庆,韦贼恃恩弄权,沽卖名器,劫弄宗家骨肉,藏恶都畿之内!执其入朝,必以极刑戮之,正我唐家威严!”
0763 国之武库,藏恶纳奸
神都洛阳天街东崇业坊,韦氏宅邸中。 朝廷已经黜朝多日,秘书省本为病坊,韦承庆也是因病告假多日,只是卧居坊邸、不就衙堂。 上午时分,子侄入舍请安,韦承庆只于病阁接待,诸子侄问候之后,只将从子韦洪基留于内堂近侧。 韦洪基年在三十岁许,官任门下省符宝郎。宝即玺也,门下省因掌封驳大权,皇帝六玺俱置门下,不由二省、不称制敕,换言之,中书虽造制敕、门下署而行之,两省之外,俱为乱命。 韦承庆前为中书侍郎,雍王以外、乃当朝第一宰相。但其职权仍有制衡,便是门下省诸官佐。符宝郎虽不入五品,但凡所制敕颁行,俱能得悉。所以这个门下省的符宝郎,就是韦承庆除了本职之外,为自身施加的第二层保障。 就算韦承庆如今不在中书,但因从子官任符宝郎,所以朝廷凡有制敕,韦承庆也能在第一时间有所知悉。这样的人事安排,当然不合规矩,自贞观明相马周以来,两省官长其所族裔便不得就任两省官佐已成定制。 但规矩终究是由人执行,韦承庆拜相之后,凡所营就、俱取义众欢,所涉利害深切,哪怕为了提前一天知悉自家所受封犒,朝士们也鲜有攻讦韦承庆这一点人事授给违规之处。 更何况,符宝郎只是司库官职,于门下诸官佐中论及话语权,甚至不如更加卑品、但却职在供奉的诸拾遗、补缺并起居郎,所以尽管韦承庆已经被罢相,但其从子韦洪基的符宝郎官职仍然被保留下来,六品卑职即便是要作改换,也要等到今年的冬集铨选。当然,前提是如今的朝廷仍能维持到入秋。 “叔父奏书拟未?昨日傍晚,雍王言训入都,至于今早,门下所录奏书已达四百余份。诸久不参朝的旧臣,亦紧急赶制,唯恐悖于王教……” 待到众人退出,韦洪基便入前低声说道。 韦承庆听到这话,眸子便闪了一闪,然后便问道:“门下所录诸声,附从雍王者有几?” 听到这个问题,韦洪基便低头不语,见从子如此神态,韦承庆便叹息一声:“雍王生在权势之内,此中门徒,凡所操议,确是不凡啊!未召而入,本是悖逆大罪,凭此一论便成反复,本身又势力拥聚,天命矫得,人莫敢忤……” “朝士持论该当西归者,十之七八。雍王究竟是否得道,或仍存疑,但群情所趋,略有可见……叔父,庐陵久处于野,是否真能恃此逆势,确是可疑啊!” 韦洪基沉吟片刻,壮着胆子开口说道:“雍王于宗家或仍少,难免气骄,然其入世以来,所事多孚……” “住口!儿辈能知人事几深?你祖你父几世所谋,能为你一言抹杀!” 韦承庆本来还半卧榻中,这会儿则拍床坐起,望着韦洪基怒声道:“少辈或壮年成人,矜傲几分才志,自忖能投幸少壮。但世道才流几许,岂你拙眼能度?身长六尺,衣食不出祖荫之外,恩授皆仰门中枯骨,若非生在如此门户,安能解褐在事? 长辈如此厉声,并非小觑尔等才器,能有三分缘幸可以自谋于时,不至于今日尚且傍榻谋生!你父祖或许短志,尚且能于此世谋得寸土立足,若放由儿辈为我家门执掌去向,人间知我门户有谁?幸在幸在,百斤血肉投生此庭,否则尔等为谁鱼肉,未可知也! 天道无情,寒暑侵蚀、岂分贵贱!人间百姓,多是豚犬,唯见权门之煊赫,岂知忠勤之是非?雍王问道于众,不恤名门,其失道远矣!天下大势,若不决于几家,田舍农夫、能当社稷之重?” “我、我不敢……但唯今雍王率众而来,不日便抵都畿,都畿之内实在没有强徒抗御……” 韦洪基见叔父如此恼怒,一时间也是惊惧不已,忙不迭离席叩拜道。 一番怒吼之后,韦承庆也自觉有些失态,特别在听到从子那惊惧言语后,稍作沉吟才又继续说道:“雍王东行、或有无敌之姿,然凡所诉求,仍要聚合群众声势,虽然不能洞其虚实,但想来仍有忧虑之处,或陕西群情并不能统合于一。今其宣于朝士之论,可以借势杂言其间,今上本非天皇正嗣,其所得立、概无祖训片言可凭,既然要归祀祖陵,此中幽隐可以长作申辩。” “叔父的意思是?” 韦洪基听到这番话,仍有几分不解,忍不住开口发问。 “这并不是我的意思,而是雍王教令如此。礼不辩不明,义不申不正。唐家养士甲子有余,三代先王垂制礼义所聚,岂雍王短时桀骜能够尽作垄断把持!既然雍王要勒求众声,那不妨让雍王见一见神都朝士真正声愿如何。” 讲到这一点,韦承庆还是颇具信心的。如今雍王虽然势力独大,但也仍然还没有达到只手遮天的程度,想要凭其一纸教令便操弄都畿群声仍然远远不够。 韦承庆长叹一声,望着从子继续说道:“儿辈少经风霜考验,难免为雍王眼前之强势所吓,竟生投诚之想。但这对我家而言,绝不是一条生路。更何况如今庐陵已经……唯有继续向前,险中求活!” 韦洪基闻言后连忙点头,表示绝不敢再有此类想法,并低声请示道:“若要操议于朝中,那后日大计是否……” 韦承庆正待要再作交代,突然有心腹家人匆匆入舍并疾声道:“郎主,大事不好!坊里街前有人投书示警!” “书在何处?” 韦承庆闻言后顿时一惊,接过家人呈交上来揉成一团的帛书稍作阅览,脸色顿时一变并疾声道:“速速招聚家人,分发器杖,夺门出坊!” 讲到这里,韦承庆也顾不上再卧榻装病,直从席榻中一跃而起,自有闻声赶来的家人为其披挂甲防。所谓的甲防自然不可能是真正的铁甲,只是绢绸层叠密缝、可以稍阻流矢锋锐。 “叔父不是说,外有雍王进逼,内有庐陵潜伏,圣人绝不敢贸然挑衅……” 韦洪基这会儿也是慌了神,上前拉住韦承庆颤声说道。 韦承庆闻言后白了他一眼,只是顿足疾声道:“速向南曲废宅放火为号,传告在都诸众情势有变,速来救我!” 说话间,韦承庆便已经疾行步入了中庭,而此时庭前也已经聚起了为数不少的族人并家奴,且所持刀剑棍棒不在少数。 虽然绝大多数韦氏族人并不知祸由何发,但韦承庆既然窥谋鼎器,当然也要常设应变的方案。虽然在此之前他也确有乐观之想,认为当今圣人在内忧外患的现状下并不敢直接向他发难。 此时眼见众家人们聚集起来,韦承庆便快速吩咐道:“女眷速入内庭,不得擅出!五服之内男丁随我夺取东坊门,诸寄居亲友可以各捡细软分头出逃,风波定后归来聚首!” 且不说已经乱成一团的韦氏宅邸,皇城中诸禁军将士们在受命之后便各自引众纵马驰出皇城,皇城门前各依所使分头行事。 皇城端门南侧,本来近日由于朝事荒废而行人颇少,但是随着雍王教令入都、催促在朝群臣参议西迁事宜,所以不乏朝士归朝进书,眼见南衙诸军杀意腾腾的奔驰出宫,自然群众惊疑,惶恐间进退失据。 须发灰白的宰相韦巨源披甲行出端门,身后自有近千甲徒聚集簇拥,于端门前布设战阵。视线掠及天津桥北岸那些惊恐朝士,韦巨源便抬手示意甲员喊话道:“奉圣人命,今日朝中诸事悉罢,唯是闭门杀贼!食禄诸员,各自归邸自守,非皇使持敕就邸传唤,凡所叩扰,不得启门应之!” 听到甲员们如此喊话,左近徘徊的朝士们不免更加心慌,也顾不上入前细问,或是催促家奴,或是亲自策马,快速的离开这一片区域。 除了分向各边城门的兵众之外,另有一路近千甲徒直沿天津桥冲入天街中。然而这一路甲士们在天街上驰行未远,突然一名兵长引着近百士卒直向天街西侧冲行而去,并不理会率队将领的呼喝阻拦。 “贼子果然无从隐遁,凡违背皇命者,杀!” 率队的南衙将官见喝阻无效,抽刀在手,拍马喝道,直向那一路违命卒众杀去。霎时间,天街上已是人马哗噪,杀声成片。 不独天街这一路人马,其他几路南衙军众在冲出宫门之后,也都爆发出不同程度的混乱。 南衙本就派系杂多,且多勋贵子弟就事府职,早已经被阴谋者渗透无算,变故未生之前,谁都不能确定身边袍泽是忠是奸。 皇城中圣人虽然下令诛杀韦承庆,令预谋者惊觉阴谋败露,但当时身在皇城,并没有能够主持大局者,自然不敢擅动。直至冲入城中坊间,约束大大减少,相关涉事者才各自作乱求活。 很快,各路人马所爆发的混乱便快速的反馈到端门前坐镇的韦巨源处。 韦巨源在听完各路回报后,一时间也不免闭目长叹一声,恨言道:“南衙国之武库,竟成藏恶纳奸之所,悖逆群出,焉能不乱!不破不立,圣人既然奋此壮志,立朝老臣舍命而已,不负此禄!横刀于此,敢犯端门宫禁者,杀!”
0764 皇命驱使,杀贼有功
南衙诸军乱斗所造成的混乱很快就遍及全城,但由于诸坊都是相对独立的存在,兵乱多是发生在城中纵横交错的大街上,并没有在第一时间扩散到诸坊中。 此时,有的坊区管事者反应及时,或是坊中有什么大户在居,第一时间便组织人力将坊门封锁把守起来,务必将街面上的骚乱隔绝在外。 “究竟发生了什么?是突厥寇入,还是雍王殿下已经归都?” 坊中民众们受此惊扰,自然也都多有猜疑,不断向左右惊慌奔走的人众进行求证,但却完全得不到任何有效的讯息回应。 这也很正常,不要说寻常坊里小民,哪怕是一些立朝的大臣,对于今天陡然发生的动乱缘由同样所知不多,或许有几分猜测,但也并不能确定,更不知该要作何应对选择,也只能各自困守坊居之中,务求不被外间的骚乱席卷侵扰。 长街上乱斗的南衙将士们也并不只是闷头互斗,街面上不断有人嚎叫道:“今上乃妖后所僭立,本非皇国正嗣!母子违弃大帝遗制,偷符窃命,亵弄公器,嗣圣以来,正统绝矣!天皇恩眷垂及子孙,庐陵王北行归国,凡忠骨自诩,此时不奋起迎王归统,更待何时!” 然而街面上已经是混乱至极,如此一番长篇大论能够喊叫出来已经不容易,闻者能将讯息接受多少更是存疑。反观仍然忠于皇帝的禁军将士们,喊话则就干脆直接得多:“皇命驱使,杀贼告功!” 虽然南衙兵乱爆发的猛烈,且涉事者众多,但是形势的发展渐渐便开始对那些作乱者不利。毕竟南衙将士这一次冲出皇城,还是奉了皇帝所命要捕杀悖逆,相对而言目标要更加笃定明确。 至于那些参与谋乱的南衙将士们,首先便没有一个完整的指挥系统与周详的行动计划,虽然凭着身份的隐秘、暴起发难,也造成了极大程度的动荡,但却是各自为战,并没有及时的将各方闹乱统合起来壮大声势。 还有更关键的一点,虽然也有许多叛乱将官明确的喊出了要奉迎庐陵王归国继统的口号,但是对于普通士卒、包括坊中已经被惊扰起来的民众而言,庐陵王只是一个存在故事当中的遥远形象,本身并没有正式现身鼓舞乱军士气,号召力也远没有想象中那样强大。 而且,闹乱爆发于皇城之外的街曲之间,无论参与闹乱的军卒们喧闹厮杀得再如何凶狠,也并没有直接撼动到皇城中枢的安危。 一方面,皇帝稳居皇城大内,周围仍然不失拱卫庇护。另一方面庐陵王不知所踪,只是通过闹乱将士们口号喊叫而略具存在感。 所以在经过最初的应激暴起闹乱之后,各方的闹乱便渐渐遭到压制,那些参与闹乱的南衙将士们或因围杀而直接横尸长街、或因追赶而向各个方向逃遁。 当然,这也并不意味着局势对于朝廷而言就在转好。毕竟皇城虽然没有直接遭受乱军的攻杀撼动,但现在朝廷对于分散在城中诸街的南衙军众们也基本丧失了控制权,整个神都城中,已经没有什么秩序可言,且闹乱已经不再只局限于几条长街干道,开始向坊曲之中渗透。 生人谁无二三不平之气、睚眦之仇? 往常都畿秩序尚可维持,治安仍未失控,就算有什么冤屈不忿、也只能隐忍按捺。 可现在就连都中最为精锐强大的宿卫禁军都开始乱斗起来,秩序完全崩溃,哪怕坊曲小民但有一二勇力可恃,往常所积攒的种种负面情绪也都爆发出来,趁乱开始发泄,或是旧怨寻仇,或是抢劫坊中富户,使得整座神都城陷入更大的混乱之中! 在这满城的混乱中,有几处混乱最为的汹涌猛烈,其中一处便是由皇帝钦定、宣为国贼的韦承庆邸居所在的崇业坊。 因为得到南衙中同谋者的报信,在南衙将士们还未杀到坊中之前,韦氏家人们便先展开了挣扎自救的活动。 韦承庆亲自率领族中亲徒们夺下了东侧的坊门并加以据守,确保退路在控之后,韦承庆并没有第一时间选择撤离,除了坊居中还有更多女眷族亲、不便即刻逃窜转移之外,更重要的还在于韦承庆作为奉迎庐陵王归都的主谋,也是联合各方同谋势力的关键人物,一旦贸然遁走,各方人事失于统合,整个计划或许都要流产! “信号怎么还未发出?” 占据住坊门后,韦承庆手持横刀向坊内张望,神情语气都焦躁不已。 终于一道烟柱自坊中南曲方位冲天而起,于阳光的照耀下分外明显,各个方位都能清楚望见,这便是与谋者此前约定大事发动的信号。 虽然眼下这情景已经大悖于此前计划约定的情况,但眼下也顾不了那么多,毕竟谁也没想到皇帝居然有如此刚烈的决心与勇气,竟然敢在敌情还未完全分明的情况下率先发难。韦承庆也是赶鸭子上架,退无可退,只能仓促发动了。 信号发出后,韦承庆先是松了一口气,自己先留在坊门处等待各方人事力量向此汇聚,同时也召来心腹家人,急促的吩咐他们即刻前往同谋诸家传信告急,约定行动。 韦承庆久历宦海,自知相谋大事成败本在顷刻之间,任何人面对这样的关键抉择都难免犹豫不定。如今他是被皇帝亲自点名要加以诛除的对象,本身已经无存侥幸,但其他的人家则就难免心存两顾,特别是在这种突发状况下,未必还能遵守此前的约定、一同发动。 所以除了发出信号之外,韦承庆还要着令家人亲自向几户重要的同谋者传信,既是在敦促他们尽快应变起事,同时也是在威胁。 眼下韦氏族人行动力不失,并没有被包了饺子,如果涉事几家心存畏惧侥幸而背弃约定、想要独善其身,那就不要怪他把相关人事统统揭露出来! 相关人员分遣出去之后,韦承庆刚待转移到更加隐秘之处等待援军到来,定鼎门东二长街已经有几百名甲卒纵马南来,为首者正是韦承庆此前提拔设置在南衙右卫的勋府中郎将周以悌。 这一行人甲马多有浴血,可见也是经过了一番厮杀。冲至坊门前,看着手持简陋器械防守于坊门内外的韦氏族人,周以悌捉刀在手,大声吼叫道:“韦相公可在坊中?” 多数韦氏族人并不知韦承庆与周以悌的联系,及见这么多甲兵凶神恶煞的向此冲来,已经是惊惧有加。 韦承庆本来还待转移到别处去,因为他所等待的援军并不是周以悌,而是他兄弟韦嗣立于汝州所招募且已经秘密潜入城中坊间藏匿的兵众。 不过他对周以悌还是比较信任的,周以悌本为外府果毅,能够入都宿卫且加入到这一场谋计中,全是因为他的引荐。而且眼下局势崩坏,能够尽快聚集掌握一股足够自保乃至于反击的力量是最重要的。 “我在这里,外间情势已经如何?” 稍作沉吟后,韦承庆排众而出,向着周以悌颔首说道。 “相公在此最好,我真怕相公已经……圣人突然垂命发难,让人猝不及防,卑职也是舍命才得脱身,赶来此处。” 说话间,周以悌翻身下马,由后方取出一份甲胄入前帮韦承庆披挂防身,并又说道:“如今形势已经如此危急,大事是否继续?卑职既已至此,必尽力以周全相公此身,但庐陵大王处可有力士篱护?圣人骤发诸军,诸军忠骁虽各自奋战表现,但至今无一教令布施,音容踪迹俱是隐在,势力哗噪、恐难长久啊……” 听到周以悌这么说,韦承庆也不免长叹一声:“关西悍臣狂妄而来,朝情本就危殆,今上昧于情势,诚非大器能托。幸在庐陵大王已近都畿,尊驾前后不失拥从,入都之后,群众仰望不失……” “卑职志力捐此事中,忠勤可表可献,唯至今不能拜见大王,实在难免忐忑。今日护从相公趋吉避凶,相公能否稍为引见?” 见韦承庆的回应只是避重就轻,周以悌不免有些不乐,继续争取道:“卑职自知无世传之勋亲,亦不敢妄贪近侍之恩位,唯望一仰尊荣,使我能知捐命于谁、使王能知谁为捐命。大难临头,唯此一愿,乞望相公能够满足!” “眼下合城哗噪,绝非觐见之时。周将军你且安在于事,等到时机成熟,自能进拜……” 韦承庆听到周以悌还在纠缠于此,不免皱眉不悦。 然而他话还未讲完,周以悌已经羞恼得将手中兜鍪劈头砸向韦承庆,并怒骂道:“势已至此,老奴还要阻我见王!诈用驱使人力性命,王恩包隐、唯是几家窃享!大事谋而将发,一面尚且悭吝赐给,让人如何敢舍命效忠!老奴挟王操弄众情,今日不见庐陵,休想再使我性命!” 被周以悌手中铁盔兜头砸下,韦承庆一时间也是惊愕至极,吃痛捂脸仰倒于地,霎时间已是血流满面,片刻后才羞恼道:“贼丘八,能预大事已是至幸,时机不具、强要见王,你是存的什么心肠……大计存我一心,此时逆反,你是要害掉满门性命!” 周以悌盛怒之下难以隐忍,砸倒韦承庆后,心中也存几分懊悔,但在听到这斥声后,心中凶戾又被激发出来,挥脚直向韦承庆胸腹踹去:“老贼谋事不谨,亏我舍命来救!既然投奸不成,老子仍是唐家忠勇,今日便杀你这老贼,自投大内入献!圣人临朝恩我赏我,胜过亡命之犬的庐陵!” 说话间,周以悌拔刀在手,直将韦承庆头颅斩下,环顾左右惊慌之众,狞笑道:“皇命驱使,杀贼有功!韦逆满门性命,俱冠缨封侯之资,儿郎们此时不作奋进,更待何时!杀,杀光这一户贼门!” 刀劈韦承庆之后,周以悌心中凶戾更被激发出来,凶兽一般咆哮一声,挥起屠刀便斩向周遭惊恐逃遁的韦氏族人。 【领红包】现金or点币红包已经发放到你的账户!微信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领取! 而这时候,跟随周以悌赶到此处的南衙兵将们也反应过来。眼见主将已经在挥刀屠杀起来,便也顾不上原本的立场谋计,连忙纵马冲入,加入到对韦氏族人的追杀中来。 一场屠杀,自东坊门爆发,街曲一路伏尸遍地,直至这一路悍卒冲进韦承庆家邸门中,不久后,已是满门血洗!
0765 万乘之主,任性轻国
午后时分,神都城中混乱有增无减,不独诸坊街曲躁乱起来,甚至就连天街上都广有乱民哗噪游荡。不过由于洛水中分城池,城中的躁乱一时间还没有蔓延到天津桥北的皇城附近。 皇城端门前,宰相韦巨源亲自披甲坐镇于此,而分遣各方的南衙禁卫将士们也陆续有返回。返回的这些禁军将士们又各依部伍分别阵列于皇城南侧,遣员将所收斩的叛军首级们献于端门前。 很快,端门前便堆叠起了高高的首级,场面血腥肃杀。凡所收斩者虽名为悖逆,但毕竟没有经过刑法审判,究竟是否枉杀也无从察辨。 当然眼下的重点也并非追究亡者是否确有罪实,而是这些返回的南衙将士们、他们仍将斩首入献求功,可见心里仍然认可朝廷的大义所在,无疑要比此前已经被渗透得千疮百孔、藏污纳垢的状态要更加可信得多。 朝廷以这种养蛊互残的方式拣选忠义,自然是大大的不妥。但就连当今圣人本身都不再掩饰朝情局势已经失控的事实,眼下也自然没有人敢再作劝谏。 返回的南衙将士们最开始所进献的还仅仅只是陡然发难作乱的诸府将卒,可渐渐的所进献斩首身份便越来越显赫,多有在朝的朝士并勋贵成员,其中甚至还包括一个南衙大将、左威卫大将军张玄遇。 如此级别的大将被杀,就连韦巨源也不敢寻常纳之,直将献首的兵长传唤至端门前并正色喝问道:“尔等就坊捉讨时,所见张大将军有何从贼罪实?” “卑、卑职……末将本是奉命直守城南厚载门,道途中伍卒哗变,逃入街东宽政坊,末将追杀入坊,坊门处多有蕃胡阻挠,当街冲杀,胡众多亡入曲里列戟一户,如此高门竟豢养诸多杂胡于邸,必是大恶,所以就邸杀之……” 那将领受到宰相追问,一时间也有几分惶恐:“末将不知老贼是何卫大将军,但诸阻事蕃胡确是出于此邸,此情多有甲员为证……” 韦巨源本身也是一个官场老人精,寥寥几句话中便推断出许多讯息,想是这一路南衙甲兵贪功入坊,遭到了坊中张玄遇家奴的阻挠,又见张玄遇门前列戟、必是高官,索性入邸杀之,以为殊功。 至于所言张玄遇府中多豢胡奴,这应该也只是一桩欲加之罪,张玄遇本身就是在朝大将,早年出镇安南,还主持过川西吐蕃部族入附事宜,诸蛮胡酋首感其恩义、献胡为用,这也是很正常的事情,却不想在今日城中大乱时节引来了杀身之祸。 虽然在与皇帝定谋此计的时候,韦巨源便已经预料到此日各种无辜杀戮必然不会少。 毕竟为了确保突然性与隐秘性,南衙诸军都是由大内与政事堂直接征召,调令不由卫府发出,许多南衙大将都不知此计,就是为了保证即便南衙奸恶得悉此事、也不能在第一时间统合力量、一卫俱反。 所以眼下统率节制诸军的都是诸府中下层武官,直接受命于皇帝并宰相,除此寥寥几人外,便不再有其他大臣能够名正言顺的调使诸军。 可是现在,皇帝于大内等候结果汇报,几名与谋宰相也于殿中环拱,哪怕韦巨源身在一线,也要值守端门、须臾不敢离开。换言之,南衙这些典兵的中下层武将便获得了近乎没有节制的权力,可以任性发挥,自然也就难免冤枉。 但当看到张玄遇这样的三品大员都这么折在兵祸之中,韦巨源多多少少还是有些物伤其类的感慨。 但眼下这时机也并不适合深作追究,特别朝廷对于这些领兵悍将们的制约也变得极为脆弱,哪怕是要追究冤枉,也要在贼恶杀尽、封犒完成,秩序重新恢复之后。至于在这个过程中无辜枉死者,也只能哀其不幸了。 “皇命奋使,所待便是如此忠勇壮士!速速录此功名壮迹,贼徒杀绝之后,明堂宣功!” 韦巨源强打起精神,脸上挤出一丝笑容,对这名将领勉励一番,然后便又转头吩咐一边的令史将此相关人事记录下来。 那将领听到这话,顿时便兴奋起来,同时抱拳说道:“坊里隐恶虽遭诛杀,但元恶韦承庆仍未授首,皇命所使、义不容辞!末将请再引本部人马复归坊曲,务必将贼恶满门诛杀!” 韦巨源闻言后,脸色不免变了一变。从内心而言,他当然希望能够尽快杀掉韦承庆,除了韦承庆确是迎回庐陵王的主谋之外,也在于彼此身份所带来的积怨,甚至后者给他的动力还要大于前者。 然而眼下听到这名将领再作请命,韦巨源一时间却不敢松口答应。见过血的猛兽最是危险可怕,在此之前这名将领已经胆大妄为到敢于直接私刑诛杀门前列戟的大臣,若再纵之入坊,能不能杀掉韦承庆且不说,不知还有多少列戟朝臣人家将要遭到屠戮! 且不说这名将领的殷切请命以及韦巨源的犹豫不决,其他诸军将领在见到那人受到勉励之后,一时间也都不免心动眼热,纷纷凑上前来。 在此之前,他们并不清楚朝廷此次锄奸究竟给他们开放多大尺度,尽管于街中乱斗一气,但所杀戮的主要还是作乱的南衙同袍,然后便匆匆返回复命。现在看到有人自作主张的就坊屠杀大臣,非但没有受到训责,反而还功名录入,这对众人而言无疑是一个极大的鼓励与榜样。 众将还在急切请命之际,天津桥南又有一队军卒纵马向此驰骋而来,队伍还没有抵达端门,其前路军卒已经在忍不住大声欢呼道:“逆贼韦承庆业已伏诛,臣等归来叩复皇命!” 听到这喊话声,端门前已经是一片哗然,许多将领忍不住扼腕长叹。因群情踊跃而忧虑不已的韦巨源则不免长长的松了一口气,连忙摆手吩咐道:“速将杀贼甲伍引入近前!” “末将左骁卫翊府左郎将陈铭贞,皇命策使、投坊杀贼,斩逆贼韦承庆于坊曲,并其家口男女二十三员,及贼之同谋、府将周以悌等诸员,贼尸抛于坊野,贼首入献!” 一名禁军郎将策马入前而后翻身下马,将手一挥,自有甲员从后方搬抬着几口硕大箱笼,兴高采烈的献于端门前。 箱笼中堆放着众多人头,多是血肉模糊、难辨面目,唯最上方那一个虽也耳目沁血,但却经过了一番擦拭,观其面目赫然正是皇帝钦点的逆臣韦承庆! “狗贼、狗贼!盗符窃命,营树私恩,败我乡德,终至死局!往年谋恶时,能知如此下场?” 韦巨源抬手抓起韦承庆那首级,口中发出畅快笑声,接着才又望向那报功的将领陈铭贞:“可有生口捕获?恶贼授首前,可曾吐露其奸谋?” 陈铭贞闻言后连忙摇头,并垂首道:“末将途逢逆贼之际,贼正与南衙府将周以悌伙同出逃,贼势凶恶桀骜,仍欲顽抗皇命,末将引众搏命追杀,才阻贼于法网之内……” “可惜了!” 韦巨源听完陈铭贞讲述后不免叹息一声,只看南衙诸军所爆发的闹乱,便能推断出朝士群体同谋者必然也不在少数,可现在韦承庆已死,这条线索便很难再深挖下去。 毕竟庐陵归国图谋大位,杀掉韦承庆这个主谋元恶只是庞大罪案的一角,仍未可称已竟全功。 不过能够顺利斩杀韦承庆也是一喜,都畿内即便仍有众多隐恶,少了韦承庆这样一个关键人物的统筹勾结,就算罪恶再爆发出来,力度必然也会大大削弱,朝廷可以从容扑灭。 “陈将军创此诛杀元恶之功,诚是壮矣,功绩可夸,即刻随我入朝觐见圣人!” 韦巨源将心情稍作收拾,招手示意陈铭贞行入近前,并吩咐端门前诸将道:“今日锄奸,诸将俱功绩显然,封犒必盛!暂且安守端门,待我归朝详奏,封奖制敕必陆续有出!” 在场众将望着陈铭贞的眼神充满了羡慕,满心遗憾未能抓住机会创设大功,但在听到韦巨源所言后,也都轰然应诺,心中满是期待。 此时皇城西朝堂内,皇帝李旦也在焦急的等待着外朝消息的传回。直到韦巨源携韦承庆的首级并大功将领入朝参见时,皇帝更是激动得行出朝堂、亲自迎接。 “狗贼负恩悖主,妄议天命,焉能长久!将此贼首悬于天津桥南,以警内外,收其尸骨焚灰扬于定鼎门外,供都畿万民践踏罪恶!” 皇帝对于韦承庆的恨意可谓是达到了一个极点,此前诸种忧困、只能隐忍不发,如今总算临危奋起、将韦承庆成功杀掉,心中可谓快意至极,也不再掩饰对韦承庆的恨意,誓要将之挫骨扬灰。 在公布了对韦承庆的惩罚后,皇帝望向那斩首来献的陈铭贞也充满了欣赏,抚其肩背不无欣慰道:“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故训诚为至理!昔者奸臣当道,恩赏滥行,豺狼章服于庙堂,忠勇沉沦于下僚,幸在诸员道义固执,为朕除此大恶,才路复为通畅,壮士安能不赏?” “臣、臣卑下之才,幸食恩禄,既然俯首皇命,焉敢怯懦惜身!今韦贼虽除,然坊曲仍然不乏余恶,臣再请捐命奋力之用,为圣人讨伐内外奸邪,使乾坤重归清静!” 得到皇帝如此嘉许,陈铭贞也是一脸的激动,连忙叩拜于地并大声说道。 “好!社稷有此豪壮之士,朕又何惧之有?痛快杀贼,安我家国!” 说话间,皇帝重归朝堂之上,挥笔为制,直将陈铭贞由下品郎将拔授为右金吾卫将军,犹觉不够尽兴,叹息道:“方今未称定势,壮功且作浅赏,守此壮志勤奋继力、再著新功,待内外乱定,朕必亲为将军着紫赐爵!” “皇恩浩荡,臣所微功能报不足一二,赴汤蹈火、肝脑涂地,不敢辞用!” 陈铭贞顿首于朝堂,满心的感激溢于言表。 除了官职授给之外,皇帝在财货赏赐方面也绝不吝啬,大笔一挥直接赐给陈铭贞钱绢巨万。另有南衙那些收斩乱军的将士们,也都得到了大笔的奖赏。大量的库物被搬运到端门前,自有中官当场唱名分赏,赏赐之丰厚,令人咂舌。 皇帝此前或还困于钱粮,但在查封太平公主家财之后,宫库充盈无比。本打算用来召回河东大军,可现在大军难归、朝情已经失控,索性凭此重币邀买人心。 南衙众将士们得此殊赏,自是群情振奋、士气旺盛,自新任的右金吾卫将军陈铭贞以降,请战者络绎不绝、声震宸居。 皇帝感此群情振奋,一时间也是豪情激扬,正待下令继续锄奸,已经暗觉情势有些不妥的韦巨源连忙发声劝谏道:“诛杀元恶韦承庆,确有形势急迫、事从权宜。今承庆业已伏诛,南衙士力深有聚合,唯都畿骚乱不已、百姓惊恐不定,正宜趁此重威,明宣典刑、重设朝纲。 臣请即刻遣使降诸大臣门邸,召员重归朝堂,严正章轨,与众谋治!若再狂用甲力,喧噪城中,动乱尤甚,臣恐形势或将纵容难收。何况庐陵不召而归、游匿草野,意指宸居,亦需直宿周全、宫防谨慎,以备不测……” 皇帝听到这话后稍显犹豫,低头权衡起来。 今早他在上阳宫拜别皇太后时,的确是心存死志,即便不考虑态度强硬、咄咄逼人且已经将要抵达神都的雍王,单单那些阴谋者迎庐陵归国已经计划到了哪一步,他都完全不清楚。 可是随着事态的发展,特别是韦承庆被成功杀掉,显示出这些叛臣们仍然还未聚集起足够颠覆朝廷的势力。所以接下来究竟是要维持局势、巩固战果,还是要乘胜追击、扫除余寇,皇帝一时间也难作决断。 韦巨源见皇帝仍在犹豫不决,便开始讲述今日城中诸种乱象,虽然表面上看来南衙将士忠于朝廷者为多、且已经成功杀掉了韦承庆,但整个神都城也已经陷入到了巨大的混乱中,坊曲之间秩序已经完全崩溃,而且南衙诸军将士已经暴露出滥杀无辜的弊病。 如果眼下再将南衙将士大量驱使于坊间而放松管束,只会让城内局面变得更加混乱。骄兵悍将、贪功冒进,且仍不能完全排除鱼目混珠的隐患。 所以韦巨源的意思是趁着这一轮的厮杀肃清以及权钱犒赏所激发出的士气,以威令将南衙将士约束起来。加强宫防、确保大内安全的同时,再将一批资望深厚的朝臣召入朝中,尽快构建出一个临时的新秩序。 那些迎接庐陵归朝的叛臣们,在韦承庆被诛杀之后,短时间内很难再找出另一个能够操纵全局的领导者,即便是仓促发动起来,也难以攻破两衙严密防守的皇城。 只要皇城安危不被动摇,那些乱臣贼子们势力或许自身便就瓦解崩溃,更不要说还有一个虎视眈眈的雍王即将入都,所以眼下根本不必再冒险进取。 “挟王谋逆之贼虽已伏诛,然通西谋私之贼仍在!臣请杀韦巨源,以决内外两顾之想!” 在韦巨源陈述完自己的意见后,皇帝犹豫挣扎的神情更加明显,而今日一直在朝堂伴驾拱卫的御史中丞袁恕己指着韦巨源大声呵斥道:“韦巨源虽从谋除恶大计,所虑一身安危而已。韦某具位宰执,坐望国事忧患丛生已是失职,此前所以从事,只为舍此一身老病之躯而沽一忠直之誉,以此荫泽饰美家室,实无忠君死国无私之念! 今大事初功草成,即生苟且之想,欲以扶鼎定乱之殊功以馈雍王,老奸谋私之意已是清晰可见!凡所大事谋发,惟求一鼓作气,圣人宣威、号令杀贼,南衙将士无不拼死报效,大好局面正待再作发挥,若朝令夕改、勒势于内,臣恐将士灰心、再难有奋起之勇!” 韦巨源听到袁恕己这一通斥责指摘,一时间也是气得须发乱颤,只是叩拜于地、悲怆发声道:“臣或才器猥下,失于辅弼之任,但与谋锄奸,已存死国之烈!生人谁无父母根脚?袁某妄以身后私谋诬我贱我,邪论诛心! 此前奋力于万难之际,幸在天命仍有垂怜,将士效死以报,使我主上复得从容。万乘之主岂可屡以身轻天下,频有轻躁之失……臣死则死矣,唯今从容得来不易,兵戈再作放纵,大夫血洒坊曲、百姓无地谋生,主上与谁共国,宸居必然有危……” 皇帝见韦巨源言辞恳切悲怆,连忙起身搀扶,瞪了袁恕己一眼不悦道:“生人五谷杂食,论心无有君子!韦相公今日奋不顾身,为朕守卫皇城门户,这一份功劳无愧国士之誉!中丞即便计念有差,不该以此指摘,速向韦相公告此失言之错!” 袁恕己见皇帝怒色明显,便也放低了姿态,向韦巨源作揖告罪。 接下来,皇帝又亲为韦巨源卸甲,见其形容疲惫,又遣中官将韦巨源送入政事堂官廨中安顿休养。 等到韦巨源离开后,皇帝脸色又转为肃杀,捶案怒声道:“诸窃禄负恩之贼敢悖逆谋乱,朕法刀竟不敢施?着南衙诸军再下坊曲,凡所涉事人家,一概就邸收押,敢有抗命者,杀无赦!”
0766 拥王从龙,功成此日
去年突厥突然南寇,朝廷仓促出兵应战,因为事态紧急,卒力征募主要集中在都畿并周边几州之间。再加上朝廷近年在民政上乏甚创建,民众西逃成风。
这就造成了都畿周边劳动力严重匮乏,甚至就连洛南那些权贵豪室们的园业都生产不继,哪怕已经到了初春开犁的农忙时节,除了几条主要的驿路通道还有一些行人出入都畿,神都周边原野中仍是一片荒凉、萧条的景象,少有农人耕作于野。
这样的荒凉景象自然称不上是什么治世画面,同时也给阴谋动乱的滋生提供了空间。
位于神都城南二十多里外的香山东坳,无论风景还是位置都是都畿周边的置业首选。但今年这里也无可避免的受到了影响,许多园业建筑看起来虽然气派有加,但因为乏于修葺养护而透出一丝破败感。道路上堆积着枯枝落叶,园林间一些品种不俗的花木园圃也都杂草丛生、不复美观。
不过最近这段时间,香山东坳又变得热闹起来,各方不断有人向此聚集而来,但又不像是一些置业于此的城中权贵们派遣家奴入此修整打理产业。
这些聚集于此的人众多是青壮,看上去孔武有力,跨刀持械、不似善类。绝大多数时间都藏匿在几处园业中,有的时候会在左近乡路上巡游一番,威吓过往的行人与庄户,不准他们靠近这一片区域。
若是寻常时节,都畿近郊突然聚集起这么一群持械强人,自然少不了要受到官府的盘查驱赶。可如今神都城中也是甲力告急,两衙甲卒言则有万数之众,但扣除留守皇城大内与各边城门之外,剩下的巡弋坊间曲里、维持治安都略有勉强,更没有闲力搜索近郊乡野。
更何况这群强人背景也绝不简单,他们所藏身的几处庄园主人本身就是神都官场权势中人,自然有各种手段将这一群人的存在给掩盖下去。
黎明时分,有一驾布幔垂掩的马车在百数名壮卒簇拥下驶入一座格局广阔的庄园中。微弱的晨光里,庄园内外早已经是人员聚列,马车驶入庄园中堂前才停了下来,一名中年人在随从搀扶下落车。
“臣等恭迎大王!”
一群早已经等候在庄园门外且又一路趋行跟随入内的人见到中年人落车,忙不迭入前见礼,语调并不甚高,有几人已经激动得语音发颤。
中年人便是新从汝州潜入都畿附近的庐陵王李显,北归已有几日,李显不再像最初那样惊慌拘谨,见众人入前礼拜,只是颔首以应并微笑道:“小王得以归国,多赖诸君策应。如今尚在流亡,大计仍需继力,诸君不必多礼!”
一行人簇拥庐陵王入堂,待庐陵王落座后,弃职跟随至此的韦嗣立便为庐陵王一一介绍在堂员众:“这一位乃彭国公族裔刘思礼,如今官在都水监都水使者;这一位乃河南县主簿吉三……”
随着韦嗣立的介绍,庐陵王向在堂诸众一一点头以示勉励,但眉头却隐隐皱起。
这当中官爵地位最高的刘思礼察觉到庐陵王的异样,入前小声说道:“大王漂泊经年,终于归国,内外名族无不雀跃欣喜。唯今大事行半,仍有凶险暗藏,诸爵门掌家者各自显在,动静不失瞩目,未如臣等出入从容。因恐泄露大王尊迹所在,只能盛情强忍,不敢轻易出迎……”
在场人众虽然不少,但各自官职身份却并不高,难免就给人一种都畿权门矜傲礼慢的感觉,因是庐陵王心有不乐。但刘思礼所言也是一个理由,庐陵王听完后便点点头,接受了这一说法。
众人身份介绍完毕后,庐陵王便问起一个最为重要的问题:“如今都内聚力几许?大事几分能成?诸君各自心中判估如何,直需道来!”
说完这话后,他又自觉语气中略有怯意,便又追加了一句解释、叹息道:“近入都畿,才知朝廷失治已经如此严重。天中沃野,本是社稷元气汇聚之乐土,道途所见却分外萧条!天皇大行之际、家国付我,眼见社稷如此破败,实在有剜心之痛。归国只为兴复祖业,实在不忍再因我一人进止再生板荡之危!”
“大王有此仁心雄志,何愁社稷不能复兴?臣等无惧赴汤蹈火,必能助成大计!”
漂亮话说完后,韦嗣立便开始介绍他们如今所控制的人事相关:“都中凡所与谋大计者,勋贵、衣冠之户合五十余家,在朝志士百数之众!余者虽无涉事,但也只因大计未发之前、谋事仍需机密谨慎,若论心迹,内外时流谁不苦盼追述大帝遗命、元嗣归位!”
庐陵王听到这里,眉眼间也略有振奋之色,并又正色对韦嗣立说道:“凡所与事诸家,韦卿一定要细录功名,今身仍在野,余话不必多说。一旦大事克定,绝不遗漏此诸元从一人,荣华与共,决不相负!”
韦嗣立对此恭然应是,接下来又有其他在场人众陆续入前讲述计划的筹备情况。这一群人势位或许不高,但却涉及朝廷事务方方面面,对朝廷目下的状态了解可谓翔实有加。
眼下两衙仍在都畿的甲员,约有一万出头。这当中除了北衙因有天子亲军的性质、再加上近年来皇帝各种调整把控而较难渗透之外,南衙诸卫府可以说都有他们的人在当中。
换言之,南衙这六七千甲卒如今已经可以说是由皇帝与庐陵王共同掌控的,究竟能够掌控多少南衙兵力,就要看庐陵王一方的具体计划如何、以及起事时的各自发挥了。
除了对于南衙的渗透之外,庐陵王一方在其他方面也掌控了为数不少的力量。像刘思礼所担任的都水使者,就能够调控都畿周边运渠的仓邸与力役。
至于那个河南县主簿吉三,本名为吉哲,因为要避讳庐陵王的名字而只称行第,其人官职也能调度河南县廨衙役、包括分散在诸坊中的武侯街徒、不良人等。有需要的话,甚至还可以将县狱中的囚犯们都组织发动起来。
吉哲所担任的京县官职,还有一个更重要的作用,就是能够在其辖区内给庐陵王一方人员提供一个临时的藏匿地点。
在庐陵王正式抵达洛南之前,韦嗣立在汝州所招募的那些丁壮们除了留驻此处的一部分之外,另有千余众就是循着吉哲的安排分批潜入都内藏匿下来。
除了这一部分力量之外,还有就是那些居住在神都百坊中的国爵勋贵与朝士人家。他们各自也都有豢养的家奴与族人,一旦起事便要舍命搏取富贵前程,这一批力量发动起来,顷刻间就能让整个都畿都陷入混乱中来。
在听到堂中众人各自讲述之后,庐陵王也是眉飞色舞,击掌赞叹道:“在朝在野、义士林立,何愁大事不成?来日社稷得以安定,唐家得以兴复,诸君之功伟矣!”
“此皆大王鸿福所以聚势待功,臣等景从麟尾,必忠义以报,不负此身!”
众人闻言后也都齐齐叩拜,场面一时间融洽有加。
经过一番商讨后,堂中便有人陆续起身告退,大事谋发在即,他们各司其职、各有各的忙碌,如果不是为了赶来迎接庐陵王,也都不会这么明目张胆的聚集在一起,以避免各种意外与危险。
众人离开的时候,庐陵王也做出了一些人事上的安排,安排一些人员入城参与不同的事务。如今他离开房州也有了一段时间,对外界的人事不再是一片茫然,同时聚集在身边的人众也渐渐有了亲疏的分别。
旧年因年少轻狂、操之过急而憾失大位,但并不意味着庐陵王对人对事就全无主见,特别长达十几年的幽居生活、痛定思痛之下,对于这一次来之不易的机会也分外珍惜。
虽然一直到目前为止,庐陵王仍然不免受人操控,但他毕竟才是这一次事件中的主角。此前人事操控的空间极小,就算有什么想法也不敢过于外露。现在随着人事见多,也有了自己的想法与谋计。
刚才群众聚在一处,庐陵王也只是温言加勉以作鼓舞,随着人众逐渐退出,他便又召来了杨元禧、裴伷先包括几名妻族的韦氏族人,并不掩饰自己忧虑的叹息道:“方今都内人事参谋看似势众,但仍有几桩不足、不可不察。
一则与事者多为下僚,不参机要,或有感不遇能奋身于事,但却不足定于大势,我一身安危不可轻为彼曹搏取富贵。二则诸世族权门或预谋于事,但仍不免惜身之想,未必能竭诚于事。三则人事分散于坊野之内,难为聚合,南衙与谋者虽多,短时内未必能击破宫防……”
庐陵王历数几桩,都是谋划中的漏洞所在。而在这其中最核心的一点,就是他们这一方在朝堂中并没有掌握足够的势力。
都畿内人事联络,可以说全在韦承庆一身,这样的联系实在太薄弱,一旦韦承庆这里出现了什么纰漏,那看似缜密周全的人事安排就丧失了统合的渠道。甚至就算韦承庆那里不出意外,其人本身不具宰执,能不能够做到统合各方的力量,也是可疑。
历数诸事的时候,庐陵王也并没有回避韦嗣立,毕竟眼下都身在一条船上,一旦发生什么意外就是舟覆人亡的下场,自然是要集思广议、务求周全。
“这一点,家兄不是没有考虑到。但突厥骤然南来,朝情惊变,仓促间已经不及、也不敢贸然联络在朝势位之选……”
听到庐陵王提出的几点,韦嗣立也叹息一声道。如果他兄长仍然还执掌南省,这几点自然不成问题。可是随着韦承庆被罢相,皇帝又抓住机会接连拿下几名与之有着深刻联系的朝臣,使得他们在朝中力量严重削弱。
现在参与这番谋计的,主要是近年从西京被雍王驱赶到神都的关西勋贵、与众多本来就被边缘化的中下层官员。至于朝中势位正在的大臣欢不欢迎庐陵王归国,这还真不好说。如果轻率接触,反而有可能被抓住罪实、遭到镇压。
“我并不是怜惜自己一身,但今上失道、内忧外患,又有宗家孽流逆行于途,稍有差池便是宗庙堕落之危,不得不力求万全!”
讲到这里,庐陵王怅然一叹,指着韦嗣立等人说道:“当时决意归国,便将性命托给诸君,此意至今不改,凡所计议,自然也要极尽真诚,全无保留。旧者天下负我,至今仍有余悸。今日会见诸众,诸君谁能确保俱为坦荡无私之流?
我并非邪情度之,但趋利避害、人之本性,诸员助我、尚需奋力一搏、功成富贵尚在两可,但若出门背我、朝堂告发,则荣华垂手可得。当中轻重取舍,让人不能安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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韦嗣立听到这里,便忍不住皱起了眉头,上前沉声道:“臣兄弟奔走构计,满门安危入此一谋之内,凡所招引亦竭诚效忠大王之类……”
“府君稍安勿躁,大王所言亦大事根本,并非指责贤昆仲谋事不谨。国器更迭,枢密决之,天子宾友,唯是二三。今大王驾临所在,俱已泄于坊里,更有何机密可言?”
杨元禧见韦嗣立仍要争辩,便开口说道,同时右手已经暗扣腰际佩刀。而几名王妃韦氏的族亲表现的则就更加露骨,直接各因站位将韦嗣立包围起来。
眼见到这一幕,韦嗣立脸色顿时一变,片刻后连忙深拜在地并颤声道:“臣合族性命皆决此计之中,唯大王教令是从!”
见韦嗣立被慑服,庐陵王才满意的点点头。这一次归都谋发政变,韦承庆兄弟诚是居功至大,但也因此而喧宾夺主,内外势力的联合都是以他们兄弟为中心,这自然让庐陵王不能放心,所以也要想办法将主导权夺取过来。
“香山此处据点,往来出入者众多,已经不可保密。稍后韦卿与我并择忠勇,即刻转移,另择善处。故计照常进行,我会留一子呼应都畿诸方起事。”
说到这里,庐陵王又指了指裴伷先吩咐道:“我与诸员离此之后,此间甲伍由裴卿暂作领率,小儿福奴与你并在,以应都畿情势之变。若担心都内诸家怯懦惜身、临事反悔,可以先行潜入都邑、遣员就邸勒令,我儿所在便是我身所在。若事有不济,尤以保命为上,必要时、弃子活卿也不谓可惜。”
“臣、臣谨遵教令,必誓死保卫郎君于万全!”
裴伷先听到这话,身躯微微一颤,连忙伏地感动泣声道。
庐陵王离席行下,托着裴伷先两臂正色道:“所言绝非虚伪,怀抱厌物,仍可复得。但裴卿与我是相濡以沫的患难之交,若真形势危难,一定要谋身为先,切勿争强赴难,使我痛失肱骨心肝!”
庐陵王虽然言辞诚恳,但裴伷先却是一片心寒。
他自知庐陵王已经决定将他、将韦氏兄弟于都畿所网络的人事,甚至包括其亲生骨肉李重福,都当作了这一次归都发动政变的牺牲品,将他们一众人事都作为吸引朝廷力量的诱饵、闹乱都畿的筹码,只为了给自己争取一个一击致命、夺取大位的机会。
同样心寒的还有韦嗣立,如果不是因为他们兄弟奔走联络、苦心筹谋,庐陵王又怎么会有这样一个机遇?可现在大事未成,他们兄弟一番苦心、乃至于合家性命便被庐陵王狠心抛弃。
可就算心寒,韦嗣立也不得不接受庐陵王的安排,庐陵王败不起,他们兄弟同样败不起。
若此番侥幸能成,即便牺牲了神都城中的兄长与族人们,整个家族起码还有他能够分享胜果、延续荣光。若终究只是一番徒劳,他也要将一条命留到最后,咬死庐陵王这个薄情寡恩之徒!
在韦嗣立的配合下,再加上杨元禧等人已经先一步被庐陵王所拉拢,一行人精选部伍、快速转移,很快便消失在神都城外萧条原野中。
“裴、裴……奉物郎,阿耶他们走了,咱们是去是留?”
庐陵王庶长子李重福在家中虽然素来不受重视,但旧时于房州之际,裴伷先热情结好庐陵王一家,也并没有忽略这一位王子,彼此也算略有交情。
李重福虽然年纪已经不小,但因庶出而备受冷落,基本的教养都欠奉,被父亲抛弃于此后便彻底的没了主见,只是拉着裴伷先的手臂悲声问道。
裴伷先看了惊惶无措的李重福一眼,低头稍作沉吟,并看了看韦嗣立临行前所留下都畿同谋诸家的名单,然后才抬头望向李重福并沉声问道:“郎君欲死、欲活?”
“我不知、我……我要活!我要活,请裴公救我!”
李重福听到这话,更是惊慌至极,抱着裴伷先的臂膀便悲呼道。
裴伷先未及答话,突然外间传来急促的马蹄声,骑士人还没有抵达庄园,声音已经传了出来:“神都城中南衙甲兵尽出!韦相公告急……”
此时周边园业之间仍有近千徒卒,只是真正的精卒包括精良器杖都被庐陵王一行选走,剩下的只是一些韦嗣立在汝州所招募的草野亡命之徒。听到骑士的呼喊声,这些人也纷纷从藏匿的地点冲了出来,乱糟糟的不成阵势。
听到这传信声,裴伷先脸色先是陡然一变,片刻后则连忙将身边仅剩的十几名精卒招聚起来,器杖分发之后牵马而出,望着庄园内外这些不无惊慌的乌合之众们大笑道:“此为都内贵人早作定计,拥王从龙,功成此日!诸员随我奔赴神都,入城之后,钱帛任取、官爵盛授!庐陵大王已经先行一步,先登为功、落后莫怨!”
喊完这一通口号后,裴伷先等十数骑已经挟着庐陵王庶子李重福冲出园业,并向北面的神都城方向驰行而去。
其余员众见状后,也都彷徨尽消,将剩下的器杖、马匹等哄抢一通,然后便叫嚣着冲出了门。这些人能被韦嗣立招聚起来,本身就是不安于室的无赖泼皮,做着拥王从龙的美梦,甚至都搞不清楚此行真正意义所在,就这么闹哄哄的冲向了二十多里外的神都城。
0767 龙麟潜邸,入此能活
傍晚时分,代表着宵禁开始的街鼓声并未按时响起,而这也意味着神都城内的秩序已经彻底崩溃。
长夏门东归德坊,地当神都城水陆出入门户,坊中因此邸店林立,也难免受到席卷全城的骚乱波及。而且因为常有客旅聚居于此,坊中品流更加复杂,骚乱爆发起来的时候也就更加猛烈。
坊中西曲伊水穿坊而过,是客货云集所在,早在城中别处骚乱发生的时候,便有心忧商货安全的商贾们组织脚力围设栅栏,隔绝内外,反应还算及时。而在亲眼见到一路增援长夏门的南衙禁军彼此于坊外长街上一番斗殴厮杀后,坊里的气氛便也发生了变化。
有一队受雇于商贾的脚力趁机向货主讨取钱物补助,理由也很正当,他们此前收取的脚力钱只包括货品的运输与搬运,可现在还要兼职护卫。适逢都畿动乱,风险陡增,这些只凭一把力气养家糊口的脚力们想要更多一份财物傍身以为保障,这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然而这一要求提出来的时候,却遭到了货主断然拒绝,不愿接受这种坐地起价、趁火打劫的行为。此时城中闹乱已经越来越激烈,本就人心惶惶,彼此口角争执起来,又没有一个强力的第三方协调仲裁,最终便发展为武斗。
脚力们仰仗人势,将货主并其奴仆殴打一通,继而便将物货哄抢一通,推开栅栏便向曲里四处逃窜。这一番行为瞬间便将坊里本就人心惶惶的气氛打破,越来越多的人参与其中,很快整个坊区便陷入了斗殴哄抢中,那些因傍地利而日进斗金的邸店便成了重点关注的对象。
在这当中,有一处邸店内有二十多名壮卒驻守,各持棍杖驱逐殴打街面上敢于靠近的强盗凶徒。虽然暂时还没有被冲入进来,但随着其余邸店相继告破,此处也吸引了越来越多的凶徒,势如狂风巨浪中一块危立的礁石,被拍碎只是时间问题。
“田阿兄,乱势越来越凶猛!若再不更换器杖、狠杀一批,咱们怕要守不住了!”
邸店前庭刚刚打退了一波强人后,一名眼角乌青的壮卒退回邸店中,望着话事人不无忧虑的说道。
听到墙外传来的杂乱打斗声、以及墙头上频频探头的强盗,田少安也是一脸的忧色,对于眼前这一局面倍感头疼。入城之前,他也没想到神都城竟会乱得这么快、这么彻底,现在身负的使命都还没有一个眉目,便要面对一个群众围攻、去留两难的困境。
他这里还没有做出决定,墙外便又响起了一串更加猛烈凶恶的打杀叫骂声,显然这一处硕果仅存的邸店引起了更多坊里凶徒的关注。
“分发甲械吧,保命为先。若实在抵挡不住,便先弃此处。”
情况危急已经不容拖延,田少安将心一横便做出了决定。
随着田少安一声令下,邸店后方便搬出了十几具的战甲并刀剑器械,前方分出十几人入后武装,防卫稍有松懈,霎时间便有几十名凶徒趁势冲入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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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很快,这些人便发现迎接他们的并不是满仓的钱帛货物,而是许多甲械精良的悍卒。邸店内诸故衣社徒本就精壮强悍,更换了甲械之后一个个更是战力惊人。
那些冲入进来的凶徒们只是一腔欲念驱使,手中连像样的器械都无,遭遇了这样的对手,无异于浪花拍在了铁壁上,直落个粉身碎骨的下场。
很快,邸店中武装起来的悍卒们便将冲入者尽数杀退。哪怕他们并不以杀戮为乐,邸店前方也渐渐的被血水染红。
这血腥的一幕让人胆寒,坊外那些强徒虽然叫嚣凶恶,但本质上也不过是环境感染、一时贪念,并不是什么真正的强盗悍匪。在眼见到对手强悍,再冲便会有生命危险后,一颗躁动的心也快速的冷却下来,渐渐向周遭街曲溃退。
乱民们想要避开这一处杀场,但田少安却不想让他们退走。他们这一身武装器械毫无疑问都是禁物,一旦被官府察知就会有极大的麻烦。
虽然说坊里喧闹多时都无官府衙役与禁军将士冲入镇压,神都城中看似已经失控,但田少安困守邸店中,终究不了解城中大势变化。如果接下来官府能够成功控制住局面,他们一行人必将无所遁形。而且眼下这种混乱若能融入下去,稍后的行动与计划都会有更多的选择。
眼见人潮有退走之势,田少安便即刻下令壮卒们从后堂搬来一筐筐的铜钱布帛,直接当户向界面抛撒,同时口中大声喊道:“乡义无心为恶,坊曲失序让人心慌!钱帛不足可惜,人命最足珍贵,散尽家财,只求活命!盼众乡义于此共守,以待官府重修秩序!此时浪行街曲,街面多有凶恶,聚众能活,不受豺狼撕咬……”
街面上钱帛散落一地,已经足够让人动心,再加上田少安一通喊话也颇具说服力。一时间或许不足传达全坊,但近遭游荡之众也不乏人被说服,很快便有人返回此处,叉手高声道:“店主高义,愿共守同活!”
有人先行作为表率,陆续便有人返回邸店门前,这些人有的捡拾一些散落在地的钱帛收藏在身,有的则就根本不作理会,甚至还有人解下钱囊将自身的钱币也抛洒出来。
人心向来变幻莫测,善恶都在一念之间,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环境的导引至关重要。或不排除有人天生凶恶,但绝大多数人在环境有所选择的情况下,仍然愿意选择善良守序。
此前坊中混乱失序,身外俱是恶敌,道义荡然无存,人性中的凶戾、贪婪便被无穷放大,一个个化身凶恶,只求伤人活己。可是现在有了一个新的选择摆在眼前,又有多少人会执迷于人性的沉沦?
更何况,邸店里眼看着十几名武装精良的悍卒,这在寻常坊间已经是一股足以横行无忌的力量,就算还有人贼心不死、想要继续逞凶作恶,也要考虑一下自己这身子骨经得起几下劈砍。
田少安先通过绝对的武力震慑住街上的骚乱,然后再抛洒出钱财,给乱民们指出一条相对光明的道路。所以很快的,邸店门前便聚起了数量颇为可观的徒众。
武力并不能带来真正的秩序,但武力可以镇压各种不必要的争端,从而给秩序的建立提供一个基础。
随着邸店前人众越聚越多,原本人人垂涎、争欲哄抢的邸店反而成了坊中为数不多的安定之处,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壮大起来。
眼见周遭员众规模逐渐壮大,田少安也不再据守不出,而是率领一干甲卒们行入街中,将邸店腾空出来让伤员老弱并妇孺们入内。
此举更大大激发出了街中人众们的向义之心,就连一些坊中闭门自守的居民们也将家眷送来此处进行安顿,青壮有力者则在外据守。
当此间人势聚多的时候,便有人提议该要搭救其他坊曲之间的无辜人众。一群人不乏有想法者,七嘴八舌的计议一番,很快便讨论出一个粗略的方案。
有人从各处拉来几架板车,套上牛马之后,收捡一些街面上残肢断骸的尸骨摆在车上,另于车板上放置了一个箱笼,把地上散落的钱帛收捡起来抛入箱笼,然后各择几十员壮卒分别守卫车驾,然后便向周边曲巷出发。
“钱帛任取,勿害人命!乡义求活,不虐下民!”
周边街曲仍是混乱,分别出发的这几路车队很快便遇到各种斗殴抢掠,便将钱帛向恶斗发生处抛撒而去,口中呼喊着这一类的口号。
此时街曲间戾气横行,眼见到这样一队怪人出现,无不惊诧有加。车板上财货动人,尸骸惊心,几十名壮卒前后拥从,也都让人不敢轻惹,有的人便惊慌退走,有的人却感于此番言行,加入队伍之中。
当这几支队伍从西曲出发,穿街绕坊而过时,原本各自几十人的队伍,各自都有不同程度的壮大,直穿中街而来的那一支队伍更是壮大到足有千数人跟随。箱笼中的钱帛虽然不断被抛撒出去,但也不断的有人解囊投入,几架板车上无不堆放着众多的钱囊、布帛。
经由这一通游行,不独坊中的混乱斗殴大大削减,几路人马中也各自涌现出几个头目。东坊门内聚首之后,仍然无见官府出面主持秩序。但在经过这一番自救的游行后,民众们心中的惶恐也减弱了许多。
此时夜幕已经逐渐降临,坊外长街上的混乱有增无减,多有强徒策马奔腾,分不清究竟是官军还是哗噪的乱民。当街近处的长夏门处,虽有火光闪烁,但却已经没有甲兵驻守,唯是民众们闹哄哄的出入。
在这一团乱象之中,原本同样情况极为严重的归德坊反而成为一个相对安宁的坊曲。坊中聚集起来的民众们更加不愿意破坏这一份得来不易的安宁,于是便开始自发的组织防控,分守四边坊门,以免再被坊外的骚乱波及裹挟。
然而归德坊地当洛南要冲,乃是城南人尽皆知的富坊,虽然坊内的骚乱平息下来,但随着全城的骚乱仍在继续加剧,渐渐的便也面临此前田少安等所据守邸店的局面,开始遭到外坊乱民的冲击,不断的有乱民试图冲进来,且势力渐有聚大之态。
最开始,诸坊门处也在努力击退乱民的冲击,但很快便力有未逮。于是便有人试图重复此前归德坊骚乱平息的情景,将此前收聚的钱帛向坊墙外抛撒,并一遍又一遍的重复此前所宣扬的乡义口号。
但这样的举动并未换来预期中的效果,反而更加激发了坊墙外乱民的贪婪,将更多的人势吸引至此,使得坊门周边的防护更加岌岌可危。归根到底,归德坊中并没有足够的武力能够震慑住人性中的贪婪,这样的行为既暴露了自身的富足,同时在乱民眼中也是一种示弱的表现。
随着乱民们不断的冲击,归德坊东面直当长夏门大街的坊墙甚至都被推倒一截,并不断有乱民从这缺口中涌入进来,眼见此处的防御即将彻底告破,突然人群中又爆发出几个音量宏大的喊叫声:“雍王归都,大军定乱!钱帛好物,无命可使!”
最初这几个声音也只被淹没在一团嘈杂动乱之中,但很快的,周遭一片乱民被此喊叫声所震慑住,使得这不断重复的喊话声逐渐清晰起来。而归德坊中仍在拼命抵抗的民众们也受此提醒,同样如此喊叫起来:“雍王归国,凶贼必死!”
此时,田少安等人已经用麻毡盖住了满身过于醒目的披挂,游走于人群之间。虽然心中焦虑于坊中眼下局势,但这已经超出了他们能够应付的范围。
在听到人群中如此呼喊后,田少安也是愣了一愣,快速检点身边员众,确定不是自己一方的人员。及至在听到那喊话声越来越清晰壮大,索性扯下身上的麻毡不再掩饰,持刀在手,当街横列并与众人大吼道:“雍王归国,故衣先行!凡与闹乱之贼,杀无赦!”
十几员甲士当街横立,于火光照耀下那画面还是颇有震撼力,特别当田少安喊出这一番壮语之后,人群中不断有人举手为应,宣告自身也是故衣社徒的身份,并自发的加入到田少安的队伍中。
神都城才是故衣社的发源地,虽然过去数年朝廷对都畿周边故衣社人事力量多有肃清,但也只是着重于打压故衣社的结构组织,至于分散在草野中那些故衣社徒们则就无从查验。
不乏人往年或有捐麻之举,但或是怯懦、或是本身都已经忘了这一层身份,然而在眼下都畿这混乱情景中,这一点微弱的交集却能让他们稍感慰藉,并抛开心中的戒备聚集起来。
或许有一些早年的故衣社众本身并不清楚雍王与故衣社的关联,但是由于朝廷对故衣社的各种打压,反而将相关的讯息灌输到他们心里。此时听到雍王归国的口号,心中便不由得生出一丝希望。
雍王威名本就深入人心,而神都官府力量在这番动乱中又全无作为,在有了第一批的故衣社员众聚集起来之后,有关雍王归国救世的消息便开始更加快速的传播开来。
随着这一讯息的传播,不独归德坊坊门处的闹斗有所收敛,甚至就连长夏门周边的乱象都不再是肆无忌惮。田少安抓住这一点机会,快速组织人力修复归德坊的坊墙等防事。
然而正在这时候,人群中却突有一人冲至田少安近前,击掌大声道:“雍王归国谋定大势,声号已经有所宣扬,岂可徒恋一坊之地!”
田少安听到那人喊话,心中不免一凛,捉刀在手疾声道:“足下何人?”
“均州参军裴伷先,山南应教、归国应事!足下或不知我名,速寻知者,我有重要人事急需递告……”
裴伷先话还未讲完,田少安已是两肩一震,连忙入前低声道:“房州东市、象牙双陆、池鱼北游?”
听到田少安这么说,裴伷先已知其人身份不低、纳头便拜,并叹声道:“归途诸有波折,王恩庇我,生见贵属!”
事态紧急,来不及细细追述,田少安拉起裴伷先便疾声道:“人事于此仍是浅薄,足下前言,是有良计授我?”
裴伷先快速打量一眼周遭,并快速道:“神都大乱,朝情贼势俱废,社稷所仰、雍王一人而已!闾人闻声知警,言何人事浅薄!贵属既然先驱至此,切不可裹足缓进、自折王势!上阳宫防、孝敬祀庙、西园故业,俱王气厚聚所在,据此诸处、下安黎民、上聚士气,都畿虽乱亦无人敢害,有此壮义呼应之声,王自可从容而来!”
听到裴伷先这么说,田少安也颇有醍醐灌顶的顿悟之感。他此前留守归德坊、不愿离去,就因为这里乃是与裴伷先约定的接头地点。现在人已经成功汇合,而刚才为了应对坊外乱象又叫喊出了雍王口号,若再只是据守这一处坊区而不敢更作声张,对雍王殿下的威望无疑也是一大伤害。
虽然有了这一思路,但具体该要怎么做,田少安一时间还没有计略。裴伷先见田少安低头沉吟,便入前耳语一番,田少安闻言后眸光顿时一亮,召来诸随员授计喊话道:“履信坊雍王西园故业,砖瓦留眷、草木含情,坊民欲活、勿作闹乱、聚保彼处,可守清白之身!”
一边喊话,田少安等人一边离开了归德坊,十几名披甲之众,再加上裴伷先一行也有十几名亲信随员,声势已经不弱,刚才招聚起来的一些故衣社徒众,此际也为其马首是瞻,紧紧跟随于后,浩浩荡荡沿街向履信坊而去。
神都城坊市格局,贵邸主要还是集中在天街以及洛水两侧,城南诸坊相对的比较平民化。此际的混乱主要还是乱民鼓噪闹事,并没有太多的强壮武力诸如南衙禁军参与其中,短时间内也不足形成大股的乱民势力。
田少安等一行几百徒众于街中已经是一股颇为可观的力量,再加上口号宣扬又不断将街中浪行躁乱之众吸引过来。抵达履信坊之后,规模已经更加的壮大。
此时的履信坊中也有骚乱发生,但程度还不算太过猛烈,田少安一行人至此后直接凿墙而入,便见到雍王故业周边也不乏乱民游荡乃至于出入此间。
一行人即刻入前将乱民驱散,并紧急修缮了一下比较明显的破坏痕迹,然后便据邸而守,接着就喊出了更加直白的口号:“龙麟潜邸,德气聚养,王恩泽润,入此能活!”
且不说城中坊间各处乱象,当南衙甲兵们再次奉命返回坊间搜捕罪恶时,对于天街两侧的贵邸而言才是真正的灾难。
皇帝优厚的封赏既激励了士气,同时也将南衙诸将士的暴戾与杀性尽数激发出来。且不说韦承庆死后,皇帝根本就没有掌握一个确凿的从乱名单,即便是有,已经杀气腾腾的南衙甲兵们也未必就会严格的按图索骥。
所以当这些甲徒们重新冲过天津桥的时候,韦巨源此前的预言便逐步成为了现实,天街东西步步洒血、列戟高门多数遭殃。
当然在这个杀戮的过程中,南衙甲兵们也并非全无损失。门前能作列戟的自然不是什么俗流门户,也多豢养奴仆,如果说最开始动乱发生的时候还猝不及防,可混乱持续几个时辰之后,各家无论涉逆与否,也都各自有了防备。
这些南衙甲兵们本身便没有真正的逮捕敕令在手,那些朝臣门户自然也不会束手待毙,一方贪功、一方求活,彼此便猛烈的碰撞起来。
皇帝在发出这一命令后,还亲临端门登上城楼以激励士气,可是当眼见到两条火龙自天津桥南一分为二、沿着天街快速向南蔓延,一时间也是心惊凛然,心中已有几分悔意,算是明白了兵凶慎用的道理。
“朝令夕改、尊者大忌,神都今日此劫难免,俱韦承庆等邪恶之流招至,圣人大不必因此伤感!”
袁恕己见皇帝神情变幻不定,便入前说道:“疮痈脓血,不放即毒!幸在都畿甲力仍有充裕,虽南衙尽出,仍有北衙可靠。请圣人归宫养神,以待明日收定大举!”
皇帝闻言后便点点头,然后便在袁恕己并北衙将士们拱从下返回大内宫中,并吩咐南省留直官员将情势随时来报。
韦承庆被顺利诛杀,的确给了皇帝极大的信心。之所以后续仍敢痛下杀机,也在于北衙甲力仍未投入使用有关。无论此夜都内如何的翻天覆地,大内仍有充足的守卫力量,足足三千北衙将士,分别由颍川王李承况、羽林大将沙吒忠义与李多祚分别统率,分布于玄武门与明堂之间。
夜色渐深,皇帝于殿中又枯坐良久,翻阅了几份最新送来的情报后,渐渐的倦意上涌,毕竟一整天的时间里精神始终处于高度亢奋之中,疲惫难免。但他又不敢退回后殿休息,索性于殿中伏案小憩片刻。
迷迷糊糊间,皇帝耳中传来一连串的甲械碰撞声,心中一惊,抬头望去,只见三名北衙大将并袁恕己、还有百数名北衙将士都涌入殿中来,忙不迭疾声问道:“发生何事?”
“神都局势目下已经如此,更无再恶余地。唯臣等为家国社稷、为圣人计,前者渡河北巡之计存而不论,至今已经不可延缓!请圣人速速着装收玺,趁夜而出!”
三名北衙大将俱垂首默然,唯袁恕己入前叩拜道:“臣知此举有触圣意,但如今神都邪情遮蔽天机,一时之奋纵能肃清朝中隐恶,雍王东行已经无力可阻,唯出走河北才是生机所在!圣驾过河之后,臣必自缚请死,请圣人起行!”
“请圣人起行!”
袁恕己话音刚落,三名北衙大将也都齐齐发声说道。
0768 双龙汇野,伏尸北邙
北邙山上列坟茔,万古千秋对洛城。城中日夕歌钟起,山上唯闻松柏声。
今夜的神都洛阳城中,自然不会有什么歌钟声响起,唯各种骚乱、厮杀声不绝于耳,甚至就连郊野游荡的野兽,都被城中各种闹乱声惊扰得不敢靠近城池,只是远远遁开。
城中虽无歌钟,然而北邙山上于夜风吹拂下仍是松涛依旧,只不过在这松柏声之内,也难免沾染了一些人间的烟火躁闹之气。
此时的北邙山中,多有临时的帐幕架设起来,因为周围广有松柏遮掩,哪怕已经距城极近,若不行至近前,也很难发现在这一片郁郁葱葱当中居然藏匿了几千人马。
这一路临时驻扎在此的人众,自然就是早间从洛南香山出发、绕城而过的庐陵王一行。
原本光天化日下,将近两千人马绕城而过也是一件风险极高的事情,因此一行人还准备了由都水使者刘思礼所开具的漕力调转文书,以应对沿途或会遭遇的官府盘查。
然而庐陵王一行由洛南转移的时候,适逢都畿禁军大乱,竟然就这么全无阻滞的从洛阳城东抵达了北邙,沿途甚至还有余暇搜掠了一批乡野民丁以壮大声势。
此时距离北邙山谷这一处营地中,已经聚集了四千余众。
其中最为精锐的自然就是杨元禧等所率领前往山南迎接庐陵王的那近千南衙禁军将士们,如今的他们已经是庐陵王最为倚重的心腹力量。
虽然在几个月前,彼此或还素昧平生,但这一批迎驾将士们先有迎驾之功,又一路护从庐陵王北行归都,可谓劳苦功高。
如今距离象征着大唐社稷最高权位所在的神都大内不过一二十里之间,只要冲过了这一段路程、进入到大内皇城,他们就是从龙功士、中兴元勋,此前所有的付出都会获得惊人的回报!
除了这近千南衙禁军之外,还有就是韦嗣立于汝州所招募的数千壮卒中优选出来的精锐,这一批人众也有大几百人,军事素养或是不及南衙军众,但一个个也都悍力可观。尤其想到此夜之后便能烧尾解褐,一跃成为勋从官身,也都不免激动难耐、斗志昂扬。
除了这将近两千人的核心力量,还有就是沿途所过乡社所搜掠的民夫壮力,同样有近千人之多。除此之外,便是抵达北邙山后,于山岭之间搜索裹挟来的人众。毕竟北邙山天下乐葬所在,埋葬于此的非富即贵,多多少少都会安排一些奴仆守墓打理,如今则就成了庐陵王的谋篡之资。
原本庐陵王在决定放弃原本的人事计划而另作谋进时,心中也是不无忐忑。
可是一整个白天的时间忙碌下来,不断成功实现了转移,本身势力还壮大倍余,足见眼下的朝廷对都畿局势控制之薄弱,庐陵王心里也是充满了振奋。
夜幕渐渐降临,于山岭上向南俯瞰,清晰可见洛水北岸的城中诸坊间火光闪烁,城中的骚乱声更是在夜幕下传播到极远的郊野里,哪怕在北邙山峰上都略有闻及。
“今次行事如此顺利,诚是天助大王!十几年江湖漂泊,邪情遮蔽天机,一朝勃然而动,天地都为助力!”
一路追随至此的杨元禧望着南面城中乱象,一脸振奋的说道。
庐陵王闻言后也是满脸笑容,环顾周遭拥从者不无感慨的说道:“天地虽有垂怜,仍需群众广助。此夜之后,我与诸君共享此国!”
在一片欢欣振奋之中,沉默寡言的韦嗣立乃是一个异类。都畿内突然爆发这么大的动乱,想也可知他兄长韦承庆并众族人们必然处境不妙,虽然也欣慰于计划进行的顺利,但想到城中生死未卜的亲人们,这一份欣喜不免就大打折扣。
在场也有人察觉到韦嗣立的情绪不佳,庐陵王妃韦氏的族兄韦温便凑过去,拉着韦嗣立手臂笑语道:“凡成大事,能无流血?大王归位立朝之后,满门忠义必盛作褒扬,即便韦相公等不救,生人谁无病衰?修短不足长计,唯名爵可为荫传。来年两家相序轮齿,府君亦不谓孤独……”
听到韦温这一番风凉话,韦嗣立便忍不住横了其人一眼,然后才行至庐陵王面前抱拳说道:“大王,既然人事都已就位,便需尽快出兵,克定大事!”
听到韦嗣立急切请战,庐陵王自知其人是想为都中族人们缓解压力,但他之所以抛弃旧计,就是为了要让都中这些人事吸引朝廷目下仍拥有的力量,闻言后只是摆手道:“眼下天时尚早,且大内宫防坚固深阔,唯趁人事久疲深困,才可一战定势。”
“大王所论,诚是知兵之言。但方今网罗诸众,能称精勇者委实不多。匹夫意气,易躁难久,长时等待,难免志力消磨啊!”
韦嗣立又继续说道,一边说着一边指了指周遭那些营帐,此时已经多有散卒横倒山岭草木之间、鼾声大作。眼前人势虽然不弱,但却有大半都是草野中临时拼凑起来,明显不可作劲旅之用,若再这么拖延下去,可能全军此夜就要抱木大睡,更谈不上奇袭夺门、兵入大内。
见庐陵王已有意动之态,韦嗣立便又继续说道:“万金之躯,本就不宜久立险处。更何况北邙坟茔累列,死气浓郁,纵大王气冲霄汉、鬼祟难侵,但长久驻留于此,终究不吉。”
庐陵王听到这里,心里也觉得隐隐有些发毛。过往幽居多年,他全凭佛理排遣失意,鬼神术法之论也颇为信服。此前一直谋计着光明前程,现在得了韦嗣立的提醒后,顿时也有些紧张起来。
“速引几牲斩杀告慰此间亡灵,假道扰之,并非刻意任性,来日必盛礼以飨山泽诸灵!”
说话间,庐陵王抬手向北邙山岭环拱一遭,然后便将手一挥并大声道:“传告诸营壮义,随我归宫,定势此夜!”
韦嗣立的提醒也不无道理,当山野间卒众们正式开拔的时候,除了那近千南衙将士们快速集结,余者部伍动作拖拖拉拉,许多人睡梦中被惊醒,下意识便拖杖逃窜,又花费了很长的时间,才将部伍完全收拢起来,勉强结成阵势,在夜色的掩盖下,向大内皇城进发。
此时夜色更加浓厚,而神都城诸坊间所传出的骚乱声则有增无减,甚至就连城外的白马寺附近都出现了小股流窜的乱民。这意味着神都城中不只已经局面失控,甚至就连最基本的城防都丧失了,对庐陵王一行而言无疑是一个极大的利好消息。
当然这也并不意味着此行袭击大内就全无困难,大内皇城相对于普通坊区,无论是城防强度还是驻守力量,都不可同日而语。
特别神都大内紫微宫北面诸道宫城叠设,从最北面的圆璧城向南依次为曜仪城、玄武城,如果从正面发起进攻,需要接连突破这三道宫防,才能真正的接近大内宫城。
如此牢固的城防,如果其宫防宿卫不乱,想要从正面强行突破,哪怕数万精锐大军强行攻城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更不要说庐陵王所率这一支仓促拼凑、大半乌合之众、连基本的攻城器械都不具备的杂牌军。
所以这一次攻城只是下计,本就不在庐陵王的计划之中。不要说打不进去,即便是接连攻破几座城防,单单攻城所耗费的时间,已经足够当今圣人组织反击或者移驾别处,就丧失了突袭的最重要意义。
庐陵王一行的计划是先临宫北圆璧城门进行叫阵,凭此人势或劝降北门守军、或诱敌来攻。如果事情进展不顺利,即刻抛弃那两千多乌合之众、留此扰敌,以精锐力量快速转移至西苑,由西苑九洲池宫防薄弱处冲入内苑,绕开玄武门而直袭宫城,若至此仍存阻滞,则就转赴上阳宫,劫持皇太后,总之就是此夜绝不走空!
当庐陵王一行浩浩荡荡的杀出北邙山野林地时,此时的大内宫城也有惊变发生。
袁恕己并北衙诸将突然登殿,劫持圣人,便不再停留,于玄武门处招聚北衙仍然留直的将士,将诸文物并一部分物资快速装车,穿行数城,直向宫北茫茫原野而去。直至离开宫城之后,袁恕己才又吩咐使员将几道皇帝制敕送回大内皇城南省中,稍作留守布置。
皇帝弃国出巡,自然不可能辇辂招摇,一驾青帐轻车便被拉出了宫城,告别了那给他带来无上权力并无尽屈辱的神都太出宫,甚至都来不及回望告别,便被拖曳着驶入那茫然无际的黑夜中。
此时皇帝萎坐在车厢中,轻车疾行所带来的颠簸,以及车外四面八方传来的人马杂声,都不能让他苍白的脸上有丝毫鲜明的表情变化,茫然无神的两眼更是几乎完全融入黑夜中,没有任何神采流转。仓促间被人强硬披挂在身的甲衣并不合身,随着车驾的颠簸,凸出的甲片边缘直将侧脸都给划破,血水沁流出来很快便打湿了内领,但皇帝只是浑然不觉。
突然,车厢一震,直接停顿下来,颓坐的皇帝身躯下意识向前倾倒,几乎滚出了车外。幸在一直疾行于侧的宦者眼疾手快,将半身已经撞出车外的皇帝扶稳。
轻车结构单薄、不够扎实,御者策马而行,为求速度又不恤马力,仓促套就的车辕都直接被拉断。
“请圣人移驾别车,天明之前必须要抵达偃师,明日午后才能至虎牢渡口。”
伴驾而行的颍川王李承况眼见圣人险些落车,一时间额头上也是冷汗直涌,正待上前搀扶皇帝,却被当面一脚踹翻在地。
“逆贼!蠢物!孽种!袁某、胡狗劫我是为划河弄权、作乱天下,你同谋此事、背弃祖宗,又是为何大欲?”
皇帝抬起一脚踹翻了李承况,心中积郁的怒火终于找到一个发泄的对象、喷涌而出,眸中闪烁的怒火实质一般,须发都炸裂贲张。
李承况被一脚踹在当面,口鼻都又沁血,翻身捂脸叩于车前悲声道:“臣宗家之殊裔,圣人拣我于卑微,守此大恩,唯舍命以报!今都畿情急如火,庐陵隐匿谋反、雍王负气东逼、朝士无能辅弼,河北州县连绵、豪义沃野俱有可恃,豫王拥兵山西,高屋建瓴,左右挥臂……”
“关西是我家、天中是我国,两者俱不能守,竟偏信河北劫君之贼!”
听到李承况仍在执迷狡辩,皇帝更加的恼怒至极。
正在这时候,另一名北衙大将李多祚纵马至此,将情势稍作打量,然后便将手一挥,示意亲兵将皇帝扶下车驾并举上战马,分出数人挟马并行,队伍继续上路。
然而队伍再行一程,前方突然行伍大乱,原来是夜幕中对面突然又冲出一支队伍,于有限的视野中根本就看不到对面队伍的全貌。
夜中疾行,哪怕两人争道,都足以让人惊慌不已,更不要说各自心怀鬼胎的两支军队。因此当彼此相遇之后,下意识的便是挥刀相向。
前路的碰撞厮杀很快就传回了后方,两路人马各自主事者也都是心惊不已,因不知对方虚实、又不敢声张自身来历,各自又有势在必争的理由,于是只能下令速速杀灭对方,勿阻大计。
一场战斗就这么突然发生,虽然相对而言北衙的军众要更加骁勇善战,但今次离宫本就仓皇,而且出于对都畿局势的判断并不认为在出走的初期会有战斗发生,因此只有少量甲兵配置了武器,其他众多械用器杖则集中由后方车队运输。
至于对面庐陵王的部伍,前方开道主要就是汝州追随至此的亡命徒,一路上都被灌输此行必定马到成功的信念,没有太多将要遭遇死亡危险的概念,虽然整体装备上远不及北衙军伍,但基本的刀枪剑戟也是人手一份。
野途中陡然遭遇,彼此俱无阵势,一方是做贼心虚、仓皇出逃,一方则是士气如虹、一往无前。因此在最开始的遭遇战中,竟是庐陵王一方占据了上风,竟然杀得北衙前路人马节节败退,颇有几分乱拳打死老师傅的亡命凶恶味道。
“结阵!缘车结阵!”
前方开道的大将沙吒忠义乃是曾与黑齿常之齐名并重的百济蕃将,自有丰富的行伍经验,眼见到夜幕中突然冲出的这一路人马作战勇猛,便也不敢再贸然发起冲击,喝令队伍收缩靠后,保护车队物资并分领器杖以拒敌。
眼见敌军仓皇败退,庐陵王一方不免更加的气盛骄勇,不独前方的亡命徒们叫嚷着追逐赶杀,就连后面队形散乱臃肿的那些乡野徒卒们也生出许多勇气,一股脑的蜂拥而上,打起了顺风仗。
两军交战,气势盛壮与否至关重要,对方如此气壮威逼,北衙军众们一时间竟然不能成阵,不得不一退再退,抛弃了近半的车驾辎重,等到对方冲势有衰,才勉强在后方重新拢合起来。
“拥王从龙,功成此夜!”
庐陵王一方,眼见到初战告捷,后方压阵诸员不免大喜过望,纷纷拍甲叫嚷喝彩起来。
而对面刚刚仓促结成战阵的北衙军士们在听到这一口号后,不免惊慌有加,仓皇之间听到一个“雍王”的呼喊,一时间刚刚结成的阵势登时便有崩溃之态。毕竟他们此番挟君出逃,主要就是为了躲避雍王的威逼。
“雍王竟然已至洛北……”
后阵中皇帝并袁恕己等在听到这话后,一时间也都神情惊变,袁恕己看了一眼脸色苍白的皇帝,直接抽刀在手,策马奔前,并对皇帝说道:“雍王甲伍暗渡,可知逆心深刻!臣奉君出巡,虽不可坦言无私,但也公义当先,此际临危赴险,为圣人证此心迹!臣此身不死,圣躬必然无危!”
说话间,袁恕己已经冲至战阵前方,挥刀喝阻即将溃退的北衙军士们,并向对面大吼道:“雍王天家幸徒,天恩殊给‘镇国’之号,不能感此恩义、泯灭恩德,使甲逆乱国中,唐家忠骨,伏此杀贼!”
此时对面的攻势也有消弱,激烈的厮杀本就耗人气力,这一路人马本就野中奔行多时,遇险应激尚能搏杀一番,讲到对自身气力的调配与控制自然远远比不上真正的甲兵,此时已经是强弩之末。
再加上北衙军众们退走丢弃的车驾辎重被缴获,车上装载的除了一些器杖之外,还有众多的宫货财物,其中不乏珍品、哪怕微光招摇都是折彩绚丽、引人垂涎。对面一些乌合之众就算还有些微气力存留,这会儿也都开始忙碌争抢战利品,不再乘胜追击。
一番波折、言或颇长,但实际双方接触并厮杀尚不足一刻钟的时间。
袁恕己满心壮烈情怀的越阵而出,一通喊话后却发现对面一群人只是忙于哄抢战利品,竟然不再继续攻战、同时也无人回应他的喊话,心中不免泛过一丝羞恼尴尬,同时脑海中也是灵光一闪,继而便挥刀大吼道:“此为庐陵逆众,并非雍王西军!杀贼、杀贼!”
且不说袁恕己的陡然惊觉,后路压阵的庐陵王等在初战告捷后也在快马加鞭的冲入战场,一路上蓄养人马战力的南衙精卒们投入战斗,一边挥刀驱赶着己方那群乌合之众继续向前冲击挤压对方阵脚,一边大声叫嚷着各种口号。
此时的北衙军众们虽然仍是惊魂未定,甚至有相当一部分已经趁夜色掩盖向周遭四野逃窜,但仍留守于此的甲伍在见到敌军哄抢行为后,心中敬畏之感也大大消散,再加上袁恕己的呼喊,便又匆匆结成几个战阵,向对面反杀而去。
这一次再作交手,北衙职业劲旅与乌合之众的差距便体现出来,战况几乎是一面倒的屠杀,那些再被南衙军众驱赶上前的杂牌军们再无招架之力,循着惯性稍作支应,然后便开始大规模的溃逃,甚至就连后方南衙军众的阵势都给冲垮,不得不退后重新结阵。
庐陵王的计划中,本就有一项是将北衙守军诱出,或围而歼之、或喊话招降。虽然不清楚北衙军众为何出现在野中,但既然遇上了,总要尝试一番。
因此在庐陵王的授意下,阵中自有将士大喊道:“今上本奸后所立,得位以来,衰德失道,天怒人怨!今大帝元嗣、庐陵大王归国,携天命、施仁恩,凡唐家壮士拜迎大王者,公侯在授、官禄可期!”
北衙后阵中,皇帝李旦情绪本就崩坏有加,此时再听到对阵如此喊话,不免更加的怒火冲头,持剑在手、遥指前方大吼道:“庐陵轻率失位,早为家国所弃,苟活人间、曝丑当世!朕虽无能之主,庐陵更难持符命!内外将士,谁为朕杀此家国巨贼,王爵即授!”
已经临近战场的庐陵王陡闻此凄厉吼声,心中顿时一惊,险些由马背上惊落下来,口中更忍不住惊声道:“圣人竟然在阵?这、这……”
这话语声略有颤抖,半是惊恐,半是激动。惊恐自是被捉奸当场的下意识反应,而激动则就是目标近在眼前,大位垂手可得的兴奋。
此时两方军将已经多有亡散,所谓的战场也已经极为狭小,若是白昼时节光线充足,阔别多年的兄弟两人或许已经能够隔阵相望,然而眼下彼此视野中却只有浓厚至极的夜色。
随着皇帝这一通喊话,北衙军众们自然躁动起来,国朝创业以来,异姓封王不是没有先例,但那些幸运儿或是有着非凡身世、或是有着殊功大勋,现在有了这样一个机会,将士们心中能无贪望?
庐陵王也不甘示弱,遥指前方同样大吼道:“某今归国,志在中兴!内外壮士能杀伪君、荡除妖氛者,封王裂土、三代嗣而不降!”
随着双方各自开出殊封赏格,洛北这一场厮杀也变得惨烈至极,各自为了那封王殊荣、俱是悍不畏死。
皇城政事堂中,寝室浅睡的韦巨源突然被门外呼喊声惊醒,他匆匆推门而出,只见几名中官仓皇站立于外,还未及开口询问,中官已经哭丧着脸颤声道:“韦相公,大事不好!北衙哗变,圣人已为劫走出宫,将要奔赴河北……”
韦巨源听到这话,顿时如遭雷击、身躯陡然一颤,及至中官将皇帝所留由他留守神都的制令递入手中时,更如触摸到了火炭一般抖手甩出,片刻后韦巨源才长叹一声,顿足道:“唐家从无弃国赴野之君!臣义不受此乱命!”
说话间,他更阔步上前,将那甩出的制令撕成粉碎,就连碎片都紧握在手,然后才又凝声道:“速奔上阳宫,请皇太后降书、召雍王殿下入都定鼎!唐家安危、金瓯全否,俱在此命!速去、速去!”
遣走使员后,韦巨源已是浑身颤抖,于直堂中颓坐垂泪,过了一会儿才摆手吩咐堂内诸令史退出,自己颤颤巍巍归舍重着章服,并一路行至则天门前,面北而拜,慨然叹道:“社稷横祸频生,大臣不敢独善。臣上不能匡君,下不能兴政,一生窃禄,还于唐家!”
说完这话后,韦巨源手腕一翻,袖间利刃抖出,穿喉而过,周遭卫士警觉冲上还待抢救,然而韦巨源颈间已是血流如注,气绝当场!
0769 我之所在,鼎之所在
在潼关招纳了李思训等人并上奏朝廷之后,李潼并没有即刻继续东进,而是遣原潼关守将李湛率三千前锋先行,自己则在潼关又留两日。
这两天时间里,行台后路又有八千军队赶了上来,其中五千由潞王李守礼率领进入潼关,另有三千人则由此前入京的黑齿常之率领,直接渡河入驻蒲州的镇水城。如此一来,大河水道并夹河两岸并为行台所掌握。
与此同时,雍王新的口号也传遍诸军。这对行台诸军而言,无疑是一大鼓舞。倒不是说他们有多希望神都朝廷与当今圣人重返关中,而是当这样的口号提出来之后,西军此番东进便不再只是请战洗辱那么简单,而是要直执国柄!
至此,行台在集兵力已经出动近半,关内长安并诸要州仍有将近两万人的甲力存留。在控制住神都局面之前,李潼并不打算再由关中继续抽调人马。
前往神都问鼎夺权诚然重要,而一个稳定的关中才是接下来李潼力量所在的源泉。虽然过往数年行台施治、将众多的关陇勋贵们驱逐到了神都,但并不意味着他们在关中的力量就荡然无存。
毕竟关内虽是唐家祖业,但也是这些关陇门户们百数年间、几代人深刻经营的所在。烂船还有三斤钉,一旦行台兵力倾巢而出,雍王在神都所为又屡屡突破他们的底线,一些残余势力勾结闹乱于关中也是很有可能发生的。
别的不说,行台作为一个立足于关中从而发展壮大的霸府机构,自身在人事结构方面就不能做到完全杜绝关陇世族与勋贵门户的渗透。也谈不上是渗透,应该是各取所需、各有所得,只要这些人能够认同行台基本的价值观与政治理念,行台也没有道理一刀切的将所有关陇时流拒之门外。
所谓的关陇集团,只是一个宽泛的、总结性的学术概念,是一群有着类似出身背景与政治资源的时代中人。就连李潼自己,如果用这种观点论述,都可以称得上是关陇集团的后起之秀。
虽然行台对关陇时流的接纳不失有序且管制得力,但这也是建立在强大武力基础上的。一旦行台人马倾巢而出,环境局势自然发生改变。
李潼之所以敢在这样一个时节发兵东进,甚至就连远在山南的他三叔李显都急吼吼潜回国中,就在于如今的神都朝廷实力已经透支到了一个极限,起码是整个都畿地区,短时间内已经难以再聚集起控制局面的力量。
治国治民不同于谈恋爱,不必过分纠结于你对我究竟是不是真心,但却需要注意不要考验人心人性,不要随便给人提供背叛的条件,除非是为了钓鱼。不过李潼眼下的渔场在神都而不在关中,需要充分考虑到关中的稳定。
更何况他这一次前往神都,本就是顺势而为,赌性并不大,也就大可不必孤注一掷、倾巢而出。
当李守礼抵达潼关后,李潼才又再次上路,临行前将李守礼安排为潼关守将,并吩咐道:“二兄所职唯在此门户,东西纵有变故,传书告信即可,决不可妄动轻出!”
李守礼闻言后忙不迭拍胸保证,但又不无担心道:“眼下都内情势已经混乱至极,西军十万胜甲,三郎却只率六千东归,是不是……”
李潼听到这话后便笑一笑,刚想说当年董太师也只率了五千西凉军进洛阳,照样一番作为……不对,是作了一把好死,脸上笑容一僵,转头便呸了一口,仍然觉得有些不吉利,一边啐着一边翻身上马,继而三千将士便策马离开潼关,向前方的陕州而行。
所以说有的丧气话真的不能随便说、随便想,行途之中,神都方面最新情报传来,李潼在听完后顿时有了一种天人感应、天命所归的感觉。
“日前南衙躁乱城中,北衙哗变大内,劫持圣人离宫……皇太后陛下制召雍王殿下急速归国、掌控局势!”
短短几句急报,所透露出来的讯息之惊人,让李潼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当中过程稍有了解之后,更是气得忍不住想骂娘:“圣人身系家国之大任,何敢如此轻率、浪行匹夫之意气!”
他这么不客气的斥责他四叔,还真不是得了便宜还卖乖,此前他虽然频频施压,但本质上仍然是希望能够维持都畿秩序一个基本的完整,勒令在朝五品以上参议归祀、并要求朝廷提供粮秣,就是希望维持朝情不崩、并保持一个基本的事物运作能力。
可现在,他四叔直接破罐子破摔,主动挑衅并引火烧身,使得都畿秩序完全崩溃,让李潼大感猝不及防的头疼。
神都局势崩溃得如此彻底,除了倍感意外,李潼也不由得稍作检讨,他这一次真的是有点想当然了,下意识的忽略了他四叔的主观能动性。
他对他四叔的印象,除了近年来有点大聪明之外,还是让位成瘾的仁懦形象,让老娘、让哥哥、让儿子,结果他妈的击鼓传花、传到自己这个侄子手里就炸了!
神都如此惊变,原本的计划自然不足为凭,如果说神都本身的秩序崩坏还能慢慢收拾,那么最要命的一点还是不能让他四叔真的被劫入河北,起码不能以皇帝的身份进入河北!
“中军千人,收聚马力,一人三乘,驰入陕州!传告潼关潞王封锁关城,无我手令、一应人事、概不得出入!驰告蒲州燕国公,甲械谨备,随时待战!”
快速做出吩咐后,等到中军战马聚集起来,李潼便即刻率军向陕州驰行而去。本来预计还有两天的行程,从午前疾行,到了入夜时分,人马便抵达了陕州。
抵达陕州后,李潼即刻便召来已经先行至此的李湛,询问都畿最新情报。但李湛也不过是先行两日,今天午后才正式抵达了陕州,所知仍然有限。
不过,陕州这里已经颇有自神都逃难至此的时流,这一部分人很快便被招至州府,一通盘问下来,信息错综复杂,虽然让李潼对神都目下的混乱有了一个更全面的了解,但是他最关心的皇帝目下所在仍然没有一个确定的消息。
唯一或可安心的,就是在这一通杂乱的讯息中,同样没有太多涉及到他三叔李显。不过他三叔存在感强不强烈,李潼本就不放在心上,庐陵归国,注定只是一场不甘没落的关陇阴谋家们的招魂闹剧。
略作沉吟后,李潼还是觉得要施加一层保障,以应对或会发生的最坏情况。于是趁着用餐之际,他又召来李思训,亲自口授道:“唐家创业,发迹太原、功成长安、宏大神都,今圣人不祀祖宗、弃国而走,诚家国之大不幸!生而唐家元裔,宗庙、鼎业若无所托,我自一肩当之,绝不容宗庙蒙尘、社稷倒悬!
相公宗家耆老,应当体会我这一番苦心,请即刻于案执笔,传檄神都,凡官爵食禄,见檄之日即刻奉表出拜,伏迎王道!悖道而行者,俱国之贼逆,我之所在、鼎之所在,持符之日,讨贼之时!”
“这、这会不会……殿下慎行至今,言行俱不出章法之外,若直行如此奋进、恐毁誉参半啊……”
李思训闻言后不免有些迟疑,李潼闻言后则摆手道:“来不及了,若圣人被劫入河北,河道即成国门,社稷必生鸿沟之裂!隋炀旧祸,恐复临人间!圣人亦我恩亲,移其尊位,亦是移其罪孽!即刻行文,宣告神都!”
听到雍王如此坚决,李思训便也不敢再劝,忙不迭伏案拟文。
半天时间里疾行数百里路程,李潼身体上也颇有几分疲惫,伏案短憩片刻,脑海中仍在思绪飞转,考虑接下来将要面对的方方面面的变数。
时间悄然而逝,过了将近一个时辰,李思训终于将檄文拟定并呈交上来。李潼通览一遍,然后又提笔将其中一些措辞稍显委婉的地方勾出更改。
既然言为檄文,当然要突出斗争性,除了告喻神都士民皇帝失道、不配其位之外,当下朝廷诸宰相等执政班底也必须要加以声讨。如今神都大乱,已经不存在磋商、妥协的余地,壮声先行,强兵于后,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李思训又花了小半个时辰,才将檄文修改的勉强符合雍王的意愿。之后李潼便也不再拖延,召来文吏将檄文分抄几十份,召集五百名甲员分成数路,各携檄文连夜向神都城驰行而去。
神都洛阳海内大邑、久为天下中枢,常住人口几十万有余,繁华富庶冠绝天下,可当这样一座雄盛的城池秩序崩坏、陷入无政府的状态下时,所带来的后果也是灾难性的。
城中闹乱难定,城外也生机微薄。当下时令新逢晚春,虽然田野之间多有草木新生,但田桑多废,起码是田野所出支撑不了大规模的人事转移。
田野不足谋生,内乱尚可纵欲。城中秩序无存,凶悍聊可果腹。面对这样的情形,几人又可克己奉礼?首日南衙躁乱,坊里群惊,已经让人惊恐莫名、无所适从。接下来的几天内,神都城中的闹乱只是一次又一次的突破人所承受的极限,民无业可守,贼无处可遁!
终于,一道檄文从天而降,分别张贴于诸方城门,圣人弃国、雍王扛鼎!唐家社稷,有力可恃!
0770 社稷存续,天命有归
夕阳斜照,则天门前杀戮将近尾声,大量的乱军士卒被射杀于宫门前以及皇城诸街之间,幸存者或逃窜躲藏、或弃械投降,然而杀戮仍在继续。
其实早在叛军眼见雍王身影出现于则天门城楼处时,其军心已经震荡不安,有将要崩溃之势。但是随后诸边宫门多有强卒涌出,阻断了他们的退路,本身部伍中又多有倒戈,进退失据下,不得不激战于皇城内,以期能够死中求活。
随着各路军伍汇合于则天门前,最后一部分于宫墙下负隅顽抗的叛军也被消灭,则天门前已是一片血色伏尸。
“雍王殿下归国定乱,臣等助阵来迟,请殿下降罪!”
那些截断叛军退路的卒伍们并不属于雍王部伍,李潼归国所率唯驻守则天门这不到两千人。突然涌出的这些人马,自然是神都城诸勋贵朝臣们所组织起来的武力。
此时叛乱平定,诸率队者入前见礼,搭眼望去,李潼便发现了许多数人,诸如观国公杨嘉本之类,甚至还有小滑头张说,此时也批着一身不甚合体的甲胄,甲衣上颇有血迹残留,刚才在城头上李潼也见到张说作战勇猛,甚至亲斩数名叛卒。
诸员于则天门前再作叩请,李潼才在甲卒们簇拥下行出宫门,环顾一周相助定乱的诸路人马,最后视线才落在最前方十几人身上,一手按剑,慨然一叹道:“戾气冲霄,群贼乱国,家国之大不幸,忠直者睹此,无不剜心之痛!若以缓急论罪,我与诸公俱不清白。滔天大恶,尚未厘清,当务之急,唯伸张大义,细碎无论。”
说话间,他入前一步,弯腰将观国公杨嘉本搀扶起来,才又继续说道:“国运多舛,局势艰难。虽需典刑严明,但也不必深究功士毫末。诸公相率助阵,使宸居不受贼迹玷污,诚是功大可见。况檄文宣告,本应相会于西郊,然贼情如火,小王不得不仓促潜渡,想来诸公此心同我,并非有意怠慢檄文所召。”
“贼乱都畿,圣人弃国,臣等仓惶之际全无定略。幸在殿下及时归国,内外群情有所仰仗,教令威宣之下,必将群邪辟易、贼迹荡除!”
听到雍王一番言语,观国公神情略显尴尬,连忙又低头恭声说道,并环指身后时流诸家与各自健卒们说道:“今畿内两衙宿卫多有亡散,以至于贼徒竟敢逞凶皇城之内。臣等诸家仓促聚集亲众门生,虽无令出之门,实有死国之烈,必当严拱此间,恭承王教,以待四方勤王之军陆续抵都。”
顺着观国公所指的方向,李潼抬眼望去,只见诸家徒卒虽然旗号不一、员众也有多有少,但此时聚集在了一起,规模仍然颇为可观,起码人数上是比他今次仓促东行所携兵力要多很多。
他眸光略作闪烁,不免感慨这些大族真他妈的命硬,经受数日暴乱洗礼,居然还能聚起如此壮大的人势。
但这也属正常,世家大族的生命力以及生存抗压的能力本就远远超过了普通民众们。不要说神都这一次的动乱仅仅只持续了几天的时间,五胡十六国长达百数年的天下大乱、生灵涂炭,但南北这些大世族们反而越来越壮大。
抛开心中这些杂想,李潼很快便露出一副欣慰神情,再次开口道:“勿谓令出无门,忠义所指、道之所趋。唐家创业、享国以来,道行天下、威加宇内,所以兴治,便在于满朝忠烈门户才流辈出、踊跃于事。名爵所赐、禄料所给,三代垂恩,今日得恃此力!”
讲到这里,他又顿了一顿,指了指则天门前战场上那惨烈画面,然后才又说道:“今日捐力着功,功在社稷,章轨新定之后,必有封犒盛给。公义之下,入都之前,畿内人事凡所私情惠我,我亦有闻。日前皇考家庙、观宇保全于乱祸,无受贼寇所扰,未知在场几位捐力义助,使我免于丧乱之痛?”
此言一出,人群中便闪出数道人影,并行入前并叉手道:“殿下身领镇国之重任、劳苦于陕西,偶失两顾之从容。臣等惭于位卑力弱,未能扑灭大灾,公私感义、亦不敢遁世自活,薄力进献,守护先灵不受侵扰……”
不待几人讲完,李潼便脸色一肃,入前对这几人深施一礼,并沉声道:“横祸陡生,济亦难免困蹇于途,方寸失守,幸仰诸君赠力,使我孝义无失、伦情得守!今具礼以谢,必有厚报于此深情!”
几人见雍王如此庄重具礼,便也连忙各作回应、不敢生受,只是眉眼之间的喜色实在按捺不住。如今神都秩序崩溃,雍王归都之后必将大权在握,这已经是显而易见的事实,他们在动乱之中先作表现,必也回报可期。
这时候,站在一边的观国公等人看到雍王与这几人亲密交谈,神情多多少少是有几分不自在。并不仅仅在于雍王对他们的态度要更加亲密,更在于雍王通过这一点亲疏的态度而给他们之间的脆弱联盟制造了裂痕。
李潼自将众人神情收在眼底,心中只是冷笑。綦连耀这一场叛乱,发乎猝然、被扑灭的也迅速,但其背后所牵扯的意义却深刻至极。
即便不讨论太过长远的前因后果,只看綦连耀乱军刚刚进入皇城,随后畿内势力尚存的诸家便赶来封堵定乱,可见当中必然有着微妙的联系。
李潼仓促归都,所携甲力并不多,而神都局面又崩坏的太彻底,让他不得不对神都方面残留的人事势力加以利用,否则短时间内、起码在后路人马抵达神都之前,便要陷入一定的被动中。
綦连耀这一场叛乱,往小了说只是当事主谋者不切实际的狂妄野心,往大了说就是神都这些时流门户们给他的一个下马威,通过纵容乃至于促成这一场叛乱的发生,指出时局往下一步发展的一个可能,那就是天命未必独属唐家!
李潼檄文中以隋炀帝失国旧祸而直接宣命移除他四叔的尊位,神都城中旋即便爆发了一场逆命僭称的动乱,无论其规模大小如何,这绝对是一个危险至极的讯号,懂的人大概已经开始在家里赶制王旗了!
这样一个局面,已经很难徒恃武力进行解决。所以此前李潼才对他四叔玩的这么险感到愤怒不已,如果神都城中仍然稍有秩序存在,无论接下来要进行对话的是他四叔还是他三叔,其实都很好解决。
可现在,“唐家天命已失”这样一个话题摆在了台面上,大位所属已经不再只决于宗家之内,需要解决的可能就是未来陆续涌现的野心家们。
如果李潼不及时归都,任由这一场叛乱持续哪怕多一刻钟,对唐家符命都是一致命损伤。如果他快速归都,那就会面对眼前这样一个局面,那就是实力不足以震慑全城。
但如果这道檄文不发出去的话,他四叔被劫入河北,同样会让国家有分裂的危险。而他如果加大对关内甲力的征发,又会面临一个被偷家的危险,毕竟他们李家就是趁着关内空虚而发迹的。有这样一个榜样在前,那真是无论如何都要搞一搞。
本来一场大势所趋的顺风局,结果却打成了现在这个鸟样子,李潼心里的憋屈可想而知。但是幸在他这些年也不是白混的,尽管朝廷此前一再肃清他在神都的影响力,仍然还是颇有残留。
神都城过去这段动乱中,已经有人先行下注、向他进行站位。还有一点比较幸运的,那就是他爸爸多,也能让人方便下注。
过去这几年时间里,李潼虽然不在神都,但仍然不失人望倾注的目标。比如从善坊中的孝敬皇帝庙,比如修文坊中的宏道观,前者是追念他嗣父李弘的寺庙,后者则是他亲爸爸李贤故邸。
此前李潼虽然人在城外,但通过对神都逃亡到陕州的时流询问、再加上履信坊田少安报信,了解到神都城中有相当一部分人众围聚于这几处与雍王关系深厚的地点,因有此问。
结果也并没有让他失望,在这第一波追在叛军身后抵达皇城的人当中,就有数人参与保护他两个爸爸的纪念地。只是在看到这几人身份后,李潼心里多多少少还是有些一言难尽的感觉。
这其中,参与保护从善坊孝敬皇帝庙的有张说、杨执一,以及南衙左卫中郎将田归道。这三个还好说,张说虽然年龄不大、官位不高,但却向来长袖善舞,且其家本就是洛阳土豪,单单今次领入皇城中便有三四百人之多。杨执一也算有些旧谊,至于田归道则是行台官员田归农的族弟。
但是参与保护宏道观的在场两人,身份则就突然变得古怪起来,其中一个名为陈铭贞,另一个居然是徐俊臣!老实说李潼在见到这两人行出时,都忍不住大感惊讶,实在没想到这俩鬼东西居然命这么长,而且居然还混到了投机队伍中。
无论旧事如何,既然他以这样一件事作为切入点来沟通神都人事,眼下也只能笑脸相迎。
众人聚在一起谈话的时候,各家带入皇城的卒勇已经开始打扫战场。随着则天门前被清理出来,李潼也开始布置接下来的定乱事宜。
过去这段时间里,神都城闹乱之事不止一桩,单单北衙哗变、劫持皇帝与韦承庆等勾结私迎庐陵王潜逃归国,就值得深入追究。但这几桩事在刚刚发生的綦连耀谋反一案面前,统统都要排在后面。
对于綦连耀谋反,李潼的态度就是赶尽杀绝!所以在布置起任务来也是杀气腾腾,与綦连耀有关人事以及其所乱授伪职,一旦查实,则杀无赦!
李潼话音刚落,在场资历最老的杨嘉本便开口道:“国患重疾,尤需谨慎。况且当下章轨无存、国无正命,更兼四方勤王之军尚未入都,贸然杀刑广施,恐局势再生板荡啊!”
李潼听到这话后,略作沉吟,然后便抬眼望着杨嘉本,皱眉说道:“小王久事陕西,朝事或不深谙。今次归国扶鼎,亦时情板荡所迫。令式所行,虽为一己之念,然言行之所宗旨,唯道义不可轻折!观国公所谏此言,是欲挟势屈我脊梁?”
“臣、臣不敢!唯今合城动荡未已,宫门血迹新涂,圣人所以失守,正因……”
杨嘉本还待争辩,李潼已经佩剑出鞘,弹剑冷笑道:“人事或有陌生,终究难免相逢。欲使神都人物重新见我,需借观国公一物,观国公是自献,还是要劳我使员摘取?”
听到这话,观国公包括在场其他神都时流,脸色俱是一变,杨嘉本更是抽身急退并大吼道:“社稷已经命悬一线,殿下仍要以虐为威、强杀大臣……”
“某为殿下杀此老贼!”
杨嘉本退后不足一丈,身后蓦地刀光闪现,陈铭贞一刀斩落杨嘉本首级,一脸狂热的大吼道:“唐家国业,俱仰殿下!殿下声令所出,谁敢违逆!”
李潼眼见此幕,眸光不免一亮,持剑喝道:“社稷之所存续,天命有归!忠逆并存人间,道义之耻!唐家养士,从无刻薄,内外凡挟势乱命者,唯杀赐之!我今暂持符命,镇国诛恶,绝不苟且!
若逆恶仍需缓图,功勋何以急就?此道诚需广助,勿谓志士不遇,满城狐鼠,俱名爵之资!杨嘉本恃宠邀权,纵恶专功,今为内外忠勇志士杀之!逆道者,弓刀以待,顺道者,名爵相酬!”
驻守于则天门处诸西军将士自不待言,雍王话音刚落,顿时便抽刀擂甲喝彩。至于则天门前诸家员众们,在见到观国公顷刻间身首异处时,不免略生骚乱。
不说挥刀劈斩观国公的陈铭贞,张说见状后便大步行至雍王面前匍匐作拜,而后转身挥臂指向自家部伍,大声喝道:“臣举家捐命,正为报国建功!名王壮志,符命勇持,名爵盛给,臣何惧功大,唯忠勇效力,顺道以行!”
0771 恩威所给,公器所归
神都城中闹乱持续的时间未足旬日,可是当街鼓声再次响起时,竟给人一种恍如隔世、沧海桑田之感。
街鼓声响起,意味着城中的秩序开始重新恢复,这对于一些满怀野心与贪欲的人而言自然不是什么好消息,但这样的人毕竟是少数。
城中绝大多数生民,如果说在动乱以前对于生活还充满各种美好的想象,可是在经过席卷全城的动乱摧残后,对生活的期待感进一步降低,只要能够保障自身与家人的生命安全不受到威胁、侵害,便是眼下唯一的期望。
三通鼓响毕,宵禁正式开始,街中游荡的民众们也都抓紧时间行入就近的坊曲。无论是出于多年来所形成的条件反射,又或者是对秩序的渴望,神都城中纵横交错的长街上已经绝少行人,这也给军队接下来肃清全城提供了有利的条件。
街鼓声的响起,不独给深受动乱侵扰的神都城重新带来了秩序,对于城中仍然残留的暴力团伙、甚至包括皇城中那些参与围剿叛军的诸家部伍们都造成了极大的震慑。
街鼓净街的宵禁系统所代表的可不仅仅只有那几通鼓响,想要将之重新恢复并覆及全城,背后起码要有上千员众进行操作。
雍王突然归都并驻守于则天门,击溃了叛军的进攻,这对神都城一些人来说诚然是一大变数,但同时也意味着雍王此行归都,所统率的兵力必然不会太多,否则便无从保证其隐密性与突然性。
所以观国公杨嘉本敢于当面质疑、反驳雍王的决定,就是因为料定雍王眼下在畿内实力不足,想要控制住都畿形势,就必须要对神都方面的人事有所仰仗。再加上綦连耀谋反给唐家天命所归这一观念带来的冲击,就给神都城内诸世族提供了与雍王讨价还价的筹码。
杨嘉本这一思路不能说是错,毕竟就连皇太后在位的武周时期,尽管对世家大族极不友好,但同样也要有所吸收、才能维持其统治稳定。雍王想要扑灭神都城内的动乱、重新将秩序建立起来,乃至于问鼎大位,当然也是难免需要来自这方面的助力。
但杨嘉本也是低估了雍王的强硬,或者说高估了他们这些世族的势力与影响力。
老实说,当李潼身在则天门城楼上据守,并眼见到诸家徒众参与围剿乱军的时候,心里其实已经生出稍作让步的想法。毕竟无论内心怎么狂野,短时间内实力的不足仍需正视。而且他新归神都,并不清楚这些世族们眼下拥有多大的势力、彼此之间的联合有多牢固。
很多事情,坏就坏在过犹不及。神都眼下的动乱是如此,这些世族们的串联同样如此。因为不清楚他们的底细,所以李潼稍存保守相忍之想,可是当看到徐俊臣这样一个家伙居然都能混入队伍中来,不得不说心里是大大松了一口气。
面对眼下这样一个局面,徐俊臣这个人对于李潼而言就是一个明灯,能够让他看清楚这个所谓世族联盟的底细其实也就那么回事。大凡联盟稳固、关系紧密兼势力颇壮,就徐俊臣这种底子潮得一言难尽的家伙,根本不可能融入其中。
现在就连徐俊臣都跟随这群人一起出入行动,足见这些人也只是色厉内荏的货色,李潼如果还能被唬住,那这些年也白混了。
但无论怎么说,观国公杨嘉本能够被推举出来、作为代表与雍王进行交涉,终究还是身负一定人望的。现在就这么轻易的被斩杀当面,虽然动手的也是他们原本的同伴之一,但毕竟是雍王下令。尽管在场没有人再敢当面抵触雍王的命令,但各自心内真实想法如何,那就不得而知了。
在场众人,陈铭贞、张说等各自都用言行表态拥戴雍王。
其余众人反应则就相对的没有这么干脆,表面上虽然恭谨有加,并没有因为杨嘉本之死而裂目以争,但落实在具体的行动上,就是各自部伍的调集不够利索,既想快速抽身、离开皇城、再图后计,又担心如果脱离大队、或许就要遭到孤立围剿。
如此一来,则天门前情势仍然颇为危险。对于这一点,李潼也有预见,所以在斩杀了观国公之后,也没有再强令在场人众去执行什么具体任务,只是着令则天门内的大内宫人们速速置备餐食,送至此处以犒飨诸军。
神都城诸家至此已经陷入进退失据的困境中,对于下一步的局势发展更丧失了基本的判断。然而更加雪上加霜的是,当宫人们刚刚将准备好的餐食陆续运出则天门的时候,响彻全城的街鼓声也从外城传到了皇城中。
最初皇城内众人在听到街鼓声响起时,还以为只是错觉,可当越来越多的人都开始侧耳倾听时,各自神情间就不免惊惧流露,意识到并非只有自己才出现了幻听。
街鼓声此时响起,意味着雍王在神都城中仍有人事布置,绝不只有眼前众人所见的这一点实力!
此时,李潼也并没有过多品味给人带来惊喜的满足感中,简单用过一些餐食后,借着一点夕阳彻底沉没之后仍然残留的一点光辉,将在场能与话事众人再次召集起来,开始继续进行此前被杨嘉本所打断的人事安排。
“如今城中秩序荡无,诸事待营,势不容缓,唯尽快归治,情势才能归安,社稷才能归定。”
这一句话刚才李潼便讲过,但却乏甚力量感,哪怕陈铭贞倒戈斩杀杨嘉本,虽然让众人惊恐大生,但所造成的震慑仍然不够大,起码仍不足以让人对雍王身心俱服,毕竟神都城过去这段时间里,凶杀之事层出不穷,杨嘉本并不是第一个,身份也不算最高。
可是当街鼓声响起时,人们才明白哪怕仅仅只是眼下的雍王,仍然要比他们原本的预想要强大得多。所以当雍王旧话重说时,气氛要比刚才更严肃得多。
“殿下屡有定乱兴治之壮迹,凡所教令、臣等恭受。雪覆三尺,不敌暖阳,殿下之与家国,无异破晓之霞、寰宇之光!”
雍王话音刚落,张说便忙不迭再举手发言,说完这话后也不做邀宠之态,很快便退回了原地。
对于张说的追捧,李潼也是当仁不让的泰然受之,旋即便表态道:“乱之所出,在于声令之不正。今日扛鼎于此,为社稷立命,非我言书,概是伪命!宣命、建策、定乱、诛恶、捉讨、访问、存抚、申告、辨察、犒给,凡此诸事,各使一员,承教受命,光大王事,诸位或才器勇捐,或推举才遗,畅所欲言,切勿喑声。”
众人听到这一番话,各自也都不免喜形于色。雍王这么说,便等于是放弃原本的朝廷结构,要循就当下时宜组建一个新的定乱班底。虽然可能这一应使职不会存在太久,但当此破旧立新的时节,谁都明白如果能在这当中得据一席且确有功著,对于未来自有极大裨益。
想到这里,他们不免为刚才横死的杨嘉本暗道可惜。若观国公仍然在生,凭其资历、名爵以及此刻恰在皇城中,极大几率将会分得一席。
李潼自是听不到这些人的心声,若是听到了,难免也要嗤之以鼻。杨嘉本如果还活着,他也根本不会提出这样一个方案出来,而且就算提出来,也未必就会获得眼前众人的认同。
这样一个方案,无疑是将眼下的朝廷人事结构完全抛弃,重新建立一个完全以雍王为中心的临时班底。同时也意味着在此前持续数年之久的朝廷与行台的对抗中,终于以朝廷的完全落败而划上一个句号。
其实最开始李潼也不想割裂的如此彻底,他也想尽可能保留下来朝廷目下的人事结构与行政职能,可现在神都局势已经被玩得稀巴烂,若再强行弥合起来,费时费力且不说,也会将此前所积攒的弊病继承过来继续纠缠。
见在场众人各自目露殷切、一时间又怯于表达,李潼便索性自己指名点将。
首先是陈铭贞这一员干将,李潼首先将他点出,并授给一个定乱使职,全面负责整个神都城内定乱维稳事宜。这一个职使权力自然极大,毕竟如今神都城中最大的问题就是闹乱不定,但是陈铭贞原职的金吾卫,职权就在于维持畿内的治安稳定。
陈铭贞受此使职,自然激动不已。跟在场所有时流相比,其实他与雍王的交集产生最早,就在雍王刚刚入世、世道尚且不知雍王谁人的时候,彼此便已经产生深刻的交集,但是很可惜,这份交集并不是相见两欢,而是彼此立场的冲突。
老实说,陈铭贞与雍王之间的积怨,并不逊于世道之中任何一家勋贵门户。但陈铭贞有一点致命的缺陷,那就是并无祖荫可恃、全无余计可循,雍王一点一滴的壮大、对他而言都是一种足以让他透不过气的压力,所以想要谋身,只能抓住任何一个可以称为机会的时机并奋力搏求表现。
如今终于得到雍王的赞赏并任使,陈铭贞心情之激动可想而知,甚至当场挥刀割袖,以刀剜颊并泣声道:“古有为刘氏者袒,今臣幸荷王恩,若不捐身以彰王教,更待何日!”
听到陈铭贞所举这一个并不怎么应景的例子,李潼也只是微微一笑,抬手示意陈铭贞免礼,然后才笑语道:“唐家用士,唯以壮功为美,不以死命当先,生者荣禄于世,亡者留影凌烟。造化修短,概有天意,忠烈之声,必将响彻千古!生人亿兆、我非独壮,唯奉道而行,可以不屈邪情。
陈将军豪力捐用,于家国已是续薪之功,我或非独步人间之才,但凡所任用,必使之无后顾之忧!今街鼓声响,在街游荡之徒,若非忠勤于王命,则必凶恶桀骜。此夜使用于此,将军为我且召且剿,明日功勋盛否,端门之前、自有定论!”
说话间,他又望向在场其他人,继续微笑道:“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威既行之,恩必厚甚!恩威之所施给,公器之所归属。我将大器张扬,声势已有显露,唯此行途实多艰深,非我即逆,所趁唯势大气壮而已。道义已作专行,幕僚仍有虚席,门下广聚鹰犬,谁将为食为猎!”
0772 义无大小,概是正气
则天门前,雍王无论言行俱霸道至极,而在场一干时流不管感受如何,一时间也唯有俯首听命。
在做出了第一项人事任命后,李潼话锋一转,便开始着手解决眼前一个迫在眉睫的问题,那就是神都诸家率入皇城中、眼下仍然聚集在则天门前的部伍们。
今次率队进入皇城者足有将近二十户的时流人家,既有弘农杨氏这样的勋贵豪门与张说等河南土豪,也不乏陈铭贞、徐俊臣等投机客。人势多的数百员众,少的也有十几员跟随听用,全都整合起来的话,那也是足足四五千人,是一股颇为可观的力量。
看着则天门前乱糟糟几千卒勇,李潼一时间也有些犯难,对于该要如何使用或者说处理这一批人、感到有些头疼。
让他们各自归家当然是不可能的,眼下神都城中秩序尚未完全恢复,无论是定乱还是作乱,这些年轻的丁壮力量都是至关重要的。况且他们各自主家难免居心叵测,远不只有一个杨嘉本,一旦放开了管束,还不知会生出什么幺蛾子。
将这群人完全收编进定乱队伍中也是不可取的,起码在原本的人身隶属关系还未解除之前贸然收编,这群人的忠诚度仍然极为可疑,未必就能完全贯彻李潼的定乱方略,即便是秩序重新建立起来,也会埋下许多隐患。
略作沉吟后,眼见各家卒勇进食将近尾声,李潼便又下令吹起号角,将人众招聚在则天门前,并大声道:“今日皇城之内与诸位协力共战,痛歼贼逆,诚是快哉。此前战中,旗号声令多不协同,诸员战功仓促之间亦不能详录。唐家用士,赏罚分明,恩威施给,尤尚信义。当阵身有斩功者,入前自表!”
听到雍王的呼喊声,则天门前顿时响起了一片嗡嗡议论声。这些诸家参战卒员,多数都不是正式的甲士,乏甚戎旅经验,但哪怕经验再怎么缺乏,也都觉得这样的计功方式显然不是常例。
但无论是不是常例,既然雍王殿下已经如此喝令,便也有人开始陆续入前,毕竟这也不是什么坏事。
此前攻入皇城中的乱军同样有几千众,在则天门前碰的头破血流之后,很快便发生了溃退。但是随着各家卒员自诸宫门涌入,绝大多数乱军被围困扑灭于皇城内,所以各家卒徒身有斩功者不在少数。
很快,则天门前诸家卒众们便分成了两部分,站在前方的便是在刚才战斗中有手刃敌人战绩者,出列之后便不无期待的昂首望向站在城楼上的雍王殿下,约莫占了在场人众三分之一的数量。至于仍然站在原地那些人,则就不无遗憾与失落,显然接下来就算有赏格发授,他们也必然要远逊于那些斩首之功。
等到两部分人各自立定,李潼抬手吩咐他新任命的定乱使陈铭贞将那些身有斩功者引至一侧,记录名号以造功册。
同时,他于城楼上俯瞰着仍然停留在原地的众人,并继续大声道:“国都遭乱,宸居动荡,诸位能奋力捐身于阵,已是忠勇可夸。战阵混乱,功事无所依凭记录,尚能克己自守,不作贪赏冒功,信义如此,风骨如玉!时局板荡诚是不幸,但能见器才林立,亦足快意!”
说话间,他又将视线转向那些率众至此的各家族人们:“国有忠勇信义如斯,何患覆道之贼猖獗?报国之门,大启此时,诸家荐献有功,亦需重酬!往者主仆之义深在,今日战阵诸员戮力杀贼,亦彰诸家赏识之明。我不忍勇义诸员荒置在野,亦不忍加之弃主之名。今日勋功计量倍酬,一给诸家,一给群勇,诸位可愿全我爱才之计?”
在场众人听到这一番话,神情先是惊愕,片刻后便渐渐有人脸色变得难看起来。雍王这一通盘算,明晃晃的离间戳人心肺,可偏偏又说的大义凛然、掷地有声。
他们如果要当场拒绝,且不说雍王会不会羞恼报复,单单他们各家仆员的失落与懊恼只怕都难以平息。但若真一口答应下来将这些仆员勇卒们尽皆充公,又难免心痛不已。
在场众人当中,的确不乏如陈铭贞、徐俊臣之类投机客一早就打定主意抓住机会便投靠雍王,当然也免不了真正忠勤王事者。
但诸如观国公杨嘉本之类,打算挟势制衡雍王者同样不在少数,虽然随着杨嘉本身死,这个念头已经不敢再轻易流露出来,可眼下连场景都还没转换,就被雍王连消带打、要将自家筹码力量给收编了,一时间多多少少是有些不好接受。
虽然一时间有人难作决断,但对于一些人来说,眼下任何一个需要表态的时刻都是一次难得的机会。
此前一直没有抢得表现机会的徐俊臣这会儿便忙不迭的越众而出,匍匐在地并大声道:“如殿下前言,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义有大小之伸屈,殿下镇国扶鼎,乃应天承运之大计,人间称义者无过于此!臣安敢私计恶阻于大义,亦不敢贪赏窃食将士之勋功……”
徐俊臣的踊跃发言,起到了一个极好的表率作用,接下来又有数人出列表态,愿将所从属卒员献出、并推辞掉格外的恩赏。随着越来越多的人表态,仍在沉吟难决几人便心生危机感,哪怕心里极不情愿,也只能硬着头皮表示一切听从雍王殿下的安排。
等到在场时流多数表态之后,事情就变得简单了。则天门前所聚集的这几千卒众的确给李潼带来了不小的心理压力,从强杀杨嘉本到之后各种鸡血壮言,其中多半意图都是为了收编这几千人。
皇城中扑杀叛军之后,接下来想要进一步掌控神都城,无论如何绕不开眼前这几千卒众。但这些人身份又比较特殊,他们并不是普通的坊曲百姓,而是分属于时流诸家的奴仆。
如果用朴素的人权解放思维处理,登高一呼,豁免这些人的客奴身份、给予他们法律上的独立地位,他们就会欢欣鼓舞、舍死效命,哪怕屠刀挥向旧主。但这种做法,现实中可行性实在不高。
倒不是说这些人生具奴性、不愿争取独立自主的地位与人格,而是唐人或多或少都有一种任侠尚义的精神,主仆之间不仅仅只是一个身份关系,更有一层恩义相结的社会伦理道德约束,这种道德伦理在以武勋起家的关陇勋贵群体中也甚有表现。
这其中一个比较鲜活的例子就是隋初韦衮有奴桃符,健壮有力,每随出征多有建勋,后来韦衮将之放免从良,并代之表奏功勋,获得朝廷封犒。桃符杀黄牛献主乞姓,韦衮赐之姓韦,桃符仍不敢与故主同姓,只称黄犊子韦。
《朝野佥载》有说,韦衮之所以赐奴同姓,就是防备着时过境迁、后代子孙不知前事而与奴家乱婚,赐同姓之后便没有这样的隐患了,骨子里仍然看不起奴仆。但韦衮若知后世出身黄犊子韦的韦后倒台后,京兆韦氏受其连累被大杀一通,会不会后悔当时的这一点精明。
抛开别的不说,这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主仆相得的例子。彼此之间的情义以及互相成就,听来显然要比冷冰冰的制敕宣令要更有人情温度。
唐人这一点尚义的精神,李潼是深有感受,越是出身底层,这种知恩图报的道德感就越强烈。毕竟他自己本身从弱小到强大,便深得此利,所以在具体情况中,也并没有忽略这一点。
“义无谓大小,概是人间正气!我爱此间壮才,恩赏厚给,群卒凭此酬报故旧,诸家份内应得、安然受之,毋须推辞。纵然事付舆情,宁我当此夺士之恶,不使群员义气有损。”
徐俊臣这个机灵鬼托儿当的是不错,不过雍王也自有宏大一面,自然不会吝啬这一点恩赏。
义无谓大小,但前程却有。投靠雍王无疑是要比留事故主拥有更多的机会、更远大的前程,而在这选择中所产生的背叛感与负罪感,雍王替你们解决!
听到雍王这一番宣言,再见各自旧主也都表态愿意捐士献力,在场诸家卒员们各自也都异常振奋,齐齐叩拜响应谢恩。
这一幕落在时流诸家眼中,心里多多少少有些不是滋味,不说各自仆员被征夺的失落,更隐隐感觉自己等人出现在此地就是多余。
这一群多余的人也没有留此太久,很快雍王便安排卒员将他们引入皇城中一些闲余的官廨暂时安顿下来,同时对各家卒员们的整编也正式开始。
虽然皇城中诸司官吏尽数亡出,但大内自有习艺馆、云韶府等教授宫人的机构,宫人能作读写记录者不在少数,数十人分别携带纸笔入列统计,用了小半个时辰,便初步的造册完毕。
兵册造定之后,李潼又着宫人自大内搬来两个镶金嵌玉、异常华美的箱笼,一者用于收存籍册,一者则放置在则天门前,而后继续宣布道:“犯宫之贼虽已伏诛,逆乱之贼尚未扫灭!今夜于此造册点兵,营旅编创,巡定全城,明日诸营聚首此门,投名于箱,具功者授仁勇副尉、上功者授仁勇校尉!立此金玉之盟,若有违背,天人弃我!”
则天门前,听到雍王所开具赏格,气氛顿时又沸腾起来。
在场诸卒员们,本身多为客奴之身,能够放免奴籍、成为良民已经是一大幸运,原本以为所谓的恩授无非量勋几转并一些钱帛赐给,却没想到竟能凭此功事一跃成为在品的官身。
虽然仁勇校尉与副尉仅仅只是九品上下的官阶,但却是从奴身到官身的一大跨越,对于这些此前几无前程可言的卒众们来说,无疑是一莫大机遇。因此则天门前叩谢声一时间如风雷一般,经久不息。
李潼开具出如此惊人的赏格,自然也是经过了一番考量。
虽然他背后有着整个行台以及数以巨万的大军,但接下来的各种军事任务也是极为繁重。且不说诸边外敌的扰寇与已经竖起反旗的契丹,单单畿内以及诸州局势、特别是仍驻河东的数万大军,就需要足够的力量加以镇抚。
特别眼下还只是三月末,关中仍是农忙,起码要到五月初,才能完成大规模的甲卒征调。至于眼下,也只能将现有的力量进行充分发挥。
神都局面崩得稀碎,两衙军事荡然无存,就算是陕州以及潼关方面后路人马陆续入都,也是不足两万甲卒。且不说神都秩序的重建,一旦他四叔的旗号在河北竖起来,即刻就要组织渡河征讨,从速定乱,避免河北局势糜烂成灾。
杨嘉本等关陇残余势力,李潼并不怎么放在心上,这些货大凡还有料,不至于让神都局势崩坏成这个样子。但这些人所掌握的门生奴仆,仍然是一股可观的力量,值得接纳吸收。
一口气放出几千个低品武官的散职,包括相应的禄料发给,李潼也并不感觉心疼,事实上他早有将六品以下武散阶作为大规模功劳给授的想法。只不过此前行台根本不具备这样的权力,军功酬给的时候只能在钱帛方面加大力度。
贞观年间定制,凡九品以上文武职事官,皆带散官衔,谓之本品。这话说起来就像是文武散官仅仅只是官员相应的职称与待遇,是辨别品级的一种标准。但事实上,虽然有官则必有散,但有散则未必在官,后者才充分体现了大唐官制贵族化的一面。
所谓凡叙阶之法,有以封爵,有以亲戚,有以勋庸,有以资荫,有以秀孝,有以劳考。这其中封爵、亲戚、资荫,统统都意味着政治资源的世袭化,只要生在权贵人家,母胎里就带着官品。
秀孝是指人的才情德性、姑且不谈,勋庸和劳考则是事功,只有做了官才能谈得上事功,才有了叙阶的资格。
李潼倒不排斥政治资源的父死子继,毕竟他自己出身既尊贵、爸爸又多。而且对于如何破除世族政治、贵族政治,历史也早给出了答案,那就是发展科举,让朝廷选士的途径更加下沉普及。
但是在军事上,历史给出的答案则就相对比较晦深或者说沉重。虽然原本的历史上,受困于军事人才的断层,武周后期开设了武举,但武举给社会所带来的冲击与回哺则就远逊于科举。
这当然也很正常,军事本身就是一个实操性强的领域,也是统治集团最为关心与防备的话题,检验与试错的成本都极为高昂,远不同于科举、政治。
如今的大唐,在军事方面又是一个破而后立的渐变过程,以均田制为基础的府兵制业已崩溃,而大规模的募兵体系仍然没有完全建立起来。
开元、天宝由盛转衰的经历也说明了即便这一套体系建立起来,所带来的结果未必能尽如人意。后世多有诟病的盛唐时期节度使权力畸大以及重用胡人将士等问题,除了唐玄宗晚年扒灰降智,其背后也都有着深刻的社会原因。
李潼也算久掌军机并且经常身临前线,抛开更加宏大的军制问题不谈,人事方面他感受比较深刻的一点就是军队方面上升途径实在是太少了,普通的小卒、哪怕是一线的精锐战卒,如果没有特殊的际遇,几乎不可能获得升迁,从卒提升为将。
军队中的将领们,绝大多数都不是出身寻常人家,这一点在行台西军中也不例外。将领主要获取途径,在于两衙诸卫的宿卫体系,特别是南衙亲勋翊三卫,这三卫中主要成员就是官宦子弟,天然的就已经把平民子弟排除在外。
所以李潼也一直在考虑,放低一下军功的酬给标准,特别是低品武官的给授,让普通士卒通过自身的努力相对更加容易的完成从兵到将的过渡,以此激发底层士卒们的尚武勇义,同时给朝廷开拓一下军事人才的遴选规模。
至于这当中所产生的行政开支,首先低品散官没有职事在身、是不给俸禄的,其次即便他们享有一些经济特权,干掉一个国公所节省的禄料开支,弥补百十个低阶武官的损失是绰绰有余的。
这样的普给滥授会不会造成武散官含金量直线下降?这是一定的,但那毕竟是以后需要面对的问题。李潼这种奖犒力度还是小的,他们李家刚造反那会儿,高祖李渊打进关中普授五品官,被人劝谏封赏给的太泛滥了,但李渊回答咱是造反、不是吃席,如果不成功、他妈的命都没了,现在计较这个就是多余。
眼下李潼所面对的局面虽然不是起家造反那么艰难,但也是社稷存亡、多事之秋,如果搞不定,祖宗都得让人给扬了,更没有必要拿几年、十几年之后将要面对的问题来制约当下的言行选择。
而且这一次群众们在则天门前助阵扑杀叛军,功劳的确也不小。虽然我家大门常打开,但那是北门自家人瞎闹腾,这一次差点被正面直刚,想想也让人觉得后怕。所以超格论功行赏,也是情理之中。
借着赏格公布、群情振奋之际,李潼又下令进行营伍整编。这方面也没有什么花巧,在场神都群众三四千人,三百人编成一营,以五十名在守则天门的行台老卒为核心,将已经阵列整齐的神都群众逢十抽一,很快就编成了十五个营队。
有了基本的军事编队后,接下来再使派任务就简单多了。诸营分成三班,两班出巡全城,一班留守皇城,肃清城中街道,若是遇到大规模的乱卒流窜亦无需出击,尽快回奏皇城,由皇城出兵捉讨,捉讨使由行台部将赵长兴担任。
当定乱使陈铭贞率队出巡全城之后,李潼才终于有时间了解一下綦连耀此次叛乱的具体情况。这一次叛乱发生的突然,李潼之所以提前知晓并疾行归都,是来自于田少安的报信。田少安的报信中也只是指出了有这样一种可能,具体内情所涉不多。
“此乱所以兴发,根源仍在逆贼韦承庆。韦贼密谋迎回庐陵王,并暗使同谋诸家阴聚卒力。但因圣、因南衙将士入坊扑杀韦氏满门,致使城中群逆无有协调,綦连耀以洛州司户参军预谋奸计……”
徐俊臣这家伙一直远远候在一侧,等到雍王开始询问相关事情的时候,便疾步行出讲述起来。
李潼听着徐俊臣的讲述,心里也渐渐将这一场叛乱脉络稍作勾勒。简单而言,綦连耀叛乱就是庐陵王潜逃归国的一次余波事件。
随着韦承庆被杀于坊间,神都城内相关同谋者一时间也是群龙无首。接下来南衙将士再作搜捕,但本身并没有一个具体的目标,再加上贪功冒杀,对于相关逆党打击远远不够,反而让整个神都城秩序更加崩坏。
之后圣人李旦被哗变的北衙将士劫走,南衙这些剩余将士也陷入了崩溃。神都那些涉事人家势力聚集后,同时也陷入了一个尴尬局面,那就是庐陵王不见了!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已经无所谓善恶忠逆,整个神都城都陷入无序的混乱中。
綦连耀身为庐陵王谋反同党,官爵、权势并不最高,但其所担任的洛州司户参军却是一个极为关键的位置,掌管户籍、赋税、仓储等民生息息相关的事宜。虽然官职所带来的权力也因为秩序崩坏而不复存在,但却能够让他在动乱发生的最初掌握相当一部分人物力量。
“綦连耀先使州吏把守州府仓储,洗掠存货,之后又凭籍掠取诸坊高户,人物强取,势力大壮。都水使者刘思礼与之有旧,早有通奸之谋,趁乱游走坊间为其游说、招募同谋,寒家亦为造访……”
张说继续做出补充,并从怀中掏出一份名单递了上来:“臣家虽不为名族,亦累世领受唐家恩禄,自不与贼同流合污。唯贼势大,不能力敌,蛰伏坊野,细收罪证,凡所叛逆与谋者,俱录此中……”
李潼接过那名单略作浏览,继而又神情沉静的递回给张说,并说道:“道济立身方正,虽立身浊流、却能忠贞不屈。辨察使职便付予你,为我察发都畿潜藏贼恶,勿枉勿纵!”
张说听到这话,一时间既喜且忧,喜的是能在雍王新班底中得居一席使职,忧的则是这职务所司典刑、本身就是一个结怨的差事,跟他对自己的定位颇有偏差。但雍王既然已经授意,他也不敢拒绝,只能恭然领受。
至于徐俊臣,听到张说把他的老本行给占了,顿时也是满心的失落,眼下的神都城对他来说简直就是一个无比富饶的狩猎场,摩拳擦掌的手皮都快磨破,居然英雄无用武之地。
李潼自将徐俊臣的落寞看在眼中,接着便笑语道:“定乱扶鼎,首在诛恶,然诸功士若犒给不及,不免人情离散。徐某可愿担当访问,为我扩取坊间人、物,以实仓邸之空虚?”
0772 义无大小,概是正气
则天门前,雍王无论言行俱霸道至极,而在场一干时流不管感受如何,一时间也唯有俯首听命。
在做出了第一项人事任命后,李潼话锋一转,便开始着手解决眼前一个迫在眉睫的问题,那就是神都诸家率入皇城中、眼下仍然聚集在则天门前的部伍们。
今次率队进入皇城者足有将近二十户的时流人家,既有弘农杨氏这样的勋贵豪门与张说等河南土豪,也不乏陈铭贞、徐俊臣等投机客。人势多的数百员众,少的也有十几员跟随听用,全都整合起来的话,那也是足足四五千人,是一股颇为可观的力量。
看着则天门前乱糟糟几千卒勇,李潼一时间也有些犯难,对于该要如何使用或者说处理这一批人、感到有些头疼。
让他们各自归家当然是不可能的,眼下神都城中秩序尚未完全恢复,无论是定乱还是作乱,这些年轻的丁壮力量都是至关重要的。况且他们各自主家难免居心叵测,远不只有一个杨嘉本,一旦放开了管束,还不知会生出什么幺蛾子。
将这群人完全收编进定乱队伍中也是不可取的,起码在原本的人身隶属关系还未解除之前贸然收编,这群人的忠诚度仍然极为可疑,未必就能完全贯彻李潼的定乱方略,即便是秩序重新建立起来,也会埋下许多隐患。
略作沉吟后,眼见各家卒勇进食将近尾声,李潼便又下令吹起号角,将人众招聚在则天门前,并大声道:“今日皇城之内与诸位协力共战,痛歼贼逆,诚是快哉。此前战中,旗号声令多不协同,诸员战功仓促之间亦不能详录。唐家用士,赏罚分明,恩威施给,尤尚信义。当阵身有斩功者,入前自表!”
听到雍王的呼喊声,则天门前顿时响起了一片嗡嗡议论声。这些诸家参战卒员,多数都不是正式的甲士,乏甚戎旅经验,但哪怕经验再怎么缺乏,也都觉得这样的计功方式显然不是常例。
但无论是不是常例,既然雍王殿下已经如此喝令,便也有人开始陆续入前,毕竟这也不是什么坏事。
此前攻入皇城中的乱军同样有几千众,在则天门前碰的头破血流之后,很快便发生了溃退。但是随着各家卒员自诸宫门涌入,绝大多数乱军被围困扑灭于皇城内,所以各家卒徒身有斩功者不在少数。
很快,则天门前诸家卒众们便分成了两部分,站在前方的便是在刚才战斗中有手刃敌人战绩者,出列之后便不无期待的昂首望向站在城楼上的雍王殿下,约莫占了在场人众三分之一的数量。至于仍然站在原地那些人,则就不无遗憾与失落,显然接下来就算有赏格发授,他们也必然要远逊于那些斩首之功。
等到两部分人各自立定,李潼抬手吩咐他新任命的定乱使陈铭贞将那些身有斩功者引至一侧,记录名号以造功册。
同时,他于城楼上俯瞰着仍然停留在原地的众人,并继续大声道:“国都遭乱,宸居动荡,诸位能奋力捐身于阵,已是忠勇可夸。战阵混乱,功事无所依凭记录,尚能克己自守,不作贪赏冒功,信义如此,风骨如玉!时局板荡诚是不幸,但能见器才林立,亦足快意!”
说话间,他又将视线转向那些率众至此的各家族人们:“国有忠勇信义如斯,何患覆道之贼猖獗?报国之门,大启此时,诸家荐献有功,亦需重酬!往者主仆之义深在,今日战阵诸员戮力杀贼,亦彰诸家赏识之明。我不忍勇义诸员荒置在野,亦不忍加之弃主之名。今日勋功计量倍酬,一给诸家,一给群勇,诸位可愿全我爱才之计?”
在场众人听到这一番话,神情先是惊愕,片刻后便渐渐有人脸色变得难看起来。雍王这一通盘算,明晃晃的离间戳人心肺,可偏偏又说的大义凛然、掷地有声。
他们如果要当场拒绝,且不说雍王会不会羞恼报复,单单他们各家仆员的失落与懊恼只怕都难以平息。但若真一口答应下来将这些仆员勇卒们尽皆充公,又难免心痛不已。
在场众人当中,的确不乏如陈铭贞、徐俊臣之类投机客一早就打定主意抓住机会便投靠雍王,当然也免不了真正忠勤王事者。
但诸如观国公杨嘉本之类,打算挟势制衡雍王者同样不在少数,虽然随着杨嘉本身死,这个念头已经不敢再轻易流露出来,可眼下连场景都还没转换,就被雍王连消带打、要将自家筹码力量给收编了,一时间多多少少是有些不好接受。
虽然一时间有人难作决断,但对于一些人来说,眼下任何一个需要表态的时刻都是一次难得的机会。
此前一直没有抢得表现机会的徐俊臣这会儿便忙不迭的越众而出,匍匐在地并大声道:“如殿下前言,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义有大小之伸屈,殿下镇国扶鼎,乃应天承运之大计,人间称义者无过于此!臣安敢私计恶阻于大义,亦不敢贪赏窃食将士之勋功……”
徐俊臣的踊跃发言,起到了一个极好的表率作用,接下来又有数人出列表态,愿将所从属卒员献出、并推辞掉格外的恩赏。随着越来越多的人表态,仍在沉吟难决几人便心生危机感,哪怕心里极不情愿,也只能硬着头皮表示一切听从雍王殿下的安排。
等到在场时流多数表态之后,事情就变得简单了。则天门前所聚集的这几千卒众的确给李潼带来了不小的心理压力,从强杀杨嘉本到之后各种鸡血壮言,其中多半意图都是为了收编这几千人。
皇城中扑杀叛军之后,接下来想要进一步掌控神都城,无论如何绕不开眼前这几千卒众。但这些人身份又比较特殊,他们并不是普通的坊曲百姓,而是分属于时流诸家的奴仆。
如果用朴素的人权解放思维处理,登高一呼,豁免这些人的客奴身份、给予他们法律上的独立地位,他们就会欢欣鼓舞、舍死效命,哪怕屠刀挥向旧主。但这种做法,现实中可行性实在不高。
倒不是说这些人生具奴性、不愿争取独立自主的地位与人格,而是唐人或多或少都有一种任侠尚义的精神,主仆之间不仅仅只是一个身份关系,更有一层恩义相结的社会伦理道德约束,这种道德伦理在以武勋起家的关陇勋贵群体中也甚有表现。
这其中一个比较鲜活的例子就是隋初韦衮有奴桃符,健壮有力,每随出征多有建勋,后来韦衮将之放免从良,并代之表奏功勋,获得朝廷封犒。桃符杀黄牛献主乞姓,韦衮赐之姓韦,桃符仍不敢与故主同姓,只称黄犊子韦。
《朝野佥载》有说,韦衮之所以赐奴同姓,就是防备着时过境迁、后代子孙不知前事而与奴家乱婚,赐同姓之后便没有这样的隐患了,骨子里仍然看不起奴仆。但韦衮若知后世出身黄犊子韦的韦后倒台后,京兆韦氏受其连累被大杀一通,会不会后悔当时的这一点精明。
抛开别的不说,这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主仆相得的例子。彼此之间的情义以及互相成就,听来显然要比冷冰冰的制敕宣令要更有人情温度。
唐人这一点尚义的精神,李潼是深有感受,越是出身底层,这种知恩图报的道德感就越强烈。毕竟他自己本身从弱小到强大,便深得此利,所以在具体情况中,也并没有忽略这一点。
“义无谓大小,概是人间正气!我爱此间壮才,恩赏厚给,群卒凭此酬报故旧,诸家份内应得、安然受之,毋须推辞。纵然事付舆情,宁我当此夺士之恶,不使群员义气有损。”
徐俊臣这个机灵鬼托儿当的是不错,不过雍王也自有宏大一面,自然不会吝啬这一点恩赏。
义无谓大小,但前程却有。投靠雍王无疑是要比留事故主拥有更多的机会、更远大的前程,而在这选择中所产生的背叛感与负罪感,雍王替你们解决!
听到雍王这一番宣言,再见各自旧主也都表态愿意捐士献力,在场诸家卒员们各自也都异常振奋,齐齐叩拜响应谢恩。
这一幕落在时流诸家眼中,心里多多少少有些不是滋味,不说各自仆员被征夺的失落,更隐隐感觉自己等人出现在此地就是多余。
这一群多余的人也没有留此太久,很快雍王便安排卒员将他们引入皇城中一些闲余的官廨暂时安顿下来,同时对各家卒员们的整编也正式开始。
虽然皇城中诸司官吏尽数亡出,但大内自有习艺馆、云韶府等教授宫人的机构,宫人能作读写记录者不在少数,数十人分别携带纸笔入列统计,用了小半个时辰,便初步的造册完毕。
兵册造定之后,李潼又着宫人自大内搬来两个镶金嵌玉、异常华美的箱笼,一者用于收存籍册,一者则放置在则天门前,而后继续宣布道:“犯宫之贼虽已伏诛,逆乱之贼尚未扫灭!今夜于此造册点兵,营旅编创,巡定全城,明日诸营聚首此门,投名于箱,具功者授仁勇副尉、上功者授仁勇校尉!立此金玉之盟,若有违背,天人弃我!”
则天门前,听到雍王所开具赏格,气氛顿时又沸腾起来。
在场诸卒员们,本身多为客奴之身,能够放免奴籍、成为良民已经是一大幸运,原本以为所谓的恩授无非量勋几转并一些钱帛赐给,却没想到竟能凭此功事一跃成为在品的官身。
虽然仁勇校尉与副尉仅仅只是九品上下的官阶,但却是从奴身到官身的一大跨越,对于这些此前几无前程可言的卒众们来说,无疑是一莫大机遇。因此则天门前叩谢声一时间如风雷一般,经久不息。
李潼开具出如此惊人的赏格,自然也是经过了一番考量。
虽然他背后有着整个行台以及数以巨万的大军,但接下来的各种军事任务也是极为繁重。且不说诸边外敌的扰寇与已经竖起反旗的契丹,单单畿内以及诸州局势、特别是仍驻河东的数万大军,就需要足够的力量加以镇抚。
特别眼下还只是三月末,关中仍是农忙,起码要到五月初,才能完成大规模的甲卒征调。至于眼下,也只能将现有的力量进行充分发挥。
神都局面崩得稀碎,两衙军事荡然无存,就算是陕州以及潼关方面后路人马陆续入都,也是不足两万甲卒。且不说神都秩序的重建,一旦他四叔的旗号在河北竖起来,即刻就要组织渡河征讨,从速定乱,避免河北局势糜烂成灾。
杨嘉本等关陇残余势力,李潼并不怎么放在心上,这些货大凡还有料,不至于让神都局势崩坏成这个样子。但这些人所掌握的门生奴仆,仍然是一股可观的力量,值得接纳吸收。
一口气放出几千个低品武官的散职,包括相应的禄料发给,李潼也并不感觉心疼,事实上他早有将六品以下武散阶作为大规模功劳给授的想法。只不过此前行台根本不具备这样的权力,军功酬给的时候只能在钱帛方面加大力度。
贞观年间定制,凡九品以上文武职事官,皆带散官衔,谓之本品。这话说起来就像是文武散官仅仅只是官员相应的职称与待遇,是辨别品级的一种标准。但事实上,虽然有官则必有散,但有散则未必在官,后者才充分体现了大唐官制贵族化的一面。
所谓凡叙阶之法,有以封爵,有以亲戚,有以勋庸,有以资荫,有以秀孝,有以劳考。这其中封爵、亲戚、资荫,统统都意味着政治资源的世袭化,只要生在权贵人家,母胎里就带着官品。
秀孝是指人的才情德性、姑且不谈,勋庸和劳考则是事功,只有做了官才能谈得上事功,才有了叙阶的资格。
李潼倒不排斥政治资源的父死子继,毕竟他自己出身既尊贵、爸爸又多。而且对于如何破除世族政治、贵族政治,历史也早给出了答案,那就是发展科举,让朝廷选士的途径更加下沉普及。
但是在军事上,历史给出的答案则就相对比较晦深或者说沉重。虽然原本的历史上,受困于军事人才的断层,武周后期开设了武举,但武举给社会所带来的冲击与回哺则就远逊于科举。
这当然也很正常,军事本身就是一个实操性强的领域,也是统治集团最为关心与防备的话题,检验与试错的成本都极为高昂,远不同于科举、政治。
如今的大唐,在军事方面又是一个破而后立的渐变过程,以均田制为基础的府兵制业已崩溃,而大规模的募兵体系仍然没有完全建立起来。
开元、天宝由盛转衰的经历也说明了即便这一套体系建立起来,所带来的结果未必能尽如人意。后世多有诟病的盛唐时期节度使权力畸大以及重用胡人将士等问题,除了唐玄宗晚年扒灰降智,其背后也都有着深刻的社会原因。
李潼也算久掌军机并且经常身临前线,抛开更加宏大的军制问题不谈,人事方面他感受比较深刻的一点就是军队方面上升途径实在是太少了,普通的小卒、哪怕是一线的精锐战卒,如果没有特殊的际遇,几乎不可能获得升迁,从卒提升为将。
军队中的将领们,绝大多数都不是出身寻常人家,这一点在行台西军中也不例外。将领主要获取途径,在于两衙诸卫的宿卫体系,特别是南衙亲勋翊三卫,这三卫中主要成员就是官宦子弟,天然的就已经把平民子弟排除在外。
所以李潼也一直在考虑,放低一下军功的酬给标准,特别是低品武官的给授,让普通士卒通过自身的努力相对更加容易的完成从兵到将的过渡,以此激发底层士卒们的尚武勇义,同时给朝廷开拓一下军事人才的遴选规模。
至于这当中所产生的行政开支,首先低品散官没有职事在身、是不给俸禄的,其次即便他们享有一些经济特权,干掉一个国公所节省的禄料开支,弥补百十个低阶武官的损失是绰绰有余的。
这样的普给滥授会不会造成武散官含金量直线下降?这是一定的,但那毕竟是以后需要面对的问题。李潼这种奖犒力度还是小的,他们李家刚造反那会儿,高祖李渊打进关中普授五品官,被人劝谏封赏给的太泛滥了,但李渊回答咱是造反、不是吃席,如果不成功、他妈的命都没了,现在计较这个就是多余。
眼下李潼所面对的局面虽然不是起家造反那么艰难,但也是社稷存亡、多事之秋,如果搞不定,祖宗都得让人给扬了,更没有必要拿几年、十几年之后将要面对的问题来制约当下的言行选择。
而且这一次群众们在则天门前助阵扑杀叛军,功劳的确也不小。虽然我家大门常打开,但那是北门自家人瞎闹腾,这一次差点被正面直刚,想想也让人觉得后怕。所以超格论功行赏,也是情理之中。
借着赏格公布、群情振奋之际,李潼又下令进行营伍整编。这方面也没有什么花巧,在场神都群众三四千人,三百人编成一营,以五十名在守则天门的行台老卒为核心,将已经阵列整齐的神都群众逢十抽一,很快就编成了十五个营队。
有了基本的军事编队后,接下来再使派任务就简单多了。诸营分成三班,两班出巡全城,一班留守皇城,肃清城中街道,若是遇到大规模的乱卒流窜亦无需出击,尽快回奏皇城,由皇城出兵捉讨,捉讨使由行台部将赵长兴担任。
当定乱使陈铭贞率队出巡全城之后,李潼才终于有时间了解一下綦连耀此次叛乱的具体情况。这一次叛乱发生的突然,李潼之所以提前知晓并疾行归都,是来自于田少安的报信。田少安的报信中也只是指出了有这样一种可能,具体内情所涉不多。
“此乱所以兴发,根源仍在逆贼韦承庆。韦贼密谋迎回庐陵王,并暗使同谋诸家阴聚卒力。但因圣、因南衙将士入坊扑杀韦氏满门,致使城中群逆无有协调,綦连耀以洛州司户参军预谋奸计……”
徐俊臣这家伙一直远远候在一侧,等到雍王开始询问相关事情的时候,便疾步行出讲述起来。
李潼听着徐俊臣的讲述,心里也渐渐将这一场叛乱脉络稍作勾勒。简单而言,綦连耀叛乱就是庐陵王潜逃归国的一次余波事件。
随着韦承庆被杀于坊间,神都城内相关同谋者一时间也是群龙无首。接下来南衙将士再作搜捕,但本身并没有一个具体的目标,再加上贪功冒杀,对于相关逆党打击远远不够,反而让整个神都城秩序更加崩坏。
之后圣人李旦被哗变的北衙将士劫走,南衙这些剩余将士也陷入了崩溃。神都那些涉事人家势力聚集后,同时也陷入了一个尴尬局面,那就是庐陵王不见了!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已经无所谓善恶忠逆,整个神都城都陷入无序的混乱中。
綦连耀身为庐陵王谋反同党,官爵、权势并不最高,但其所担任的洛州司户参军却是一个极为关键的位置,掌管户籍、赋税、仓储等民生息息相关的事宜。虽然官职所带来的权力也因为秩序崩坏而不复存在,但却能够让他在动乱发生的最初掌握相当一部分人物力量。
“綦连耀先使州吏把守州府仓储,洗掠存货,之后又凭籍掠取诸坊高户,人物强取,势力大壮。都水使者刘思礼与之有旧,早有通奸之谋,趁乱游走坊间为其游说、招募同谋,寒家亦为造访……”
张说继续做出补充,并从怀中掏出一份名单递了上来:“臣家虽不为名族,亦累世领受唐家恩禄,自不与贼同流合污。唯贼势大,不能力敌,蛰伏坊野,细收罪证,凡所叛逆与谋者,俱录此中……”
李潼接过那名单略作浏览,继而又神情沉静的递回给张说,并说道:“道济立身方正,虽立身浊流、却能忠贞不屈。辨察使职便付予你,为我察发都畿潜藏贼恶,勿枉勿纵!”
张说听到这话,一时间既喜且忧,喜的是能在雍王新班底中得居一席使职,忧的则是这职务所司典刑、本身就是一个结怨的差事,跟他对自己的定位颇有偏差。但雍王既然已经授意,他也不敢拒绝,只能恭然领受。
至于徐俊臣,听到张说把他的老本行给占了,顿时也是满心的失落,眼下的神都城对他来说简直就是一个无比富饶的狩猎场,摩拳擦掌的手皮都快磨破,居然英雄无用武之地。
李潼自将徐俊臣的落寞看在眼中,接着便笑语道:“定乱扶鼎,首在诛恶,然诸功士若犒给不及,不免人情离散。徐某可愿担当访问,为我扩取坊间人、物,以实仓邸之空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