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52 交粮入学,纳钱凿井
过去一段时间里,长安城闹乱虽然停止了,但城中氛围却仍然很紧张。
特别是西市法场上杀得人头滚滚,京中权贵二十余家同日赴刑,也让整座城池上空都弥漫着一股令人心悸恐惧的威压。人生活在这样压抑的氛围中,或是提心吊胆,或是通过一些乖张行径来发泄心中的不满。
在这样的氛围中,长安城内那些勋贵人家可谓是过得分外辛苦。一方面担心雍王幕府继续审察、刁难他们,一方面则还要承受民众们的骚扰。
毕竟洗劫官库一案公审之后,许多长安城居民都觉得此番长安闹乱,根源就是城内那些勋贵人家蛊惑、煽动,用以达成自己的**。
就算那洗劫官库的十几家已经伏诛,但其他勋贵人家也未必干净,所以最近这段时间以来,城中许多人家也频频遭到骚扰。
若是寻常时节,那些勋贵人家们自然不将寻常小民放在眼中。可是如今,整个长安都在雍王大军控制之内,而雍王西进以来,也少有对他们表现善意。
尽管这些人家各自都有相当数量的私曲,但在雍王数万大军管控之下,他们也实在不敢聚集部曲家丁们,去反抗、回击那些民众的骚扰。
往常这些人家自然是长安城的主人、是人上人,哪怕此前长安闹乱那么严重,乱民们对他们人身以及财产安全的影响也极小。
可是现在长安城里变了天,官府多番审察,民众们频频围堵骚扰,让他们过得苦不堪言。甚至有的人家家院都被冲破,人身受到威胁不止,家财也被哄抢一通。过得甚至不如那些闹乱的客民,毕竟那些客民还有王师大军跟随保护。
在这样的情况下,许多人家也在试图进行自救,或是争取加入雍王幕府获得保护,或是筹划着暂时离开长安,去望神都躲避。
可是前者非常困难,尽管雍王入城后也表态要招用一部分长安城中的勋贵子弟,但审查的标准却非常严格。雍王入城一个多月的时间,真正被选募进入幕府担任员佐的却只有寥寥数人。
至于后者,倒是许多人家普遍生出的想法。此前他们担心卷入到神都城内那波诡云谲的权斗,选择留守乡土,放弃势位的追逐。
可是现在神都发生革命,国业归唐,且皇嗣将要再登大位,如果现在赶往神都,一则可以避开长安城里这些纠缠麻烦,二则或许还能分享到一些拥从之功。
许多人这么想着也这么做,暂时抛下长安城的一切,整理行装离城东去。对此雍王倒也没有刁难阻止,全都放行。
但还有许多人,则舍不得放弃长安城里的家业,想要人财两全。
可雍王幕府入城之前便颁行了禁止西京物料输出的命令,如果说此前他们还幻想自己能够高人一等、不受律令约束,可是随着近千颗人头落地,在见识到雍王杀性后,他们便也不敢再存幻想,去公然违抗雍王所下发的禁令。
当然,许多人家不只有城内的宅院与家财,在城外县乡之间还不乏田园产业。所以也是有人暗中调集物货,向神都方向转移。
毕竟雍王大军虽有数万,但也不可能将长安周边道路完全封锁。他们常年生活此乡,潜运一些物货还是能够做到的。
但这么做也并非十足保险,除了要躲避王师夜中巡察之外,长安周边也有一些县乡骚乱频生、盗匪肆虐。所以这些物货也都会有遭劫失窃的风险,遇上了此类损失,他们也都不敢报官处理,只能自认倒霉。
而且从长安一直到潼关,主要的驿路关隘都在雍王控制之中,他们想要成功将家财运往关东,就需要在商州南下武关,经山南兜一个大圈子,然后才能抵达洛阳,风险与沿途的损耗,无疑都会增加数倍。
因此对长安这些勋贵人家而言,最大的希望就是朝廷能够出面调走雍王,不要让这个煞星继续留守长安。原本他们所仰仗的底气,在雍王面前全都丧失了原本的效果,躲又躲不开,加入又加入不了,只有让雍王离开,长安才能重新成为他们的长安。
可是随着兵部尚书李道广一行西来抵达长安、宣达朝廷制命之后,这些勋贵人家最后一丝希望都破灭了。雍王非但没有被调离长安,反而再加殊号,权柄更胜从前。
“朝廷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是要放弃我等长安元从诸家,任由雍王在此刻薄迫害?”
“难说得很,皇嗣殿下进位在即,雍王作为宗家强支,自然要付以大用。城中那十几家自寻死路,搞出这种事情,朝廷对我长安诸元从门第怕也既惊且疑,正需要雍王留此把控局面。短时间内,怕是不会调走雍王了!”
“说到底,武家巨贼虽除,但朝内妖氛仍未彻底荡尽!妖后仍居尊位,昭德恨我等乡徒此前不肯施救,所以要放任雍王留在长安,以此报复!”
又有人恨恨说道,去年王城驿爆发凶案,李昭德奉命来查,许多隐情按捺不表。
可是当李昭德遭到打压的时候,他们长安这些人家却不敢发声搭救,只是袖手避嫌。没想到一转头,神都发生革命,李昭德再次上位,权柄更胜从前,现在想来,对他们这些长安人家能无一二怨恨?
“李相公应该不会如此狭计,倒是狄仁杰等壮大于妖后覆下,如今又要争求拥从之功。恐雍王在都夺势,所以让雍王留在长安,还能让咱们长安人家与雍王彼此消磨,以壮大自身势位!”
众人议论不断、众说纷纭,可无论他们持怎样看法,也都无补于事。甚至于越讨论,越想不通神都眼下究竟是怎样一个形势。
与此同时,也有许多人家争相前往拜访李道广,想要询问究竟、顺便去做求救。一时间,李道广暂时入居的长乐坊西京留守府官廨门前车马拥堵,人群往来、络绎不绝。
“今日又有多家入坊李尚书,长安诸家人心确是已经乱了,倒是可以进行下一步的计划。若再拖延下去,人心更加涣散,恐将再生波折。”
皇城政事堂里,讲到留守府门前热闹景象,姚元崇微笑表态道。
李潼闻言后也点点头:“那么明日,便请杨祭酒、姚侍郎两位出面接见一下诸家爵者,转告给他们、幕府下一步举措。国子监乃社稷才储、宣扬教化的重地,不可再常年荒废下去,诸家各荐生员入监受业,学时课满一年之后,策试得优,可以进入幕府担任职事。”
他倒没想过完全将长安勋贵人家排斥在幕府之外,但如果这些人太简单就加入幕府,未必会珍视这个机会,反而会将此作为幕府向他们妥协的证据,可能会变本加厉的狐假虎威。
“爵、散五品以上,每人必须举荐一名监生,笔墨食料等费用,每人每年暂定折粮一千斛罢。”
杨再思新到长安,对长安局势还有些不了解,所以在席中都是少说多听,但在听到雍王这番话后,却忍不住皱起了眉头说道:“国子诸学,诚是学术重地。可每名监生年供千斛,这是否太过优厚了?入读学馆,终究还是以受业养才为主,以俭养德,如此优养,恐害学风啊!”
李潼听到这话,顿时便愣了一愣,你说啥?
倒是满载而归的武攸宜闻言后便笑起来:“杨祭酒误会了,长安府库空虚,百事待兴,哪里还有余钱贴补学业。年供千斛,是监生入廪幕府啊!”
杨再思听到这话,忍不住诧异道:“一名监生入粮千斛,他们肯?”
“这由不得他们,元从诸家,与国同荣。祖辈勋业,本已各得回报。如今社稷新稳,国事艰难,却无德才进献,留之何用!诸家无荐监生者,批报朝廷,革除爵号!定员之外,若还有荐,可以免除入廪。”
办学敛财是一定要做的,当然李潼也不希望国子监就被搞成一盘买卖,真要这么搞下去,未来国子监名声堪忧。
所以各家除了一个定员之外,还允许他们举荐其他子弟入学,扩大生源规模。反正这一千斛粮交也得交,不交也得交。多荐几个名额,对各家而言总是赚的,举荐越多,便有越多机会加入幕府。
让长安各家买监生学位,只是第一步。接下来李潼又指了指苏约说道:“西京各家宅地丈量完毕没有?国子监复学后,准备颁行《宅居令》,三品以上甲第二十亩,五品以上乙第十五亩,品内十亩,流外及庶人五亩。凡有超居,丈量补钱。凡宅居凿井,俱需备案,每井年纳千钱。”
杨再思听到这里,不免又是惊了一惊,难怪长安人家都因雍王到来叫苦不迭。连宅地与水井都被明码标价,这简直就是刮地三尺的节奏啊。
这么一想,神都虽然也被搜刮的挺严重,但主要还是府库受害,雍王还是手下留情了。
0553 不择手段,敛物备战
李潼倒是不知道杨再思心中感想,就算知道了,多半也只是笑一笑,这才哪到哪,他给长安这些人家准备的节目多了。
他倒并不仇富,人有钱了,当然是要享受更好的生活。但相应的,也要为更美好的生活付出更多的代价。
此前全城搜查窦怀让,算是把长安各家基本情况摸了个大概,像是园宅规模、人丁数量之类,这都是接下来一一会用到的数据,《宅居令》只是小试牛刀而已。
长安城很大,比洛阳城将近大了一倍,所以城池资源有很大一部分闲置。城中大凡稍具财势者,兴造大宅都是基本操作,毕竟闲着也是闲着,而且也没人管。
但没人管并不意味着合法,闲置着并不意味可以随意侵占。你说你元从之家,祖辈为大唐流过血、出过力,这的确不错,但是名爵田邑、养生送死,国家也没亏待你。凡事总该有个尺度,逾越了规矩就要任打。
居大屋、造大宅,这没问题,有钱你可以包了半个长安城,但是要交钱!
至于水井交钱,这也很正常。长安周边开发多年,讲到居住条件,已经远不如洛阳。坊间虽然都有水井,但水质浑浊苦涩,饮用起来体验非常不好。
所以许多权贵人家都选择地下水质优良的地方私自开凿水井,以满足自家饮用需要。甚至许多佛寺道观都将此当作招揽信徒、募取钱财的一种手段。
眼下李潼暂时还不打算招惹那些宗教人士,所以暂时只针对权贵人家私凿的水井进行收费。西京人家乡望已失,搞他们还不至于激发民怨。
可那些佛寺道观真要搞了,分分钟可能引起暴动,雍王贪婪无度,甚至不准长安生民饮水。虽然说这些水井,他们也不免费。搞宗教管制,必须要有极强的群众基础与行政能力,眼下幕府还不具备。
此前幕府已经经过一番核算,《宅居令》如果颁行全城,应该能够带来六十万缗左右的收入。这其中,逾规的宅邸属于收入的大头。
六十万缗的收入,哪怕神都那种全国性的行政中心,也是一笔颇为可观的收入。眼下李潼暂时能有效控制的还只有长安城,当然可以做许多事。
眼下城外客民们已经进入到一个比较稳定的以工代赈的阶段,这笔钱李潼打算用来进行城池的修复工作。除了修理那些闹乱中被破坏的坊居之外,还可以用来兴建一些基础设施。
比如说将隆庆坊的隆庆池深挖、阔整,开掘一段渠道将之与城外的龙首渠连接起来,直通渭水,改造成一个类似神都新潭那样的漕运中心。这样一来,沿河渠周边土地又可以卖上一笔,也能改善整个长安的漕运环境。
毕竟李潼又不打算再建一个南内兴庆宫,长安城中已经有了两大内,再造也是浪费。虽然说大兴宫闷潮湿热、大明宫不利防守,但洛阳还有一个紫微宫,明堂也保留了下来,造太多也住不过来。
另外,还可以依托城东乐游原的高地势、引曲江与其他园池的水,改造一个供水系统,即便不能覆盖全城,大半城区是没问题的。
这项工作技术难度不大,只是园池征用等宅地纠纷不好解决,但这对李潼而言不是大问题。乐游原上那些豪贵人家不闹一闹,总感觉武攸宜养着没啥用。
客民们有工开、有钱拿,自然也就有了消费能力。只要产生了交易需求,哪怕看在钱的面子上,土民们也不会过于排斥客民,这也有利于土客矛盾的进一步缓和。
长安缺水,有自然因素、有人为因素。特别是京西那些碓硙,截流造堰、囤聚水力,有的时候下游农田干涸、没有收成,上游河水反而泛滥成灾,这极大破坏了关中的耕种条件。
李潼早已经命令李湛收集这些碓硙资料,不过眼下距离春汛还有一段时间,现在拿出来勒索长安权贵们效果不佳。
等到河水涨起,碓硙正式开动的时候,河流每时每刻都能带来收益,这才是下手敲诈的好时机。要么你们坐望财水东流,要么乖乖交钱。
抽长安这些勋贵们的血,是一个技术活儿,并不好所有大招一起招呼上去。真把人逼急了,破罐子破摔,翻脸吵闹,对大家都不好。软刀子割肉,才能吃得香,吃得饱。
现在交钱买学位和宅居令,估计能让长安这些人家肉疼一阵,但也不至于伤筋动骨。养上几个月,等到春夏之交,又可以通过碓硙收割一波。
年底的时候,国子监应该能洗脑……优选一批关陇子弟加入幕府,边地胡寇问题应该也能得到初步解决。
这样明年开春就可以针对权贵们的园业下手,扫掉一批,让一部分客民可以划土归籍。总之,谁敢在朝中跟我同党李昭德瞪眼,我就在长安抄谁的家!
算计完了关陇勋贵们的家产,李潼又开始算计自己的产业。
神都革命之后,他的爵号从代王该封为雍王,食邑虽然高达五千户,但至今却无一落实,是时候要整理一下了。
“此前洗劫官库那十几家田业资产,一半划入王国田邑,一半归于幕府公廨田。王国邑产,主要选在京南杜陵境内。”
李潼略作盘算后,又对武攸宜说道。他如今兼职众多,手底下几套班子,虽然各自的事务不同,但俸禄、福利等还是全都归入幕府、即就是总管府下,别的官职虽然也显赫,但还不够资格称为幕府。
抄了二十多家,收了三千多顷的土地,一半划入邑产,一半归入公田。但即便是这样,李潼也谈不上是长安第一大土豪。,比他阔的人家有的是。
像他选定邑产所在的杜陵,便是关陇大豪门韦家和杜家的乡居所在。所谓城南韦杜、去天尺五,大半个杜陵县,都属于这两家。
本来李潼是不打算这么快对韦杜人家下手,毕竟他们严格来说并不属于关陇勋贵群体,而是经术有传的世家。
可韦巨源这家伙,此前李潼在神都的时候,看他老实巴交、不爱表现,没想到这一次居然敢插手他跟关陇勋贵的纠纷。所以李潼就打算跟他家做邻居,别管弄不弄你,老子先吓死你!
当然,李潼这么做也并不纯是为了吓唬韦巨源。他怀疑韦巨源这家伙此刻跳闹,可能还有别的想法,比如迎回庐陵王之类的骚操作。
毕竟李显是他们韦氏正牌女婿,只看王美畅女儿还仅仅只是皇嗣侧妃,就跳得不行。京兆韦家这些人,难道不盼望庐陵王回来,带挈他们一起鸡犬升天?
对于这一点,李潼自然不能答应,那可是我的亲三叔,只能我拿来吓唬我四叔,别人谁插手都不行,想也不行!韦巨源如果敢这么搞,李潼就直接冲去杜陵抄了他的老窝!
“昌嗣近日与宋参军交割一番,邑户不必抽选土民高户,直选一批客民即可。”
留守长安的冯昌嗣,被李潼任命为王国大农。
这个薛怀义的侄子在长安历练几年,已经逐渐变得精明能干,李潼也放心将王国事务交付给他,
冯昌嗣闻言后便起身应道:“卑职一定优选客民壮者,壮大王国田事。”
身在长安城得知叔父死讯后,冯昌嗣也有一些心痛难受,但同样也明白他这个叔父是有几分自作自受。
他心里虽然暗恨武攸宜,但对雍王殿下却是感激,雍王是信义之人,尽管他叔父生前对雍王多有得罪,但雍王仍然顾念旧情,哪怕他叔父已经死了,还包庇他们母子,给他们一份生机,也给自己一份前程。
“王国田事,勤耕即可。昌嗣你虽任国官,但在幕府还另有使任,要帮助苏县尉尽快把社监署搭建起来。”
李潼眼下图谋的是京西半壁江山,区区王国邑产,并不怎么放在心上。只是将一部分客民编入役户,能够解决一些客民问题才吩咐一声。
长安豪富者,并不只有那些勋贵门户,四方云集的商贾,也都手握大量财富。宝利行社利润那么惊人,李潼又怎么会忽略这些人。
两市各有市监署,维持市场、平准物价并收取税资。但这种管理模式还是比较粗放,并不能延伸到生产、运输等行业内部秩序。
李潼又创社监署,是作为市监署的补充,并不面对具体的商户,而是城中百业行社,其中也包括景教、祆教这些宗教社团。
至于社监署该要怎么运行,眼下还没有一个具体的章程,需要先将各行社社首们汇集起来,才能进一步商讨拟定。
诸事吩咐完毕后,员佐们各自退出处理事务。李潼坐在堂中,手里捏着一份信报,转头望向北方,口中喃喃道:“盼望春前人事能定、物资集聚,可有一战之力……”
他在长安城中虽然一派强势作风,但也明白自己前来关中本就是一步险棋,走得好可以进窥天下,走不好怕就要功败垂成。现在危机已经浮出,需要专心应对。
0554 贵人入坊,平康震惊
长安平康坊里,气氛稍显冷清,坊街上行人稀少,许多艳名远播的馆阁门户虚掩,访客不多。原本张挂在坊曲之间的也都不见了,使得平康坊全然没有了此前那种风月胜地的繁华风光。
坊中风物黯然失色,一则自然是受长安此前闹乱的影响,二则就是那些富豪恩客们最近这段时间以来也都颇为消停。
特别是那些勋贵子弟、五陵侠少们,他们是来平康坊消费的主力,可是由于眼下长安局势前景仍然不够明朗,各家长辈们也将子弟禁足家中,不敢任由他们在市井之间恣意浪荡。
恩客久不至,优伶懒梳妆。有的艺馆积储丰富,索性趁着这个时间训练伶人、排演曲艺,有的则就没有了这种底气,为了开辟客源、增加收入,像是中曲、南曲那些往常只是坐待宾客主动上门的名伎们,也不得不走上街头,招揽客人。
午后,一驾垂帷安车自平康坊北门驶入坊中。车驾本身并不吸引人,但却是从春明门横街对面的崇仁坊驶出,而且车驾前后有近百名骑士随从拱护。
如今整个长安城,出行敢摆出如此阵仗的并不多,坊中民众们下意识就想到如今居住在崇仁坊的镇国雍王。
特别驾车的那名车夫,虽然长相孔武,但却面净无须,甚至一些有幸曾经近观雍王仪驾出入的人已经认了出来,那名御者正是雍王身边近宦杨九公。
“难道是雍王殿下入坊?”
察觉到这一点后,小半个平康坊几乎都沸腾起来。
“肯定是雍王殿下啊!否则京中何人还够资格让杨九公驾车跟随?”
有的人一脸笃定说道,雍王殿下新加镇国殊号,如今又是长安城乃至于整个关内权位最高的贵人。杨思勖尽管只是区区一个宦奴,但却是雍王身边亲信随从,只怕就连一位国公都未必够资格让杨思勖担当御者。
但也有人心存狐疑:“应该不是雍王殿下,这位殿下大权在揽、日理万机,可不是执迷风月的权门浪荡纨绔。眼下长安百事待治,雍王殿下又怎么有时间入坊来访问风月?”
“这也说不准,雍王殿下本就风雅多情,况且咱们平康伎与雍王殿下本就有前缘待叙。旧年殿下还在微时,新入长安,群伎出迎,当街戏演。雍王殿下也赏此热情,在曲江集弄盛会。入城多日,来访故人,也并不稀奇!”
“是啊,雍王殿下才情雄壮,风采卓然。换了别个入治长安,或还要愁困不已,但对雍王殿下却不是什么难题。忙完了公务,入坊消遣一下雅情,这也再正常不过!”
“雍王殿下入坊,也未必就是访问伎色,坊中还有几户爵门,或许就有事务入府降教!”
许多人站在坊街两侧,望着仪驾行过,议论纷纷。但更多的人则纷纷返回各自居在,回报雍王入坊的消息。
很快,整个平康坊都热闹起来,许多艺馆佳姝对镜整妆,穿戴上箱中珍藏的华美衣裙佩饰,盼望能得一顾。
如今的雍王殿下,已经不再只是早年那个才情富丽、风采无双的富贵闲人,手握大权、动静惊人,她们如果能够赢得雍王殿下的关注青睐,也不再仅仅只是一段风流韵事,更能获得实实在在的各种好处。
虽然车内之人究竟是不是雍王殿下,大家都还不能确定。但这种事情,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机会就在眼前,总要搏上一把。
一些艺馆清闲的伶人们一个个紧张忙碌的准备着,那些还有恩客在席的平康伎,也都各自想办法将客人推脱敷衍,全然不像此前那样曲意逢迎。
或许此前在她们看来,这些恩客们此时仍来光顾,简直就是一个个面目可爱的散财童子。但那也要看跟谁比,哪怕席中恩客们腰缠万贯、才高八斗,可跟雍王殿下比起来,那也不过土鸡瓦狗,不值一提。
席中宾客还好打发,有的客人都已经入帐登榻、白日嬉闹,可是一些艺馆管事直接指使仆役破门而出,不由分说便将榻上娘子扯出来去细致打扮,这自然让那些客人们大为不满,撒泼吵闹都是寻常。
“真是抱歉,对不住了,这位郎君改日入馆,一应酒水戏资全免,另有美货奉送,今日娘子委实不方便。”
那些管事们也不敢强硬逐客,毕竟都是她们的衣食父母。
“入得此中,便为欢愉!兴致破坏,是你些许皮肉资财能补?伎儿有什么不方便?老子囊中羞涩、不方便的时候,不见你等贱奴笑脸迎人!”
能入平康坊来寻欢销金的,自然不是什么俗客。提枪上马、兴致正浓,结果对手却跑了,任谁都忍不下这口气。有的人还止于口角宣泄,有的则已经喝令奴仆打砸吵闹,发泄心中的不满。
“是、是雍王殿下入坊……若非如此,奴等怎么敢来打扰贵客!”
那些管事们一个个作揖道歉,心里也是慌得不得了。
“雍王殿下来了平康坊?”
客人们听到这话,脸色全都一变,原本的气焰顿时消散大半,有的人忙不迭穿戴衣衫,有的则一脸紧张并期待的拉着管事追问:“雍王殿下来此为何?是向此处而来?”
曲中一干艺馆自是忙得鸡飞狗跳,而东曲那些勋贵人家得知这一消息后,也都忙不迭吩咐家人收拾家院,门内门外洒水冲洗,打扫得纤尘不染。
他们倒未必觉得雍王殿下一定会来访,可万一呢?哪怕只是门前行过,站在车边问候一声,兴许就能获得一些机会。
雍王如今在长安城中作风强势,虽然风评上是毁誉参半,每个人位置不同、处境不同,各自都有不同的看法。但他们看法不重要,雍王的教令在如今长安城中,就是唯一的王法。大凡能够凑到雍王面前说上一句话,谁也不会排斥这样的机会。
安车行到北曲的时候,平康坊里还是一派冷清,可是车入南曲之后,曲中诸艺馆已经是张灯结彩,伶人们一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或恭立街侧,或临窗招摇,各自风情绽放,恍惚间让人觉得平康坊又恢复了往日的繁荣热闹。
街东那些勋贵门户们也都家门大开,一边指使着家人们往来净街,一边紧张的关注着安车究竟行往何处。
与此同时,各边坊门也有许多人涌入进来,雍王入坊的消息已经在极短时间内传入了外坊之中。
“雍王殿下车驾行往南曲,去了莫大家院门前!”
得知这一消息后,坊中人众们便又纷纷往南曲涌去。只可惜,那位莫大家园居并不临街,曲里巷道已经被随从的甲士们给封锁起来。但即便如此,众人也都不愿离去,聚在巷子口翘首以望。
远远的,一个身穿翻领胡服的年轻人下了车,身影一闪而逝,很快就进了莫大家家门。
“怎么样?是不是雍王殿下?”
有人焦急的问道。
一些站在高处观望的人则微微皱眉:“好像不是,虽然没看清那位郎君面貌,但雍王殿下身形要高大得多!”
听到这话,许多人不免大失所望,逐渐散开。但还有相当一部分流连巷口,徘徊不去:“能当得杨九公驾车,即便不是雍王殿下,也必与殿下关系匪浅。等一等,看一看,总能有收获!”
且不说坊中的一番躁闹,隐在闹市的这一座小院里,气质温婉恬静的莫大家已经站立在前庭,眼见客人行入便欠身作礼道:“难得杨娘子顾念旧情,入门来见,妾有失远迎,还请见谅。”
一身男装的杨丽上前拉起莫大家,微笑道:“京中能交心的故识不多,入城多时,本来应该一早来访。闹乱消散,彼此能安然重逢,这也是一桩幸事。”
莫大家闻言后也点点头,接着又看了一眼跟随杨丽入门的杨思勖并门内门外标立的甲士,眸中闪过一丝异色,终究还是没忍住,凑近过去低语道:“杨娘子这是已经……”
杨丽闻言后,脸上闪过一丝羞色,但也满是心喜的点点头:“幸在殿下包容不弃,妾得列门墙之中。”
“这、这真是要恭喜杨娘子!”
听到杨丽这么说,莫大家也是由衷为她感到欣喜,忍不住叹息道:“旧年娘子来见使事,恍如昨日。难得殿下居高不倨,赏识知音,娘子一番苦心没有辜负……”
“殿下真是宽宏博大,并不厌弃我这卑鄙出身。得与这样的丰美天人共居一厦,些许苦心不足说,舍去性命又如何!”
在莫大家面前,杨丽并不怯言真心,也不掩饰心里的高兴,只是听到墙外传来的喧哗声后,又苦笑道:“莫大家乃是殿下都雅重的高艺之人,冒昧传见恐是不恭,却不想又惹来许多杂情。”
“雍王殿下教法关内,有此人望也不出奇。娘子快快入舍。”
莫大家闻言后叹笑一声,压下心中一番感慨,将杨丽请入了房间中,举止仍是端庄,但眉眼之间还是增添了几分敬重。
她声艺不俗,隐居坊间也不乏贵客来访,旧年相见,杨丽虽是蜀中豪富,倒也能平等视之。但如今这娘子一步登天,自然要更加慎重的接待。
0555 一步登天,江山为靠
房间里彼此落座后,看到舍内摆设没有什么明显变化,杨丽又望着莫大家笑语道:“幸在此前城中闹乱,没有影响到莫大家安居。日前殿下也有言及莫大家,但却分身乏术,无暇来问,并非疏远。”
“坊居老伎,色衰财薄,纵有贼扰,也不屑惦记。殿下有心念旧,妾怎么敢妄求滋扰分心。”
莫大家闻言后便又欠声说道,自知彼此身份悬殊,并不因往年些许交集便有什么攀附妄念。更何况雍王殿下如今公务繁忙,能被想起几次,已经颇感欣慰了。
彼此寒暄几句后,杨丽又说道:“今日来访,问安之余,也是有事相询。请问莫大家,平康坊诸艺馆之间,应该也是有行社组织吧?”
“自然是有的,曲里娘子,多是声色卖艺的苦命人,也都乐得帮扶互助。大大小小的行社,十几个是有的,或递授艺业、或奉佛求福,甚至采买脂粉、衫裙,多人相约,也能谈出几分让惠。甚至就连妾都担当一个社首,学唱声趣。”
莫大家本是随口回答,但片刻后才意识到眼前这娘子身份已经不同,于是便又小心说道:“娘子问这些,是……”
“是这样的,京中百业行社颇多,幕府创设社监署,莫大家你知不知?我家本就行商谋活,对此倒不陌生,所以来探问一下坊里伎乐,也是闲来无事,顺便用心。”
杨丽见莫大家神情如此紧张,便笑着解释道,心里又颇有几分自豪。
她自知雍王殿下权势惊人,但平日里倒没什么实际的感触,今日入坊一行,才真切感受到雍王殿下权威已经覆及长安民众方方面面,一举一动都摄人心魄,坊中人见车奔迎,就连这位故人莫大家都满心敬畏。
莫大家闻言后才松了一口气,然后摇头道:“此事妾并不知,雍王殿下才器伟然,幕府创策自然大益士民。只不过,这个社监署即便监察百业,但曲里营生毕竟只是娱人的浊业,未必能为章令覆及。”
讲到这里,她又叹息一声:“其实妾倒盼望幕府能够监控所有,此前曲里几家奉佛的社徒们捐财祈福,几处大寺受财却不施法,让人失于庇护,不独人心恐慌,甚至还有几人死于非命。据说是新昌坊灵感寺得贵人施财,厌恶伎者卑贱污浊,毁了几尊佛堂供奉的法象,神佛断了供奉,惩罚奉佛不诚的信徒……”
“居然有这种事?”
杨丽闻言后眉头微微一皱,然后又问道:“那莫大家你有没有受到影响?”
“这倒没有,只是见到曲里诸娘子谋生已经不易,真心不敢贪求,捐尽私己求一心安尚且不得,难免是有些心酸。”
莫大家讲到这里,又不乏期待着望着杨丽说道:“杨娘子入坊来问,是有心结成大社、关照苦命?若真能报备幕府,得雍王殿下庇护,妾是极愿助成此事。也不是夸卖人面,搏求虚荣,有了官府看顾,总能维持几分规矩。
往年京中还有内教坊分管,如今诸官不问,曲里多有欺霸。像是旧年曾有幸迎见殿下的一位杨九娘,去年秋里被一户贵人圈养,大妇寻入曲里,在庭前被生生杖死,官府也都全不过问……”
站在门前的九公杨思勖听到这话,眉梢顿时一跳,顿时冷哼道:“主人贪欢,圈养外室,那主妇不乐、驱逐就好了,竟敢出门害人!伎儿虽贱,也是一条人命,家风如此凶恶,请莫大娘告是哪一家,我改天去试试他家权势。”
杨丽听到这一桩惨事,也是忍不住抽了一口凉气,才意识到莫大家所言苦命并非自谦,平康坊风月胜景之下多是血泪。
想了想之后,她才又说道:“殿下曾言,庙堂雅乐宣礼明教,市井俗乐调气养性。声乐动人,能让人感知伤秋恨别、乐生厌死,也是教化的一种。君子远庖厨,可以称仁;小民明悲喜,可以称智。实不相瞒,我今次来访莫大家,的确是有借你几分情面的想法。”
“娘子但说无妨。”
对于杨丽,莫大家还是颇有佩服的,闻言后连忙说道。
“平康坊风月可夸,但却艳名近秽,勾人放浪形骸、销人筋骨钱财,所以道德不容。即便结社备录于官府,官府又怎么能频频过问礼教之外的私秽?”
杨丽讲到这里,望着莫大家歉然一笑:“还请莫大家不要怪我直言,如你这般洁身自好、声艺自立者,曲中虽然是有,但毕竟只是少数。
余者唯以皮肉自卖,本身已经自立于贱业,孽业厚积,恶报于身,也实在没有什么公道可以伸张。往年可以说世道所迫,但如今殿下治境,百业营生规章整顿,还是不可把自己的懒散无能归咎世道。”
“莫大家如果希望我能包庇平康坊所有伎者,那我真是做不到。开天以来,清浊有分,各自上下。我能帮扶的,唯有不甘于自贱、肯奋求向上的人。”
莫大家听到这话,心里自然是有些不自在,大凡家有半斗积谷,谁又肯甘心做贼?但她还是按捺住心里的不快,低声说道:“妾继续恭听。”
“莫大家可知神都太平公主戏坊?那戏坊声色绝艳,权贵云集,合城风尚,俱望于彼。并不胜卖皮肉,但声名已经远超平康坊。”
“杨娘子是打算在长安兴造戏坊?”
莫大家听到这里,顿时精神一震。
杨丽闻言后微笑点头:“有何不可?旧年殿下在长安,曲江盛会,各方称夸。如果莫大家愿意助事,那就你我联名,结成一个艺社,不求姿色迷人,唯取声辞曲艺高超。殿下赐我芙蓉园一片阔地,大可于此造园设坊,不让神都专美!”
杨丽是见识过莫大家登台献唱时,周遭拥趸云集的场面。神都太平公主的戏坊她也去见识过,觉得自己操持起来,未必就逊于太平公主。
而且她还有一个大优势,太平公主戏坊传唱最高还是雍王旧作,可现在她天天陪雍王殿下入睡,自家产业总要关照。
莫大家听到这话,顿时也是惊喜不已,起身作礼道:“娘子仁心宽厚,愿意扶助曲中卑贱苦命,若能成事,凡所受惠者,俱对娘子感激不尽。”
“感不感激,只是其次。我也只是闲来无聊,作弄趣事。造园造坊,官路疏通,这无需莫大家操心。但访问伶艺,结社参事,我就不方便出面,还要有劳莫大家。”
杨丽这话倒也不是假的,她被雍王收入府中后,虽然得偿所愿,但出入行动也变得不自由。
不说今天这种群众围观,她自己也不能再畅游坊市、巡察自家买卖。家里商事可以托付给门中老人,但自己却闲了下来。想了好久,才想到可以搞这桩事业。钱财她又不缺,即便不能盈利,大不了自己贴补。
“明白的,明白的!这些琐事,哪劳杨娘子操心,妾自任劳!”
莫大家闻言后连连点头,她没有什么亲人,自己也衣食足用,并不热切于攀附权贵,但却天生热心,不忍见人受苦,心知这件事如果做得成,最起码对参社的平康坊伶人们而言,绝对是一个好出路。
与莫大家议事完毕后,杨丽这才出门准备回府,可是一想到来路上惹起的那些骚乱,俏脸又闪过一丝烦躁,出门登车,心里有些惴惴不安,担心此番出行滋扰太多,殿下或会不满。
“有什么好怕的!归家登榻,能奈我何?”
心里给自己打着气,等到车驾出曲转入坊街时,杨丽却有些意外的发现周遭静悄悄的,全无来时的喧哗,撩开垂帷向外一看,只见街面上静悄悄的,忍不住问道:“阿九,怎么回事?”
杨思勖没有答话,倒是车窗旁闪出乐高的身影。乐高一边骑着小马,一边咧嘴回答道:“回娘子,殿下今日早归,知娘子入坊,担心归路吵闹,正在坊外等待呢。”
“殿下知我出坊?有没有气恼?”
杨丽闻言后,心里更慌,连忙问道。
“仆不知。”
乐高摇了摇头,才不插嘴这种男女私情。
很快,车驾便行出了平康坊,杨丽透过垂帷缝隙见到坊外横街上多有行人伫立,黑压压的一群人,同时又有两队甲士将道路给把守住。
再往前行,便见雍王殿下正跨坐在一匹骏马上,马前站立着许多华服之人,姿态都殷勤有加。杨丽正在车内偷窥之际,却见殿下已经注意到此处,正策马向此行来,心情不免又变得忐忑起来。
“遮掩这么密实,出门又能见到什么景物?下车罢。”
很快,车外响起雍王殿下笑语声。杨丽呆了片刻,这才探身出了车厢,不待开口解释,却见殿下正勒马停在车厢一侧,并将手向她身来。她下意识将手搭在殿下掌心里,然后一股拉力便将她拉上马背,横坐殿下怀中。
“内人好赏人情风物,不喜静居。今日乘兴出游,不愿滋扰坊居民生。诸家门户安守,不必迎送扰兴。”
李潼将这娘子环抱身前,望着转步跟随来的诸家勋贵子弟们说道。
众人听到这话,连忙齐齐后退应是,只是不免更加认真打量起与雍王共骑的胡服少女。
杨丽虽然不怯场,但这样的场景也都少有经历,特别整个人都被雍王殿下拥抱着,更是紧张激动得俏脸发烫,下意识埋首殿下怀中,听到周遭议论声后,却又壮着胆子挺直了腰肢,满街人影只作无物,这一刻仿佛整个天下都在她背后倚靠。
0556 雍王坐衙,群众争见
夜中,崇仁坊王邸,浓情如火,趣满香闺。
良久之后,李潼仰躺在榻上,杨丽侧伏于身畔。眼见殿下并无睡意,她才开始讲起今日前往平康坊的目的。
“这是好事情,人闲则废。娘子本有经营之能,若只闲守空庭,难免精神不振。”
听完杨丽的讲述,李潼便微笑说道。他庭中几个娘子,各有各的性格,各有各的意趣,若只因委身于他便闭门不出、困养庭中,他也感觉很可惜。
眼下身在长安还没有站稳,王妃等暂时不宜接到长安来,否则他倒愿意家人们聚集于此,给他们各自施展才能意趣的空间。
“殿下不反对,那就太好了!妾也并非不耐寂寞,执于牟利。不过旧年殿下在长安,戏弄盛会,长安群众响应,声辞感人,既能安慰人心,也能宣扬政治。”
听到殿下对她颇为支持,杨丽也是欣喜不已。
李潼闻言后点点头:“是这个道理,那位莫大家也是一位端庄体面的艺人,人事托付给她,不愁回报。明日我吩咐苏约一声,艺社报备、批建园业都可行方便。芙蓉园都可圈用起来,现在此处试营,效果好的话,京内诸坊都可以再造分场。”
“眼下还只是初计,怎么能劳烦官府人物使用?”
杨丽本以为殿下口头上的支持,却没想到自己提了一嘴,殿下居然要用到官府之力来帮扶,一时间半是惊喜半是惶恐的拒绝,同时又说道:“殿下昵爱,止于帷私,妾已经感恩不已。少来执掌家事,妾也并非不通世务之人,旧年行走卑贱尚能勉力维持。如今得列门中,世道已经敬重许多,行事更加方便,实在不必因为这些风月闲情再妨殿下公务。”
听到这娘子言语间不乏自信,李潼也笑起来,但还是说道:“帮扶这艺社,可不是为了私情。公门私邸还是要分开,用到官府之力,自然要有回报。民生寡欢,生人无趣,悲喜无从消遣,难免要求告神佛。娘子若能播乐坊曲,予民新戏,税物递增之余,来年整顿寺刹之所,也能更少阻力。”
精神信仰层次的斗争,终究还是要从这方面解决。唐宋之交,是社会一大变革,国力或有消长,但在民生方面,大体上呈现一个上扬的趋势。
世家大族逐步瓦解,他们所把控的社会资源也在一定程度的向下扩散,民生环境较之中古时期的庄园经济肯定是有所改善的。所以在精神层面上,也是有着非常大的需求,其表现形式就是宗教的发展越来越繁荣。
佛教与道教,不仅仅只是外来与本土的区别,佛教的世俗性更高,宗教市场的扩大也滋长其敛财能力的牟利性,严重的时候,就会影响到民生,影响到国力的增长。
人谁无有三分**,或求善果、或消孽恶,人心强大的毕竟只是少数,求神问佛获取慰藉是一个常态。后世民智普开,还不乏论调三武灭佛无一善果,好像是因灭佛召来的恶果报应。
但是,能够逼到最高统治者以这样的方式解决问题,有脑子的都能意识到当时的宗教势力已经多么猖獗。不灭可能就死在当时,也就不存在后报不后报的问题了。
更何况,崇佛侫佛的下场就好?后赵石勒断子绝孙,梁武帝阴沟翻船,武则天老来被叛,那可真是死不瞑目。
初唐民风,基本上还是昂扬向上,长安虽然新经闹乱,但只要有合适的引导,也不至于一味的就苦大仇深。所以对于杨丽开设戏坊,李潼是非常支持,市场就摆在这里,你不争有人争。
佛教的发展史,就是一部市井俗戏发展史,到了唐中后期,许多佛寺开设的经场、戏场甚至就连达官贵人都吸引过去,成为市民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甚至就连印刷术的推广和饮茶习俗的扩散,与佛教发展都休戚相关,和尚们在古代可都是真正的营销大师。
李潼眼下并不打算直接对佛寺下手,但也时刻在准备着,抢占民众们娱乐时间也是一个手段。艺社俗乐深入坊里之后,先拆掉那些佛寺的附属产业,然后逐步剥离其敛财手段,压制在一个可控的范围中。
别的不说,你哪怕听听秦王破阵,也比听目连救母要更有爱国教育的意义啊!
杨丽倒是没想到雍王殿下对她这事业如此看重,且提供了许多大受启发的建议,一时间也是欣喜难当,趁着思路活跃,索性披衣而起,就着灯火开始整理更详细的经营计划。
李潼也不阻止这娘子,翻个身酣然睡去。他可是没有什么就此不早朝的资格,明早幕府还有一大摊事务要处理,还是要节省腰力,保证睡眠。
几日后,社监署正式成立,官廨就位于长安西市东侧的延寿坊。虽然是新设的官衙,但幕府给予的配置却极高,雍王殿下亲领社监,平阳公武攸宜坐堂直案。
官衙新设,自然要先颁行规章。这一天,雍王殿下亲自入衙,而长安并周边地区的众多行社社首们也都纷纷入坊拜见。
许多人甚至为了能够见上雍王殿下一面,临时结社备案。当然,给这些行社归籍存档并不是免费的,视其社徒多寡收取一定钱财,但封顶也就是一万钱。
长安城中想要求见雍王殿下的多了去了,往常投帖献礼、输入极多都未必能见上一面,如今只需要交上几千钱便能得见,这对不少人来说,也是一大诱惑。
“前日报社者激增,单单所收笔资就得钱八千余缗。”
及至殿下入衙,负责官署组建的万年县尉苏约便匆匆入前禀告道。
李潼闻言后也是一愣:“这么多?”
一缗一千钱,八千多缗就是八百多万钱。李潼根本没打算要在这方面牟利,收取一定费用,真的就是笔墨加上人工等管理成本,却没想到长安民众太热情,就这还争着入钱求见。
且不说群众们眼下的热情,李潼倒是能够想到,之后他的名声肯定会更坏。入学国子监要交钱,住大屋、饮清水要交钱,现在见个面还要交钱,雍王真是索求无度!
苏约摇摇头,也是有几分苦恼:“单单今日入衙各社社首们,便足有两千多人。”
听到这个数字,李潼感觉更亏了,特别在翻看那些新进备案的行社,则更加哭笑不得。得知雍王殿下亲领社监,民间结社成风,甚至一个西市胡商编了两头驴、三头骆驼,结成一个脚力社,自认社首,交三百钱来见雍王。
雍王殿下的名声啊,就被这些畜生给败坏了!
人民群众的智慧是无穷的,李潼也没想到大家都这么会玩,集思广议之下,原本编拟自以为周全得当的规令章程,直接就被钻成了筛子。
“要不然殿下还是回宫吧,卑职在此直案召见即可。小民奸猾嘈闹,何劳殿下亲临宣教。”
武攸宜上前一步请示道。
李潼倒是挺乐意让武攸宜分摊一些贪鄙恶名,但想了想之后还是摆手拒绝了,新创行署总不好朝令夕改,他此日入衙宣教已经是群众俱知,既然来了,还是见上一面为好。
不过他还是吩咐苏约道:“日后再有此类集众事宜,先查参众人数,再拟资费定额。”
此风不可长,不来点狠的,李潼担心下次大家可能真牵着一群牛马骆驼来见他。
入衙参见人数过多,幕府又增调千余甲士入坊控制秩序,开衙时间到了后,衙门大开,等候在外的诸社首群众们鱼贯而入。排在最前方的,则就是田少安、李阳等几名故衣社直案。
社监署新创,对于备案行社只是记录了社众人数,分成甲乙丙丁四等。至于行社资产以及所涉行业,都还没有进行细致的分类。
讲到人势,故衣社乃是长安乃至于整个关中地区的第一大社,这还是因为长安、万年等几个大的分社分别记录的缘故。
跟随在故衣社身后的,则是几个长得很有异域风情的胡人,他们多是早期内附的胡部酋长。趁着幕府组建社监署之际,索性族人结成行社,来见雍王殿下。
李潼坐在衙堂,等待诸行社社首登堂来见。社众超过万人,便是甲等行社,这些行社社首足有十几人,当然故衣社直案与那些胡部酋长们就占了大部分。
剩下的还有木炭、瓦窑、石匠等与民生息息相关的行社。这一类行社,倒不是从业者们抱团取暖的产物,而是此前官府为了征收课钱方便,勒令他们结成行社。
甲等行社社首们登堂叩见之后,不待余者开口,田少安等故衣社直案们再次下拜,神情激动道:“小民等故衣社徒,与雍王殿下前缘深刻。故衣义社,本就感于先王仁恩才得创建。如今殿下牧治关内,小民等案前俯首,惶恐呈献社谱社籍,恭推殿下行为社首!恳请殿下无弃蚁民卑情,收此先王遗泽!”
此言一出,在堂那十几人,特别是一些讨巧来见雍王的胡酋们,一时间吓得脸都绿了。
0557 百万巨资,不抵德音
故衣社登堂献社,这本来就是预定的内容。
李潼对此也并没有多说什么,抬手示意苏约下堂接过田少安等人献上的谱籍,又指着田少安等人笑语道:“故衣社之名,我久有耳闻。宣扬道义,救苦扶困,三秦士风,大有可观!故事或存曲隐,但情义却真挚无虚。先王在天有灵,得见壮义,也要畅笑这番奉持道义的民风!”
“我奉朝廷所命,镇守关内故宅,治中百姓士民,俱在教令之内。即便没有谱籍所献,自当仁治顺民。但此忠义之迹可嘉,告尔社徒,春秋作礼,可祀奉先王。”
李潼虽然要跟故衣社产生直接联系,但毕竟还是朝廷所任命的高官,并不适合担任一个行社社首。
所以就算把故衣社管理权收回来,也要将职权进行分割,分配给幕府佐员兼领,类似于萨宝府掌管西域胡人那种存在,权不集中于一手,如此才能把故衣社转变为一个半官方的组织,得以长期存在且运行。
毕竟这些故衣社众,首先是大唐子民,然后才是行社成员。幕府即便是参与管理,也要有限度的进行。
但我就算不担任社首,还是允许你们祭拜我爸爸,咱们心连心、手牵手,共创美好未来。
田少安等人闻言后自然大喜,连连叩首谢恩。不过因为早就知道这样一个结果,难免是有演戏的成分,看起来还是有些浮夸不走心。
当然,眼下堂中也少有人关注这些演技上的细节,众人无不震惊于故衣社的表现。像是一些工匠行社还倒罢了,他们本来就是官府扶植起来统筹匠人、便于征收课钱的组织。
可是那些胡酋们则是真尴尬,故衣社一见面便拱手将一个偌大行社献给雍王,那他们又该要如何表示?
学故衣社那么做,当然是不行的。行社这种组织,本来就是民间私结,对成员的人身和财产并没有太强的控制力,但这自然不包括那些胡酋们。
他们虽然已经内附中国,多学华夏礼仪并耕织技艺,但本身还是有着极强的部落习性。那些内附的胡民们虽然也编户授田,但大部分仍然直接附庸于他们,对于这一点,朝廷倒也没有过于严厉的勒令整改。
如果他们也学故衣社这做派,那无异于将部曲财产拱手相让,这当然是做不到的。他们之所以费尽心机来见上雍王殿下一面,无疑是希望幕府能够对他们的权益稍作保障,可不是为了要舍家投诚。
当然也并非所有胡酋都惶恐震惊,毕竟幕府组建社监署之前,还是跟一些人进行过沟通。
比如高昌遗民的麹氏、高句丽遗民高氏,其各自首领跟雍王殿下还是关系密切,颇有往来。
所以在其他胡酋们还在彷徨无计时,这两方社首已经迈步入前作拜道:“雍王殿下大军劳使定乱,使长安民生重归安定,痛惩祸乡**,使遭乱生民不再枉死。小民等感激恩威,无有所献,唯具薄资,请殿下笑纳,盛犒王师众将官甲士!”
等到苏约将礼单收起,李潼随手扫了一眼便放在了一边,心里也感慨这些胡族还是识趣的。他大军初登灞上,这些人已经进献过一批物资,现在再呈献一份礼货,数量也颇为可观。不像那些勋贵人家,仗着元从旧功就是死倔,情愿作死也不愿老老实实的进奉。
当然,些许浮财也不至于让李潼混淆了华夷之辩,关中内附诸胡接下来一段时间打破原有部族组织、正式编户治理,也是幕府用事的一个重点。
这方面倒也不需要再怎么创新,朝廷一直以来治胡策略其实都进行的挺不错。虽然说在上层军事方面,有点胡风太浓的弊病,但在民间治理上,也没有什么大乱子发生。
有了这两族头领表态,其他胡酋们倒是松了一口气。他们费尽心机来见雍王,本也就有礼货进奉的准备,所以身上也带了礼单,礼货多寡不说,大不了以后再做增补。
接下来,又有乙等行社社首登堂来见,这一次人数就多了,足足有近百人。而且多数不再以人力结社,有了一些工商资本的味道。像是宝利行社,由杨丽的一个族叔出面。其余城内成衣社、织染社、香行社等等,也都在此列。
诸社社首登堂,也都各有表现。多寡暂且不提,但如此明显的行为,也说明他们对这新建的社监署职能究竟如何,仍是颇有无知。
如果说为了管控市场以及官市采买,朝廷已经设有市监署,户部、司农、太府、少府等官署也都有相关兼治。现在新设一个社监署,大部分人都觉得应该是敛财为用。
让人往外掏钱,当然不乐意。可此前长安西市杀的人头滚滚,多是元从勋门,也让长安人众见识到雍王暴烈残忍的一面。
长安乃是关西最大的市场所在,许多商贾累代于此经营,如果交钱就能免祸,也实在舍不得放弃长安城的一切。
眼见众人虽然各有表现,但神情多有抑郁,李潼倒也渐渐能够体会他们的心情。倒是觉得有一个贪财之名也不坏,起码省了许多唇舌。
他需要在短时间内将长安沉淀累积的人力物力调动起来,以应对接下来的外患。数日前外州已经有急报抵达长安,突厥新可汗默啜引兵南寇,沿贺兰山南下,绕过河套直攻关内的原州。
为了避免引起群众惊恐,这一条消息仍在封锁之中,幕府正在紧张筹备出击默啜的事宜。神都朝廷这次只有虚荣封授,却并没有给长安太多物资支援,甚至为了避免与神都朝廷彻底交恶,今年的租调课钱等等都还要筹措一部分上交。
接下来,李潼就需要直当突厥、吐蕃两大边患,战线甚至需要延伸到西域,而且还需要兼顾到关内的民生恢复。他现在缺钱缺的眼都发绿,哪还顾忌什么名声清誉。
当然,也不是所有人都是一脸肉疼的表情。
在乙等行社里,有一个名为清城蜀锦行社的社首就显得兴高采烈,登堂见礼之后便迈过众人上前,直从囊中掏出两张飞钱汇票,两手上举恭声道:“喜闻雍王殿下屈尊坐衙,会见京中群众,仓促之间不暇备礼,单身直入又恐不恭,特奉飞钱票据一百万缗,恭请殿下笑纳!”
此言一出,满堂俱惊,还有甚于此前故衣社举社投效。毕竟刚才堂内不过十几人,现在却有百余人在堂。
而且这人手笔也太大了一些,长安城中虽然多豪富,可随手便拿出一百万缗的实在不多,甚至可以说是几乎没有。就算那些勋贵门户百年富贵,囤聚诸多,但也都是物资产业,谁家没事搞个上百万缗浮财显摆。
李潼听到这个数字,也是惊了一惊。朝廷周年所收课钱不过百万缗有余,就算他奶奶搞封禅都不过几十万缗的预算,虽然最终也没搞成。但那些钱运入神都,也缓解了朝廷的钱荒,甚至他四叔监国以来,就是用这一批钱在周转。
李潼本来已经觉得他位高权重,不会再太小家子气,但一时间,也被这笔巨资砸的有些发晕。
再看对方,一身锦袍,卓然而立,气质不俗,不像是一个满身俗气的商贾,更像是一个彬彬有礼的士大夫。当然有一部分钱的缘故,但这人站在当场,仪容气度也实在很引人注意。
他不动声色的瞥了苏约一眼,苏约快速递上一张纸条,李潼低头一看,顿时乐起来,果然世界上从来没有无缘无故的爱。对方手笔如此阔绰,可绝不是单纯因为雍王长得帅。其人也非没有名号,乃是蜀中豪富宋霸子。
得知其人身份后,李潼恢复了淡定,继而心里便生出一丝不满。你他么给钱就给钱,还要把数字报出来,显你能是不是?瞧瞧把大家吓得!
老子敛财是敛财,大家都悄咪咪献上礼单,总算还有些许体面维持。你这一叫,最后一点默契掩饰都没了,彼此成了**裸的金钱关系,老子不要脸的?
宋霸子登堂献钱,心里也是不乏忐忑,虽然低垂着头,但视线余光也一直在打量着雍王。待察觉到雍王眉头隐皱,心里又是暗暗叫苦,忙不迭再次下拜道:“殿下威名,如雷贯耳。小民有幸登堂拜见,进献钱货绝非凭物邀宠,非此重资不能表达对殿下的敬仰深情!
殿下创设飞钱,票渡关山,解我蜀民险阻之困,此开天以来人所不及之德业,小民区区一介行商卑贾,积钱之外,无一可夸,唯此为献!殿下恩德,高逾蜀山,飞驾秦岭,乡徒领受此惠,性命都可捐给,何况区区俗物!”
李潼听到这话,脸色才微微缓和下来。钱我要,面子也要。给钱是给钱,冒犯是冒犯,两回事。不过这个宋霸子还算识趣,圆说的很得体。别的不说,单单飞钱这一桩,李潼笑纳蜀商百万巨财也可无愧。
话说回来,这个宋霸子行事虽然张扬,但也并不狂妄,倒是值得关注一下。
心里这么想着,李潼抬手说道:“但能生民得享便利,余者不必多说。钱财虽通百物,但穷困之时,饥渴不当。行商坐贾,虽然牟利为业,但忠义人伦,才是生人根本。输钱百万,不足为喜,但能察见乡士德音,此日并不虚度。”
0558 用进黜退,当然之事
唐代作为社会变革的重要时期,社会资源的积累方式要远远超过前代,所以也涌现出了一批民间豪富者。
像是高宗时期的长安富商邹骆驼,炫富炫到皇帝面前,以绢裹树,终南之树可尽而架上之绢未竭。开元时期的王元宝,富比王侯,甚至以铜钱铺路,比宰相专道的沙堤还要更加的贵气逼人。
这还仅仅只是野史逸闻记载下来的豪商事迹,至于其他未见经籍的则就更多了。比如李潼所熟悉的杨丽一家,便属于资本雄厚的蜀商一员。
至于眼前堂中的这个蜀商宋霸子,则就比杨丽一家名气还要更大。原本的历史上,在武周后期因与张氏兄弟交游而出入于宫廷宴会,其名号甚至被正史都记录下来,可知本身就属于蜀商群体中的佼佼者。
当然,眼下时局已经发生重大变化,女皇武则天提前多年退居二线,张易之兄弟们自然也就没有了出头之日,更不要说这个宋霸子。
不过,李潼之所以知道这个宋霸子,还不仅仅只是历史的记载,而是由于杨丽。旧年杨丽北上长安,正是因为这个宋霸子在商业上的排挤纠纷。而且宋霸子很早就开始进行政治投机,曾将女儿进献给魏王武承嗣。
正因为这些前事,宋霸子投献巨资,必然也是存了用钱买命的心思。
眼见雍王殿下脸色转为和气,甚至称其乡德,宋霸子原本绷紧的心弦也是微微一松。自雍王西进以来,他过得可谓是度日如年。
自古民不与官斗,他们这些蜀商虽然资本雄厚,但如果没有官面上的关系支持,在权贵们眼中也不过只是待宰的肥羊而已。
作为蜀商群体中的佼佼者,宋霸子自然更有抱负,其人生目标已经不止于货殖牟利那么简单,一直积极向真正的权贵阶层靠拢。
经过多年努力,也算是卓有成效,宋霸子不独与长安城中许多权贵门户郊游密切,甚至此前还攀上魏王武承嗣,算是初步接触到帝国最顶级的权贵圈子。
当然,那是以前了。去年年尾,神都政变的消息恍如一道惊雷,宋霸子做梦都想不到,如日中天的武氏诸王竟然一日之内伏诛。
武承嗣的生死,他当然不怎么在意,可是花费了无数钱财精力所经营起来的这条线却被就此斩断。更要命的是,干掉武承嗣的竟然是雍王李慎之。
接下来的局势发展,每一次变化对宋霸子而言几乎都是一次折磨。雍王不只在神都干掉了他重点投资的武承嗣,更被朝廷派遣前来长安负责定乱并长期坐镇。而雍王在长安干掉的那些勋贵人家,若仔细追究的话,其实也与宋霸子都有着或深或浅的牵连。
毕竟身为商贾,就要奉行和气生财,想在长安混生活,少不了要对这些地头蛇们打点示好。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宋霸子倒也不至于完全绝望。毕竟他与雍王层次相差甚远,雍王也未必就会在意他区区一个商贾。
可是数日前,雍王在春明门横街当中宣告将同为蜀商群体的杨丽纳入门中,宋霸子就再也不敢心存侥幸。
他此前不是不知杨丽已经搭上雍王这条线,不过蜀商们彼此之间的内部倾轧侵夺本来就是正常的商事行为。
他得势时忍不住要排挤杨丽一家,而杨丽一家南北货运生意做得那么大,当然也不可能仅仅只是勤劳致富那么简单,无非大鱼吃小鱼而已。商贾们之间的利益纷争,也不值得身后的权贵们亲自下场帮扶。
而且,在得知杨丽一家傍上雍王的时候,宋霸子便基本上收起了针对杨家生意的动作。尽管当时雍王还无如今这番权势,但宋霸子自知也不是他能够小觑的。
可是如今,雍王当众宣布杨丽已经为之姬妾,而且看那架势,杨丽还颇得雍王宠爱。起码宋霸子将女儿进献给武承嗣时,也仅仅只是一个侍婢而已,甚至宋霸子几次登门,还见到自家女儿还要在厅堂作舞待客,他也根本不敢有所异议。
世间诸般风声,唯枕头风最能入耳。得见雍王对杨丽的宠爱,宋霸子一时间颇有万念俱灰之感。雍王如果想收拾他,不过一个念头而已,更何况他本身就算不上干净。
甚至不需要雍王开口,长安一些官员们察颜观色,哪怕仅仅只为了讨好那位新夫人,都足以让他万劫不复。
而且宋霸子就算想逃离长安都安全不了,须知雍王长兄汉王李光顺,眼下还在益州大都督府担任长史呢。他就算逃回乡中,照样也是一死。
所以这一次趁着雍王在社监署坐衙接见长安群众,宋霸子携巨资来见,也是死中求活。如果不能获得雍王的谅解,他的人生基本上也就可以说是已经到头了。
百万缗的巨财,哪怕对宋霸子而言也是一个惊人的数目。为了凑出这一笔钱,他不只变卖了长安城里大量的产业货物,哪怕眼下大乱新定、行市萎靡。甚至还向一些亲密乡徒们拆解许多,央求之余不乏恐吓,他倒霉了,那些人家也难免受到牵连,如此才凑出一笔巨款。
之所以只献钱财,而且要用飞钱票据,宋霸子也是考虑诸多。
其中最关键的一点,人人都知经营飞钱的宝利行社身后本就是雍王,而如今长安大乱新定,商贾们对于飞钱的信用度也是不乏怀疑。如果这些巨资还不足以让雍王对他网开一面,那么飞钱的信用,雍王总要考虑一番。
眼见自己一番苦心所达到的效果不错,宋霸子一时间也颇有几分劫后余生的狂喜,但也不敢因此而忘形,而是更加恭谨的作拜道:“小民旧年困迷于钱货欲海,全无礼义行径可称。如今纵有些微表献,也只因感知殿下仁义传教。殿下此番西进归镇,活人巨万,痛惩贼徒,时人莫不称颂感恩。小民身为世中受教一员,虽自惭卑鄙,但也斗胆觐见,只求稍证殿下伟义,不敢称德自夸。”
李潼听到这番对答,对这宋霸子不免更加满意,忍不住暗暗感慨,这宋霸子的确是有几分真料,难怪原本历史上能以一介商贾折腾到宫廷宴会中。
宋霸子向雍王进献巨资并频作吹捧,虽然让彼此都非常满意。但在场其他人心情则就颇为复杂,特别是那些个第一批登堂的胡酋们,这会儿更加的狐疑不定,前有故衣社举社投献,后有宋霸子进献百万缗的巨资,让他们猜不准究竟是雍王的授意还是他们自发的行为。
若是前者,雍王又要借此向公众传达什么信号?难道是要借这个新设立的社监署,将长安城所有人力物力尽收己用?
李潼也不急着向众人解惑,而是继续召见排在后方的诸行社社首。不过后方乙等、丙等行社数量激增,诸社首便难尽数登堂入见了,只能选取一些代表登堂来见,其他人则就在衙堂外席地而坐。
“今日集见百业社首,为贺幕府新设社监署。想必诸位也都好奇,这社监署究竟章程如何,又监管何事。”
李潼也不卖关子,在诸社首登堂拜见之后,便开始讲起今日主要内容:“国朝创业以来,仁治普施,百业兴盛。或有短厄之困,但世道终究昂扬向前。生民各司其职,行业蒸蒸日上。
诸位都是各自司业翘楚,如今汇聚衙堂,人势壮阔,可知所言不虚。朝廷虽然章制完备,但世道日新,也需要追赶时势,格式增补,以求官民便利。社监署,顾名思义,非为治民,只为监社。”
众人听到这里,脸上都流露出几分不自然,毕竟谁也不乐意身上管束更多一重,遭受更多盘剥。
李潼并不理会众人情绪变化,只是继续说道:“生人有长幼,行业有首尾。定序无存,则万物不兴。树有枯枝,不修则蹿,事有丑陋,不治则害。长安旧经动荡,虽所害未深,但可谓一警。如今京内坊市萧条,行业不振,往日繁华不复,人皆有感切肤之痛。
今社监署新创,汇聚百业诸社,正为振兴诸业。署中将设社库,积钱五百万缗,分补所录诸社,盼能生民享惠,奋力生活!”
此言一出,满场俱寂,人人瞪大双眼,一脸的难以置信,瞪大双眼彼此相望,想要求证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李潼倒是很满意在场众人的反应,所谓若欲取之、必先予之。
行社是社会发展、城市发展到一定程度时,所产生的一种新的社会资源集中方式,现行的制度其实并没有太好的管理方式。哪怕到了后世,仍然如此。想要让相关民众们服从管理,自然要先向他们表达出制度的优越性。
此前幕府便在讨论补贴籍民、刺激生产与消费的方案,提出了很多的设想,但李潼都感觉不太满意。
佐员们所提出的补贴对象主要还是自然人,比如获得朝廷民爵嘉赏的公士之类,又或者年过几十、家有几丁,这也是以前惯用的手段。
但这些方式,所针对的只是生民个体,而生民的需求普遍单一,无非衣食等基本需求。长安新经动乱,物资难免短缺,把钱发到小民们手里,或许会刺激他们积谷备荒的囤积欲,抢购几种有限的生活物资,这与李潼所设想全面刺激长安民生恢复有些出入,起码不会对诸行业生产造成太大的补益。
所以他在考虑一番后,还是决定将补贴的目标从个体转变为以行社为单位。如此一来,虽然会刺激行社进一步发展,但也顺理成章获得对行社的管控权。拿了我的钱,我总要查一查你用在了什么地方。
至于这样会不会造成行社尾大不掉,这也是多虑了。因为古代东西方行社的发展,是有本质性的不同。
西方行社或者说行会是在城邦建立伊始就产生,是平民从业者对抗城邦贵族的一种组织。而东方则是在城市发展到一定规模,为了补偿统治模式而兴盛起来。
二者产生的时机与动机截然不同,而且古代中国还有一个统治的根本法,那就是编户齐民。民众们首先是在籍之民,然后才有一层行社身份。
生产性质的行社,主要是工艺的研究与传承,像是唐宋之际的制造产业,由官府提供官样等生产标准进行生产采购。商业性质的行社,则就主要是管控物价、避免恶性竞争,以及统筹资本,参与官买、互市等官方组织的买卖活动。
可以说,古代中国的行社从产生伊始就没有反骨长出,未来的发展也根本不具备此类空间。至于官商勾结、政治投机,以及晋商们含辛茹苦滋养出来的大清国,那都是有着具体的时代背景和个人诉求,与行社这种组织模式没有本质的关联。
当然,李潼所说的补贴,主要还是针对生产与销售有关的行社。
至于景教、祆教以及一些拜佛社等宗教色彩浓厚的行社,绝不会出现在补贴列表中,但会费该交还得交。我可以尊重你信仰,但你也得敬重我的权力,否则取缔没商量!敢再私自集会,那就谋反论处!
不独诸行社社首听到幕府如此大手笔补贴、一时间震惊不已,就连在场那些幕府佐员们,一时间也有些发愣。因为此前幕府讨论,这一次补贴是以三百万缗为上限,而且主要形式都是飞钱白条,通过飞钱结算进一步确立飞钱的信用度。
李潼之所以临时加码,当然也是被迫,就连宋霸子区区一个蜀商都举手抛出一百万缗巨资,幕府如果还只是两三百万缗的额度,也实在不够惊人,显得小家子气。
而且他缺钱是缺钱,但缺的主要还是钱能换到的物资。如今可不是生产力爆棚、物资丰富的后世,物资的生产与汇集都有极大的制约,有钱未必买得到东西。
譬如宋霸子所进献这一百万缗飞钱,李潼除了开始有些震惊其手笔不小,但过后也不怎么放在眼中。你有钱又怎么样,老子封锁了秦岭、陇道与河东,能让你抱金饿死。一百万缗的钱财,对他而言远不如十万缗的物资重要。
在经过一段时间的惊愕后,在场众人才陆续反应过来,齐齐叩拜谢恩。
“补贴行社,稍后社监署自有章程公布于众。届时遴选补贴名目,诸位可自行入署查阅。此类补益,陆续有来,诸社所得也并非定额,或增或减,俱在社监章令之内。
诸位既然担任社首,能否为社众更谋福祉,便能度量你们称职与否。市井结社,虽非官定士选,但声明各自有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虽先代君王于民意都不免慎重视之。
诸位既然身当誉望,也要各自勉力!用进黜退,当然之事!”
讲到这里,李潼便起身离衙,后续颁布并讲解章令,自有在场佐员代劳。
0559 财助人势,百业将兴
社监署的创设以及各种章式的颁行,在整个长安城都引起了一阵轩然大波,以及民众们兴致勃勃的讨论。
老实说,雍王西归以来,在长安城的评价并不算太好。虽然雍王也从速定乱,且颁行了一些赈抚民众的策略,但整体上给人的印象,仍然偏于负面,起码也是毁誉参半。
比如国子监生员缴费、《宅居令》的颁行等等,虽然主要还是针对长安城的权贵以及富豪们,但其本质仍然是敛财。哪怕寻常小民几乎不会受到影响,但也多多少少会留下一个雍王贪婪成性、聚敛成癖的印象。
可是这一次幕府居然开出了高达五百万缗的巨额补贴,也实在是让人惊喜有加。
“日前坊里还有蠢物居然说雍王殿下贪婪无度,要刮尽长安膏脂自肥!真是笑话,雍王殿下贵不可言,心系家国,凡事都为社稷、为生民谋划,竟被那些无知**污蔑,着实可恼!”
“我早就说过,雍王殿下情操高洁,若不然怎么能写出那些举世轰动、东西传唱的声辞妙语!旧年曲江集会,与民同乐,雍王殿下是真正心念苍生,能够回镇长安,是咱们关中百姓之福!”
“五百万缗啊!这么多钱物竟然舍得分散坊曲,难怪雍王殿下此前要多作聚敛,否则哪里来的这么多钱贴补民生?”
“那些污蔑雍王殿下声誉的鼠辈,定是心存嫉恨邪念,说不定就是此前没有扩查出来的闹乱贼徒!雍王殿下如此仁义,咱们长安百姓能不知恩?以后哪个狗贼再敢于我面前非议中伤殿下,一定要擒拿下来押送官府问罪!”
市井坊间,到处都充斥着感恩称颂之声,在这种口口相传的氛围中,一时间雍王清誉无暇,再也没有什么恶言非议。
当然也并非所有人都被那五百万缗的巨资迷惑,还是有些人不失独立思考的能力,认为这件事未必就像人们宣扬的那么好。
“五百万缗钱物是多少,你们这些无知小民真的能知?那是足足五十亿枚铜钱!几座大仓都承装不下,折成物料,更能堆满半座长安城!整个西市,也难有如此重资巨货,雍王殿下哪里筹得如此重货分赐民众?说不定就是幕府刻意夸大惑民,为了掩饰早前用事疏漏,扭转风评……”
有人如此言道,一副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智者姿态。
但很快就有人笑骂道:“井底蛤蟆,不知天大!此前雍王在社监署坐衙,一个豪商便捐献百万缗巨财!说旁人无知愚蠢,怕是你自己囊里羞涩,不知人间富贵境地如何!当日与会者众多,即便不是人人如此豪阔,积聚起来也是海量。几百万缗财货,对雍王殿下而言也不是难事!”
“就算如此,雍王也是假别人慷慨,别人迫于势力输财进献,他再转给长安百姓。五百万缗一手掷出,雍王所得只会更多,又何必如此狂夸恩义!若雍王能家财分给民众,那才是真正的仁恩高义!”
“你这厌物,如此妖言炫耀,是怎样孽种?难道你家老母借了你耶精血孕你,就不必感激生养之恩?雍王势力雄大,旁人献他多少,与你何干?世间豪富者有,多少权门仓里硕鼠还要肥过你这孽种,他肯赐你一二谷食?”
“我只是就事论事,不愿被愚昧民情裹挟!天地阔大,难道容不下一二发声?雍王若果真仁义,又怎么会计较民声质疑?官府尚且没有问罪,反倒是你这类卑贱伧卒气急败坏!你就算想做雍王门下孝敬子孙,雍王未必看得见你这卑鄙蚁民!”
“雍王胸怀苍生,老子甘愿为其门下走狗!哪怕殿下不见,今天也要打杀了你这满口邪言的厌物贼徒!”
此类场景,坊间不乏,单单城中两县县衙,一日之内便受理了数百起此类纠纷。严重的,有些人被送进官衙时,已经被激愤民众们殴打的只剩半口气。
当李潼在皇城政事堂得知这些情况后,一时间也是乐得不行。杠精这个行业,古来不乏,只是没有键盘、网线等作案工具,行业风险无疑大了许多,那真是拿命来杠。
虽然这五百万缗补贴,并不会实际平均分发到长安城每一个人手中去。但这并不影响人们对此议论不休,退一步讲,这五百万缗总是投入到了长安城这座大池塘中,人在其内,总能因此受惠。
与此同时,第一批获得补贴的行社也新鲜出炉,故衣社赫然在列,而且位于榜首,独得足足三十万缗的补贴。
李潼只在第一天出面坐衙,后续的工作都由幕府佐员们负责,平阳公武攸宜作为副监坐衙散财。
毕竟飞钱的本钱还是武攸宜出的,而且武攸宜这个家伙很有几分开源节流的天赋,只要监管得宜、杜绝其人监守自盗,还是值得用一用的。
行社想要获得补贴,也有一定的章程。本身的规模是一方面,各行社社首还要拟定一份提案,交代这些补贴的钱财具体用在哪一方面,如果行社本身水平不足,那也可以接受社监署所提供的方案,按照社监署的规划进行发展。
故衣社作为京中第一大社,能得三十万缗的巨资补贴,也并不仅仅只是凭着与雍王的亲厚关系,还是做出了实实在在的贡献。
其中最主要一个内容,就是故衣社将会辅佐幕府在未来一个月时间内,于京畿周边组建多达一万人规模的乡团武装,守境防寇。
这是将故衣社以敢战士为核心的武装力量收编的第一步,也是李潼组建嫡系军队的开始。他从神都带来的大军,多多少少是有着其他势力的痕迹,除了相对纯粹的千骑,其他队伍凝聚力都还远远不足。
接下来幕府就会投入兵力反攻内寇的默啜,朝廷也不可能再增派新的军力来援,李潼当然要组织新的武装力量。
除此之外,幕府又通过社监署下发了一个任务,那就是修浚关中最重要的水利系统郑白渠。想要在今年便收得效果,增加灌溉面积,投用力役最起码要超过五万人规模。
长安城的这些客民们,能够抽调出两万人左右,京外诸州县也能分领一部分任务。剩下的缺额,李潼则通过社监署进行统筹。像故衣社这种社徒众多的行社,自然是重点目标。
从这一点而言,将长安城这些行社统筹起来,就是为了弥补幕府在关中统治基础不足的缺点。幕府刚刚来到长安,还没有来得及构架起从上到下的一系列统治构架,甚至就连官员数量都大大不足。
李潼既不愿意让关陇勋贵们对他的幕府渗透过深,这些新兴未久的行社组织,那也是当然之选。
行社本身的组织结构比较松散,远远比不上魏晋时期的豪强、大庄园主们对资源和人口的把控,可以放心引用。
除了故衣社之外,其他的行社也都获得了数量不等的补贴。类似其中一个脚力社,就可以为幕府提供从长安到原州的陆路运力。
当然,这个脚力社可不是为了拜见雍王而临时组建的小社,而是几个大商团共同结成的行社,担任社首的,正是有陇右小马王之称的张克己,能够提供六千多名脚力以及将近两万匹驮马的运力。
单单这一点,就能极大程度的缩减幕府筹备发兵的准备期。
虽然民力参与进来,会让许多军事情报都无从保密,但这一次本来就是境内作战,李潼也并不打算眼下就与突厥全面开战,如果能够直接惊走默啜,让关中获得更多的休养生息空间,那是最好的结果。从这一点而言,薛怀义那种福将也并不是没有存在意义。
至于未来,当然还是要建立起独立、周全的军事后勤系统,但这并不是短时间能够完成的。借用已经相对成熟的商路,可以避免关陇本地的豪强勋贵们施加掣肘。
这一次所补贴的五百万缗巨资,并不是直接流向市场,主要还是针对生产以及物流仓储。
长安城作为原本的政治中心,在行政构架完整的时候,官府百司掌握着大量的奴户以及课役匠户,可以加工生产各类物资。同时百司还都有着配套的官廨、仓邸,用以收存物料。
但是眼下,这些资源都被大量的闲置,幕府短时间内能够调用起来的只是一小部分。所以这一次通过补贴的形式,将这些沉积闲置的资本分授民众。
像是东西两市行社在领取到相应的补贴后,社监署很快就组织了一次坊间闲置仓邸的拍卖,让这些空闲的仓邸流入市场,或是直接售卖、或是进行租赁。
若仅仅只是直接的售卖,商贾们未必有此热情,毕竟长安新经闹乱,雍王立足未久,谁也不清楚未来长安政策走向如何。如果花了钱买下闲置官仓,转头雍王调走,官仓被继任者收回,乃至于货物都被直接抄没,那可真是欲哭无泪。
可是现在,既然幕府有补贴,并不用他们自己掏钱,态度自然就变得积极起来。
人一旦聚集起来,氛围就炒热了,而且那些官仓也的确都有着不俗的地理位置,商贾逐利,很难有人按捺住不出手,一旦争抢起来,价格自然高涨,社监署给予的补贴那就未必够了。
所以针对一些商业性质的行社所发放的补贴,发出去不久便又兜转回来,甚至还有颇高的溢出。别管事后大家回想起来是个什么滋味,但当时买买买的时候是真的爽!
0560 长安诸水,周游不顺
过去一段时间里,在社监署进行报备的行社足足有两千多个。这数据当然算不得准,其中绝大多数都是临时凑兴、滥竽充数之类。
毕竟如今整个长安城尚且不足三十万人口,眼下也仅仅只是行社的萌生与发展阶段,实际情况当然不可能这么兴盛。
社监署所报备的诸行社,大体可以分成五类。第一类就是乡民互助结社,这其中尤以故衣社最为典型。
但其实长安城里还有其他的义社,比如番上府兵与各色课役人员,他们远离家乡,生活在长安城中,难免疾病灾祸,因此组织起来,群力共助,救治疾病乃至于收殓社徒、运送棺椁回乡,只是规模不如故衣社那么大。
第二类就是各种工技行社,其中比较典型的有织造、金银器以及陶瓷、砖瓦等匠人结社。这一类行社专注于工艺的传承,在各种手工业中广泛存在。
第三类就是各种商团,特别是一些经营蕃货舶来品的商贾们,是最热衷于结成社团、降低风险的一类人,品流复杂且资本雄厚。
第四类便是具有宗教性质的社团,像是比较著名的蕃教景教、祆教等等。佛家不同流派,敬拜不同神佛,也都各自结社。乡野之间的民众们祭祀某些不属于正式礼法的淫祀,同样属于此类。
第五类就是文娱性质的结社,以诗文曲乐会友,一群意趣相投的人凑在一起吟诗作乐。杨丽与莫大家联系平康伎所结成的艺社,便是这一类了。
社监署作为新设立的一个官府机构,短时间内也很难将所有种类的行社都管控起来。除了故衣社因为人势庞大以及与雍王的关系而得到特殊关照外,前期的重点主要就是二三类行社。
如今的长安城里,原本由百司官府所控制的工匠以及奴户,其中相当一部分已经迁往神都洛阳,剩下一些也因多年失于有效管理,短时间很难重新组织起来。
而且如果由官府出面组织恢复的话,绕不开神都城有关部门。像是一些匠户的户籍资料,绝大多数都收存在神都,长安幕府还要与朝廷进行交涉,才能拿到相关的资料。
眼下幕府既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与神都朝廷扯皮,索性绕开官府,直接通过行社下手,同样也能达成预期的效果。
通过社监署所掌握的一些织造行社,幕府在极短的几天时间内,就掌握了足足四千三百多户的织户户籍资料,用于各类纺织的织机,则有两千六百多架。
绢、缣等纺织品,本身就兼具一部分货币职能,这两千六百多架织机,几乎可以视作等量的印钞机。如果全力开动起来,每天都可以生产出可观的财富。
当然,这个数量算不上多。须知整个神都城,单单官府所掌握的织机数量便有八万架之多,其中相当一部分都是官营的织场,生产出来的纺织品直接收为官用。这还仅仅只是河洛一境,河北、江南同样都有着发达的纺织业。
跟中央朝廷所拥有的资源相比,如今的长安幕府可谓寒酸有加,根本不是一个体量。所以眼下幕府要对长安乃至整个关中物资进行管控,真要完全放开,任由民间自由交易,洛阳朝廷单单通过民间的商贸活动就能困死长安幕府。
当然,长安幕府也不是没有优势,基础的生产资源虽然不如洛阳朝廷体量庞大,但未来还有增长的空间。
幕府也通过社监署增强资源的整合力度,针对竹木工匠行社,每生产一架能够进行标准生产的织机,便补贴五百钱。织造行社每报备一架织机,同样补贴五百钱,若能提供一个织工,则补贴一缗。
一台织机,既是一个纳税单位,也是一个生产单位。通过织造行社扩大税源,通过木匠行社增加生产工具。如此一来,幕府便有条件可以开设大量的官营织场,在短时间内提高生产力。
而且,蜀中这个最大的高档纺织品生产基地临近长安,幕府在接下来也会逐步加深对蜀中的掌控。如果掌握了蜀中,那么幕府的财富生产能力和速度将会飙升数倍。
位于长安城西的永安渠,下接交水、上通渭水,贯穿全城,并在西市附近与漕渠交汇成池,是长安城中最重要的水道之一,也是最近这段时间里,长安修整水利的重点工程。
李潼在神都的时候,便有主持改革漕运而大收其利的经验,来到长安城后,自然也将此当作长安复兴的一个突破口。
虽然长安的水利资源并不如洛阳那么充沛,但若能将有限的水利资源进行更加合理的利用,自然也能收得更大的利益。
所以这段时间以来,李潼每隔几天都要抽空对永安渠的修浚工程进行视察。
这一天,他又策马来到永安渠修浚现场,在场督工的长安县令马仁道得讯后,匆匆自城南入城,迎接雍王殿下。
当马怀素来到现场的时候,便见到雍王殿下站在堤侧,正亲自用竹竿丈量渠水深浅,于是便悄悄行入一边的佐员队伍中,等待雍王殿下发问。
李潼抽出水中的竹竿,见竹竿浸水尚不满一丈,而且下端还沾了长长一截的淤泥,不免皱起了眉头,转头见到站在后方的马仁道,招招手让其人上前问道:“春夏水丰时,永安渠水深多少?”
马仁道连忙说道:“永安渠发自交水,永徽年间也曾有水量满渠的盛况,舟船可以在京南直入城中西市东。但是后来交水所流樊川之下再引别渠,分流向下浇灌韦曲、杜曲,水量便不如往年丰盛。而且城中地泉苦涩,京中傍渠人家多旁凿分渠以作取用,但、但若春夏水量充沛时,渠中也能通排航行……”
李潼闻言后,眉头皱了起来,沿着河堤向南而行,走出一段距离后又问道:“近日排淤修渠,用工颇巨,依马县令所观,今年永安渠能否水量满渠?”
马仁道听到这问题后,沉吟片刻后才说道:“长安诸水中,交水水量不少,只是樊川引渠过多,入城水势减少。若能于城南神禾原设堰围水,则今夏渠水必丰。”
听到这里,李潼又沉吟起来。交水即就是潏河,是长安城南最重要的水道之一,灌溉了京南大片良田。如果要通过截流交水才能让永安渠运力恢复,无疑会损伤下游的灌溉条件,这么做似乎有点本末倒置。
沿渠向下行到左近坊区,李潼抬眼看到渠堤一段被掏空,因为渠水水位下落,只有一段半淤的沟渠伸入坊中,一直延伸到一座院墙高高的园业。
“那是谁家庭院?”
眼见到这一幕,李潼又随口问道。
“是、是韦氏宅,故宰相韦嗣立韦相公族人园业。”
马仁道仔细辨认一番后,才又回答道。
“此类分渠有多少?俱通向何家园业?”
李潼又皱眉问道。
马仁道这个县令当得还算称职,听到问题后便连忙作答,历数十几道分渠,各自流向也都交代得很清楚,可见也是用了心。
李潼听完后,嘴角便泛起冷笑。他真的不是要揪住这些权贵人家不放,而是这些人总那么不巧的偏要往他面前撞。
眼下的他,因为长安水路问题愁困的不得了,结果这些世家豪门倒好,城外截水灌田,城内截水饮用,日子过得相当滋润。
“神禾原上设埭,春耕放水,夏运截流!还有永安渠城内渠道分水渠口,一概封堵,敢有私掘者,直问重罪!”
吩咐完这些后,李潼又转头吩咐苏约:“乐游原上所架水渠,尽快投用,缓解城西用水之荒。”
长安地下水质太差,城西因为地势低洼,情况要更加恶劣,几道运渠是重要的水源。但权贵们对资源的侵占真是体现在方方面面,就连水源的耗用都高人一等。
眼下李潼最主要的任务就是筹措物资人力以应对胡寇外患,倒是并不适合在此际继续展开大规模的清洗。但就算如此,也不必束手束脚、委曲求全,还是有底气按照自己的需求对长安城进行调整规划。
永安渠能否通航,并不仅仅只是关系到长安这一段的水运状况,其水连接渭水与交水,可以将整个京畿周边的漕运连成一体,从而极大程度的节高官安周边的陆运成本与压力。
所节省出来的这一部分运力,就可以转移到针对突厥的反攻以及对吐蕃的防备上去。死灰复燃的突厥都不愿意错过大唐这一番动荡所带来的机会,主动对关内发起侵扰。国力更胜突厥的吐蕃,当然也不会错过这个机会。
突厥眼下还只是流寇作风,劫掠为主。可吐蕃一旦动兵,那就是直指安西、陇右的大战,想要成功防控住,所需要调动的资源也是海量的。
如果不能将一些商贾民力调动利用起来,那么李潼唯有大肆征发关内各州民众参与到战事中来,这对民生所造成的压力与损失无疑会更大。
这么想着,李潼很快来到城南大安社,此地已经有许多人等候多时,主要是城中豪商,就是为了讨论幕府借调运力的问题。
0561 豪商入府,犬马效劳
大安坊位于长安城南安化门西,位于永安渠与清明渠之间,算是长安城西南方位难得水事便利的坊区。
此坊民居不多,其中近半是原太仆寺草场,另有隶属于一些光禄寺与少府监的邸铺,主要用来收放外州入贡以及京外皇庄的食料物产。
如今整个坊区也便成了一个大工地,此前幕府拍卖邸铺产业时,便有多处位于此坊。长安城诸商贾们花了大价钱购得这些原本属于官府的产业,自然要尽快改造、尽快投用,才能更早的收回成本。
得知雍王殿下今日将要巡察此处,许多新晋的业主也都推开手头事务,早早的便于此等候。一俟得知雍王殿下已经渐近坊区,众人纷纷出坊,自发排列于街道两侧,趋行迎上雍王仪驾。
“诸位不必多礼,你等投用重资购得此处邸业,为兴复长安百业都有贡献。此前事务繁忙,不暇亲见,今日入此,也是为了长安士民感谢你等慷慨捐献。”
入近坊门前,李潼翻身下马,示意随员甲士们分在两侧,放那些商贾趋行入前,并笑着对众人说道。
“殿下言重了,我等贾人虽然不事经术、田桑,但也是大唐治下顺民。此前领得社监署巨额补贴,幕府又腾出城地要冲供小民兴业,南北诸州少有如此仁治,我等深受殿下恩庇提携,应该要拜谢殿下!”
听到雍王所言,众人纷纷表态。
这话也的确所言不虚,长安城虽然规模宏大,但类似大安坊这种要冲之地,也并非比比皆是,且多掌握在官府手中。
对于商贾们而言,备货问题绝对值得重视,两市只提供一个交易场所,铺业规模都有极大的限制,一些大宗的货品则就需要另寻仓舍进行安置。
此前商贾们是不准随意在城中开设仓邸,一旦被发现,轻则破财免灾,重则家破人亡,这是为了避免他们囤积居奇、又或者在两市之外私设草市,避开市监署的监察进行交易、扰乱市场。
所以许多商贾在城中两市经商,却要将仓库安放在远离城池的乡野,不只安全上无从保证,来回运输货物也是一个巨大的损耗。
大安坊毗邻安化门,即便不论夹坊的两处水渠,单单城门外便有大道连接,入城便可抵达。若能在这里拥有一份邸业,无疑会让他们的商事效率大大提高。
听到商贾们的热切回应,李潼也是微微一笑。
类似大安坊这样的仓储中心,长安城还有多处,其中最核心便是位于大明宫附近的太仓体系。太仓毗邻渭水,与黄河水道直接相连,其便利性及重要性远非大安坊之类可比。
朝廷将这些要冲坊区都掌握在手中,自然是为了控制民间资本的发展与流通。即便这种流通能够带来不菲的利益,但在当时的集权与动员能力看来,也是不值一提。
不过眼下局面又有不同,一则民间资本经过长期发展壮大,已经颇为繁荣,较之国初时已经不可同日而语。二则府库空虚,行政荒废,幕府的动员能力远远比不上贞观盛世。
以前是钱就在脚边都懒得捡,还得用脚踩进土里去。现在是穷得眼发绿,能用得上的力量统统都要用上。
李潼步入坊中,迎面便见坊里一片阔达五十多亩的土地上,一座宏大建筑的雏形正拔地而起。看到临时设立的界碑上写着“清城社馆”的名字,他便微笑问道:“清城锦社的宋社首在不在场?”
“小民在此,小民在此!”
宋霸子费劲的在人群中挤了出来,趋行入前,抬手屈膝便拜。
“不必多礼。”
李潼见状后微笑一声,对宋霸子招招手,示意其起身答话,并继续问道:“此方土地,宋社首是赁是买?”
宋霸子起身后,也不管锦袍上所沾染的尘埃,连忙又说道:“是买,此方土地折钱万缗,小民与社众合计,索性买断下来,一则与己方便,二则也捐献浮财更助幕府兴事。”
一万缗即是一千万钱,绝对也是一笔不小的数字。像李潼复兴长安百业投入补贴,也不过五百万缗。宋霸子进献百万缗巨资,家业都直接亏空近半。
长安如今多空坊,地价还要低于贞观时期。像贞观时期宰相马周,于隆庆坊市买大宅,花钱不过千数缗,而隆庆坊已经是长安屈指可数的顶级贵坊,唐玄宗时期更直接被改建为兴庆宫。
至于一些相对平民的坊居,地价则更加便宜。就连中唐白居易都有诗“莫羡升平元八宅,自思买用几多钱”,好基友元稹住在升平坊中,因为囊中羞涩,不能比邻为居。
白居易在长安所居新昌坊,又有诗言“先卖南坊十亩园,次卖东郭五顷田。然后兼卖所居宅,仿佛获缗二三千”,卖了十亩园业、五顷良田,再加上坊居宅院,统共才收得两三千缗,这已经是白居易宦海多年在长安积攒的所有家底。
白居易所在的中唐,商品经济进一步发展,钱的购买力大大折减。毫无疑问,那五百亩良田才是大头。
宋霸子所购买的这片土地,面积在五十亩左右,等于一亩地就作价二十万钱。长安城坊区规模远比洛阳要大,大安坊面积足有一千亩。如果按照这个价格,单单大安坊一坊土地就值二十万缗。
当然买卖不能这么算,如此地价绝对是翻溢数倍,在别的坊二十万钱已经可以购买一座庭院、厅堂俱全的十亩大宅。但若说贵的话,整个长安不过百多坊,换算下来、两千多万缗就能买下长安城?
价值如何,关键还要看各自衡量。按照此前商贾们争相抢购的架势,起码在他们看来、大安坊土地是值这个价钱的。
“蜀商资本果真雄厚,先舍百万缗巨资,如今还能阔购大块土地。不过看样子,宋社首不打算于此兴修邸库?”
李潼又饶有兴致的问道,他见别家购置的土地少有这么大,而且已经搭建起了仓库规模,唯宋霸子这个清城锦社较为特殊。
“但能助益幕府兴治,小民岂敢吝惜私财。至于今次购地钱项,多是社员捐用。小民还要感激殿下赏识赠言,殿下夸我身具乡德,并补社众善钱,乡民才肯托财置业。”
宋霸子闻言后连忙说道,顺便又捧了一捧雍王,接着再说道:“至于购得这片土地,则打算兴修客馆,专待蜀中乡人入京赁居。人离乡则贱,虽然长安乃是王治昌明的善地,但乡情难免有欠缺。小民盼能凭此告慰乡情,使我乡人能安居长安,为王治俯首献力!”
李潼对宋霸子拍马屁的功底已经有领教,闻言后只是又笑道:“未来京南神禾原将造埭截流,永安渠水满通航在即,大安坊可以直通长安诸水。宋社首此片地块将要坐地吸金,不作商货周转,有些可惜了。”
“殿下此言当真?”
周遭众人听到这话,无不纷纷变色。
他们此前购买大安坊土地时,虽然社监署也有宣传说永安渠将要通航,但他们久在长安经商,也知永安渠所以淤浅,当中存在太多人事阻滞,对此并不当真,所以在购置土地的时候,也并没有将这件事放在心上。
可现在雍王殿下都这么说了,说明这件事是真的有谱。如果大安坊真的能够联通整个京畿周边的漕运体系,那么此方地价必然会再次高涨。而他们这批抢先下手的人,则就是真的赚到了。
当中利润之大,足以让人忽略尊卑,明知当面质疑实在冒犯失礼,但还是有人忍不住发声询问。
至于宋霸子,脸色也是变幻不定,除了心惊于这个消息的价值,也想不通雍王为何会如此发问。但在权衡片刻后,他还是又开口说道:“若果如殿下言,幕府有此构想,那小民此前所计真是有些欠妥。”
李潼听他这么说,眸底闪过一丝失望。他对这个宋霸子印象不错,虽然其人有得罪他的前劣,但补救的还算得体,有种不同于一般商贾的特质,所以出言试探一下。
但如果这个宋霸子仍是不能免于商贾逐利摇摆的做派,也就没有必要再继续关注下去。
“小民此前所计只是乡人,但既然殿下有此雄略,小民占此宝地,自该奋进追从。原本此间物料人工所计用度不过三千缗,但大安坊既当城门要冲,若再水龙势兴,诸方人物汇聚于此,愿再追钱五千缗,兴造雄馆,使人能见之则慕殿下所治雄壮京畿!”
听到这话后,李潼嘴角又泛起了笑意。就连皇宫大内兴造一座新殿,几千缗用度都绰绰有余,在得知未来大安坊改变后,宋霸子仍然不改前计,而且要用八千缗兴造馆舍。不得不说,这蜀商真是拿钱不当钱。
宋霸子说完后便告罪一声,从旁边讨来笔墨,将界碑上原来的“倾城社馆”勾去,转又书以“八方社馆”几字。
接着他又转回头来,拜在雍王足前继续说道:“小民卑鄙行贾,虽然敢于殿下教义,但狭计难以容大。八方社馆接待诸方上京之客,馆成之日,请献幕府!”
李潼闻言后,不免更加满意,上前一步敲了敲宋霸子幞头巾子,笑语道:“贾客尚义,良才可观。宋社首屡以财献,幕府也该有所表示,一席赐你,愿不愿意入府用才?”
“小、小民……不,卑职、卑职多谢殿下赏用!卑职必犬马效劳,忠事殿下!”
宋霸子听到这话,顿时欣喜若狂,连连叩拜于地,甚至就连脸庞都没入尘埃中去。
0562 群商捐用,驮马巨万
唐代社会对于商贾基本上还是持比较包容的态度,商人入仕也不算多罕见的事情。
比如武则天的父亲武士彟,原本只是一个木材商人,却能以元从之功混到开国公爵,甚至女儿还做到了皇帝。贞观年间也有富商裴明礼入仕,并一直做到九卿高位。
李潼赏识宋霸子,倒不是因为家财丰厚、出手阔绰,而是这个家伙简直太识趣了。人只要识趣,运气就不会差,更不要说这个宋霸子能在富豪扎堆的蜀商群体中脱颖而出,才能也是有的。
在场其他商贾们眼见宋霸子被雍王召入幕府,羡慕当然是有的。大凡有脑子的人都知道,只要想在长安城混日子,搭上雍王绝对是一本万利。
但羡慕是羡慕,宋霸子这一系列操作他们也看在眼中,是真的学不来。这家伙为了搭上雍王,那是真舍得下血本!
且不说在场绝大多数人都企望不及的那百万缗重资捐献,单单眼前大安坊这五十多亩的坊地,众人都未必舍得。
当然,也不乏人心中噱念,这宋霸子看似手段频出、视钱财如粪土,但跟同为蜀商的杨氏比起来,还是不知差了多少。
蜀商杨氏,此前甚至还不如宋霸子资本雄厚、声势壮大,但只是献出了一个女子登榻入侍,就获得雍王殿下的帮扶。到如今,杨氏凭着宝利行社飞钱业务,已经成为蜀商群体中当之无愧的头马,而且还成为为数不多的皇商一员。
但这宋霸子相对来说就蠢得多,投资魏王武承嗣这个短命鬼,献女献财,非但没能收得回报,反而给自己埋下了杀身之祸。到如今,捐尽家财、多番示好,才总算是获得了雍王的原谅、接纳。
且不说众人感想如何,李潼又继续说起了他们最感兴趣的话题:“永安渠通航,确是实情。幕府用役几万之众,正是为此。若事情进展顺利,今夏京畿漕运便可畅行无阻。”
听到雍王说的这么明确,众人更加的笑逐颜开。漕运顺畅起来,不仅仅是货运便利,各种物料成本也会大幅度的降低,商货聚散更加灵活,也让他们的商贸活动有了更大的操作空间。
在一番歌功颂德的马屁之后,又有人问出了一个大家普遍关注的问题:“斗胆请问殿下,幕府兴治益民,用功颇巨,我等诸众领受恩惠,若有微力进用之处,还望殿下垂教明示。”
听到这个问题,李潼不免更加觉得这些商贾们跟长安城那些权贵相比,真是一群可爱的人。那些人家自仗祖辈功勋,觉得有资格与国同荣,只知索取、却懒于回报。而眼前这些商贾们,则就知情识趣得多。
当然,这些商贾在官方本就不受看重,虽然掌握了数量不菲的财富资源,但跟那些掌握土地与政治资源的世家豪门相比,则就完全上不了台面。被冷落久了,突然遇上一个对他们和蔼有加的雍王,不免是患得患失。
“幕府不会作无用之功,诸位能助之事也不少。”
讲到这里,李潼便见众人脸色俱是一寒,大概是口嗨之余联想到一些不好的情况,于是他又继续说道:“钱帛之物,虽然通于百货,但物用不兴,也与民生无甚大益。我需要你们诸位保证,于此兴造仓邸之后,一定要在最短时间囤满诸货,盛销坊市!只要城中物用不匮,诸位俱是大功!”
听到这里,众人脸色才缓和下来,运货销货,本来就是他们赖以活命的生业。豪掷重金买下大安坊的土地建造仓邸,为的就是要大干一场,对此当然没有什么可迟疑的。
眼见众人情绪转好,李潼又继续说道:“幕府之所以不惜工本修整漕运,其实也有事情需仰民力。如今京中虽然局面稳定下来,但诸边仍有余患。特别吐蕃贼众,频寇陇右,窥我安西。此前朝廷加我节制陇右诸军职,正为备此。”
“吐蕃狼子野心、穷凶极恶,贪我中国物华富足,为害已经不是短年,实在该杀!如今殿下雄镇关内,定能振奋国威,胜杀蕃贼!”
众人听到这话,又都纷纷发声说道,有的人或还只是随口符合,但有的人则是真的义愤填膺、咬牙切齿。毕竟陇右也是重要的商道,但却因为吐蕃的侵扰而让风险大增,商贾们损失财货不说,动辄还会有丧命之忧。
像是贞观以及高宗前期,长安城真正资本雄厚的豪商应该是行走陇右、安西这一批,但是随着吐蕃寇掠日甚,特别在大非川一战之后,与西域的商业往来便日渐萎靡,这才让蜀中商人得以崛起。
“神都革命,国业归唐,此乃殿下大幸。但诸胡深恐我中国势大,难免会有窥望滋扰之心。欲保关内稳定,则必需要痛击来犯之贼!若要兴兵于外,则就难免要大征役力,人物穷用于边,让长安新定之局面再生动摇。”
这都是明摆着的事,李潼也不必讳言:“永安渠发自交水、通于渭水,一旦截流兴运,则京南耕土难免会有失溉之困。幕府虽有良谋善计,但也难免顾此失彼,唯协同诸力,共渡难关。”
“不久后,幕府便要整军西进,驮运牲力需采用于民。我知诸位货行关内,必广有此类储备。运渠通航之后,此类储备必会闲置下来,幕府引用于军事,未知诸位意下如何?”
李潼讲完幕府的意图后便停了下来,等待在场众人做出回应。
他本来还以为众人多少还要斟酌二三,但随着他的话讲完,旋即便有人举手高声道:“小民虽不器,亦深感殿下恩惠。殿下愿意用功沟通渠运,便利我等不事耕织的贩货之贼,岂能见殿下受此困扰!小民愿进驮马千匹,以供幕府驱用!”
“小民也愿进用!耻无搏杀之技,胆怯不敢上阵杀敌,但能助军之贼,虽马骨垫路亦在所不惜!”
“小民愿进!旧年冒行吐谷浑故道,为吐蕃贼徒劫掳,若非河源军出击搭救,此生难回故国!蕃贼不死,中国不安!小民不只献牲,更愿父子随军使用,一身伤疤,概是贼给,牟利小计而已,但能手刃一二贼蕃,不悔此生!”
有人说话间,已经剥下衣袍,露出一身纵横交错的鞭痕伤疤,眉眼之间尽是狠色恨意。
李潼眼见这一幕,不免也是大受感触,上前一步帮此人披上衣衫,并大声道:“吐蕃本就生于高原寒荒之地,与天斗狠得能活命,此强盗之邦,物产不足养息,唯四出寇掠才能得活。赠之一寸,则求索一尺,绝非能说以礼义之类。旧年部族离散,尚可因势弱而自守,如今赞普为其贼首,诸部统于一命,唯杀方可制恶!”
刚被雍王召入幕府的宋霸子继续保持他的识趣,在众人还在激情表态的同时,已经开始捧着纸笔进行记录统计。
李潼看到这一幕,不免满意的点点头,他也担心众人这番响应只是一时热血上头,事后恢复理智或许就没这么好说话了。
就算有心让幕府佐员即时记录、留下一个证据,但眼下这义气满满的氛围实在不适合搞这种小家子气的行为。现在由宋霸子出面记录,就算大家会有埋怨,但也是你们中出了一个叛徒,跟幕府关系不大。
“启禀殿下,在场诸义商捐施驮马牲力三万余匹,余者各类使用亦都详录在册!”
宋霸子进入角色飞快,人群中绕行一遭,很快就做完了初步的统计并呈报上来。
李潼倒是很好奇大家捐输细则,但在众目睽睽下还是按捺住好奇心,没有接过来细览,只是一脸欣慰的点点头。
驮马三万多匹,数量看似不小,其实算起价格来也不算多么惊人。唐代马事兴盛,民间藏马本就丰富。类似驮马之类的牲力,哪怕是正当年岁、马力充沛,价格也不过几缗之间。
但还是那句话,钱是钱、物是物,有钱未必买得到物品。关内诸监虽然也有众多马匹,可是来回长安所用的时间及食料,都是钱财不好衡量的。特别若因筹措不及时而贻误战机,所造成的后果又非钱财能够弥补。
“诸位捐输物用,幕府也不会凭白受惠。沟通渠运,是助你等盛集物货、市易兴旺。至于今次捐施,则另有回报。”
眼见众人如此热情,李潼也就不作吝啬,又笑着说道:“几日后,社监署将要清理一批库余,凡捐输诸位,都可入场竞市,售卖坊里。”
长安府库还是存有一些货品的,大多数都不是生活必须品,种类驳杂,不好运输。如果由官府出面处理,又会浪费许多精力和时间,所以李潼决定直接打包处理给这些商贾们。
除了一些库余之外,还有此前一段时间在那些犯事伏诛人家里清理出来的大批物资,其中相当一部分也要进行处理,可以一并进行。
在场众商贾们闻言后,不免更加欣喜。官库收储的物品,那都是有质量保证,如果能够承接下来,绝对不愁销路。
此前他们对雍王的要求热情相应,细论起来,也未必全是尚义无私。一则自然是出于对雍王的敬畏,二则如果长安水运真的畅通起来,他们再供养那些闲置驮马本身也是一大开支。
现在眼见回报来得这么快,众人也都不免感慨雍王真是仁义。起码他们各自行贾多年,从未遇见任何一地官长肯如此善待境域中活动的商贾。
哪怕为了自身的利益考量,他们也愿意帮助雍王渡过难关,最好能够永镇长安。若是换了别的官长继任,谁知又会整出什么幺蛾子。
0563 天家德种,合御苍生
随着幕府对客民们收抚工作的深入,一部分客民已经被获准进入坊中居住,城西永平坊就是安置客民的坊区之一。
傍晚下工后,刘禺从永安渠工地上匆匆返回坊中,两手环在胸前,抱着一个不大的口袋。行至坊门处时,守门的坊丁对他也已经颇为熟悉,微笑着点点头。
永平坊是长安城内一个庶人坊区,长安闹乱之前,居户不过百十家,显得颇为空旷。倒是闹乱发生之后,官府陆陆续续往坊里安排了三百多户客民人家,使得坊中多了许多人气。
“刘三郎,下工了?你且等一等,你家娘子前日送来修补的衣袍已经补好,我去给你取出。”
刘禺刚刚转入曲里,便被一个傍门闲坐的中年妇人唤住,妇人转入门中,很快就捧出一领布袍递给他,布袍里还裹着两枚鸡子,妇人笑语道:“知你家娘子将要生产,鬼门关里迈一程,该要积攒些气力。”
刘禺连连鞠躬道谢,直至妇人都有些不耐烦了、笑着摆手逐他,这才收声离开,往自家行去。
长安城里土民一直瞧不起客民,但也不是没有例外。刘禺一家入坊居住后,闲来常常帮助坊民邻居、与人为善,居住在这种坊区的也不是什么显贵人家,小小帮助生活便能得极大便利,一来二去也熟悉了起来。
坊里民居不多,还有大块闲地,都被坊民们整理利用起来,种植一些蔬菜麻菽,也是贴补家用的一项重点收入。
刘禺的家位于坊里中曲,面积一亩出头的宅地,外有篱墙圈起的半亩菜园,墙内还有一座刘禺闲来架起的鸡舍,不过眼下还是空着,但也不会太久,据说别的坊里已经开始发放鸡鸭等禽崽,不久之后应该就会轮到永平坊。
院子里有几个妇人,一边剥麻、一边闲话,坐在屋门前一个腹部隆起的妇人就是刘禺的娘子,手背略有几分浮肿,但仍在专心顺麻。
听到脚步声,几名妇人纷纷起身,一边打着招呼,一边问起自家男丁役工情况,并不乏人羡慕道:“三郎身怀才气真是不虚,入了官门还能日日归家探望,不似我家那拙人,月初出门就不见了踪迹,若不是坊里日日还有口粮送来,真是死都不知!”
这几家都是客民家属,男人役工偿罪表现不差,所以家人也被安置城中暂时寄居。那些役力是没有什么活动自由,食宿都在工营。
刘禺之所以能够放工归家,那是因为他被选作官府胥员,每天有半个时辰可以回家看上一看。
想要获得这个名额也不简单,不知本身需要品行端良、识文断字,还要有十家乡户具保。一旦被保人发生什么差池,十家俱惩,若非深知为人、彼此又交情深厚,谁家也不愿平白承担这样的风险。
刘禺简单应付过妇人们寒暄,便转去侧室的厨房,将口袋里一些谷粮倒进了陶缸里,并将手探进去,发现积攒的谷粮已经可以没拳,嘴角便泛起了笑意。
幕府役工,也是有工钱的,每日二十钱。而像刘禺这样的胥员,工价更高,每天可以达到五十钱,全积攒下来的话,恰好可以在工营购买两斗谷粮。
工营粮价比市里便宜了五钱,一斗二十五钱,只是每人只可限购一斗。如此一来,哪怕普通的役工,只要工满一天,得钱都能够勉强养活家人。至于他们这些役工,每日午间供食一餐,并不限量。
这样的生活,老实说对刘禺他们这些本就流离失所的客民们而言,非但不是惩罚,反而是一种优待。往年他们在乡野佃耕,周年忙活、几无闲日,一年到头也是家无余子。
如今只要用工,就能得钱养家,甚至几年熬下来,还有一个落籍长安的盼头。虽然役工很辛苦,但他们这些失家之众,谁又不盼望着能够落地生根?更何况还是长安这一京城所在。
所以最近这段时间以来,不独此前那些参与闹乱的客民都在刻苦用工,许多外乡流民也在蜂拥入城。刘禺的工作之一,就是为后来这些客民整籍造册,单他近日经手便有几千人之多。
“雍王殿下镇治长安,真是万民福气啊!”
想到年前自己一众乡徒们来到长安那乱糟糟的场面,到如今涌入的民众更多,但长安诸事仍然运作的井井有条。前后差异如此明显,对于赐给他们这一切安稳生活的雍王殿下,刘禺真是发自肺腑的感激。
同时,他也深深自豪于能够参与到这种安稳生活的缔造中来。只可惜,有日雍王殿下巡营,他却怯见贵人,若当时能踊跃挤到前方去,或许就能亲眼目睹雍王殿下的风采,也有话题向乡徒炫耀。
心里转过几个念头,刘禺又在灶前劈柴,不久之后,自家娘子扶门走了进来,刘禺忙不迭丢下柴刀,上前搀扶,看着娘子裙上麻屑,又忍不住抱怨道:“你家娘子一人用工胜过两人,何必要这么辛苦!安心养胎,产下孩儿,胜过劈麻万斤!”
“也不是什么沉重劳业,闲话间伴手消遣。”
娘子闻言后,露出一丝温婉笑容,并又说道:“午间南曲苏大娘来看过一程,生产应该就在近日。林娘子、陈三娘子都说好要来帮活,三郎不必忧计。”
刘禺将娘子扶至灶边坐定,安慰娘子道:“我家情况,宋参军已知,准我近日留宿家里,清早上工。只要产下孩儿,无论男女,都可直接落籍长安,官府还有庆生物料赐给。”
“那位雍王殿下啊,究竟是怎样仁德的君子?三郎你能追从这样的主上,妾居坊里,也能得人敬重几分。”
妇人听到这话,不免惊喜不已,忍不住感叹道。
刘禺听到这话,也是眼眸生辉:“雍王殿下啊,那是唐家享国多年才积养出来的仁德贵种!这样的人,生来合当御使万民,盛享天命!”
“可我却听说,雍王与当今圣人不是一家?”
“是不是都不紧要,咱们小民难道无心无感?坊里生活,还要说一个有来有往。雍王恩泽普降,活人无数,这一条性命虽然不成器,但除了雍王殿下,谁配御使?”
刘禺闻言后低语一声,怀里摸出十几枚宝钱,塞进了娘子手中,然后又说道:“小心收起,孩儿降生之后,到处都要用钱。我、唉,既然今天无事,我夜里还要代工,就不在家留宿了。”
“三郎吃了再走。”
说话间,妇人从怀侧掏出一张单布包裹的面饼递上前去,长安居大不易,起灶便是烧钱。为了让自家夫郎吃上一口温热之时,妇人从午后便将面饼贴身收放,用体温润软。
“不吃了,营里餐食可比家里丰盛得多。我赶回去后,夜中还有一餐。”
刘禺笑着将面饼推回去,继续低头劈柴并叮嘱道:“你一人居家,不要不舍得起灶。大不了邻居共用,不失关照。”
夫妻细话片刻后,坊门关闭之前,刘禺又匆匆出了坊往工营行去。
长安城营建工程众多,像是修浚永安渠更是重点要务,需要昼夜赶工。为了节约物料,夜里生火照明的同时,顺便还要烧水作炊。在这初春寒冷季节,热水也是一种奢侈享受。
刘禺归营不久,便有吏员来通知他参军宋璟想要接见他。得知此事后,刘禺不敢怠慢,在营中取了行条,便匆匆往南门大安坊而去。
位于大安坊的直堂外,许多人在门外排队等候召见。参军宋璟管理客民诸事,几乎昼夜都是这么繁忙,众人也都不敢催促。
刘禺在这里等了将近一个时辰,才终于轮到了他。入堂之后,便见左右通厢都有文吏伏案忙碌,堂上的参军宋璟同样如此,案上文卷堆起来,几乎看不到坐在后方的身影。
“卑职甲三营典事刘禺,见过宋参军。”
刘禺上前作礼并开口说道。
“刘禺?”
案后的宋璟闻言后略一沉思,并抬头看了刘禺一眼,才想起来:“是了,召你来问,你要随军前往朔方?是贪那军役一年即可免罪入籍的政令?可我听说你家娘子将要待产,孩儿生出自可入籍,此事你不知?”
“卑职知道,但卑职入军非为入籍,少弟前时曾被裹入朱雀街动乱,卑职查问尸首,不见少弟,多方求问,听人说此前发往朔方罪卒当中似有少年如我阿弟,卑职想要前往搜寻。”
刘禺如实回答道。
宋璟听到这理由,笔尖顿了一顿,又抬头看了刘禺一眼,然后才说:“不准去,明日登堂受事。你手足情深,但孕妻将产,生而不教,同样不德。”
“卑职……”
刘禺闻言后脸色顿时一急,还待争辩,宋璟已经再次低头批阅文书,并快速说道:“留下你弟名讳面貌,若能用事得利,我会托人帮你询问。”
“多谢宋参军!我弟名刘干,家中行第为五,十六岁……”
听到这话,刘禺大喜过望,他知就算自己前往,也是海底捞针、漫无目的,若能得宋参军相助,对于寻回自家阿弟无疑更有把握。
与此同时,行往朔方的役卒营帐中,一个少年正掩面啜泣,临侧一人被吵醒,不免咒骂道:“王五,你若再夜里嚎哭扰人睡眠,休怪老拳招应!”
“老子想我家人,关你何事!呜呜,阿兄……”
少年不甘示弱的回嘴道,吼出声后又忍不住咧嘴哭了起来。
“噤声!谁再嚎叫,滚出帐外巡营!”
帐内兵长暴喝一声,片刻后帐中便只剩下鼾声。
0564 大赏诸军,收心备战
正月末,京中形势越发稳定,幕府也终于不再掩饰军事筹备的进程。
长安城西,原本用于收容闹乱客民的大营,如今被改为了军营。雍王麾下数万大军,半数集结于此。随着幕府各项事务渐上轨道,雍王也亲自坐镇大营,处理各类军务。
“如今长安兵力合六万五千余步骑,若需征发道内诸军府,一月之内可聚甲兵九万六千员……”
听到姚元崇的汇报,李潼才意识到他如今已经成了十万大军的统帅,心里倒是忍不住生出几分淡淡的虚荣感。
但这个数字虽然乍一听有些可观,可若仔细分析一下,则就更加透露出如今关内军事力量的大退步。
这字面上的将近十万军队,其中有五万是他原本关内道行军带入长安平叛的军队,再加上近来所整编起的几千团练,真正算得上关内道原本就有的府兵,仅仅只有三万多人。
府兵全盛时期,是高达六十万的大军,单单关内道所设立的折冲府,便占了有将近一半。即便打个折扣,关内府兵应该起码也是二十多万人的规模。
可是到现在关中剩下的府兵底子,不过三万出头,而且还仅仅只是各州折冲府报上的内容,这当中有多少水分,仍未可知。
“分令岐、邠、泾、陇等诸州征召兵力,余者各安本乡。”
眼下整体战略形势还是被动防守为主,换言之未来战事规模会发展到多大,并不由自己控制。为了确保能够拥有足够的应变兵力,李潼暂时也只能依靠这些残留的府兵老底子。
“此次用兵三万,但幕府需要集结五万军用。先期随军使用,后期一定要在二月之前悉数到位!”
说话间,李潼看了看刚刚从河东跟随物资赶到长安的李元素,对他点头说道:“幕府收有丰富储粮,给军赈民绰绰有余。目下缺额主要还是各类械给,但长安局势已经归于稳定,只要善用民力,筹用不难。”
“卑职领命,一定专心调配,不误军用!”
李元素闻言后连忙点头道,他身为关内道行军长史,乃是幕府之下第一人,此前在河东便专营后勤物资,如今到了长安,同样需要专事于此。
对于李元素的能力,李潼还是比较放心的,毕竟是曾经担任过宰相的人。如今长安这里整体框架已经搭建起来,又有社监署这一针对百业行社的官署可以直接调配生产与物资,虽然细节方面还需要增补,但想来也难不住李元素这个曾经坐镇政事堂的人。
同在席中的唐先择忍不住开口说道:“长安局势新定,仍需强权坐镇,只有殿下坐镇长安,内外才能井然有序。此次赴陇,不如由卑职代行……”
李潼闻言后笑着摇摇头:“贼徒此番啸闹,欺我唐家无人,正该迎头痛击。至于长安此境,章令颁行,规矩有设,凡有逾规犯法者,唯明正典刑,以杀制恶。”
他当然也明白,眼下长安这个局面只是初定,唯有他坐镇才能压得住各方反弹。一旦他离开长安,有的人难免又会蠢蠢欲动。
而这一次行军,主要明确的作战目标还只是仍在原州肆虐的突厥默啜的人马,至于陇右、安西还只是防备为主,不可贸然发起邀战。所以眼下的边患形势,还不值得他放弃长安稳定亲赴前线督战。
更何况,李潼也清楚他算不上什么名将之姿,即便身临前线,无非是稍稍振奋一下军心士气,也难扭转如今的攻防态势,意义不算太大。
但战争从来都是一个综合博弈的结果,一时弱并不意味着一世弱。他太爷爷李世民也曾被逼签下城下之盟,但没过几年,突厥颉利可汗便入朝蹈舞谢罪。
他此番率军出行,主要目的也不在于当前的战事,而是为了让幕府获得更广阔的战略空间。长安是关内精华所在不假,但整个关内也并非只有长安。
去年年末,他率军西进,活动轨迹主要集中在长安。关内诸州虽然也各派使者来见,并听从幕府号令,但这种联系终究还很浅薄,是建立在朝廷赋予幕府的权力基础上。
未来如果幕府与朝廷之间关系交恶,这些州未必就还会对幕府如此恭敬顺从。
眼下神都朝廷的重点还在皇嗣履极一事,暂时没有精力西顾,李潼还有一些时间加强对这些州的管控。等到朝廷大事完毕,开始正视关内问题,那李潼才真的不敢再随便离开长安了。
如果那时候诸州不能齐心共奉幕府号令,单凭长安一地,哪怕经营得再好,又怎么能够抗衡得了神都朝廷举国之力?
所以这一次行军,真正的作战目标还在其次,李潼主要目的还是要考察一下各州政治形势。如果某州官员明显表现出对他的抵触,那就要考虑直接替换掉。
虽然眼下他也没有直接任命刺史并诸州上佐的权力,但是可以打小报告啊,我的盟友李昭德可不是吃素的。更何况,朝廷如果处理的不能让他满意,他大可以对他四叔履极一事拒不表态,我还可以呼唤我三叔啊!
当然,李潼自己虽然考虑复杂,但对这一次行军,态度还是很端正的。在出兵之前,为了鼓舞士气,他便先将此前长安定乱的军功进行了一番封赏。
朝廷给他虚名不小,但实际的钱粮供给却完全没有。所以这一次李潼在准备授赏规格的时候,索性也就把朝廷那一套固定的章程甩在一边,按照自己的规矩来。
长安此次定乱,政治意味更大,可若讲到实际的作战过程与结果,可以说是兵不血刃,几乎没有什么军功斩获。
按照朝廷此前的尿性,这样的作战顶多是转勋几阶,实际的惠利则几乎没有。这也是神都朝廷根本不支援钱粮的一个原因,否则就算朝廷再艰难,肯定也要挤出一部分钱粮来犒赏大军,否则军队真就成了将领私曲了。
幕府眼下要比神都朝廷阔绰得多,所以也是钱帛大用,封赏出了钱三十多万缗、绢二十余万匹,均分在每个士卒头上,每个人所收都有十缗。
十缗即就是一万钱,按照长安谷价一斗二十五钱,一斛二百五十钱,折粮便是四十斛左右。实际上,长安由于闹乱以及失治的缘故,粮价本身就是偏高。在河东这些漕运发达的地区,一万钱往往可以购粮五六十斛。
唐代亩产除了京畿周边上等良田可达两斛以上,一般的农田岁收平均应该在一斛上下。所以这一次封赏,相当于五六十亩农田的岁收。
代北道大军去年九月前后被征发,一直到今年年初,几乎每一个被甲士卒都获得了这样份额的奖赏,虽然谈不上丰厚,但也可以保证家人没有饥馁之患,少了后顾之忧。
毕竟几个月行军虽然辛苦,但也没有遭遇什么大战。就算专心在乡中侍田,且不说有没有这么多土地,单单耕种五六十亩的农田,也绝不是什么轻松活计。
而且代北道这些老卒,本身就得到了优待,普遍得赏都要比关中新召之卒搞了两三缗的赏钱,如此自然群众满意,军心稳定。
在发放这些封赏的时候,李潼也是讨了一个巧,主要以钱帛为主。大家领了钱,可以寄回乡中,让家人们在乡里购粮,这样可以免了幕府在存粮上的压力。
军士们领了钱,扣除一部分需要寄回乡中保证生活之外,还可以在长安市中进行消费,购买一部分乡中所没有的物产,一并寄回乡间。
关乎自身利益,人总是不失算计。长安作为一个雄大都邑,哪怕新经闹乱、略有萧条,但市中售卖的物货种类也远非其他地境可比。在长安购买一些物货,无论是留作自用,还是家人转手售卖,都比直接寄钱回去要划算得多。
所以赏钱入手之后,军士们的购物热情也是高涨。幕府倒也没有打击他们的积极性,在发兵之前特意留出几天,轮番给了一些假期,让他们入市消费。
如此一来,这些赏钱大部分还是留在了长安市场中。至于军士们采购的物货,诸如各类调料、成衣并器物等等,本就是不是什么稀缺商货,也不会给市场造成太大负担。
毕竟长安本地生民本身购买力就有所下降,对于维持基本生活之外的商品,没有太大的需求。军士们轮番入市,倒是填补了市场上的空缺,也是一次民众们自发性的物货调配。
军士们购买的商品,则由宝利行社负责运输、送往各自乡土。李潼打算将宝利行社的飞钱业务向河东进行扩展,这也正好是一个机会。
眼下的飞钱,主要是集中在官府与商户、商户与商户之间的结算,民间禁止流通。最小面额,仍在一百缗以上,普通民众平常也根本没有机会使用这么大的面额。
因此,飞钱仍然是属于一种票据,而并非通用的货币,未来李潼也不打算继续下放。古代这种生产条件与物资基础,本就不具备发行信用货币的条件。
小民生活状态本就脆弱有加、几乎不具备对金融产品的抗压能力,滥行飞钱,既会伤害到他们的生活,对飞钱本身的运作体系也是一大伤害。
至于商贾和豪户,抗压能力更强,而且多涉大宗交易,需要更加便捷的结算方式,飞钱就是专为他们准备的,不会因为寻常小事就进行大规模挤兑。
更何况,谁敢挤兑,那就是质疑老子的执政能力,找收拾呢!
0565 唐家养士,唯壮可嘉
二月初,长安城郊,诸军汇集,誓师出兵。
相对于前一次在神都誓师出兵的仪式,长安城这一次就简单得多,仅仅只在营外校场上设立了一座简单的点将台,并没有准备什么诸军夸武的仪式。
但即便如此,当李潼被甲登台时,哪怕没有穿上那身贴金仪甲,仍然在瞬间之内便成为场中焦点。周遭各营虽静默无声,但诸多敬慕的眼神都往高台集中而来。
这一支关内道大军,严格来说倒也没有经历什么铁血洗练,无非久习营事的一群老卒而已。但此前雍王殿下大手笔的盛犒诸军,让将士们得以后顾无忧、安心作战。
尽管那些钱帛犒奖本就是他们辛劳所得,但朝野多年妖风弥漫,特别是随着大唐开国拓疆的军事体系的逐渐崩溃,原本的理所当然已经成为了格外的恩赏。
大部分的士卒们其实并没有与雍王近距离接触过,即便是雍王巡营,身前身后都有大量中军将士随从拱卫,所以上下之间也是难免隔阂。
但是随着此前一番犒赏下来,营卒们已经深刻感受到,雍王殿下并非只是一味的高高在上、不涉人间俗计、不恤将士劳苦。
雍王用实际行动证明了,他将每一名将士劳苦都记在心中、并且付诸行动。
披得戎衣,每个人都有战死沙场的觉悟,但若这一条性命、数月劳苦全无价值体现,营士难免心计彷徨,不知为何而战。而雍王,给了他们一个战斗下去的理由。
“先王宣威于四极,社稷傲立于天下,王教通达于八方,海内莫敢称逆,诸夷阙前受命!此前国运浅遭短厄,而今内外已经悉定。夷中顽劣,旧得恩恕才可苟延残喘,疮疤时久不吮,敢欺中国无人?此番典军,无问胜负,凡境中不附王命者,唯杀制之,概不留俘!”
李潼登台后,环顾诸方,扶剑高呼道:“神州赤县,唯忠勇、唯德义能活!贼纵有亿万之众,旧不能成事,今亦不能!唐家养士,唯壮可嘉,节钺设此,唯功是赏!
诸军与我,并为一体,济但一息仍存,与诸将士同甘共苦、同荣共辱!今日置法,非为刑众,实为警我,但有一功不能赏、一死不得恤,将士当面唾我,刑枷不敢回避!
但以性命捐效社稷,则必厚待生死,府库积储,所待者何?斩甲一级,赏钱十缗,军还即赏,盛犒壮义!”
营中众将士们闻听此言,无不面露惊喜之色,或是难以置信,或是眉飞色舞。若非此际已经身在营中,只怕早已经喧闹出声了。
早在高宗时期,基于府兵制设立起来的军功犒奖制度便已经很难再运行下去了。
特别是大量长征健儿被召入军中之后,这些被招募的健儿本来就没有一个稳定的军籍,对外战事又频发,可能今年还在辽东、明年已经到了西域。将士居无定所,除了固定的钱粮军资之外,奖赏主要是以战争中所获得的战利品为主。
但由此又衍生出来两个大问题,一者与大唐作战的,全都是些穷横外蕃,本身就贫寒得很,缴获的战利品最多就是牲畜之类,这些牲畜如果在内地,当然也价值可观,但是在边塞之地,除了宰掉吃肉,实在没有太大用处。
二者就是战利品不便运输,毛皮、帐幕之类还倒罢了,可是那些活物要让它们跟随大军往来奔波,可能就直接累死了。
虽然朝廷也有专门运输战利品返回境内的队伍,但战斗以及战利品的获得本身就是不确定的,而且途中的损耗也实在难定。
除此之外,一些地广人稀的宽乡还可授给田亩、分发奴婢。可是像关中这样的窄乡,早已无田可授,自己都养不活,即便要了奴婢也没啥用。
像高宗中期以后,大唐对外战绩有所下滑,一则自然是贞观一批开国元从名将与府兵精锐消耗殆尽,二则就是国穷民疲,军无战意。从军本来已经是高风险的行为,收益还如此的不可控。这样的军队如果还能保持旺盛的战斗力,那就见鬼了。
后世言及安史之乱,常有人讽刺玄宗重用胡人、放权给节度使太过了。
但这本身就是控制战争成本的一个方式,征发大唐本土民众的成本实在是太高,既要保持对广大疆土的控制力,又要降低国土维持成本,物美价廉的胡人就是一个选择。
高宗后期到武周一朝,边地秩序开始逐步崩溃,特别是突厥的死灰复燃,其中一部分原因就是投降的突厥部族不堪繁重的兵役。就连大唐根本之地的关中都如此疲困,那些作为消耗品的胡人城傍武装自然更加苦不堪言。
李潼眼下倒还无需面对这一问题,他现在所需要的就是对内、对外都树立起自己的强权形象。
作为一道行军大总管,他本身是没有资格作主奖犒将士,所以选择了直接的杀敌、发钱这种激励方式。
老实说,这种方式虽然直接简捷,但却并不利于对军队的建设,因为军队是属于国家、维持政权统治的武装力量。无论是授田、还是转勋,这都是为了将军队更加紧密的捆绑在统治之中。
至于直接发钱,则收不到这样的效果。土地发到手里,还要安心耕种。可是钱发到手里,去哪里都能花,长安花不了那就去洛阳。
李潼不是不想用别的方式,可问题是他没有啊。转勋体系早在他太爷爷李世民那会儿就被玩坏了,眼下出兵外攻在即,更是不好直接在关内打土豪,也只能暂时从宜。
当此番行军赏格公布出来之后,诸营将士全都兴奋有加,虽不至于说思战如渴,但也对此次行军充满了期待。砍一个人头,那就是五十亩田的岁收,实在是让人心动。
闭眼想象起来,脑海里浮现起的已经不再是山呼海啸而来的胡寇,而是大片大片黄灿灿的禾谷。
如果换了别个宣布如此高额的赏格,将士们或许还要怀疑几分,但既然是雍王殿下说的,那就没什么好怀疑的。
且不说雍王殿下刚刚奖犒他们一番,单单为了复兴长安百业,便分授补贴出五百万缗巨资。敢入境来犯的贼胡又有多少?就算是一个大虚数五十万人,全砍了也不过五百万缗,对雍王殿下而言,都是小钱!
“杀贼!杀贼!”
鼓号声响起,各营将主登台接受旗令,旗令入营后,营中甲士们便振臂高呼起来,一时间声震长安!
幕府诸员佐与京中爵者勋贵等出城为大军送行,得闻营中那震耳欲聋的喊叫声,一时间也都震惊不已。军自有势,如此声势壮大,岂能不谓之强军?
三万大军先期开拔五千精骑,之后便是中军一万,再往后则是数量更加庞大的民夫与驮马、车船等辎重队伍。另有一万人马后继随行,与中军前后夹拱辎营。五千人马则作为后军,将会在大军开拔数日之后才上路,用以维持后路的安全与畅通。
大军前行两日,首先抵达咸阳,接着中军便于此留顿一日,李潼亲望昭陵祭拜太宗皇帝。
昭陵此地,李潼并非第一次到来,早年前往乾陵守陵便途径祭拜过一程。
昭陵因山为陵,格局雄大,除了太宗李世民与长孙皇后的陵寝之外,另有大大小小百数座陪葬的名臣名将陵墓。后世许多耳熟能详的凌烟阁功臣,多数都在这里有一个位置,生前辅佐太宗建国兴治、威临六夷,死后仍然君臣一体,接受后世的仰慕祭拜。
但真正让李潼感到激情澎湃的,还不是昭陵这雄大格局,老实说、乾陵的规模较之昭陵还要更大几分。
昭陵最引人瞩目的,还是陵前两排十四国蕃王石像。倒不是这十四个蕃王值得景仰,而是这十四个蕃王石像伫立在此,最能体现出唐太宗作为大唐君王、王中之皇的天可汗绝世风采!
后世不乏闲舌对唐太宗私德多有诟病,但无论怎么说,作为一个皇帝,唐太宗文治武功都为历代君王翘楚。贞观初年被逼签下渭水之盟,区区数年便饮马漠北,生擒颉利可汗,将大唐从隋末乱战的泥沼中拔出来,称霸宇内!
如果说此前,李潼对他太爷爷还算是比较单纯的仰慕,可是今次率领大军入昭陵参拜,心情要更加激动得多。
入堂祭拜之后,行出殿堂,站在原地俯瞰那东西两排各国蕃君石像,特别是当中的突厥颉利可汗与吐蕃松赞干布,李潼心情更加复杂,并暗下决心以后自己老死后,陵前一定也多弄几个这玩意儿,比那石牛石马带劲儿多了。
拜过昭陵之后,大军于此留守两千人守陵同时环拱长安。待入乾陵参拜完毕后,同样留守两千,另有杨显宗率三千人直往泾阳驻守。
前军总管契苾明在过了奉天之后,则率五千骑加快行军,沿泾水直往原州而去。
0566 刀光闪烁,狼骑出没
原州地处高原,依傍陇山余脉,泾水、清水等数水源出于此,境中萧关为关中四险之一,此境也是关中腹心所在。
位于原州附近的清水谷地,有唐人驻军于此所设屯田子城。
城外坡地上,杀声震野,有几百名突厥骑兵在河口纵马疾驰,不断驱赶着或编发、或髡顶的杂胡壮丁们向着坡上的城堡冲杀。
这些杂胡们衣袍凌乱,手中所持不过棍棒、套索之类的简单器械,全然不如后方的突厥骑兵们弓刀俱备、甲衣整齐,更不要说城内的唐人守军了。
“放近了射、放近了……蠢物,你是要勒断手指吗!”
城头上,唐军守将为了节省体力,并未着甲,在城头往来奔走,并观察着城外贼情调整战术。
这一座子城规模并不大,主要是用来收放粮草的仓城,除了高据坡顶,一侧临水之外,远远谈不上险要。城中守卒也不过八十多人,此时有三十多人在城头控弦御敌,其他的士卒则安坐于内墙下养精蓄锐。
单从人数一轮,敌我之间可谓差距悬殊,城外单单编发着甲的突厥骑兵就有两百人之多,而他们所驱赶的附庸杂胡则有六百多人。
这一路人马午后抵达城外,短歇片刻后便发动起了进攻,开战伊始就被射死了几十人。突厥骑兵们虽然更加精壮,但却各自惜命,自不会首发出战,只是驱赶那些杂胡们上前消耗守军的气力并械用。
这一次突厥骑兵突然绕过萧关入寇原州,州城平高城猝不及防下被攻破,刺史冯敬禹只率数骑在城破之前突围离开城池,逃入了清水河谷连城中。
突厥长途奔袭,人马俱乏,乍入城内,忙于抢掠,一时间也没有顾得上追击溃众,这才给了河谷诸子城准备防御的时间。
原州地当要冲,州府平高城位于泾源陂间,虽处要道,但却并非州内元气精华所在。倒是清水河谷地势开阔,内腹广大,几年时间里,开辟良田两千余顷,是原州甲兵、物资集中所在。
突厥贼寇不知原州虚实,寇入平高城后便以为万事大吉,却不料平高城中并没有太多物资储备,只有一些途径驻留的商队遭了殃。在察知虚实后,这才又连忙整军向清水谷地进发。
然而当突厥骑兵到来的时候,此处诸军早已经做好了准备。突厥骑兵虽然来去如风,但却不耐攻坚。
特别清水河谷环谷连城十七座,互成掎角之势,牵一发而动全身,虽然守军只有三千出头,但却将突厥来袭之众困在此地将近二十天。
若不攻下清水河谷,突厥突袭原州的意义便不大,虽然扫荡其他境遇也扫荡颇丰,但坐望肥肉摆在眼前,若不一口吃下,这些狼骑们又怎么舍得离开。
虽然突厥也有别的选择,比如沿泾水南下、直入关中腹地,或者是翻越陂塬、东向寇掠庆州。但此番突厥沿贺兰山南下已经占了出其不意的便利,若再继续深入大唐境内,风险无疑陡翻数倍。
而且若不先拔除清水河谷这个唐军据点,无论突厥向何处而动,这支军队都是抵在他们后背的一柄尖刀。所以尽管此地连城浑然一体、十分难啃,突厥骑兵们仍然要留在此地死磕。
唐军装备精良,更何况原州本来就是关中门户,是河曲诸州驻军的后方基地,各类军械物资储备有余。
尽管突厥骑兵过去数年间寇掠大漠南北并大唐诸边州,军容养成已经颇为不俗,但仍然不比唐军。或许全盛时期的东突厥武装堪与唐军相比,但明显不包括眼前的后突厥余孽。
城外这两百多突厥骑兵,多着轻便皮甲,偶或前胸缀着一块铁片,甚至就连铁质的兜鍪都甚少。当然也是跟他们此刻的战术选择有关,保养离合之势,存留来去之力,减少披甲才能降低战马的消耗。
为了减少自身的消耗,突厥骑兵们便选择征召驱逐在野民众参与作战。
原州境内,胡汉杂居,一些胡人不惯居住在城中,只是沿河谷游牧。原州守卒们仓促间能够组织起清水河谷的防御,已经算是居安思危、应变敏捷,更无余力去收束或驱散这些在野之民。
于是这些胡人们,便成了被突厥骑兵赶上战场的消耗品。当然,突厥所寇掠的唐人同样不少,单单平高城破后,便在城中俘获了足足数千人。
但是唐人性命要比这些杂胡金贵得多,唐人本身便有耕织以及各种工技。必要时,又可以拿来当做与大唐官军们交涉的一个条件。
而且,一旦将唐人驱向战场,可能这些唐人即刻就会倒戈反冲他们的战阵,从而给守军制造里应外合、出击杀敌的战机。
突厥刚刚兴兵复国的时候,便吃了许多这方面的亏,到后来,他们俘获的唐人要么悄悄围杀,要么聚在阵后严加看守。只是将一些抓捕到的唐人官员提押上阵,用以威逼叫阵,动摇守军的军心。
虽然彼此都是胡人,但突厥人对本部族之外的胡人们却少有体恤,甚至于比对唐人还要更加仇视。
原本东突厥颉利可汗曾为大漠霸主,诸胡部都要臣服于其王帐之下,但是在唐人的挑拨之下,那些臣服的胡部、以薛延陀可汗夷男为首的九姓铁勒率先背叛颉利可汗,归附大唐。
在突厥人看来,九姓铁勒的背叛直接造成了突厥汉国的覆亡,若非这些奴户卑胡反水,可能到现在突厥仍还是草原霸主。
当然,九姓铁勒被突厥人如此仇恨倒也不是冤枉。东突厥覆灭、颉利可汗覆灭之后,薛延陀独霸漠南,对东突厥余部很是进行了一番报复打压。
甚至当大唐将东突厥余部安排在河曲诸州之后,薛延陀夷男可汗更率军直攻此境突厥余部,以此来表达对大唐的不满,同时也想痛打落水狗,希望彻底消灭东突厥,使其霸业更加巩固。
而这一疯狂举动,也直接造成了薛延陀的覆灭。当太宗皇帝明确表达了对夷男可汗的不满之后,原本围绕在薛延陀周围的铁勒诸部也纷纷离散,最终在贞观二十一年,薛延陀被李勣攻灭,结束了其潦草的草原霸业。
归根到底,薛延陀根本不了解大唐开国这一代君臣是何脾性。
武德九年,太宗李世民刚刚完成了玄武门之变成为大唐皇帝,颉利可汗便率军十万直抵渭北,距离长安咫尺之遥。内忧外患之下,李世民被逼无奈与颉利可汗相约城下之盟。
而到了贞观四年,颉利可汗便故地重游,但这一次却非耀武扬威,而是作为战俘入朝请罪。短短四年时间,大唐君臣卧薪尝胆,便覆灭了东突厥这一草原霸主。
面对这样的君臣,薛延陀夷男可汗居然还妄想能够取代东突厥在草原的霸业,也真是异想天开,自寻死路!
正因为这一段过往,突厥余众们对九姓铁勒可谓仇视到了极点。
骨笃禄起兵反唐,第一桶金就是在九姓铁勒身上捞取到的,甚至就连骨笃禄复国建牙所在的郁督军山,都是原薛延陀牙帐所在,对九姓铁勒的怨念可见一斑。
因此,入寇原州的这些突厥骑兵们,根本不将当地内附胡人当人看待。这些反骨仔们,颠覆了他们的霸业,还想落井下石、将他们赶尽杀绝,现在抓住机会,就是要消耗这些人命,既是复仇,也是要消磨唐军的战斗力。
“这些贼胡们,他们绕关南下,难道只是为了驱害人命?周旅帅,不如咱们披甲上马出城冲杀一程?城外那些胡儿,闲来不少供奉,如此射杀关前,真是有些不忍心。”
有甲士扣弦,射杀一名将要翻过城外拒马的胡人,忍不住转头对兵长说道。
此言一出,城头上许多兵士都转头望来,颇有认同之色。城外那些前冲的胡人们,根本就手无寸铁,有的背着麻毡沙土就往前冲,完全不能抵挡城上射出的飞矢。
战斗至今已经进行了一刻多钟,其实那些冲阵的胡人们也早已经崩溃,只是被一群突厥骑兵们围堵在城外坡地之间。向前是死,向后也是死。
到现在,城中守军所射杀的多数都是慌不择路、靠近城防战线的人,但其实他们早已经肝胆俱裂,行动全无意义。所以守卒们对于城外那些漠视人命、耀武扬威的突厥骑兵们也是恨极,不愿再射杀那些杂胡牧民,想要直杀那些突厥贼众。
“说的什么胡话?城外人命可惜,我营士性命就不可惜?”
兵长闻言后,顿时皱眉冷哼道:“都打起精神来!突厥远袭几千里,能全无声息的寇入原州,难道他们真无一战之力?眼下消耗人命,保全势力,还不知存着怎样歹念!凡靠近拒马者,一概射杀,那些胡民或可怜,可一旦城破,他们就是帮凶。不准远射,不给突厥游骑收捡我军箭矢的机会!”
此时,在清水河谷数里外的坡岭后方,一支两千多人的骑兵队伍正缓缓向清水河谷逼近。
这支队伍武装精良,羊皮口袋包裹的甲胄挂在马鞍一侧,所配矛锋近尺、寒芒闪烁,弯弓背后,每人腰际都悬挂着满满的一壶箭,脑后的发辫用皮筋结成一束,头顶的毡帽帽沿垂在两耳之间。
若有早年在大漠出入的人,见到这群骑兵的装扮,肯定能惊声呼出,这就是突厥可汗牙帐直领的附离狼骑!狼骑出没,可汗驾临,这曾是整个漠北群胡的噩梦!如今,噩梦重回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