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33 代王威重,徇私窃功
五月上旬朝日,李潼率诸备身登殿值警。
今天的早朝,氛围还算不错,群臣所奏主要是有关漕运改革事宜。
这其中围绕新潭诸铺业的租售已经基本完成,单单这一项便给朝廷带来直接的收入折钱五十余万缗,而这还仅仅只是一个开始,于此相关的还有后续逐年租收,以及入市民货增加所带来的市税增幅。
数字给人带来的感受最为直观,当听到有司奏报单单围绕新潭的改革、每年便能给朝廷带来超过三十万缗的稳定收入,诸朝士也都不免惊叹连连。
圣皇武则天在听完这些奏报后,脸上也充满了喜色,望向站在御案一侧的代王,眼神中更是充满赞赏,并当殿宣布用事于此的诸司官长俱加秩一等,考满之后再作叙功,无需守选,可以直接参加吏部铨选再作授事。
听到此番圣意,殿中朝士们也都各有惊叹并羡慕。这些可都是实实在在的厚赐,特别是在事官员无需守选便可直接再作授事,更是令人羡慕无比。
守选可以说是官员仕途中一大障碍,三年任事、十年守选并不罕见。漫长的守选不独让人无所事事,对志力的消磨也非常大。
若能免除守选,直接便能增加数年仕途资望,而且这些人本身便有如此事功可叙,接下来的仕途无疑会行上一个快车道。或许用不了几年,便能成为内外中坚干才。
一念及此,不乏朝士都将视线转向御案一侧的代王。
漕运改革正是在代王的推动下才得以实施,而圣皇陛下对这些官员们的赏赐也说明了只要肯专心于事,仕途前程自有保障,倒也不需要沉迷于波诡云谲的权斗中。
李潼对此也颇感高兴,不只在于他这一系官员的声势增长,更在于他奶奶作此表态也能给朝野人士的价值观以正确导向,让更多的有志之士勇于去做正确的事情。
不过在朝会将近尾声的时候,随着殿中侍御史张柬之出班奏事,朝堂上本来还算不错的氛围又被破坏掉。
张柬之直言弹劾上官肃政大夫魏元忠,指责魏元忠徒居执宪,却不能匡正朝局,致使邪才进事,以至于朝野人心惶惶。
李潼站在朝堂上,看着张柬之慷慨陈词,讲到激动处,就连颌下的灰白胡须都飞扬起来,也不由得感慨这位老先生真是老而弥坚,年纪越大,气性越大,也实在是让人佩服。
如果说李昭德的做派强硬或还跟出众的家世有关,那么张柬之的刚直就是性格使然了。
其人以太学生而进士出身,年过四十才混到担任高宗之子李素节的王府仓曹,其时武后专宠,因萧淑妃的缘故而厌恶其子李素节,张柬之便向高宗密献李素节所撰写的《忠孝论》,以期缓和父子关系,从而惹怨于武后。
其后二十多年的时间里,张柬之便一直沉沦于事外。一直到了永昌年间制举策论勇得第一,才又再次入朝担任监察御史。
到如今,张柬之已经是年近七十,仍然有胆量与气魄,在朝士集体喑声的情况下于朝堂上鸣诉不平。不过跟历史上其人主持神龙革命、弃周归唐相比,眼下所为也实在算不得什么。
李潼一直觉得,如果说终武周一朝,真要选一个与武则天气质颇为契合的朝士,那非张柬之莫属了。甚至在不服老这一方面,张柬之做得比武则天还要出色,也取得了胜利。
神龙革命的时候,张柬之已经年过八十,称得上一句“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的评价。虽然对于大多数所谓的唐家老臣,李潼都乏甚好感,但对张柬之则是由衷佩服,佩服这一份老壮烈气。
随着张柬之出班奏事,又有几名御史行出附议,虽然态度与措辞不如张柬之那样激烈,但也都表示了对于当下朝事某些方面的不满。
言虽弹劾宰相魏元忠,但真正意指当然是目下正猖獗行事的司刑丞来俊臣。只是来俊臣官品太卑,不方便朝堂直参,所以才指向魏元忠。
魏元忠受参之后,也出班拜承,只是一言不发,并不申辩。看起来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不过李潼当然明白这老狐狸哪里是逆来顺受,御史弹劾宰相,他作为宪台官长怎么可能不知道。
张柬之等人弹劾他,肯定是得其默许乃至于授意之下,目的无非以退为进,希望能够在刑事方面获得一定话语权,从而对来俊臣加以制衡。
魏元忠虽然不是四派,但不要忘了就在去年还被来俊臣构陷押赴刑场一日游,眼见到来俊臣再次得势,心里当然也会感到不踏实,跟急于自救的四派官员们有所沟通,也是人之常情。
随着众御史出班奏事,武则天的好心情也是戛然而止。
对于皇嗣谋反一案,她的态度也是多有矛盾,一方面是希望借由此案继续深挖朝士之间的串结、扫除一些隐患,一方面又不希望朝士过多议论此事,以免更加彰显出母子之间不能相容的惨淡伦情。
所以接下来武则天对魏元忠一通训斥,所针对的并不是张柬之等人参奏事宜,只是针对魏元忠御下失察,将本来可以在宪台内部沟通解决的事务宣扬到朝堂上来。
看到魏元忠并张柬之等人脸色转为难看,且不乏失落,李潼又是不免一叹。他奶奶在这件事情上也是固执,如果再继续纠缠下去,或许来俊臣还没有被损伤到,可能魏元忠就要先一步被罢相。
本来这件事至此便应该告一段落,魏元忠受训之后与其他出参的御史们也已经各自归班。但张柬之仍然立在殿中,继续说道:“臣复有奏,方今刑事繁多,且论者多为大罪,然只决于司刑一司,推案草草,既无三审反复,又无三司参审,刑名方拟,极刑立施,议者作论,恐皇朝神器、偶失仁德……”
“张柬之妖论!曲言仁德,内存包藏,不能言切实际,沽名卖直,臣请严惩狂徒,以警后来!”
张柬之话音未落,武三思便一步跨出班列,大声说道。
“臣忠直难隐,言事无愧。但有三审之明辨,三司之公参,臣无惧入刑,自剖心迹!”
面对武三思的指摘,张柬之同样寸步不让,继续发声道。
殿堂中武则天脸色更加难看,默然许久才凝声道:“柬之所奏,转付政事堂议,一旦议决,群臣不得再作异论!”
早朝就在这种紧张的氛围中结束,而不畏强权、据理力争的张柬之也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尽管绝大多数朝臣都不敢站出来助其发声,但内心里也对这位风骨卓然、敢于坚持自我的老臣充满钦佩。
退朝之后,李潼先率诸备身拱从圣皇回宫,转出来后便往政事堂行去。
在行过西朝堂时,便见到凤阁内史豆卢钦望在前方疾行,其身后则跟随着司宾少卿狄仁杰并其他几名朝士,像是正在追赶豆卢钦望,先后行入了凤阁中。
那画面有些滑稽,但李潼却笑不出来。这情况无非是狄仁杰等人希望豆卢钦望能够在这关键时刻站出来勇作担当,而豆卢钦望则不愿回应。
如果豆卢钦望不能在政事堂里发声,张柬之近乎豁出命去在朝堂上所争取来的这个机会,无疑只能白白浪费掉,来俊臣仍会失于钳制,猖獗办案。
且不说那一面的纠缠,李潼来到凤阁官衙内的政事堂外,请人向杨再思通传。
不旋踵,杨再思匆匆出迎,入堂后双方落座,李潼简明扼要的将来意稍作讲述,希望杨再思出面协调一下工部冬官。
杨再思闻言后便连连点头,并表示道:“这本来就是职内的事务,只是近来堂事杂多,一时失察,何劳殿下亲自走教啊。请殿下放心,我稍后就会召见冬官苏尚书,尽快促成此事。”
待到送走代王之后,杨再思便着人去请冬官尚书苏干。不过这里刚刚将人派出,后脚苏干便已经来到政事堂,但却不是来见杨再思,而是径直往凤阁直堂去,也加入到了与内史豆卢钦望的交涉中。
杨再思被晾在了一边,自然有些尴尬,着属官在凤阁直堂外等候,然后自己便退回了政事堂。
时间又过去了小半个时辰,凤阁直堂的讨论才告一段落,狄仁杰等人退出的时候,脸色都不甚好看,很明显这一次讨论是不欢而散,没能达成想要的结果。
当得到政事堂官佐告知宰相杨再思召见,苏干便直入政事堂,当听到杨再思所论事宜的时候,他便拍案而起,勃然变色道:“冬官工用所施,自有成则定计,岂权贵杂亲循私轻使!代王好重威势,朝事疾困不发一言,反指使宰相为其门徒徇私窃功!”
说完后,他便头也不回的离开了政事堂,杨再思遭此指摘,脸色自然是难看到了极点。恰在此时,武三思登堂将这一幕收在眼底,看到杨再思的窘态,顿时露出了幸灾乐祸的笑容。
回到自己的衙厅后,武三思稍作沉思,然后召来府员低声吩咐道:“速往司刑寺知会来俊臣,即刻案引冬官苏干!”
0434 旧案新翻,大臣难逃
发生在政事堂的事情,很快就传到了李潼这里。
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他正待在麟台外署,顿时也是气不打一处来,当即站起身来便往堂外行去。
担任麟台少监的王方庆见状后忙不迭上前劝阻道:“殿下请息怒,苏干历任内外,资望不弱,今次所以怨态外露,或是另有别情。殿下贸然入省训问,不知者或将邪言坐实!”
“能有什么样的别情,这关西老物自仗家世故情,邪言论事!都水监几次循规求见,诸多推拒,正事荒废已经是失职,如此污蔑若不应之,真当我懦弱可欺!”
冬官尚书苏干,同样也是出身于关中大姓,乃是前隋宰相苏威的族孙,关陇方面在朝中的代表人物之一。对于这些所谓的唐家老臣,李潼向来都是敬而远之,尽量避免与他们发生直接冲突。
这一次,如果不是唐修忠几次前往尚书冬官官署求见而不得,而疏浚漕渠的工事又耽误不起,李潼也犯不上自己出面。
如果真的要以势压人,他大可以自己找上南省冬官官署,或者直接登邸去见苏干,让杨再思从中协调,本就是希望有话好好说,有什么矛盾或误会,不要直接搞针对,协商着解决。
他自觉得已经算是给了这些老关陇一个面子,却没想到自己的面子在对方看来一文不值,反而还指责他徇私窃功。他妈的这功劳也不是凭空变出来的,事情就摆在这里,你们不干,还不让别人干?
王方庆当然也觉得苏干如此指摘真的是有失分寸,别的不说,单单漕运改革是近年来朝廷内政少有的正经操作,而且已经初见成效,却被指作是代王威弄权术的私计,这一点便让人接受不了。
不过他阻止代王也并不是没有理由,只是语重心长道:“如今朝中情势焦灼,殿下能够侧身于纠纷之外,专注于国计要事,实在不宜再贸然插手。苏干其论确是可厌,偏颇之处人皆有见,一时的乖论实在不值得殿下正面应之,朝士舆情自然不会轻饶。”
王方庆的理由也很简单,如今朝内兴起的刑案本就是在针对皇嗣一系的朝臣,苏干在朝中担任要职,本身或许已经在将要被清洗的序列。
代王如果因为一时的意气去针对苏干,极有可能就会被武氏诸王用作剪除皇嗣党羽的一把利刃。他们可以借此拿掉冬官尚书苏干,更可以以此为基础继续扩大打击,牵涉更多的朝士。
一旦发生这种情况,代王再想抽身而出就困难了,皇嗣一系为了自保,未必不会将代王也视作直接的对手,到时候纷争继续扩大,继而波及到已经有了一个良好开端的漕事改革。许多人事方面的布置难免就会受到波及,可谓得不偿失。
李潼当然也明白自己在现阶段并不好做什么立场鲜明的表达,但被人如此打脸也实在有些忍不了,他坐回席中稍作沉吟后,又对王方庆说道:“稍后长史入政事堂,代我向杨相公稍作表意,邪情妖事连累到他,实在不好意思。顺便再见一见豆卢相公,替我问一问他,是不是要与我失了和气!”
心中气愤稍作收敛后,他便想到该要如何利用此事。直接当面问责苏干,既失体面,意义也不大,要问责就问豆卢钦望这个关陇勋贵们台面上的老大。
尽管豆卢钦望看起来似乎也不太想做这个老大,但谁让他在那个位置上呢?你的小老弟你自己管不住,惹急了老子连你一起干!
王方庆见代王殿下已经恢复了冷静,这才松了一口气,转又请示道:“求见豆卢相公时,先论是不是一并提及?”
李潼闻言后便点点头,他离开政事堂后就来到了麟台外省,跟王方庆讨论推举其人进入尚书省文昌台的事宜。麟台号为病坊,王方庆留在这里也意义不大。
从资望上而言,其人历职清要,还曾经主政一方,算是己方难得的干将。正好眼下又有这样的需求,趁着漕运事务已经取得的成绩,为王方庆争取担任文昌左右丞,协调南省诸曹司,就不需要事事都求助外人了。
本来李潼跟王方庆还在讨论该要争取朝中何人助议举荐才能稳妥,苏干便撞了上来。
如此事情倒简单了,大可以将此作为一个把柄,要挟豆卢钦望在政事堂中推荐王方庆,再加上漕运改革成效有目共睹,有一批中层朝士能够推波助澜,尽快敲定此事。
豆卢钦望当下本就战战兢兢、步履维艰,有很大几率是不敢再冒险得罪代王。如果因为苏干一时忿言而触怒代王,让代王也站在对立面,他这个宰相只怕也就做到头了,甚至还得考虑整个家族能不能平稳渡过当下这场风波。
两人这里刚刚议定,左千牛卫将军豆卢贞松已经匆匆行入麟台官署,登堂后表示有卫府案事急奏。
千牛卫向来清闲无聊,又能有什么急情相奏,豆卢贞松匆匆来见,无非是代他堂哥豆卢钦望来做说客。李潼跟王方庆递了一个眼神,示意他照计划做事,自己则起身与豆卢贞松同行返回千牛卫府。
且不说李潼这里已经商量好了计划,司刑寺来俊臣得到梁王武三思使人报信后,顿时如闻天籁,即刻召集属下一班党徒吩咐道:“即刻推查冬官尚书苏干相关人事,我等能否富贵在势,便应在此人一身!”
这一次被重新启用,来俊臣看起来较之往年更加嚣张,但本身也是有苦说不出。
本来引诬皇嗣是与魏王合谋,可是他这里好不容易发动起来,魏王却被软禁在了魏国寺中,根本不能给他提供什么场面上的援应,以至于来俊臣不得不陷入到孤军奋战的窘境中。
如今的他状似凶恶,其实也是在用这样的姿态震慑时流,从而给自己争取到更多的时间。
入事司刑寺后,他昼夜问案,但能捞到的都是一些小鱼小虾,几次试图罗织围攻一些重要人物,但要么是关键证据不足,要么是遭到朝士们的联手抵制。
甚至就连他所就事的司刑寺,以少卿杜景俭为首的一众同僚们也对他多加掣肘,让他不能自由发挥。而一些已经结案入刑的案件,在呈送到刑部秋官的时候,又频频被秋官郎中徐有功发还重审。
迟迟不能网入什么重要的目标,来俊臣也担心圣皇陛下耐心被逐渐消磨,对他所推审的案事不再保持关注。一旦失去了圣皇陛下的关注与庇护,来俊臣自知他也就死期不远了,所以是迫切需要搞个大目标。
冬官尚书苏干就有足够的分量,其人官位已经不低,本身又是在朝关陇当中的头面人物,与许多关陇人家都有往来,一旦罗网,便可借此进行罗织攀引。
所以这个人本来就是来俊臣心中名单排名靠前的,如今又得到梁王的通声传讯,而更妙的是这个苏干又刚刚得罪了代王。如果来俊臣还不能将之罗织入刑,投入死狱,那也就干脆不必混了。
来俊臣的党徒们本身就有所准备,一俟得到指示便即刻做事,很快便写成一篇长长的罪状,细载许多苏干的罪状。而其中最狠毒的一桩,就是苏干曾经参与李唐宗室谋反,并与韩王李元嘉之子李撰频有书信往来。
之所以援引这桩旧罪而非将苏干强引入来俊臣当下所推皇嗣谋反案,一则是因为许多关陇人家曲隐都被西京的宰相李昭德所封锁,来俊臣根本就掌握不到。
二则来俊臣起家就是告密李唐宗室作乱,所以对于这桩已经过去数年之久的案事内情也最了解。
他攀诬苏干,也并非信口开河,韩王李元嘉旧封徐王时,苏干便曾担任其王府记室,且其后两家颇有交情往来。
天授旧年,来俊臣忙于在朝中猎杀宰相、炮制冤狱,而苏干则在河北担任外州刺史,并没有被来俊臣列作第一序列的目标,所以这些旧事便沉于案底,还没来得及被引用出来,眼下正可以拿来应急。
来俊臣自知圣皇陛下对李唐宗室与关陇勋贵勾结谋反向来是零容忍,一旦发现端倪,则必严查到底。等到苏干被引入刑案之中,再要如何详论其罪,那就要看来俊臣的临场发挥了。
手持这一份罪状,来俊臣直入司刑寺直堂,将案卷摆在司刑少卿杜景俭案头,并说道:“卑职新发逆案隐情,请少卿审批,即刻提捕案犯!”
杜景俭听到这话,既有些烦躁,又不乏好奇,来俊臣这家伙素来独断专行,一般提捕案犯向来不作登堂请示,今天怎么倒将他这个少卿放在眼中了?
可是当他展开案卷匆匆一览后,脸色登时一变,凝声道:“案事重大,究竟有没有罪实可证?”
“少卿同样久事刑司,案犯仍然逍遥于外,不经审断,又谈什么罪实?”
看着杜景俭陡然变色的神情,来俊臣冷笑一声,复将案卷抓在手中,并继续说道:“既然少卿也不敢作审批,那就由卑职亲自前往罢!卑职推案,须臾至大,为求从速破案,有时不暇登堂奏告,还请少卿勿责!”
他根本也没打算让杜景俭审批,只是借由此事警告杜景俭,老子随手就能搞出大事件,你如果再横加阻挠,随时都有可能把自己也陷入其中!
0435 北门操戈,奉命行事
傍晚时分,司刑丞来俊臣亲自率领一干刑吏、于端门前执捕离衙准备归邸的冬官尚书苏干,顿时在朝廷内外引起了轩然大波。
李潼本来已经离宫归邸,准备在王府中接见一些府员并交好的朝臣,为接下来的势位奋取做准备。
傍晚时已经陆续有访客登门,得知这一消息后,他连忙终止了宴会,在护卫们簇拥下直入北城玄武门,亲自主持此夜千骑直宿。
接下来的事态发展也不出李潼所料,虽然他抵达玄武门时,天色已经渐黑,但玄武门前投书求见者仍然络绎不绝。来俊臣抓捕苏干这一举动,仿佛一颗大石丢入了池水中,很快就在池面上激起层层叠叠的波纹。
苏家乃是关陇中的老牌门户,其背后的关系网可谓庞大,苏干之父苏勖还是唐高祖李渊的女婿,太宗秦王府潜邸故人。甚至就在李潼刚刚归邸不久,便已经有为苏干告罪求情的人登门求见。
所谓拔出萝卜带出泥,此前来俊臣推审案事,还没捕获到什么大目标,已经让满朝群臣忧愁不已,如今突然向苏干这条大鱼下手,自然更加令人惊悸有加。
不过眼下局面终究不是天授旧年,来俊臣能不能啃下苏干这根硬骨头,也是很考验牙口的。只看玄武门前那些请求禁中召见的人家,便可知这一场风波必然不会小。
李潼赶在此际入宫直宿,一则是关键时刻当然要旗帜鲜明的站在他奶奶这一边,二则就是不想淌这汪浑水,避免被人求见求情。
来俊臣选在此际将苏干作为猎取的目标,明显是有相当一部分原因是苏干得罪了代王。
虽然在王方庆的劝阻下,李潼没有直接去找苏干的麻烦,但也不会宽容到还要去出手相助。眼下这些关陇勋贵们看似惶恐不安,处境可怜得很,那是因为有着顶层武则天的施压。
如果不是因为有他奶奶存在,只看苏干白天对自己所流露出的态度,这些老关陇们也根本不将李潼放在眼中。或许在那些人看来,代王身为李家子孙却不全心全意帮他们,比武家诸王还要可恨得多。
玄武门这里,左羽林大将军麹崇裕已经被召入禁中亲自主持宿卫。
每一次这种程度的清洗,武则天看起来都是大杀四方、威不可挡,但其人内心里也未尝没有绷着一根心弦,担心会遭到高强度的反弹。
麹崇裕先率五百羽林军入宫,但接下来短短一个多时辰的时间里,又陆续在玄武门调走一千人,听到军令传达,不只要防守于大内,甚至羽林军已经进入到了皇城,并将政事堂给防守起来。
暂且不论有没有这种级别的警卫必要,单单看到北衙兵力的调动,李潼便明白苏干这次算是死定了,他奶奶绝对不会善罢甘休。而这些聚在玄武门前的人,他们无论是真惶恐,还是想要聚众施压,无疑都是继续在把苏干往死路上推。
过了一段时间,宫中又传来命令,着右羽林大将军武攸宁将宫门外人众驱散,不准再有闲杂人等留驻在此。
此时李潼也已经进入玄武城,分配千骑进行巡警,同时唤来果毅邓万岁,低声细嘱他注意皇嗣所居庄敬院周边情况。一旦发现有人在不作通报的情况下私自出入,不需审问,就地捕杀。
他跟他四叔关系虽然逐渐转劣,但也没有上升到生死大仇,之所以作这样的吩咐,是希望他四叔能够安在禁中,不要受到外界人事的侵扰。如果在这样的情况下再发生什么私谒皇嗣的事件,那可就真要命了。
有动机这么做的人实在不少,且不说那些皇嗣一系的时流会不会病急乱投医、发动宫中耳目传递消息,同样还不能排除武家人会不会趁此机会进行构陷、离间。
上半夜虽然气氛紧张,但总算还平安无事,可是刚刚过了子时,玄武门处突然又传来一阵比较轻微的骚乱声。
李潼端坐于玄武城直堂中,一俟得到军士禀告,连忙起身抓起佩刀便往玄武门方向行去,同行还有二十名千骑军士。
来到此处的时候,李潼便发现玄武门左侧小门已经被打开,武攸宁正引着脑壳锃亮的薛怀义走入玄武城中,而在薛怀义身后,还跟着几十个膀大腰圆的随从,看起来颇为混乱。
薛怀义也见到身披甲衣、率众行来的代王,脸上顿时浮起一丝意味不善的冷笑,指着李潼便说道:“故态见惯,戎衣乍披居然还甚有人样。只是兵者大凶,甲衣光寒,可不是拨弦弄管的戏闹,一旦不慎,可就要伤了自己!”
李潼并不理会薛怀义,只是望着武攸宁皱眉道:“建昌王何处得令开启宫门?”
“薛师岂是俗流,夜中来见,必有急情,不必循就俗规。旧时已经如此,代王新直,所以不知,快快让行!”
武攸宁摆手说道。
薛怀义也走上前,叉腰站在李潼对面:“此夜不作私情叙旧,待见圣皇陛下,我自有分辩,代王不要强阻惹厌。”
“职责所在,不敢懈怠。无令则不行,非是刁难,薛师请暂候,容我使员禀告禁中!”
李潼抬手唤来一名属下,当着薛怀义的面着其入内禀告。
薛怀义见状已是大为光火,还待要开口呵斥,却被武攸宁抬手阻拦:“薛师何必与门卒斗气,不过暂候短时,宫令自达,让小王先引薛师别处稍作歇顿。”
薛怀义厉视李潼片刻,然后才转身向后行去。
正在这时候,李潼又扶刀上前一步,冷声道:“且慢,薛师与建昌王可暂退。但这些随行党徒,是何出身,受何遣用,胆敢出入军城,暂且留下,要做仔细盘查!”
“代王不要太过分!我已经忍你……哈,如果不留,你待如何?”
薛怀义顿足回身,两眼直勾勾瞪住李潼。李潼并不理会他,只是回身招手道:“拿下!”
赵长兴等人闻言后便阔步上前,而那些白马寺党徒们却自仗薛怀义的威势而推搡拒捕,一时间场面变得混乱无比。
薛怀义见状,嘴角冷笑更浓,索性抱臂站在一边,作看热闹状,口中并作怪叫:“有人小觑我白马寺僧徒,就让他见识见识我僧徒勇健!”
此言一出,那些跟随入宫的白马寺僧徒们不免更加嚣张,动作已经不再止于颓丧,甚至挥舞拳脚,都做出了格挡还击的动作。
李潼眼见这一幕,脸色不免更加难看,抽刀在手厉声道:“拒捕者,格杀勿论!”
此言一出,场面霎时间有所寂静,武攸宁上前一步戟指李潼道:“代王不要放肆!宫门操戈,责任你担当不起!”
李潼冷笑一声,突然疾冲上前,挥刀便向站在最前方的一名白马寺僧徒斩去。那僧徒见状,两眼已是激凸,下意识挥臂格挡,然而刀光闪过、血水迸射,半截前臂已经被去势迅猛沉重的刀锋直接斩落!
夜幕中顿时响起一个凄厉不似人声的惨叫声,所有人都还惊愕得没有回过神来,李潼手中刀锋再转,刀尖上扬,直接划破了那名倒地哀嚎的僧徒喉管,惨叫声戛然而止,只剩下那僧徒倒地抽搐、摩擦地面的微弱声响。
“拒捕者,比照此例!拿下!”
李潼抽身急退,还刀入鞘,然后抬眼望向脸色已经变得惊愕至极的薛怀义与武攸宁,沉声道:“请薛师随建昌王出宫门外暂候,宫令传抵,再请薛师入宫!”
“代王好凶恶,我绝不与你善罢甘休!”
薛怀义也有统率大军出征的戎马经历,眼前这一幕虽然血腥骇人,但却比武攸宁更快反应过来,脸庞已经羞恼得扭曲起来,指着李潼忿声咆哮道。
武攸宁也没想到李潼这么大胆,反应过来后便望着千骑将士们厉声道:“速速撤下代王凶器、甲衣,否则作同罪论!”
然而诸千骑将士们在犹豫片刻后,却各自抽刀在手,将代王拥在中央,虽然并无言语,但那股肃杀的气势却陡然攀升起来。
片刻后,玄武城内又有千骑将士闻讯赶来,率队果毅本是武攸宁的人。武攸宁见状后脸色稍缓,继续说道:“代王无端用险逞凶,速速将他拘回营中,待我奏明陛下,再作论罪!”
那果毅虽然不知具体事由如何,但见横在当面那具血肉模糊的尸体,又见代王裙甲染血,再听到建昌王的命令之后,挪步上前,叉手对站在众千骑军士当中的李潼说道:“卑职等奉命行事,请大将军包容!”
说话间,他便要举手作令,李潼则开口道:“笃守军令,那是最好!我乃今日督营在直上将,令非我出,俱是乱命!速速拿下眼前逾越宫防诸贼徒,违令者,同罪以论!”
那果毅这会儿心情本就纠结至极,听到此言,本来已经暂举起的手臂顿时僵住,转过头一脸求助的望向武攸宁。
“将冯果毅卸甲夺械,与诸贼徒同营拘押!”
李潼又顿足喊道。
在场诸千骑将士们此刻也为难至极,不知该奉何人军令,但心内稍作权衡,总是代王殿下的军令更靠谱些。即便要作事后追究,拿下一名果毅也远比直接拿下一位千骑使罪责更轻。
于是在沉默片刻后,在场千骑军士们便将那名冯果毅包围起来,并作低声道:“卑职等奉命行事,请果毅见谅!”
0436 佛缘加身,未可裂目
当禁中女官持令匆匆赶至玄武门的时候,风波已经暂告段落,武攸宁与薛怀义暂时退出了玄武门。
倒地的尸体抛在了宫墙角落,至于那些跟随薛怀义进入玄武城的白马寺僧徒们,则被五十多名千骑军士持刀逼在了宫门内一角,一个个抱头深蹲于地。
而那个被剥除甲胄后只着单衣的冯果毅,这会儿也是此态,在一众头皮青白、没有寸发的僧徒当中,显得很是惹眼。
李潼同样持刀站在此地,接过女官递来的手令稍作验看,然后便让人出玄武门去请薛怀义,但等了一会儿,仍然不见薛怀义行入,他便对女官歉然一笑,说道:“此方还有新事要奏,还要有劳女史往复一程。”
女官当然也注意到此处氛围诡异,只是出于谨慎没敢主动发问,听到代王的话后也只是点了点头,并不多作言语。
李潼将女官引至直堂,提笔快速将此间事务讲述一番,然后再请女官带着她的手书匆匆入奏。
送走女官后,李潼也并没有再返回玄武门附近,只是坐在直堂中等待禁中新的命令。
同时他心里也不免感慨,他奶奶在有的地方刻薄得几乎没有人性,但对薛怀义可是真的纵容、恩宠到超出常理。往年薛怀义便视宫防如无物,带领党徒出入禁宫已经不是一两次了。此类行径也多受外朝御史们的指摘,但他奶奶却一直都没有给予什么回应。
这一次李潼刀劈薛怀义的随从,除了彼此间是的确已经积怨深刻之外,也并非纯是意气用事。
眼下他奶奶对他确有倚重之处,外朝来俊臣的举动已经让朝士胆寒,北衙这里如果再爆发出将士失和的情况,一旦消息流传出去,局面恐怕更加镇压不住。所以今晚发生的一切事,注定只能悄悄解决,决不可摆在台面上。
李潼行到如今这一步,韬光养晦已经不再是谋身第一要务。老实说,就连他奶奶想解决他,也必须要考虑到方方面面的影响,绝不再是转念之间就能捏死的小鸡崽儿。
更何况他这一次本就没有错,只是手段暴躁了一些。就算他奶奶这次问责他,他也不是无话可说。
朝情局势已经如此紧张,老子夜以继日的给你看门放哨都紧张得不得了,结果你侄子跟你干老公视宫防如无物,呼啦啦一大群人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你个老娘们儿咋那么心大,还能睡的踏实?
但就算你能容忍,我却受不了。你在我眼里可不是什么为老不尊、养姘头的老不修,你可是我亲奶奶,要么你就别让我守门,只要我守在这里,就不准这种事情再发生!
李潼还在这里构思该要如何回应稍后他奶奶或会有的问责,外间军士又登堂来告,说是左羽林大将军麹崇裕已经抵达玄武门,召代王殿下与薛怀义一同入宫面圣。
麹崇裕长得虽然挺粗犷,但心思却是细腻。当李潼行出直堂,来到玄武门后的时候,麹崇裕已经先一步让人将薛怀义引走,不给两人再有碰面发生冲突的机会。
“本是小王职事之内,却要有劳大将军劳累奔走,真是惭愧。”
李潼行上前去,对麹崇裕稍作抱拳,然后又说道。
麹崇裕闻言后只是摆手微笑道:“殿下不必多礼,既然在职宿卫,内外行走都是份内,实在谈不上劳累与否。”
说话间,两人便在一队羽林军士卒的护从之下,并肩往禁宫之内行去。
虽然不再继续言谈,但李潼明显感觉到麹崇裕对他的态度略有改善,特别在廊道、宫门等折转之处,麹崇裕都刻意的放慢脚步,抬手虚引,请代王先行。跟早前送代王前往千骑驻营时那公事公办的态度相比,无疑是和善了许多。
除此之外,李潼也嗅到麹崇裕身上所散发出那一股熏香气息更加浓厚,这已经有些超出了掩盖体味所需,似乎是在掩盖什么。
夜色中折转前行,李潼也不知已经走到宫苑何处。待走到一处偏僻宫苑所在时,麹崇裕才快行半步,靠近李潼,并低声道:“殿下此夜所为,不必过于忧计。圣皇陛下宏计明察,殿下也只是恪守职内、宿卫忠勇,绝不会就此加罪于殿下!”
李潼听到这话,不免愣了一愣,旋即便不乏狐疑的转头打量着麹崇裕,想不通对方何以突然如此释放善意。
麹崇裕有些不自然的避开李潼略带审视的目光,但很快又转回头来,继续低声道:“薛师行事素来张扬,非分的夸耀已经不是短日。巡边旧功,虚实不论,但言行夸夸只是流于事表,不免让人小觑兵事显重。而内外忠勤卒众,亦因此一人虚荣而被黯然夺色,无复再得世道正眼相加。”
听到这里,李潼才有些恍然。看来薛怀义过分的张扬已经让许多人都感到不满,甚至就连麹崇裕这个禁军大将都颇有积怨。
想想也是正常,薛怀义势位高低暂且不论,几次率军出征,不能说是完全的徒劳无功,但那所谓军功真要把水分挤出来,估计都能淹死人。
但这家伙偏偏运道好的出奇,别的统兵大将即便熟知军务、韬略精深,也不敢夸言出战必胜。而薛怀义却偏偏能做到郊游一般轻松,大功垂手拾得。
武周一朝,内外战将,居然被区区一个草包面首压得灰头土脸。内外这些将领们,如果还能看薛怀义顺眼,那也真是见了鬼了。
李潼也没想到,他在玄武门内刀劈薛怀义的随从,居然还有这样的意外收获。
麹崇裕乃是朝中为数不多、深得他奶奶信任而加以重用的禁军大将,以前李潼也算是势位不弱、混得风生水起,都不能被其另眼相待。
结果这一次就因为打压了薛怀义的气焰,居然就换来麹崇裕对他态度转好,可见薛怀义是真的挺招人恨。
李潼点点头,算是接受了麹崇裕的善意释放,但也并没有多说什么。如此一桩小事,就算是让人出了一口心头恶气,倒也不值得继续论深。而且眼下他主要还在考虑千骑这一摊子事务,暂时没有精力将羽林军也纳入到考虑的范围中来。
麹崇裕在讲完这几句话之后,便也不再多说,一直等到将代王送入一座宫院大门,站在灯火下目送代王背影走入殿堂,神情若有所思,片刻后则叹息一声,眼神中闪过一丝失望,默默退入了阴影中。
李潼在殿外没有等待多久,上官婉儿行出传召,见他还在左右张望,便低声道:“薛师留宿山斋院,入宫为冬官事。”
李潼听到这话,不免心生疑窦,难不成薛怀义这家伙居然跟关陇勋贵们搞在一起,漏夜入宫是急公好义要搭救苏干?
正思忖之际,他见上官婉儿俏脸向南转去,美眸遥望南面明堂上方那振翅的铁凤,心中很快便了然。
原来是他把事情想深刻了,薛怀义几次作为督造使、监督朝廷大的工事营建,而这些工程名义上的主管单位都是工部冬官。
如今担任冬官尚书的苏干被来俊臣这条疯狗咬住,薛怀义大概是担心在督造工程的过程中一些黑料被翻出来,所以才深夜入宫。
他对上官婉儿略作点头,然后趋行入殿,看到他奶奶正以手支额坐在殿中,便膝行入前小声道:“臣惭愧,既领北门宿卫之职,却不能将事了于职内,深夜惊扰陛下,实在有罪。”
武则天似乎真的疲倦得不得了,待到李潼讲完后,过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来垂眼望向他,语调有些低沉道:“罪不在你,无谓承错。怀义习惯简慢,逾越宫规,是该训责一番。但你手刃他的徒众,行事也稍失分寸。且不说你天家贵胄,不与匹夫竞勇。他有佛缘佛眷加身,这样的人不好裂目望之、意气恶之……”
李潼听到这话顿觉有些无语,但一时间竟也无从反驳。别的不说,单单几次塞上郊游,这家伙能全须全尾的招摇凯旋,也真的是让人无从解释。
有时候李潼甚至在想这家伙究竟是不是突厥安插过来的高级卧底,为啥每次薛怀义出兵,都要望风而逃。
当然,这件事也不是没有解释,突厥本就死灰复燃,本身实力与早年全胜时便不可同日而语。而薛怀义每次出兵都是大军开拔,眼下的突厥打打秋风还可以,但真要上升到国运之战,那也是怵得很。
但在他奶奶看来,那就是另一番感受了,几次对外用兵,也不是没有良选将佐,但真正能令举国振奋的大胜却实在不多。倒是人人都看不起的薛怀义,每次即便没有惊喜,但也不会让人太失望,仿佛上天赐给她的一个福将,让她能在对外征战方面保留一份体面。
“臣与薛师,本有故谊,薛师品性如何,臣自有知。正因福缘随身、眷顾深厚,薛师少历困厄,言行不拘小节。薛师心迹,或还可夸皎直无隐,但其身周拥从徒众,实在很难一一审察。恐薛师为奸人邪计误导,失于敏察,或辜负这一份世人称羡的福缘眷顾。”
李潼也不想向他奶奶破除什么迷信,只是顺着话语继续说道。
武则天闻言后便也微微点头,而后说道:“暂且将这法师留在禁中,白马寺所聚僧徒且都驱散。”
0437 新授殿中监
听到武则天这么说,李潼心里松一口气。
为了保证不将北衙军事内部的纷争透露于外,此夜之事无论孰是孰非,都不会摆在明面上商讨决定,自然也就不会对某一方有明确的惩处。
他奶奶有一句话说得很对,那就是此夜他以天家贵胄与匹夫竞勇,看起来虽然很威风,但其实很危险。薛怀义常年视宫防如无物,而武家诸王又不能坚持自我、恪守本分,对其多有纵容。
武家在北衙的积累与经营远不是李潼能够比拟的,这一次事情只是发生在一个狭促的空间里,而且道理是绝对站在李潼这一方,他都还要亲手抽刀、通过劈杀薛怀义的随从这种燥烈的方式,才能够勉强震慑住局面。
如果对方态度再强硬果决一些,或者事情不是发生在玄武门后这狭窄空间内,可以有更多人参与进来,那么结果未必是眼前这种。
为了确保对外朝南省的震慑,武则天并不好就此事作出明确的惩处。但如果只是不了了之,这对北衙根基仍然薄弱的李潼而言,其实不是一个好消息。
始作俑者、其无后乎?既然此夜代王于玄武门杀人都算不上是什么,也没有一个是非的结果,那么是不是意味着可以如此对待代王也算不了什么?
就算薛怀义、武攸宁没有这么大胆果决,但北衙依从武家的那些将官们,能无一二悍勇求进者?
所以仅仅只是不追究,并不足达到李潼的要求。他需要他奶奶态度更鲜明的支持,即便不在此事,也要在别的方面表现出来,从而震慑住北衙那些蠢蠢欲动、想要行险上位的将士们。
韦团儿离宫之后,为他奶奶引进面首、分薄薛怀义恩宠的事情,一直是他姑姑太平公主在负责,李潼很少去过问。
原本他已经打算好要着手引入沈南璆以制衡薛怀义,但听到他奶奶此时表态,倒是不必急于一时。一则他对这样的事情本就是心有抵触,不想亲身介入其中。
二则即便引入沈南璆,薛怀义对他奶奶而言又有特殊意义,沈南璆也未必能给薛怀义造成实质性的制衡与威胁,无非让他奶奶在个人娱乐方面更丰富一些。
略作沉吟后,他便继续说道:“臣请能由千骑将士出宫用命,驱逐白马寺所聚僧徒!”
武则天听到这话,眉头便微微皱起,有些不悦。她已经把话说得很清楚,并不希望几人矛盾闹到表面上来人尽皆知,驱逐白马寺僧徒们已经算是偏帮了代王,然而代王却仍想将千骑也卷入其中,这就有点得寸进尺了。
李潼也在细心观察他奶奶的神情变化,见状后便又说道:“臣此番所请,意并不在于白马寺亦或薛师,而是另有所计。日前府员市得剑器一柄,携入府中为诸亲事见,审视端详才觉器有蹊跷……”
说话间,他又将早前杨显宗所呈献的那柄剑器有关讯息讲出来,只是隐去了杨显宗。
李潼将剑器带回王府后,在经过桓彦范等专业人士的评估,已经完全能够确定这柄剑器就是禁军军械被盗取改造,改造过程中也磨去了器物上的铭文标识。
借着李潼又派人前往北市暗查,结果发现几家经营此类买卖的铺业都有相关问题,只是或轻或重。甚至有的铺业东主还暗里表示,如果想要大宗器械,对方也能提供门路,只是价格上则就有待商榷。
查到这一步,已经基本可以确定的确是有人在暗里盗卖禁军军械,而且持续的时间已经不算短,甚至有可能已经形成一条灰色的产业链。
然而当李潼询问郑恪的时候,所得出的原因却让他有些哭笑不得。因为这件事非但不是什么秘密,反而在一些特定的群体中已经形成了默契,参与并获利者不乏。
两衙诸卫所替换下来的废旧军械,主要便由少府尚方监进行回收处理。
但尚方监的职责又不仅止于此,其下单单署司便有七八个之多,祭祀礼器、卤簿文物、乘舆器玩、中宫服饰、辂辇车驾、鞍辔帐幕,乃至于纸笔茵席等制作与存储量用,统统都在尚方监的职责之内。
自从垂拱年间以来,朝廷便铺陈典礼,人工物力靡费而不加节制,整个尚方监都在超负荷的运作。
更加雪上加霜的是,责任负担增加的同时,朝廷非但没有加拨更多钱粮物资,反而将原本由尚方监所监管的两市市监都直接收入南省户部地官所管辖,市税直入户部度支量用,使得尚方监用度更加困蹇。
至于两衙回收的废旧军械,既没有足够的人力进行改造更新,存放起来又占用尚方监众多的仓邸。而且南衙番上府兵逐年减少,需要更新的军械器用当然也在逐年锐减。
在这样的情况下,便有聪明人将这些废料暗里进行售卖,以补贴尚方监支用越来越大的缺口。当然这也只是郑恪的说法,这样做一则违法,二则都是暗里进行,谁也说不清楚营收进项究竟是如何分配的。
说到底,一切都是因为穷造的。
当李潼在了解到这些的时候,心情也是颇为复杂。他本来已经觉得自己监守自盗的想法就已经挺大胆了,却没想到别人玩得更六,且已经玩了许多年。
同时他也不免犯了愁,眼下搞这些事业的人不在少数,而这个雷说不定哪天就会爆开来,他还有没有必要再加入其中?
但可以确定的是,如果哪天朝廷正视这一问题、准备彻查的话,查不到他还好,但若查到他,哪怕仅仅只是蛛丝马迹的牵连,这个黑锅一定会瓷实的扣在他的头上!他身份足够背锅,对手势力也能做得到,真要扣上来,那就不好甩锅了。
几番权衡下,李潼还是决定不淌浑水了,甚至主动把这个雷给引爆。被人抢了买卖已经挺恼火,关键偷得还是他家东西,这绝对忍不了!
虽然事情原委已经了解的差不多,但李潼也并没有将自己调查到的情况向他奶奶和盘托出,只是点明有这么一件事,让他奶奶自己派人进行深挖调查。而且真要讲明白的话,少不了要提一嘴他奶奶太败家。
“竟有此事?那些在事庸员、他们怎么敢?胆大妄为、盗卖军械,真是死不足惜!”
对于这一类的事务,武则天本就非常敏感,在听完李潼的汇报之后,脸上已经是疲态全消,内陷的两眼瞪得滚圆,拍案怒喝,高亢的声音在殿堂中震荡良久。
外间侍立众女官们闻声后纷纷冲入殿中,待见圣皇陛下近年少有的愤怒姿态,一个个也都震惊不已,深跪在地不敢出声。
上官婉儿跪在左前方,并回眼望向李潼,目露询问之意,李潼则微微摇了摇头,表示他奶奶这股怒火不是因自己而生。
“臣所知犹浅,描述不尽,市买诸物都封存在邸,请即刻提取入宫以为佐证。”
李潼又抬头说道,武则天闻言后便点点头,并举手召来在外值守的羽林将军,着其带上代王印信即刻出宫提取。
乍闻讯虽然震怒不已,但过了一会儿之后,武则天情绪有所平定,摆手驱退众人,只留下一些心腹内侍。
她坐在席中,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道:“慎之,若果真有盗事大作且已经持续数年之久,依你所见,该要如何处断?”
“臣觉得,此事虽然乍闻惊悚,但实际倒也不必视作大患。一则流出器用本就废旧,能取用者多为物料,真正故器使用者并不多。二则如今大周维新,但能瑞世安生,生民活计各有所仰,也不会斗胆勤谋于逆变。”
李潼也是眉头微锁,继续说道:“臣之所以建议由千骑出宫驱散白马寺僧徒,也存耀武扬威之想。南衙诸卫多外州番上之卒,此事决不可广而众知。北衙羽林则多蕃兵,恭于威而薄于义,需要且用且防。唯千骑将士,劲旅新成,乃陛下肱骨拥趸,可以加任无疑。”
武则天听到这里便暗暗点头,基本上同意李潼的看法,但也并没有先作表态,只是让他继续说。
“器不勤用则废,人不力驱则怠。千骑虽有精兵良将,但所用唯诸宫门之间,驰骋不过丈尺之内,力技未能显于人前。人或知其勇但却不见其能,难免薄视,乏于敬畏。一旦变故骤生,士力未必能够从容施展。兵者本就大凶,宸居天苑则更需慎之又慎,扬威于外,定势于中,人心不敢念邪,行迹不敢踏错,纵有祸变,消弭无形……”
李潼又是一通陈诉,说服他奶奶把千骑拉出去练一练。
“你且暂居闲苑,余者明日再论。”
武则天虽然基本上已经被说服,但想要做出这个决定,也需要再深思一番,并没有即刻表态。
李潼见状后便也不再多说,便在女官引领下就近住在一处宫舍里,就近可以看到殿堂灯火彻夜通明。
次日虽然并非朝日,但圣驾还是在天刚刚擦亮的时候便转入南面殿堂。黎明时李潼睡得迷迷糊糊,被宫官轻声唤醒,着他前往西上阁领受新的任命:免左千牛卫大将军,新授殿中监,分押千骑如故。
0438 代王骄盛,忍让为上
李潼来到西上阁的时候,诸宰相并供奉官们已经悉数聚此,且一个个神情凝重,看得出今天又将会是异常忙碌的一天。
群臣且在侧殿待召,李潼先一步登殿受制,算是接受了这一桩新的任命。当他手捧制书退出殿堂时,宰相豆卢钦望并杨再思俱都举手作贺,李潼也微笑点头,予以回应。
他这一桩任命,是从正三品的左千牛卫大将军降到了从三品的殿中监。但宰相之所以还上前作贺,就在于相较于左千牛卫单纯的仪仗宿卫,殿中监的职事范围大大扩充。
殿中省下辖六局,其中最重要的便是尚食局与尚药局,君王日常饮食、医药俱在职权之内,是真正的性命相托。
武周革命以来,这一官职向来都由武氏诸王担任。想改任司属卿的武重规,前职就是殿中监,武重规离任之后以武家的武攸望为殿中少监主持殿中事务。
虽然现在李潼也是姓武的,但他得授此职又与武氏诸王意义大不相同,毫无疑问是代表着他奶奶对他的信重又更进一步。
除了作为生活方面的大管家之外,殿中监还有一个重要职责,也是李潼此际得授任命的最大原因,那就是殿中省下属的尚乘局掌管内外闲厩马匹。
国朝初期,内置六闲,到了高宗时期,已经增长到十闲,到了武周时期,外州马政渐有荒芜,而中央有所加强,分为左右十二闲。这些闲厩马匹,主要供南衙诸卫番上使用。
除此之外,北衙还有左飞、右飞,以及新建的飞龙等仗内闲厩,以供北衙羽林军并千骑等军队所用。
这些闲厩御马,统统归殿中监饲养调度。此前李潼还未染禁军事务时,便对他表弟薛崇训所担任的尚乘奉御眼馋得不得了,倒是没想到这次进策有这样的意外收获,直接担任了薛崇训的直属上级,闲厩御马悉在掌握。
如果仅仅只是掌管闲厩御马,倒也算不上什么。可不要忘了,李潼除了殿中监这个新职之外,还分押千骑,北衙一部分人马已经聚在掌握!
历史上类似职事安排还有唐隆政变后的李隆基,在除掉韦氏党徒、李隆基还没有被封为太子之前,便以殿中监兼押左右万骑,而万骑就是在千骑的基础上扩建而成,取义就是将北衙人马都掌握在手,以完全控制禁宫安危。
当然,眼下的李潼跟李隆基那时候已经做到二老板的地位还有极大的差距,而且眼下的千骑也远比不上日后的万骑那样人多势众,还称不上是北衙的主力。
但这两项职权叠加起来所能发挥出的效用与影响,也远不是一个左千牛卫能够相比的。
退殿之后,李潼行入皇城,先回左千牛卫交割符印等诸物。一俟入衙,便见到自左千牛卫将军豆卢贞松以下,诸备身、衙官们已经齐聚堂前,望着他的眼神中多有不舍并凄苦。
也无怪这些人会如此态度,代王殿下担任他们左千牛卫将主,他们不独是南衙中最靓的崽、出出入入都风光无比。单单近来朝内酷刑氛围如此紧张,有这样一位强势、有担当的主将对他们施加照拂,便能让他们安心得很。
可是现在一纸制令,代王殿下便被调离卫府,没有了这一层上下级的关系,千牛卫诸备身们自然都忧心忡忡,脸上难有笑容。
李潼眼下没有太多时间跟这些人寒暄抒情,将豆卢贞松、李令问并长史许景唤入堂中,当着众人的面将诸信物一一交割完毕,便待起身行出。
豆卢贞松上前一步,抓住代王手臂说道:“诸备身、官佐,俱目殿下为言行表率。朝廷用令,不敢轻论,但怜我徒卒骤失所仰,还请殿下临行之前能稍作赠言,以慰别情。”
“只是衙司事务的调整,又不是天各一方……罢了,那就说几句。”
见到聚在堂前眼巴巴向内张望的诸备身们,李潼不免也是略有感触。左千牛卫废是废,但却是他就事的第一个卫府,虽然就事几个月来乏甚事迹可夸,但见诸备身们如此不舍,竟也不免生出几分让人感动的袍泽情谊。
他行出衙堂,站在台阶上环视众人一眼,深吸一口气然后大声道:“豆卢将军请我临别赠言,我也的确有感言辞,想要吐露。我辈俱少勇,生人造化不过浅行短年,后路仍然绵长。眼下只是分案用事,不必彷徨话别,前缘大有可叙!
此日后,我与诸君不再职分上下,再相见便可把酒言欢。事中或是缘浅,事外则是情长。深情蕴在怀内,言谈只需浅着。但知人间有我,便有故谊可循,正道之内,不是独行!”
“正道之内,不是独行!大将军保重!”
诸备身振臂高呼,一时间场面倒是颇有几分煽情。
李潼向他们摆手作别,他们则一路相送、直至皇城中街才停下脚步。
看到他们停下来,李潼才松一口气,要是再继续送,北行两条横街的距离可就送到了,到时候他还要不要再出门送一下这些家伙?送来送去的,只顾着煽情了,还做不做事?
这时候,殿中省诸官佐也已经外出迎接,正站在中街道左等候。远远地,李潼便看到他那表弟兼妹夫薛崇训正呲着大板牙站在树荫下望着他傻笑。
“卑职等得鸾台走告,即刻出衙恭迎大监。”
眼见代王行来,殿中少监、会稽王武攸望快步率众迎上来,远远的便抱拳作揖,向李潼见礼。
李潼闻言后便点点头,并摆手道:“迎送虚礼,不必张设于外,且先归衙再作细话。”
说完后,他便当先行去。武攸望见状便也阔步跟随于后,并示意薛崇训这小家伙儿迈起小短腿紧随在后。
殿中省外省位于则天门东南第一横街,门下省鸾台东侧。当李潼一行走过鸾台官衙门口时,又有鸾台一些官员们站在门前拱手道:“恭喜殿下入事殿中,两省比邻,来日走告求教都大得便利。”
李潼见状后便也对这些人微笑着点点头,跟随在后方的薛崇训见状后忍不住嬉笑道:“大监真是时誉崇高,人脉广阔,授新入衙,就连鸾台这些参赞机要的上佐们都要门前作贺!”
其余殿中省官员们闻言后便也都纷纷附和,言辞之间不乏阿谀。
彼此工作都在皇城中,他们对代王殿下任事履历也都有闻,甚至早前代王任事鸾台时抓早退纪律就在他们官衙门前走来走去,知道这位殿下作风强势,眼下虽然新入衙,礼数周全总是没错的。
殿中省外衙堂并不太大,毕竟主要是奉直殿中,像尚食局、尚药局这样的要司更是完全放置在禁中内省里。所以当一众人闹哄哄走进直堂后,就连直堂都显得有些局促拥挤。
李潼入堂后,先接受了殿中监的官印并诸符令,并将诸局奉御们认识了一番。
殿中省事务有别南省,并不以政务为主,所以在职的官员多是皇亲、勋贵,类似薛崇训这样的半大小子都能列位其中,高为五品。另有尚食奉御郑克乂,乃是千金公主的儿子,魏王武承嗣的女婿。
其他一众官佐各作介绍,李潼便发现他这是刚从纨绔窝里抽身出来,转头就踩进了武家的亲戚窝里。殿中省大监、少监、丞再加上六局奉御十二人,单单跟武家有亲戚关系的,便有七八个之多。
不过不知是李潼威名太大,还是这些人打算扮猪吃老虎,总之氛围还是很好的。甚至就连正牌的武家人,会稽王武攸望都态度和蔼到近乎谦卑,完全没有要当刺头的意思。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这些人如此态度,倒让李潼感觉工作有些不好展开。他每入新职,往往是从打压武家的刺头们打开局面,现在没人敢出头,反倒有些不适应。
略作沉吟后,他便对武攸望说道:“我方履新,又兼北衙军务,省中案事短时也难入手,有劳会稽王日后于外高官直,有不定之事再入内省递告,有没有问题?”
武攸望闻言后便连忙起身点头道:“没有问题,当然没有问题!大监能者多劳,卑职能于副案分劳已经倍感荣幸。”
话虽这么说,但武攸望心里自有几分酸涩。殿中省一应事务都是围绕圣皇陛下展开,内省才是事务之重,外省这里能够处理的案事着实有限,无非检点库藏、收纳各种物料。
代王言辞虽然客气,但却直接将他分配在外高官直,那自然是将他投闲置散、坐冷板凳。
武攸望虽然心有不满,但却不敢流露出来,相对于其他武氏诸王,他的履历本就简单,永昌年间为了扩建千骑而进入殿中省担任尚乘直长,之后一直循此递进,这才混到四品通贵的行列,本来就是武家的边缘人物。
代王这小子,那是能按住魏王、梁王狠削的狠角色,武攸望本就没有太强的事业心,索性也就避其锋芒,忍让为上,没有必要为了一份官职俸禄、搞得自己灰头土脸,颜面尽失。
0439 踏破白马寺
白马寺,位于洛阳城北偏东位置,北依邙山,南望洛水。因为地处城外,没有城内坊曲的限制,所以用地颇不省俭,规模宏大至极,远非城中诸名刹可比。
佛法东行至今,已经有了几百年历史。而到了武周一世,各种佛事活动更是兴盛一时。作为河洛之间的名刹,白马寺在许多信徒心目中自是一个圣地,哪怕并非佛事节日的寻常时节,往来礼佛的信徒们仍是络绎不绝。
因为地处城外而又离城不远,少了许多城中的规令约束,所以白马寺周遭也都是热闹无比,甚至形成一些大大小小的草市。这些草市不受两市监管,最初仅仅只是售卖一些佛事器物,渐渐便扩展到诸多日用百货、生果菜蔬之类。
也正因为这些草市的存在,使得白马寺不再是单纯的佛事场所,更近似于一座依傍神都大城的卫星小城。
这一天,洛阳北城徽安门内冲出一队数百人的骑士队伍,这些骑士们身穿兽文戎衣,弓刀俱挂鞍侧,一个个魁梧身躯虎伏马背,望上去英武十足。
道左行人有见,纷纷退避,不敢阻行,并忍不住向左右询问打听,这一队看来如此英武不凡的骑兵们究竟是哪一座卫府贲士出行?
神都城身为帝国中枢,民众们自然也都是见多识广,多见番上府兵出入城池,或是权贵卤簿张扬出行。但这一队骑兵的服饰旗号却实在少见,自然让人疑窦丛生,不知畿内何时又多出这样一支劲旅,如此大张旗鼓的出行又是为的什么?
当然也有耳聪目明之类认出了队伍中一些人员,譬如队伍出城不久,便有人不乏惊喜的指着队伍最前方那员身披轻铠的年轻将官叫嚷道:“那是巽卿、是逍遥王!这位大王久无趣作传世,原来已经入典精军!”
得益于诸多诗词俱都传唱风靡,讲到畿内最令坊里民众耳熟能详的权贵人物,则非代王武济莫属。当然这位名王爵号名称诸多,民间的称呼也是极多,但只要有人喊起雅号,民众们便能第一时间响起是谁。
所以当队伍一路绕城疾行时,所引起的关注也是非常多,不乏市井游侠儿也拍马跟随,在后方兴致高昂的唱诵着名王诗作。
跟随者一旦多了,场面就难免混乱,特别在越靠近白马寺这一城外繁华区域的时候,道左闲人更多,好事者争睹逍遥王风采,以至于渐渐阻塞了交通。
“草率了!”
看着道路前后广有群众招摇,再也不复通行无阻,李潼不免叹息苦笑。
这是千骑第一次出宫外勤,而且目标还是白马寺这样的敏感存在,为了确保稳妥,李潼才决定亲自率队。但他还是小觑了神都这些闲人热情,好好一次行动竟被这些好事者搞成了观光游。
千骑将士们还是第一次独立的亮明身份外出做事,往常虽然也有外勤任务,但多是一些盛大的郊祭典礼之类,在两衙诸卫众多旗号当中也并不显眼,更是很少见识这种鲜活的市井氛围,所以最开始一个个也都觉得新鲜无比。
可是随着围观者增多,甚至前行的道路都被堵塞,被前后左右的人众指点围观,不免就局促起来。特别在听到周遭民众们的教唱呼喊,知道始作俑者是谁,望向将主的眼神也变得有些古怪起来。
“不如殿下暂归禁中,由卑职率队前往?”
冲上一处坡岭后,看到前方民众更多,甚至有人将车驾都横在道路中央,果毅邓万岁终于有些忍不住,策马上前低声建议道。
李潼听到这话,心中也觉尴尬不已,只能叹息神都城这些闲人真是没眼色,老子率众出门抄家呢,你们跟着凑什么热闹?
“且由左侧草野冲出!”
想了想之后,他指了指道路北侧的坡岭,同时抽刀在手,以刀脊拍了拍胸前护心镜,向着人群大声喊道:“北衙千骑,出捕贼徒!畿内群众自诩良善者,不得跟随扰事!一旦战起,刀箭无眼,死伤无论!”
说话间,千骑队伍已经离开了大道,铁蹄踏碎坡岭上的花草,绕道疾行。与此同时,道路上的行人们在听到代王殿下叫喊声后,也都不敢再任性跟随,倒是人群中不断有人拍掌喝彩道:“巽卿威武!”
白马寺距离大内北门有二十多里的距离,原本千骑劲旅纵马驰骋、很快就能抵达。
可是由于他们的将主在民间实在是太红了,拥趸无数,不得不避开人群,一番波折后,当抵达白马寺时,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时辰。这实在大悖于李潼最初设想,来去如风,轻破贼徒,偏偏又实在不好怨其他人。
当一众人来到白马寺前,便见到山门外诸草市都已经狼藉不堪,有器物杂陈于寺门前的广场上,似乎是充作路障。同时寺门已经紧闭,寺墙内更是多有僧徒呼喊叫嚷声。
眼见到这一幕,李潼心中的郁闷有所削减,取而代之是一种喜怒交加。没想到白马寺这些僧徒们胆子挺肥,看这架势居然还有胆量拒捕,这倒更给了他大开杀戒、血洗白马寺的理由。
要知道驱散白马寺僧徒是他奶奶的直接授意,上午时分才以书令的形式送达千骑驻营中,然后李潼即刻便召集人马出城做事。
在这过程中,薛怀义一直被拘押在大内闲苑,可是消息居然比千骑人马还要先一步传回白马寺,并且这些僧徒们都已经摆起了拒捕的架势。可见最晚在书令抵达千骑驻营时便已经外泄,且被人传递到了白马寺中。
原本李潼还在考虑要不要稍作节制,毕竟他奶奶只是让他驱散白马寺僧徒,而不是杀僧灭佛。
这些僧徒们如此激烈的反应,倒是省了李潼许多麻烦,窥探禁中密令、关闭山门抗命拒捕,如果他还要留手,只怕就连他奶奶都要怪他太软弱。
他也不作什么战前动员,手中马缰一提,便对果毅邓万岁说道:“邓果毅临阵指挥,即刻叩破山门!寺中僧徒敢有持械拒捕者,杀无赦!”
邓万岁闻言后凝重点头,手中旗令一招,麾下诸将士顿时摆作矢阵,当冲至山门外广场上时,队伍裂作三分,矢锋百人仍然保持故态,阵后两翼则向左右张开,策马绕行于寺墙外,扣弦呼喝,随时准备张弓射箭。后阵百人则下马填入前阵,清理广场上各类路障,与矢阵保持一箭的距离缓缓向前逼近。
李潼自在后路策马压阵,心中倒没有多少金戈铁马的豪情,实在是对手太水了,甚至都不如营中寻常对阵操练,还能观摩出许多战阵的变化。
白马寺僧徒们得信也是仓促,虽然布障不少,但却杂乱无章,很快山门前的广场便被清理出来。
在清理这些障物的同时,步阵中的千骑将士们甚至还顺便组建起两架撞车,再次叫门不得回应之后,将士们便推着撞车直向山门撞去。
轰然几声巨响,山门已经摇摇欲坠,这时候两侧墙头又有僧徒冒出头来,准备向墙外抛射土石之类。矢阵中邓万岁一见墙头人头探出,顿时大喝道:“射!”
一轮流矢飞入,寺门内响起一连串的哀嚎声,接着又是一声巨响,寺门便被轰然撞开。
“入寺!”
步阵中将士夺下山门,来不及清理门洞后诸多杂物,只是拆下门扇铺成踏板,随邓万岁一声断喝,正门矢阵跃马冲入寺中,并快速的在那些溃退奔走的僧徒们之间来回穿插,将他们各自驱赶到不同的区域角落中去。
与此同时,绕墙奔走、封锁区域的两翼千骑也纷纷鸣弓示警、挥刀劈砍,将从寺院周边逃出的僧徒们逼回寺中。
白马寺所聚僧徒数量实在是不少,保守估计起码一千多人,但虽然数量上来了,质量却实在马马虎虎。随着寺门被撞破,千骑冲入寺中,李潼又在寺外等了一刻多钟,邓万岁策马行出,到了近前下马趋行入前,叉手道:“禀代王殿下,寺中僧徒已经拘在各院,凡有持械拒捕者,俱已斩杀!”
“做得好!”
李潼也不打算入寺去看战况如何,对这一场战事实在乏甚好奇心,只是摆手道:“严守诸边寺门,回告有司即刻使员入寺盘查清点,引出诸僧徒罪奴!”
信使派出一个多时辰后,朝廷内才又派人赶来此处,包括司农在内诸司官员入场。破寺加上定乱只用了不足半个时辰,但清查各类物资并人员却迟迟没有结果。
李潼一直率部于此驻守直到夜深,北衙才又加派羽林军前来接收场地。临行前,他特意召来司农寺官员询问人员清点情况,才知单单所收丁男僧徒便足有一千五百人之多,并还有一部分没有清点入籍。
听到这个数字,李潼也忍不住咋舌。一个白马寺已经如此,推及神都其余寺刹、乃至于整个天下,又不知多少人口被隐匿在这袅袅佛香之内。
对于佛法,李潼倒没有什么反感,只要能导人向善,就是道理。但是对于这些虚持佛法而遁世避劳的僧徒们,他就有些看不顺眼,觉得应该在度牒里加上一条规定,那就是去势。
反正你们也用不到,出家修行,无君无父,了断是非根,还能更加虔诚奉佛,或许今生就能显圣,不是更好?
0440 乱花渐欲迷人眼
是夜,千骑将士们返回神都城,当返回驻营时,留营军士纷纷迎上,望见同袍们不乏戎衣溅血,眼神中多有好奇并羡慕。
非是穷凶极恶之人,当然不会以杀戮为乐。但千骑自号劲旅,将士也多以勇武自称,但成军以来,活动范围便只限于北衙几座小城之间,言则宿卫职重,实则形同禁闭,即便外遣,也仅仅只是作为仪仗拱从。
英雄无用武之地,豪杰无晋身之机,这自然让众千骑将士们心存苦闷,希望能有一个耀武扬威的表现机会。
这一次外使驱散白马寺僧徒,虽然实在不值得夸耀,但对于看厌几座北衙小城的千骑将士而言,也是一次难得的体验。
当然,也不排除这些千骑将士们一个个都是柠檬精,不愿意承认薛怀义有那么优秀,所以对于炫耀武力、敲打其人,自有一种宣泄恶意的快感与乐趣。
总之,李潼率众归营的时候,便很明显的感觉到营中诸将士对他态度有了明显的改变,变得更加恭谨,且眉目之间有一股按捺不住的期待。
所谓民心军心,未必一定要礼贤下士、予求予取才能获得。能够让人对所从事的事业充满激情与信心,对提升自身当下的处境充满设想,这也是领导人物该要重点考虑的一个问题。
武家人执掌北衙军务多年,所进行的渗透与积累当然不是李潼短时间内能够取代的。
但李潼也具有武家人拍马难及的特质,敢于打破僵局、勇于改变现状,能够让千骑将士不再只是困守于枯燥的宿卫任务中,让他们获得更多展示自己勇武、获取上升空间的机会。
凡勇武自居者,功名爵禄,概弓刀戎马所出。相对于武氏诸王,李潼要更加进取、更加果敢,尽管所表现出来的还很少,但自有一种截然不同的鹰派气象。
归营之后,李潼便召来邓万岁并两名在营的参军,开始将今次外使的经过整理成奏报,准备呈送禁中。
在做这项工作的时候,李潼便又感觉到千骑人事构架实在太简陋了,负责阵前指挥的邓万岁户奴出身、不过浅识丁字,作战时虽然勇武豪迈,但等到战后总结,连言语组织能力都不够,还要靠李潼进行补充。
至于两名执笔的参军,或是精于庶务,但文墨非其所长,写出来的奏报枯燥寡味。李潼在看过之后,索性亲自提笔进行润色,说是润色,但几乎是推倒重来。
虽然事情是这么个事情,以禁军中的绝对精锐蹂躏了一群乌合之众,但是奏报当然不能这么写。
所谓五百弱旅轻奔阵前,白马寺山门坚厚、院池深阔,战前已有机密走泄,强集数千桀骜壮徒、毁路塞门、悍拒官军。官军临阵不怯,骁勇出击,如强矢击壤,弹指间即大破山门,携皇命之威,如雷霆入寺,一鼓悉定!
如果李潼不是还存一些节操,或许连因他所引起的道路拥堵、不得不涉野行军的情况都归咎于白马寺那些僧徒们,以妖法蛊惑百姓,阻挠官军前往驱逐。
当然硬要说的话,这跟节操与否关系也不大。毕竟他奶奶只是下令驱散白马寺僧徒,而不是要毁法灭佛,他真要将百姓也牵涉进来,事情就严重了。
一通奏报写完,时间又过去小半个时辰,李潼这才命人去叩玄武门,准备入宫复命。
同时心里暗暗决定,得找几个文势雄壮的大手子到千骑来担任笔杆子,他堂堂一个统军上将,打完仗还得伏案写文,实在有些不体面,而且文出于自己,也不好写的太夸张,显得没格调。
关于这一点,他第一时间就想到了一直缘悭一面的陈子昂。到目前为止,讲到诗风、文风之勇健,当世还没有几个人能超过陈子昂。当然李潼不在此列,只是他个挂逼最近的重心并不在于文抄。
不过陈子昂目下还在守选,并不在神都城中,似乎是外出游历去了,这种富二代有钱又有闲,当然闲不住。
当李潼来到玄武门的时候,武攸宁并不在此,守门的将领当然不敢刁难,直接放行,甚至趁着引送之际凑到李潼耳边低声道:“殿下今日壮行,我等北衙军众也都心存敬服!”
李潼听到这话,不免又是一乐,看来自己这一次打击薛怀义的声势,还是颇得人心。从前夜开始,左羽林大将军麹崇裕便对他释放善意,到今天攻破白马寺,无论是千骑将士还是羽林军都有不同程度的表达。
这些转变虽然只是一言之惠,但也是一个好的开始。到了今天这一步,他与薛怀义之间已经和气无存,却没想到薛怀义还是以这种方式给他提供帮助,让他能够在北衙将士们心目中狂刷存在感。
行入玄武门后,他让宫官将奏报送入宫中,自己则在玄武城稍作等候。
但这一等便将近黎明,才终于等来禁中女官传信。来的是老熟人上官婉儿,但所传达的信息却让李潼暗皱眉头。
“圣皇陛下着妾转告殿下,辛苦了,且在营休整。”
上官婉儿清丽的脸庞上看不出心情如何,但语气却着重模仿圣皇陛下:“陛下有言,王勤于命、勇于行,这是好事。但人力终有长短,神佛毕竟可畏。白马寺僧众轻驱即可,纵有罪实,也不该由殿下用强屠之。”
上官婉儿不愧奉制年久,当刻意用圣皇语气传达口谕时,李潼甚至能想到他奶奶在作这番指示的时候是什么样的神情并心情。
所谓神佛可畏,无非一句虚辞。此世纵有神佛,但也高远飘渺,又怎么会对人间的这些杂情纠纷斤斤计较。真正可畏的,终究还是人心。
果然,接下来上官婉儿又低语一句,佐证了李潼的猜想:“宪台魏相公,入宫论事入夜……”
讲完这一句话后,上官婉儿便告辞离开。李潼将之送出堂外,目送上官婉儿倩影行远,心中别有一份烦躁。
他这一次出击白马寺,杀戮过甚,当然会让他奶奶有所不满。但祖孙情分已经不是短时,这一点心意相左并不是大问题,如果是在平稳世道,几句言语敲打,他再端正态度承认错误,这也不算什么大问题。
但听上官婉儿的意思,他还没有回宫,他奶奶已经将魏元忠召入宫内当面论事,毫无疑问,是希望魏元忠能够控制住宪台御史们的声音,不要让舆情借此事大肆发挥。
眼下朝中还有大案在推,皇嗣一系正面自保已经力疲,当然希望会有新的热点事件转移舆情、分担压力。恰好在这样的情况下,发生白马寺被抄寺,无论薛怀义还是白马寺那些僧徒,毫无疑问都可以当作一个上好的引火对象。
如果舆情议论仅止于此,那也好办。既然李潼都已经做到这一步,武则天未必不可以彻底放弃薛怀义、放弃白马寺,从而让舆情失去攻击的目标。
但这又会引申出一个新的问题,那就是这样的让步会不会直接影响到武则天崇佛的基调?一旦问题上升到这个高度,那么给时局带来的影响又绝不只局限于薛怀义一身的荣辱。
总之,大凡已经在时局中上升到一定高度的人,想要直接莽劲上头、一刀砍死,又哪会那么简单。哪怕仅仅只是一个草包,只要他所处的位置足够中心,那也有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效果。
也正因为这一点,李潼并不太担心跟他奶奶出现意见相左的情况,现在的他于时局中也已经具有一定的不可取代性。
有什么小摩擦、小矛盾都很正常,就连武承嗣还不甘心只做傀儡,一门心思的想做太子。
李潼当然也不可能只是长久趴伏在他奶奶羽翼之下,自己翅膀硬了,当然要抖一抖,只要矛盾不会积累到太高的程度,他奶奶也很难下定决心彻底放弃他。
就算他们家还有一个他三叔李显作为备选,但眼下的武则天控制力已经或者说还未达到继续走马换将的程度。
不说另外几方态度如何,武则天眼下真敢流露出要把李显召回来的意图,就连李潼都得想办法弄死他三叔。大不了不过了,让你当猴耍!
历史上李显之所以能够平安回来,一方面在于河北契丹造反使得武家诸王无能本质毕露无遗,而皇嗣李旦一系也在常年的打压之下萎靡到了极点。
就这武则天还得一再试探大臣态度,狄仁杰等不独一次表态也可以接受李显,这才将李显秘密召回神都并见过大臣之后,这才对外宣布。
眼下的李显虽然在时局中已经没有立足之地,但只要还活着,对李潼他们而言就是一桩隐患。
他目前所需要考虑的困扰与压制并不只来自于他奶奶和武家人,还来自他四叔一系的唐家老臣。
如果没有李显的话,他混到如今这一步,甚至都不必过分考虑他奶奶的态度,直接跟武家凑一块先摁死他四叔,接下来局面顿时就明朗了。
可是现在因为有他三叔这个闲子的存在,在面对他四叔一系,他也难免束手束脚,甚至不敢像对武氏诸王那样玩狠的。
一旦撕破脸,他插队的法礼性就会骤然降低、几近于无。当然,随着他在时局中经营日深,他四叔一系也面对相同的问题,真把老子逼急了,老子只认我三叔!
尽管彼此都有忌惮,但皇嗣一系还有一个优势,那就是手捧大义、倚老卖老啊。
想到这一点,李潼又不免有些头疼,担心那些老家伙们,抓住他与薛怀义的矛盾进行复杂化,把他也给拉上战车。
要没你们这群孤直老臣碍手碍脚,别说一个薛怀义,老子抓住机会都敢直接砍了武承嗣了!
0441 悍命拒刑,以死隐恶
清晨时分,来俊臣回到东城司刑寺官署,还未及下令提审人犯苏干,察觉到属下们正凑在一起议论纷纷,便好奇问道:“有事发生?”
“代王殿下昨日率北衙千骑出城,攻破白马寺,寺中僧徒死伤诸多,余者俱发司农为奴……”
司刑评事万国俊上前,小心翼翼回答道。
“竟有此事?”
来俊臣闻言后忍不住瞪大眼惊问一声,他近日专心推案,可谓是两耳不闻窗外事,对此茫然无觉。稍作沉吟后,他便又连忙追问道:“怀义怎么触犯到代王,竟遭如此……”
对于这个问题,众人也都摇头表示不知。北衙人事本就相对封锁,即便有什么声讯传出,也远不是他们这些刑吏能够打听到的。
来俊臣自能意识到当中肯定是有隐情,心内也满是好奇。尤其听到代王再逞凶威,也是难免心有余悸。但在沉默半晌后,还是摆手道:“外事不必多问,速速安排提审苏干。”
属下们闻言后点头应是,接过来俊臣递下的手令,然后便往司刑寺刑狱中提押苏干过堂。评事万国俊留下来,待到众人离开后,他才入前小声请示道:“代王骄悍,再树新敌。需不需要卑职暗访薛师,请求使用?”
来俊臣听到这话后,神情略有变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摇头道:“权贵者互作攻害,内情曲隐,不宜贸然介入。代王量狭胆肥,稍触则怒,怀义只是一个虚荣败类,恩威在享却不擅使用,实在不足与谋。当务之急,还是要深挖苏氏其党,案情扩大,如此才能再得新宠。”
话虽然这么说,但来俊臣多多少少还是有些不甘心,想了想之后才又说道:“闲时你且代我去拜访梁王殿下,也不必表意过分殷勤,只要让梁王凡有所谋能念我三分即可。”
人越是落魄失势,越能感受到权势加身的种种好处。来俊臣是在人生最为风光的时刻被代王踹下深渊,心里对代王的恨意不必多说。
但究竟要不要继续与代王为敌,来俊臣心里也充满矛盾。但有一点可以认定,无论是眼下的他还是人生最辉煌那段时间,代王都从未将他放在眼中。
单凭他自己,也根本不够资格与代王为敌,特别是尤忌自己站在台前,直接承受代王的怒火。这是用生命和前途试探出的经验之谈,否则来俊臣宁可将这一份怨念深埋心底,也绝不再去招惹代王。
来俊臣这里还在盘算着,突然下属的刑吏仓皇冲入堂中,神色惊慌、大声叫嚷道:“不好了、大事不妙,苏、苏干死、死在了狱中……”
“噤声!”
来俊臣听到这话,脸色陡然一变,先是拍案喝止属下的喊叫,然后自己也站起身来,低声吩咐不得走漏消息,然后才亲自往监狱中行去。
司刑寺牢狱里,看着蓬头垢面、遍体鳞伤的苏干悬身于土墙墙面,来俊臣脸色铁青,口中咒骂着冲上前去对着苏干的尸体便是一通拳打脚踢的发泄。
表面看来,苏干是脱下上衣,浸湿之后束成绳索,绑在了小窗铁栅上自勒而死。但小窗离地并不高,起码不足以让苏干身躯悬空,无论其人死志再怎么坚决,临死之际都难免会有挣扎的本能。
苏干是来俊臣交代重点看守的人犯,内外监守者也都是来俊臣自己的心腹,在排除外人潜入杀之的情况下,那其死因只有一个,那就是用沾水后变得柔韧的衣服生生绞断自己的咽喉,说明其人真的是一心求死。
当来俊臣发泄一通后,狱卒上前勘验苏干的尸体,也确定苏干的死因正是如此,其人喉管已经被布条勒绞碎裂,咯血而亡而非窒息。
但得知这一结果后,来俊臣不免更加愤怒。他炮制刑狱诸多,对于犯人在不同阶段的心理是有着非常精深的把握。
苏干入刑以来,便受到他的重点关照,各种酷刑施用其身,可以说苏干已经是崩溃在即,可以说只要再加一把劲,便可以撬开其人的嘴巴,顺着来俊臣的指示进行大肆攀诬,将更多人事牵引进来。
苏干也明白自身忍耐已经达到极限,万念俱灰下选择亲手结束自己的生命,也不想彻底沦为来俊臣构陷更多的工具。
“速速清理其余伤势!”
苏干入刑,本就时流关注的焦点,外间各种搭救的手段层出不穷。
来俊臣也明白自己这一次是有些操之过急,不应该一直酷刑加使,应该在收放之间逐渐击破苏干的底线。
现在再懊恼这些也已经没有了意义,需要尽快坐实苏干的罪名,确定其人是死有余辜,而不是被蒙冤逼杀。
所以来俊臣直接在狱中唤来吏员,将此前那些过堂资料进行修删拼接,给苏干定了一个垂拱年间与李氏宗王同谋作乱的罪名。
看完这一份罪辞之后,来俊臣还是有些不满,他构陷苏干本也不是为了追究垂拱年间的旧事,而是为了要引出当下更多时流。如果就这么呈交上去,想必圣皇陛下也会不满意。
深思良久,来俊臣又拿起笔来,在纸上添写八个字:悍命拒刑,以死隐恶!
苏干想要用他的死来了结此事,来俊臣却不愿就此罢休,宁肯舍去性命都不愿再受刑讯,这绝对是用自己的死来隐藏更大的罪恶!
补充完毕后,来俊臣又让书吏抄写一遍,然后才吩咐属下即刻将这一份罪状并判词一并送入禁中,自己则满心忐忑的归堂等待后续的结果。
与此同时,大内朝堂上也在进行着激烈的争论。
本来朝会早该结束了,但是由于数名御史包括其他朝臣们接连出班慷慨陈辞,使得朝会一再拖延。
李潼今天没有参加朝会,而是留在仁智院补觉。如果他今日参会,便能够亲眼看到事态终究是顽强的向恶劣方面发展。
得知白马寺被抄,今日的朝堂上,朝臣们打了鸡血一样,一俟早朝开始,便有御史出班将话题引到此处,不断的控诉薛怀义诸多悖礼罪过,一副要趁他病要他命的架势。
诸御史朝臣们恨不能将薛怀义生吞活剥,武则天自是听得脸色铁青,厉目频频望向前班的魏元忠并其他几名重臣。
魏元忠被那不善目光打量扫射得一头冷汗,自身也是有苦难言。昨夜出宫之后,他便紧急召见几名宪台刺头,对他们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让他们不要就此过多纠缠,一旦激怒圣皇,接下来事态发展可能会更加恶劣。
几名侍御史也都相继表态,表示应该以大局为重,不会就此过多追究。
可是一旦到了朝堂上,却又是另一种情况。对薛怀义的围攻简直是来自四面八方,完全堵不住。这也不怪魏元忠御下无能,实在是薛怀义实在太招人恨了。
其人早年骤显,便嚣张到敢于当街将弹劾他的御史殴打致死,与宪台积怨也是由来已久。
而且这样的人存在就是在打所谓立朝士大夫的脸,有事没事都要被攻击一通,哪怕圣皇陛下对此不予理会,弹劾薛怀义已经不是为了肃清朝堂,而是他们维系自己尊严的一种方式。
这一次有圣皇下令、代王出手,而且在白马寺所抄没的人员并物资可谓是触目惊心,朝臣们怎么可能会放过这样一个难得机会。
群臣争先恐后的进言,如此就造成一种局面,那就是如果圣皇陛下罔顾众意、再要对薛怀义进行包庇,那就是几乎与所有朝士都站在了对立面!
如此众口一声,这局面几乎是在武周革命最为紧张的时刻都没有出现过,武则天此时的心情可想而知。这已经不再是保不保薛怀义的问题了,而是关乎到她的帝王尊严。
如果这一次做出让步,那么她一直苦心维持的强大形象便不复存在,此类事件必将频频上演!
正在这时候,侧殿有女官匆匆行入,将一份奏书交由司宫台宦者递入,奏书很快传递到御案上。
武则天有些烦躁的随手翻看,垂眼一读,眸光顿时一亮,接着便提笔疾书,特别是将来俊臣判词中那八个字摘抄于便笺,然后递给前班宰相彼此传看。
而宰相们在看过之后,神情也无不剧变,特别是凤阁内史豆卢钦望,手指颤抖几乎是捏不稳便笺。
“今日诸事,悉停议论,群臣各自归衙,退朝!”
看到宰相们神情变化后,武则天从御案后立起,敲案表态道。
“陛下不可,今日……”
眼见圣皇陛下还要拖延议论,一名殿中侍御史名为王求礼者,顿时出班疾声喝道。
然而其人话音未落,宰相豆卢钦望也疾行出班,抬手戟指其人怒声道:“求礼不识大体!畿内急情告闻,需政事堂紧急入议,岂尔曹能阻!”
豆卢钦望说完后,其他几名宰相也纷纷发声表示支持。而没有了宰相的默许纵容,殿中朝士虽多,但也只能群众喑声,黯然告退,同时也都不免好奇猜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竟能让诸宰相都要放弃掉这个难得的锄奸机会?
0442 大河水口,俱在掌握
端午过后,在积善坊代王邸中,李潼特意摆设一场宴席,以祝贺长史王方庆荣迁为文昌左丞,同时也是借由这场宴会送别王方庆。
国朝至今,作为尚书台长官的尚书令便基本不授臣子,一则太宗李世民曾经担任过尚书令,二则尚书令这个职位本身就有浓厚霸府权臣的味道,以左右仆射代掌台省事务。
永昌年间,由左右仆射改成的文昌左右相也抬秩为二品,一般只授资望超班的大臣。前任的文昌右相岑长倩在天授年间被杀,旧任的文昌左相、魏王武承嗣被罢相之后,这两个职位便一直没有授予新人。
所以,眼下秩在四品的文昌左右丞便成了文昌台实际的长官。王方庆从原本清闲的麟台少监递迁为文昌左丞,虽然还没有正式拜相,但讲到实际的职权,其实也已经与宰相相差无几,能够统管南省六部曹务。
如此一来,王方庆自然不适合再继续担任代王府长史。否则,代王借由王方庆对朝廷政务能够进行的渗透可就无从估量了,这是无论哪一方都不愿意见到的。
宴会中,李潼首先端杯起祝,对王方庆笑语道:“自此之后,长史由闲司步入都省,可以尽显长才,襄助国计。立府以来久承关照,浊酒薄席,未足表意。彼此或不能私邸常见,但也盼左丞能不忘故义,于事中长作提教!”
王方庆避席而起,先作揖礼,然后才举杯应道:“江南陋士,幸能容身名邸,伴随殿下左右,才为君王并朝中诸相公赏识,察授新用。美席虽不便留居,但情义自是长味。殿下驰誉天下,客席无患无嘉士在居,馨香浸染,可谓修身补益之良在……”
彼此之间的默契,倒是不再需要这番虚情的表达。两人这一番做作,主要还是做给在场其他宾客来看。王方庆并未以新获美职而倨傲避嫌,仍以曾为代王门下为荣,这态度自然引人遐想。
今日入府宾客,除了原本王府官佐之外,也有许多在朝供职的朝士。听到两人这一番对答,相熟者彼此之间便互相递了一个眼神,各自心会。
王方庆从代王府长史得补为都高官官,这也使得代王府的府职在时流眼中变得更加具有吸引力。
代王对朝局政事的干涉与影响,如果不是到达一定位置、或者说对当下朝廷事务有着一个比较全面的了解,难免所知不够深刻。而王方庆此番高升,便把这一层隐在事下的联系给加以挑明,让更多人都能认清楚代王如今在时局中所拥有的影响力。
如今朝廷内氛围紧张,酷吏来俊臣在逼杀原冬官尚书苏干之后,非但没有遭到惩戒,反而被高授为宪台侍御史,这也表明了圣皇陛下的态度,是要再次于朝堂中掀起新一轮的清洗。
也正因此,在朝群臣不免人人自危,甚至许多人都生出弃官归乡、以避开残酷权斗的念头。但势位中人,又怎么舍得放弃眼前所拥有一切。在这样的情况下,不乏人是想依傍大枝,给自身的仕途安全增加一份保障。
今日代王邸中宾客满堂,许多人都是心存这样的想法。而除了代王之外,尚善坊的梁王邸近日也访客剧增。
毕竟如今在朝诸王,唯此二王最贵,相比起来,梁王势位更高,乃是政事堂宰相,但代王事迹更显,名声较之梁王也更好。
对于这一现象,李潼也不得不感慨,世道人心之复杂,绝不是一人私念能够算尽。
他奶奶所作一切,都是为了巩固自己的皇权、增加自己的威望,不愿意分权给别人,但却因为太过用力,使得朝臣们都自感承受不了这庞大压力,反而将时流给逼到了诸王派系中去。
武三思那里情形如何,李潼不甚清楚,至于他这里,拜见者络绎不绝,事态甚至都有些夸张。
单说王方庆所空出来的这个长史位置,王方庆获得任命是在端午前一天,而在端午节这一天,诸多闻腥而动、自觉有资格争上一争的时流便纷纷不同程度的表达愿意与代王加深一下情谊。
单单一个王府长史的位置,便吸引了朝中四品通贵六七人之多!不重朝职重府职,这也是在初唐玄武门事变之后便再也没有发生过的情况。
发生这样的现象,一则自然是说明在时流眼中,代王殿下这个山头是真的立起来了,成为了一个值得认真考虑的选择。
另一个原因,那就是武则天给朝臣们施加的压力实在是太大了,已经大到让人自觉独力难支的地步。
白马寺被抄之后,朝臣群起围攻薛怀义,君臣矛盾不免尖锐到一个极点。恰巧这时候发生苏干自杀于刑狱的事情,武则天很快就抓住这个机会,大肆发挥,向朝臣进行施压。
她采纳了来俊臣的说法,直接将苏干定性为畏罪自杀,非但没有就此罢休,反而下令继续深挖苏干所隐藏的罪孽。
短短两天时间里,苏干亲友故交入刑者便有几十人之多,大有将这整个传承悠久的关陇门户都连根拔起的架势。
关于这一点,谁也不怀疑武则天究竟有没有这样的气魄,只看李唐宗室被屠戮成什么样子,区区一个苏家在圣皇看来也实在算不了什么。
王府中堂里,酒过三巡之后,李潼留下府员招待其他宾客们,自与几个重要的府员退入内堂议事。
“长史高升入省,之后府事也不便勤走频议,于此也无须过分牵挂。只要专心漕运诸事,让一众才寄于此者都能安身为用,积功养望。”
王方庆因为心情畅快多喝了几杯,这会儿脸色泛红,闻言后便也点头郑重道:“殿下请放心,既然事付于我,必勤劳尽力,不负所托。”
讲到这里,他又望着坐在对席的李敬一说道:“李司马与殿下相知长情,尤甚于我。我也就不再自卖情资,入府之后如果有什么杂情难决,使人来告即可。”
李敬一闻言后便点点头,并向王方庆道谢。
虽然争求王府长史位置的时流不少,但李潼在权衡一番之后,还是选择了出身赵郡李氏,并且很早之前就已经认识的李敬一。
李敬一虽然出身赵郡李氏,但却并不是土生土长的河北人,其家所在的赵氏南祖房很早便迁居豫南的谯郡,即就是如今的亳州。
也因为这一点,其家人脉网络可谓南北通透,与河北人、江南人都有着不错的互动交情。而且李敬一的两个兄长李敬玄与李元素都先后担任过宰相,也使得其家世更加显赫。
李元素年前与魏元忠等一同遭贬,眼下虽然还没有回朝,但也已经量移到怀州担任刺史。怀州位于河北,即就是旧称的河内,同样也算是近畿的大州,与汴州隔河相望。
如果再加上时任汴州刺史的前宰相姚璹,神都洛阳东出的大河水道,已经可以说尽被代王一系所掌握,这已经具有了一定的形胜之效,可以让漕运主动权更加牢靠的掌握在他们这一系手中。
其实对于李敬一出任王府长史,李潼一开始也有些不确定。毕竟这样的大家族底蕴深厚,所拥有的政治潜力可以让他们不必急于表态,毕竟谁要上位,这样的人家都是需要拉拢的对象。
在整个门户政治前程的路线选择上,李潼与李敬一的私谊虽然能发挥一定作用,但也绝不会太大。
所以当李潼通过担任洛州长史的郑杲向时任洛州司马的李敬一传达意思时,主要还是试一试,倒是没想到李敬一在听完这个提议后,当即便点头同意。
其实生人忧苦,各自心知,或许在外人看来,赵郡李氏仍是姿态极高。
但李敬一兄弟们也是自有苦衷,圣皇陛下警惕名族,旧年遭贬诸宰相如魏元忠、狄仁杰之流已经俱得复起召回,甚至魏元忠拜相之后前几日又被罢相,被一撸到底外放担任阳城县尉,但其兄李元素仍然徘徊于外州不得入都。
这意味着,尽管朝事动荡不定,但李元素并不在圣皇陛下所考虑平衡时局的第一序列选择中。
这个问题可大可小,往小了说,李元素再想归朝入参机要希望不大,往大了说,当此动荡之世,不进则退。
他们一家徒具虚名而却没有相匹配的权势,就很大可能会被人踩着上位,诸如来俊臣这样的酷吏,是最喜欢选择这样的名族作为目标。
眼下代王一系在朝堂上已经颇具声势基础,但有一个短板那就是找不出一个能够挑大梁的角色。此前还有宰相姚璹,可是随着姚璹外放,政事堂已经无具一席。甚至在这样比较优势的情况下,都只能将王方庆拱到文昌左丞而不能直接拜相。
也是综合各种考虑,当代王再次抛来橄榄枝,李敬一便直接应了下来。与代王联合起来,才能彼此相得益彰。
总之李敬一加入进来,接替王方庆担任长史,这大大扩充了李潼对时流的接纳面,再也不会被时流讥作只用南人的吴儿府。
0443 军器难窃,武库可夺
讲完了王方庆与李敬一的府事交接问题,李潼才又问起姚元崇有关尚方监军械盗卖案的审查情况。
尚方监军械流出入市售卖,这件事情是由李潼揭发出来的。最开始时在朝中也是引起了不小的轰动,武则天在盛怒之下,着尚书秋官、尚书夏官并司刑寺联合彻查此事。
不过由于前有皇嗣谋反,继而冬官尚书苏干入刑,紧接着又发生白马寺被抄,无不是震惊朝野的大事。所以尚方监军械盗卖一事,夹杂在诸多大事当中,反而被映衬得不再显眼。
毕竟案情再怎么重大,倒霉的无非尚方监一司官员与相关的一些市井商贾而已,与大多数**福关联并不大,当然也就不会引起广泛的关注。
李潼虽然检举其事,但也并没有完全放弃弄军械、搞事情的想法,所以对于事态的发展也比较关心。
姚元崇以夏官兵部郎中参与此事,听到代王的问题,便回答道:“此案主推为秋官徐有功,卑职也只是附案参赞。徐有功久作行事,推案严谨,不失宏大,案情推审已经初有眉目,罪事追溯最早可达天皇调露年间……”
李潼听到这话,神情便有几分不自然,忍不住怒声道:“一桩罪事,绵延年久,十几年间竟无一有觉!天视天听被如此遮蔽,累年涉事之众,一定要作严惩!”
他这愤怒倒也不是单纯被人抢行十几年,主要是联想身世而生出几分悲愤。他那个老父亲李贤就是在调露年间被废,主要罪名是在东宫马坊搜到皂甲几百领,以此论定为谋反。
当然,如果仅仅只是因为他老子被废,李潼不至于如此愤慨,毕竟没有那种朝夕相对的亲情,而且如果没有后续一家人的悲惨遭遇,他兴许还来不到这个世界呢。
他主要愤怒还是他爷爷跟他奶奶这对极品夫妻,你们他妈的防儿子倒是防得挺严密,结果尚方监军器在你们眼皮子底下流出十几年却茫然无知。活该一个身死后被戴绿帽,一个临老被跳反,纯粹是活该,报应轻了!
在座诸人熟知故事,听到代王殿下如此忿声,对望一眼,也都各自心会。这种妖事,放在谁身上一时间也都难看得开。尽管谁都知道,故太子李贤被废,原因绝不止于此。
姚元崇有些尴尬的继续说道:“案事延续年久,所涉人事也都杂芜难追,秋官徐郎中就事申论,推问此案,重点并不在于罪实诸种,而在于深查罪因,若不能从根源杜绝此类事情,即便严惩于当下,不过肃清于一时,久则故态弥张。”
“哼,徐有功不能专事职中,只是泛论道德。以大义遮蔽小罪,目律令为私器,实在枉为刑吏,窃食禄米,不能矫正人事!”
对于徐有功这个人,李潼本来印象不错,武周一朝酷吏横行,在这样的司法环境下,徐有功还能守住底线,不因刑逞威,可谓一股清流。也正因此,史论评价往往将其摆在周兴、来俊臣等酷吏的对面,作为一个刚正不阿的法官代表。
但在这件事情上,李潼就有些不能认同徐有功的做法。倒不是其人所言没有道理,而是这番议论已经超出了其人职权范围,大环境再怎么不好,也不是有罪者免于刑罚的理由。
姚元崇闻言后便点头道:“参案之司刑少卿杜景俭也如殿下所论,深查罪因与严惩罪实并不相悖,力主有事则查,有罪则惩。至今所引涉案罪官十几员数,其中不乏远任外州者,畿内罪民几十户,即便主犯身死,也要量刑抄没家资……”
李潼闻言后便点点头,武周天授年间的司刑官员,通常以徐、杜并称,以对应酷吏中的代表人物来俊臣与侯思止。但无论是个人的才器水平,还是所达到的成就,杜景俭都要远超徐有功。
杜景俭在武周一朝两度拜相,其人才器并不只局限于刑事。
徐有功一生则只在刑事之中浮浮沉沉,之所以名气还要大于杜景俭,主要是做对了一件事,那就是在长寿年间的风波中保住了窦氏一家性命。以至于到了开元年间,窦氏长子窦希瑊还上书要将自己的官职转授给徐有功之子以答谢旧恩。
心中略作人物臧否,李潼又问道:“案情既然已经清晰,鉴于此情,兵部夏官可有什么革除旧弊的计略?”
姚元崇闻言后便沉声道:“尚方监之所以长久积罪失职,一者在于国用日短、度支困蹇。二者在于职事繁多,失于调度。有关前者,朝中功士俱参漕济事宜,一旦利好大收,自能转济百司。后者则是国计军事积年有改,这就需要量权分授了。”
朝廷财政逐年恶劣,诸司需用都受困扰,这一点倒不需要多说。只是听到姚元崇所言后一条,李潼不免眼前一亮,暗赞姚元崇不愧有救时宰相之称,对问题的认识很深刻,能够直指核心。
尚方监之所以发生这样的乱象,往小了说是在用度不足的情况下,任事官员们搞一些违法操作。往大了说就是随着世道发展,特别是内外军事情况的改变,朝廷在有关制度方面并没有做到与时俱进,已经严重滞后于现状。
国初所奉行的府兵制,府户们且耕且战,兼领番上宿卫,相当一部分军器都需要自己筹备,余者也有各地的折冲府负担。在这样的情况下,中央武库军备负担较小,所以还可以归在少府尚方监的兼领之下。
可是随着府兵制逐年崩溃,而北衙军权也原来越重。像是贞观年间还是只有北衙长上左右屯营并飞骑、百骑这些军众,统共不过几千人,到了高宗时期便创建左右羽林军,武周时百骑又扩建为千骑。
中央直属禁军的规模扩大,所需要的军械自然也就激增,相关的管理工作自然也就越来越繁重。所以尚方监这一次出问题,从本质上而言是管理制度的落后,需要将职权进行分割、分配。
历史上,一直到了开元年间,朝廷才开始正视这个问题,由少府拆分出一个新的部门、即就是军器监,专门管理各类武库军备。
如今由于李潼的检举揭发,朝廷中有识之士如姚元崇已经开始注意到这个问题。李潼点头认可了姚元崇的看法,并且表示支持他将这一份见解整理成奏进行上书。
另一边王方庆听完这番议论后,微微皱眉道:“如今朝中人情惊悸,未必经得住大事频弄。况漕济诸事新上章程,若再兼计军器武库,恐怕将要事繁难当。”
李潼这里还没来得及回答,姚元崇已经先笑道:“左丞多虑了,朝廷养士诸多,所为正是分领职事,岂能群众都沉迷一情一事?既然已经事发,困计陈在眼前,若只因事繁而窃议,则就不免有失臣格。”
哪怕是身在同一派系之中,但因出身、性格的不同,遇事也都未必能够完全达成共识。
“王公请放心,漕事当然是目下所任重点,毕竟关乎国计民生,决不可半途而废。不过尚方监所暴露出的丑弊也是让人触目惊心,一定是要有所改变,否则畿内动荡恐难平静,更怕会有祸引于后。”
李潼也笑着回答道,同时心里也不免叹息一声。
王方庆这个人有资历、有才器,入府以来诸事良多,但也并不是完全的无可挑剔。或许是出身江南、底气不足的缘故,性格上过于谨慎保守,像是此前李潼率领徒众抄了武承嗣的家,其人就直言当面。
当然,李潼年轻气盛,也是需要这样一位谨慎长者经常提醒刹车,但有的时候,真的不是一味保守就好。
眼下各方关注都还在别的事情上,对于尚方监军器失窃就有些忽略。趁着这个时候主动倡议,才能将推动事态发展的主动权握在自己手中。
虽然盗取军械的计划迫于无奈不得不放弃,但想要达成自己的意图并不只有这一种方式。尚方监发生这样的事情,很明显军器武库的管控已经不适合再放在尚方监。
李潼让姚元崇上书革变,就是希望争取、起码是将北衙禁军这一部分事权争取到自己手中来。既然库中军械不好再盗取,那么索性把库房掌握在手,随用随取。
李潼接着又说道:“如今朝中人情焦灼,各有自谋的炽热之计。我是打算短离京畿,暂避情势。离开之前,先将能够预料的人事铺陈一番,才能更加的出入从容。”
听到此言,在场几人脸色俱都略有变化,王方庆首先点头说道:“此前白马寺一事,已经让人情沸然。殿下由事中暂作隐退,也是一善。”
口中这么说着,王方庆心里也是忍不住叹息一声,代王殿下诸多是好,但唯有一点不足,那就是太能折腾了,纵然一次两次能够安然度过,但若长久习惯于此,终究难免自伤。
但李敬一闻言后则皱眉道:“殿下驰誉当事,人所称者,就是在于勇而进取。庸者尚且忝居高位,殿下又何必作避事之想!”
听到两人所言,李潼又微笑说道:“也不可说是避事,北衙千骑于禁中长久乏于使任,精兵虚置。而河洛周边民事混乱,常有蜂盗横行乡野,安土镇都,定乱乡野,也诚是当务之急。”
0444 圣皇洪福,神佛入苑
与新旧两名长史一通论事,李潼是不乏失望。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他对于自己当下的处境,是有着一个很清楚的认知,之所以选择在这个时间段离开神都城一段时间,当然也是有着自己的考量。
一则自然是原本的意图,将千骑拉出京畿稍作练兵,顺便安插一些自己的人,以期更加深入的掌握这一支北衙劲旅。
二则他也没想到薛怀义这么招人恨,抄了一次白马寺居然引得局势险些失控。在这样的情况下,难说他奶奶对他有多少迁怒,就算留在神都城里,也不好再明目张胆的搞事情,还不如暂时避一避。
三则就是当下人人自危,争入权贵门下,各自寻求庇护。按照武则天的性格,对于这一现象当然是深恶痛绝,说不定哪天忍耐到了极点就会下手敲打。
李潼当然也明白,在这样的情况下府门大开的招纳时流会招至他奶奶的不满。可问题是,权势到了,人势自然就依附,他也总不能闭门谢客、绝迹人前,只看武三思之流美滋滋的结党营私。
营私当然还是要营的,所以他才选了李敬一这个人面广阔的名族出身的长史,就是要继续扩大阵营的影响力。而他自己则出都外事,也能在最大程度上抵消他奶奶的戒心。
不怕有坏人,就怕人比人,他人不在神都,怎么比都比武三思之流有逼数。
但这新旧两位长史,在还不清楚他要以何种方式出都的情况下便争相表态,这就不免让李潼有些不乐。
王方庆希望他出都,大概是觉得他最近实在有点跳,为了避免闹出更大的乱子,不如出去溜达溜达。至于出去咋溜达,还能不能回得来,那都不是考虑的重点。
至于李敬一希望他留在神都,大概是想借助他特殊的身份与影响力,尽快促成其兄李元素归都罢。所思所计的重点,同样不在李潼的利益。
发生这样的情况,只能说明一个问题,那就是在这两人看来,代王更多的只是一个合作者,而非一个值得倾力付出以辅佐的主上。
跟他四叔身边聚集那群以大义感召的唐家老臣比起来,李潼身边聚起的这些人节操都有限啊。
或者说,他们并没有把所谓的从龙之功当作一个正式的奋斗目标,只是更加着眼于彼此合作所带来的短期利益,江南人想要在朝中立稳脚跟,李家这样的名族则希望借助代王声势再登高位。
说得再具体一点,那就是他们不觉得、或者说感觉代王履极的可能很小,为这样一个小概率的可能,并不值得作太过长远的投资。起码在他们的价值观中,是有这样的考量。
当然,李潼虽然有一些失望,但也并不觉得气恼。说到底,人与人之间,终究是要互相成就,并不可强求某一方在前景渺茫的情况下倾心付出,毕竟就连他自己对于能否插队上位成功都还不能确定,只是用心去做。
别说他区区一个皇孙,甚至就连他奶奶已经做了皇帝,朝中臣子们不还是杂计诸多,归根到底就是仍然觉得你不配。
内心强大的人,该有这样的底气,老子配不配不是你们能决定的。肯为我用自有功爵相酬,不肯为我用那就老实待着,如果还要不老实的搞事情,那就真的只能是唯有剑耳!
至于这些各存心思的府员们,李潼当然也有包容的气量。总之,既然上了老子贼船,要是还能轻松跳下去,老子跟你们姓!现在大家将就着过,等老子真正牛逼起来,敢说一句不爱我,弄死你们!
在正式离都之前,李潼还有一些人事上的安排,与姚元崇所论武库事是一件。
朝廷会不会听从建议直接开设军器监还在其次,重要的是一定要将尚方监划分出来的武库掌握一部分。至于人选,李潼也提供了几个,包括刚刚押运一批飞钱利润自西京返回神都的钟绍京。
借着,李潼又利用殿中监职务之便,将原本担任闲厩副使的张克己提拔为尚乘直长,配合他那个不成器的表弟薛崇训,将殿中省下属的尚乘局事权掌握在手。
殿中省诸事,李潼唯一在意的就是尚乘局所掌管的仗内闲厩。
所以尽管入省之后便将会稽王武攸望发配到外省坐冷板凳,但内省他也没去坐堂几次,算是将占着茅坑不拉屎的精神发挥到极致。老子做不做事是其次,打压武家那是本能。
只要尚乘局掌握在手里,李潼也并不担心武攸望会不会趁着他离都的时候卷土重来。这家伙真要敢,正好回来收拾他。
有限的一两次在殿中内省坐堂,李潼还抽空见了见沈南璆。这个老帅哥现在是隶属于尚药局的侍御医,六品的官秩,已经是医生这个职业在官场中能够混到的最好待遇。
当然,见沈南璆也不是为了给他奶奶介绍男朋友。既然已经成了上下级,总要叙叙旧加深一下印象,顺便李潼也给沈南璆安排了一个整理药理时方的任务。
这一天,李潼在北衙当直结束后,便入禁中去看望家人。行过陶光园时,恰好见到上官婉儿等几名女官正行在前方宫道,他便抬手招呼一声:“上官应制请留步。”
上官婉儿听到呼喊声,眸中闪过一丝异色,转回头来则有一些尴尬,站在道左及至代王行到丈外,便开口道:“不知殿下有何见教?”
见上官婉儿站在几米外刻意的保持生疏,李潼倒也没往心里去。如今的他已经是北衙在直的将领,是该与这些奉宸女官们保持一定的距离,往年禁中偶遇或还同行笑谈几句,如今除了事务上的往来,几乎不作闲话。
他也没有走得更近,只是站在原地微笑道:“是有一事想请教上官应制,令族亲中是否有故亲郑氏讳休远?”
“那是我阿母亲弟,殿下怎知?”
上官婉儿听到这话,美眸顿时瞪大,也顾不上再避嫌矜持,上前一步便疾声问道。
“是王妃此前告我,知上官应制你有此困事。着府员细访查得此人,既然上官应制这么说,那该是不错了。其人目下正客游西京,稍后我着府员将之引入神都,让你们故亲择时相见。”
李潼又继续说道。
上官婉儿闻言后,脸上满是惊喜,先是敛裙作礼,再抬头时眼眶已经微红:“若非殿下相助,难知世间还有亲徒存活!多谢殿下,多、多谢王妃!殿下得此秀慧内助,实在、实在……”
见上官婉儿这副模样,李潼叹息一声:“缘事能成,也是多亏应制相助。不独此事,前事追论,有许多我该要深谢上官应制你,只是怯于寄情言中。这一次若非王妃转告,更不知上官应制你受困于此,怠慢惠意良多,实在惭于承谢。”
上官婉儿闻言后,娇躯微微一颤,眼波略作翻腾,神情倒是渐归平静,示意李潼前行,自己则随行于后并低声道:“知殿下将要离都,惟愿出入平安。庭中惠妇良持,想是不必多虑。薛师近日长居禁中,前时引见河内老尼号净光如来,并有嵩山高寿隐士,称薛师寿数两百……”
上官婉儿语调既轻且快,到了分岔路口,便就告辞离开。
李潼在听完这一番话后,则不免皱起了眉头。此前他指点他姑姑该如何投他奶奶所好,曾经讲到好长生者、必重医卜,他的意思自然是指的沈南璆这样医术高明的贴身保健师。
但除了这个医之外,还有一个卜,那就是指的以方术异能夸奇取宠的那些妖异人士了。上官婉儿方才所言几个,便是武周一朝妖异之士的代表人物了。
李潼近来事务繁多,倒是没有留意到几个妖人已经被薛怀义引荐到他奶奶面前去了。当然,就算是知道了,这种事情也无解,总不能傻逼呵呵跑去他奶奶面前搞科普、破除封建迷信。
河内老尼号能预知未来,日食一麻一米,嵩山隐士韦什方则号称自己能调长生药。武周一朝有两个宰相甚为出众,第一个就是劝进有功、四时历宦的傅游艺,已经被李潼让人下黑手给弄死了,还有一个便是这个韦什方,以方术拜相。
这样的奇人异士,有没有异能且不论,关键是看武则天愿意相不相信他们,又为什么相信他们。起码在目前看来,武则天是需要这样的人物在她身边,从而以增加自身的神圣性。
朝中大事频生,已经让武则天个人威严大大受损,尽管做出了施压补救,但却加剧了诸王权贵结党营私。常规手段如封禅这样的大礼,需要筹措的时间非常的长,而且牵涉面也非常的大。
但如果有几个号称有神佛异能的家伙甘心受其驱使,这是能够在短时就能收效的做法,毕竟这世上坚定的唯物主义无神论者还是少数。
以李潼如今这样的身份地位,真要强出头去拆穿这种信者自迷的把戏,说不定自己都要被这些神佛带上天。历史上李昭德那么强硬的人,能说出“此石赤心,他石尽反邪”,但对这几个妖人同样视而不见。
李潼如果挑头去质疑,起码也是论心当诛,你是觉得你奶奶不配驱用神佛?单单这一个问题,就能把他将得死死的,所以也就只能存而不论。
0445 死不入黄泉
回到仁智院的时候,李潼心情仍然颇为复杂。
自从在这个世界第一次睁开眼睛,他便清楚自己所面对的处境是怎样的错综复杂。所以在面对任何变数的时候,心里总是难免联想诸多,几年下来,这几乎已经成为了本能。
人生在世,从来都不容易。所谓快意恩仇,只是成人世界里的一种幻想,譬如青青草原上的灰太狼,恶意总是体现的那么明显。但在现实处境中,削骨之刀从来不是明晃晃的摆在人面前。
尽管他已经确定了对于那几个方术异士该要视而不见,但心里却很清楚,随着事态的发展,绝不可能达到那种视而不见、两不相干的理想状况。
他身上一直埋藏着一个大雷,那就是自己的死而复生。在正常的认知当中,这已经是一种超自然的现象。而李潼在初初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也不乏奢想,希望这样的妖异能够成为自己谋生于这个世道的一个资本,甚至还搞了一些骚操作。
不过在上官婉儿的提醒下,李潼也认识到这样的思路有些不靠谱,所以在接下来,也一直在试图淡化自己身上这一层玄异属性,并且取得了一定的效果。
但他仍然记得,当时薛怀义在找上他的时候,是怀着怎样的热情积极探讨这个话题。如今两人关系已经变得极为恶劣,特别薛怀义引荐那些玄异之士进入禁宫,这桩旧事便无可避免成为一个只待引爆的雷。
现在看来,李潼当时的言行无疑是有些短视,他根本无需穿凿附会于神佛,通过自己的努力,便能在时局中占据一定的位置。但现实之所以无奈,就在于如果没有这样的旧事,他未必能吸引到薛怀义主动来见他,也就未必会发生后续种种变数。
或者说,他得罪薛怀义是一种不明智的行为。但是随着他势位渐高,除非甘心一直做他奶奶的傀儡,只要想向主流价值观靠拢,与薛怀义产生矛盾,也是一个必然。
人生的波澜壮阔,从来不在于某些外在的事迹,而在人内心里的抉择。
道左相逢,你瞅啥,抽刀砍人,那不叫英雄,未婚先孕,生下来,那才叫人生的斗士。种了一个因,我愿意承担这样一个结果。
当然,这样一个结果李潼想不承担也不行。尽管眼下那几个妖人刚刚被引入到他奶奶面前,想要撼动他这样一个已经在时局中站稳脚跟的宗亲权贵仍然力有未逮,但这样的可能不得不考虑到。
李潼眼下所拥有一切是如何得来,他自己最清楚,所以在愁绪之外,心里也暗暗有了决定,最好的结果无非是泾渭分明、彼此不作干涉。
但如果有人想要利用这样的妖异来打击自己,那也只能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包括神佛背后的黑手,包括黑手之上的仲裁。
有了这样的决断之后,李潼才收拾心情,笑脸回到了仁智院。
在与家人笑谈一番之后,回到居舍中,面对自家两个娘子,李潼才变得严肃起来。
“今次出都,虽只短时,但如今畿内情势诡谲,特别皇嗣涉于谋反,诸家留宿于禁中,情势所扰,已经不再限于内外。我离都之后,希望娘子们能有所善守,敏于应变。”
讲到这话的时候,李潼主要看的还是王妃郑氏。一则王妃是他正妻,许多事情都是本分之内,二则在这样的情势下,王妃在应对起一些变数的时候,也能更加从容。
眼见李潼神情严肃,两位娘子也都略有凛然,唐灵舒先开口道:“殿下今次出都,莫非有什么莫测之变?真要这样,我想追从殿下……”
“我虽然出都,自有千骑伴随,更有朝士群众可作呼应,安危无需险计。但娘子等都居禁中,你们要明白,圣皇或有慈性,但本质仍是天下之主,庭中闲话,切忌忤之。”
李潼拍拍这娘子手背,脸上挤出一丝笑容,并继续说道:“娘子等居苑有时,想必对我家故事也有所闻。旧事存而不论,却忌有人邪念提及。我在事于外,并非杂情能扰,娘子等困居禁中,切记不要短于自谋。”
讲到这里,李潼不乏几分惭愧。眼前两个娘子都是真心托他,而他在外看起来虽然颇具威赫,但娘子们困居禁中,却连基本的人身安全都未必能保证。
就连他四叔家眷都因忤意而尸骨无存,李潼也实在不能保证他在外的铺设营张能不能够保全家人,略作沉吟后,他便又对王妃说道:“薛师招引妖人入苑,诸事不能常情度之。若真有杂情滋扰,王妃记得勤访姑母。尚药局有御医名沈南璆,我也悉心教他,若真有杂情滋扰,王妃可以代我将人引见于姑母。诸事无需争强,待我归都,自有决定!”
郑文茵闻言后便也端坐起来,肃声道:“殿下请放心,夫妻本是一体,妾但有一息尚存,绝不让世间妖异轻损殿下羽翼!”
“我也是!殿下放心于外事,只要还有寸力,绝不让外人损我苑中家人分毫!”
唐灵舒也摸着发顶金钗,凝声说道。
“只是短时,只是短时而已……”
李潼听到两个娘子的话,心中半是怜惜、半是愧疚,或许是他把事情往险恶处想了,但是这种早晚提心吊胆的日子,也真的是达到了他忍耐的极限。
人命从来没有高低贵贱的区别,他也从不将自己与家人的性命寄托于某些无谓之人的大局之中。他奶奶或许对薛怀义那个大光头宝贝的不得了,但他想到自己家人被拘在禁中、或有朝不保夕的忧患,同样也有剜心之痛。
与两位娘子交谈一番,又叮嘱二人不要将今日谈话外泄。
然后李潼又召来司苑女官徐氏,看着徐氏往年更显富态的面容,先是笑道:“几番出入,往来匆匆,无暇与徐司苑浅叙故事。只因职事杂多,不是疏远故谊。”
徐氏听到这话,颇有几分受宠若惊,忙不迭垂首道:“殿下势位高在,内外都有所闻,仍能念及故事,妾已感怀良多,岂敢再有妄愿。”
“旧年自立尚且不能,唯赖近人帮扶,如果没有这些故谊,也难奢谈今日所享的殊荣。”
李潼讲到这话,也并非纯是拉拢人心,他兄弟刚出阁那会儿,于世间可谓是举目无亲,一丝一毫的助力都弥足珍贵,特别徐氏所引见的苏约,更是助益良多。
“苏君或是浅于学识,但却重于诚义。如今就事西京,是我的肱骨助力。来年事态翻转,能有更多从容,我必竭力助此玉缘!”
徐氏听到这话,便惨然一笑:“殿下有此挚言,妾已经感激无比。苏郎能够附从麟种,将要兴于云端,妾也由衷为他高兴。但浊质如何,妾自有知,卑苦时或能相望慰藉,但如果长久恃此,只是惹厌。
男女情事之外,妾也为人妻母,夫家或是不容,但此身已经错许,更有骨肉割身成人。苏郎才用几许,殿下自度。但儿女是妾招引入世,此身或是不能盛享贵眷,盼能赠与儿女。”
李潼听到这话,不免几分动容,点头道:“司苑请放心,事托于我,一定不负人望!”
徐氏起身拜谢,然后又说道:“俗人或是不知,殿下是天意恩选之主,妾所知分明。但有所教,妾一定倾力无负!”
李潼闻言后,倒是颇有几分惭愧,但想了想之后,还是将自己召见徐氏的目的讲述一番。如果是时局中的正常权斗,他心里是有谱的,无非利弊的权衡。
可是薛怀义召来一些妖人,当中变数不免增多,让他有些拿捏不定。他率千骑离都拉练,这件事已经奏报给他奶奶,也不能说不去就不去,所以希望能借徐氏给家人铺设一条退路,如果真有什么妖异变数发生,能让家人有希望撤出禁中。
当然作这种打算的时候,他也已经做好了最坏的准备,如果真要有人罔顾大局的稳定、一定要用非常手段针对他,眼下的他掀桌子的力量是有的。
当听到代王所说,徐氏并没有第一时间作答,而是掀起了袖子,咬臂出血,然后才凝声道:“以骨肉为誓,殿下托我重事,妾若有悖,生不为人母,死不入黄泉!”
李潼闻言后,更是避席而起,对徐氏长揖为礼。
禁中见过家人之后,李潼便开始专心准备离都事宜。千骑如今相对简陋的人事构架,明显不适合直接拉出神都,所以在人事方面还要进行增补。
而且千骑本身还要负责禁中宿卫,所以今次出都只能是派遣一部分,如果不引入南衙禁军的话,还要通过州县招募一部分民士丁勇。
这也符合国朝以来一贯的用兵策略,就是一定的正规军加上相应比例的辅兵,如果用事于边疆,那就是城傍武装,如果用事于内,那就是招募的健儿。
当李潼在准备这些事务的时候,朝中又发生另一桩变数,那就是以狄仁杰为首的一众唐家老臣们,突然联名推举他的丈人郑融担任麟台少监。
0446 白刃不相饶
永丰坊中,郑家一干人等在家门前迎接来访的代王殿下。
行入中堂、宾主落座后,郑融脸上便泛起一丝苦笑,率先开口道:“真是想不到,我一介乡士而已,事中只历卑品,学养不足精深,资望不免浅薄,不想竟得在朝名臣赏荐,骤授清贵之任,惶恐之余,也不知该不该应下。”
李潼闻言后便微笑道:“丈人过谦了,朝廷用士虽然章法周全,但也难免遗珠失才之憾。众朝士之所以作言举荐,必然也是能见丈人不为人知的才器禀赋。”
郑融听到这话便摇头叹息道:“追溯少时,或还存有几分才难施用的狂念,如今所得者,也唯有谨慎自守。如果不是家中小女得适名王,世人如何得知郑融是谁?
方今畿内妖氛浓郁,进未足喜,退未足悲,远不是惯居乡野的陋士能够应对从容。情缘已经固在,荣辱自成一体,还是要仰殿下多做赐教,不敢自负薄能,贪恋一时的权位。”
听到丈人这么说,李潼倒是颇感欣慰,同时心情也变得颇为复杂。一方面他已经有些受不了他奶奶的一些手段,另一方面也不得不承认,他奶奶在给他挑选王妃的时候是真的用了心,起码在这一点上是真的非常为他考虑。
朝士们在当下这个情况推荐郑融出任清贵,当然是有些存心不良。
一则无非是混淆视听,通过这一件事来混淆彼此关系,让时流特别是他奶奶不能明确判断双方关系。那么在打击他四叔一系朝士的时候,难免就会有所顾虑与保留。
二则的确如郑融所言,其人资望委实不高,骤然拔在麟台少监这样一个清贵位置上,难免就会惹人非议。须知就连当年李潼被他奶奶任作麟台少监的时候,都要遭受许多时流的言语攻讦。
郑融虽然出身荥阳郑氏,但履历不过担任两次县令,甚至不曾入朝任事,突然就担任麟台少监这种士人门脸的清贵官职,时流如果不作非议那就怪了。
如果郑融想要在这个位置上坐稳,与举荐他的那些朝士们加强联系与往来,这是必然会发生的事情。
所以这一次李潼登门,本来是想让郑融放弃这一次任命,安于本分,不要贸然卷入到朝局纷争中去。毕竟接下来一段时间,他都不会在神都,就算发生什么变数,也难及时应对。
可是听到郑融在这样的情况下仍能不失谨慎自守,没有被骤降的虚荣刺激得患得患失,李潼也放心下来,同时想法也发生了一些改变。
“丈人出身河南名门,品格自具,又能恬淡自守。单单这几桩,已经超过在朝具位庸臣良多。既得朝士惠举、朝廷恩授,大可不必怯于用事。”
既然狄仁杰他们都敢继续拱火,李潼如果不应,倒是显得自己没底气。如果让他出人出力,那自然是要想一想,但既然主动将这样一个清贵官职送上门来,索性就笑纳。
本来他也在考虑如果将他丈人引入朝局,应该安排怎么样的职位。所考虑的范围便是麟台或者国子监这样的士林美职,但却不敢直谋四品的通贵,而是著作郎或者国子监成均博士这样的五品官职。
这样的位置既不太过显眼,又能发挥出荥阳郑氏在时局当中的影响力,还能回避郑融资望履历不足的短板。不过既然狄仁杰他们将郑融拱上四品,那也不妨应下,谁会嫌官太大呢?
听到代王也建议郑融接受这一任命,郑融还是微皱着眉头,但堂中其他郑家人眉眼则有所舒展,脸上各自流露喜色。
他们荥阳郑氏在时局中的确寂寞良久,几无代表人物立于朝中,麟台这样的清贵显职对他们自有莫大的诱惑。
郑融抬手屏退其他家人,这才望着李潼凝声道:“此前闲在事外,或还存有一二自矜之想。但落户神都后,也深知立世之艰难。我并不耻于位不足贵,唯盼内外家事能不失从容……”
如果说此前上层的权斗对他这样的人家而言还太遥远,可如今与代王有了这样的情谊,耳濡目染之下,郑融也深知神都这一汪水是怎样的险恶。甚至大婚之时便爆发出那样的恶斗,也让郑融对诸事不敢乐观视之。
他担心代王误会他贪恋清贵才这么说,索性将自己的心意表现的更加直白。
李潼闻言后则笑道:“我虽出身天家,但身世不乏乖张凄苦,这一点也不需要讳言于丈人。如今虽然浅得人势虚附,但也不敢剖心深察。所谓金杯共汝饮,白刃不相饶,浓夜不敢深睡,酣饮仍醒三分,也是苦盼能有肱骨之近能作托命之谋!”
郑融听到这话,神态也是略有动容,片刻后才拱手道:“日前缘事新论,我还恐于殿下年少势壮、或难免骄横失守,唯以矜慢之态抗守。相知日深,才知是自己浅薄了。郑融或是不器,但也绝非只是卖女求荣,贵势已经在享,绝不吝啬惜身!荣辱相守,不作贰念!”
李潼闻言后重重点头,并将狄仁杰等何以举荐郑融的原因分析一番,然后才又说道:“既然人心有此炽念,丈人且居清贵。或有物议扰人,想要安守,怕是需要丈人做一些违心之论。
圣皇陛下早有封禅之心,只因封禅嵩山未有旧礼可循,所以迟迟不能成议。丈人入于麟台之后,若能深刻检索,编创新礼,虽群众沸声,也不能害于丈人丝毫!”
郑融听完后,又皱起了眉头,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抬头道:“权名爵禄,已有分享,岂敢再孤僻狭计、矫饰贞节。殿下请放心,入事后我只是笃于此议,外事悉作不闻。”
听到郑融如此表态,李潼也放下心来。
郑融循由何种途径上位虽然也很重要,但更重要的是上位后做什么。时局中讲到处境尴尬,无过于宰相豆卢钦望,但豆卢钦望硬是靠着非凡舔功,在魏元忠都被排斥出朝堂的情况下,仍能稳居政事堂。
与郑融议定之后,李潼又表示稍后抽时间向他引见一下自己在麟台的故员如马怀素、元行冲等人。有了这些人的辅佐帮助,郑融也能尽快进入角色。
见过郑融之后,李潼又抽时间见了一下杨丽,并吩咐杨丽暂停在神都的一些商事活动,最好是能以盘查飞钱为借口先返回西京长安。同时又叮嘱杨丽转告杨显宗与李葛,让他们保持警惕,随时做好接应禁中家人的准备。
类似的安排,他也向老丈人唐修忠稍作透露,如果接下来神都城妖氛再炽,已经到了基本的人身安全都无从保障的程度,那就要做好当断则断的准备,将神都城这里的人事安排拉回西京。
听到李潼说得这么严重,杨丽不免眼眶微红,握住他手臂凝声道:“殿下所在,妾之所在!殿下不行,妾便一日不独往!”
李潼闻言后叹息一声,抚着少女娇俏又满是坚毅的脸庞说道:“这也只是事存万一的最坏打算,但只要有这种可能,就不可不虑。王妃等都在禁中,不可贸然出行。幸在娘子眼下还有几分出入的从容,你先往西京去,也让我在谋断后事时能少几分人情顾虑。”
杨丽听到这话,只是抱住李潼肩膀默然不应,显然是打定了主意。
李潼见她这幅样子,也觉无奈,略作沉吟后才又说道:“无论如何,我离都这段时间,娘子不可再留神都城中。不独禁中妖氛可虑,梁王等久贪飞钱惠利,更知娘子涉此颇深。我如果不在畿内,他们未必还能隐忍贪念。既然娘子不愿往西京,那不妨先往汴州去,先在汴州收买谷米,暗存于大河沿岸,待时起运。”
有钱有势,人自然心气雄壮。往年李潼也是长久处在忧患之中,所面对的危机更甚于眼前,但他却没有足够的力量做出万全的准备。
可是现在既然有了这种力量,那就不必把自己的安危寄于别人做或不做。此番钟绍京归都,表面上是押运三十万缗利钱输入宫库,但暗地里还有二十万缗留作私用。
既然已经把西京作为一个退路,那自然也要做相应的准备。如今的关中,生产环境非常恶劣,如果没有足够的粮食储备,就算退回西京,也免不了会被人关门打狗。
如果是以前,多达二十万缗的巨款,想在短时间内花出去都不容易。可是现在,运河漕运改革主要便是李潼这一系官员在主持,有了官面上的支持,沿运河将钱绢变换为粮食才有可能。
当然,如此大宗的钱粮变换肯定不能做到全无痕迹的运作,不过如今朝中群情焦灼,也很难对外州事务保持密切关注。
就算日后朝局归于平稳,朝廷会就此深查,但那时候,老子要人有人、要粮有粮,自然也是说干就干!
届时就算还有人要恶意针对李潼,所需要考虑的已经不是代王究竟有没有罪,而是要防备着代王会不会掀桌子,有了震慑力,才有主动权!
0447 嵩阳道大总管
五月下旬,朝廷终于明下制令,以殿中监、代王武慎之为嵩阳道行军大总管、肃岳使并加镇军大将军,北衙出兵两千人并募河洛健儿三千,合五千精军为肃岳军,自神都南出,直赴中岳嵩山,并册尊嵩山之神为神岳天中王。
这桩制令一出,顿时又在朝野之间引起了极大的轰动。
圣皇意欲封禅嵩山,并非一时之谋,早在天授年间便有时任地官尚书武思文并朝集使两千余人请求封禅嵩山。但论者以大周新受天命,德业未彰、朝纲未肃为由,认为并不适合此际进行封禅。
说到底,当时整个世道对于女主履极仍然震撼难定,有些不愿意承认这个事实,所以也就不想看到圣皇封禅以正天命。
之后不久,倡议封禅的武思文又被揭发曾在其从子徐敬业扬州作乱时有所勾结,便被收回赐姓、还于本名徐思文,并流放岭南。
这第一次封禅之议,便如此被放弃。甚至再往前追溯,早在天皇年间,圣皇便曾建言天皇封禅中岳,只是因为天皇当时病痛难行而未能成事。
这一次,圣皇虽然没有直议封禅,但任谁都看得出以代王为肃岳使典军前往嵩山,无非是前期的勘察探路,背后仍然隐藏着圣皇意欲封禅的炽热之心。
如今朝廷局势又有不同,经过数年时间的调整与清洗,在朝诸唐家老臣声势已经极为微弱。况且还有一个皇嗣谋反的惊天大案给人以极大压力,也让一些对此仍存不同看法的时流不敢联合起来悍阻此议。
代王武济本身就是两家血脉缔结的少壮名王,于世道中声势愈发彰显,身后自有一批拥趸,对时局的影响远不是旧年的武思文能比。
况且这一次行军并未直接冠以封禅之名,同时还绕开了南衙,以北衙禁军为主力。朝士即便想要阻事,也难有途径下手。
舆情时论如何,李潼倒是感触不大,制令方一下达,他便进入到紧张的筹备工作中。
其实制令的具体内容,李潼也颇感意外,原本他以为是以北衙千骑作为主力,再加上招募一些河洛健儿作为辅兵,凑成两到三千人的队伍轻装出行即可,却没想到他奶奶手笔极大,直接给出了五千人的兵额,招募健儿更是达到三千人之多。
关于这一点,虽然稍感意外,但略加思忖后,李潼也能想明白他奶奶之所以这么做的逻辑。
武则天虽然军事无能,但对权力敏感。南衙番上府兵逐年递减,这已经不是什么秘密。长此以往,朝廷对于外州地方的震慑力不免就会越来越小。
此前就算有这样的危机感,但朝廷恶劣的财政状况也不允许武则天再瞎折腾,现在终于手头宽松一些,所以不免又生出扩充禁军兵员的打算,这跟李潼有钱有人后就想抖一抖的想法是一样的。
而且这一次招募健儿,是以北衙作为主导,武则天也是要借此让北衙获得募兵权,从而增加对南衙的制衡与压制。
南衙是没有募兵权的,除了金吾卫还能招取一点联防队员之外,其他诸卫只有那么些兵员,没了就是没了,所以在开元以后,南衙诸卫便逐渐的形同虚设。但北衙新军却不断的成立,成为太监们挟君弄权的重要底牌。
不过这一次武则天也并没有明目张胆的将募兵权独揽于北衙,负责这一次招募健儿的是她的侄子、安平王武攸绪。武攸绪也是这一次嵩阳道行军副总管,以右千牛卫将军负责招募河洛健儿。
对于这一点,李潼倒是颇有几分不乐。他奶奶这样安排,搞得他好像多眼馋这五千肃岳军,防贼一样防着他,实在是让人亲近不起来。
本来李潼还打算借这一次出军,从头到尾的参与、经历一番,就算达不到他太爷爷李世民那样的名将素质,起码各个流程能了然于胸。
不过行军之前最重要的募兵被武家人包办,他也只能将重点放在北衙禁军方面。
今次前往嵩山,北衙出兵两千人,其中千骑是两营千人的骑兵精锐,左右羽林军各出一营。
为了确保这一次行军能够树立起他在出行千骑中的威望,李潼将千骑里信得过的人员统统带上,当然也包括郭达这个暗棋。
除了郭达与赵长兴等人之外,李潼又在千牛卫当中调来几名故员。玄武门冲突的时候,他顺手搞掉一个千骑果毅,这一次也老实不客气的将这个位置笑纳,安排给了已经秩满守选李湛。
至于杨放等千牛卫故员,则暂领直长、旅帅,作为亲兵随行。等到行军过程中,再逐步的将这些心腹安插进营队中统领营卒。
至于随军出征的文员,苏味道为行军长史,唐玄宗武惠妃的爸爸、恒安王武攸止为司马,另有随众十几人,各领参军名号。
只看这次安排的随军班底,便透露出几分不庄重,多有文学之士在列。苏味道自不必说,是跟李峤齐名的文坛大手子,余者还有崔融、阎朝隐等俱是驰名当时的文人。
再加上开挂的李潼,这样的安排怎么看都不像一次威严肃杀的行军,更类似文人墨客骚情郊游。如此安排意图也很明显,无非是要让这些人一路诗文重写,以激发时流对于封禅中岳的期待与联想。
李潼虽然能够领会到他奶奶的心意,但却并不打算搞啥文抄。一则名篇名作都给你用了,老子以后封禅用啥?
二则好不容易谋求到一个率军出都的机会,结果他奶奶却安插进来两个武家人。无论这两人能不能够有效的制约自己,关键是这种态度让李潼挺不爽。这老娘们儿不讲究,不懂用人不疑的道理。
除了他奶奶直接指派的随员之外,李潼也自己招募了一些。
时流各家对此表面上或是言论谨慎、少有评价,但私下里联络代王、给自家子弟争取一个随军名额倒是非常热情,充分体现了啥叫口嫌体正直。
这一次虽然名为行军,但实际意义大家都明白,除了行途或有几分劳累,危险那是绝对没有的。
毕竟从神都到嵩山只是短程,距离不过两百多里,而且位于河洛腹心地带,或许近年由于迁民安置不力的缘故,在嵩山周边或聚集着一些流民蜂盗,但也绝对没有足以抗衡整整五千大军的存在。
今次随军出行,军功方面倒没什么可期待的,但也是一个难得的积累资历的机会。特别一旦封禅大礼顺利完成,相关人员的封赏一定是少不了的。
运气足够好的话,一次随军出行的收获或许就能超过官场数年乃至十数年的资望积累。至不济,只要加入进此事中,也能极大程度的避免眼下朝中颇为残酷的权斗迫害。
行军总管自募员佐,并不属于参军正员,标准要宽泛一些。
在这方面,李潼也没怎么客气,相好几家诸如郑家、唐家并独孤家,各自挑选一两个子弟跟随,诸如他大舅子郑浮丘之类,留在神都也没啥正事可做,不如跟着混混资历,来年还可谋授美职。
除了亲戚门户,李潼也选了几个他所看好的年轻后进,类似张说个小滑头也在选中。
张说年纪虽然不大,但却一举成名,为人圆滑世故,很有几分交际花风采,在朝几派势力都能搭上话,难得是一些大佬们对他评价也不低,算是洛阳本地派中一个代表人物,或许限于年龄与资望而未登高位,但前途却被一致看好。
对于张说在人情世故上所表现出来的禀赋,李潼也是颇为看好的。须知就连最排外的关陇人家,李潼跟他们相处的都马马虎虎,张说却能游走诸门庭之间,不得不说是一个奇才。
这样的人物在关键时刻或是不当肱骨之用,但日常事务中也能当一个联络员使用。
除了张说之外,李潼还选募了狄仁杰的儿子狄光远与其他几名朝臣子弟。
这也谈不上触犯什么结党营私的忌讳,此次行军本就是为封禅造势,武则天也乐见朝臣子弟参与其中,这样等到正式决议封禅的时候,所面对的阻力也会更小。
当然,李潼选择这些朝臣子弟随军,存心也并不单纯。起码离都这段时间,他手中掌握着一批人质,你们留在神都这些老家伙们给我老实点,否则让你们无儿送终!
李潼这里选募随员倒还比较简单,不过武攸绪所负责的招募健儿就用时颇久,从五月下旬一直进行到六月中,才将三千健儿招募整编完毕。
唐前期的募兵,主要目标还是破产府兵与地方上的中小地主,兵员素质有所保证。
借由这次募兵,从西京来到神都的故衣社敢战士也有将近两百人被选编入伍,毕竟敢战士主要就是破产的府兵当中精选出来的壮卒而非乡野流寇,各自都还有一定的军籍可供追查。
尽管这次募兵标准很严格,但也没能杜绝敢战士的渗透,甚至其中一部分还被直接任命为下层的兵长,可见敢战士的单兵素质的确不凡。
新卒整编完毕后,与北衙禁军汇合于邙山脚下,然后大军便浩浩荡荡绕城而南,往嵩山而去。
随着代王统军外出,神都城中也进入一个新的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