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22 不破不立,更胜前代
来人正是杨显宗,久别重逢再次见到西京的老朋友们,他心情同样颇为激动,上前一步拍拍李阳的肩膀,笑语道:“辛苦了!”
“杨阿兄已归,那么郎主他……”
李阳抬手紧紧握住杨显宗手腕,抬手示意冯五先将房间里其他人引出。
虽然说留用身边诸众那都是绝对信任的心腹,但与雍王殿下之间的关系乃是故衣社最大的秘密,在非必要的情况下自然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哪怕不会主动外泄,但在临事选择的时候,行为上多多少少也会露出一些端倪。
“郎主同样已经西归,西京局面将要大定!”
杨显宗与李阳并席对坐,简单的讲解一下雍王殿下是以什么样的身份返回西京。
李阳本身就是世家子弟的出身,如今家道虽然中落,但对一些朝情名目还是深有了解,当听到雍王殿下此行一连串的职衔,已经是忍不住的眉飞色舞,感叹道:“这实在是太好了!郎主如今大势西归,关内事务俱在掌控,此处便是我等追从者创业所在啊!故衣社几十万众,只待一命,俱能为用!”
过去这一年多的时间,是他们关中故衣社一个高速发展期,特别在拥有了充足物货维持的情况下,规模更是比日激增,所覆盖的区域与影响的人众扩大倍余。
“做得好!特别是西京之事,若非你等精心布控,郎主也难及时抽身退出西京那团泥沼!我临行前,郎主还嘱我先致言激励,待到正式入主西京,凡所用事诸众,必有厚赏!”
杨显宗闻言后也是一脸的振奋,接着便说道:“大军渐近西京,我先行一步,慰问之余,就是详探城中形势,并通知你等在事者,做好局面交接的准备。”
李阳听到这话,心中的兴奋之情稍作收敛,转而露出一丝苦笑,并叹息道:“西京眼下乱况,我等用力实小,当中颇有变数……”
说话间,他便将西京眼下局面由来简短讲述一番,而杨显宗在听到这话后,也是不免皱起了眉头。一时间,他也判断不出这当中的变数究竟是好是坏,但起码一点,眼下西京的局面已经与行途中雍王殿下与他们所讨论猜测的大不相同。
“宣抚使入京,短短旬日,西京便集外众十几万之多?”
略作沉吟后,他又问出了心中的疑惑,颇有几分难以置信。
他在神都城中也是经历过几次朝廷政令的征募,诸如肃岳健儿以及最近都畿道征兵于河南,这已经是朝廷正式的军令传达,效率都颇为低下。而西京这里,还仅仅只是宣抚使擅自决定,跟神都方面的效率简直不可同日而语。
李阳闻言后叹息一声,开口解释道:“女主当国,**东都,西京生民已经久有屈气,一时奋起,自然也都是热切的很。更何况,关内诸境多存窄乡,权豪囤聚已经不是短年,划土为宅、封山为院,破家亡户数不胜数。西京乃关内地望之首,那些逃亡的客户自然多聚周边,春秋之际还可佃耕谋活,可宣抚使入境又是深冬,小民饥寒交迫,争入长安……”
杨显宗终究不是土生土长的关中人,此前虽然也在关中经营故衣社事务,但讲到对乡情的理解,仍是不免流于浅表。
当听到李阳这一番解释,他心中的疑惑才渐渐消除,但还是忍不住问道:“民情已经如此危急如火,那些豪强们怎么还如此吝啬货物,不肯救急?西京终究是他们的乡业根本,如今闹乱成这个样子,所害的不还是他们自己?”
“豪户家室多丁,仓舍多物,外间无论再如何躁闹,门户一闭,自成生活。小民蚁众,乌合之徒,纵有意气勃发,无非互相戕害而已。西京闹乱至今,真正受害破家的豪户寥寥无几,倒是城南那些勉强自立的人家,受害不知凡几。更何况西京乃是关内首邑,朝廷也不会纵容此境久乱……”
李阳讲到这里,神情颇为复杂,他家本来也该是据守城东的那些权豪人家中的一员,家室破败、为人所厌,才在故衣社里找到能够奋斗的空间。
讲到感情,他心里还是更加偏向于城南那些闹乱的小民,于是忍不住对杨显宗说道:“阿兄之后归告郎主,能否为城南乱民助言几句?他们……”
“定乱事宜,郎主自有定计,非你我能够强说。”
不待李阳把话讲完,杨显宗已经开口打断,不让他再继续说下去,接着便又说道:“郎主若非仁义存恤,又怎么会有咱们故衣社?即便此行需要宣以重威,也是有更深刻的考量。咱们在事之众,受命而已,唯命是从,尽力而为,决不可因私情短见滋扰郎主。”
李阳闻言后便点点头,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但心里终究还是有几分愧疚,闹乱还未开始的时候,是他暗使故衣社众煽风点火,激发对立的情绪。冲突爆发后,又是他与敢战士们一同掳走窦怀让,使得局势一纵难收。
这段时间,他主要忙碌于召集、约束城中的故衣社众,并保护故衣社在城中经营的几处坊区,也打退了几股想要冲击街坊的乱民。
看到这些人只是漫无目的的发泄戾气,或将要在这种疯狂中走向灭亡,他不禁有感于当年的自己刚刚返回乡土时那种迷茫与积郁,如果当年不是加入故衣社从而找到生存下去的意义,他大概率也会如那些乱民一般,凭着一腔戾气对这世道发泄一通微不足道的反击,然后了此残生……
因为西京局面较之原本的判断有了极大的出入,杨显宗又细致询问了几个问题,比如乱民中有没有形成大规模的群体、故衣社里有没有人趁机聚众闹乱、不服管制,还有城东那些勋贵人家们有没有什么不寻常举动。
这些问题,李阳有的回答得了,有的回答不了。毕竟西京眼下已经全无秩序,李阳也只是防守住西南角落这一小片坊区,除了一些必要的消息传达,对于外界的情况了解不多。
因为还要走问城中其他几个据点,杨显宗也并没有在此久留,离开时倒是吩咐李阳,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将一批社众散出西京城。
雍王所率大军不日即至,在西京城并没有因为动乱而纠集起极大势力的情况下,大量故衣社众再困留城中意义并不太大。
此前因为并不清楚西京内部局势,保险起见,杨显宗隐藏行迹进入故衣社在城中据点。现在既然已经有了初步的了解,那倒也无需再过于小心,确保人身安全的情况下,尽快对城中局势有一个通盘的了解,然后尽快归告殿下才是正事。
杨显宗此行带了几十名从神都带回的敢战士老卒们,虽然人人身手不凡,但想要在街市之间横行无阻也很难。
但幸在有冯五这种常年混迹市井、人面广阔的豪义之人做向导,李阳也加派几十名敢战士,凑起一个百数人的小队伍,这才出坊上路,继续向城池内里行去。
一路行走间,有的坊区坊门紧闭,可以看到坊民们自发组织巡逻的队伍在坊墙内不断巡逻警戒。
有的坊区则坊门大开,明显遭到了洗劫,坊曲之间乱民们或聚或散,察觉到杨显宗一人行过时,便不乏人上前缀后而行,神情颇为不善,只是看到这一行人人孔武佩刀,也没有什么物货随身,这才没敢贸然上前阻拦。
道路也并非畅通无阻,每行一段距离便有杂物堆垛的路障,街道两侧的明渠因拥堵而污水泛滥,使得街道上弥漫着一股恶臭**的气息。至于种植在道旁的槐柳树木,也几乎被砍伐一空,至于是烧火取暖还是砍造器物,那就不得而知了。
有的地方乱民聚集实在太多,冯五也都能有手段带着众人绕道而行,乃至于可以借道封闭的坊区通过。这在早已经秩序无存的西京城里,肯放开坊门让人进入,那真是了不起的信任。
杨显宗对此也是赞不绝口,但冯五脸上却殊无喜色,只是叹息道:“只盼郎主能够从速定乱,西京闹乱如此,已经不成人间,让人心痛……”
“不破不立,来年的西京,只会更胜从前!”
杨显宗拍着这个市井豪侠的肩膀说道,倒也并非纯粹的安慰之词,起码他心里是笃信雍王殿下绝对是有这样的能力。
故衣社主要集中在城池西南角落,但雍王在西京布置的人事却不只故衣社,还有史思贞、苏约、冯昌嗣等人。这些人虽然各有官面身份的掩饰,但在眼下也都各自困守某一区域,处境并不从容。
徐坚被调离长安后,苏约得以入补万年县尉,倒是一个明确的目标,一行人直入宣阳坊,虽然费了一番口舌,但还是唤出了苏约。苏约因有这一层官身,对长安城的动乱倒是有一个比较全面的了解,并且早已经整理成册,直接交给杨显宗由其转呈雍王。
之后杨显宗便也没有继续再在城中逗留,返回待贤坊得到马匹后,便由已经形同虚设的延平门直接出城,返回大军行营所在。
0523 助吾事者,赐之以帛
当杨显宗等人再次返回的时候,大军已经推进到了距离长安不足两百里的蓝桥驿,规模也扩大到了将近三万之众。
除了雍王殿下所率西进前路几千人马和代北道南来六千骑兵之外,所增加的兵力主要来自于左近的虢州、商州与华州。
早在西京闹乱之初,这三州就担心遭到波及而早早的将州境壮力们集结起来,如今正好归于营伍,无论西京接下来定乱如何收场,起码这三州本身不怠军机。
三州刺史也都各遣使员筹运物资入送犒军,倒不是他们各自倨傲、不肯亲自前来迎见雍王殿下,而是因为州县正印长官不得制敕、不得随意离境。
三州积极响应大军征令,也让军中将校们倍受鼓舞,对于此行用兵不乏乐观之想。中军因此不得不严宣军令,不准将士们跳队冒进的私自离营抢功。
这样的防范绝不是杞人忧天,所谓贼过如梳、兵过如篦,势大则气盛,特别是军队这种本就是为了杀戮而编成建制的武装力量,此行兵锋所指又是西京这种关内元气汇聚之地,一旦军纪稍有松懈,那么官军对地方造成的戕害还要远远大于匪徒。
即便如此,军中犯令者仍是屡禁不止。雍王亲自率领的千骑将士们还倒罢了,他们本就是北衙宿卫之军,早就习惯了令行禁止,稍有违禁便是杀身之祸。
至于其他各路人马,则就颇有几分放飞自我的意思,自潼关西进之后,单单校尉以上违令冒进而被抓捕者便足足有近百人之多。
他们或是贪图西京丰饶的财货,或是渴望定乱首功,归根到底还是不太了解主将的性格,哪怕被中军巡查所执,心中仍然少有恐惧。
所以当大军顿在蓝桥驿之后,李潼打算彻底的整肃一下军纪,召集众将于中军大帐,随后便手书一道军令:离营五里外而遭执之将,枭首示众,士伍徒刑!离营五里之内遭执者,将领枷而示众,黜职三等,夺勋,士伍鞭十,再犯则杀!
众将见此军令,无不倒抽一口凉气,倒不是说这军令过于严厉,毕竟治军再严明的大总管他们也见识过。只是所涉人员实在太多了,将校已有近百之数,士伍所涉更有几千之众,在军中所占比例已经极高。
眼下西京贼情如何都还不甚清晰,突然如此大举用刑于定乱人马,且不说对自身军力的损伤,对整支定乱大军的士气打击也是极大的!
所以在稍作沉默后,契苾明等将领们忍不住劝说道:“古人治军,有三恕之仁而不损其威。如今西京贼势盘桓,将士逾令,半是渴功,此军心可用。念其初犯,不如从轻发落,允戴罪立功……”
李潼闻言后则冷笑道:“效命戎旅,恭事营务,我不如诸将军。但王命宣化,大器奖惩,诸将军未必及我。西京乃我唐家祖庭所在,本非适乱之地,也非化外之邦,民情陡乱已是耸人听闻,唯迅猛定乱才可宣扬国威。诸军进退不能如一,营令视若无物,此以乱御乱,岂有威令可言?皇命在身,虽此一身我自赴之,岂能恐于乱势而纵恤乱卒!勿负多言,即刻行刑!”
随其一声令下,李湛、赵长兴等原千骑部属起身受命,叉手应诺,然后便大步出帐,率中军将士直入关押那些违令将领的营地,将诸人提捕出来,押上执法的刑台,宣其罪名然后验明正身,手起刀落,几十道血箭飙射,头颅霎时间滚落下来!
之后中军千骑群出,用长杆挑着那些血淋淋的人头,纵马穿行于各营之间,并再次将军令重新宣读一番。
此一幕自然令群情惊恐,营地中士卒们看到那一颗颗人头,更觉心惊胆战。特别一些同样违禁的将士所在营地,得见大军之法竟然如此森严,更是隐有惊惧溃乱之势。
但这一个苗头刚刚露出,这些涉事营地便被分割包抄起来,强弩架设、长枪林立,马队蓄势待发,只要有人胆敢冲营而出,即刻屠戮当场!
李潼虽然悍然下令,但此际心中也是不乏紧张,手握生杀大权虽然过瘾,但当真正执行起来的时候,心中却自有一股战战兢兢。
唯有敬畏权力,才能不滥施权力,权力本身没有人性,所以才需要人性的驾驭。但许多人却是失于这样一份敬畏,所以反而被权力将人性摧残,或许在身死之前才能悟通一个道理,个体在团体所赋予的权力面前,真的不算什么东西。
所以在下令行刑之后,他便让诸将各归营垒约束营卒,同时自己也亲自出帐巡营。
他策马缓行于诸营之间,眼看到营卒们不乏惶恐的张望过来,便深吸一口气大声说道:“军有二法,谓赏谓刑!助吾事者,赐之以帛;乱吾法者,示之以剑!法出于我,授之于众!刑令威严,则必赏赐不吝!此言告知于众,天地可鉴!诸军谨守营盘,勿复有失!”
他刻意控制着自己的速度,此番巡营下来,足足用了将近两个时辰,虽不知收效几何,但起码营事并没有再继续骚乱。
除了身受极刑那几十名将佐之外,相关的涉事营卒也都被编入了罪营。徒刑者两千余众,该要遭受鞭刑的则是多达三千余人,主要是三州所募集之军。
他们自恃为地主,熟悉路径与乡情,本身对雍王权势又没有一个直观感受,入军之后眼见大将年轻,心中多多少少是有几分小觑,所以才斗胆试法,结果却遭到了强硬的反击。
最终,那三千多名本该遭受鞭刑的营卒倒是没有即刻行刑,而由各自兵长代领。军中施刑所用铁鞭真要瓷实的抽上十鞭子,身子弱的怕是要直接没了半条命,真要挺下来,十天半个月也难保证行动自如。
突然多出三千多个伤号,这也实在是吃不消。所以李潼最终还是决定将其营伍打散,编入诸军之中,允其戴罪立功,并没有一味的绝情到底。
当然,辕门前所挂的那多达几十颗人头,也足以彰显出这位大总管的军令之严酷。
如此大规模的实施刑罚,也并非没有隐患,特别遭受惩处的主要是关内三州之军,如果处理不好,非常容易在军中造成颇为严重的割裂与对峙。
所以在经过一番权衡之后,李潼决定还是采用一个虽然老套、但却比较有效的收买人心的方法,那就是将一些三州将校并士卒们编入他所在的中军阵伍中。一则示以恩信,二则也是杜绝他们串联的可能。
虽然如此一来,他自己的人身安全是要受到一定的威胁,但他未来将要长镇关中,过于鲜明的对立难免会影响他对关中的掌控。而且他也并不觉得这些人有胆量,或者说有必要在军中搞他。
尽管如此,他还是推开午后其余的军务,留出时间来,逐一与那些选入中军的将领们交流谈心。
毕竟我也是咱们关陇人,老婆也出身关陇,故员也不乏关陇人士,咱们打断骨头连着筋。至于被杀的那些人,他们实在太不给我面子了,我也很无奈、也很痛心啊!旧事不必多说,解决了西京的闹乱,咱们还有大把时间相处了解,你们就看我表现吧!
这种拉拢人心的方式虽然不够巧妙,但却着实有效。特别李潼亲卫中本就存在着许多家道中落、或是出身底层的人,诸如桓彦范、王仁皎、赵长兴、杨放之流。
这一批被召入中军的将领们多在军中担任中层,折冲府果毅、别将之类,少有机会直面这样的大人物。特别在上午刚刚见识过雍王杀人不眨眼的狠厉之后,眼下再经这样一番交流,一威一慰之间,心内对雍王也都暗生敬服。
大概是李潼前后之间反差过大,又或者话术过于入心,居然就在这群人当中直接挖出了一个“叛徒”。
一个名叫张拙、三十出头的果毅校尉在经过雍王一番言语激励之后,神情激动、扑通一声跪在案前并哽咽道:“卑职寒陋之士,从军虽久、无迹可夸,竟受殿下如此恩遇勉励!无以为表,愿献策报答,卑职在军之外,还寄名一民社名故衣社,社众徒众甚广,俱尚义之众,于西京也颇有应从,卑职斗胆请使西京,陈说王命,访募同义,以应殿下定乱之师!”
听到这话,李潼脸色不免变得有些尴尬。故衣社在关中发展势头迅猛,所面对又全是府兵旧人,能够拉拢这个折冲府果毅入社,他倒不觉得意外。
可问题是,你在我这个雍王面前,把故衣社捅出来,那我究竟该觉得你是忠还是奸?
张拙偷眼见雍王殿下眉头隐皱,忙不迭又说道:“故衣社社号在于扶危助困,所宣社义也绝无蛊惑民情、触犯典刑之说……”
听这张拙如此真诚的辩解,李潼心里倒是舒服一些,起码故衣社的宣传路子没有走歪,让这样的普通社众都对社义衷心信服。
他这里还在斟酌该要如何回应,突然赵长兴匆匆入营,附耳禀告杨显宗已经归营,于是他便对这个张拙说道:“果毅所陈事务我记下了,这故衣社究竟是何底色,军入西京后再作细审。不过眼下大军乃皇命所使,还是不依抽引乡力为用。”
我吩咐了故衣社干啥,难道我还不清楚?你们老老实实给我在军中待着,别总想着搞啥骚操作!
张拙闻言后,还是不免有些遗憾,他见雍王威令之余尚肯礼下他这样的寻常兵长,心里倒颇有几分知遇之恩的感触,所以想举荐一些社中他所佩服的豪勇之士,若能在雍王麾下有所表现、博一出身,也能给那些寒苦的社众们施加更多庇护。
但雍王殿下既然已经这么说了,他也不敢再争强进言。毕竟雍王虽然有礼贤下士的一面,但那几十颗血淋淋的人头也不是虚的。
而且作为宗室权贵,雍王看待事物的角度未必同于他这样一个下员,若真把他们故衣社视作什么侠禁组织,他这番荐言反而有可能弄巧成拙。
这么一想,张拙又不免暗悔自己有些冒失,打算稍后联络一些同在军中的社徒们,接下来的作战中争取有一个好的表现,希望能够以此扭转雍王殿下对他们故衣社的感观。最起码,他们虽然身为故衣社众,但与效命于大唐并不冲突。
0524 关陇丰储,取货助军
杨显宗入营后,见到辕门前所悬挂那几十颗首级,心里也是惊了一惊,待前来迎接的中军将士稍作解释,这才暗暗松了一口气。
可是当听到雍王殿下竟然召集陌生将士入直中军,杨显宗还是暗觉不妥,特别在行至中军大帐外时,见到帐外已经有一些陌生的将士们在此值守。
所以入帐后还没来得及讲述西京见闻,他便先开口说道:“殿下召外军内拱,或收抚顾军心之效,但也让殿下安危立于莫测。如今已非国朝创业同心同欲之时,营士未必能够深刻领悟殿下恩义所施,殿下安危为重,还是不可轻慢啊!”
杨显宗所言倒也不无道理,李潼终究不是他太爷爷那种创业之主,与诸军将士们少了那种共同奋斗的情义。与其打感情牌的收买人心,不如完善制度。
不过他这一波树立军威杀得实在有点狠,如果不作补救,不免就过犹不及、动摇军心。
对于杨显宗的劝告,李潼并没有正面回应,而是笑着讲起刚才所接见的那个果毅张拙的告密言行。
他本身的.asxs.太高,与中下层将士们很难培养出那种共同成长、共同奋斗的情义,但故衣社的存在确是另一个切入点,起码能够在心理上拉近与这些关内将士们的距离,又不至于乱了尊卑。
当听到故衣社的影响在眼下大军中都渗透极深,杨显宗也是忍不住的笑逐颜开,并颇有几分自豪道:“过往数年,故衣社在关内发展的确迅猛。哪怕没有皇命遣使,殿下仁恩惠及庶卒寒士,振臂一呼,关中群义必响应如云!”
说话间,他又建议道:“除那张拙之外,关内新聚之军必也不乏故衣社徒。不如由卑职联络那些社徒们,稍透事机,引入中军之内,既能收拢军心,也能保证殿下安全不受危及?”
“这点先不谈,说一说西京什么情况吧。”
这一念头也在李潼脑海中闪过,不过他在想了想之后,还是不打算显露出他乃是故衣社社首这一身份。
故衣社终究不属于制度之内的力量,一旦他这一身份泄露出来,很难通过律令的形式对社众的行为进行约束。
如今故衣社社众几十万人,他也不会想当然就觉得这些人全是尚义无私。如果那些人仗着他雍王的权势横行乡里,乃至于抗拒地方官府的管束,则就实在不好处理。
像今天这样直接砍掉几十名将校脑袋,那是因为本身就有着军令作为依凭。但故衣社本身对社众们的行为管束还不够周全,仍要仰仗来自道德层面的约束,如果在故衣社中也这么威刑慑众,引起极大的惶恐与骚乱那是必然的。
杨显宗闻言后便也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于是便将李阳那里得来的资讯以及自己见闻讲述一番,同时又递上了苏约所整理的情报。
“西京居然是这种情况……”
李潼听着听着,眉头也隐隐皱了起来,他本来还以为西京这场动乱,故衣社即便不是主导,应该也掌握了极大的引导权,现在看来,西京局面远比他想象中要更加混乱的多。
杨显宗的转述,或还不够清晰,苏约在书文中的描述就更加的全面与具体,眼下的西京,言之一盘散沙也不为过,根本就没有什么人和势力能够主持局面。
这样的局面,虽在预料之外,但也在情理之中。
特别在得知西京具体的闹乱经过之后,李潼更是忍不住感慨关陇勋贵们真是虎父犬子、丢尽了祖辈的脸面。在这场闹乱中,明明有太多机会能够将局面控制住,可却偏偏都完美错过了。
当然,说关陇勋贵们全是豚犬之才也有点过。毕竟传承了这么久,底蕴与基础还是有的。但是很显然,这当中能够有担当、控制局面的第一流人才都没有站出来,当中绝大多数应该已经赶往神都去了。
毕竟眼下神都才是时局大势真正的中心所在,只有在神都时局中掌握到话语权,才能发挥出更大的作用。留守乡土的,要么是才器不足,要么是资望不够,都不能很好的将局面给控制起来。
西京城这场动乱,本质上来说还是一次突发事件,从动乱爆发到现在都还不足一个月的时间。或许再过一段时间,动乱中会形成一定的秩序,涌现出一些人物出来,但眼下火候明显还不够。
苏约在文书中也说了,主要聚集在城东那些勋贵人家们,已经渐渐有了一些联防的苗头。如果接下来仍然没有外力进行干涉,很有可能这些勋贵世家们就会组织家丁攻出坊区,逐步的将那些乱民们驱逐出城,或者就地镇压。
但眼下所困,就是这些勋贵们并没有什么号令诸家的资望之选,所以力量才迟迟没有整合起来。这种情况也很好理解,大家同属一个阶层,祖上都阔过,我又凭啥听你的?
彼此不服,而且本身的利益还没有受到太大的伤害,没有足够的动机让他们可以彻底的抱成一团。毕竟武则天这些年的分化与打压,效果也不是虚的,那些有资格统合各家的头面门户已经日渐式微。
这一点,早在李潼去年还在西京的时候就有深刻感受,如果关陇勋贵们随随便便就能拧成一根绳、不分彼此,那么他搞窦家的时候也就不会那么容易得手。
从这一点而言,西京眼下这种混乱对李潼而言也算是比较有利的。特别是李阳等人能够随机应变,主动约束故衣社众不要参与闹乱,使得乱民们也乏于整合,虽然搅乱了秩序,但又没有给关陇勋贵们施加太大的压力,这对之后将故衣社洗白收编也是有利的。
这么想着,李潼心里很快就勾勒出一个定乱的大体计划,他并不打算直接将大军推进到西京城下,如果摆出的气势过于雄壮,这会让西京城里那些勋贵们心惊之下、聚集在一起抱团取暖,并不利于之后的分化拉拢,各个击破。
至于那些闹乱的民众们,解决起来其实很简单,他们无非是生计所迫,可能里面也隐藏着一些野心家,但起码现在还不成势力,只要能够提供一些生存保障,短时间内就能瓦解大部分的乱民。
想了想之后,李潼下令将李湛唤来,吩咐他道:“明日一早,你先引一千骑卒往西京去,走访京中勋爵人家,着令他们各捐物货集在灞桥,以供大军取用。”
“那么卑职该要走访哪几家?”
听到这一模糊的军令,李湛不免有些摸不着头脑,便又追问一句。
这个问题也很简单,苏约的书信中里面就记载了西京各家防守情况,李潼随手在里面划拉出十几家出来。
同时心里不免有些遗憾,此前他是觉得今次定乱多多少少都要干上几场架,所以并没有将武攸宜带在中军,而是让其与唐先择一起西来。如果现在武攸宜在军中,倒是可以更加精准的敲诈各家。
不过眼下这么做,也只是小试牛刀,反正大戏还在后头,武攸宜之后也一定会大显身手。
李湛接过这份名单后便点头领命,但却没有即刻退出,而是又在帐内等了一段时间,却见雍王并没有后续举动,才忍不住提醒道:“卑职此前未在事西京,城中少有识者,若无书令在身,恐不能取信于人。”
李潼闻言后便皱眉不悦道:“我大军数万陈设境中,难道是虚?你是我帐下肱骨力士,领命而往,肯登门访问已经是降礼屈尊,谁人还敢小觑?若有人不肯应命,也不必纠缠,自有后计治他!”
李湛听到这话,这才隐隐了解到雍王心意,连忙说道:“卑职明白,一定速去速归,不误军期。”
那些关陇勋贵们贪吝物货,致成此乱,虽然也算是间接帮了李潼一把,但他却并不打算帮这些人省钱。先派李湛前往,倒不求能敲诈出多少物资出来,主要是先做个标记,接下来慢慢收拾。
正因这个目的,他才选择李湛前往。李湛的父亲李义府,早在高宗年间,就是二圣打击关陇的工具人,可以想见关陇人家对其感观必定不好。
李湛作为李义府的儿子,登门去红口白牙、张嘴就要钱粮,连一道正式的手令都没有,可以想见那些关陇勋贵们会是怎么样的反应,能满足他那才怪了!
跟李湛功能类似还有一个,那就是许敬宗的儿子许景,李潼这一次也带来西京,准备安排其人担任万年县令。让他们接过父辈手中的刀笔,重新出发,再创辉煌。
当然,就算那些关陇人家知情识趣,愿意捐粮助军,李潼后续也有安排。他倒并不打算将关陇勋贵们连根拔起,但起码也要压制在一定范围内。
更何况这群人本身就是关中的土豪大地主,不把他们油水榨干,后续许多工作都不好展开。毕竟三代积累不得了,一个个养得脑满肠肥,杀一个顶十个。
就算你们祖上对大唐有功,可老子之所以牛逼起来,靠的全是我奶奶,不认你们那笔账。觉得委屈,去昭陵跟我太爷爷聊去。
0525 悍将入城,破财免灾
第二天傍晚,李湛一行便抵达了西京城外。
尽管沿途也多见流窜的乡民,特别到了西京城外,视野所及城外陂塬上随处可见游食之众。毕竟城中坊市井然、防守严密,没有武器、没有组织,实在是很难攻破那些权豪驻守的坊居。
时下虽然隆冬时节,城外一片寒荒,但也多有园业绕城而设,其中颇有积储,如果好运气能够攻破一座园业,收获也足以让人欣喜。
李湛这一行军士们出现在郊野,很快便引起了那些游荡者们的注意,但却少有人敢上前侵扰,足足两千多匹战马,千余名骑士,看上去就让人胆寒,自然要远远避开。
看到这样一支军队过境,特别还打着关内道行军的旗号,城外那些留守园业的壮丁们也都喜出望外,不断敲打着锣鼓盼望能够引起注意,有的庄园甚至直接用板车运载着酒食马料等物摆在道旁,只盼这一支骑兵队伍能够暂时留驻,以惊退周遭那些盘桓不去的乱民,倒是颇有几分喜迎王师的味道。
大半个白天的奔行赶路,一行人也是难免人疲马倦,所以李湛也没有拒绝这些庄园的示好,并在观察挑拣之后直接征用了一处园业,暂时存放他们替换的战马。
队伍在这座庄园中休息了将近一个时辰,并向左近一些园业征用一些人马食料。但也只是满足基本的需求,并没有趁机勒索财货。毕竟昨天几十颗血淋淋的人头被砍落下来,将士们也都不敢再违背军令。
恢复一些体力之后,李湛便留下三百人驻守这处庄园、看管马匹,自己则率其他人径直入城。
城中人家包括官府应该也在城外放置了耳目打探消息,李湛等人入城之际,便见城门前已有许多人长立在此等候,一碰面便急不可耐的询问他们的来历。
“我等乃雍王殿下帐前先锋,奉命先巡西京。殿下大军在后,不日即达,西京归治不远。尔等官吏、将士并乡民,谨守所事,勿助贼乱!”
李湛随口道出来历,在场众人闻言后,无不欣喜至极,并有人入前继续追问道:“敢问将军,雍王殿下已经军至何境?几时能够入城?”
“军机详秘,岂能擅泄!西京留守府并长安、万年官吏留此,余者速速各归所在,勿扰军事!”
李湛闻言后便将眼一瞪,不给这些人好脸色,直接下令驱赶。
其人态度虽然倨傲,但在场人众们也都不敢怒对,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是各自退后。
待将闲杂人等逐走,李湛也不掩饰其人来意,对仍然留在原地的三方官员们说道:“大军员众繁多,但却困于资用不足,所以推进缓慢。奉命先行入京,除了观详贼情之外,也是告令尔等西京官吏,即刻筹备军需,勿短大军支用!”
在场一干官员们闻言后也不感到意外,大军入境,地方官府本就有筹用助军的责任。所以李湛话音刚落,便有留守府官员入前抱拳说道:“雍王殿下身领皇命,解民倒悬之危,卑职等俱苦盼已久。尽管时下贼情席卷全城,资用调度大不容易,但卑职等还是竭尽所能、倾尽府库,以助军威!”
说话间,其人便手捧一份籍册递到了李湛面前。
李湛接过籍册草草一览,接着脸色便陡然一变,随手将之掷于马前并怒声道:“尔等州佐竟敢如此轻慢王师,可以想见如何治民!西京所以闹乱,或就因尔等苛政所致!”
在场众人听到这话,难免纷纷惊惧色变,自然不敢认领这样的罪名,还是那名留守府官员硬着头皮解释道:“将军误会了,西京自有疾困……”
说话间,他便快速将西京府库空虚的原因讲述一遍,并连连表示道如果这个数字不满意,还是可以商量,只是浮动的空间不会太大。
西京府库空虚是事实,而他们也的确不敢触怒定乱大军、特别是雍王殿下,本身已经是失职待罪,如果再触怒雍王,那真是不想活了。
按照一般的情况,倾尽府库之余,如果还不能满足大军索求,那自然是加派到那些平民身上。不过眼下西京闹乱实在难以控制,他们也不清楚这些平民还能搜刮出多少油水,所以也不敢大作许诺。
“尔等衙事疾困,不必诉我!但大军用度,绝不可缺!西京坊居多有豪室,其中不乏勋爵在身、分领国恩者,今次西京闹乱,于他们既是桑梓之祸、也是家国之困,岂可侧身事外!既然府库空竭,不足军用,那么便让他们捐输助事,舍货报国,这也是尽忠积事之良机!”
李湛挥手打断那官员的话语,继续说道。
听到这话后,在场官员们有的脸色稍微舒缓,既然雍王是将主意打到了那些豪室身上,他们身上的担子自然就轻了一些。但也有一部分官员脸色陡然一变,应该就是西京本地出身。
“将军此言,实在不妥!乱民席卷全城,西京百姓同沐水火之危。当此时,同舟济困自然是当然之义。但闾里持家亦是艰难,大军所需之巨,绝非二三民家能够……”
一名万年县官员上前一步,大声反驳道。
只是其人话还没有讲完,李湛已经一挥手怒声道:“且将这罪官擒下!不能守土、不能治民已是大罪,还敢作声阻挠军事,真以为朝廷典刑乃是虚设!”
数名骑士领命下马,直接将那发声的万年县官员抓捕起来,其余人见状后再次变色,不待有人发声劝阻,李湛又再次说道:“敢为此獠发声助言者,一并擒下!”
众人闻言,各自噤若寒蝉,亲眼见识到这悍将做派后,也都不敢再惹火烧身。
震慑住一众西京官员后,李湛才又说道:“我奉命而来,也不是为了刁难你等西京官吏。既然你们已经束手无策,也都不准再阻别谋,各自归衙,安待雍王殿下案问发落!留下几员向导,我自入坊间访告诸家。”
眼见如此,众人只能各自告退,至于被留下来的那几人,则从李湛口中得知了将要访问的人家名单,一时间也不免暗暗咋舌,雍王殿下这是打算将西京这些排的上号的人家一网成擒啊!
不过他们这些州县卑员官吏们也实在不敢发声反对,只能顺从的引领李湛等人往坊间行去。说起来,他们也不无暗恨这些人家悭吝致乱,乐得见到雍王殿下出面收拾这群人,想一想心里就觉得颇为快意。
长安城内民居,本就有东贵西贱的布局,特别是随着暴乱兴起之后,豪贵人家们更是集中在东城的万年县坊间。能够被雍王点名的,自然不是什么俗类,宅居也都颇有扎堆之势。
所以尽管所涉人家颇多,李湛等人倒也并不需要全城奔走,直接在东城几坊之间游走就能访问个差不多。
虽然眼下城中闹乱不已,但这几处坊居倒还维持着基本的秩序,没有怎么受到外间骚乱的侵扰。当然是不能再像往常那样出入无禁,但李湛作为雍王麾下前锋将领,叫开坊门并不困难。
他所拜访的这些人家们,基本也都对其人到来持欢迎的态度,一再表示对雍王殿下的敬慕与欢迎。可是当李湛道明来意的时候,反应则就变得微妙起来,少有人能干脆作答应下捐输之事。
至于理由,也都是现成的,城中动荡不已,他们本身便受损严重,一家人困在坊中不能出入不说,外间的产业还不知被扫荡多少,实在是没有多少积储能拿出来。
当然,如果不是坐在仍然金碧辉煌的中堂里,讲出这一番话自然更有说服力。但就算是摆明了在打马虎眼,李湛也谨记雍王殿下的叮嘱,并没有在这些人府上继续纠缠,而是快速前往下一家。
如此一通走访下来,当还剩下最后几家时,李湛的来意也在勋贵圈子里传扬开来,到最后几家甚至干脆的闭门不纳,甚至都不愿意与他再多费唇舌。
特别其中一户爵封黎阳郡公的于姓族人,不只不接待李湛一行,反而隔墙丢出一些粗黍谷料,道是能捐者唯此而已。
李湛见状后也不恼怒,只是下马在坊门木柱上劈砍出一个标记,打算等到雍王入城后,亲自率众抄了这一户人家。
尽管西京这些人家对李湛的造访态度不算友好,但也并不敢等闲视之。李义府这个胡奴之子倒不值得人正眼去看,但其背后的雍王却不容小觑。
所以当李湛离开后,那些被造访的人家也都各遣族人聚在一起商议对策。雍王可不同于窦怀让,是率着数万大军来到关内,而且很有可能接下来较长一段时间都要留守西京,既然开了口,他们如果全无表示,那也是自找不愉快。
可是该要表示到哪一步,众人也都说法不一,迟迟没有讨论出一个标准。
毕竟他们也不是第一次跟雍王打交道,而且也不能只打这一次交道,捐输太少不足表达出对雍王的恭敬,捐输太多又怕把雍王的胃口养刁,就此勒索成瘾。旧年武攸宜给西京各家带来的阴影,他们可都还没有淡忘呢。
就在这七嘴八舌的议论声中,突然有一人开口说道:“诸位难道忘了,东南敦化等几坊,可都不乏官库仓邸。如今动乱席卷全城,官军困守一方,谁能笃言必守?更何况,雍王已入西京,却只引军不近,即便官库告失,那也是定乱不利啊……”
0526 关中苦旱,农事不兴
李湛本以为今次多半是要无功而返了,所以打算在西京城内休整一晚,第二天一早便出城归告雍王殿下。
可清晨时分,他们还没有来得及动身,昨日走访的那些西京人家们便各派子弟来到他们的临时住所,而且态度较之昨夜已经大为不同。
“李将军昨夜所告,仓促之间未能仔细应答,今日亲长特遣少辈们入此相告,即便不论乡事忧困,既然雍王殿下教令下达,我等乡士门户也不敢不应。只是西京贼乱扰人,仓促之间不能从容收聚积货。但请将军放心,大军兵临城下之后,必有食料物货供奉王师诸军。特具薄简,请将军归奉殿下!”
说话间,几名勋贵子弟便将一份籍册递了上来,里面便记录着他们打算捐输的各类物货名目与数量。
李湛接过那籍册一览,眉梢不免暗跳,没想到西京这些悭吝倨傲的人家居然真舍得大出血,这一份名单又比昨日西京留守府所进献的多了数倍。
抛开心中的诧异不提,李湛心里多多少少是有些失望的。他倒是能猜到雍王殿下要对西京这些勋贵人家们下手,只是并不清楚殿下心中尺度如何。
但如果西京这些人家果然能够按照名单将物料备齐的话,想来殿下应该也会对他们客气一些,或许接下来会有所收敛,自己怕不好借势报复这些人家昨日轻视他的怨气。
但他自己感想如何还是其次,终究是要完成殿下的命令才是正事。
李湛不动声色的收起名单,脸上挤出一丝笑容,并说道:“诸家有忠勤之心,也是难得。我会将你等言行心意如实禀告殿下,也希望你等不要虚言误事。至于物料足不足用,那就不是我能揣测,且安待殿下回信吧。”
说完后,李湛也懒于再与几人纠缠,转头便吩咐兵士们整理行装,准备出城。
几名勋贵子弟们见状后便也不再久留,告辞然后退出了坊区。及至春明门横街上,才有一名年轻些的子弟奇怪道:“十六兄,长辈们还给那位李将军准备了一份礼货,刚才怎么不说?”
听到这话,刚才负责与李湛交涉的那名中年人冷哼一声,直接低啐一口:“礼货?那胡奴也配!你们不要因他就事雍王帐前就以为他是什么了不起人物,这小子根脚丑陋,各家肯让他登堂,已经是顾及雍王颜面,否则直接乱杖逐出……”
中年人这么一说,旁侧其他人也都纷纷开口,讲起李湛身世,心中多有不屑。
他们心里或许多多少少对李湛这么年轻就能追从权贵、统率精兵有些羡慕,但若讲到家世,自有瞧不起对方的底气。尤其有人讲起李湛之父李义府旧年附籍赵郡李氏然后又被除名的旧事,神态言语间更是充满了轻蔑。
待一行人行至平康坊附近时,突然又几人勒马停住,望向平康坊那同样紧闭的坊门笑语道:“**弄乱,搅得城中全无宁日,坊中那些娇弱娘子们怕是更加心慌。此前禁足家中,不能抽身来抚慰家人。雍王大军不日即至,长安归治不远,诸兄弟难道不想趁此良时入坊告慰佳人,把玩芳心?”
听到这番话,不少人脸上都露出颇有默契的笑容,虽然家中亲长们还在等候消息,但他们大可以推说李湛其人骄狂不好交涉、或者行途遭到什么阻挠,一两个时辰还是能抽出来的。
当然,还有一些人品性方正,不敢误了正经事务,却被人拉着劝告道:“雍王本就好弄风月,之后更将久镇关内,坊里或许就藏匿着贵人知己恩物,咱们先作一番告慰交心,来日或还有薄情可恃呢!”
大军新肃军纪,接下来也并没有继续行军,而是留驻在蓝桥驿继续稳定军心、蓄养军势。与此同时,后续还陆续有人马追赶上来,并入大军之中。
虽然大军不前,但李潼也并没有闲着,除了日常召见将士、以示恩抚之外,也抽出一些时间来,在左近乡境之间进行一番巡察。
蓝桥驿地在蓝田县中,已经属于传统的关中核心区域,所以也是人烟稠密所在。尽管眼下西京长安闹乱哗噪,但远在百数里外的乡野之间还是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
李潼行出军令一段距离之后,再放眼望去,深冬的郊野虽然没有什么草木繁盛的画面,但也能看到大片修整整齐的田地,桑园果林同样也是随处可见,视野所及,几乎没有什么撂荒的土地。
哪怕是坡岭上,都能看到精心修理的坡田。从这一点,也足可见关中人之勤恳,不愧是蕴养了两大帝国世系的天府之国。
他这里还在感慨关中足为王业基础,亲随队伍中的张拙却下马抓了一把道边田业中的土块,在手里把弄片刻后便用手指捏碎,并叹息道:“今冬霜浅,来年农事怕是要艰难。”
“怎么说?”
李潼听到这话不免上了心,他也翻身下马,走进那田业间,用靴尖碾碎凝结成块的泥土,低头看去,只见土地干硬冻裂,的确只有一层浅浅的积霜。
但他浅薄的农业知识,倒不足以将之与来年农事联系起来,甚至还有些庆幸关中少雪,与神都洛阳偏向于湿寒的气候不同,没有给大军行宿带来太大的影响。
张拙闻言后垂首行至雍王身后,摆开掌心露出满手的尘土,一脸忧色的说道:“农事兴不兴旺,全靠水汽滋养。如果冬日过于燥寒,田土干散,落种也难出苗。春前若是再无降雪,春麦难种,谷麻不长,就连发出的冬麦,怕也要喂养了蝗虫……”
李潼听到这里,脸色也不免严肃起来,他虽然在神都时已经给经营关中准备了颇为充足的物资,只待平定西京动乱之后,便可陆续起运。
但这些物资既要供应陇右、安西与朔方,还要用来恢复生产,防备旱涝灾害,乃至于要做好大河漕运被神都朝廷封锁数年之久的准备,总不能坐吃山空,自然是希望关中能够尽快恢复造血能力。
“既然已经如此苦旱,民间为什么不多种一些耐寒的麦物?”
他又有些好奇的问道,这也是他长期的疑惑之一。早在前次来关中的时候,他便察觉到关中所种植的作物只以粟谷为主,小麦虽然也有,但是种植的面积并不大。
单单眼前所见这些农田,只有坡地上那些田亩覆盖着草糠谷壳,保墒护苗,应该是种植着冬麦,面积实在太少了。特别跟河洛之间相比,麦类在农作物当中所占比例更小。
李潼倒是记得,小麦相对而言是比较抗旱的作物,如果农事安排好,还能错开与其他作物的耕收期。而且如今饮食比例中,胡饼、汤饼之类的面食也占了很高的比例。
照理来说,小麦种植在关中应该非常容易推广开。就算他对农事一窍不通,也记得那些穿越前辈们谁不是一碗臊子面端在手。
张拙闻言后便叹息道:“麦虽然耐寒抗旱,但价实在太低,一斗粟二十钱,一斗麦不过价十钱。就算丰年广收,所得也实在不多,只有收作曲料。面价虽高,但碾硙却不是小民能用。麦饭粗砾磨肠,久食体虚燥闷,只能做救时之粮,不能做日常食料。更何况,麦类耕收农事又与演武相冲,故关中少种……”
听到张拙讲述的这些原因,李潼才有些恍然,原来他心里这桩疑惑,真的是何不食肉糜了。若非听到张拙的介绍,他真是不知道限制关中小麦种植面积的还有这么多深刻原因,甚至都能扯到府兵制的身上来。
小麦优点虽然多,但其种植程序相对也更多,而且往往集中在秋后春前这段时间。而秋冬时节恰好是府兵冬集训练演武的时候,与小麦的种植期相冲。
且小麦的收割还有严格的农事限制,一年时间中往往只有那七八天,如果恰好这一时节府兵被征发,那么一季辛苦就要白费了。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经济原因,将小麦加工成面粉必须要用到碾硙等工具。可这些工具的动力都是水,关中水源本就不充足,且往往都被豪强把持。
因为灌溉条件不足,所以种植小麦,但又因为水源被把持,即便种了小麦也不能获得可观的收入,这就成了一个死循环。
没有经过加工的小麦蒸煮出来的麦饭粗砾得难以下咽,长久食用对身体还不好,这就是所谓的热毒。李潼在嵩阳道行军的时候还想发扬风格,跟营士们吃了几顿麦饭军粮,真的是顶不住只能作罢。
如果不是因为酿酒的酒曲还要用到小麦,使得农人们还能收到一些经济回报,否则小麦也只能作为救荒的口粮被少量种植。人人顿顿臊子面,那真的是幻想了。
张拙本来并不觉得雍王殿下会对这种琐碎农事感兴趣,可是见雍王殿下不只听得认真,而且听完后还是一脸沉思,稍作权衡后又叉手道:“卑职有一乡野宝器欲引见于殿下,不知殿下可愿前往?”
李潼闻言后便点点头:“带路吧。”
0527 故衣义举,功存百姓
野中漫行小半个时辰,一行人登上一处坡岭,一路行来,道路不算陡峭,越过已经干涸的河谷,张拙有些兴奋的向坡上一指并说道:“就在那里了!”
李潼顺着方向望去,便见山坡上修筑有一处石堤水埭,水埭下便坐落着一座碾硙。同行亲随将士见状不免有些失望,指着张拙笑骂道:“张果毅一句虚言,咱们便绕行几十里,马力或不足惜,可如果殿下见怪作惩,我等可不会留情!”
张拙不理会其他人的打趣,只是望着雍王殿下,眼神不乏热切道:“此处埭碾,原本只是岭上一眼浊泉,春夏水势虽凶,但既不能饮,又无明渠引溉。可是有乡义百人阔造水眼,兴修水渠之后,乡人便能得此利。春夏水丰之时,可溉周遭田野几十顷,一日碾麦几十斛,活人何止百户!”
李潼闻言后便下马向上攀行,走了没多远,侧边山坡上草庐里便冲出持杖几人,待见到这一行人马武装精良,一时间脸上也是不乏惧色,但站在中央的一个年轻人还是壮着胆子大声道:“乡人贫苦,只依靠这处埭碾过活,恳求贵人宽容,千万不要害了此处生机……”
“赵二郎,说得什么胡话!这一位乃是咱们唐家贵嗣,雍王殿下,还不快快请罪!”
张拙见状也是一惊,先上前劈手夺下年轻人手中器杖,并将之按着跪在地上,自己也同样跪在雍王面前连连叩首道:“还请殿下不要怪罪这些粗鄙乡人,此处埭碾设起之后,已经颇惹厌乡里豪室,为防被人破坏,所以才要昼夜看守……”
“起来吧。”
李潼对此倒并不感觉意外,人的本性就是贪婪、占据稀缺资源,碾硙之类重要的生产加工工具,既是豪强们重要的牟利手段,也是他们得以控制乡情乡势的一**宝,自然不容许普通民众们私自加设。
哪怕站在朝廷层面上,碾硙之类水利设施也是不容许随意加设的,唐史中有关摧毁权贵碾硙的记载便有许多处,乡野中则是豪强控制乡民,这就是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
他不再理会那些惶恐请罪的乡民,而是靠近过去,然后便在碾硙一侧发现一块石碑,石碑上刻写着“故衣义碾”四个字,于是便指着石碑对张拙笑语道:“这就是你引我来此处的原因?”
张拙闻言后便顿首说道:“卑职自知冒失,但实在想让殿下亲眼看一看故衣社这一乡野义社的事迹。这还只是其中一处,故衣社尚义助困,只过去一年便由关内兴筑义碾义碓并桥梁几百处之多!
关内水泽、良田多为豪富侵占,小民破家者不知凡几。我们这些感义之士,能做的实在不多,但也希望能捐尽薄力,救助贫苦,又不敢激起乡斗,只能在这种泽田尽头觅取生机。虽然只是寻常事物,但开山砌石,都是有血有汗……”
那日冒失的提及了故衣社的存在,张拙便惴惴不安,特别在跟军中其他社徒们讲起此节的时候,也被众人埋怨,只觉得雍王这样生来显贵者很难理解他们故衣社的社义,贸然在雍王面前暴露出故衣社,或许还会激发出雍王对他们这种乡野侠力的不满。
因此张拙心中也是懊悔不已,一直在想办法补救,终于今天得到这个机会,便想要通过真实的事迹来扭转雍王殿下对故衣社的看法。
“故衣社,确是不俗。不作虚声,不挟民情,又能深感乡人疾困,把事情做到实处。心中但能持义,又何必细分在朝还是在野。待入西京后,张果毅可招引这乡社中主事之人来见。”
李潼强忍着笑意,行至煞费苦心的张拙面前,弯腰拍拍他肩膀说道。
张拙闻言后更是大喜,连连顿首道:“必不负殿下所望!”
待到看过这一处埭碾,一行人便下了山坡,策马往大营而去。
李潼的心情也着实不错,原本他还在担心西京那些勋贵门户们在关内经营年久、不好连根拔除,可是通过这个张拙,他却能真切感受到故衣社无论是在军中、还是在民间,全都发展的非常不错,这绝对是他之后深刻经营关中的一大依仗!
西京那些勋贵们,势位方面已经渐有萎靡,如今连乡情乡势都不再占优,那还怕个鸟啊!
这么想着,李潼回营之后便下令再遣两千骑兵前往西京,于城东乐游原扎营并宣告大军征期,先对城中乱势进行一个初步的震慑。
当这一批军众还在准备行装的时候,李湛已经返回蓝桥驿大营,并即刻入帐来见,将西京人家所进献的籍册递至雍王案头,并将那些人家前倨后恭的态度仔细讲述一番。
李潼接过籍册随手一番,然后便冷笑道:“这些蠢物们,是把我大军当成了乞食的游众们?看来,不给他们一点颜色看看,他们是真的不知畏啊!”
李湛闻言后眸光顿时一亮,连忙又说道:“卑职也是此想,若非谨奉殿下所命,实在难忍胸怀中的屈气!这些勋贵徒仗祖辈恩荫,全然不知敬畏从宜,卑职一人荣辱诚不足言,但既然身为军使,该作的敬重还是要有的。但顿足西京一夜,所见俱是冷眼,就连一顿温热餐食都欠奉!”
李潼闻言后哈哈一笑,指着李湛说道:“大将不遣饿卒,你且入营进餐。稍作休息,再随军伍返回西京。这一次,也不必再入城相见,就绕西京城周巡察,凡水路所设堰埭、碓碾之物,一概记录在册。哼,辱我军使,岂能轻饶!”
李湛听到这话后也是大喜过望,连忙顿首说道:“卑职领命,一定严查诸物,绝不遗漏一处!”
待到李湛离帐之后,李潼便又拿起那份名单看了起来,嘴角颇有玩味。
凭心而论,西京人家这一次奉送的物货还算是比较有诚意的,单单谷米便有十万斛之多,余者钱帛等犒军之资与各类军用物资也都数量不菲。
但这些物资却不如李潼的法眼,倒不是说他贪得无厌,而是清楚知道当年武攸宜在担任西京留守的时候,在这些西京人家身上搜刮到多少物货。
现在自己统率数万大军返回关中,名义上还是给他们擦屁股,结果这些家伙就打算这样打发了自己,这分明是看不起他啊!老子宁愿你们不送,这样还有借口收拾你们,现在送出这么点,是觉得我连武攸宜都不如?
李潼虽然打定主意要收拾这些人家,可具体的切入点和尺度还是有些不够清晰,但今天的见闻倒给了他一个启发。
对于生在后世物质丰富年代的人,是有些不能理解碓碾这些水力设施在古代的意义。但也不是没有类比的对象,那就是地价与房价。
甚至于碓碾之类与民生休戚相关,其重要程度还要远远超过了后世的一套房子。控制少量的不可复制与再生的资源,从而攫取最大数量的社会财富,这是古今通用的手段。
豪强们控制碓碾,掌握了食物的加工能力,甚至直接制约了关中小麦的种植规模。故衣社兴建义碾,都还要防备地方豪室暗中破坏。
只要控制这些碓碾,豪强们甚至不用经营庄园,直接就卡死了农人的经济命脉。你们再怎么勤劳、收获再多又有什么用,没有加工过的小麦根本就不值钱。凭着这一点,他们就能够坐而分利,直接用低廉的价格囤聚小麦等作物,加工成价值更高的产品。
修筑在重要河流附近的大型碓碾,一天便可以加工几百斛的麦子,毕竟只要河水川流不息,便能昼夜进行加工。这些占据碓碾的豪强们又怎么可能会有那么多的土地收获那么多的粮食,其中绝大多数自然就是榨取的小民劳动成果!
李潼就算要打击这些勋贵豪强们,总也不能每家私库去清点,但他大可以通过那些人家所拥有的碓碾数目,设立一个抽血的标准。
你拥有几座碓碾,就老老实实给我交出几万斛粮食!
如此既能敲诈的人痛入心扉,又不至于直接击破底线,毕竟除了这些碓碾工具,他们那些人家也还各自拥有规模不菲的田庄,那才是他们家业的根本。
如果不交这些保护费,那么接下来才要断你根基!
当然就算交了也不保险,毕竟李潼眼下不直接向他们的土地下手,主要还是因为暂时没有精力和时间去组织生产,还不如让他们暂时先种着,替自己再攒一波。
而且,先将这些碓碾控制在手中,可以最大程度的确保普通民众们不会被那些勋贵豪强煽动起来。毕竟这关系到民生根本,只要春汛一来,碓碾开动,大幅度降低加工费,谁也不会跟这些实实在在的好处作对。
说到底,终究还是要跟广大的人民群众站在一起啊。
至于西京人家主动进奉的这些物资,李潼也不打算拒绝,正好可以用来镇抚西京那些乱民们。毕竟眼下大军也是用度有数,后续物资眼下还不方面大批运来。想要让乱民们尽快归安,自然是要就近取材。
午后,新遣的两千骑兵再次出发前往西京。于此同时,李潼也开始抽调营中诸军,着令各总管领兵控制住西京周边的交通要道,避免乱民们溃逃乡野,使得骚乱继续扩大。
至于他自己,则就需要等待后路唐先择就位的消息,确保大河漕路畅通,才能直接兵临西京城下。当然这时间也不会太晚,毕竟两京之间的道路还算通畅。
0528 人发杀机,血洗长安
长安城南的安乐坊,地近安化门,是此前乡民涌入长安城最主要的聚集点之一,眼下也是闹乱最凶狠的坊区之一。
坊区四面坊门洞开,门户所用的木材都早已经被拆掉焚烧取暖,坊街上到处都是人畜便溺并各种垃圾,但更多的还是人,街曲墙角到处都聚集着衣衫褴褛的民众。他们眼神或暴戾、或悲伤,但更多的还是迷茫。
坊里南曲有一处院墙已经坍塌过半的宅子,内外聚集了有三四十人,或坐或卧,在没有太多热力的阳光下休息恢复着体力。
院中耳房里,门窗都被关得严严实实,周围还分散着十几人,警惕的打量着周遭,似乎房间里在进行着什么了不起的事情。
但其实房间里只是就地挖掘着一口土灶,土灶上摆放着一个比人头略大的瓦瓮,瓦瓮里冒着丝丝热气,灶内还有微弱的炭火在烘烤着,有几人围在灶前烘烤着潮湿的衣衫。
“千万不要走泄了烟气,莫把街上徒众引来!”
一个人还在低声提醒着,合城乱众全都饥肠辘辘,一旦察觉到哪一处烧灶作炊,那自然就冲上来争抢。在这种全无秩序的混乱环境中,人心便是敌国、便是地狱。
“好了,先把炭火盖灭,让今天出动的兄弟们入房进食!”
一名年纪在三十多岁,骨架高大但却并不魁梧的人掌握着火候,搅动了一下瓦瓮中不多的谷物,然后便低声说道。
众人闻言后,全都笑逐颜开,外出又唤来十几个,将近二十人聚在这不大的房间中,传递着竹制的汤匙取饮瓦瓮里那数量不多的薄羹。
陈粮本就没有什么谷香,再加上数量实在太少,汤水实在乏甚滋味,但还是有许多人舍不得下咽,含住一口在口舌间咂摸良久才吞入腹中。
“阿兄,你来喝一口吧!”
一个十几岁的半大小子汤匙入手,转而抬头望向那三十多岁的中年人说道。
中年人看看瓦瓮中已经所剩不多的汤水,舔了舔有些干涩的嘴唇,摆手摇头道:“轮到谁出门打食,谁才能进食,这是规矩!”
区区一瓮的汤水,很快就被分食殆尽,就连罐子上残留的一些谷米也被最后一个人刮食的干干净净。
“三郎,那我们就去了,你们安心守家!”
中年人闻言后点点头,并叮嘱道:“还是老规矩,不要入城太深,不要走散!日落前无论收获多少,一定要赶紧返回!”
送走了出门觅食的同伴们后,中年人便与留守的同伴们退回了院子,守在这宅院四周。
中年人名刘禺,与同伴们都是流落京南杜陵的失家客户,平日里佃耕为生,此番入西京,本来是打算趁着冬闲在西京城里寻些活计,就算没有什么外财入袋,也好过待在家里浪费口粮。
一群壮力将家小丢在乡里,却不想遇上了这样的闹乱。安化门那里被一群强人把守,人想出入必须要交钱交粮,于是他们也只能困守城中。
经过最初的惶恐后,在刘禺的组织下,一行人很快也摸索出在城中活下去的规矩。抛开随时都会爆发的乱斗不提,他们在西京城里倒也颇有收获。
哪怕他们一群人只是活命为主,小心翼翼的活动,但就算是搜拣一些残余,收获也远比在乡里丰厚得多。
“二郎,咱们积了多少钱物了?”
一个四十多岁、面貌已经极为苍老的同伴凑上来低声问道。
“钱有七千多,布有几十端罢。”
刘禺闻言后便回答道,这些钱物他每天都要细数一遍,心里自然清楚。
“这么少?临曲少陵原上那一群乡徒,我听说已经攒下几万钱、帛也上百匹了!”
同伴闻言后有些不满道。
刘禺听到这话后正色道:“已经不少了!少陵原那群凶人,打砸害命,自己也折了二十多个,就算积下重财,你以为能运得出城?咱们所得虽少,但也没有几个折员,裹藏在身上,就能带出城去,快快归乡。这些收成,五分归公,分给丢了命的兄弟家人,剩下的大家均分,也足应付一季课钱了!”
“五分?这么多!要我说,西京这场闹乱本就是不测的**,丢了命也只是时运不济。那些兄弟家小,自有咱们帮扶,给了太多钱物,倒是一个祸根……”
听到同伴这么说,刘禺顿时将眼一瞪,继续凝声道:“这是规矩!大家同行,性命托付,咱们乡野穷困,如果连信义都没了,还算是人?
父母久病,儿孙都难常年养治,那些家小没了户丁,就是逼她们死!还有,你道朝廷真就不治这场闹乱后罪?安抚了那些家小,不要吵闹起来,咱们这番罪迹,才可能掩盖下去!”
“三郎仁义!难怪咱们这些乡徒都听信你的话!”
同伴闻言后,点头叹息,眼神里也颇有敬佩。
那些出坊觅食的一队人在街曲之间小心翼翼的前行,途中也遇到几次哄抢财货的斗殴,但见械斗几方全都人多势众,且不乏刀枪锐器,虽然那些散落在车板、街面上的财货很是吸引人,但他们还是强忍贪心,快速绕开了这段区域。
“怪了,怎么今天街上有了这么多的浮财?”
一众人行走间,见多了几次此类斗殴,很快就察觉到一丝异样。最近这几天,各坊严守,特别是朱雀大街东面那些贵坊更加防守严密,乱民们能够抢掠到的财货越少,城中的斗争也因此少了许多。
可是今天的闹乱程度却突然加剧,甚至还要超过此前一段时间。而且乱民们虽然不成组织,但也聚成一些像他们一样的小队伍,手里有了器械,凶性又被激发出来,所以殴斗得更加凶狠,街面上处处可见死伤。
“要不然,还是退回去吧?今天斗成这个样子,真是有古怪!”
队伍中有胆怯之人看到街面上横卧血泊中的死伤之众,忍不住开口说道。
“不行,阿兄他们还等着咱们寻食呢!今天再空手回去,又要断炊,人怎么能熬得住!”
少年闻言后便摆手说道,并当先往前方行去:“再往前看一看,兴许还会有什么大获!”
众人见状,也只能跟上。当他们抵达朱雀大街附近时,顿时被这长街上的场面惊呆了。只见宽阔的大街上到处都是涌动的人头,对面坊区远远不断有物货被搬运出来,谷米、钱帛、乃至于宝光闪烁的金银珠宝洒满道路!
“这、这是……”
走在最前方的少年看到这一幕,先是惊得两眼瞪大,然后便忍不住向前冲去。
队伍中其他人虽然也被这场面惊觉,但也不乏老成者注意到那些哄抢并乱斗的人群,见到少年要冲上大街,忙不迭拉住他低吼道:“五郎不要去!忘了你阿兄叮嘱……”
“人人都抢,咱们怕什么……”
少年口中虽然这么说,但终究还是对兄长敬畏,停下了脚步。
一群人虽然不敢上前,但也不舍得离开,于是便藏在道左明渠附近,打算捡点旁人漏出的油水。周遭跟他们有此类想法的人不少,至于眼下在朱雀大街上哄抢的,那都是手持利刃的凶悍之人。
观望片刻,他们渐渐也明白了事情原委,原来是城东的昌乐、通济等几坊被乱民攻破,眼前这些物货正是从那几个坊区中流出来。
“长安人可真是豪富啊!几坊财货流淌出来,就能堆满长街!”
了解原因后,众人无不惊声感叹。看到大街上那到处抛撒的财物,那画面简直让他们做梦都想象不到。
突然一点刀光飞来,恰好落在那少年刘五郎面前,乃是一柄血水浸染的横刀。少年见状,眼光顿时一亮,抬手抄起横刀便挥舞起来,惊退周遭几个冲出要抢刀之人。
之后少年更是激动得哈哈大笑,回头对同伴们说道:“等我回来!”
“五郎你小心!”
其他人阻止不及,手中又没有利器防身,只能低声呼警。
少年持刀在手,一路胡乱劈砍着,人莫敢近,很快就冲到了朱雀大街上。他倒也不敢往人烟稠密处去钻,只在街边捞起一些散落的钱帛揣在怀里,并提起半袋谷米便往回跑。
周遭无数视线观望,眼见少年带货退回,顿时便有许多人涌出来,想要拦截抢下。但少年也非孤身一人,自有提着棍棒们的同伴上前接应。
将物货递给同伴们之后,少年便又咧嘴笑道:“这机会难得,我再去捡一程!嫂子在乡里将要生子,我要捡一瑞物送我侄子傍身辟邪!”
因为此行顺利,同伴们倒也放心,只是叮嘱少年不要贪多,留下一半在此等候接应,剩下一半则保护着少年捡回的财货粮食退回坊街隐藏。
然而少年刚刚冲回街面,原本朱雀大街上还在乱斗纠缠的民众们突然大股向南面溃奔,人群霎时间便将少年裹挟冲向街南。
“五郎!”
视野中没有了少年身影,几名同伴纷纷惊呼,有几人提棍上前,但很快就被溃奔的悍徒砍翻在地!
“杀光这些**!竟敢哄抢通济坊官库!”
朱雀大街北面冲出一路骑士,各持刀枪器械,直向街面上的乱民们冲杀而去。正是西京城那些权贵人家们所组织起来的族人家丁们,一户或许没有多少,但各家拼凑起来,却有几千人之多。
街上活动的乱民虽然数量更甚,但却完全不是这些人的对手。很快那些伏尸倒地者,便将整段大街都给染红!
其他潜伏在坊街街口的民众们,在见到这血腥一幕后,一时间也是惊绝,纷纷后撤,退回坊区之中藏匿起来。
0529 奉命者正,逆命者邪
安乐坊的民宅中,一片愁云惨淡。他们这四十多人的小队伍在城中藏匿一个多月,但本着谨慎小心,伤亡都寥寥无几。可是前日一场暴乱,便直接死了十几个。
刘禺抱头蹲在墙角,神情恍惚,两眼中血丝密布。有人端着一碗谷饭上前,推着他肩膀涩声道:“三郎,你整整两日水米不进。吃一口吧,你兄弟拿性命换来的谷食,不要辜负了!”
“我真是吃不下、吃不下……这谷饭入口,就像生咬我兄弟血肉!”
刘禺再次掩面悲哭起来,语调沙哑无比:“当年乡里逃荒,只我兄弟两个活出……父母临终托付,我却害死了阿弟!当初为什么要来西京……”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当年一家人生活在乡中,可谓其乐融融,天灾临头,乡人逃荒,父母将自己口粮塞给他们兄弟,宁愿自己饿死道途。
想到旧事,刘禺更是满心自责,一个多月前如果不是他自己闲不住,硬要带着少弟到长安来见见世面,他这少弟也不会死在长安城里。
同伴苦劝,刘禺只是不食,乡人们知他兄弟情深,一时间也是颇感无奈。
正在这时候,在外探听风声的同伴匆匆返回,手里举着一杆无锋的箭大声道:“安化门强徒们已经没了,可、可城外又冲出大批骑众。他们、他们向城里射了许多箭,我捡了一支回来……”
乡人们闻言后纷纷凑上来,发现那箭上绑着布片,布片上则写满了字迹。但这些人却都不怎么识字,很快又把布边传递到刘禺面前,不乏焦急的问道:“三郎,这布上究竟写了什么?”
刘禺旧年家境殷实,也认得一些字。他眼下虽然仍是悲痛,但也不敢忽略乡人们生机相关,接过布条匆匆一览,神情变得颇为复杂,迎着乡人们焦急的目光说道:“朝廷定乱大军已经到了长安城外,告令城中民众三日后出城归顺,三日期后还有逗留城中不出的,全都要杀头!”
“大军已经到了……”
听到这话后,乡人们一时间也都惊悸不已。尽管他们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但当这一天真正到来的时候,心中还是难免惶恐有加。
“朝廷命令咱们出城,会不会是要把咱们全都杀光?”
其中一个人神情灰白的颤声说道,这无疑是他们心中最大的恐惧。
另有一人仿佛被烫到了一般猛地蹦起,连连摆手否定:“这绝对不会、怎么会!城里这么多人,几万人啊,怎么能全杀光?那大军元帅难道不怕遭天谴吗?就算要杀,也该杀把咱们诈到西京的那些奸邪官人,该杀那些害了人命的悍徒!咱们又没害命,朝廷不会杀的,三郎,你说是不是?”
那人虽然极力否定同伴的猜测,但言语中也充满了不确定,只是眼巴巴望着刘禺,盼望他也同意自己的看法。
刘禺闻言后叹息一声,手捧那布条再次逐字认读,细细品味,然后才又说道:“朝廷应该不会痛下杀手,书令上也说了,大将知道咱们乡民悲苦,所以在城外筑营安置咱们,还有谷米食料供咱们活命。这是公然的许诺,应该不会反口。”
听到刘禺一通分析,多数人都略有安心,但还是有人充满悲观道:“就算是公然的告令,也未必就一定不会反口!你们难道忘了,西京这场暴乱是怎么闹起?现在把咱们诈出城坊,关进了军营里被大军包围起来,到时候那些官军要做什么,咱们又能怎么应对?”
听到这话,众人又陷入了沉默中,充满了生死未卜的迷茫。
此时的长安城中,这样的画面也在各处上演,对于定乱大军射入城中的军令半信半疑。
西京久为帝宅,王教规令深入人心,原本是几乎没有可能爆发如此大规模的动乱。这一次的闹乱原因有很多,随着动乱爆发,民众们对朝廷政令的信任度也是快速坍塌,很难再重新建立起来。
相对于小民们对这书令内容的半信半疑,西京那些勋贵人家们在见到书令内容后,态度则就比较统一,那就是大为不满。
“雍王这竖子,诚是誉大于实,不堪大用!长安城里这些贼徒,那都是尝过血腥的豺狼,横行不法,淳朴不再,岂能再以良民视之!雍王却信奉什么法不责众的邪言,居然以为只凭些许赈济的短利就能让他们顺从归治,真是可笑!”
有人忍不住开口忿骂:“这小子自己不知兵也就罢了,难得我们城中诸家集结群力,已经打杀了一些悍匪,让这些贼徒们气焰消顿。正该趁此时机大军入城,痛杀那些**,让他们知恐知惧,再也不敢有兴乱之念!”
又有人叹息道:“唐家虽以威勇创业,但延传至今,早已经祖风不复,否则又怎么会被妖后篡夺神器?雍王也只是阿武后宫里豢养出来的一个幸徒,又怎么会有轻重、是非之分!朝廷遣其定乱,可见诸武虽除,但仍妖氛浓炽,居然将皇庭祖业的安危托付给这样一个宗家拙幼!”
“最可恨是这竖子寸功未立,贪心已生!拥兵数万不敢举刀于乱民,反而贪图诸家累代辛苦积储!他有贪暴之实,却又想经营兵不血刃的仁义虚名,真是表里不一、奸猾狡诈,不愧是阿武血传!”
众人七嘴八舌的发泄着自己的不满,纷纷指责雍王这一定乱之令迂腐且不合时宜。但过了一会儿,又有人开口道:“雍王已经军在灞上,那么还要不要按照前计出城迎拜?”
听到这话后,厅堂里气氛霎时间沉默下来,过了好一会儿,才又有人说道:“去还是要去的,毕竟眼下势不在我。雍王再怎么不器,终究身领皇命、统率大军至此。西京暴乱已经让朝野震惊,眼下乡人应该要恭敬事之,不让此子有借机寻衅、穷使威风的借口。”
“还有,洗劫官库一事也该趁机收拾周全。朱雀大街所砍杀和抓捕的乱民,也都要送入军中,以备雍王审问。”
又一名老者开口说道,同时站起身来,望着在场众人沉声道:“此事后续或轻或重,诸位应该各有度量。闲话不必多说,但有哪一家泄露了机密,则我与事诸家共杀之!”
在场众人闻言后,忙不迭纷纷起身表态绝不外泄机密。他们这件事也的确做得周全保密,甚至就连各自支系族人都知晓不多。
原本他们是觉得雍王年轻气盛,渴于建功立威,一旦大军进了长安城,肯定是要先大杀一通。如此一来,就算还有什么痕迹留下来,再通过一番乱搅,物证荡然无存,与事者也可以归入死无对证。
可现在,雍王却是以赈抚为主,这无疑会让西京乱时的许多人事痕迹都保留下来,增加他们暴露的可能。
“其实大可不必担心,城中闹乱至今,本就全无头绪。雍王新来,想要尽快定乱归序,少不了仰仗咱们乡士之力,事机俱经我手,雍王能察知几分?更何况,窦宣抚至今生死不知。他是朝廷正使,无论是死是活,干系重大。这件事没有定论之前,雍王怕也无心其余。”
听人讲起窦怀让,又有人忍不住好奇道:“是了,这位窦家八公究竟是被何人掳走?闹乱以来,城中各家也在用心打听,但窦八公仿佛消失一般,全无下落。”
“窦怀让何在,不是看究竟何人下手,重要的是谁有能力害他。城中这些乱众,只是一团麻絮,不成气候,但也不是没有例外,那就是盘踞西南坊居的故衣社。这乡社徒众诸多,宣扬假义,蛊惑乡人违抗乡序,实在是滋扰不断,各家都受所困。”
又有人点头说道:“故衣社的确有重大嫌疑,或许就是他们做的。否则几千悍卒,怎么能突然冲出,又消失无踪?一定是有强势徒众在给他们掩护!”
“无论是不是那乡社,窦怀让若活出,那就另做别计。若长久不出,那就只能是这故衣社做的!”
一名老者斩钉截铁的说道,摆明了要将此事扣在故衣社头上,他又继续说道:“今日所议便是如此,准备明早出城往灞上迎拜雍王。还有一点要切记,约束好各家少进子弟,他们不知世务深浅,容易被雍王这样的盛誉少贵所蛊惑,不要让他们与雍王接触太深!”
众人闻言后,纷纷点头应是。雍王去年在西京搞出那么大的阵仗,也让他们记忆犹新,各自族中少进不乏对雍王仰慕非常者。
他们倒也不排斥自家子弟从游雍王,但眼下却不是一个好时机。还是先应付过长安城眼下的局面,等到秩序恢复后,再仔细考虑该要如何与雍王相处。
当然,他们或还拿不准该以何种态度面对雍王,但雍王主意却拿得很正。
驻军灞上,下令向城中抛射书令之后,李潼便又召集众将,吩咐他们领兵绕城巡警,并下令三日之期前擅自出城者,先以鼓号惊退,不退者即刻射杀!
“凡出城者,统统如此?可是,知殿下威驾至此,城中勋爵诸家或要出城迎拜,该不该网开一面?”
有将领闻言后又请示道。
“不见,如今城内一团杂乱,是官是贼,是正是邪,也难呼名辨之。奉我命者即为顺,悖我命者则为逆!”
李潼摆摆手,直接说道。
0530 名臣良主,知遇相逢
几乎在一夜之间,长安城周边就布满了王师大军的各种旗帜,特别是在一些道路桥梁津渡附近,全都驻扎了数量不等的王师将卒。
大量的骑兵队伍以灞上大营为中心,向左右延伸开来,往来巡弋,仿佛两条铁臂紧紧包裹住规模宏大的长安城。
作为隋唐两朝国都,长安城的规模自不待言,而且各类城防设施建造的也远比神都洛阳要周全且扎实。洛阳就连外郭城墙,都是在不久之前由宰相李昭德主持营建。
抵达长安城下的王师大军已经有三万之众,自然不足以将长安绵长的外郭完全包围起来,但是控制城门出口与周遭通道,震慑得城中乱民不敢大举外逃自是绰绰有余。
长安城扎实的城防建设,本来是拱卫城池安全的已达防线,现在却成了限制民众们自由出入的一大阻挠。
闹乱时期原本把控各处城门的悍徒们已经统统不见了,出于对王师军令的不信任,尽管接下来王师骑兵们不断在绕城宣传王师的赈抚策略,但还是有许多民众们冒险出城潜逃。
在警告恫吓无果之后,王师骑兵们也开始对这些逃散的民众以杀止逃。
这方法虽然残忍了一些,但却很有效,城中那些还在犹豫不定的民众们看到逃散的乱民被王师骑兵赶逐射杀、抛尸郊野,心里想要冒险出逃的念头也很快熄灭,只能困守城中,等待王师所约定的出城日期的到来,极大程度的避免了乱民出逃、拨乱四边的情况。
与此同时,王师也并非只是一味的威令恐吓,随军的力役与左近县乡所征发来的乡民们,已经奉命在主要城门外择址修筑营盘,用以收容稍后从城中退出的民众。还有许多牛马车具拖拉着粮食,运向各处营地。
王师的这些动作也并没有向民众们隐瞒,许多人站在城楼上就能看到相关的工程进度,特别在看到拉运粮草的车驾在郊野中所留下的深深车辙后,对于前程不免就有了更多的期待。
当然,王师之所以可以投入这么多的物资赈抚,还是多亏了城中那些豪贵人家们慷慨解囊。
他们按照此前的约定,在城东灞上集粮十万斛,但其实具体的数量还要更多。
因为除了雍王派李湛所接触的那些门户之外,西京还有其他人家甚至两市商贾们,在得知雍王大军已经抵达灞桥后,也都动用了一些途径,向王师捐输了许多物资。
所以王师真正收到的物资颇为充足,单单粮食就有十五万斛之多。除了定乱需要直接用到的粮食,其他各种钱货物资自然就归入此次定乱王师的军费中。
从西京这些豪贵们调度物资的效率看来,长安城中眼下虽然动乱嘈杂,但其实还是没有触伤到根本的秩序与积累。只要能够妥善处理那些聚乱的民众,秩序也能在短时间内重新建立起来。
这对整个长安城而言,也算是不幸中的一个好消息。起码整个王师上下,对于此次定乱都颇持乐观态度。
或许军中还有一些不和谐的声音,有一部分将士认为雍王定乱的策略稍显软弱,毕竟将士军功是要通过人命体现,而雍王明显没有要大动干戈的意思。
原本这些军士们的渴功诉求,也是足以影响定乱计划的一个因素。不过由于此前大军驻在蓝桥驿,雍王防患于未然,将军纪进行了一番整顿,从而加强了对整支大军的掌控,所以这方面倒不足为虑。
至于后路赶上来的一些文官员佐们,对雍王的定乱策略则就表示拥戴与支持。毕竟他们作为政务型官员,让乱地尽快重新归治才是事功的体现。
像是作为开元名相之一,已经担任雍州牧官佐的宋璟,在大营会议中便毫不掩饰对这一定乱策略的拥戴:“西京此乱,根源本不在于士民奸猾,而在于政令刻薄,官府乏人主持,大户无称乡德!殿下以仁治乱,而非以暴虐民,正是对症入药,以道除疾!
西京久为帝宅,宗庙所在,世道岂有血浴宗庙而称功者?朝廷所以遣用殿下,便在于殿下宗家贵胄、时誉隆著,前以雷霆之威诛除朝奸,今以仁德之法播治小民。刚柔并具,不损于威,不折于德,家国诚是得人,士民诚是大幸!”
如果不是对宋璟的秉性还算有些了解,李潼还以为他又招揽了一个小舔狗。世道名臣他是见过不少,但立场上都不乏冲突,此际听到宋璟对自己评价这么高,老实说心里还是有点美滋滋的,越看越觉得宋璟实在顺眼。
不过话说回来,宋璟也的确风度不凡,三十出头的年纪,身高将近六尺,面目方正端庄,动静俱有法度,虽然还穿着卑品蛤蟆皮官袍,但或坐或立,让人不敢小觑、不敢失礼。
像是一些不拘小节的将领,在面对宋璟的时候都下意识端正态度,言谈举止都不敢过于松懈。
李潼也不免有些好奇,这样一位好同志,长得又端正,说话也好听,怎么唐玄宗对其还不怎么看得上眼,晚年还颇有怨气的评价宋璟是卖直取名。
早在神都洛阳的时候,宋璟便由姚元崇举荐任事,不过当时李潼事务繁忙,还没有机会跟宋璟深入交谈过。不过对于宋璟的能力,倒是不需要怀疑,房杜姚宋那都是听惯了的历史名词。
尽管眼下宋璟在官场中还是一个小字辈,乏于历练,不过李潼也没打算直接将之安排在显重高位。更何况宋璟对自己的意趣领悟很深,自然要给年轻人历练表现的机会。
所以李潼便决定由宋璟暂领行营司马事,负责主持对西京乱民们的赈抚工作。
宋璟得此任命,一时间也是大喜,起身作拜道:“卑职一定不负所用!但受命之前,斗胆还请殿下一言。此次西京动乱,波及民众实多,想要从速规整,不可不广用民力。
而且西京乡人久慕王化,骤然兴乱,衣食之疾或能钱粮缓解,但道义崩塌则难速治收效,或仍有乍惊乍动之患。若能募取民中晓知大义、兼具才力者,授以胥徒之事,既能助补眼前,也能收抚心之效。”
听到宋璟打算招募一部分民中才力、以民治民,李潼不免有些犹豫。
这样的想法,他其实也考虑过,但还是觉得有些不妥,毕竟西京这些民众们无论有什么苦衷,作乱乃是确凿的事实。
不以杀止乱、加以严惩,已经算是网开一面了,可如果直接把他们招募为胥员,这不免会给人造成一种错觉,想发达、先作乱然后再等招安。
而且,他已经打算将故衣社从暗处转向明处,进行行政收编,应该是能收到相当一批的基层人才。或许不排除野有贤遗的情况,但相对而言,他自然更加信任他故衣社社众。
“这件事,有待商榷,如果有什么才用疾困,先从别者找补,贸然启用乱民野才,还是过于冒进了。”
想了想之后,李潼便回答道。
提议遭到否决,宋璟也不气馁,但还是继续说道:“殿下所虑,不失深刻,但若能令式严谨、考选周全,此法也不失从宜。此番行军,确是士力广备,但若讲到深知乡情,终究还是此方乡民更胜。
若无土人治事,重复乡序不能确保周全。殿下用计宏深,应不满足于只治表里之疾,想要深入膏肓,乡士不可不用。西京土、客之困深重,若只择用土人大户,难免有失中正之治。”
李潼听到这话,心绪倒是微微一动。他此前主要还是着眼于西京的阶级矛盾,大户宅田丰美,小户无立锥之地。而宋璟却更进一步,讲到了西京这里土人与客民之间的矛盾。
土人就是当地在籍民众,客民则就是那些破产失地的流民们。西京此次闹乱,客民在当中占了很大的比例。这个问题如果不加以重视,未来也难称长治久安。
虽然故衣社本身也覆盖了一些客民群体,但主要还是那些失地的府兵们,这在整个客民群体中所占的比例并不太大。毕竟关内存在着许多地少人多的窄乡,失地流亡的普通民众们同样不少,这也是需要重点关注的社会问题。
“取用之法,务必要缜密周全,德与才不可偏重一者。”
李潼并不打算招纳太多关陇勋贵子弟进入到他对关中的统治中来,所以对寒士中的人才也要加大选拔的力度。这件事早晚都是要做的,既然宋璟如此坚持,不妨先试一试。效果要是不如预期,那就先停一停。宋璟在史书中便有识人择人之名,随才授任,刑赏无私,李潼也不免期待他能给自己一些惊喜。
听到雍王答应了自己的请求,宋璟一时间也是喜出望外,连连表示道:“卑职绝不辜负殿下信用!”
他年纪不高、资望浅薄,在雍王门下受命的时间更短。但雍王殿下却能给予他如此信任,一时间宋璟心里也是充满感激,暗下决心一定要做好雍王所交代的事情!
0531 城禁不解,大索客民
城外营盘的修筑效率惊人,毕竟只是用来临时收容乱民的场所,也不必过于考虑坚固性与攻防优劣。
筑土为垒,设木为界,近来少有风雪,甚至都不必太过考虑防寒性。
不过这方面也并非没有考量,西京城周边还设有许多故衣社的仓邸,收存有大量的麻货,就算发生什么骤然降温的气候变化,也可以组织乱民中的生产力,快速赶制一批御寒的麻毡等物。
营垒的规模每天都在扩大,最开始民众们还需要登上城楼去观望。可是渐渐的,哪怕只是站在城门口的平地处,也能看到地平线上所铺设开的诸多营垒,使得民众们心中的惶恐越来越少。
但也并非所有的人心绪都渐趋稳定,像是朱雀大街东侧那些坊区中的勋贵人家们,心情却是越来越焦躁忧怅。
这一次王师入关定乱,可以说从一开始就大悖于他们的想象。
如果说雍王遣人入城访问诸家、勒取物货,虽然让这些人家不满,但总还属于正常操作。
那么接下来其他的举动,可就都完全超出了他们的设想,就算还没有感觉到什么明确的恶意,但心里却忍不住生出一股危机感,一股不能控制局势的惶恐与无力感。
特别是此前当他们盛载酒食准备前往灞上迎拜雍王、却在刚刚离城便被雍王麾下将士喝退后,这种不妙的感觉便越发强烈。
“雍王这是什么意思?薰莸不同器,他却仗恃军威,不辨良莠,直接便将我等国爵门第也一同堵在长安城中,莫非在他看来,咱们这些显赫门庭,竟与城中那些寒伧归于一类?真是岂有此理!我等祖辈追从高祖,创业建勋之际,那小儿尚且胎息未成,竟敢如此小觑开国元从!”
当一众人被堵回城中的时候,故爵黎阳郡公的一个于姓老者已经忍不住顿足喝骂出声。
周遭共此情绪者不乏,毕竟他们对雍王到来可谓是热情十足,不独捐输大量物资,甚至还准备亲自入营犒劳,结果在城门口便被直接喝退,甚至连营中大纛都没有见到,雍王态度之倨傲已是毕露无疑。
心中虽然羞愤至极,可是真正敢将不满宣之于口的却不多。因此那于姓老者话讲出口之后,响应者却寥寥无几。一群人相顾无言,只能各自散去。
但事情却远未结束,这些人各自归家后,却又面对一个新的问题,那就是官库中的剩余物货该要怎么处理?
通济坊、敦化坊等几坊的官库,已经被就近这些人家们完全搬空。而这些官库,有相当一部分是储存着陇右与安西边军的物资,除了谷米等基本物资之外,还有许多专门供给军用、甚少在市面流通的禁货,比如野马皮、弓弦、弩臂、槊锋、散矢之类。
其中那些通用的物资,自然都用来应付雍王的索取,一早便运送到了灞上。可是其他的军用禁物却不好处理,交出来的话就是不打自招,销毁的话又不好处理,而且这些器物品质都颇为精良,本身就是一笔价值不菲的财富。
因此,各家在商议一番之后,决定私下将这一批禁物给瓜分了,各自藏匿在家中,准备过了这一阵风头之后再通过别的渠道处理掉。
陇右、朔方之间有众多的羁縻胡部,他们不敢与大唐为敌,但彼此之间为了争夺牧区和人口,恶斗凶狠,所以对这些械物需求量也都很大,一定不会吝惜以牛羊换购。如此一来,既处理了这批烫手的物货,又能确保这些物货不会出现在与大唐交战的战场上。
可想要达成这些交易,渠道之外,最重要的是能够悄无声息的把物货运出城去。收藏在家中,每多一天,便多一分风险。
可现在雍王大军封锁全城,根本就不准民众随意出入。所以那些藏货的人家们,也是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每一天都度日如年,备受煎熬。
所以最近这段时间,涉事诸家也都频频碰头议事,商讨计策。
“要不要再嫁祸一次,将那些物货潜运到西城去,更坐实乱民罪证?”
有人如此提议道,可话刚刚讲出口,旁边便有人摇头叹息道:“若是前段时间,或还可行。但此前乱民在朱雀大街被猛杀一番,如今大军又在城外聚合,诸坊严守,实在很难避人耳目。”
“是啊,那些乱民们都受雍王虚仁蛊惑,安待赈抚,甚至两县衙官都已经能在坊间从容活动,无人敢害。现在官库已经被县员接手,再想原物奉还都不能。雍王还未入城,城中乱象已经不复……”
又有人说道:“事情也不是完全没有解决的方法,毕竟哄抢官库的匪徒,本就是被各家联合逐杀。咱们大可以托言为了防止这些禁货流入坊市,所以各家才暂时收集起来,如此也算一功……”
这番话倒是让人颇受启发,觉得未尝不是应付危机的一个好方法。但很快又有人冷哼道:“此前搬取官库,诸位以我家坊居临近,便于掩人耳目,多寄禁货,并让我家补货谷米,因是诸家共计,我家连春种都不敢留私,现在又将禁货交出,谁补我家?”
“此事若发,那是杀身灭族之祸,竟还作这种家财得失的私计!蠢不蠢?”
有人听到这话,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指着其人怒喝道。
“好、好!我是蠢拙,不足为谋,那请诸位补足我家多出的粮货,那些禁物,任你们拿取!我若一言有阻,任由诸位屠戮!这是诸家共困,凭什么要让我家多损?”
那人遭到喝骂后,顿时也忍不住拍案而起,指着对方怒声道:“赵九公既有如此乡土大义,当年夺我家澧水故硙何以完全无顾乡土情义?”
那被唤作赵九公的老者闻言后也怒声道:“眼下所论眼前之困,是追究陈年故事的时机?夺硙之仇可追,那你阴氏旧年发掘唐家祖陵之恶行是否也成今日族诛之罪?”
“老狗该死!先祖旧事是尽隋臣之忠,贞观旧年早成定论,太宗特旨宽恕,准许后人继力忠唐。老贼揭此旧事,莫非是要与我堂中角斗生死?”
那阴姓族人听到这话后,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直接抽出配刃指向老者赵九公。
眼见双方口角要成斗殴之势,众人忙不迭上前将两人拉开,七嘴八舌进行劝解。那赵九公还倒罢了,但阴姓族人则咬定若不补偿他家的损失,休想让他同意将家中收存的禁物交出来。
如此一番僵持,最终众人决定各家分别认领一部分份额,补偿阴氏的损失,但前提是必须要将那些禁物交出来,集中上缴,以应付眼前杀身之祸。
但阴氏族长还是不肯罢休,一定要让众人落笔留下字据,预防他们事后不认账。
可这一要求却让众人犯了难,如果留下字据,那无疑是留下铁证,因此便有人不悦道:“阴公如此不能信任,那又何必相谋?既如此,索性各自归家,束手等待雍王甲士叩门罢!”
“大恶已经行出,诸位难道以为我会以此反挟?合家性命要争活,寸帛亦是族人辛苦攒成,不容有失!片纸亦不肯舍,我又如何相信诸位肯在事后还我谷米千斛?”
那阴公无顾众怨,只是冷声说道。
众人眼见其人如此倔强,也只能各退一步,各自留下了一份字据。于姓老者见阴公认真将字据收起,顿足恨声道:“阴某计狭,真是不足谋事!”
“老物不必恨声,你家黎阳公爵早已停封一代。若非祖荫残余,你也配与诸国爵门第相坐论事?哼,大柱国?子孙不肖至斯,唯有祖声可卖。可叹、可叹!”
那阴公收起字据,然后冷眼环视众人,并沉声道:“我也不是狭计逼迫,但请诸位知晓,就算稍后哪家露了行迹,也不要牵连我家。若我入刑,则在场诸家一个都逃不掉!
你们也不必厉态望我,若我今日受害于此,自有子孙鸣声!最好各家能相安无事,事后各家再聚,我自会将此焚于诸位当面,补偿之类,只是戏言。”
众人听到这里,才明白这个阴公是要给自家多加一层保险,一时间也是心情复杂。他们就算心中暗恨,也的确不敢将这阴公杀在当场,只能望着其人扬长而去。
接着各家便开始紧张的将那些禁货收集起来,做事的同时,半是心疼,半是悔恨,悔恨自己没有忍住一时贪念,与这样一群满腹算计、彼此猜忌的家伙合谋重罪。
三天时间很快过去,到了第四天的清晨,王师几路人马开始入控各方城门,城外鼓声喧天,指引着城中乱民们依次出城入营受抚。
与此同时,灞上军营中,李潼也将中军将士们召集起来,告令他们入城巡查事宜,其中重点就是巡查西京勋贵人家所聚集的东城坊区。
此时的李潼,虽然已知城中官库遭劫的消息,倒也还没有将之与西京这些人家们联系起来。
一则先入为主,认为凭西京人家多年积累,拿出那样一笔物资并不困难,实在犯不上冒那么大的风险。二则朱雀大街那场暴动闹得非常大,种种迹象的确也符合乱民哄抢的情况。
“此次巡城,重点是土、客隔离,分别安置。特别是西京诸勋爵豪贵人家,各有荫庇之风,他们各自府邸,一定会收藏着大批客民壮力。一日不清查干净,城禁一日不除!城中籍民,各守本坊,擅出者,三警杀之!”
豪强荫庇客民,将人口纳作自家庄园生产力,这是一个公开的秘密。
此次西京闹乱,可以说是将长安城周边的大多数客民都吸引到长安城中,省去了大肆搜索乡野的称许。李潼当然要抓住这个机会,将这些客民整合起来,将那些豪贵人家所荫庇的人口同样搜刮出来。
控制住碓碾等重要的生产工具,控制住人口,土地就摆在那里,也不能打包收走,西京这些人家自成板上的鱼肉,不怕他们玩花活儿!
0532 雍王宏大,宋璟敬服
朝阳升起,王师大军诸路将士各司其职,有的入城控制住城门通道,有的则在郊野列阵,将城外田野划分成不同的区域,并留下了从城门处直达城外营垒的通道。
作为雍王殿下指命全权负责赈抚乱民的官员,宋璟也早早的跟随大军出动,来到了长安城南明德门前的郊野中,不乏焦急的等待着民众出城。
明德门内通朱雀大街,这里也将是乱民们主要出城通道,因此城南单单营垒便架设了足足能够容纳五万余人的规模。
宋璟新当重任,一边等待着民众出城受抚,一边在认真的思考有关镇抚诸事的安排。人员、物资包括有关政令,雍王殿下都给了他极大的操作空间,他心里也在暗暗告诫自己,绝不可令雍王殿下失望。
对于乱民们或杀或抚,由于雍王殿下的专断,大军中虽然没有太大的争议,但许多人对此并不看好。
一则小民简识,很难说之以义理,典刑严峻才知恐惧,规令宽厚难免放纵。二则涉事人众实在太多,而且发生在西京长安这样的帝国中枢所在,一旦当中有什么波折与疏忽,所造成的恶劣影响难免会被放大,继而波及到其余州县乃至于那些边境羁縻州府的民情。
而且“抚”之一字说来简单,做来却难。需要深挖小民何以兴乱,真正疾困所在,并妥善解决这些问题。这当中所涉及的因素那就多了,上到社稷倾覆、刑令失治,下到小民寒苦、失地失家,绝不是将人恫吓出城,施舍几餐谷米就能解决。
也正因如此,宋璟对雍王殿下才发自肺腑的钦佩。定乱其实很简单,如果雍王只是一个寻常宗室权贵,麾下数万大军,令旗挥下,屠刀高举,成千上万的人头滚滚落地,西京动乱自定。
就算朝士攻讦杀戮太盛,也根本就伤害不到雍王。像是数年前的扬州叛乱与宗室叛乱,全都是如此解决。长安作为帝国心腹之地,唯有杀戮更多,才能重新恢复帝国威严,震慑宵小。
但雍王殿下却并没有选择这种更加直接简单的方式,而是选择以抚为主。杀人易而活人难,活此十数万人则更难。
关内权徒横行,小民无立锥之地、无隔日之储,这是西京动乱更深刻的原因,这是大唐立国以来的根本之弊。
太宗、高宗两代雄主,用中国之人物逐猎六夷,虽然创下了大唐威名,但也让国内特别是关中疲敝,一军凯旋,大将登朝夸功封爵,营卒归家舍空灶冷。
长年累月的国亢民疲,已经让上下隔阂深重,特别是武功勋门的过分优待,更加深了关中境内地困民疾。长安贵人能记否,六镇营卒甲衣寒?大概是已经不记得了,否则便不会因为贪吝物货便逼乱这十几万生民。
很多人嘴上不说,但其实并不看好雍王此番定乱策略。十几万民众,其中多为客民,因为短于衣食而闹乱长安,即便是镇抚下来,又该如何满足他们更深的诉求?
发还原籍,当地州县会不会收?编入土籍,长安周边有没有那么多土地安置?
但宋璟却觉得,正因人莫能为,才必须要有人敢当!雍王殿下有此担当,那么他一身志力若不捐此,又要舍谁?
心中思绪转动,不知不觉,鼓声已经响了两通,可是当宋璟抬眼望向明德门时,却发现城门处少有民众行出,绝大多数人只是裹足于城门之内,却迟迟不敢外出。
眼见这一幕,宋璟心中不免有些急躁,他就算将赈抚事宜准备再周全,可如果这些民众们根本就不出城,那也全无用武之地。
略作沉吟后,他策马行向此处的压阵总管契苾明所在,入前进言道:“契苾总管,城中乱众恐于罪责,又惧大军之威,不敢轻出。能不能让阵列营士稍敛锋芒……”
“这是你的意思,还是雍王殿下教令?”
契苾明闻言后,眼皮一掀,看了一眼宋璟。
“是、是我……”
宋璟刚一开口,契苾明便摆手说道:“不必说了,万众杂念,岂你书生意气、私情能决?受降如迎敌,若不宣之以威,岂能因惧知守!此际不出,午后入城杀上一阵,他们便知雍王殿下仁德可贵了。”
宋璟听到这话,神情不免有些尴尬,清晨离营之前,雍王殿下确是如此指令,民宜抚之,但却不应媚之,如果午后还贪乱吝出,那么便直接入城逐杀。
退回自己的位置后,宋璟也是暗暗自警,他把预设的目标看得太重,唯恐做不好雍王殿下所授事务,以至于有些乱了方寸,方才进言确有几分冒失。
但涉及十几万众的大事,又怎么会笃定只有一种可能。真正把控全局者,自然要有应对各种变数的准备。
眼下大军受降阵势已经摆开,若因为民众长久不出便收敛阵势,无疑会给人一种错觉,那就是大军不敢出击,只要他们集聚成势,便能提更过分的要求。就算能够将群众引出,这对之后的安置也是不利的。
意识到这一点后,宋璟不免感慨世事艰深,许多时候抱有一个好的初衷、也未必就能得到一个好的结果。
雍王殿下不贪一途、两手准备,难怪能克定大势、盛誉满朝,虽然远比自己年轻,但是讲到胸怀博大精深,却是自己远远不及的。
自己也仅仅只是在赈抚乱民这一点受到雍王殿下的欣赏,可如果将要长久追随、相谋大事,自己还是有很长的路要走。
“雍王殿下真是国之美器,感之越深,让人越发敬慕啊!”
宋璟转头邀望灞上方位,城墙阻隔,当然看不到中军大纛所在,但却并不妨碍他对雍王殿下越来越深重的敬佩。
只是当视线落回明德门方向,看到那些裹足不前的民众时,宋璟又忍不住暗叹道:“你们还不知自己是如何幸运,若非今次率军定乱者乃雍王殿下,长安城中早已满街伏尸。若殿下真有心加害你等,留在城中又能阻大军杀戮?”
此时的长安城里,也是一副群情焦灼的场面。许多人都在窃窃私议究竟该不该出城,城外的王师大军又会不会遵守告令不害他们。
“三郎,你觉得咱们究竟该不该出?”
拥挤不堪的安化门内,一群乡徒们也包围着刘禺,一脸紧张的询问道。
刘禺神情仍然颇为憔悴,听到众人发问,他只是叹息道:“杀或不杀,本不由咱们,城内城外,也没有什么分别。眼下这态势,出或不出,还是大家心里各自算计。我不知前路是生是死,也实在不敢随便开口。”
这话说了也等于没说,当然就算刘禺言之确凿,众人也未必就言听计从。如果对官军的告令还有什么盲目信任,他们也不至于闹乱长安。
“三郎,你又要做什么?”
众人还在低头沉吟,却见刘禺已经往人群拥挤的城门处行去,忙不迭张口发问道。
“我要出城去,阿弟在城中失散,不管是死是活,都要向官军打听,早一刻出城,早一刻询问。”
不同于众人的彷徨不定,刘禺对自己生死看得没有那么重,只是想知道兄弟音讯。
听他这么说,又有乡人疾声道:“三郎你可不要冒失,你家娘子待产乡中,你要是死在这里……”
“我已经说了,官军要杀,不管城内城外,咱们也活不下去,留在这里,只是多受一些煎熬。”
刘禺头也不回的说道,并惨笑一声:“我先行一步,你们如果还不能决,那就瞪大眼看我稍后是生是死。”
众人听到这话,又是一阵无言,然而旁边人群里,却有人指着刘禺说道:“壮士有胆魄,我与你同往!咱们三秦儿郎,生有壮气,死留英骨!那位率军定乱的元帅,据说还是一位唐家名王,他若真仁德活我,我一生敬他。他若只是使诈诱杀,捐此一命揭露一个王者丑恶,总是不亏!”
说话间,那人伸开两臂,排开阻在周围的人众,大踏步往城门前行去,倒是颇有几分视死如归的豪气。
其实各边城门也都不乏此类轻视生死之人准备出城,只不过城中大部分乱众都聚集在城门前,使得道路拥堵不堪,所以才没有在第一时间便出现群众蜂拥而出的场面。
但是随着第三通鼓声响起,各边城门都陆陆续续有人行出,虽然数量不多,但一个个脚步坚定,气概不俗,也吸引了内外众多目光。
“西京此乱,礼道荒驰,政教不修,上下失调,贫富不均。长年久弊,远非短时能缓。大军虽然告令全城,但真正能应命者不容乐观。若一道声令能解此胶着之势,也就不需要再以大军陈设恫吓。”
灞上大营中,李潼策马出营,一边行着,一边对身后的郭达、李祎等人说道:“士人总以诗书而轻慢庶民,标榜礼义,但这只是知者夸言。凌冬不凋,知难而进,真正的风骨只有在事中才能彰显出来。譬如四郎旧时玄武门那一刀,世道几人能为?”
郭达重伤后休养月余,身体仍然非常虚弱,眼下也只是勉强策马缓行,听到殿下言及故事,脸上露出几分羞赧:“仆并没有想太多,只知殿下用我,舍命以报。”
“生人百态,各不相同,妙处便在于量才为用。博闻广识、足智多谋者,未必比得上一点拙忠。世人没有错生的才器,只有不能赏之用之的人主。来年关内百事待兴,你们都是我亲近之人,分劳领事在所难免,要有识人之能,要有用人之度。”
说话间,李潼又遥指前方说道:“譬如这第一批踏出城门的人众,或有审时之明,或有归治之心,或有轻死之悍,或有勇事之壮。他们或许只是草野中的微士,但这一步迈出,或可踏足彼岸。宋璟此前争求引用民士之力,大半是要由此类涌出了。但这些人士,未必全合庶事之用,稍后你们分往各处城门,取录籍名备用。”
众人闻言后,各自点头领命。
正在这时候,城东延兴门又遣军使回报,道城中勋爵诸家再次请求出城来见。
“那就让他们过来罢。”
李潼想了想之后,点头说道,然后又转头吩咐道:“着平阳公接待那诸家来人。”
平阳公便是武攸宜,如今国业归唐,武攸宜原本的建安王爵也被夺,转封平阳郡公,算是武家残余中混得最好的之一,其他的或死或贬,或闭门待罪。
李湛一直憋着坏主意想收拾那些人家,这会儿自然又忍不住上眼药说道:“那些人家急于出城来见,必有非分之请。如今西京局势俱在掌控,见或不见他们,实在影响不大。”
“见总是要见一见的,毕竟故勋门庭,不好过于冷落。”
李潼一边说着,一边又吩咐道:“西京诸水碓碾资讯,稍后递给平阳公一份,他懂得怎么做。几家来人出城后,即刻封闭延兴门,不准内外出入,延兴门上再架几具重弩。中军两千骑移至延兴门外,待命入城。”
李潼猜测那些人家或许是见自己对于乱民过于宽大,所以心里生出什么不切实际的幻想,如果还将他们堵在城坊中,凑在一起还不知会憋出什么坏主意。还不如将人引出来,通过实际态度让他们认清事实,乖乖接受宰割。
他对西京这些人家手掐把拿是一方面,可如果吃相太难看了,神都方面也会难免微词。眼下他在西京立足未稳,还是不方便跟神都闹得太僵。所以就算要搞这些人家,也得找点神都方面挑不出毛病的理由出来。
0533 老物不器,能杀乡贼
长安城东延兴门,位于乐游原上,因为左近坊区所居多豪贵人家,并没有受到长安城这场闹乱太大的影响。所以尽管眼下各边城门已经放开通行,但延兴门也不像别处聚集着太多乱民。
但就算如此,王师大军也没有放松对延兴门的监管。城头上架设起巨型的床弩,内外都有众多的士卒驻守,气氛紧张,场面肃杀。
不过率先聚集在此、等待出城迎拜雍王殿下的那些长安勋贵们,这会儿却没有心情去计较王师防贼一样的态度防备他们,只是焦急的等待着准许出城的军令。
“此前所议,诸位一定要谨记,否则我等诸家俱不能免。”
眼见着城楼上下,军士们还在紧张列阵,在场众人心情也紧张无比,忍不住彼此强调提醒同伴们。
当然这也都是废话,从李湛入城登门开始,雍王便没有对他们流露出什么好态度,也让他们不敢再稍存幻想,就算消息泄露,本着法不责众,或许也能大事化小。
“唉,早日今日入此局面。当时窦宣抚要求,应该先答应下来……”
等待的过程中,人群中一人突然幽幽说道。
听到这话后,在场众人不免默然。
关陇勋贵,本身是一个很庞大的群体,其中传承最久的人家,甚至可以追溯到西魏、北周时期。百数年间神器数易,起起落落,先行者落魄、后来者居上,这也都是常有的事情。
如今各家虽然都以关陇为家业根本,但也谈不上融洽和睦、亲密无间,彼此之间或有通家之好,但也不乏世仇,甚至一个家族内部都因关系远近而亲疏不同、乃至于老死不相往来。
而且如今的关陇勋贵,也已经不存在长孙无忌那种一呼百应、人人信服的领袖人物。
对于这些关陇勋贵们而言,皇统回归长安,关中再次成为天下中枢所在,的确是有一定的好处,但这所谓的好处,能不能够兑现还是其次,关键也未必就值得所有勋贵门庭不计代价的去奋求。
别的不说,去年西京窦家遭殃,他们留在长安本土经营的这些勋贵人家们也不乏趁火打劫、分润好处的动作。
一旦皇统返回长安,窦家借着与皇嗣的姻亲关系再次复兴起来,那么他们所侵占的这些乡资该不该还?就算是退还回去,窦家会不会继续打击报复?
如果窦怀让是以宰相之尊返回长安,有足够的权力与资望平衡调和各家的利益与纠纷,他们当然也乐见其成,愿意捐输助事。
可窦怀让仅仅只是区区一个宣抚使,也实在不值得西京这些人家过于看重。面子肯定是要给的,无非迎送风光,可窦怀让只凭一张嘴,又怎么值得他们投入太多?
当然,这是西京动乱还未爆发的时候,长安各家所作的考量。可当时谁也没有想到那些蚁民们竟然真有这样的豪胆,也想不到会是雍王率军定乱,更想不到雍王会以这样的方式平定闹乱。
现在看来,他们的确是有些短视不智。拒绝了窦怀让的请求,但却仍然免不了被雍王盘剥一通,最终还是放了他们的血,喂食那些作乱的蚁民。而雍王数万大军在执,态度与手段又比窦怀让强硬得多。
沉默良久后,还是有人叹息道:“错过的事机,不必多说。凡事都要放眼长量,雍王眼下把持长安,或无乡情余地,但如果换了另一个熟知关内物情之人,咱们也未必能够应付过眼前。”
听到这话后,众人神情也略有缓和。
是啊,凡事有利有弊,事态发展到现在这一部,本就是莫测的事情。就算时间再退回到西京动乱爆发之前,给他们一个重新选择的机会,他们同样也会这么选。
就算捐输家财物资,帮助窦怀让成事,也未必就能获得什么回报。反而由于窦家本来就是关陇巨户,一旦窦怀让贪心不止、欲壑难填,继续加大对他们的索求力度,他们反而更加难以招架。
起码类似盗窃官库这种事情,他们是绝难在窦怀让眼皮子底下做成。
至于雍王,与西京人家接触本就不多,这从雍王对长安闹乱民众的态度就可以看出来,对小民尚且怀仁不杀,可见也是担心触犯众怒而不能在关中立足。就算发现了他们一些小动作,未必敢穷追到底,使得长安爆发新一轮的动荡。
所以,现在大家只要咬紧牙关,按照此前商量的说辞向雍王汇报,就算雍王有什么怀疑,在没有确凿证据的情况下,也不敢有什么过激的反应。毕竟那些物资虽然转了一圈,但总算还是落在雍王手里,而且他们还进行了一些增补。
“阴公要谨记前言,稍后见过雍王殿下后,需要给咱们一个交代!”
眼前城外大军阵势将要摆成,又有人望着那个阴公冷声说道。
听到这话后,阴公微微颔首,抬眼望向众人:“诸位请放心,此前所为,求个心安罢了。我自然也知众怒难触,应付过眼前难关后,那些物事留在手里只是招怨。”
这时候,一路十几名骑士策马冲入延兴门,众人见状,俱都识趣闭嘴。
军使入前,环视众人一眼,沉声道:“入营拜见雍王殿下者,是否只有眼前诸众?殿下军务繁重,将士俱有所使,可没有太多时间往来迎送!”
听到军使语气不算客气,众人都心中暗骂,但还是有一名老者上前说道:“便是眼前诸家,有劳军使导引。”
长安城中有名有姓的勋贵门庭,何止百家,眼前这十几人自然不能涵盖所有。
他们只是其中很少的一部分,而且都不算是勋贵群体中太核心的成员,唯一的共同点就是李湛此前入城时前往拜访勒索过他们。
面对雍王勒取,他们既舍不得家资,又不敢拒绝雍王,所以才凑在一起搞出那场把戏。结果又受此所累,急于拜见雍王,想要在第一时间消除隐患。
至于其他人家,就算对雍王也存敬畏,但起码没有他们这么迫切的需求,赶在西京动乱还未彻底平息之前便要见上雍王一面。
“既如此,那随我来罢。”
军使闻言后,便示意众人上马,随他们一行直往灞上大营而去。
久困城中,乍一出城,西京那些人家代表们还没来得及感受自由的空气,便见到迎面又有千人的骑兵大队向延兴门奔驰而去。
眼见到这一幕,众人都是心中一凛。虽然不清楚其他城门是什么一个状况,可刚才他们走出延兴门的时候,却是见到防守森严,早已经大大超出了一般防守警戒的标准,现在居然还要继续增兵,雍王究竟打的什么主意?
常情以论,延兴门自然没有必要派驻这么多的兵力。毕竟城东诸坊因有诸豪贵门第,几乎没有什么骚乱发生。雍王在延兴门布置这么多的兵力,究竟是兵力本就充足,还是有别的意图?
众人本就心中有鬼,此际更是惊疑不定,有一人壮着胆子策马行至军使侧方强笑道:“请问军使,雍王殿下今次西进,统御人马多少?若是军需不足,我等还可招引城中别家,更助军用……”
“不该问的别问!”
军使闻言后头也不回的低斥道,他乃是出身北衙千骑的兵长,就算知道这些人身份不俗,但也并不怎么放在眼中。
遭斥之后,那人也不敢发怒,只是退回队伍中低声道:“情况似乎有些不妙……”
众人闻言后也都紧张起来,其中一个低声道:“会不会雍王已知……”
“噤声!”
他刚一开口,便遭到同伴们的呵斥。虽然心中既惊且疑,但眼下城都出来了,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向前,只是在行进过程中,彼此之间隐隐拉开了距离,不再像刚出城时那样亲密无间。
灞上大营距离长安城本就不远,行不多久已经依稀在望。只是眼下诸军都已经被分遣外出,偌大的营地不免显得有些空旷。
眼见到这一幕,众人心中不免更加惊慌。看这架势,雍王大军也不像是充足有闲,他们刚才行途中所见到的那两路骑兵应该就是中军守营之师。
究竟是什么样的原因,能够让雍王宁可放任营防空虚,都要在延兴门增派许多根本就不需要的人马?不敢想、不敢想……
眼下已经到了大营辕门前,他们就算已经有满心的危机感,但也没有了后退的余地。而且随着他们入营,中军大营另有一批军众策马迎了上来,只是在看到这些军士所簇拥着的那名将主面貌后,众人都忍不住低声惊呼道:“建安王……”
人的名、树的影,尽管彼此还未接触交谈,可是看到武攸宜从对面行来,众人脸色也都变得非常难看。
“呵,我道是谁这么急切要见雍王殿下,原来是你们几家啊!”
武攸宜策马向前,视线一转,脸上便露出几分笑容。
他此前作为西京留守,在长安待了一年有余,对于长安城这些人家也都有一番了解,视线这么一扫,心里已经有了一些底,望着众人笑语道:“我是何人,想必不用再多作介绍了吧?”
“见过大王!”
西京众人纷纷下马,向武攸宜拱手见礼,心里的疑惑却喷涌而出,不是说神都革命,雍王亲自砍杀了武家诸人,怎么建安王还活着,而且还跟随雍王大军一同返回西京?看其架势,也不像是被雍王拘押,反倒是在军中颇有地位的样子。
“神都革命,海内俱知,岂可再以故号相称?你们如此呼喊,是要让我不容于世!”
武攸宜闻言后便一瞪眼,脸色也顿时拉了下来,他早前在西京时,也常跟这些人家打交道,很清楚该要如何恐吓这些色厉内荏的家伙,让他们知惊知惧,乖乖听命。
众人听到这话,脸色顿时又是一变,忙不迭摆手道:“不敢不敢,我等久居西京,不能明察神都消息,实在是不知……”
“量你们也没有这个胆量!如今朝中巨寇不存,旧态不复,我也感恩受命,不敢再恃故眷,投身雍王殿下帐前,积事建功,如今降爵平阳郡公,职领雍州长史。今次且恕你等不知之罪,但若还有邪念滋生,即便雍王殿下不问,我也绝不轻饶你等!”
武攸宜两腿夹住马腹,也不下马,只是居高临下望着众人冷声道:“殿下出营巡事,着我接待你等。彼此也算故人,不要以为我猜不到你等心中有什么阴谋暗算。如果以为雍王殿下少知乡情便可欺诈蛊惑,那你们就错了!闲话少说,既然已经入营,那就随我入帐吧!毕竟稍后许多言语,也不可公开宣说。”
众人听到这话,心中更是一惊。虽然武攸宜也只是语焉不详,但听在他们耳中,似乎每一句都充满了暗示,好像他们所担心的事情将要发生。
“入不入帐?”
眼见武攸宜已经转马向就近一处大帐行去,众人站在原地,纷纷以眼神交流,特别那个阴公,更是承受了最多的审视目光,而他本人,额头上也是冷汗隐现。
“怎么?难道还要我亲自逐一相请?”
武攸宜策马走了几步,察觉到后方众人并没有跟随上来,手中马鞭一抖,继续冷哼说道,语气已经非常不善。
武攸宜话音刚落,后方随从的将士们已经分散开,隐隐将众人给包围了起来。
眼见这一架势,众人更加胆寒,只能低头一步一挪的往军帐中行去。
进入军帐后,武攸宜当仁不让的端坐正位,其案上正摆着李湛刚刚送来的西京城外诸水所设碓碾资料。
武攸宜心知雍王殿下是要让他尽可能多的从这些人家身上榨取出钱粮物资,这本就是他的拿手好戏,所以心里已经有了一个初步的定计。
眼前这十几家,并不属于关陇勋贵的核心群体,所以武攸宜案头上这份资料,跟他们关联性其实并不大。毕竟能够在西京城截流作碾、私蓄水力的,那本身就是权势的体现。眼前这些人家,有资格涉入这一领域的并不多。
但并不意味着这些人身上油水就少,相反的他们各自私储要更多。毕竟人在时局中势位显眼的话,盯着的人也多,反而不好肆无忌惮的兴聚私货。
眼前这些人家,基本上已经势位不再,但祖上还是有一些遗泽存留,或是不够资格参与朝局大势的竞逐,反而更有时间和精力在乡土中经营。普通的乡中豪室和小民,自不会是他们的对手。
此前留守西京的时候,武攸宜也最喜欢向这些人下手。一则包子有肉不在褶上,一个个都肥得很,二则就算是闹出什么乱子,这些人也难直接在朝堂上发出什么声音,不会把事情搞大。
按照通俗的**,这些人都属于旧贵,跟朝情局势发生直接牵连,最少都要追溯到几十年前。也正因此,他们才能逃过圣皇陛下对关陇门户的打压,能够安心待在西京过自己的小日子。
武攸宜自知代北道大军事情处理的不算好,已经让雍王殿下颇存不满。难得殿下还肯给他一个机会,将他带来西京定乱,如果他还留在神都城中,少不了要被李昭德等那些狠货们扒皮拆骨。
所以他要表现出足够的价值,才能继续获得雍王殿下的庇护。他自知军政事务一窍不通,想要体现出自己的价值,还是要向这些西京人家下手,做他早前在西京城中所做的旧事业。
“触目惊心,真是触目惊心啊!”
心中转念,武攸宜手持那一叠籍册,另一手则拍案怒声,瞪眼望着旧人,神态颇为激动:“你们告诉我,做出这种恶事,心中难道就无丝毫愧疚惊惧!”
打得交道多了,武攸宜对此类人家心里把握也算深刻,他们沉迷祖上风光、心中自有一份狂傲,同时又贪恋物货之利、锱铢不愿相让。所以要搞这些家伙,就得小事化大,先让他们惊惧不定,接下来才是谈条件的时候。
单凭碓硙诸事,与这些人直接关联并不大,所以武攸宜也并不急于亮出底牌,打算先连恐带吓的将此事与西京城内的动乱联系起来,再逐步的扩大打击面。如果不把这些人家过半家资都抠出来,实在显示不出他的本领。
然而武攸宜话音刚落,在席众人已经惊恐得身躯颤栗,有数人更是直接瘫卧在席。
眼见这一幕,武攸宜一时间也有些意外,不明白是长久不见,自己恐吓功底更高,还是这些人承受能力骤减。自己这里还没认真发挥呢,这些人竟然已经都吓成了一滩烂泥。
但无论是什么原因,趁势追击是错不了的,武攸宜再次拍案怒喝:“既然你们已知最大,那么……”
“狗贼、狗贼!是不是你?”
武攸宜还没来得及讲完,席中已经有一人奋起扑向那个同样惊悸至极的阴公,将之扑倒在地后更是骑跨在阴公身上,老拳猛挥:“狗贼竟如此心狠!要害我百年家业,保你一户门庭!”
“我、我没……”
那阴公这会儿也是惊恐失语,一边招架着那人怒拳,一边极力挣扎想要起身。然而当他头颅刚刚昂起,突然颈侧剧痛袭来!
黎阳公于姓老者解下腰际小刀,直接扎进了阴公颈中,并死摁着其人耳侧悲呼道:“老物不能振兴家业,但能有诛杀乡贼之勇!大罪共同著称,既然要死,那就全都死,岂容你乡贼苟活!”
“来人、来人!这些人疯了、全疯了……给我杀,杀掉他们!”
帐内血光闪现,眼见闹出了人命,武攸宜一时间也是慌了,忙不迭推案向后仰去。他是有些搞不懂,自己不过只是想敲诈些钱物而已,私设碓硙也实在是算不上什么大罪,怎么这些人反应如此激烈?
不过此前在代北道大营里,武攸宜便曾亲手干掉薛怀义,自此便对军帐有了恐惧,所以身在军帐中,身边从来不乏亲随贴身保护。
所以当这些人暴起害命时,帐内环立的军士们也第一时间反应过来,先抽出佩刀砍翻几个反应最为激烈的,然后才将剩下几人给死死制住。
“我等虽犯大罪,但不至死啊……城中官库,若非我等家众严守,恐怕早为乱民洗劫!雍王殿下入城索取军用,可仓促间实在难以汇集输出,只能借用官库,但也诸物不敢截留……今次入营来拜,本就是为了呈献余货……求大王、求平阳公切勿偏听阴家老贼邪言……”
余者几人被制服在地,一边挣扎着,一边大声嘶吼哀求道。
“你、你们盗窃官库……”
武攸宜听到这话,一时间也是有些傻眼,过片刻后才察觉到自己仍然保持着翻身向后拱趴的姿势,实在有些不雅,于是连忙站起身来,拍打了一下身上尘埃,并喝令道:“暂且留下这几个恶贼性命!速速派人通知雍王殿下此间事情!”
他实在没想到,自己故弄玄虚,竟然诈出了这样的隐情。西京闹乱规模不小,官库遭劫也不算是什么奇怪的事情,可哄抢官库的竟然不是那些乱民,而是眼前这些旧贵人家,这就实在太让人震惊了!
但无论如何,这件事显然已经超出了武攸宜敲诈西京人家的本职工作,所以他也不敢怠慢,连忙让人将此事通知营外的雍王殿下。
那几人察觉到武攸宜的反应后,一时间也有些傻眼,莫非他们会错了意,武攸宜所言难道跟他们所惊恐并非一事?难道除了盗窃官库之外,他们在不知不觉中还闯下了其他大祸?
武攸宜脸不红心不跳的行入帐中,将他刚才惊乱之下甩出的那些籍册收捡起来,待见那几人惊疑目光,他蓦地长叹一声:“瞧瞧事情闹得,我本来只想追问你等截流私设碓硙之事。”
听到这话,那几人顿时气得身躯乱颤,瞪眼怒视武攸宜:“攸宜狗贼,私设碓硙又算什么大罪!你若求货,何不直言……”
0534 组我军政,法剑不饶
李潼绕城巡视一番,在抵达城西延平门的时候,便向亲随队伍中暗下指令。
不久之后,延平门外驱令乱民出降的军鼓声节奏骤然一变。与此同时,此处城门稀稀拉拉的出降人众顿时增多起来,很快就成了一个长长的队伍。
这自然是他与城中故衣社约定好的步骤,之所以不一上来就这么做,一则是氛围还需营造,二则就是对郭达等人所说的,希望借此选出一部分能够率先出城之人,希望能够在当中挖掘出一批可用的庶才。
之后的赈抚与安置,也需要做一定的差别安排。若一视同仁,人则不知敬畏。而且,关东的物资也需要逐步运入关内,对西京勋贵的榨取也需要有节奏的进行。
有了延平门处的故衣社众做出表率,效果是立竿见影的。人毕竟难免从众心理,当大多数人都作此选择的时候,我跟随上去,就算不能获得一个好的结果,但也一定不会太差。
眼见出城人众越来越多,有一些营盘都已经被填满,跟随雍王殿下巡视诸城门的宋璟也是笑逐颜开,连忙策马上前说道:“请恕卑职不能久陪,这便入营任事!”
“去罢,放心施为!”
眼见小伙子干劲十足,李潼心情也非常不错。如果才器能够数据化,宋璟便是如今他麾下第一梯队的人才,难得这小伙子思想跟自己还挺同步,当然也乐见宋璟能够快速成长起来,成为真正的宰辅之才。
打发走了宋璟之后,李潼又抬手一指后方的李祎,说道:“熟读万言,不如躬行一事,你也随宋参军同往。”
李祎闻言后,脸色不免一苦,还是觉得跟在殿下身后巡察营阵更威风,但也知雍王殿下是在栽培他,不敢反对,只能策马追上宋璟。
望着李祎离去的背影,李潼嘴角也浮起一丝浅笑。神都城里,他四叔和她姑姑都在动脑筋将沉寂已久的他们李唐宗室拉回时局中去,以求壮大自己的声势。
不过最近这几代宗室中,最靠谱的一个他已经先一步收入囊中,虽然眼下还只是一个半大小子,不顶大用。但只要成长起来,又远胜过那些中看不中用的样子货,起码也是一个能授以方面之用的帅才。
各城门招降事宜都在有序进行着,李潼又巡察片刻后,便满意的往灞上大营行去。西京这场动乱,民众们因为缺乏组织,本就不是什么大患。西京这些勋贵人家,才是接下来他需要对付的重点。
当行至少陵原附近时,留守灞上大营的军士们驰行而来,并上前快速禀告大营中发生的事情。
“居然有这种事?”
听完军士汇报后,李潼先是微微错愕,片刻后则冷笑起来:“这些穷横人家,是唯恐死的不够痛快啊!”
口中这么说着,他又抬手唤来同样编在亲卫队伍中的李葛,低声吩咐道:“着令敢战士暂集京西,等待后令。”
李葛闻言后,便领命而去。
之所以暗集敢战士,也是有备无患。此刻集结在长安城外的王师大军只有三万余众,分守各处城门与城外乱民营地之后,李潼手中能够调用的机动力量已经不多。
虽然城中两大内之间还有一些守军,但不用想也知道这支军队常驻西京,肯定被西京勋贵各家渗透严重,所以李潼暂时并不打算动用。
甚至就连关内诸路人马,他也仅仅只是调集了三州之众,其余的则传令他们各守本境,不得擅出。一则是避免动乱继续扩大向京外诸州,二则也是不想长安附近集结的人马过于复杂。
所以眼下如果西京各家能够集中暴起的话,李潼目前所力量还真不好说能不能够全面镇压。不过他也不是小觑西京这些人家,如果他们真能完全整合起来,也不至于在武周一朝被他奶奶武则天连屎都差点攥出来。
集结敢战士,主要也是有备无患。而且由于城西所聚集的大部分都是故衣社众,所以城西所驻留的军力倒是可以调动一下。
“传令曹仁师,率三千骑由金光门入城,纵横巡察,坊中凡有私集者,杀!”
再次下令之后,李潼便纵马直往灞上大营而去,不多久,便进入了营中。入营后不久,武攸宜便从对面疾行迎上,一边走一边大声笑道:“禀告殿下,那些贼徒俱都招认不讳,他们也真是狗胆包天,居然敢……”
看武攸宜一副立了大功的炫耀模样,李潼抬手制止他继续说下去,翻身下马然后入帐,一股血腥气扑面而来。
他抬手在鼻前扇了一扇,转眼看到被紧紧捆缚在营帐角落里那些人,眸光闪了一闪,转头望向武攸宜沉声道:“此间事情,没有泄出吧?”
“没有、绝对没有!我刚刚得到这消息,便即刻让人通知殿下,之后审讯,也都不准旁人入窥。”
武攸宜闻言后忙不迭说道,他虽然大事不能,但在收拾这些西京勋贵的时候,还是有几分智珠在握,既知这些人家居然能在动乱的西京城中搞出那种事情,自然也是有一批徒众使用,一旦消息泄露到城中,难免一番动乱。
“做得好!”
李潼听到这话后才点点头,然后又吩咐道:“再往延兴门运送一批弓弩箭械,车具腾空后,即刻入坊将禁物载出,余者不要多做。是了,问清楚没有,他们出城前与城内族亲们有没有什么暗信约定?”
武攸宜听到这话后,神情不免一滞,明显是没有问到这个问题,于是他又快步行至角落,抬腿一踹当中一人并怒声道:“殿下问话,听到没有?”
说话间,他又示意军士解开缚住其人口舌的布条。
恢复了说话的能力后,那人连连以头叩地,并惨叫道:“我等实非有意犯罪,因得雍王殿下教令……”
“殿下问什么,你便答什么!不要多说废话!”
武攸宜抬腿一脚将这人踹倒,并一脸谄笑对李潼说道:“对付这些贼徒,卑职是有经验,殿下且容短时,我一定将机密审出。”
“狗贼!休想以我乡人血肉,作你活命之资!”
那人被踹倒在地后,一时间也是羞愤交加,骂完了武攸宜后又望向李潼:“我等所犯罪过,殿下难道就全无责任?长安是我乡土祖地,谁忍见受此戕害?明知殿下索求非分,但为了能让大军早日抵临……”
妈的,你们做贼还是我逼的?
李潼听到这理由,顿时也是一乐,抬手示意道:“不必再审了,涉事各家敢有抵抗者,直接砍杀!”
说完后,他便自往帐外退去,很快身后就响起那人吼叫声:“我说、我说!只求殿下稍存仁恕,能留一丝血脉传后……”
过了一会儿,武攸宜才从帐内行出,抱拳道:“殿下,全招了,但不知真伪。其实这些人家,京中所藏人物还是少的,近郊乡里多有园产,那才是大头!”
“搜查他们诸家人物,便有劳平阳公了。”
眼见武攸宜眉开眼笑的点头应是,李潼又微笑着拍拍他肩膀说道:“我新领大事,惟求周全,设法严峻,不近人情。平阳公你功事在望,可不要轻试典刑啊!”
武攸宜闻言后,忙不迭半跪抱拳道:“卑职受教,绝不敢辜负殿下信用!”
李潼听到这话后才点点头,并又召来李湛,继续吩咐道:“午后入城,召两县衙官,分头告令城中凡勋爵在身者,明日一早出城来见,过时不候!”
接着李潼才又返回中军大营,拿着武攸宜所呈送上来的那些供词,越看脸上喜色越浓,但同时也忍不住叹息道:“贪心不足,反害性命!”
这件事对他而言,真是一桩意外之喜。他也没想到,西京这些人家贪吝财货,居然到了无法无天的程度。
关陇勋贵其实是一个很庞大的概念,而且发展百余年之久,渗透力已经非常的深。哪怕是他奶奶武则天几十年如一日的打压,仍然没能将关陇勋贵完全消灭掉。
李潼也没想将关陇勋贵彻底搞干净,所以他的计划也是循序渐进的。此前让李湛去访问的那些人家,基本是属于关陇末流,势位不高但乡资丰厚。
做事由浅入深,这是当然的。毕竟未来他要长期在西京发展,关中这里还没站稳脚跟,神都朝堂再因为他的行为而吵翻了天,难免要顾此失彼。
但没想到就连这些关陇末流,都敢跟他玩这些骚操作,也真是不知道死字怎么写。
他正愁没有合适的理由大开杀戒,这些人便主动送来把柄,正好可以顺便树立一下自己的规矩。就算是手段激进了一些,朝廷也难说出半个不字来。
时间很快到了第二天,东方破晓之际,灞上大营再次变得热闹起来。昨天绝大多数乱民都已经出城入营,除了防守诸营之外,分布在城郊的一些军队也得以抽调返回大营中,使得大营不再像昨天那样空旷。
李潼随便用了一些早餐,便在中军大帐里集众议事。城中闹乱基本已经解除,所以留守府与两县县官们也多数入营参事。
诸将汇报完基本的营事军情后,李潼便指了指万年县尉苏约问道:“昨日吩咐的事情,做妥了没有?”
苏约连忙起身道:“西京在籍勋爵留名者,合三千九百人,此为永昌旧年所录。凡在城居八百六十三人,确定传告者七百六十人,清晨承教入营者五百五十六人……”
这个数字听起来似乎很多,但大唐勋赏早已泛滥,其中大部分肯定都是勋命在身。从这一点而言,这数字其实并不多,倒是反应出关中府兵崩溃的一个事实。
毕竟参加几场战事,弄个勋命实在是太简单的事情了。像永昌旧年,武承嗣为了劝进,动辄组织数千上万人请愿,这些人往往都能得勋赏。所以渐渐的,官府都懒得再记录这些勋命,实在是不够废纸的。
不过西京已经多年不再作为政治中心,所以近年来勋赏不多。李潼接过名单翻看一下,发现入营这五百多人有四百多都是勋命,剩下一百多则是勋爵俱有。剩下这一百多人,才是眼下长安城里真正的上层人物。
当然,这些爵号也不一定就意味着对应数量的家庭,毕竟有的人家一户多爵,谁让人家底子厚。
武则天就算打压关陇,那也是集中在一定层面上,只要不惹她或者没资格惹她,她也有宽宏的一面,没有必要为了区区一个爵号将一户人家逼到自己的对立面。所以这些关陇人家的爵号保留,还是比较可观的。
“既然已经到了,那就召入营中来吧。”
李潼随手将名单丢在一边,然后又说道。
不多久,在军士引领下,一众关陇勋贵们鱼贯而入。中军大帐虽然面积颇大,但有众将在席,左右又有甲士环拱,几百人涌入进来,还是让空间略显局促。
过于拥挤的空间,也容不下众人轮番上前拜见,所以众人只是一起见礼。
李潼端坐帅案后,面无表情的看着在场众人,待到他们见礼完毕后,也并没有让他们入座的意思,而帐内也根本就没有准备座席。
“我与诸位,或是重逢,或是初见,但眼下也非叙情的良时。今日营中召见,想必诸位也是不乏疑惑吧?”
听到雍王此言,在场人众不免窃窃私语起来。岂止是疑惑,简直是羞愤!他们也承认,雍王如今势大难当,可对他们西京诸众,起码的礼貌该有吧?
像是站在最前方几个老者,那都是历事几朝的老臣,高宗旧臣比比皆是,哪怕如今无职居家,但毕竟资历摆在这里。眼下被雍王一纸教令召来,到现在茶米无奉,甚至基本的座席都不设置,谁心里能舒服?
其实他们当中,有一些人是不想来的。可是昨日乱民出城后,王师突然冲入坊中,直接入坊抓捕了十几户人家,据说甚至连幼童都没有放过,也实在是过于骇人听闻。
雍王话音刚落,前方便有一老者凝声道:“殿下言重了,殿下典军入关克定骚乱,又兼领治民,臣等俱在治之民,教命即达,生死顺受,身又岂敢不应!”
李潼自然听出这老者言中暗嘲,抬手一指问道:“这一位是?”
“禀殿下,此为北平郡公段少卿,少卿嫡长讳延世,与卑职曾同伍受命。”
坐在侧席的契苾明闻言后便说道。
当着别人面直接讨论其家世是有些不礼貌,不过李潼的确不认识这老者,关中水浅王八多,他也不能完全记住。不过听到这老者的儿子名叫段延世,倒是触动到他的知识点,那个段延世正是代北道大军前往神都担任南衙将领的其中一名总管。
难怪这老头敢先说话,原来是朝里有人。
“这位北平公,言虽简,意却深。教命即达,生死顺受,诸位难道应得是我私命吗?终究还是皇命所在,离都前,皇嗣殿下斧钺授我,关西付我,唯恐大任难当,所以入境后也只是谨慎行事。”
说话间,李潼自席中站起来,但却并没有下帐,而是一脚踏在案上,一手扶剑冷视全场:“但却偏偏有人,欺我仁恕,乱我规令,轻我法剑!生死顺受,若止于口舌,我大军雄万,难道只是为你等口舌之忠而设!”
“殿下慎言!我等西京群众,虽然困于乱情,但却未敢有丝毫失守,绝非口舌虚辞!此身爵命,概非空享,或一时闲居未能入用,但皇命所征,无有不从!”
在场众人,自然不乏历事精深者,虽然身在大帐之内,雍王姿态又是咄咄逼人,但他们也并没有受此震慑而失于应对,雍王话音刚落,便有人顿足反驳道。
“好、好得很!我至今仍驻城外,所患者正是难辨西京忠奸。”
李潼弯腰,从案上抓起一份籍册来指向众人:“此番定乱西京,真是触目惊心,关中乃我唐家祖业,久不归此,竟不知已被乡贼亏空败坏至斯!居家者全无乡德可夸,皇命岂敢相征!”
“殿下此召,若只为羞辱,请恕臣等不能相应!军势虽大,亦难阻忠义发声!”
眼见在场众人难耐羞辱,纷纷怒形于色,李潼冷笑一声,他将手中那籍卷抽出一份来,甩在那北平公段某面前,并说道:“北平公若知文墨事,能否代我稍诵此卷?”
那老者闻言后,更是气得胸气翻腾,昂首道:“臣老眼昏花,中气溃弱,恐不识认!”
“平阳公,那就请你来罢!”
被堵了一记,李潼心里略显郁闷,一样的手段,武攸宜就能诈出一桩机密,这老家伙居然不给自己面子。
武攸宜闻言后忙不迭捞起那份籍卷,大声诵读起来,内容自然是西京那些涉事人家盗窃官库的供词。
听到武攸宜诵读的内容后,在场众人无不神情惊变,特别前方几人听得更加真切,刚才拒绝诵读的那个北平公更是劈手抢过武攸宜手中籍卷,细细一览,然后便抬头道:“这、这是真是假?”
“那请问北平公,我所掌斧钺是真是假?忠奸你自言之,真假你又疑之,老贼能知敬畏?”
李潼闻言后将脸一拉,随手一指其人说道:“剥了这老贼冠带,察其有无罪情牵扯,一同入罪论刑!”
“殿下……”
眼见甲士上前,将北平公按翻在地,剥除衣袍,帐内众人无不瞪眼惊绝。但很快,营中甲士们纷纷亮出刀刃,将他们帐内诸众团团包围起来。
“此案人物俱在,已经不容置疑。今日召集诸位,是有一事不解,尔等勋爵自矜,优于庶民,朝廷可有薄待?俸料不足自养,还是荣宠不足夸耀?既享此恩,人情以论,难道不该深思何以报答?”
李潼站在甲士刀林之后,沉声说道:“小民闹乱,尚可归咎政教不修。但爵者盗国,诸位是否要答我皇命刻薄?”
“臣等不敢……”
听到这话,在场众人无论心情如何,此刻都忙不迭跪伏在地,不敢再作异议。
“年少气盛,失于涵养。见我故庭亏败至斯,悲愤难耐。此番西京动乱,已经震惊内外。诸国爵之家作此罪恶,实在耻于言说!今日召见诸位,言行虽有失礼,但也是惊怒交加所致。此类丑恶行径,诸位有则改之,无则加勉。翌日大军入城,阻我军政事务者,法剑不饶!”
李潼振袍扬声道:“愿领受幕府职事者,具表以荐。愿安居坊曲者,闭门自守!出此二者,典刑待之!言尽于此,各自归邸,勿作停留。”
简而言之,从现在开始,长安城乃至于整个关内道,只能存在我一个声音!
0535 攸宜勤事,巨货入营
今日入营之众,可以说是包含了长安城内大部分的勋贵门庭。他们或多或少也能猜到雍王在灞上大营召见他们,态度必然不会太好。
即便抛开别的不说,雍王除了关内道大总管之外,还兼领着雍州牧与西京留守。而且长安城已经近在咫尺,城中闹乱的民众们多数也已经出城,雍王殿下如果打算跟他们认真商讨长安城之后的秩序恢复诸事,也该入城召见诸家。
可现在,雍王直接在灞上军营集见他们,摆明了就是要用军势来压制他们。
尽管心里已经很清楚这一点,但各家身领勋爵者还是来到这里。
一则西京动乱在先,雍王又领定乱之命,如果他们过于抗拒,雍王即刻便可以对他们进行制裁,他们本就没有太好的应对方法。
二则也是有恃无恐,在他们看来,雍王如此大规模的召见他们,无非是急于立威。但他们也不是什么软柿子,若雍王果真蛮横跋扈,大不了闹到神都朝堂上去。
眼下长安旧乱未已,若勋贵们再集体抵制雍王,为了确保关内局面稳定,朝廷大概率会将雍王撤掉,再换另一个人来西京主持局面。
但如果局面真发展到这一步,对他们也是大大不利。此前闹乱是小民,现在勋贵们再群起抗拒朝廷所任命的定乱总管,可以想见朝廷中对他们关陇人众是怎样一个看法。毕竟,眼下早已经不再是国初关陇一家独大的局面。
归根到底,他们对雍王有敬畏,但也不至于完全伏低受命。能够为了关内局势稳定而彼此相忍最好,若不能,大不了一拍两散。
然而他们却万万没有想到,雍王手里已经掌握住他们关陇人家一个这么大的把柄。
官库遭劫这么大的事情,他们当然也知道,甚至有的人家还派遣家丁前往助阵,围杀朱雀大街上的人众。或许有的人家也隐隐猜测到什么,但在场大多数人,是真的没想到这居然是一场自导自演的把戏!
虽然说冤有头债有主,大多数人对此可以问心无愧。但眼下主事者并非他们,他们也根本没有资格去控制和影响事态的进一步发展。
那涉事十几家可算是把他们坑惨了,西京勋爵人家居然犯出这种大恶,朝廷会怎么想?
眼下雍王就代表着朝廷,他们任何抗拒雍王的言行,都可以视作是对朝廷的挑衅!就算他们西京各家在神都朝廷上各有代表,也不敢在此刻轻作置喙,这事实在是太脏了!
更要命的是,那十几家就算贪恋财货,西京官库也不止一处,偏偏他们选择的竟然是存放着诸边军用的官库。
各边所陈设的军事力量,本就是他们关陇人家的底气之一。陇上的河源军中多有关陇子弟,安西大都护王孝杰与副都护唐休璟全都是长安人,朔方情况虽然稍有复杂,但关陇人影响也颇为深刻。
可是现在,因为那十几户人家的肆意妄为,搞得各边军镇将要有断粮绝用之危,可以想见各方军将总管对此会是怎样的态度。
尽管雍王态度张扬霸道,但在场众人却全然不敢再有异声发作,否则那个倒霉蛋北平公便是他们的例子。
“敢问殿下几时入城理事?西京逢此惊变,臣也情痛难当,愿凭薄才捐用幕府,助我桑梓尽快归安!”
一名年近六十的老者入前作拜,直接表达出想要入事幕府的意愿。
其他人见状后,也都纷纷开口,同作诉求。现在可不是什么耍脾气的时候,他们本就搞不定雍王,现在乡人自己犯蠢被雍王抓住把柄,也连累长安其他人家被一同摆在了砧板上,眼下这形势,只有加入雍王幕府才最安全。
有的人除了表态要加入幕府之外,对雍王更是不吝夸赞:“神都妖氛张扬数年之久,殿下出阁短年,壮志锐盛,一举肃定乾坤,实乃家国重宝,直追太宗文皇帝故烈!臣知殿下受命西来,已知西京此乱必不能久,所以闭户自守,不问外事,殿下命至即出,盼能景从于后!”
眼下的李潼,自然不是几句马屁就能哄好的,闻言后只是正色道:“故事不必多说,既领此任,自当专注眼前。我也相信西京穷恶之类必定只是少数,今日召见诸位,事情相告,便是希望你等能知警谨守。幕府自有专席以待德才,诸位既然有此助事之心,具表之后安待教取,余者不必多问。”
眼下主动权已经完全在他这里,西京这些人家的追捧投效他也并不怎么看重。虽然想要深刻经营关中也不能完全绕开这些人,是要在长安募取一部分人才,但比例一定要严格控制。
老实说,眼下的他更看重还是个人的才能,至于家世故勋之类,起码在他这里是没啥市场。
就这些抱门自矜的家伙,对长安乡情了解可能还不如自己,也谈不上能发挥出什么无可取代的作用。他们如果还有这样的能力,西京也就乱不起来。
敲打一番后,李潼便让人将这群人领出大营,各回各家。同时,他又下令郭达等人率两千中军将士入驻并肃清大兴宫皇城,作为他在长安城中的留驻地。
大兴宫即就是后来的太极宫,承天门南的皇城便是原京内百司驻地。李潼眼下倒不方便堂而皇之的入驻大兴宫或是大明宫,但在皇城办公也是理所当然。
尽管州府与西京留守俱有官廨,但李潼不乐意去,一则官廨位于不同方位,总不能每天来回办公,二则不够威风。
他表面上还是被朝廷赶到西京来的,当然要自己争口气。他四叔已经在洛阳南面监国,他当然也要在长安拉起架势。
说起来,大兴宫皇城又比神都皇城大得多,神都那里就连尚书省六部还要被安排在东城。他坐镇大兴宫皇城,也算是输人不输阵了。
西京那些人家,来得快去的也快。等到打发走了这些人之后,李潼便又召来武攸宜,着令他开始做事。
他召这些人家来见,除了耍一耍威风之外,也是要孤立涉事那十几家,以便于连根拔起。没有革命是不见血的,既然这些人家要作死,李潼也没有留手的道理。
昨日入坊接收禁物之后,这些涉事人家留在城中的族众们也几乎被一网打尽,但是他们在长安城郊乃至于京外州县都还拥有着规模不小的田园产业,自然也要全都扫荡一番。
这种事交给武攸宜,那是再合适不过。这家伙手或许有些不干净,但现在肯定不敢伸得太长。
而且眼下李潼境界也已经不同,只要手下人真正有才能,大事上能帮得上忙,私德上倒也不必要求的太严格。大不了等武攸宜家底攒厚一点后,再扫荡一番就是了。
武攸宜早已经摩拳擦掌的蓄势待发,一俟得命,即刻便率领军众们,押着一些各家罪户族人们,直向郊野冲去。
很快,他们就在城南少陵原上抄了第一座园业,这一座园业地傍黄渠,规模虽然不大,但藏货却着实惊人。
在控制住百余名拘捕的壮丁后,武攸宜当先冲入园中仓舍,看到那满架锦绣以及成垛的粮货,口中也忍不住啧啧称赞,手掌下意识搭在绢架上,脑海中却下意识闪过雍王殿下那冷厉眼神,仿佛被烫到了一般忙不迭收回了手。
他退出仓舍外,指挥着军士们入仓搬运物货,并厉声道:“雍王殿下刑赏分明,但有事功,绝不吝赏!但如果有人窃取非分,败坏了同事者功劳,我必严惩此类蟊贼!”
扫荡近遭园业的工作进行的很顺利,虽然这些园业中各有庄户据守,能够震慑得寻常小民不敢侵犯,但又怎么会是王师军士的对手。
武攸宜连破二十余处园业,眼见着车驾盛载而归,仿佛一个辛勤耕作、有了收获的老农,满脸欣慰的笑容。
特别当队伍行过几处收容乱民的营垒时,武攸宜才一脸恍悟的点头叹息道:“雍王殿下大辟营垒,收容乱众游食,不知者还讥笑殿下仁懦不威。这些蠢物,又哪里能够猜度到殿下深意!
现在这些乱众都被拘在营中,不能流窜乡野、冲击诸家园业。他们一日所耗不过升斗之粮,但却能够保全殿下寄放各家的万千之货!孰智孰愚,有物为证啊!”
武攸宜按图索骥,效率惊人,再加上王师甲士与力役的配合。一天时间内,已经将涉事诸家在长安城周边五十里内的产业尽数拔除,收获可谓惊人。
诸军归营休整的时候,也看到众多载满物货的大车运入营中,半是羡慕半是期待。大军定乱,斩获俱可记功,而收获的物资,其中一部分也会拿出来犒赏将士。至于比例多少,除了朝廷规令之外,还要看将主慷慨与否。
“殿下,大收获、大收获啊!”
扫荡完近郊一处园业后,武攸宜等不及跟随运货的军众,便先一步返回灞上大营,兴致勃勃的向雍王殿下表功。
大帐中,李潼看到这大冷天里,武攸宜还累得一脸油汗,不免感慨这家伙也算是个楷模。
当武攸宜将初步整理的名册摆在他案头上时,他略作翻览后,眉梢也是频跳,忍不住喃喃道:“要不要多搞几家?”
0536 从此以往,不负苍生
如今的李潼,势位不同于旧时,眼界自然也随之拔高。虽然还谈不上权倾朝野,但起码潼关以西,现在是没有比他更大排面的人物。就连他都觉得收获不错,那就是真的不错。
不过单单从这份整理的名单上来看,却透出一股乡土淳朴气息,给人感觉像是抄了几家非法经营的农家乐,不像是勋爵硕鼠的家产名目。
名单上的物料多达几十种类,衣食住行无所不涉。像是基本的绢布棉、粟麦米之类不必多说,余者更加珍贵的各种皮毛织褐、细绫、罗纨、羽纱、驼毡、石蜜、蜂蜜、刺蜜、蜀椒、荆芥之类的织物和调味品还算正常。
但再往下,各类藏货就变得有些古怪,菠菜、甘蓝、藕粉、醢酱、草席、澡豆、牛尾、枣木、檀木、桐木等等稀奇物货也列在名目中,这就让人感觉有些莫名其妙了。
不过,如果把各自数量都加上,搞笑的意味就淡了许多。单单草席,居然抄出来八万余领,澡豆更达数千斗,各类酱菜竟都有数万罐之多!
这些东西,姑且不论价值与作用如何,单单囤聚如此惊人数量,就让李潼这个感受过后世物质条件的人为之咋舌,这些人收藏这么多稀奇古怪的东西,究竟动力何在?
唐人重储藏而轻货币,在这些人家身上真是体现的淋漓尽致。类似草席这种日常用物,其价值还不体现在用途和价格上,而在于这些勋贵人家对于劳动力的窃取和把持已经达到了令人发指的程度!
除了各种物料与手工制品之外,缴获的名单中还包括有金银铜鑞等金属材料,数量也都同样不菲。
将这名单细致的翻看一遍后,李潼又按捺不住,入营查看已经运来的各类物货。诸多物货甚至堆满了数个千人营盘,牛羊驮马之类还要另辟营地安放。
这还仅仅只是长安周边的一些园业当中易于运输的物资,粮食等战略物资过于醒目,需要集结精军再集中进行搬运储藏。
“一刀砍了这些家伙们,真是轻的!”
游赏一番后,李潼除了感慨收获丰厚之外,心中不免更生愤懑。
他甚至都想再发明几种酷刑,比如用水灌满大缸,让那些犯事人家跳进去洗澡,就用他们储藏的那些澡豆,用不完不准出缸!按照这储藏量,李潼估计这些人皮肉搓成白骨,都未必能消耗干净。
对于这些人家的豪富,李潼早有预料,否则也不会选他们下手勒索。唐人的储藏之风更不必多说,中唐元载光胡椒就能收藏八百石之多。
可是这些人家收藏种类如此驳杂、数量如此惊人,还是大大超出了他的预计,同时也让他更加愤怒。
你们存储粮食、布帛、金银铜钱珠宝也就罢了,酱菜几万罐、草席八万多领,这特么不纯粹有病吗?别说你们储藏还要各种成本,老子抄家折价都不好盘算!
而且,各种奢侈品收藏再多,对民生影响其实有限。毕竟寻常小民日常生活,根本接触不到这些东西,更不要说消耗了。
可是各种日用品价值不高,消耗量又大,收藏这么多,对民生的影响那就大多了。大唐这些土豪们真是实实在在给李潼上了一课,你觉得东西太普遍寻常,不能欺行霸市搞垄断,那是因为你仓库不够大!
抄了这十几家,物货所收颇丰,价值多少实在不好说,实在没有一个比价的标准,而且运输、存储与处理也是一个极大的麻烦,这是不好的一方面。
但好处同样不少,本身这些物货就全都是有价值、有用处的,长安想要重新恢复秩序,各类物资的需求本就极大。而且大乱新定,市面上难免吝惜销售而热衷储藏,物资一定会出现一定程度的短缺,价格也容易被人把控。
古代商品经济或不发达,但并不包括长安这种规模宏大的城池。如果市易萧条,民生将会大受影响。就算李潼眼下权力极大,也不好直接干涉市场行为,我有货、但我就是不卖,你能怎么着?
如果强行颁布一些政令,乃至于抄家夺货,那只会让市场更加萧条,乃至于造成人员物资的大量出逃。李潼大军规模就算再扩大一倍,也难以完全控制整个长安城。不讲规矩,那就一拍两散。
现在手里拥有了这样一批物货,那就有了影响市场、平抑物价的资本,可以将市场秩序重新建立起来。只要市面有货,能够重新运转,那就不怕有人捂盘惜售,他还巴不得再有这样的人涌现出来。
关中这些收藏家们的存在,也是有好有坏。坏的一方面是囤聚成瘾,无物不藏,根本就不考虑给民生和市场带来的负担与恶劣影响。好的一方面则就是收藏种类繁多且量大,一口吞下来就能消化的挺美。
而且除了这些物货储备之外,扫荡的城郊这些园业田产也是一笔不菲的财富,足足有两千余顷,而且都是靠近水源、水道的上等良田。
这还仅仅只是账面上的数字,如果再实地丈量一番,按照这些人家一贯尿性,耕地面积还会上涨数成乃至于一倍。
总之这一次收拾这十几家勋贵门户,真是让李潼赚的嘴上流油,也就难怪他会动念继续多搞几家。搞是肯定要搞的,不搞的话他都得难受的睡不着觉,不过规模和数量也得稍作控制,吃得太凶了、没有节制总归是不好的。
所以在回到中军大帐后,李潼即刻拟定两条令式,一条是《禁西京物料输出令》,一条是《治乱归正市榷行式》。前者管控长安城物资,统统不准输出。后者则整顿长安市场秩序,将一部分物资交易纳为官府监控进行,乃至于官买官卖。
管控物资是战时当然之法,别的不说,如果不是此前王师大军对长安城通道封锁,也未必能憋得那盗窃官库的十几家人原地自爆。长安城秩序恢复,仍须大量物资投入,当然不能让物资大量流出。
至于后者,李潼是打算将西京商贾们引入到长安城秩序重建中来。虽然说在任何时期、任何年代,商贾都算不上什么进步群体,但物资要流通、市场要活跃,离不开商人的配合。
不要说眼下长安城动乱方定,哪怕是开天时期整个大唐国力最兴盛的年代,朝廷也需要通过市籴等政令激活民间资本,从而推动战争机器的正常运转。
李潼又在灞上大营停留了两天时间,后路增兵又有五千人抵达长安城外,随同而来的还有姚元崇等一批重要幕府官吏们,腊月下旬,他才正式进入长安城。
这一天,清晨伊始,西京诸爵门以及诸署衙官足足数百人,早早的便来到了灞上大营,恭迎雍王殿下入镇长安。
营中鼓号声响起,五千中军将士阵列严整,各依旗令次第出营。李潼同样策马出营,倒是没有披挂在神都那一身骚包的金甲,只是穿了一身相对朴素的明光甲,但随着大营旗纛鼓吹的前后导引拥从,同样威风不减,令人心折。
“臣等恭请雍王殿下入城登堂降教!”
足足数百人在营门前恭敬作拜,刚刚抵达灞上的兵部侍郎姚元崇则登台宣读制书,宣读完毕后,众人又高兴的蹈舞起来。当然,高兴则未必,但如果不蹈舞,那就有麻烦了。
群众再请之后,队伍才继续行进,自灞上直入城东春明门。横街上不断有甲士驰行,往来净街。横街两侧虽然也有民众聚集观望,但也都不敢随便冲上横街。
至于李潼第一次来到西京时,平康坊伶人们当街路演的情况,则就更加不会出现了。那时候李潼还是一个闲散宗王,如今则大权在握,执掌西京乃至于整个关内道局面。
不过就算雍王没有权势慑人,想必西京民众们眼下也都没有什么闹乐的心情。队伍刚刚行入春明门,李潼便明显感觉到长安城较之此前的不同。
大街两侧所植槐柳俱已不存,街边的明渠污水泛滥,两侧伫立观望的民众们显得有些麻木沉默,远没有此前那种活泼与自信。整座城池都显得肃穆、压抑乃至于冷清,虽然表面上的动乱已经没有了,但动乱所带来的恶劣影响却仍处处可见。
感受到长安这些令人心酸的变化,李潼一时间也是心情复杂,长安今次所遭受的打击,跟他关系颇深。
现在终于得以入城,倒不必再说什么懊悔、愧疚之类,社稷蒙尘非是短年,洗去笼罩整座城市的阴霾,使这雄都重新焕发出本来所拥有的光辉,将是他毕生的责任与事业!
朱雀门前,随从诸众再次下马列拜,雄大的宫门前,旌旗招展,甲士林立,青石御道纤尘不染,李潼策马缓行,及至宫门前勒马顿住,然后深吸一口气大声道:“从此以往,不负祖宗,不负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