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82 号令诸族,讨灭不臣
听到契苾明这斥问声,在场众人神情无不流露出几分尴尬并惊悸。
契苾明却不理会众人感受如何,继续说道:“九府十八州都督、刺史,几人在场?”
河曲诸州众多胡族,势力各有强弱,这其中部众最多、势力最大的,则莫过于铁勒。一则铁勒本身就是众多部落联盟的一个统称,所谓九姓铁勒、但事实上铁勒诸大大小小部族远不止九个这么少。
像契苾明所出身的契苾部,本身就分成数个部落。
在这一点上,这些胡人部落的内部结构其实比较类似于大唐国内的诸世家大族,虽然共享一个姓氏、郡望,但内部里又分成诸多的房支,契苾何力、契苾明父子在唐为官,其部族就类似于契苾部的定著房。
其次,在大唐崛起的过程中,铁勒诸部本身就是大唐在诸胡当中最为重要的盟友。无论是覆亡东突厥,还是远征高句丽,包括在西域的霸权竞夺中,铁勒诸部都对大唐助益良多。
可以说如果没有铁勒诸部的帮助,崛起于隋末乱世废墟的大唐帝国,也很难在那么短的时间里便确立区域之内唯一的霸权地位。
也正因此,大唐对铁勒诸部可谓是投桃报李,将此联盟视作主要的羁縻对象。单单针对铁勒诸部所设立的羁縻州府,便足有九府十八州之多。诸如回纥部所领导的瀚海都督府,不仅仅只是羁縻其部,更代替大唐维持贺兰山周边秩序。
听到契苾明此言,在场便有十多胡酋起身拱手见礼,但数量却远远达不到九府十八州之数。
眼见到这一幕,契苾明脸色顿时一沉,语调也变得更加不善:“药罗葛家有无人在场?”
铁勒诸部当中,除了已经被大唐攻灭的薛延陀之外,便以回纥势力最盛。特别是在贞观时期,回纥首领菩萨统率部族,更使回纥能与薛延陀分庭抗礼,乃至于龙朔时期竟敢起兵反唐。
回纥同样也是一个小的部落联盟,其部分为九姓,或许还要更多、但大唐臣子或是钟爱‘九’数,仅仅只记录了回纥九姓。这其中,药罗葛便是回纥中的可汗王姓,在回纥内部中地位便等同于突厥阿史那家族,世代担任回纥的首领并大唐所册封的瀚海都督府都督。
“卑职瀚海都督府左设统军,天山县令独解支,叩见契苾总管!”
契苾明讲完这话后,席中一名三十多岁虬髯壮丁便站起身来,自呼身份入前叩见。
至于这个官职,也极为绕口,其中瀚海都督府乃大唐所立,而回纥又受突厥官制的影响,都督府大都督下加设左右设以统率人马。而天山县则就是在大唐龙朔年间平灭回纥逆乱后,以其祖地所设之县,天山县令由朝廷授封,基本上就等同于回纥的储君。
“独解支?”
契苾明看了一眼这个回纥储君,眸光闪了一闪,然后抬手道:“把他给推出堂外,我缚上刑架,鞭刑二十,再来听训!”
听到这话后,那独解支脸色顿时一变,来不及开口争辩,便被唐军壮卒拉出堂外,很快大堂外便响起鞭打声以及那独解支的惨叫声。
在场诸胡酋们听到这声音,一时间不免更加的惶恐。而那个独解支被鞭打二十记后再入堂中,衣袍凌乱、鞭痕渗血,甚至都不能凭着自己的力量站稳。
契苾明端坐堂上,垂眼望着独解支冷声道:“在国而言,我奉雍王殿下所命,北进治乱杀贼,瀚海都督竟不来见,单此便可治其不恭之罪!在私而言,若非我父受命抚定旧乱,药罗葛家早已不存。你父比粟旧年便说要为我家奴仆,主君入境却不见下奴,同样该惩!鞭你二十,服不服?”
“卑职、奴恭服主上惩戒,不敢存怨!但、但我父所以不至,确是年事渐高、出行不便,更兼年前受丰州州府召令,率部前往河套备贼,劳苦甚巨,至今仍在休养……”
独解支遭受鞭刑后,却不敢流露出什么不满,只是敬拜在地叩首说道。
回纥部落虽然在如今的铁勒诸部当中最为势大,但面对契苾明同样不敢失礼。若仅仅只是势力,契苾部在这个铁勒部当中都算不上强,九大都督府无占一席,仅仅只拥一州。
但契苾明父子却在唐为高官,特别契苾明之父契苾何力深得大唐太宗皇帝信重,功封凉国公,乃是大唐朝廷真正的肱股之臣。
旧年回纥也有女主祸乱,独解支的姑祖母率领铁勒几部背叛大唐,一战而败,若非当时契苾何力奉诏镇抚,并力保药罗葛家,推荐独解支的父亲比粟继任瀚海都督,只怕药罗葛家也要如薛延陀夷男家族一样亡族灭种,所以药罗葛合宗都奉契苾氏为主家。
至于契苾明同样是将门虎种,在铁勒诸部当中威望甚高。旧年突厥骨笃禄占据郁督军山建牙复国,契苾明只是率领百余军众远上郁督军山,一次便招降足足两万多帐的铁勒部众,于此可见契苾明在铁勒诸部中的威望之高。
眼下契苾明还仅仅只是鞭打独解支,就算他号召回纥诸部抛弃药罗葛家,扶立新的回纥首领,也只是一句话的事。所以独解支非但不敢抱怨,还要连忙解释。
“引部备贼助战,难道不是你部该领的职责。比粟年老昏聩,还能否控御部众暂且不说,你部瀚海都督府镇守贺兰山东麓,竟然放任突厥贼众南来,能免于罪?”
契苾明讲到这里,脸色更为严肃,拍案怒声道:“大唐天恩,授你良土养息壮大,而你部竟不能守。既然如此,归告你父,整顿部众,准备迁移,瀚海都督府不再为药罗葛家世领!”
“求、求主上饶命!我部今次的确有罪,但罪不至死啊……朝廷要如何惩罚,我部都甘心领受,惟求能够留守故土!若再遭变,就算捐尽全族能战之力,绝不敢放纵突厥贼徒继续南来!”
独解支听到这话后,神情惶急、更有将要崩溃之貌。
他们回纥虽然主体仍是游牧为主,但却并不意味着就能随便转移。事实上绝大多数游牧民族,若非逼不得已,往往都不会大规模的进行部族迁徙。
他们的生活环境本就脆弱,牧民少有储蓄,一旦迁徙,对于人力物力的损耗都是惊人,不独大量牲畜死去,甚至往往数年间都不会有新的族人诞生。
大漠南北有许多部族,往往都是在迁徙的过程中遭遇天灾**多重打击,最终消散于无形,或是整个部族都死亡,或是融入别的部族中。
因此如果不是情势万难、在故土中几乎看不到族群生活下去的希望,这些部族们也都不会举族迁徙,实在承受不了如此高昂的代价。
也正是因为这一点,当贞观年间大唐朝廷开放西北河曲边州供这些胡族内附生活的时候,诸族也多感恩戴德。即便没有别的优抚政策,单单提供这样一处养息地,就让这些部族们生存几率增加数倍。
现在听到契苾明居然勒令回纥整部迁徙,这对回纥而言简直就是一大打击。甚至都不需要大唐再另作惩罚,单单这一消息传扬出去,可能那些回纥部众们都要放弃掉药罗葛一家对他们的统领。
“既然甘心领受,那就无复再言。或许你部自认较之突厥还要更加强盛,但我既奉雍王殿下所命,能筑得起一座京观,便能筑起十座、百座!”
契苾明讲到这里,语气中已经满怀威胁。他之所以宁可付出极大代价,都要全歼突厥贼众,就是为了要获取眼前这种威慑力。
如果没有这种威慑,他想要勒令回纥举族搬迁,简直就是不可能的事情,这就是在逼着回纥脱离大唐的统治。
可现在,突厥入寇精军都被大唐消灭殆尽,甚至就连可汗都被追杀成一个亡家之犬,能否活下去回到大漠都未可知。未来漠北的形势也是变幻莫测,回纥即便是背弃了大唐,也根本没有强者能够给他们提供庇护。
当听到契苾明对回纥人的处罚后,在场众胡酋们也是纷纷胆寒。
铁勒诸部是河曲周边势力最强的胡部联盟,而回纥在铁勒诸部当中又是势力最大,其部族民众足有数万帐之多,换言之回纥便拥有多达数万名能战之士。
可现在,仅仅只是契苾明随口一句话,回纥即便没有亡族之忧,也将要元气大伤,或许未来几十年都难再发展到如此声势,还有可能被其他部族落井下石的穷追猛打。
独解支听到契苾明心意已决,已经悲怆的涕泪横流。三十年前,回纥反唐便已经受害严重,至今都还不能恢复。那时候幸得契苾何力的保护才存续下来,可现在契苾明却要将他们回纥赶入绝境,他们也完全无力抵抗。
回纥虽有数万能战之士,但却分属于九大氏族,药罗葛家能够直接统率的仅仅只是其中一部分而已。在如今突厥新败的情况下,他们如果敢反唐,或许连祖地都冲杀不出来,内部或就要厮杀内乱起来。
当然,契苾明也并没有完全不给回纥机会,接着便又说道:“突厥南下寇掠,九府十八州难辞其罪。你等奉令来见,可见还恭谨稍存。但那些不恭不见者,概不能留,允你诸部戴罪立功,明日随军出征,讨灭不臣!”
0583 太宗遗风,端倪可见
河曲诸州今次之乱,虽然主要体现为突厥默啜率部入寇,但这只是一个结果,根源则在于大唐从贞观时期便着手建立的羁縻秩序已经不能发挥其原本的作用。
这个道理,其实无论唐人还是胡人,凡利益相关者,各自都有着各自的感受与看法。如今的突厥,虽然也是大漠上一股强大的势力,但较之全盛时期已经不可同日而语。
就算默啜今次直入大唐境中、深入几千里,但所造成的危害也是很有限的。大唐朝廷甚至都没有正视这个问题,仅凭关内道一路分兵便将突厥部众打得丢盔卸甲、大败亏输。如果只从实力而言,如今的突厥根本不够资格被大唐视为对手。
但同时,大唐朝廷又必须要正视突厥死灰复燃这一问题。突厥的复国,便是对大唐羁縻秩序的最直接挑战。像这一次,河曲诸胡对于默啜的入寇,基本都持观望态度,没有给突厥的行军造成任何阻挠。
如今这个所谓的突厥汗国,与其说是东突厥阴魂不散,更大的意义还在于它是大唐羁縻秩序的挑战者,直接伤害了河曲诸胡对大唐的顺从度。
所以对契苾明而言,全歼入寇的突厥贼众只是一个开始,想要重新恢复河曲秩序,仍然需要更多的努力,否则类似突厥入寇这样的事情还将会频繁发生。
但道理是这样一个道理,可当契苾明直接讲出河曲胡部太多了,换言之必须要剔除其中一部分,并直接对可以说是河曲最大部落的回纥下手,勒令回纥举族迁移,其态度之强硬,仍然令人大感惊讶。
不独那些此刻身在马岭堡的诸胡胡酋们各自胆寒,就连从原州跟随而来的娄师德都忍不住在私下里说道:“河曲之患,乃是故疾重积,必须要慎重对待。只是设此威令,究竟是朝廷制令宣达,还是契苾总管你度势权宜之想?”
老实说,这问题问的有些不太客气,就差直接指着契苾明的鼻子、问他是不是要出卖河曲诸胡性命以保全自家在大唐的权势?
娄师德是真的有些怀疑,如今两京震荡,最高权力层面新乱方定,一时间是很难下定决心要以如此强硬的手段解决河曲忧患。
诸胡死活,娄师德倒并不怎么在意,但也必须要承认,从贞观时期至今,长达一个多甲子的时间里,边境诸胡纷纷内附,到如今他们已经成了河曲之地的重要组成部分。
所以娄师德心里隐隐有些担心,契苾明可能只是担心遭到政变波及,刻意的挑乱河曲,让朝廷不得不重用他,从而获取政治上的保障。
契苾明闻言后也不气恼,只是微笑道:“末将北行以来,所言所行俱出授意,娄相公不必以此为忧。雍王殿下有言,贞观旧世国强民壮、诸府甲兵充盈,所以无惧外患,推尚博大。但如今朝廷旧厄新除,时局欲进、举步维艰,所以用事需避繁就简,不可再作无谓内耗。
旧年河曲诸州地广人稀,地无丰出、人无恒产,太宗文皇帝推仁及人,所以广蓄胡力,益其生息。但如今国中尚且百废待兴,岂有余力再放纵胡勇?顺命者活,悖命者死,乃是当然之义。
突厥所以余烬复燃,所趁是非混淆、公道无存。河曲诸胡,强者得陇望蜀、欲壑难填,弱者浑浑噩噩、不知所仰,或拥兵自重、或随波逐流,百族守此,竟使突厥贼徒任性往来!人既不以此疆土生机为珍,又何必施恩自贱?大唐寸土,俱有所归,绝不滥舍于狂悖不恭之徒!”
“这、这果然是雍王殿下所言?”
娄师德听到这里,眸中异彩闪现,忍不住开口问道。
契苾明见状后便又说道:“我知娄相公所虑,我父子确出胡家,但贞观以来、志力捐国,慕此唐风雄壮、甘为华族鹰犬,先皇亦以肱骨任之,爵禄厚享,能不感恩?冠带久束,忍向塞边茹毛饮血?雍王殿下心机递授,大事相托,唯忠唯勤,不作贰念!”
“我、我怎么会怀疑契苾总管?凉国公一系,功勋彪炳,配享卧宿昭陵,虽中华壮士不过伯仲!”
被契苾明直接点破心思,娄师德多多少少还是有些尴尬,稍作解释后才又说道:“我所虑者,河曲宿疾绝非短时微力能缓,或一时镇之以威,但要除病灶,即需用力长远、功成不怠。雍王殿下宗家贵胄,必以大任转事内外,眼下坐镇于关内,诚得威计镇边,但若迁事回朝,继任者未必能守此威计啊!”
娄师德久积边事,对于边境诸羁縻州形势感触更深,所以当原州遭受寇掠的时候,宁肯以寡敌众、困守清水河谷,都不敢招用太多胡人卒力。
他虽然对雍王殿下仍然没有太深入的了解,但哪怕只凭契苾明所转述的寥寥数言,可以说雍王殿下对诸胡的看法与他颇有相合之处,甚至于比他还要更坚定激进许多。
但朝中针对诸胡、或者说针对整个对外战略,一直都存有不同的声音。有许多人都认为应该保守为主,先修内政,再作外计。毕竟对外用兵便是劳民伤财,诸胡贫瘠,所得既不足养、其地亦不足守,在国中当下这种形势下,尚武贪功实在不可取。
娄师德旧任宰相的时候,便听到很多此一类的声音。且不说这一论调有没有道理,既然存在这样的声音,就意味着时局会有向这方面发展的可能性。
雍王能以积极、勇健的态度处理边事、特别是诸羁縻州府的问题,娄师德对此自然大有认同。
但他却担心,雍王毕竟身份敏感,眼下是因神都政变、两京动荡而得以出镇关中,可一旦渡过这一段动荡时期,朝廷未必还会放心让这样一位少壮亲王坐镇唐家旧宅。
河曲此境诸胡问题已经到了不得不做肃清的时刻,一旦开始,就不能轻易叫停。如果在这个问题上,朝廷流露出摇摆不定、立场不坚决的苗头,那诸胡将会更加的有恃无恐。
听到娄师德这么说,契苾明一时间也是沉默不语,如此一直过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来对娄师德说道:“末将与娄相公,诚是相知不深、情谊流浅,临事不敢深论。
但眼下所言,既是国计,也就斗胆妄说非分。卑职旧在神都,也曾端详天家诸贵,心有拙计,能继二圣伟业者,唯雍王一人而已。天皇嗣血,不以威称,圣皇艰难继志,憾失慎守,诸皇孙或内秀蕴养,但仍需待事、或可彰显锋芒。
方今周边诸恶,各有猖獗之姿,运数消长、时不我待!雍王非唯雄才,更有壮志,太宗遗风,端倪可见。当此大势彷徨之际,忠勇志士若不争附,才是国家养士不盛,未可称喜!”
娄师德闻听此言,脸色已是幡然一变,下意识拉开与契苾明之间的坐席距离。倒不是说他对契苾明这番话有什么反对意见,问题是此言所透露出的讯息实在太过惊世骇俗。
神都政变刚刚发生不久,皇嗣甚至都还没有正式继承大位,可是像契苾明这样的军方大将甚至都已经不再掩饰对雍王的拥戴。娄师德离开中枢时间已经不短,实在没想到朝廷时局发展较之他预想中还要更加凶险几分。
契苾明见娄师德一脸的警惕,叹笑一声道:“娄相公既然忧虑河曲威计不能长久,所以以此相告。但使雍王殿下不弃,则我半生余力毕付于此,所以也就不必再畅想其他。”
娄师德倒是听明白了契苾明言中潜意,其人已经把话说到这一步,算是打算跟雍王一条道走到黑了。若未来雍王终究不敌朝廷,被强征回朝,或许还有可能被幽禁起来了此残生,但像契苾明这样的追随者,则就是必死无疑了。
默然良久之后,娄师德突然长叹一声:“旧年在朝时,憾不能亲近雍王殿下、观其志气,今闻契苾总管如此折服之言,竟不知该何以应。”
他也真的不知道该要如何回应契苾明,毕竟对雍王殿下没有太深的了解,只凭契苾明此言,也实在不足以做出什么重大的决定。
“如此娄相公倒不必长报遗憾,雍王殿下对相公你也是青睐有加,末将临行前,殿下一再细嘱,一定要确保娄相公安全。”
“唉,真是惭愧!卑职本就失土大罪,寸功无献,竟能幸得殿下如此眷顾!”
“娄相公功过如何,末将不便轻论。但今次所以能够全歼突厥贼寇,也多仰娄相公用计困敌。这一点,我自具在表中,呈送幕府。至于殿下如何裁决,则非末将能问。”
契苾明继续说道:“来日便要率军继续北进灵州,不暇远送娄相公。如今殿下仪驾业已登陇,娄相公可直往相见。”
“雍王殿下竟已西向?”
“突厥亡国之余,不过疥癣之疾,不当殿下亲至。吐蕃才是真正的凶恶之贼,正需殿下亲自坐镇!”
0584 黑齿出迎,甘为鹰犬
当契苾明一行已经在马岭堡解决了来犯的突厥之敌时,李潼所率大军才刚刚抵达陇州的汧源城,还没有完全离开关内道的范围。
汧源城再向西进几十里,才算正式进入了陇右道范围。当长安大军抵达汧源城外的时候,早有文武诸众近百人等候在此,其中还有为数不少的胡人。
“卑职陇州刺史、检校大散关军使段达,拜见雍王殿下!”
“卑职河源军副使、河州都督夫蒙令卿,拜见雍王殿下!”
诸文武官长为首二者一同上见,各作陈述。这其中,陇州刺史段达年纪五十出头,河州都督夫蒙令卿则是羌人出身,年纪四十出头。
得知这两人各自身份,李潼自觉有点味道了。
陇州刺史段达,其人本身名气不大,但他的孙子段秀实却是中唐名将,既参加过怛罗斯之战,又平定过安史之乱,功封郡王。
羌人夫蒙氏内附年久,大量居住在同州、蒲州等地,除了眼前的夫蒙令卿之外,开天时期还有活跃在西域的名将夫蒙灵察。甚至就连李潼在关内所召集的部伍,都有几名夫蒙氏族人,其中一个名为夫蒙忠臣,更担任故衣社同州大荔县分社直案,如今也随军西来。
当李潼在审视这些陇右文武群众的时候,在场出迎众人也都在暗暗观察这位已经名满天下的宗家少王,眼神中自是好奇居多,但也不乏人暗存狐疑。
眼前这位雍王殿下,看起来儒雅俊美,即便披挂甲胄虽显英武,也并无煞气满盈的悍勇之气,没有那种让人见之则畏的凶戾之感。
但众人仍是不敢心存轻视,除了雍王殿下尊贵身份之外,更在于其人事迹。如果说神都那场惊天的政变,陇右诸众们还感触不大,那么发生在西京长安的事情,他们就感触颇深了。
陇右与关内本就交流频密,这些陇右官员们在职、在事也都与长安城那些勋贵多有接触,对其矜傲自负感受深刻。可雍王西入长安未久,极短时间内就干掉了足足二十多家,其中还有许多劫余族人向陇上逃亡,自将雍王的凶残跋扈广泛传播。
所以一干陇右官员们也有些先入为主,觉得雍王该有一种不能容人的狠戾孤僻,但此时亲眼见到这位殿下,仪容风采自都让人心折,自然也就难免意外。
且不说诸陇右官员们各自感想,众人依次上见,很快就轮到了刘幽求。
作为雍王门下老人,刘幽求此刻显得有些激动,入前直行再拜大礼,叩地恭声道:“卑职承王教使用,未能踵迹助事,心实惭愧。如今终得再拜殿下足前,虽无事迹可陈,但也难耐激动之情!”
对于其他人,李潼只是简单的颔首以应,但在见到刘幽求之后,则主动上前一步,亲手将刘幽求搀扶起来并微笑道:“因缘巧妙,人莫能度。我与刘司马相知于微,心事倾论,旧年常有志气难报之憾,如今俱归从容,旧年所论图谋,自当一一实现!”
以李潼与刘幽求的关系,自不需表现的如此外露便能各自会心。但李潼对陇边情势多有陌生,既然亲身至此,肯定是要作一番人事调整,将自己的心腹安插在重要位置上。
所以这一番言语也是说给在场众人听的,为了表现他与刘幽求关系不同寻常,即便骤作提拔,也非妄攫。
刘幽求听到这话,不免更加的激动,但也并没有因此忘形,身体微微一侧,露出一名年纪不大的蕃将。
“卑职鄯州湟西府果毅、河源军前营陌刀别将、上柱国黑齿俊,叩见雍王殿下!”
年轻人弱冠之龄,疾行入前先作叩拜,但起身后并没有退到一侧,而是正冠叠掌、再作深拜,如是者三。
周遭众人眼见这一幕,不免各露惊诧之色,这可不是上下相见的正常礼节,哪怕入朝参见皇帝,都无需作此重礼。往往只有在拜见恩亲、宗族祭祀这样的场合中,用来拜亲长祖宗的。
黑齿俊作拜完毕,并未起身,而是继续伏地恭声道:“家父军务当身,不敢轻离河源,唯遣小子恭迎殿下,具此庄重之礼,非唯畏势,更是感激殿下旧年活我宗门上下之殊恩。寒族虽不器,但感恩之义,为奴为仆,为王鹰犬,绝不辞命!”
此言一出,在场众人不免更加的惊诧。河源军乃是陇右防备突厥的最大一支驻军,黑齿常之身为河源军大使自然就是陇右军方第一人,当然现在不是了,因为雍王兼任了陇右诸军大使。
这二者一个在朝宗王,一个戍边大将,彼此之间竟然还有如此深厚的联系,以至于黑齿常之遣子相迎、更执奴仆之礼,这实在大大出乎众人预料。
其实不独在场众人感到诧异,就连李潼在看到这个年轻人黑齿俊如此恭敬,一时间也颇感意外,没想到黑齿常之居然能做到这一步。
所以他也并没有在第一时间便作出回应,而是下意识看了一眼刘幽求,及见刘幽求微微颔首,脸上才流露出浅笑,抬手示意黑齿俊起身并笑问道:“小将年岁几许?竟然已经在事陌刀队。”
“仆于天皇仪凤元年生人,少来随征、略习武技,薄功浅积,年初才忝为别将。”
黑齿俊闻言后连忙又说道。
李潼闻言后不免更觉意外,见这黑齿俊生的膀大腰圆,没想到年纪比自己还要小,难怪看起来有些脸嫩。能够在这个年纪就担任陌刀队的别将,想来也跟其父黑齿常之担任河源军大使有关。
但这也谈不上是徇私,陌刀队本就是大唐军队中第一流的精锐,往往承担着最为艰苦凶险的作战任务,特别是在与吐蕃作战的时候。
吐蕃甲具坚硬,甚至还隐隐超过大唐的水平,李潼就收藏有几具故衣社敢战士们所献上的吐蕃战甲,拥有着良好的防护性。所以在与吐蕃作战的过程中,唐军的弓弩等远程兵器能够造成的杀伤力很有限,陌刀队这种肉搏精锐便是能够克敌制胜的一**宝。
黑齿常之将儿子安排在陌刀队中,虽然更容易建功,但这也无疑是最凶险的位置。这也说明了黑齿常之对自己儿子的武力值极具信心,否则就是逼着儿子送命。
一念及此,李潼便指着黑齿俊回身对随军的李祎笑道:“勿谓世中无人,这一个将门少壮,年龄与你相差仿佛,已经身当前线,壮力杀贼。”
李祎自有几分年轻人的气盛,今次跟随雍王殿下赴陇,也存了一些壮志建功之想,闻言后自有几分不忿。可是当视线落在黑齿俊的手上,见到虎口处那厚厚的茧痕,眼中便闪过一丝敬意,对黑齿俊抱拳作礼。
“我与你父同殿为臣,虽然分处内外,但报国之念无分彼此。燕国公诸事可夸,既困于邪情,自当搭救。今既遣子来谢,我也就安然受之,不损你父子义节。”
陇右对李潼而言,是一个全新地图,所需要面对的人事也大不同于两京,正需要新的助力来实施自己的计划,既然黑齿常之父子作此表态,自没有拒绝的道理。
说话间,他又指着黑齿俊说道:“此番登陇,正需熟稔风物者傍近导引,燕国公既然遣你至此,那就且在帐前听命吧。”
黑齿俊闻言后连忙点头应是,见礼之后并未再退下,而是直接在雍王的随员部伍中站定一个并不起眼的位置。
其他在场众人眼见这一幕后,心中也都各生感想,有的喜见黑齿常之与雍王关系融洽、那关内对陇右的支持力度无疑也会更大,如此一来抗御吐蕃的进攻则就更有把握。
而有的人心里则就暗存忧虑,雍王虽然看来只是一个仪容俊美、风度翩翩的宗家贵胄,但在两京所为、特别是在长安城中的杀戮,无不彰显出其人作风强势。
如今关内局势还未可称完全平定下来,雍王便自引军登陇,可以想见对于陇右的秩序必然会有一番深刻调整。至于这番调整是好是坏,还未可知,难免让人心思不定、忧计在怀。
除了刘幽求之外,在一干迎见人众当中,李潼还见到了其他几个熟悉面孔,比如那吐谷浑族人慕容康、早年登陇的敢战士头目李光等等,还有从蜀中赶来的郭元振、钟绍京等。
不同于针对突厥入寇只遣契苾明一路偏师,今次登陇组织针对吐蕃的防控,李潼可以说是将目下手中所掌握的人力物力都调度起来。
虽然突厥给大唐造成的困扰更加直接,甚至可汗默啜都亲自领兵入寇,但眼下的突厥也就那么回事。然而现阶段的吐蕃则不同,有论钦陵这样的名将主持一众对外征讨事宜,一旦防控失利,那对大唐所造成的损害则是灾难性的!
所以李潼这一次登陇,是真的不考虑胜负的问题,而是一定要成功。只有防控住了吐蕃这一轮攻势,未来才有无尽可能,否则大唐西陲将永无宁日,而李潼此前神都政变究竟是功是过,也将因此而变得难以评判。
0585 大非遗恨,四镇必守
这一夜,李潼便暂时住在了汧源城,谢绝了陇州刺史段达所安排的盛大欢迎宴会,简单用过餐食之后,除了陇右一干文武官员之外,余者包括那些羁縻州府的胡酋们,一并遣出,开始询问陇右的军政事宜以及备战情况。
他这里刚一开口,陇州刺史段达便起身说道:“卑职居任失职,需要向殿下请罪。此前西京闹乱,讯息传入陇州,但却无力驰援、观望成败,恳请殿下降罪!”
李潼听到这话,倒是微微一愣,他一路行来,所见关内道诸州县官长,多有诿过之辞,但却少有人能像段达这样直接承认自己的错误。
不过他此行西进,为的并不是追究西京责任,所以也并不打算就此深谈,但他还没来得及开口扯开话题,段达便又继续开口,而在听完段达的后半段话后,李潼才意识到段达并非单纯的请罪。
“但在殿下降罪之前,恳请能容卑职稍述失职原委。陇州不过关西小州,在编之民几千户而已,地当陇山行道,山水不富、物出不丰,卑职在事以来,勤勤恳恳,务求不失。
但长寿年初,朝廷征调资助安西行军,陇州地当行军途侧,府库为之空竭,壮力征发近半,未得克复四镇之利,已经身受穷黩之弊。朝廷镇抚大计,卑职不敢妄论是非,但恳请殿下能容在戎之陇州儿郎番归暂休,则卑职甘领大罪!”
段达言为请罪,可是当话讲到这里的时候,神态间已经多有悲屈,语调低沉的叩拜在地。言为请罪,实则诉苦。
随着段达表态,在场也有几名诸州民政官员,也都纷纷起身开口陈述,所言与段达大同小异,都是安西四镇驻军给他们各自州境民生所带来的破坏。
李潼听完后,一时间有些默然。他倒不觉得这是诸州官长欺生、联合起来给他施加压力,类似的困苦,一路行来他的确能感受到。
安西四镇远接西域,距离大唐本土实在遥远。在古代这种交通与运输条件之下,想要在四镇维持长期大量的驻军,所要付出的成本可想而知。
哪怕在贞观与高宗前期,大唐政局稳定、国力蒸蒸日上的情况下,朝廷所设四镇也并未派驻大量的人马,基本上都是维持少量的精兵驻军规模,以羁縻诸胡、维持秩序为主。
武周一朝本就一言难尽,朝廷财政状况本就极为恶劣,甚至就连京中百司维持都颇为简单。在这样的情况下,还要在安西派驻重兵,压力自然只能往地方上分摊。
如今的安西四镇,驻军规模为三万人左右,可需要负担的成本却不只这三万大军的钱粮物资消耗,还有这远行万里所造成的惊人损耗。后者的消耗又比前者大了数倍有余,因此陇边诸州所承担的压力可想而知。
此际不独诸州官长们各自诉苦,甚至就连河源军副使夫蒙令卿在听完众人讲话后,也忍不住开口说道:“殿下要问陇边诸军备战情况,卑职既然在事,本不应诉苦。燕国公旧镇河源时,本有开渠兴溉、屯田养军之利,娄相公继之,更作壮大,因此河源军本也多有积储,但那是之前。
四镇收复后,粮用多由河源支出,到如今,河源军仓物空虚,用度瘠薄。若是再不得关内补助,维持都恐艰难。将士贫饥,恐难烈战。”
听到就连夫蒙令卿都开口表示对安西驻军的不满,所言河源军储备情况又如此不容乐观,李潼也忍不住微有动容。陇右军民都因安西驻军而深受困扰,他心知这一点必须要慎重对待与回应,否则人心恐不足用。
“咸亨以来,四镇频受滋扰。吐蕃凶残之国,几次出兵西突厥十姓故地,欲断我大唐张掖。旧年圣皇执国,以养息当先,暂拔四镇,结果却令贼势更加猖獗。诸胡懦弱,不能制蕃。所以朝廷再复四镇,勤修甲兵,以阻断吐蕃穷恶之势。此事务在切疾,不容置疑!”
面对群众诉苦,李潼首先肯定了安西驻军的战略重要性,最起码在他这里,是绝对支持这一安排。
从秦汉以来,中原王朝的主要边患便来自北方,无论此前的匈奴还是隋唐之际的突厥。大漠上的胡族进退从容,几乎掌握着所有的主动权。
而想要制约他们的机动性、压缩他们的活动空间,就必须要在别的方面寻找出路。所以从汉武帝时期开始,便积极主动的与西域进行沟通联络,所谓张国臂掖、以通西域。
如果不能在西域维持足够的影响力,那么再面对大漠来犯之敌的时候,中原王朝无论是攻是守,能够进行的选择都不多。
而相对于秦汉,大唐还多了一个高原上的敌人吐蕃,所以对西域的控制力需求就更高。一旦让吐蕃与突厥通过西域取得联系,那么大唐所有的战略主动权都一概丧失,只能被动挨打。
虽然武则天当国以来,在对外的军事方面委实一言难尽。但是在安西四镇的问题上,李潼觉得需要给他奶奶说一句公道话。
大唐在贞观年间攻灭高昌国,首设安西都护府,在龟兹、焉耆、于阗、疏勒四地修筑城堡、建设军镇,用以维持对西域诸国的控制与影响,这便是安西四镇的由来。当时四镇所面对的主要敌人,还是西突厥。
高宗显庆年间,唐军攻灭西突厥阿史那贺鲁,西突厥正式灭亡,而大唐也通过安西四镇确立了在西域的唯一霸权。
西域局面得到控制、东西突厥俱已灭亡,高宗才得以集中全力,发动针对高句丽的战争。而在这时候,吐蕃大相禄东赞经过长达十数年的准备,率军走下高原,开始向大唐属国吐谷浑发起了进攻。
当时大唐全部兵力都投入对高句丽的作战中,根本无暇西顾,毕竟高句丽这个政权乃是隋唐两代君王的怨念。不灭高句丽,则不可称金瓯完整。
经过长达三年的作战,随着吐谷浑内乱、权臣背叛投靠吐蕃,吐谷浑被禄东赞所攻灭。之后禄东赞更亲自坐镇吐谷浑故地,消化这一胜果。
大唐攻灭高句丽的战事,从显庆年间正式开始,一直到了总章年间,才彻底攻灭高句丽,即就是这一场战争从公元660年一直持续到668年。
而到了这时候,大唐国力达到了最高点,同样的,民力也消耗到了一个极点。毕竟从高宗继位伊始,在西攻灭西突厥,向东讨伐高句丽,这两大政权都是当世强国,两大战场又各极西东、相距万里之遥。战果虽然辉煌,但对民力的使用消耗也达到了一个惊人的程度。
但留给大唐休养的时间并不多,到了670年,随着吐蕃初步消化完吐谷浑故地,便再次向外亮出了獠牙,在这一年出兵攻陷安西四镇,开始挑战大唐在西域的霸权。
大唐对此自然震怒无比,高宗即刻任命薛仁贵率军反击吐蕃,护送吐谷浑王归其故地。不独要重新夺回对吐谷浑的控制权,更要给予吐蕃迎头痛击。
薛仁贵此行为逻娑道行军大总管,而逻娑正是吐蕃的都城,这说明大唐此番行军是以攻进吐蕃王城作为最高目标。但之后的战事,便是后世无数军迷都为之扼腕的大非川之败。
大非川这一场战败,成就了禄东赞之子论钦陵吐蕃军神的威名,也是大唐在对外用兵中首次大败。须知就在显庆四年,苏定方在攻讨西突厥之余,顺带着还让吐蕃吃了一场大败仗。
可现在仅仅只过了十年时间,吐蕃再次走下高原,竟然杀得百战百胜的大唐强军大败亏输。这对大唐的威严,无疑是一个重大的损害。
大非川此败,论者诸多,但归根到底,大唐此战是输在了战略上,低估了吐蕃崛起的速度,也小觑了吐谷浑之于吐蕃的重要意义,同时对于大唐多年征战所带来的民力损耗没有一个正确认识。
此战中,论钦陵一共投入了四十万兵力参与作战,其中有超过一半都是所消化的吐谷浑亡国之民。
大非川之战,是大唐与吐蕃霸权争夺的开始。从此之后,近二十年间,安西四镇数番易主,大唐与吐蕃在西域霸权的争夺渐趋白热化。
垂拱年间,有鉴于内忧外患的局面,武则天暂时放弃了安西四镇,但很快吐蕃在西域的活动就变得频繁起来,西域诸胡根本不是吐蕃的对手。所以在长寿元年,王孝杰收复安西四镇后,武则天决定在四镇留守三万重军。
从此以后,四镇便一反此前频繁易主的状态,一直在大唐的掌控之中。只是在安史之乱后,吐蕃趁大唐虚弱出兵夺取了河西走廊,但即便如此,四镇仍然坚守几十年。
所以,安西四镇驻军的战略意义,并不能以利弊作为权衡。
假使武则天在四镇收复后没有做出重军驻守的决定,一旦四镇再次陷落,就算到了开元年间大唐权力斗争再次告一段落,重返西域之际,怕也要面对另一个吐谷浑,西域早成吐蕃霸权的一部分。
0586 雍王勇健,使人心折
听到雍王这么说,在场一干陇右官员们,脸色多多少少是有几分不自然。
过去这些年的时间里,朝廷内外局面都不够平静,他们这些陇边士民也感受很深。特别是吐蕃崛起的势头越发迅猛,所带来的困扰与压力也越来越大。
但在这样的情况下,朝廷却一反此前对西域的经营策略,于四镇陈设重兵,这无疑又给他们增加了一个大大的包袱。安西四镇驻军,就像是一个胃口无穷大的吞金兽,不断的抽取着陇边的人力物力。
这还仅仅只是一年多的时间,若长此以往的维持下去,负担无疑会越来越大。
此前朝廷内动荡频频,就连宰相都朝不保夕,他们这些外州官员既不敢非议军国大计,也担心就算进言,未必能够达于天听。现在雍王亲临陇边,正给了他们表达的机会。
可是现在听雍王言中意思,似乎也赞同继续维持安西四镇的驻军,这自然让他们大感失望。
李潼将众人神情变化俱收眼底,他心里也清楚,既想让马儿跑、又想让马儿不吃草,这并不现实。
因此在稍作沉默后,他便又继续说道:“安西驻军,不容置疑。但因此所带来的边务负担,朝廷其实也有计略。我眼下身兼陇右军务,同样不能置身事外,集会众位,当然是要商讨出一个能得两全之法。”
闻听此言,众人不免又打起了精神,就算安西不撤军,但既然雍王肯愿意谈下去,就意味着情况还有改善的可能,起码跟朝廷对此边情况不闻不问要好得多。
“生民养息,尤重衣食,耕桑不误,生产随时,无饥寒之困,民自心安。陇边地近腥膻之所,处境较之内州本就多了几分凶险,庸役更重,更兼资输军机的负担,所以我是打算奏请朝廷能酌情减免一部分陇边诸州庸役。脚直之费,也略作减免,以敷助各州州事。”
众人闻听此言,也都各自流露喜色。若能减免庸役,无疑对治中民众们是一大喜讯。陇右本就不算太平,所以民众们要频频参与各种军防建设,力役方面的确是一沉重负担。
至于各种脚力,那就不用说了,单单运送各类助军的物资,从年头到年尾几乎没有停歇。而且近年来,随着朝廷用度困难,又开始流行脚力折钱,名义上不再需要外州官府组织派遣脚力运输资货,但是需要折钱上缴。
可陇边情况如此,脚力钱要收,脚力一样要用。反正一旦贻误军期,那就是大罪。
雍王能够在这两个方面进行一定的减免,这就绝对不是口惠,一旦能够实施起来,对当陇边下诸州县官府的状况一定会有极大的改善。
当然,也有人对此持不同看法。比如河源军的夫蒙令卿便开口道:“吐蕃凶势欲炽,备贼防患,仍须加力。若减免陇边庸役,这会不会影响到河源军机?”
军方与政方,从来都存在一定的竞争,各自都想掌握更多的国家资源。文官贪名,武官贪功。像夫蒙令卿虽然也在诉苦,但其动机与州县官府并不相同,更主要的还是作为军镇,有些不忿于安西四镇享有更多的资源,希望能够为河源军争取一定的待遇。
可如果民众庸役免除,这所影响到的是整个边军体系,自然还是要强调一下。
李潼闻言后便微笑道:“吐蕃凶恶,我大唐士民俱受困扰,多感疲敝。陇边诸胡,能无贡献?此前除微薄土贡之外,诸胡部尚有傍城助军的职责。可胡卒胆怯羸弱,不堪使用,若非如此,安西又何必重兵镇之?既不能披甲为战,那索性为奴为婢。诸州官府各自括胡为吏,生口充用,可补庸力不及。”
不给胡人太优渥的生存空间,这是李潼在针对边事问题上的一大思路。此前大唐征服诸夷投入那么大,但对战争红利的开发却不够细致具体。现在既然崛起新的边患,自然没有让唐军顶在前边拼命,胡虏龟缩于后安心发展的道理。
诚然,胡人所组成的城傍武装是大唐控制边地的一大助力。但胡人战斗力普遍不高、或者说立场不够坚定,这也是一个普遍的事实。
特别是在安西四镇的得失方面,这个问题体现的尤为明显。从大非川之战前夕,围绕安西四镇,吐蕃与大唐针对西域霸权展开了争夺。
四镇几次易主,两国都是客军作战,在这种角逐的过程中,这些西域诸胡便也逐渐意识到他们对两国胜负拥有着不弱的影响力,继而便因此滋生骄心,不乏人打着左右逢源的念头。
早年朝廷决定放弃四镇,依靠西域本地胡人来抵抗吐蕃的入寇。结果这些胡人根本不足用,除了带路党之外,剩下的都被打得抱头鼠窜、纳头便拜。
既然如此,那不妨把四镇驻军的压力转移一部分在这些胡人身上。所以李潼又继续说道:“诸胡州府,依其大小,各置吏户,随征调用,一年三番。三番俱不足数,即撤其州府,收其土地、牧场!”
此言一出,在场众人又是变色,甚至就连首先诉苦的段达都忍不住说道:“贞观旧制,推尚宽大。显庆以来,用役渐繁,滋生突厥复逆。如今吐蕃狼视于畔,抱戈待攻,一旦诸胡不能恭役,滋生内乱,恐怕……”
“敢于滋乱者,诛其族、绝其种!”
李潼闻言后便冷笑道,接着他又正色说道:“诸位,凡所用事,随时就宜才是当然之法。方今世道,先有所施,遂有所得。故制或美于当时,但却并不宜于当下!”
贞观时期,大唐立国未久,正需要积极扩大影响力,以自身为中心建立起区域秩序。一手大棒,一手萝卜,只要周边诸胡肯俯首听话,基本不会赶尽杀绝,这一策略也极大的促进了以大唐为中心的羁縻秩序的建立。
可是现在,基于宽大而建立起来的羁縻政策给大唐国力带来的增长已经微乎其微。特别是随着与吐蕃的斗争渐趋白热化,谁是敌人、谁是朋友,更该要认清楚。
至于说这么做会不会将众多胡部逼向吐蕃一方,这完全是多虑了。吐蕃眼下所奉行的是一种相对纯粹的军国路线,是要通过战争吞噬敌人从而强大自身。
这个崛起于高原上的政权,本身并不具备维持一个大帝国的底蕴与造血能力,需要的是能够直接吞食的目标,而不是貌合神离、苟合一时的盟友。
不要说眼下李潼仅仅只是决定将诸羁縻州的力役征发从临时性质转为定制,就算政令再严苛数倍,相对于吐蕃而言,仍然非常宽容。
眼下的吐蕃,还远没有达到中唐之后盛极一时的强大,本身又不具备模仿大唐崛起的底蕴,很难通过宽大的政策扩大其影响力,甚至就连佛教这种高消费的宗教都玩不起来。那些边胡们也不是傻子,跟这种穷横玩意儿混在一起,能有什么好下场?
当然,任何改变也都阻力难免,需要有一定的条件配合。就算要加强对羁縻州的管制,也需要先解决眼下的战争危机。
李潼眼下之所以提出这样的构想,主要还是为了安抚这些陇右官员们,办法总比困难多,我跟大家一条心。顺便,我帮你们,你们也得帮我。
“我新执陇右军务未久,所言诸事只是浅论。眼下还是需要专注陇边军机,但请诸位放心,使我能居关内、兼直陇右一日,一定尽力促成此事!”
他这番话又是两层意思,首先这件事不该我来过问,毕竟我只是兼领陇右军权、并不负责政务。但就算是这样,我也愿意设身处地为你们着想。其次,只有妥善解决了眼下的事情,我才能掌握更多话语权,让你们缓解困境的梦想照进现实。
众人听到这话,无论各自感想如何,但望向雍王的眼神中还是带上了一些认同感。虽然雍王所提出的方案未必尽善尽美,但起码指出了一条路线,这比朝廷置若罔闻的态度要让人安心的多。
与此同时,他们也终于体会到何以逃向陇右的那些长安人家为什么提起雍王来都要恨得咬牙切齿。雍王这里还没有进入陇右地界,已经打算要对那些羁縻州府下手了。
但也不得不说,雍王这种对人事内外分明的态度还是颇合众意。类似的解决方案,其实他们各自也都有存想,但一则人微言轻,二则牵涉到大唐对整个羁縻秩序的调整,他们也都不敢轻易建言。
但其实私底下,也是不乏官员暗暗加强对羁縻州府的管控勒取。此前或还担心这么做一旦引起骚乱,可能会受到朝廷追责,但现在雍王跟他们一条心,底气无疑就壮大许多。
不谈大势大局,雍王这种行事勇健的作风,还是颇合他们这些边州官员的脾性。毕竟他们才是直当前线,承受压力的一个群体,所感受到的困扰要更加真切直接。
这一场会谈,李潼主要听取了陇右诸众的诉苦,也提出一些自己的设想,算是初步达成共识,彼此还算愉快。
因知雍王远来疲惫,所以众人并未久留,沟通一番后便纷纷起身告退。至于刘幽求等亲信,自然是留了下来,要向殿下进言更多细节问题。
等到众人离开之后,一直敬坐末席、颇为安分的郭元振蹭蹭上前,于雍王席前大礼作拜并大声道:“仆蜀中下吏、不才卑员郭元振,叩见雍王殿下!”
0587 噶尔掌国,父子为继
眼见郭元振执礼如此恭谨,李潼倒是颇感意外。可当听到他言中咬字“下吏、卑员”都是重音,便意识到这家伙是在嫌弃自己官位低呢。
刚才听了一通陇右文武官员们的抱怨,李潼心里本就不爽,再加上郭元振这家伙节操总是不高、底线放得比别人都要低一些,属于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货色。
于是李潼便拉下脸来,冷哼一声,并说道:“沉寂下僚者,有器不能展、怀才不遇,有马齿增生、力不能事,你又觉得你是哪一种?”
眼见雍王殿下神态略有不善,郭元振自有几分讪讪,连忙说道:“仆耽于事外年久,即遇殿下,怎敢再称不遇!才力或不足夸,但志气未有懈怠,唯岁龄渐长,多有时日困蹇之叹。渴能蹈舞王前,献功表事。骥力渐老,更无长年与后进竞夺,唯奇功才可争先!故事不及,盼日后能为王先驱、东行问鼎!”
听到这话,不独李潼神情微微一滞,刘幽求等故员们望向郭元振的眼神都发生了一些变化,这家伙拍起马屁来可是真敢说。
他们久从雍王,一路追随而来,内心里自然也是渴望雍王能够问鼎大位,希望自己能够从龙潜邸。但这想法也只是在心里盘算,实在不敢像郭元振说的这么直白。
李潼沉默片刻后,脸色也变得有些不自然,狠狠瞪了郭元振一眼。不会说话就闭嘴,搞得老子多眼馋那个位置似的!
“且先专注陇边诸事,不要杂言余者!”
在场众人倒都是李潼的心腹,但郭元振这大嘴巴还是让李潼颇有不自在,为了避免这家伙再胡说八道,他便又说道:“既然渴于建功,那就说一说眼前事务。若无计略创建,也不必再自憾卑下,通泉县尉你都不必再做!”
“仆既得用王事,自然夙夜为计,不敢懈怠。殿下既然垂问,仆便斗胆言之。”
郭元振见殿下没什么耐心跟他畅论大计,便也不再敢继续放肆,连忙端正了态度。
其人正色起来,倒也真有几分气度可观,沉吟片刻后又继续说道:“仆觉得,西京闹乱新定,殿下实在不宜轻出。吐蕃之患诚是可虑,但就算殿下至此,未必能有深助于事,更有内外不能兼顾之虑!”
李潼听到这话,心情更不好,感情老子到了陇边,净给你们添麻烦了?
不过既然是讨论正事,他也不让情绪干扰,只是沉声问道:“怎么说?”
“吐蕃贼国,欲外向取势,所出唯陇边、西域而已。殿下若不赴陇,则此战有九分将发于安西,殿下既至,战于何地便不再可测。陇边群情焦灼,殿下亦有所见。四镇劳军费巨,亟待战功傍身,否则将更非议糜然!”
郭元振讲起正经事请来,倒是显得不再那么讨厌。
可李潼听到这里,还是有些疑惑,继续追问道:“吐蕃两向出口,我自然也知。可为什么说我若登陇,则其出难卜?难道论钦陵还要凭我立威,所以必攻陇右?”
此番出行,李潼自然也经过一番深思熟虑。抛开对关内道诸州的巡视需求,对吐蕃方面或会有的反应也进行过一番考量。
他倒是记得,原本的历史上,在王孝杰收复四镇之后不久,吐蕃便继续向西域发起了进攻,希望能够重新夺回四镇。所以郭元振分析吐蕃会有九成可能进攻西域,这也是比较靠谱的。
毕竟这一次大唐对四镇的控制大异前辙,重军镇守。只有趁着唐军新入未久,吐蕃才有可能再次夺回西域。否则等到唐军站稳脚跟,那就难了。
但那是原本历史上会发生的情况,可是现在,大唐境内接连发生动乱,特别是弃周归唐,对于那些敌国自然是一个可供利用的机会。突厥的默啜甚至都亲自率军入寇,吐蕃论钦陵难道会放过这个机会?
西域的霸权虽然重要,可吐蕃前往也是客军作战,并不具备主场优势。可是在陇右这里,随着吐蕃拿下了吐谷浑,已经直接可以向大唐本土发起进攻,这样的选择无疑更加符合吐蕃的利益。
像历史上,吐蕃就是趁着安史之乱的爆发,先出兵陇右截断了河西走廊,然后才继续向西域用兵。
所以李潼觉得吐蕃这一次大几率会放弃安西方面,转从陇右入寇,这是两国博弈的大环境所决定的。但郭元振却将吐蕃的战略选择归咎为自己登陇与否,这就让李潼有点不能接受了。
论钦陵成名已久,难道还指望进攻自己一个后进晚辈来树立威信?
“钦陵不过蕃国一奴而已,怎可与殿下争辉!”
郭元振先拍了一个让李潼都觉得有些脸红的马屁,然后才又继续说道:“吐蕃为患日久,丈夫欲功,必以为敌。所以仆对蕃国事务,也多有探访。禄东赞父子相继禀国,蕃国徒众苦之日久,吐谷浑故土俱为其封,若攻陇右,凡所利得俱为噶尔一家所有。
举国之战、资于一家,此其君臣俱不乐见。所以钦陵即便有志战于陇右,未必能行。如今殿下亲临陇边,以钦陵之智,或将大肆宣扬我大唐将要再战吐谷浑故地,迫其君臣聚力出击陇右。”
听到郭元振这通分析,李潼真是有些不能淡定了,莫非这一次自己真的来错了?
从大唐目下的局势而言,此番与吐蕃作战,自然是西域要好过陇右。一则不在本土,能够避免本土受到滋扰、激化各种潜在的矛盾,二则安西方向新置大军,四镇也的确需要一场大胜来彰显其战略价值,以杜绝国内非议之声。
郭元振这一通分析,核心就是吐蕃的君臣矛盾,按照郭元振的说法,噶尔一家与国内君权的矛盾,甚至已经深厚到足以影响吐蕃的战略选择。
对于这一点,李潼还持保留态度,于是又转望向刘幽求等人,开口问道:“吐蕃君臣积隙,已经如此深刻?”
刘幽求闻言后,先是沉默片刻,然后才又说道:“郭参军所论,确有理据。吐蕃自禄东赞以来,大权长执噶尔一家之手。其国寒荒贫瘠,地无丰产,所得吐谷浑地却水草丰美,大能补益,禄东赞父子得此之后便长久镇守,拒绝旁人染指。因是国人积忿,并非短年。赞普渐壮,裂痕尤深。”
讲到吐蕃,便不能绕开以禄东赞父子为代表的噶尔家族。整个吐蕃两百多年的历史,但松赞干布死后,光禄东赞父子就玩了将近五十年。
一则噶尔家族确是父子人杰,对吐蕃所作出的贡献,无论怎么赞誉都不为过。二则松赞干布死后,吐蕃接连少主继位,常年都是掉线挂机的状态,这也让君权长久的不振。
但吐蕃作为第一个统一高原的王朝,其国中自然不只禄东赞一家。噶尔家族在吐蕃本身就属于后起之秀,又占据了最为富饶的吐谷浑故地,国中对他们一家不爽的自然有很多。
诚如郭元振所言,吐蕃崛起于高原,快速成长为大唐西陲最大的边患。特别在大非川之战后,大凡渴于建功者,都将吐蕃作为假想敌。
刘幽求同样也不例外,他在成为雍王佐员的第一天,便进献了一份自己所写的陇事边略,就是针对吐蕃的一系列设想。现在看来,那一份方略自然许多稚嫩可笑,甚至就连刘幽求想起来都多觉羞惭。
被雍王派往陇右后,刘幽求也更加努力的搜罗有关吐蕃的情报,因此对噶尔家族与皇权的纠缠较量,也了解颇深。
“吐蕃豪族,欲制噶尔并非短年。早在龙朔二年,吐蕃便罢禄东赞大相之位,欲夺其权。禄东赞反杀成功,复任大相,之后便长镇吐谷浑,不敢轻归逻娑王城……”
李潼听到这里,不免大生感慨,果然任何一个政权,政斗起来都是肮脏的。龙朔二年就是公元662年,正是吐蕃进攻吐谷浑最为紧张的时刻,到了第二年吐谷浑便被吐蕃攻灭。
噶尔家族的政敌选在这个时间点罢免禄东赞的相位,必然是为了摘桃子。禄东赞在攻克吐谷浑后久镇此地,除了消化战果之外,大概也是为了避开国中的政斗陷害。
“禄东赞死后,其子赞悉若继任大论,局中主持大局,次子钦陵等典军在外,仍揽大权。垂拱元年,赞悉若于国中主持大料集,欲趁大唐内乱之际,兴国人之力断我河西。但于此集会中,国中豪贵游说赞悉若族亲袭杀赞悉若,钦陵随后归国定乱,因是大唐免于边患……”
李潼听到这里,不免心生后怕。垂拱年间正是多事之秋,朝廷中皇位数迭,北方突厥寇边,河曲铁勒部反叛,国中还有徐敬业谋乱,可谓是内忧外患,混乱之际。而当时为了平叛,朝廷还将坐镇河源的黑齿常之召回朝中,先平定徐敬业叛乱,之后又进攻突厥。
如果不是恰在此时,吐蕃国中也发生动乱,真要让吐蕃这一次攻出来,那对大唐而言,无疑是一个更加沉重的打击。
正在这时候,郭元振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嘿嘿笑了两声,接着便发现众人都向他望来,忙不迭收起笑容,正色说道:“吐蕃王母没庐氏,倒是略具圣皇之风,噶尔族亲互啖,没庐氏依稀事中。”
李潼就知道这家伙狗嘴里吐不出象牙,闻言后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示意刘幽求继续说。知己知彼,才可谋战。对于吐蕃权臣与赞普的权斗,他虽然知道有这么回事,但具体细节还真不了解。
0588 殿下丰姿,绘影护身
通过刘幽求细致的讲述,李潼对噶尔家族这吐蕃第一权门也有了一个更加清晰的认知。
简而言之,老子英雄儿好汉,难怪能够执掌吐蕃权柄近五十年之久。随着松赞干布死去,整个吐蕃前期,基本上就是这个家族的独角戏。
但强大是一方面,李潼也从刘幽求的讲述中感受到笼罩在噶尔家族身上的阴影越来越浓厚。禄东赞的确是一个全才,与松赞干布君臣相得、携手并力将吐蕃从原来的部落联邦代入一个全新的警戒,更亲自主持了针对吐谷浑的攻占,奠定了吐蕃成为一个高原帝国的基础。
禄东赞的几个儿子虽然也都极为出色,但很明显在能力上并不如其父那么全面。长子赞悉若继承了父亲的行政才能,能够在禄东赞死后仍然控制住吐蕃大局,维持继续向外扩张的步伐。但是在军事上却乏甚亮眼表现,更直接死于家族内乱中。
至于被后世军迷推崇备至的吐蕃战神论钦陵,也真是人如其名,军事才能的确卓越,政治能力却马马虎虎。随着论钦陵继承父兄的相位,噶尔家族的颓势也开始体现出来。
赞悉若死于家族内乱,噶尔家族经此一役已经元气大伤。论钦陵虽然继任大相,但却远不如其父兄的政治才能,政治上逐渐被孤立,噶尔家族此前过于强势的积弊也开始逐渐体现出来。
尽管论钦陵掌权以来,吐蕃在战场上的表现仍然强势,像此前攻掠安西四镇、败韦待价,但这些方面战果,既不能长期固有,也达不到转移国中矛盾的效果。
特别是一些原本依附噶尔家族的吐蕃酋首们,因为论钦陵长久以来的疏于安抚,也渐渐的选择了背叛。有的投靠了赞普王室,有的则干脆直接向大唐投降。像长寿初年,就有吐蕃大酋率部归附,这也是当时武则天再次决定发兵收复四镇的原因之一。
尽管当时论钦陵及时察觉,成功斩杀出降之人,但在之后陆陆续续,许多东部生羌还是选择投靠大唐。
论钦陵拥有着卓越的军事才能,大概其本人也更倾向与擅长以战争的形式解决问题。其父兄尚在时,因为后方拥有着强大依靠,所以自然是战无不胜,所向披靡。
可是现在需要他自己主持大局,弊病就凸显出来了。须知就连一个帝王一旦热衷边功、穷兵黩武,都能让整个国家民穷财尽,更不要说论钦陵还仅仅只是一个权臣。
很明显,眼下的论钦陵已经陷入了一个自相矛盾的困境。由于没有父兄那样出色的政治才能,所以需要通过发动战争来加强自己的威信、权柄,以期能够缓和国内矛盾。
但是他本身又不愿意将吐谷浑故地与人分享,所以对上悖君、对下弃民,虽然还未达到众叛亲离的地步,但也已经不远了。
难怪历史上,郭元振能够通过反间计逼杀论钦陵。反间计并不是无中生有的诡道,而是通过一些特定的手段将本已经存在的裂痕加剧,最终更加猛烈的爆发出来。
吐蕃作为一个高原政权,其政治格局本就相对闭塞,如果说能够通过外部进行深刻影响,那也言过其实。噶尔家族的覆灭,终究还是内部长久的积怨占主导地位。
在战场上百战百胜的吐蕃军神,结果却被其君主攻袭而众叛亲离、无奈而死。
如果论钦陵是死在了吐蕃境内,尚可归咎将士忠于赞普、不愿为乱,但他却死在其父兄相继经营几十年之久的吐谷浑故地,可见其人是如何的丧失人心。须知在噶尔家族覆亡之前,吐谷浑故地一直是噶尔家族的领地,就连赞普的王命都难以插手。
了解到这些后,李潼忍不住扫了一眼郭元振,心中暗忖既然吐蕃内部隔阂已经如此深厚,那有没有可能加速这个进程?
郭元振几番发言都惹恼殿下,这会儿倒变得安分起来,察觉到雍王视线不断在他身上扫过,只觉周身瘙痒难耐、不断的调整坐姿,却也不敢再胡乱开口。
李潼等了一会儿,不见郭元振开口,于是索性便自己先说道:“不知蕃国君臣,矛盾竟已如此深刻。如此看来,我此番登陇,的确是有几分轻进之嫌。关内新定,如果有得选,最好还是不要在陇边激战。”
也无怪他底气不足,他所接手的本就是个烂摊子,而且还仅仅只是关西一隅。此前是自觉得避无可避,那也只能迎难而上,力求克敌。
可如果有得选,当然还是要选择优势更大的西域开战。这也谈不上胆怯,努力为自己争取优势本就是战争最重要的一个部分。
“话也不可这么说,国中动荡频生,边州人心不定,殿下此际西行,于士民人心是一大慰藉。不管论战于陇边还是西域,直战即是!”
刘幽求听到这话,先是张口欲言,然后又沉默片刻,接着才又说道,明显言中是有未尽之意。
“有话不妨直说,眼下尚未开展,诸事细论,一旦开战,那就只能专心于一。”
李潼见状后便又说道。
郭元振这会儿才又笑起来说道:“刘司马想是要进言通使吐蕃,明诉两边修好,无为钦陵所趁。但陇边出使,必经噶尔封土,绝难抵达吐蕃境中。”
刘幽求闻言后便点点头,接着便说道:“用兵则必以正奇,钦陵欲战陇边,但其国中颇多阻挠。若殿下至此,传告吐蕃并无攻青海之意,钦陵则难挑衅。即便出击陇边,也难得国中之助。可若遣使相通,则必途经吐谷浑地,钦陵一定不会放行。”
李潼听到这话,也觉有几分无奈。其实早在听刘幽求讲述的时候,他心里已经产生了这个想法,要绕过论钦陵直接跟吐蕃赞普对话,倒不必专为眼前此战,彼此间若能取得联系,递起坏话来也方便。
在这一领域中,吐蕃的禄东赞就是一个大行家,早年一边进攻着吐谷浑一边向大唐示好示弱,让大唐低估了吐蕃的野心以及吐谷浑得失的影响,专心进攻高句丽,没有对吐蕃此次行动给予重视,当再反应过来的时候,吐蕃势力已经变得难以遏制。
李潼倒也不打算卑辞示好,只需要在吐蕃国中刷一刷存在感,你们思路放开一些,想要节制权臣,还是不能忽略国际友人的帮助啊。
“要通吐蕃,其实也不必专循吐谷浑故道,另有余者可以通行。”
郭元振又来了精神,再次开口说道:“川西雅州通过诸生羌居地,绕行孙波,可以直抵逻娑城。”
孙波即就是苏毗,在吐蕃崛起之前原来也是高原上一大部落政权,势力最大时甚至发展到吐蕃王城逻娑城北,一直抵达川西、藏东的生羌地区。如今吐蕃五大军政地区、即就是五茹,其中就有孙波茹,位于吐谷浑故地的西南侧。
从大唐去往吐蕃,基本上有两条道路,在北为唐蕃古道,以西京长安为.asxs.,经陇右、过吐谷浑然后穿越高原、抵达吐蕃逻娑城。
这是官方的通道,两国几次和亲以及大多数遣使,都是行经这条道路。噶尔家族掌握了这条道路当中的吐谷浑故地,基本上也就掌握了吐蕃与大唐对话的权力。
而除了这一条唐蕃古道之外,民间还有另一条道路,那就是茶马古道。茶马古道的北线就是起源于蜀地的中南部,即就是郭元振所说的雅州。
郭元振长期在蜀中任职,此前更进入益州大都督府担任参军,所以对于这方面的资讯,了解的也是很翔实,讲起来有理有据。
李潼一边听着一边点头表示嘉许,这个家伙总算没有再继续犯浑。
郭元振在讲完这条路线后,接着便起身抱拳道:“殿下若要通使吐蕃,仆愿领命前往。但此行转折诸多,未必能够直益当下战况,还请殿下能够体谅。”
对于郭元振的勇于担当,李潼还是颇感满意的,闻言后便微笑道:“这也不妨,与吐蕃此战,无论发于东西,也都避无可避。贼患本就是常年久积,也难妄求速功。达成联系后,总有用到的机会。”
听到殿下不失理智、不作妄求,郭元振也松了一口气,接着便眼眸一转,继续说道:“仆斗胆请问,殿下庭居侍婢可有闲位待充?不知殿下对蕃土蛮女姿艺可有赏趣?”
李潼闻言后,脸色又是一变,沉声道:“你想做什么?”
“孙波故俗,女子禀事,大小王女执掌部族。如今虽然为吐蕃所并,但故俗仍存,推尚女权。仆此行吐蕃,不可擅执节杖,当有别情以近其民。为王访色,正合其宜。殿下乃唐家天种,丰姿倾世、英俊无双,蕃女几能得见如此人物风采?仆此行安危未卜,斗胆求请殿下丹青绘影傍身为护。”
郭元振讲到这里,有些底气不足的窥视一下殿下神情,又忙不迭低下头去。
0589 不负王命,此行必果
听完郭元振的话,李潼一时间都搞不懂这家伙究竟几个意思,是单纯的夸自己帅,还是真的打算张罗给自己弄几个蕃女?
可不待他开口,刘幽求已经皱眉沉声道:“国朝创业以来,岂有唐家天种收纳卑贱夷种之例?殿下乃我唐家天孙长息,虽蕃国赞普王女亦不足配,遑论诸类杂蕃!”
对于刘幽求的质疑,郭元振自有准备,闻言后便继续说道:“刘司马所言,不失道理。但蕃国陡壮于西,此亦先代所未有之扰。贞观旧世,还不过只是疥癣之疾,咸亨之后则渐成大患。欲除此獠,已经难再期以速捷之功,诸类方法,不拘一计。”
讲到这里,他又望着堂上的雍王正色道:“仆之所述,绝非闲言!蕃国风尚,欲谋其地民,则必先乞其部女。其先代赞普弃宗农,欲夺孙波,则收孙波之女,兼并羊同,亦取羊同大宗女子。及后木雅党项、泥婆罗,及我大唐文成公主,概是如此!”
弃宗农即就是松赞干布,在松赞干布完全统一高原之前,高原上还活跃着其他两个部族政权。其中一个就是郭元振所说的孙波,活跃于高原的西部及北部。
另一个则就是羊同,又称象雄、香雄,其历史较之吐蕃还要更加悠久,号称一万三千年的历史。吐蕃本土影响最大的苯教,即就是原本象雄的族教,由此可见象雄对高原影响之深刻。
松赞干布自然是雄才大略,完成了高原上历代政权都没有做到的事情,完全统一了高原。可是在郭元振嘴里讲来,却感觉怪怪的,好像吐蕃是一个日出来的政权。
不过话说回来,松赞干布这个娶妻的过程,倒也一定程度上反应出了吐蕃这个政权的壮大过程。
其人继位之初,正逢吐蕃本部内乱,松赞干布的父亲就是被部属毒杀,所以娶了孙波之女,联合外族平定本族混乱。搞定本部之后不久,转头就灭了孙波。
在松赞干布崛起之后,象雄这个本来的老大哥也甘心做个小老弟,跟吐蕃换亲同盟。贞观时期,吐蕃与大唐初步摩擦试探的时候,小老弟也是忙前忙后的很尽责,不过在试探外出无力后,松赞干布转头就搞掉了小老弟象雄。
至于川西的木雅党项,那是为了在战略上封锁吐谷浑侧翼,至于现在的党项羌,则早被吐蕃给兼并,其中一部分还逃往大唐,逃亡途中屎都兜了一裤子。
至于泥婆罗,眼下虽然还保持着一定的独立性,但现在的泥婆罗王就是松赞干布的长孙。
这么一盘算,跟松赞干布做亲戚绝对是一个非常危险的行为,大凡敢这么做,都被方的几乎亡族灭种。也就大唐命硬,挺了过来,但武则天当权时期,李世民的儿孙们也都被虐的不要不要的。
“蕃国赞普所以普纳诸族女子,难道只为声色之欢?无非志大而力弱,先示以亲,后夺其族。弃宗农之后,其子纳吐谷浑女,其孙收西突厥女。仆能笃言噶尔家必亡于钦陵,只因不久前其赞普新纳吐谷浑女!”
如果说一开始郭元振讲起这个话题,李潼还是抱着一些恶趣在听,可听到这里后,真的是隐隐有些动容。感情这种现象还带血脉遗传的,娶谁家女儿谁家就遭殃,甚至都已经可以拿来判断吐蕃未来国势走向了!
别的不说,就说原本历史上、在神龙革命之后中宗继位,唐蕃之间又发生一次和亲,他三叔李显收养了一个侄孙女、即就是他家大宝贝李守礼的闺女为金城公主,将金城公主嫁入吐蕃,结果李显这皇帝当的真是糟心。
当听到郭元振所陈述的前半段时,李潼是不无动心的。
志大而力弱,这说的就是他啊,他现在就是又想搞吐蕃,还得压制突厥,顺便对神都还颇有想法,对于这样的手段是不排斥的,无非争取更大的战略空间。只要嫁妆带的足够,老子无惧为社稷捐躯!
可听到吐蕃这强大的血脉能力还带遗传的,他便瞬间冷静下来,瞥了郭元振一眼,并沉声说道:“蕃国内娶之外,应也不乏内嫁吧?”
郭元振闻言后点点头,接着便继续说道:“玄事不可论细,但与吐蕃论亲,确是能免则免。仆所以陈言孙波,不与吐蕃论。仆此行虽有曲路可循,但能否顺利抵达逻娑尚未定矣,况且即便入城,不节不使,将以何说赞普?
蕃国是否此际便君臣矢志锄奸,同样莫测,或将擒仆返于钦陵,以示无疑,麻痹其志。仆一身生死不足为计,但若因此害于军事,则罪莫大焉。”
李潼闻言后便点点头,他想与吐蕃赞普对话是一方面,可问题是现在他根本不够资格代表整个大唐,更何况临战在即,也根本不可能派遣正式的使节前往吐蕃境内。
吐蕃赤都松赞,观其搞定噶尔家族的各种手段,也是一个狠毒角色。他们眼下所论吐蕃君臣矛盾深刻,也仅仅只是基于理论,至于吐蕃赞普具体会是什么样的选择,则就充满了很大的不确定性。
“继续说!”
李潼一边沉吟着,一边对郭元振示意道。
于是郭元振便继续讲下去:“此番深入蕃国,往见赞普尚是其次。屈志之人,本不可论于大势。但孙波于蕃国境内本是大茹,又为吐谷浑后阵,兼与蜀通商。其土王还为吐蕃王母没庐氏引作内相,诸事俱可参谋。
若孙波之地情势扰乱,则内可波及王城,外可扰乱钦陵。孙波之地,与蜀中民间茶马易市日久,殿下若能兼收孙波,则蜀中人情物料亦有归定!”
李潼听到这里,是真有几分动容。对于郭元振献计用间于吐蕃君臣,这一点他不感到意外,毕竟原本的历史上,这件事就是由郭元振进行主持的,亲自前往谈判,更负责招引噶尔家族残余势力归附大唐。
若仅仅只是这些故技,李潼心里对郭元振是多多少少有些失望,耐着性子任由这家伙说下去,果然带出了新东西。
噶尔家族与国内矛盾越演越烈,这一点李潼已经知道,若只是对付噶尔家族,倒也无需问计于人,事实证明历史上郭元振的策略就是最正确、收效也最大的。不独解决了吐蕃最大的权臣,还化敌为己用,让噶尔家族成为大唐边力的一部分。
有了这样一个吐蕃本土家族的加入,当时大唐虽然新经神龙革命,政局动荡不已,但吐蕃也无力外扰,只能转向藏南死磕,最终赞普也于军中死在了湿热瘴毒中,使得大唐能够全力应对北方营州之乱后已经难以遏制的突厥,可以说给三受降城体系的建立提供了战略条件。
单凭这一点,郭元振便不愧国士之称,就算有什么小毛病,李潼也能包容。可问题是,你的招我都学会了,没有新东西,总觉得期待值不高。
现在郭元振提出了直接用计于孙波,这就是针对吐蕃本土的长效打击了。
孙波作为吐蕃最早兼并的高原政权,其族地本就紧傍逻娑城,所以吐蕃设立了孙波茹,地位与松赞干布起家四茹相等。
后来吐蕃逐渐壮大,便渐渐演变成本土五茹与周边诸节度使,也类似大唐的繁镇割据。中唐以后,大唐名将累出,以李晟、韦皋为代表的一批将领们,几乎打残了吐蕃诸节度使。
特别是当时的四川王韦皋,直接在维州一战干翻吐蕃南道元帅、大节度使论莽热,献俘长安,让论莽热住上了长安豪华大宅。
多年扩张成果被打残后,吐蕃本土五茹又爆发内乱,这直接造成了吐蕃的分裂瓦解。在这个过程中,孙波茹就表现的挺亮眼,可见这根逆骨也是世代相传。
离间噶尔与赞普只是解决眼前的短计,而且由于彼此矛盾尖锐,所以吐蕃对此也是有着极大的提防心。可如果转而搞孙波茹,那无疑要更加巧妙且更加的直中要害。
吐蕃地处高原,四出闭塞,用计用兵都很难直接作用于本土。所以大唐与吐蕃长达两百多年的对立,虽然也充满了波诡云谲、勾心斗角,但就算得计一时,也很难做更大的扩展,地理问题占了很大的原因。
吐蕃恃此地利,反而能对大唐坐望成败,安史之乱后更是几出陇州,将关内视作粮仓。因为秋防消耗了大量的人力物力,所以大唐一直不能全力解决繁镇割据的问题。
因为茶马交易的缘故,孙波茹与外界沟通频繁,相对要更加开放。如果能在吐蕃五茹中嵌进一根钉子,说不定李潼有生之年真能逆势而上,在高原直接解决掉吐蕃,而不仅仅只是在陇右、西域这些吐蕃的外围战场进行封锁打压。
即便不考虑的这么长远,如果对这个孙波茹搭上线,对于许多依赖与蕃国交易的蜀人也是一大控制。对内对外,都有极大的价值可挖掘,哪怕娶个赞普的姑奶奶,也没这么高的回报啊。
想到这一点,李潼望向郭元振的眼神变得温暖许多,同时又有些好奇,孙波茹位于高原核心地带,其地情势就连刘幽求等都所知不多,郭元振怎么了解的这么细致?
听到这问题,郭元振又嘿嘿一笑道:“仆既然呈此计略,当然要以身先试。旧在通泉时,也曾身率部曲深入生羌之地掳取役力。便曾在木雅之地得获孙波王裔之属,所知俱由此出。
孙波女子势大,姿容趣致都不同别部,颇有可夸,且多尚英雄。如殿下才貌两全,天家盛壮,乃是世间仅有之选。仆事以忠诚,无论如何也不会荐丑于主。虽不见赞普之族,但既然安西王相公貌类先赞普,可知其族姿容草草……”
听到这里,李潼刚对郭元振有所改观、很快又变了,这嘴上没把门的,要被王孝杰听到,你试试他揍不死你!
“既如此,也不必再通赞普,只入孙波地。无论如何,招引孙波族裔来见,能不能做到?”
他也懒得再听郭元振那些骚话,直接开口说道。
郭元振闻言后面色一肃,沉声道:“不负王命,此行必果!”
0590 故隋兵道,遗泽后世
在陇州短留两天,与陇右众官员们进行了初步的接触后,落在后方的辎重队伍也追赶了上来。于是李潼便通过陇关,直往陇右而去。
在通过陇关的时候,李潼心中是颇有感慨。陇关即就是大震关,作为关中西方门户,其地势险峻自不必多说。
让李潼感触最大的,则就是联想到后世安史之乱后,随着吐蕃出兵侵占陇右,原本作为拱卫关中的大震关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已经不能给关中的大唐子民们提供保护,反而成为吐蕃肆意进出的门户之一。
为了防备吐蕃的入寇,朝廷不得不在大震关以东设置重兵,每年的秋防都是压在大唐朝廷身上一个沉重的负担。
后世不乏人以吐蕃本身是一个农耕政权、不会在农忙时大举出兵外掠为理由,以此论证中唐时期的所谓秋防是言过其实。但他们却忽略了吐蕃所控制的众多附庸仆从们。
后世的吐蕃逐渐壮大,也渐渐有了内外的区分,其所控制的众多胡虏人口,才是对外寇掠的主力。
毕竟吐蕃本土潜力实在有限,侥幸迎上了一个利于农耕发展的回暖气候,但其本土能够供养的人口仍然有其上限,两百多万人口算是这片土地能够供养人口的一个上限,这还是在政通人和、风调雨顺的情况下。
所以与吐蕃对战的一个重点,就是封锁其外出通道,将其封锁在高原上。
在正式登上陇右土地后,李潼也并没有再继续巡察各地,而是直往河源军所在的鄯州而去。穿秦过陇,用了十多天的工夫,大军前锋便抵达了鄯州的鄯城。
速度之所以这么快,还是得益于道路的便捷通畅。在正式入陇之前,李潼本以为陇右之地沟壑纵横,道路肯定也是颇不通畅。
可当真正行上陇道的时候,却发现事实并非如此。陇右道路非但并不曲折蜿蜒,路况之好甚至都不逊于作为大唐核心府邸的关中。
“陇右行道,上承故隋之际。炀帝广当年率大军亲征吐谷浑,发众几十万掘岭开道,虽然此番用兵未竟全功,吐谷浑不久后便得以复国,但所留下的这条兵道,却是我大唐得控陇右、兼通西域的要道。隋末乱定之后,我大唐精军再出陇西进,多循隋时故道,旧辙微改……”
随军出行的刘幽求行走间,向雍王殿下讲述起眼下所行这条兵道的由来。
“隋帝尚功,确是不俗,憾其诸事用切啊!”
李潼策马行走在这开阔平坦的陇右兵道上,闻言后也忍不住感慨道。
隋炀帝好大喜功,这已经是出了名的,而且各种战略布局都具有极高的前瞻性,这一点不服不行。但李潼觉得,因此就为其人感到惋惜,这大可不必。
身为一个帝王,格局宏阔,这自然是非常重要的一个禀赋,但学会节制自己的**,同样至关重要。跟隋炀帝生活在同一时期,无论敌人还是朋友,都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
这家伙真是莽,动辄跟你赌上身家性命,又是古今中外可以说最牛逼的富二代,就问你怕不怕?
生活在隋炀帝的统治下,无论士民、都不算什么愉快的体验。可是与隋朝系出同源、并继承了大量隋朝遗产的大唐,无疑要幸福得多。
别的不说,就隋炀帝搞出的这些大规模基建工程,那足以让任何一个朝代的帝王都羡慕得眼光发绿。
古代的道路并没有进行路面硬化,每年都要进行必要的养护维持,这同样是一笔非常大的投入。据刘幽求解释,陇右每年单单为了养护这一条兵道,便要投入起码十万人次的劳役。
就算如此,这条兵道也不可毫无节制的使用,基本上只有朝廷直接遣派的大规模且对战机有着极高要求的行军,才能使用这条兵道。
至于其他程度的行军,还有征发劳役、以及诸胡仆从,则就只能使用其他的道路了。
李潼听到这里,越发有感于古代战争真就是烧钱,不考虑战争的胜负和将士的犒赏赈济、包括战争过程中的资粮消耗,仅仅只是把战士投放向战场,对于国力微弱的朝代而言,就是一笔沉重的负担。
所以说,先民们为后人开辟出了此方天地中最适合繁衍生息的土地,这既是先民们的丰厚馈赠,也是对后代子孙的一大考验。这样的富饶膏腴之地,自然引人垂涎,周边豺狼虎豹无不垂涎三尺,一旦国力不继,便要遭到侵夺。
也因此在许多历史时期中,一直存在着一种论调,那就是诸夷之地蛮荒瘠薄、收之不足以养,实在不值得投入大量的国力去攻伐,这也算是一种基于现实的考量。
如果没有足够的利益加以驱动,对外的扩张实在很难长久维持下去。反而神州赤县得天独厚,一直都是诸边蛮夷眼中的大肥肉,大凡只要力量增长到一定程度,总是难耐贪婪之心,一定要出兵搞上一搞。
朝廷对陇右这条兵道的保护实在是无微不至,甚至具体到不准随意砍伐沿途树木、不准在兵道左右十里之内进行方牧,由是也使得兵道两侧植被覆盖率极高。
眼下已经到了初春时节,天地之间逐渐回暖,草野渐露青葱。由于兵道上禁止常人同行,李潼一行也少览陇右风物,赶起路来甚至感觉比关内还要更加惬意。
毕竟兵道路况良好,兼之一路也是傍河而行,水汽不弱,很少有沙尘朔风。就这样不知不觉间,前锋部伍就抵达了鄯州。
鄯州的湟水城外,河源军大使黑齿常之早率众多将官并当地那些城傍武装的酋长们于此等候。得见雍王旗幡出现在视野中时,黑齿常之也忙不迭引部趋行迎了上去。
“末将黑齿常之,率河源诸将官恭迎雍王殿下!”
黑齿常之年纪五十多岁,面相英武、身材高大,身着明光铠、大腹便便,几乎没有什么老态显现,一部髯须垂在颌下,看起来与中国人士全无二致,倒是颇为符合李潼想象中的名将形象。
既入河源军,他也不作倨傲姿态,策马出列而后翻身下马,行至黑齿常之面前半丈,微笑着对他点点头,并环视后方诸将官们一眼,开口说道:“燕国公不必多礼,还有诸位将官,小王今次登陇,非为滋扰。既得朝廷使命,领掌陇右军务,则殿中叙阶、营前同袍。性命彼此托付,荣辱俱为一体!”
“殿下仁谦,臣等恭领教令!”
众将士们眼见雍王风采卓然又谦虚有礼,各自也都印象颇佳,施就军礼之后,分作两班立定。
身在诸将面前,黑齿常之对雍王也没做更多表达,彼此寒暄几句后看了一眼身在雍王近卫部伍中的儿子黑齿俊,又转回头来对雍王点了点头,并说道:“郊野非久立之地,请殿下且入鄯城,容卑职细禀河源军务。”
于是一行人便又簇拥着雍王队伍,直往后方的鄯城而去。
及近鄯城,视野中人烟稠密起来,虽然主要的大道早已经被肃清净街,且沿途都有河源军骑兵们往来巡弋。不过周遭的辅道上,还是有许多行人、车马并驼队往来行走,得见河源军摆出如此大的阵仗,也都不乏好奇,在辅路上停顿张望。
“河源本镇,还在西境的湟源城。至于鄯城这里,因是州府,又当东西同行的要害之地,一旦禁绝往来通行,此境民生物储都要大受损害,所以并未严令约束。”
黑齿常之担心雍王殿下不熟悉边务、见到鄯城人来人往或要责怪监管不够严密,因此便低声解释着。
李潼闻言后只是点点头,也没有轻易发表什么意见,随便质疑黑齿常之这个久镇河源的名将、宿将。
作为陇右大镇,鄯城城池规模不小,几乎顶的上三分之一的长安城,也是李潼西行以来所见除了两京之外最大的城池。
城外有宽阔的护城河,周遭的坡岭谷底之间还设有多处大片的马场,州城城门处也排着长长的出入队伍,服色杂异,很是丰富多彩。
虽然两京之间也都活跃着众多的胡人,但由于两京规矩更加严格苛刻,那些胡人在此境活动,也都多有收敛,言行举止、包括服饰装扮也都多向唐人靠拢。反倒是唐人子弟颇尚胡风,着胡服、追胡姬,多有荒诞恣意。
至于鄯城这里,那种多民族聚集融合的气象就要鲜活得多,很能代表大唐开放、兼容以及高度国际化的气质。
眼见到鄯城仍是如此繁荣热闹,李潼也隐隐有些放心。这表明了来自吐蕃方面的压力仍然不大,战争的阴云并没有完全笼罩在鄯州上空,起码并不足以阻止民众们继续往来此间、为生计而奔波。
鄯城同样是与两京一般的坊市格局,所不同的是,作为城池核心的州府并没有如两京大内一般位居北面,而是位于城池的中央,独成一体。
这座内城地跨数坊,并引湟水入城,直通城外。此时的州城内外,甲士阵列林立,单单李潼所见一面便有两千多名的镇卒,足见诸河源军将官们对雍王此行入城的重视。
0591 陈兵青海,敢否一战
待入鄯城内城的大堂中,李潼越发感受到这座陇西大镇豪爽硬朗的做派。
诸将出迎雍王殿下,州府吏员们则在内堂整治迎驾洗尘的餐食。而这所谓宴饮,则就是在州府大堂外露天起灶,足足两大排灶垒,上方各架牛、羊乃至于整整三头骆驼,在灶火的烤炙下,这些肉食已经散发出诱人的香气,旁侧则有厨工不断的翻转并刷抹着各类入食的香料。
“鄯州饮食简陋,卑职等亦不知殿下日常饮食所好,所以呈献陇边风味。内堂尚有精厨俱备,只待近员入嘱奉食。”
入堂后,黑齿常之又抱拳说道。
李潼闻言后笑着摆摆手:“入乡随俗,因地而食,大不必再废周折。”
诸员登堂,各自分座。不待群众开口,先有州府吏员呈上解肉的尖刀,并将一具热气腾腾的烤骆驼搬上堂中。李潼也不拘泥,撩起缺胯衣袍的下摆便入堂持刀入堂,先用掺杂了香精的牛乳浴手,然后便持刀分肉。
“臣谢雍王殿下赐飨!”
堂中此起彼伏的响起河源军诸将官的礼谢声,直至通堂分肉完毕、雍王殿下归席,然后又在黑齿常之带领下,各自捧杯为祝,酒肉盛餐。
河源军这一场迎接的宴会虽然氛围豪爽,但细节上也并未忽略。众将在堂进食,堂下则有许多健儿健舞作歌,所奏多雍王故调,倒是让李潼很有感触。
一场宴会结束的很快,前后统共不过半个多时辰,便有将官起身告辞。他们各自都有职任,眼下又是备战的关键时刻,聚在鄯州城外迎接雍王已经是表达了足够的重视,实在没有时间再继续逗留宴乐。
李潼见状,索性便叫停宴会,站在堂中,向每一名入前请辞的将官赏赐一些提前准备的礼货,多是一些军用的器械,如佩剑、甲衣之类。
“殿下厚赐,仓促间不暇具货为应,实在失礼!”
有的将领得受赠货,不乏窘迫的说道。
“但能杀蕃为功,何恋伴手之货!”
李潼闻言后便笑起来,大唐官场上下赠礼倒也是人情常态,比如刘幽求早年入府的时候,就送了他两坛咸菜。众将拨冗来迎,他已经颇感受用,自不会计较其他细节。
一些前线的战将告辞离开后,在堂者还剩下十几人,或是事务并不紧要的文职官员,或是退回休整的将官。
遣散堂中闲杂人等后,黑齿常之才又不乏歉意的说道:“鄯州所在,起居远不及两京。殿下贵胄尊体,难免怠慢,还望见谅。来日无论攻守,鄯城此地可保周全。请殿下安待于此,仆等杀贼以报!”
“既入此边,安危已在度外,但能有助军事,燕国公不必以我为计。或不能披甲上阵,但城头击鼓,力可用也!我这两膀鼓技,于京中也称一绝,刘司马自知!”
李潼闻言后便又笑着说道,了解蕃国内部详情后,他多多少少也能猜到自己的到来,会给黑齿常之增添一些困扰。
不仅仅只是对面的论钦陵会作何反应的问题,无论统兵大将是谁,大军身后便坐着这样一个宗王亲贵,总会有一些不淡定。
“还是让末将先向殿下介绍一下河源军备战情况吧。”
黑齿常之接着便继续说道:“如今河源军管军八部,在营甲士共一万七千余卒,诸县捉守一万四千众,各蕃州府并城傍在征合三万三千之数……”
河源军于高宗仪凤年间初设,最开始管军一万四千之数。设立最初,是高宗仪凤年间李敬玄承风岭大败之后,黑齿常之与娄师德等收拢残卒,于吐谷浑境中所设。
随着吐蕃越发势大,河源军驻军规模也越来越大,其峰值是在出征前夕,驻军足有五万余众。这里所说的驻军规模,是指大唐的正式边军战卒,并不包括捉守、团练这样的地方武装和羁縻州府的胡人城傍。
李潼在听到这一驻军比例,下意识便皱了皱眉头,忍不住开口问道:“若真遇大战,诸蕃胡城傍能否勇战?”
黑齿常之听到这话,脸上便露出一丝无奈之色,叹息道:“或不可用,但也不得不用,我不用、贼则用。勒其部伍于城边,战或不战,也能保证不流窜为患。这一点,是我大唐与蕃国两下俱患。蕃国每战,也毕集胡曲于军前,若不然,则其资给后营必为胡卒所寇扰!”
李潼听到这话,真是有些意外,还没来得及开口,黑齿常之便继续说道:“蕃国每用兵,甲士于前,妇孺于后,前者冲杀陷阵,后者放牧为餐。其军动则帐动,所以动辄出用诸万大数,且牧且食。其境胡扰尤甚,一旦不作约束,则后营必受寇掠!”
听到这里,李潼感觉自己奇怪的知识又增加了,他是真不清楚吐蕃作战是这样的模式。
但也不得不说,这样的后勤方式对于吐蕃这种底蕴不足的政权而言还是有优势的,起码节省了来回转运物资所造成的消耗。一边放牧一边行军,饿了就杀牛进餐。战斗起来,一旦退却,那就是倾家荡产、断子绝孙!
当然,这样的扩张模式肯定也是有弊病的,那就是随着势力扩张开来,中央对这些军民的管控力度就不够了。所以吐蕃在扩张到一定程度后,也自然而然走上了与大唐一样藩镇割据的老路。
至于那些胡族的附庸们,也只能说猫有猫行、鼠有鼠道,老虎头上抓虱子,能活一天算一天。
“殿下此前教策陇州,仆所计深以为可。诸胡若不加约束,则放纵不守,不知恩威。唯是需要定计以长,积弊并非短日,一夕革除,则必人情骚然,为巨贼所趁。”
听到黑齿常之这么说,李潼也点点头:“这一点我自了然,巨寇伏在荫侧,又怎么能安心治疽?所以递告陇边官长,只为安定乡情人心。诸胡闻此,想必既惊且忧,但也不至于即刻群情骚然。近日若有胡酋近州来问,可明告之,此战内外所取丁口,可以赐给诸州府编户,纵有新法施行,也不损其力。”
此前在陇州的时候只是浅论,但跟黑齿常之讲起来,自然要更加具体。跟这些诸胡势力打起交道来,是要注意一定的话术技巧,朝三暮四还是朝四暮三,对他们而言是有很大分别的。
黑齿常之听到这话,心里也暗暗松了一口气,他虽然也是蕃将入朝,但跟陇右这群西羌系关系不大,交情也不深。之所以提起这一点,还是担心雍王殿下气盛轻锐。
既然雍王对此已有计量,黑齿常之也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又讲了一些河源军的军务细节。
了解了己方虚实后,李潼又问道:“依燕国公所见,若钦陵果向陇右出兵,河源需要增兵多少才能克定其寇?”
“论兵当然多多益善,但精简之众也有精简之众的战法。其实眼下河源最大的困计并非兵力不足,而是给用告急。仆旧年转战河朔,娄相公奉命归朝,河源营田之储几用西域,已经略有不继……”
黑齿常之听到这话又叹息一声,没有把话说的太透,毕竟这个话题若再深入下去,难免会涉及到对圣皇陛下的非议。
“如果只是物储之困,这也不必忧扰。我此行入陇所携资货专为此战,虽不言绰绰有余,但五万之军三月之料足用。若还不及,关内仍有物料可征。只是燕国公能不能答应我,不准蕃人一甲入陇?”
李潼闻言后便正色道,他在有的地方虽然抠抠搜搜,但在军用方面绝对不作省俭之想。特别眼下初镇关西,又逢家国剧变,诸胡窥伺,即便暂时无力外侵,也一定要守一个寸土不让!
如果五万大军三月军期都还不够,那就在长安再抄一批关陇勋贵,让他们用这种方式尽忠报国。
黑齿常之听到这话,眸光顿时一亮,直接在席中翻身而起,免冠顿地道:“若得如此用资,仆定为殿下坚守陇右后庭!”
李潼听到这话,嘴角顿时一抽,有心想问问郭元振那家伙有没有到河源军驻地瞎溜达。但见黑齿常之一脸的郑重其事,想必也不是借用歧义调侃。
征战沙场、排兵布阵,李潼自觉好像没有这样的天赋,即便进修过战忽局,也绝对比不上黑齿常之这样的宿将。所以在这一点上,他也就不强求什么存在感。可如果讲到搜刮军资、让大军无后顾之忧,他是无论如何也要做到。
黑齿常之得了雍王殿下如此许诺,心中自是感念不已,顿首片刻后忍不住说道:“仆半生戎马,功过如何不作细论,但若能早效从殿下门中,则不独只守河源,青海亦敢有望!钦陵于阵,诚是伟才,但往昔所以得逞,概其父兄所庇。仆不敢妄争筋骨之能,但如今彼失我有,长短可较!”
“那就陈兵青海!将军为前,我自居后,前阵不失,则后路无扰,敢否一战?”
李潼虽然一直在心里安慰自己,此战能守住陇右不失便是胜利了,但他又怎么甘心仅止于此,此时听到黑齿常之这么说,终于忍不住表露争意。
黑齿常之听到这话,再次顿首沉声道:“既充鹰犬之用,唯患主人游猎兴乏。殿下壮志自存,仆必为王先驱!”
0592 诸族姝色,惟王撷取
李潼与黑齿常之这一次会面,可以说是彼此之间都感觉收获颇丰。
从李潼这方面而言,如今的他虽然权势大涨、几乎与朝廷隔潼关而两治,但他所面对的压力同样极大。即便不考虑国内仍然还未平息的各种纷争,单单在外患方面,他便承受了这一时期超过三分之二的边患压力。
无论是死灰复燃的突厥,还是凶态毕露的吐蕃,这都是李潼必须要直接面对的对手与挑战。所以尽管他在关中几乎将要划土自治,朝廷眼下对此仍然没有什么激烈的反对声。
这除了雍王一系官员们在朝堂上的影响力之外,也在于对朝廷而言,暂时放弃对关中的管控可以同时将两大边患危机一并丢给长安的雍王幕府,让他们得有更多精力去梳理、整合国内的形势。
如果雍王不能克敌,那没什么可说的,可能等不到朝廷收回雍王的权力,其人已经先一步被边患胡寇所剿杀。届时国中局势趋于稳定,力量逐渐恢复,自可从容收拾雍王幕府的烂摊子。
另一种可能就是雍王能够成功抗住那些外患,当然这个可能并不大,因为无论是突厥还是吐蕃,都是值得举国之力去应对的强大对手。但就算雍王做到了,想必也是损耗深重,还能有什么力量去对抗朝廷?
李潼无惧挑战,无论基于后世的记忆还是当下的责任,他都希望能够重拾先辈荣光、再造大唐威霸四夷的局面,所以他西进关中乃至于登临陇上。
但胸怀壮志是一方面,现实情况又是另一方面。原来的东突厥是贞观一朝明君在位、名将满朝,举国之力更兼合纵连横才解决掉的对手。至于吐蕃,则更是在大唐最风光的时刻,以大非川、承风岭两场大战打得大唐痛入骨髓。
关中一隅,李潼眼下尚且不能完全控制,所以最初他的思路只是以积极的防守为主,先争取维持住眼下的边防形势,再积蓄实力,谋求战机。
除了在整体的力量上不占优势之外,也在于如今的他根基仍然不失浅薄,特别是在军事方面,几乎没有一个能够独当一面的大将可以信赖。
勉强而言,契苾明算是一个,毕竟父子两代积威,且在武周一朝,契苾明便曾经专任朔方,节制那里的铁勒并其余塞胡诸部。所以当两个战场同时告急时,李潼便派遣契苾明向北以应对突厥的入寇,而自己则亲登陇上。
黑齿常之的投效对李潼而言无疑是雪中送炭,他本就不是一个保守的性格,哪怕旧年被拘大内之中、仍在积极努力的突围破局。及至手中有了一搏之力,即刻便在神都城中策划政变,以争取更大的发展空间。
对国内的局势是如此,对外同样如此。此前的他对于吐蕃仍然只是一个概念性的了解,不得不基于现实略作保守之想,可是随着了解深入,特别是得知吐蕃国内如今也是矛盾重重,心里自然就有了一些不安分的想法。
吐蕃的论钦陵的确是威不可挡,但同样受到其国君猜疑与群臣忌惮,并不能完全控制吐蕃这个战争机器。这一点跟李潼的情形略有类似,既然双方都只能动用一隅之力,那能分出上下的,无非斗狠斗勇。
在军事才能上,李潼自认不是论钦陵的对手。
然而黑齿常之却是从高宗以来罕有的在与吐蕃作战中能够保持多场胜绩的大将,其人既然投效自己且流露出高昂的战意,李潼自然要给予黑齿常之足够的信任与支持,与这个吐蕃军神硬对硬的碰上一次。
至于黑齿常之则感触更深,雍王殿下的表态对他而言无异于久旱逢甘霖。他虽然战功卓著,但蕃将入朝本就诸多艰难,一直很难获得君王完全的信任。
当然这一点也无从抱怨,本就亡国之余,黑齿常之只是希望能够凭着志力报效为宗族家人们在大唐这片土地上争取一点生存空间。所以每战必竭尽全力、舍生忘死。
但战争从来都不能只凭着个人意志便足够影响大局,旧年承风岭之败,黑齿常之几乎凭着一己之力扭转大军一败涂地的颓势,营救回众多溃卒,这也是组成河源军的一个基础。
入唐几十年,如果说一开始只是为了生存,那么到了现在多多少少是有一些认同感产生。特别是常年坐镇河源这一与吐蕃对战的最前线,尽管黑齿常之也屡积胜绩,但却一直都难以扭转真正的大局。
眼见到吐蕃贼众们对他所镇守的疆域寇掠不断,旧年袍泽们谈笑风生的画面还在脑海中不时响起,但其人尸骨却已经被吐蕃筑成京官,任由风沙拍打摧残。
我虽然只是一个亡国的孽种,但也并非没有生而为人的心肠感受……
其实就在神都政变前后、雍王属下的刘幽求来游说自己之后不久,黑齿常之还在犹豫不定之际,关内也有人来见黑齿常之,对他进行游说争取。
而且相对于刘幽求所提出来的一些条件,对方所作的承诺要更加的诱人,表示愿意游说朝廷、让朝廷招其归朝、以羽林卫大将军任之且给予黑齿常之蕃将最高规格的封授,赐爵扶余郡王。
面对这样的许诺,黑齿常之当然也是动心,可当他问起朝廷将要如何经略河源、解决吐蕃边患的时候,对方却支支吾吾,全无定计。
这让黑齿常之方有热切的心顿时冷却下来,意识到对方仅仅只是将他当作一个筹码、空头许诺,或许还存着用完即弃的想法。他们连自己安身立命、功业所系之处都不重视,又怎么会重视相关的承诺?
之后朝廷更任命雍王为关内道大总管、关西之事委之,而对于河源军则就没有更多的指示。
当宣抚使抵达鄯州的时候,黑齿常之也屡陈破蕃计略,希望能够引起朝廷的注意、获得朝廷的支持,然而宣抚使对此反应冷淡,只是督促他配合召集陇右包括西域诸胡酋随之入朝作贺。
相对于朝廷的冷淡,雍王殿下对边事可谓热切、积极,更不辞劳远、亲登陇上,这自然让黑齿常之更加的感念不已。
若奉制归朝,他最好的结果无非余生荣养,且还极有可能会卷入众多的政斗纠纷中去,随时有可能死无葬身之地。
雍王阔志于边,且在多年前便对他有救命之恩。
黑齿常之自知朝情故事,那时候的雍王出阁未久,一旦所谋败露、须臾即有杀身之祸,但就算如此,仍然愿意出手救他,无疑让这份恩情显得更厚重几分。
此前派遣儿子前往陇州恭迎雍王,还只是为了表达对此救命之恩的感激。可是随着接触加深,黑齿常之更意识到雍王不独可托性命,更可相谋大事。在公在私,都有能够让人倾心相许的魅力!
彼此谈话结束时,黑齿常之匆匆告退出堂,再返回来时,已经身披轻甲,上前叉手道:“殿下亲临鄯城,仆别无所报,唯披甲直宿,拱卫我王起居安心。”
李潼闻言后便连连摆手:“燕国公不必如此,朝廷之所用、小王之所重,岂在此宿卫微力?此功若成,即是匡扶社稷之伟功,战前蓄养,不必作此折耗!”
“忠义大计,自需尽力!但仆之直宿,在恩在情,亦不容有缺。请殿下尽情于此一日,明日之后,王命恪守,不敢再纵情徇私!”
黑齿常之仍是叉手固请。
李潼听他话已经讲到这一步,于是便也点点头答应了下来。将士入直宿卫,倒并非只是大才卑用,更意味着绝对的信任,可以性命托之。
像他太爷爷李世民,就常用这种方法来褒扬、笼络将领,史书上每有李世民称赞某个将领,往往都是唯其值宿、遂得安寝。
雍王入城后,内城州府守卫已经换上了郭达所率领的幕府亲卫,当见到黑齿常之披甲执戈的入内护卫,这一干雍王心腹们一时间既觉自豪,同时对黑齿常之也是心生认同感,感觉彼此间亲近许多。
不过在转进府内休息之前,又有波折发生。李潼刚刚走进这州府内院里,便有浓郁香风扑面而来,左右转头望去,只见这内院两侧通厢庑舍走廊下,站立着诸多女子,起码有一两百人之多。
这些女子一个个盛装打扮,而且从其服饰与相貌看来,应该都是出身诸边胡部,异域风情缤纷呈现,诸种美态不一而足,看得人眼花缭乱、目眩神迷。
“这是怎么回事?”
李潼视线也是在一众胡族女子身上巡视良久才收回来,转又问向站在身后的黑齿常之。
“殿下出巡陇边,陇边诸胡闻讯而来、各献艳色以表恭敬。仆不知殿下趣致所尚,唯俱收内府之中,以待殿下赏取。”
黑齿常之讲到这里,也咧嘴笑了一笑:“陇边风物或不足夸,但诸族姝色,确是精彩。殿下名著逍遥,诸族匍匐足下,以此为珍,进献求宠,惟殿下撷取赏弄,以此称荣。”
0593 殿下高洁,浅俗难蔽
诸胡如此热情,倒让李潼颇感欣慰。只是这表达热情的方式,则就有待商榷。
李潼倒也不是什么克己节欲、坐怀不乱的人,看到这诸胡佳丽、莺莺燕燕的绕廊环立,一时间倒也确有几分意乱之感。
但很快的,也就目若寻常,这画面诚是赏心悦目,可也并不值得为之着迷过甚。稀缺性是永远存在的一种供求关系,真正能够让人念念不忘的,只有那些求而不得的或人或事。
无论是什么,一旦呈现于眼前予求予取,其实也就那么回事。
比如眼下的李潼,被黑齿常之一句“青海亦敢有望”撩拨得心情狗刨一般的悸动不已,满心都是想着雄图后计,再看眼前这些风韵各异的诸胡女子们,虽有一时炫目,但终究没有太大兴致。
老子攒着这把劲儿去搞论钦陵好不好?诸胡献女,乱我心智、耗我筋骨,真是居心叵测!
“诸方有此热忱,其心可嘉。不过明日清早还要出巡烽堡,此夜还是简单作息。”
略作沉吟后,李潼视线从那些胡姬们身上收回来,又对黑齿常之说道。
黑齿常之见雍王殿下眼神清澈笃定,不似作态伪装,连忙低头叉手道:“是仆决断轻率,竟然纵容这些膻胡俗质滋扰殿下,明日便将她们分别遣送、各归本部!”
“这倒也不必,暂且收留在府,另作应用。”
李潼闻言后则摆摆手否定道,他倒也并不是口是心非,而是联想到这也是跟诸胡羁縻州府们接触交流的一个渠道。
陇右情势本就复杂,再加上一个虎视眈眈的吐蕃,则就更加的扑朔迷离。如果仅仅只是通过各种官方的征令进行交流,则就不免没有权衡、周旋的空间,彼此都少进退的余地,不利于进行整合。
他见黑齿常之脸上略有茫然,于是便笑道:“我爱胡姬风姿各异,但若只是唐妆唐服,则千人一面、趣意殊少。诸胡州既然各献美色,再进方物为饰也是应有之义。喻人为花,离土则颓,其父母兄弟、献来同居,以慰别情。若是诸胡州酋首女子,汤沐能无所进?”
无论这些胡州酋首们只是单纯的献媚求宠,还是另有他图,若以为只凭这些女色便能达成目的,那也太小瞧李潼了。
我大唐疆域四极,人物包罗万象,哪怕仅仅只是色艺,难道还不如你们诸胡可赏?喜欢的就是你们那种异域调调,既然人都献来了,胭脂香料、衣裙佩饰各种装扮之物也打包送来一点。
至于诸胡酋各自女儿进献的话,我大唐公主外嫁还讲究陪嫁汤沐邑呢,你们就出个人,寒碜谁呢?
此前彼此乏于接触,除了官方书令交流,李潼也不好贸然接触那些胡酋。真要索求过甚,闹大了就是国际纠纷。
现在咱们是就色论事,我的要求你们不答应也没关系,无非是我没有面子而已,难道我还能因为丢了点面子就堵门攻打你们?
你们进献女子,无非也是想跟我维持一个正面的来往,就算弄巧成拙得罪了我,不是大事,大不了大家不做朋友。
话说回来,我就算忍不下这口气挥兵干你们一下,无非一场桃色纠纷,也不是我大唐恃强凌弱,非要对弱胡赶尽杀绝。老子堂堂大唐宗室、少壮亲王,偶尔做点意气之争,但也不至于上升到改变大唐整体宽容的羁縻政策的地步。
黑齿常之听到这里,一时间真是没话说了。一直等到雍王殿下入室休息,他才忍不住凑近雍王殿下的心腹郭达,低声询问道:“请问郭将军,殿下于女色、这个……我绝不是要窥探殿下私隐,只不过诸美绕廊……”
他努力斟酌着用词,但还是觉得言不能尽义。
能被诸胡族征选献上的胡姬,自是美艳迷人,可面对这么多的诸胡佳姝,雍王殿下第一个念头竟然不是纵情声色,居然是想利用这些女子们继续敲诈她们各自背后的胡族,这真是让人不佩服都不行。
“殿下于京中早已纳妃,王妃出身荥阳郑氏名门,端庄得体,乃圣皇陛下亲自选聘。并有两位孺人,与殿下相知情深。卑职不敢妄论尊贵,但诸胡女露艳俗媚,殿下心境高洁清雅,又怎么会轻易受此浅俗蒙蔽!”
郭达半是自豪、半是钦佩的回答道,他对黑齿常之这个战功赫赫的大将也颇有钦佩,所以才继续说道:“殿下器量宏大,诸事明察明断,我等任事者恭在于事,但能恪尽职守,便也无需惊惧余者失于周全。”
黑齿常之听完后便点了点头,不再多问,算是对雍王殿下有了更多的认识,益发觉得自己所遇得人。至于那诸胡佳姝,也都按照殿下的吩咐,在州府内城里另辟院舍,暂时收养起来。
那诸胡女子得此待遇,不免大感失望。
最初她们被选作进献给大唐贵人的礼货,心中自然难免惶恐,有种身世飘零的无助凄凉感,当然内心里也是不乏期待。
在她们这些诸胡部族中,强大富足的大唐便是天国一般的存在,及见那位大王丰神俊雅,甚至就连河源军的杀神统帅都只能恭在身后、奴仆事之,心中更是钦慕无比,渴望能得侍左右。
“我父是湟源莫贺南州都督,所部羌民七千帐,雍王殿下如果肯收留,父兄都愿做殿下帐前最勇武的斗士!”
眼见雍王亲卫们上前驱赶她们转往别庭安置,其中一个佩饰华美、金银满身、更兼丰满浓艳的胡姬忍不住大声呼喊道,站在廊前不愿离去,只盼能够引起那位尊贵英俊的雍王殿下对她更多关注。
听到这喧闹声,黑齿常之扶刀上前,沉声道:“殿下若不收纳你,难道你父兄就拒受王命?拙妇噤声!若扰殿下休息,不独你性命难有,我更要亲入胡州擒你父兄!”
叫嚷的胡姬闻言后顿时噤若寒蝉,至于其他胡姬们则更加的不敢发声,垂首默默离开此处。
李潼这一夜倒是睡得很香甜,本就远来疲惫,跟河源众将士宴会时又小酌几杯,入房后沾榻即眠,只是醒来的时候,天色仍然没有完全放亮。
带着一丝睡眼惺忪的茫然,李潼扶榻而起,早已恭候在外间的婢女闻声后急忙奉上醒酒生津的茗茶。
昨日宴席中,李潼便发现一个现象,那就是河源众将多嗜茶,几乎是人人必备的饮品。饮茶的风尚,竟然比内陆的两京还要风靡。
这大概也跟边地的饮食结构有关,肉食肥腻、乳品多膻,所以对于茶叶需求更大。由陇右推及吐蕃,可知吐蕃高原上对茶叶这一商品的需求同样不小。
后世多有研究茶马古道,通常认为茶叶大兴于高原应该是在隋唐之际,因为围绕吐蕃核心区域的逻娑周边考古没有发现隋唐以前的茶饮痕迹。但事实上,在高原的象雄地区所发现,却将这一历史推前几百年,发现汉时丝绸之路的茶叶痕迹。
如此发现也符合高原的发展历史,吐蕃如今虽然强大一时,但在几十年前,还仅仅只是高原上三雄并立的最弱势一方,是山南雅砻的部落联盟。
一直到了松赞干布时期才迁都逻娑城,先后平定了孙波与象雄,成为高原霸主。而也一直到此时,逻娑区域才成为高原政治中心,在此之前当然不会有太多文明痕迹残留。
李潼心里想着这些故事,推门行出房间。时下虽然已经到了初春,但陇右昼夜温差仍然极大,持戈宿卫于廊内的众甲士俱都甲衣凝霜。
李潼抬手让宿卫将士们卸甲休息,并对黑齿常之说道:“燕国公宿卫整夜,不如巡察诸事暂且延后一天。”
“身在戎旅,卧冰宿雪只是寻常,更何况只是区区在庭宿卫,不必延期。”
黑齿常之抬手拍了拍甲衣上的凝霜,然后又说道:“钦陵长居海西伏俟城,鄯州声讯短期难至,可若知殿下巡边,其若提兵布陈于边,殿下行止未必能够从容。”
伏俟城即就是原吐谷浑王城,位于青海的西部,距离鄯州所在的河源倒是还有一段距离。
听到黑齿常之这么说,李潼便也不再多说什么。他虽然想亲临前线看一看大唐与吐蕃交战的前线,但也不想因为自己一人出行便影响整个大军的布防,那就只能趁着这股空当出行巡视一番。
趁着雍王用餐之际,黑齿常之也退下去稍作换装,顺便整顿一下出行队伍。当其返回时,又顺手呈上一份籍簿,并说道:“这便是昨日献色诸部集录。”
除了一开始稍觉惊艳,如果不是黑齿常之,李潼都忽略了这一茬。闻言后他便接过籍册翻了一翻,并吩咐道:“留意一下没有进献的那些胡州。”
我享不享用是我的事,但你如果不献,那问题挺大。至于后续具体的操作,李潼眼下对陇边局势所知还只是众人陈述,需要了解更多之后再作商讨。
用餐之后,他也不再逗留,起身披甲便在众军将甲士们拱卫之下,向河源军前线而去。
0594 百年血泪,聚此一岭
鄯州古称西平郡,地傍吐谷浑,距离青海已经非常近。至于河源军,顾名思义,即就是驻守在大河源头的军队。
鄯城乃是鄯州的州城,至于河源军的驻地则位于更西侧的湟源,彼此之间距离有六七十多里。由于道路所经主要都是湟水谷地,所以地势平坦开阔,路途行走起来并不崎岖。
李潼在黑齿常之等人拥从下,沿着湟水策马西行。此境虽然并不属于真正的高原范围,但低气压仍然带来一种明显的气喘感觉,在这样的环境下活动,人马气力消耗都会加倍。
不过李潼只是策马游行,也没有沉重的披甲负累,些许不适还不足以影响行动,且渐渐的就适应起来,呼吸频率归为平常。
行途中,李潼看到湟水水势颇为汹涌,已经隐隐有了几分春汛的气势。而在湟水河谷周边,则存在着大片已经经过开垦的土地,此时的田野中,正不乏役卒在辛勤耕作着。
如此一幕幕画面收入眼底,倒让李潼颇感意外,抛开与内陆有着明显差异的气候,他眼下所见河源周边,无论是水文环境还是耕地资源,都不逊于内地,甚至还隐隐超过关中有些地区,大异于此前对陇右边地的刻板印象。
“数水源出青海,境中又有多座雪山,春夏回暖,雪水消融,河渠灌满,自然能守营田之力。”
黑齿常之顺着雍王殿下视野所及讲述道,战争不只限于刀兵弓马,所以今次雍王出巡也不只限于各路烽堡,他也在沿途将河源军各种经营情况稍作讲述:“往昔此境累年屯垦,营田五千余顷,年收五百万斛,不独河源军足用,陇边各境也都大受裨益……”
讲起过往的成绩,黑齿常之也不乏自豪。
河源军是他筚路蓝缕、一手建立起来的,这么说毫不为过,此地镇守军卒是他在承风岭之战中逆势夜袭、舍命反攻才从吐谷浑境中带回鄯州。
而当时的朝廷能够给予的实际支援也实在有限,当时河源驻军甚至饥困到需要一边樵采渔猎,一边抵抗吐蕃不断的进攻。
稍得立足,第二年吐蕃便又向河源发起猛烈进攻,当时黑齿常之在良非川以寡敌众,大败蕃军,斩获丰盛,如此才稳定住河源形势。
斩获的那一批军资便成了河源军经营的根本,基于此黑齿常之在河源深刻经营,且耕且戍,并结合地势营建烽堡七十余座,用以组成一个完整的防控体系。
自此之后,蕃马不敢大举东进数年之久。一直到了垂拱年间,朝廷征调黑齿常之归朝平定徐敬业之乱,两国之间都没有再发生大规模的战事。
论钦陵虽然号为吐蕃军神,但在面对黑齿常之,仍然不敢轻动窥探之念。可以说,如果没有黑齿常之与河源军,那么在经历了大非川与承风岭两次大败,二十多万唐军饮恨青海之南,那在与吐蕃的交锋中,大唐真是颜面无存。
一路上,黑齿常之浅述故事,李潼则洗耳恭听,并不觉得黑齿常之是在刻意卖弄。当然就算是卖弄,他也有这样的资本。
同时李潼心里不免感慨,他爷爷李治这个皇帝前半生做的真是所有帝王梦寐以求的状态,继承了贞观遗泽,在内控制权臣,对外攻灭强国,可以说是恣意至极。
可这一切持续到大非川之战便戛然而止,吐蕃势力壮大、已经难以遏制,国内穷兵黩武、极尽扩张之后的各种弊病也纷纷爆发出来。
包括李治自己,也身受病痛折磨,妻子尾大不掉,储君屡屡翻车。以至于李治再也没有了此前那种威猛的莽劲儿,大非川一战后休养足足将近十年,终于到了仪凤年间,适逢吐蕃赞普去世,才再次发兵攻入吐谷浑,结果所托非人、以李敬玄书生点兵,遭遇了一场比大非川还要更加惨烈的承风岭之败。
接连两次大败,李治与大唐帝国都颓势显露,以至于之后不久,突厥便死灰复燃,叛起漠南。前半生意气风发、风光无限,后半身病体衰弱、内忧外患。若是没有后继的延续,李治与隋炀帝的人生历程倒是颇有相似。
“九曲、湟源等境水草丰美,不逊关中,唯一可憾者便是耕不足年。若是七月之前谷米不能入仓,则只能饥寒盼暖。卑职此前所困,便在于河源积储所耗无几,若再误今春农事,则后事更加艰难……”
胡地八月非飞雪,耕收期过于短暂,是制约农事发展的一大因素。
尽管黑齿常之离任之后,继任的娄师德在原本的屯垦基础上再作增益,使得河源军全盛时期屯垦规模达到七千余顷,耕地更是横跨湟源、洮水,大益民生军事。
但再丰厚的积储也耐不住几场大战的消耗,朝廷在西域的经营极大耗空了河源军的储蓄。
娄师德归朝之后,河源军屯垦失治,再加上吐蕃论钦陵已经解决了其兄被杀的内乱,再次返回青海坐镇,加大了对河源的侵犯力度。等到黑齿常之再次回到河源坐镇时,原本的屯垦规模已经被压缩一半有余,到了今年若再失耕,则将有无以为继之危。
所以此前,无论是哪一方使者来联络黑齿常之,他都要问一问对吐蕃的策略,就是不愿看到他一手建立起来的河源军被抛弃。而最终,只有雍王表示出了对河源军的大力支持,更亲自率引大军、押送物资登陇。
一行人走走停停,上午时分便抵达了河源军驻地所在的湟源城。不同于鄯城的喧哗热闹,湟源此地氛围就显得肃杀得多,进出人马刀甲齐备,一路上岗哨盘查。
“湟源虽然号是河源军驻地,但大军齐聚于此的时间却不多。由此西出,三十里外便是赤岭,赤岭东西便是两国纠杀所在,几乎无日不战。”
顺着黑齿常之所指的方向,李潼极目望去,看到地平线逐渐攀高,已经不复一马平川。今日阴云薄积,视野不算多好,但仍然能够看到峰岭雪顶与天上漂浮的云层依稀相接。
一行人入城之际,城外营前却有喧哗声传来,几名甲衣凌乱、血迹斑斑的甲士正围堵住营中军需官大声喝骂道:“老子麻岗岭烽堡越年以来,劈杀蕃贼近百,今日为贼所寇,十几人重伤待治,你们这些军贼敢说无药?”
李潼见状,正待转步走过去,却被黑齿常之给制止了:“此境已非万全,殿下轻易还是不要现身。”
“营中储蓄已经这么艰难了?”
看着几名刚从前线退回的勇士们虎目泛泪,李潼情有不忍,深吸一口气沉声问道。
“所储尚可支月用,但是要封仓备战,不知来日战烈几何,有备无患。”
黑齿常之见雍王还待张口,又继续说道:“殿下仁恩体恤,但关内军资一日不抵湟源,仓舍一日不可轻开!”
河源前线攻防战事的惨烈远超李潼此前认知,他也远做不到铁石心肠,能对敌人凶狠,但却不忍见自家将士濒死难救。不过他也不会轻易质疑黑齿常之的决定,只是掩面而走,心中的责任感却变得越发沉重。
“若吐谷浑不失,陇右情势不至于如此危困!”
黑齿常之这一感慨,李潼也有认知,但终究还是基于纸上谈兵的概括,没有太过深刻的感受。当一行人在湟源大营中短作休息然后抵达赤岭烽堡时,李潼才真正感受到这句话所蕴含的意义是多么沉重。
赤岭即就是吐谷浑与大唐陇右的地理分界线,峰峦耸起绵延数百里,东面便是陇右的鄯州,西侧则就是青海海东地区。
在赤岭山道中蜿蜒前行,途径一处烽堡下沿的山坡时,李潼还看到崎岖的山路碎石下仍有人体骨骼随意抛撒,只是不清楚战死此处的究竟是吐蕃人还是大唐将士。
此一类的痕迹在赤岭山道间比比皆是,数不胜数。最初李潼还颇有感慨,但渐渐的,对此已经有些麻木,只是一边艰难行走着,一边倾听黑齿常之的讲述。
“国之论者言及大非川、承风岭之败,无不扼腕叹息。但却不知,若赤岭为贼所据,若再求此败都已难得……”
黑齿常之一边行走着,一边讲述此边布防。河源军大军设在湟源,但真正防守的重点却是赤岭这一道山脉,只有如此,才能将吐蕃大军抗阻在西侧的吐谷浑境中,一旦突破赤岭的封锁,吐蕃军队便可全无阻滞的进攻陇右诸城,寇掠乡野。
原本吐谷浑横在两国之间,是作为重要的战略缓冲地存在。
可是随着吐蕃拿下了吐谷浑,战场的天平便向吐谷浑倾斜,双方往年两场大战,无论是大非川还是承风岭,都是发生在吐谷浑境中,换言之哪怕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大唐军队仍然没有进攻到吐蕃本土!
然而任由吐蕃侵占吐谷浑的恶果并不止于此,若局势仍然按照原本的历史发展,未来的大唐将会为这个战略失误付出更加惨重的代价,时间将以百年为计!
登上一座峰岭之后,李潼环视四野,若有所思,然后便问道:“此境可有烽堡名为石堡城?”
0595 名将之姿,恭在行伍
石堡城就是位于赤岭山脉中的一座烽堡,之所以名传后世,就在于盛唐天宝年间,名将哥舒翰攻拔此城,牺牲数万大军而只俘获吐蕃四百余众的惊人战损比。
正因为如此夸张的战果,所以关于石堡城此战该不该打,后世也是为之千古磨牙。甚至就在当时,诗仙李白就作诗讥之:君不能学哥舒,横行青海夜带刀,西屠石堡取紫袍。认为石堡城一战只是哥舒翰博取功名利禄的一场没有意义的战争。
当然,文人墨客的说法,听听就算了,哪怕他是诗仙。须知就在此前,李白还有诗吹捧哥舒翰“丈夫立身有如此,一呼三军皆披靡。卫青谩作大将军,白起真成一竖子”,在哥舒翰面前,卫青、白起都成了不值一提的小角色。
这也就是在古代诗歌文学自有其崇高地位,如果放在后世,这就是标准的说啥都会、干啥都废,只会瞎蹭热度的流量大v。
说他品格高吧,他跟随永王东巡作乱,还唱歌助兴,说他能力强吧,造反还他么失败了,他到底在乱军中干了啥也不清楚,反正那组《永王东巡歌》成了他从乱的铁证。
围绕石堡城一战的议论数不胜数,后世就还有种说法是哥舒翰应该对怛罗斯之战的失败负重要责任。因为就在石堡城之战的第三年便发生了怛罗斯之战,有人认为当时不打石堡城而将牺牲的几万陇右将士投入怛罗斯,此战便不会失败。
这说法也实在不好评价,大概认为怛罗斯就在陇右隔壁,几万陇右军抬抬脚就能到达参战。这要是可行,直接把安禄山提溜过去驱虎吞狼,不独怛罗斯之战能打赢,安史之乱都避免了。
石堡城之战,以后世眼光而言自然不该打,因为就算打下来了也没能完全挖掘出此战的重要战略价值。
因为就在之后几年,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安史之乱的爆发彻底打乱了大唐帝国的各种布局,诸边大军回撤平叛,甚至就连整个陇右都被吐蕃趁机吞没,更不要说区区一座石堡城。
但人生来就是等死,也总不能说由生到死的任何行为都全无意义。
石堡城的战略意义绝对至关重要,经过盛唐多年持续不断的打击,大唐基本上已经完成了从岭南到中亚、对吐蕃绵延近万里的战略封锁,石堡城的夺取就是为下一步反攻吐蕃而所作的准备。
这样一座重要的烽堡,李潼自然很关心,可是当他问起这个问题的时候,自黑齿常之一下诸随同的河源军将校们俱都一脸迷茫。沉吟半晌后,黑齿常之才开口道:“殿下所言这处烽堡,不知何处听来?其位居地势如何?”
见众人如此反应,李潼隐隐感觉他这个问题似乎是闹了乌龙,但还是循着自己的记忆,将石堡城相关的地势环境讲述了一下。
如此诸将又是沉默片刻,突然才有一名兵长举手发言道:“殿下所言地势,似乎是东北处的白水沟,但那里地势虽险,却并无烽堡设置啊!”
大唐与吐蕃边境斗争激烈,局势须臾百变,当李潼见到河源军诸将都没有听过石堡城之名,便意识到可能这座烽堡眼下还不存在。
因此在听到那兵长所言后,他也并不感到意外,但还是忍不住询问道:“或许是言者口误,闻者记错,不过白水沟那里,方不方便去看一眼?”
有了具体可知的地点,黑齿常之的记忆就鲜活了起来,闻言后便点头道:“白水沟地处赤岭东麓,本非吐蕃游弈之境,较之岭内还要更安全一些,自然可以去看一看。”
说完后,他便抬手示意刚才答话那名兵长头前带路,也算是给这个机警博识的兵长一个在雍王殿下面前表现的机会。
那兵长头前带路,对周遭地形非常熟悉,尽管山岭之间诸多崎岖岔口,甚至李潼都被绕晕了,他都能不假思索的择道而行。
再见对方身高七尺有余,比黑齿常之都要高大,哪怕在一众威武悍勇的河源军将校当中都颇为醒目,攀高跃涧如履平地,李潼一时间也心生爱才之心,于是便开口问道:“校尉名何?”
那兵长听到这话,神情略显激动,顿足立住、回身叉手道:“卑职名郭知运,秦州军府果毅,现事河源军西乡岭烽堡营主。”
“郭知运?”
李潼听到这个名字,不免惊了一惊,大感这个身在与吐蕃对战前线的河源军真是藏龙卧虎,随手指认一个兵长,居然日后就是名震河陇的大能!
为了更作确认,避免重名之人,李潼连忙又作好奇的询问了一下这个郭知运的具体身世,这才确认眼前这个长得五大三粗、且还不乏憨厚姿态的年轻人,的确就是在开元年间数败吐蕃的陇右节度使郭知运!
得知这一点,李潼爱才之心不免更加炽热,又接连询问这个郭知运参军以来的履历。郭知运一边带路,一边恭谨作答,因彼此之间身份差距悬殊,所以显得有些拘谨忐忑。
“勿以位卑为耻,岭西蕃贼如河谷杂草、割刈不尽,俱我大唐勇士功业所出!”
眼见郭知运颇有不自在,李潼便也不再表现的过于外露,拍拍对方肩膀以示勉励。
接着他又怀着期待的心情询问一下同行者其他人名号,倒是没有再发现像郭知运如此知名者。不过他也并没有因此而感到遗憾,人究竟能不能功著当时、名传后世,自身素质很重要,但机会也很重要。
河源将士多健勇,自己既然已经得掌陇右诸军,当然要给他们创造机会,不遗余力的发掘将帅之才,不让这些健儿们志力空捐!
翻过一道山梁,众人席地休息的时候,李潼见到许多将士还不顾疲惫,披甲巡弋于左右,警惕游荡在赤岭山中的吐蕃游弈部伍,忍不住感慨道:“丈夫不惜志力、捐身为国,朝廷又怎么能吝啬再造凌烟阁、扬功表事!夸夸其言或是失于荒诞、不能切实,但使我执陇右一日,绝不让披甲之士饥馁备战!”
周遭众将士们听到这话,无不面露笑容,纷纷叉手谢恩,望向雍王殿下的眼神则更有敬慕之色。
但对于众将士的敬意,李潼却自感受之有愧。他所为尊贵出身、荣华享用,便是建立在这些边疆战士们抛头颅洒热血的奋斗中,否则陇右、关中都几为贼寇,又怎么能安心在神都搞政变?
相对于这些将士们的付出,自己给他们做的仍少,但余生仍长,既感此义,当奋力而为,不负彼此!
一行人在赤岭山麓中绕行了将近一个时辰,行出沟岭纵横之地后又在附近烽堡取了战马继续赶路,才终于在傍晚时分抵达了一处山口,也就是郭知运所言的白水沟。
及至在山下、岭巅观望一阵,李潼才明白为什么那个令得大唐、吐蕃两国大军磨盘绞肉为战的石堡城还未修建起来。
赤岭山势突兀,峰岭之间骤起骤落,白水沟此处地境尚算开阔平坦,而所面对的赤岭山口也颇为开阔,可容数车并行,很明显是一个出入赤岭的通道。
按照黑齿常之的说法也的确如此,此前朝廷几次大举用兵,此处山口都是重要的出入通道。而在这山口两侧,则有峰岭兀起,人马难登,观其地势,应该就是李潼记忆中那座让大唐抛撒数万将士性命才攻克的烽堡。
至于眼下,山岭上却并没有烽堡设立。并不是黑齿常之罔顾此处地险,而是因为山岭险地所在位于赤岭东麓,此处山口仍然在大唐的控制之中,即便是要防备吐蕃入叩,也要在峰岭背面的西麓设防,高峰峻岭上设置烽堡,本就劳民伤财,更没有穷使人力物力,来防备自己的道理。
了解到这一点之后,李潼先是颇感欣慰,但继而又感到很大的压力。
赤岭作为横隔两地的天然壁垒,谁若得知便掌握了战场上的攻守主动权。眼下石堡城所在还位于大唐控制中,不过只是一处根本不值得设防的山口险峰而已。
可是到了盛唐天宝年间,此地已为吐蕃所有,唐军甚至要付出数万人的代价,才能叩开这一烽堡,重新夺取进出赤岭的通道。
由此可见,围绕着赤岭,大唐与吐蕃究竟展开了怎样惨烈的争夺,又有多少两国将士在此尸横遍野、骸与天高!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
“近年钦陵回镇青海,对赤岭更作逼压、逐步渗透。往年河源诸堡七十余座,尚可保赤岭防备周全。但如今,所增烽堡已达一百五十余处,但仍难免会有吐蕃游弈绕岭而出,寇掠无算!”
讲到这里,黑齿常之忍不住再次叹息一声,并又讲出了今日不知讲过几次的那句话:“若吐谷浑不失,吐蕃居高难下、不足为患,边情不至于如此疾困啊!”
0596 霸业成败,功在土浑
吐谷浑的得失之对于大唐与吐蕃的博弈,其意义之大无论怎么说都不为过。
后世之人哪怕没有足够的地理知识和军事思想,但只要能看地图,就能感受到吐蕃在兼并了吐谷浑之后所彰显出来的那种战略上的威慑。
在地图上,发起于高原的吐蕃疆域在与吐谷浑连成一块后,就像是一块直杵在大唐臂掖、心肋之间的巨石。尽管盛唐时大唐在西域广辟疆土,与大食角逐中亚霸权,但无论这伸出的拳头多么有力,吐蕃始终顶在大唐最薄弱的陇右位置!
吐蕃虽然占了天时地利人和等多种因素,在高原上完成了前所未有的统一,但只凭高原之地,并不足以滋养出一个盛极一时的大帝国。
吐谷浑作为高原与平地的过渡地带,对吐蕃这个新兴的政权而言,就意味着未来、意味着希望、意味着无尽可能!
所以松赞干布走下高原的第一战,就是进攻吐谷浑。松赞干布死后,执掌大权的禄东赞更将征服吐谷浑作为最重要的使命。
事实证明这对君臣走对了,兼并了吐谷浑之后,吐蕃才拥有了开创百年霸业的基础与资格。如果没有吐谷浑作为增补,吐蕃即便是走下高原,也难免四处碰壁。
后世阔论大唐强盛,不乏心潮澎湃、激动感慨。但大唐在陇右与西域所进行的一系列军事行动,其中有将近一半都是在与吐蕃纠缠。
从岭南到川西、陇右到西域,吐蕃与大唐纠缠两百余年,之所以如此有韧性,表现得比任何同时代大唐的敌人还要凶恶,一切的逻辑原点也在于吐谷浑的得失!
就算盛唐之际,大唐极尽扩张开辟、击败一个又一个的对手,可是因为没有解决吐蕃这个肘腋之患,一旦局势发生动荡,吐蕃自吐谷浑故地冲出,截断陇右,大唐在西域所取得的一切成就俱成烟云,甚至就连关中这一帝国核心之境,都成吐蕃贼骑牧马之地!
黑齿常之几次感慨,李潼都听在耳中,内心感受自然颇为复杂。
当吐蕃厉兵秣马、举国为战,降服吐谷浑的时候,大唐军队还在跟东北三国死磕,对吐谷浑这个本就不老实的属国安危并没有给予足够的重视。
而在征服吐谷浑的过程中,禄东赞也是极尽巧思阴谋,一方面在正面战场上不计代价的投入,一方面渗透吐谷浑内部、策反吐谷浑权贵。
还有就是不断的向大唐势弱,让大唐忽略其威胁,甚至在这个过程中还将自己的儿子入质长安,即就是那个最出色的论钦陵。
先当孙子后当爷,禄东赞父子算是用实际行动充分贯彻了这一思路,一旦收服吐谷浑、消化几年,积攒实力之后,便以吐谷浑为基础西出,一战夺下安西四镇!
无论怎么说,李潼也不得不承认,他爷爷李治真的是养虎为患、纵容吐蕃兼并吐谷浑,给大唐埋下一个几乎终其社稷始终的心腹大患。
尽管当时大唐主力都在攻伐高句丽,但对吐谷浑方面也并非全无干涉之力。没有拿下吐谷浑的吐蕃,充其量仅仅只是一个还没呲出牙的小奶狗。
尽管贞观时期松赞干布在松州就撩了几句狠话,可他如果敢跟大唐全面开战,不说干不干得过的问题,按照当时高原形势,可能之后成就霸业的就不是吐蕃,而是当时还未被灭的象雄。
当时的大唐是绝对有能力干涉吐谷浑战局,苏定方在搞西突厥的时候,顺带手都能把吐蕃干个人仰马翻。可当时的高宗李治对此不够重视,只是全力进攻高句丽,这给了吐蕃大量的战略机会,穷攻三年有余,并籍着吐谷浑亲吐蕃的势力倒戈,才拿下了吐谷浑。
吐谷浑的体量并不逊于吐蕃,潜力甚至还有过之,所以禄东赞父子索性将大片吐谷浑故地化作封土,这也是噶尔家族能成为吐蕃第一权门的根本。
大非川一战,论钦陵投入兵力四十多万,其中有超过一半,都是就地在吐谷浑所征发的吐谷浑人。无论此前还是此后,吐蕃虽然权臣豪族不乏,但再也没有任何一个大臣或是家族,能够绕开赞普掌握这么多的人口与资源!
从长远来看,高宗时的战略失当的确是遗祸深重。攻灭高句丽所带来的回报,远远弥补不了纵容吐蕃兼并吐谷浑所造成的损失。
上升到两大强国层面的战争,战场上的排兵布阵、战术取舍包括兵员武装虽然很重要,但战场之外的各种博弈同样重要,甚至那才是真正决定成败的因素。
风物长宜放眼量,说句不够气势的话,就算吐蕃这么凶狠,正面干不过,斗命长老子都能耗死你。拼到最后,拼的就是底蕴。当然这也没有什么好骄傲的,但这么一想,起码心里有底。
在观察过白水沟山口附近的地理后,李潼便结束了今日的行程,没有继续再往别处巡察。
这一番亲临实地的考察,李潼还是收获颇丰。虽然没有亲眼见到唐军与吐蕃的厮杀,但起码更加深刻意识到吐谷浑之地得失对两国战事的影响,同时对于两国攻防形势也有了一定的了解。
高宗时期的故事,想想则可,不必扼腕深叹,没出息的人才只会抱怨祖宗不争气,既然已经认识到错误,那就积极的改正。
搞定东北三国也并非全无意义,须知他眼下需要倚重的黑齿常之还是来自百济呢。一代人解决一代人的麻烦,真要祖辈啥都做好了,子孙无所事事,也只能沦落为引颈待宰的米虫,就像李潼眼中那些关陇勋贵的后人。
起码眼下两国形势,还没有达到最坏的程度,甚至还要好过开天时期。
盛唐开天时期虽然与吐蕃的斗争胜负皆有,但再也没有发生大非川、承风岭那样的大败,一则是大唐国力日盛、名将辈出,二则是他妈的根本摸不到青海的边,想进进不去。
眼下吐蕃虽然实际占领了吐谷浑,但大唐不予承认,而且青海湖东侧的海东地区,仍然在唐军影响范围中。
而在历史上,睿宗时期先丢了黄河九曲之地,开元时期连赤岭的控制权也丢掉了。
当时大唐为了集中力量应对其他边患,不得不两国会盟,约定以赤岭为界,承认吐谷浑故地为吐蕃所有,这才有了之后围绕石堡城的几次攻夺战。
至于现在,老子承认你祖宗,干就是!
返回湟源大营后,李潼一众人简单用餐,然后便留下几名重要的将领,商讨接下来一系列的军事计划。
“眼下两国围绕赤岭,互以游弈为扰,彼此各有胜负。但若要举重兵逼近青海,眼下所控通道仍待开辟,否则大军出入、断续不阵,便不能轻启战端。”
黑齿常之所说的理由,也是这些年来吐蕃一直不大举进寇陇右的原因,因为彼此都不能在赤岭一线拥有绝对的控制权。
所以,他们虽然立下了兵进青海的志向,但想要实现,还是要扎扎实实的一步步来。
自大非川以来二十多年时间里所积累的战略劣势想要扭转,当然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一旦开战,很有可能长达数月乃至一年有余。
未来这一场战事,最高的战略目标是控制住吐谷浑境内的青海区域,如果能够完成,便等于将过半的吐谷浑故地收回手中。
这当然很艰难,但立志如此。至于更现实的目标,则就是控制青海东部的海东地区,将战线从赤岭推进到青海并稳定住。
青海便是吐谷浑的精华区域,如果能够在青海驻军,保持对吐蕃的侵扰,那么吐谷浑给吐蕃的补给能力将会大打折扣。大唐有着陇右这个大基地补血,足以围绕青海跟吐蕃军队耗下去。
所以接下来的战事,赤岭一线诸烽堡便不能再被动防御,而是要主动出击,逐个拔除掉吐蕃设在赤岭西麓的各个驻点,给大军开辟出能够快捷投入战场的通道。
与此同时,李潼此前的战略构想偏于保守,所准备的人力物力都不足以支持这样一场注定会旷日持久的战事,所以需要增加统筹力度,特别是对诸胡城傍武装的整合。
黑齿常之对陇右边胡的战斗力不抱乐观,战斗力低下还是其次,特别这些人熟知边事、心存两顾,不可控性实在太高。
基于这一点,他提出抽调东部诸胡附庸参与到陇右战事,特别是灭国之后的高句丽遗民,本就大量的分布在关内道诸州,如今征发到陇右来,既可以补充兵力,又能避免他们投靠吐蕃。
听到黑齿常之这提议,李潼心里一乐,暗觉黑齿常之这提议有点公报私仇的味道,百济跟高句丽虽然同处半岛,但这对邻居关系却实在不好。哪怕各自都已灭国,遗民之间怕也难以相处融洽。
尽管具体的战术上,李潼不会干涉太多,可是具体到人物统筹,还是以他为主。高句丽遗民几个头目跟他关系都不差,而且其遗民李潼也早有用处,用以补充河朔方面与突厥的战争,顺便制衡铁勒诸部。
至于抽调到陇右的胡部附庸,他也早有预案,那就是以吐谷浑王族为代表、内附迁至河曲六州的陇边诸胡。这些人被吐蕃吞没、追赶,不得不内附大唐,彼此间俱有深仇大恨,他既然要搞吐蕃,当然也用这些人做打手。
九世之仇,犹可复也,更不要说眼下连一世都没过。不能记仇则就不能知恩,那些胡部如果不回来出力,直接干掉没商量,留着也是养虎为患。
而且将吐谷浑王族召回来还有另一层意义,可以用给吐谷浑复国的名义号召吐谷浑遗民暴起反抗吐蕃的横征暴敛。
这一招此前大唐虽然用过,效果却不如预期,但今时不同往日。当年吐谷浑王族就是众叛亲离才被逐出国中,向大唐内附。当时吐谷浑民众新叛,对于旧王思之不疾。而且当时吐蕃还在消化吐谷浑,政令以宽厚为主。
可是之后随着吐蕃外寇节奏加快,吐谷浑作为其重要的兵员与物资补给地、那真是高压水泵不间断的抽血,吐谷浑遗民自然是深厌吐蕃。
禄东赞父子经营几十年之久,到最后钦陵起兵对抗赞普,竟无一人追随,不得不无奈自杀,可见上下悖离之深。
以前没用的招,不代表现在没用。所以李潼要扶个吐谷浑的慕容复出来,用以搅乱吐谷浑的局势,至于究竟给不给吐谷浑复国,说这个就远了,有吃有喝得了,要啥自行车!
当然,李潼眼下算计这些的时候,却没想到远在海西伏俟城,正有一人与他想法高度契合,而且行在他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