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30 百骑军士
如今的北衙禁军,虽然名义上只是值守北门并周边区域,但由于是天子近从,在具体的职能划分上,要比南衙诸卫番上府兵还要细致且丰富得多。加上国家又有兵事,南衙诸军外出平叛,因此眼下主要由北衙负责大内并台省宿卫。
按照职能不同,北衙禁军又分为仗、警、巡、游、营、哨等宿卫种类。所谓的仗便是仪仗,仗卫宫殿阶陛,行则仪仗内拱。警便是各宫门、通道值宿,验看宫内行走符令,肃清奸邪。
巡、游俱都是活动宿卫,区别就在于巡是在固定的路线往来,游卫的活动范围更大,有的时候甚至需要骑马巡弋整座宫城。
营就是诸番上禁军营宿地,士卒若不在值都需集中在此,随时待命应变。哨是固定分布在宫苑之间荫蔽处的暗哨,监听不法,同时也监察宿卫诸军在当值的时候是否尽责。
百骑乃是北衙禁军精锐中的精锐,无论兵员素质还是配备武装都要远远超出其余各军,甚至在巡游执勤的时候,百骑更是唯一被特许携带强弩的兵种,每火配备弩器一具,由最精擅射技的士兵掌管,并由火长并两名伍长酌情判断何时该用。
时令已经将入九月,秋寒逐渐浓厚,漆黑天幕上一勾残月高悬,宫墙夹道上一火百骑军士肃穆而行。他们作为宫内巡卫,巡弋的路线是从千步阁至归义门之间往复来回,上值六个时辰,共需巡逻三次。由于途中还要绕道南行至西渠附近,因此实际的步程在三里左右。
夜深静谧,任何一点微小的声音都会被放大,为了免于惊扰到暗中哨卫,这些士兵们只是肃穆而行,不敢随意发声谈话。
只是在第三次巡逻,队伍绕过西渠廊桥之后,原本绷紧的心弦渐渐松懈。眼下已经到了子时,他们只需要返回千步阁警卫处拿到校尉签署的值签,这一天的宿卫任务便算完成,可以返回玄武城屯营休息了。
任务将要完成,士卒们步伐也渐渐松懈下来,突然队伍中一人惊声低呼:“不好!弩箭少了一支……”
听到这话,队伍内众人顿时悚然一惊,那虎背熊腰的火长更是两步跃至携带弩箭的伍长面前,劈手抓起箭壶仔细数了一遍,继而抬手扼住那伍长咽喉,哑声低吼道:“怎么会发生这种纰漏?你是想害死大家!”
百骑虽然被特许持弩,但也并非随便可用,所携弩箭都有定数,这在复命换值的时候都需要仔细点验入册,如果需要使用弩器的情况,事后更需要进行详细奏备,是绝对不允许平白无故遗失器械。特别国家目下正值戈事,一旦发生这样的纰漏,肯定是要从严惩处!
伍长被掐住喉咙,脸色很快便涨得通红,手足颤抖的挣扎,但身边却无人同情他,发生这种要命的事情,他们都要被牵连其中,眼下对于这个马虎的伍长也是恨之欲死!
发生这种事情,原本的轻松氛围顿时荡然无存,众人都成热锅上蚂蚁,冷汗直流,若是就此返回复命,他们一群人都将要遭殃,或许就小命难保!
“卸了他的械装,归营领死!”
火长虽然也是恨极,又担心对方绝望之下狗急跳墙,下令擒下此人,才又低声逼问道:“弩箭最有可能遗在何处?”
那伍长这会儿已是汗如雨下,慌乱至极,脑海中也根本就没有一个头绪,说不清楚。
沉吟片刻,火长才低声道:“散开仔细寻找,半刻钟后无论是否寻到,必须归来此处集合!”
人皆贪生,火长明知此举有违军法,但眼下为了脱罪活命也不得不如此。众人此刻也都是如此想法,在西渠附近隐蔽处将甲刀摘下,而后便四散开来,循前路返回仔细摸索。
这其中,就有一个年轻军士趁着伙伴们低头摸索来路,矮身贴地翻滚,离开固定的巡逻路线,身躯很快没入左近仁智院外那一片竹林中。
他身形矫健,很快就摸到仁智院宫墙下,怀中掏出一个麻团,抬臂蓄势片刻,将麻团抛入仁智院中,侧耳听到麻团落地的闷响,而后再循前路返回,脸上扮出喜色,到了火长所在的位置后低声道:“失箭找到了!”
“四郎做得好!”
火长听到这话,忍不住喝赞一声,接过军士递来的弩箭,仔细查看箭身上雕刻的纹路无误,悬起的心才终于落地。
散开几人陆续返回,得知失箭寻回后俱都长松了一口气。最后还是火长作出决定:“今夜此事,谁都不准泄漏!你们都死死记住,谁若泄密牵连袍泽,之后无论生死如何,几家但有余丁,必杀此悖义之贼!”
众人闻言,俱都低声应诺。这件事若泄密出去,他们一火军士必然都要遭受连累,但因失箭寻回,也罪不至死。谁若出卖同袍邀好上将,有悖道义之外还要担心遭到报复,这种蠢事自然不会有人去做。
一群人再次配好装械,只当无事一般如往常返回千步阁复命,交械换值之后便沿千步阁通道返回玄武城。一直等回到玄武城屯驻营帐,火长才狠狠给了那失箭伍长一拳,怒声道:“如此大意,险些害我一火儿郎。往后你也不必再外出上值,由郭四郎代领职事!”
对于火长这一安排,伍长不敢有丝毫怨言。他是主要犯事人,如果不是失箭寻回,他自己是笃定小命难保。眼下捡回一条命来,也没有脸面再继续担任伍长,受此惩戒之后还一脸诚恳的向那个寻回失箭的郭四郎道谢。
被称作郭四郎的年轻人浓眉大眼,对伍长并同袍们的道谢安然受之。谁也不知今夜这场风波正是此人做了手脚,这浓眉大眼、状似憨厚的年轻人实在坏得很。
一直等到众人归帐入眠,另有一个年长一些的百骑军士凑到郭四郎左侧的通铺躺下,低声问道:“四郎,你真的做了?”
郭四郎微微颔首道:“番期过半,再不做便没机会。”
“太冒失了……”
那人幽幽一叹:“贵人惜身,只怕未如你我亡命啊。”
“无非一死罢了,哪怕最终不成,也要告知世人我非胆怯之辈!杀父之仇,岂能不报!”
郭四郎状似梦呓,恶狠狠道。这时帐内另一角传来一名袍泽翻身咳嗽声,他便示意对方不要再说话,蒙头睡去。
百骑宿卫中的这一场小危机,李潼无从得知。他夙夜难眠,在近侍宫婢们熟睡之后便换了一身深色袍服蹲在了仁智院西角落的亭子外,耐心等待变故发生。
麻团被从墙外抛入后,因为没有手表,他也没有望月度时的生活经验,不知是否对方传讯约定的丑时三刻,因此没有急着上前探望究竟。
掐着脉搏数了一个多时辰,却始终没有什么大的变故发生,忍耐将近极限,这才鬼鬼祟祟离开藏身地,行入竹林小亭内一番瞪眼摸索,而后便摸到那个被抛入墙内的麻团,放在手里捏了捏,便揣入怀中小心翼翼返回了自己的居舍。
麻团被打开,里面包裹着一个小一些的纸团,李潼凑近烛光小心翼翼打开纸团,只见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小字。
这字团上信息要比此前布片传信丰富得多,是一名百骑军士的自述信。李潼看完之后,脸色顿时变得精彩起来。
对方信中交代了自己的身份与李潼所最关心的意图,按照其人自陈,这一个百骑军士名为郭达,本为洛中户奴,因弓马娴熟兼搏技精湛而入选百骑。
其人心向李唐,不忍见女主祸世并凌辱雍王一家,因此想要出手相救,辅佐大王外逃兴兵、拨乱反正。
大概觉得自己人微言轻,不足为信,这个名为郭达的百骑军士也详细介绍了自己的身世。其人本雍州长安人士,父亲曾为长安市中豪户,因豪武犯禁为囚。
当时正值高宗仪凤年间,关中饥馑,高宗欲东巡洛阳求食,因恐沿途蜂盗横行惊扰圣驾,特命时任监察御史的魏元忠检查路线。魏元忠在狱中发现了他的父亲气度不凡,因此举荐护驾随行。
其父也很好完成了这一桩使命,东行一路,盗贼望风而走,抵达洛阳之后,随行万数人众,竟然没有丢失一枚钱币。其父也因此护驾之功,得授次畿县尉,主司缉盗。
但是在仪凤四年,二圣所亲昵的道士明承俨被人在洛阳杀害。为了抓捕凶手,武后严令诸县限期破案,因是许多无辜的人也被抓捕入狱。郭达之父本就豪勇尚义,多与都邑游侠往来,不愿冤枉友人而搏取富贵,索性辞官归野。
若事情只是这样一个结局也没什么,但在几年前,曾经对郭达之父有知遇之恩的魏元忠遭到酷吏周兴的构陷,郭达之父奔走搭救,没想到自己也被牵连其中。
最终魏元忠被发配远邑,而郭达一家则沦为刑家,其父冤死狱中,家门就此凋零,只有郭达被故旧搭救成为户奴,并在前年因勇力而入选百骑。
为了取信于人,这个名为郭达的军士对身世交代很清楚,并坦陈之所以要帮助雍王一家,除了心怀李唐,也是希望能借力报仇,干掉周兴这个构陷家门的酷吏。
0031 不是一路人
李潼真是绞尽脑汁也想不到,那个隐在暗处、有胆量在武则天眼皮底下搞小动作的人,居然是一个黑二代。
不过想想也属正常,几年前徐敬业扬州作乱,声势闹得不小,但却很快被扑灭。
自此之后,即便还有什么权贵人家对李唐宗室心存同情,也很少再有胆量敢于弄险。
像是眼下作乱的李唐宗王结局就是一个证明,基本上就是越王李贞父子俩的一场作死自嗨,根本就没有获得什么实力人物的相应。
如果这个郭达所陈身世是真的,还真不排除其人有胆量弄险的可能。
小人物不乏大梦想,就在垂拱三年也就是去年,还有弘农人杨初成诈称郎将,假传太后武氏命令在都市招募亡命,想要前往房州迎回被废黜的中宗李显,只是还没来得及成行便被诛杀,以至于后来中宗复位,还下诏追赠这个民间义士。
这个郭达为何选择自己一家,那也很好理解。虽然眼下他们一家算是时局中的透明人,但是身为故太子李贤的血脉,身份摆在这里,绝非寻常。至于更加显眼的皇帝李旦一家,那个郭达就算是想要用谋只怕也联系不上。
自陈身世之后,这个郭达又在信中略述他的计划:如果接到这封信的大王愿意接受他的帮助,那么可在明日吩咐宫人往仁智院送入五枚生梨,那么他便会着手安排潜逃出宫的路线。
十三天后的夜里,大王可密藏在仁智院北侧的廊舍中,他自往接应,趁着番期结束撤离玄武城之际,护送大王离开大内太初宫,而后便可护送大王逃离河洛、直往豫州而去,汇合豫州的越王李贞,共同起兵反攻洛阳。
且不说这个郭达有没有能力安排自己成功外逃,但在看到对方这一系列的计划安排之后,李潼也是忍不住感慨真是无知者无畏。
大概在对方看来,天下苦武久矣,特别是那些朝不保夕的李唐宗王们。只要能够将李贤的血脉引出宫去,振臂一呼,李氏诸王群起谋事,反攻河洛,功成只在旦夕之间。
这一思路,倒也不能说是愚蠢天真,但在李潼看来,的确是充满了信息掌握不全面、不切实际的奇思狂想。李潼真是脑袋抽筋成麻花,才会觉得投靠越王李贞是一条出路。
李氏宗王为了自保而起兵造反,且不说实力严重不对等而造成旋起旋灭的闹剧结局。但诸王之中唯越王李贞和他的儿子琅琊王李冲真正起事,表现得最为急切,目的绝不单纯。
越王李贞乃是唐太宗李世民诸子在世最为年长者,了解了这一点,便能明白为何他父子如此急切。
背后的动机,除了反武之外,还有要将武则天的血脉统统干掉的一层意思,包括如今的皇帝李旦,自然也包括李潼一家,使皇统再归太宗,李贞自然也就有了问鼎大位的资格!
武则天当国履极的过程中,有两次兵变比较著名。
第一次便是徐敬业造反,徐敬业先是打起了扶李显的旗号,大概之后觉得一呼百应,声势闹起来了,结果又找了一个相貌酷似李贤者,目的不再纯粹,无非扶立一个傀儡,进则窥望天下,退则割据江左。
可惜这小子志大才疏,给他爷爷徐茂公提鞋都不配,八字还没一撇,自己先做起了美梦,首尾两顾,闹剧收场,只是捧红了骆宾王。
第二次越王李贞父子,本来诸王约定起兵,时期未至,李贞的儿子琅琊王李冲先动起来了。背后意思,大概是以他爷爷李世民为榜样。
之后诸王反应冷淡,乏于默契配合,大概也是李贞强调他太宗长子的身份,窥望大位,使得原本出于自保的单纯诉求出现了撕裂。
在诸王看来,既然你想做皇帝,那就应该你先动,我们大家在后边架秧子顺风仗可以,但绝不给你卖命夺位。
在这一场闹剧中,表现比较亮眼的反倒是高祖李渊的女儿常乐公主,一番发言激励可谓振聋发聩。但真要说什么巾帼不让须眉,那也谈不上。
常乐公主之所以那么热切反武,还是私仇居多。她本来是武则天的亲家,女儿嫁给李显,结果武则天将这个儿媳妇关在内侍省牢狱中生生饿死。
且最后常乐公主一家也不是死在造反的沙场上,而是被酷吏直接捂在了官邸中,最终身受极刑而死,口嗨之余,反倒不如李贞父子敢想敢干的果决。
想这些,只是搞清楚一个问题。
虽然同为李唐宗室,但在武后当国之后,李唐宗室就天然分成两部分,一部分是武则天的血脉儿孙,一部分是其余。
他们双方之间,根本就不是一路人。李贞等人即便造反成功,李潼一家也讨不了什么好,大概率是给他奶奶武则天陪葬。
这一场造反之后,武则天大肆清洗李唐宗室,背后也有一个逻辑,那就是跟她没有血缘关系或者关系不大的,大凡稍具威胁,统统干掉,以确保即便她代唐不成,李唐国祚也只会在她的儿孙之间传承!
最终事实也证明,武则天这番举措卓有成效,当了十几年的皇帝,最后拍拍屁股继续做她的太后,乃至于最后与高宗合葬乾陵,后世李唐皇帝对她仍是只能敬奉。
这是有史以来,任何一个谋朝篡位者都没有获得的待遇,身前身后,这个女人可谓千古一人。
所以,虽然眼下的李潼自己也是处境堪忧,但只要心里还稍存逼数,都不会选择在这个时间给他奶奶添乱。
在越王李贞父子作乱的风波中,他们一家也都是被武则天的强大羽翼保护起来。而李贞父子,根本就算不上他的同路人。
李潼更作险恶之想,如果这个郭达一面之辞不足为信,甚至不排除其人乃是李贞父子所安排的死间可能,为的就是鼓动雍王一家出逃,让武则天后院起火。
当然这个可能很小,因为如果李贞父子真在洛阳大内有闲棋布置,去勾搭皇帝李旦效果无疑会更好,哪怕谋事不成,也足以令人心惊肉跳,让武则天更加疑神疑鬼。
他们一家虽然身份也不寻常,但讲到一举一动能给时局带来的影响,其实也就那么回事,根本不足以造成什么大的震荡。
既然已经往坏处去想,李潼索性更加放开思路,如果这个郭达不可信,还有什么人会恶意满满的引诱构陷他家?有什么人恨不得要将他们一家置于死地?
讲到仇人,直接促成他亡父李贤被废的裴炎算是一个,不过裴炎早数年前便已经被武则天给收拾了。还有一个人,那就是奉命前往巴州逼杀李贤的酷吏丘神。
丘神这个家伙还不是一般的酷吏,本身乃是大唐开国功臣之后,可惜浓眉大眼的居然叛变革命,甘心去做武则天的爪牙。
此前率军前往博州平灭琅琊王李冲乱军的便是他,可惜李冲志大才疏,太不能折腾,起兵七天而亡,以至于丘神无乱可平又不甘心白走一趟,索性杀良冒功,残害博州生民千数户,回朝后升为左金吾卫大将军,可见其人之心狠手辣。
丘神本身兵权在手,与李潼一家又有血仇,李潼甚至严重怀疑天授年间李光顺所以惨死,就在于丘神的推波助澜,担心李贤的后人们咸鱼翻身而秋后算账,索性斩草除根。
以丘神的权柄,想要在北衙百骑中安排一个人引诱李潼一家外逃从而获罪受刑,这是一件不难操作的事情,甚至都不需要亲自坐镇操作。
身在这样一个处境,对人对事心存谨慎,有所保留,李潼并不觉得是多疑。眼下已经得知对方的意图,无论是真是假,也算了却一桩心事。反正无论真心也好,假意也罢,他是不考虑私自出逃的。
眼下的他,好歹还是武则天的孙子、大唐郡王,一旦出逃,小命真的就被人捏在手里,半点不由自己。
更何况眼下大唐军制还未完全崩溃,几十万府兵须臾可征,以地方抗衡中央谈何容易,除非远逃海外,占个岛、当领导,否则也只能东躲西藏、朝不保夕。
白龙鱼服,本身又没有自保之力,需要考虑的只会是选择被红烧还是醋溜,死都死的不体面。
这一封信,李潼在细读几遍后便用小刀裁成细条,凑在烛火处烧成点点灰烬,开窗放烟,然后才脱下衣袍,上床睡觉。居然真就入睡了,可见他心理素质之强悍,即便做贼就算人赃俱获,也能抵死不认。
第二天一早,晨钟响起,李潼无精打采的起床洗漱,还没来得及出门,李光顺已经匆匆赶来,两眼中血丝暗结,一脸欲言又止。
李潼见状,更觉得昨夜不让他一同前往是对的,心太细,存不住什么东西,也就决定不再实情详告,免得李光顺更加睡不着。
清晨入拜请安,太妃房氏听到李潼说话略带鼻音,一时间又是紧张的不得了,要派宫人去请御医诊断。
李潼一再保证只是小感风寒,一碗姜汤回房捂汗就好了,这才劝住房氏不再小题大做,因此得了几天假期,在李守礼幽怨羡慕的眼神中回房补觉,路过厨下看到尚食局宫役要离开,顺便吩咐傍晚送十枚生梨过来。一点小恶趣,他要给人加倍的惊喜,顺便试探一下对方的应变与容错能力有多高。
真要泄露,他有托辞,百骑巡弋在外,他不知弄奸者多寡,不敢贸然举报,打草惊蛇之余枉送性命,故而倍增梨数以示绝不同流合污:我是大唐乖孙,弄奸阴谋之类,真是想都不敢想啊!
一觉睡到午后,李潼才起床开始思考该要怎么回应那个名叫郭达的百骑军士。
0032 君子满朝
虽然一番恶意猜度,显得自己心思挺脏,但李潼还是觉得,对人对事谨慎之余,也该怀有一些善意与纯真。
当然,主要还是这种孤立无援的感觉实在太煎熬,既然都是揣测,他也更愿意往好的一方面去想。心里阳光一点,心情也能开朗一些。虽不至于掏心掏肺、全无保留,但也不能置若罔闻、不作回应,使义血寒凉。
鉴于自己目下处境,李潼并不打算直接接触对方。略作沉吟后,他将宫人屏退,自己提笔暗书:琅琊逆卒,乱不满旬。豫州兵祸,亦难足月。君子满朝,群贤立世。祟迹难久,正声长存。各自诫守,阴云终霁。
这是李潼打算给予对方的回应,就算对方真的心存歹念或者讯息被中途截留外泄,也不能从这便笺中引申出能够构陷他的牢骚怨言,而且笔迹也不是他惯常所用颜体。
当然这也只是事存万一的一点保险,如果对方真的是存心引诱构陷他,单单阴结禁卫军卒这一罪名便足够他喝上一壶。
在这番回应中,李潼也是耍了一点小心机,透露出些许自己的预知之能,预言李贞父子不能长久。
话说回来,作乱的越王李贞虽然是李世民的儿子,但真是一点都没有遗传到他父亲的韬略智慧,爷俩起兵作乱,加起来居然折腾都不到一个月,一个坚持了七天,一个坚持了二十天。
李世民若能泉下有知,不知会作何感想,窦建德、王世充之流应该会挺快活,幸灾乐祸。
对于未知且不在掌控的人事,李潼也乐得标榜加强自己身上的神秘性来施加更多影响。这也是一点神秘学浅用。至于更具体细致的预知之能那就没必要,比如告诉对方周兴也蹦不了几年,再过个两三年就会被请君入瓮,被同系统的后起之秀给煮了。
回信虽然写成,但该如何交到对方手中,李潼一时间却没有办法。他被拘禁在仁智院,虽然掌直徐氏可以对他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也不好就这么堂而皇之去接触对方,当面递信。
就这么纠结着,时间很快来到傍晚,尚食局宫役送来食材之后,很快珠娘便亲自将装在食盒的生梨送来。
李潼打开食盒翻捡片刻,很快便发现一个梨子表皮被指甲抠出一个潦草凌乱的“何”字,可以想见那个军士郭达打开食盒后看到并非约定的十枚生梨是怎样的懵逼问号脸:你特么是答应还是没答应?老子看不懂!
事实也确如李潼所料,傍晚时分巡逻之际拦下送食宫役检查之后,新任伍长的郭达就陷入了凌乱中。
因为彼此不能确定对方心迹,他搞这些小动作也是冒了很大的风险,一旦被人察觉或者告发,刑狱受死那都是基本操作。所以他在胆大之外,也是谨慎试探,唯恐谋事不成反害性命。
之前几次对方做出反应,让他确定自己所传递的讯息的确被院内之人成功接收。在他想来,事情进行到这一步,无非几种情况,第一就是对方也不甘寂寞,横下心来抓住这个机会,陪他赌上一次。第二就是忧恐遭受牵连,选择直接告发。
或者连告发都没有胆量,干脆下令不再午后送食,彻底切断这一条联系的渠道。
但无论哪一种情况,都不符合他现在遇到这种。他自己冒着生命危险作此阴谋,心弦一直紧绷,自然想不到李潼会心大俏皮到跟他开上这么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
所以在看到那十枚生梨后,他满心凌乱的抠出一个“何”字,你到底什么意思?
有那么一瞬间,郭达真想冲进仁智院去询问究竟。但他终究还是理智未失,强自按捺下来,只是之后在值宿过程中,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也幸在同火其他人还因为昨夜变故而心有余悸,一个个心弦绷紧,唯恐再出错,才没有人发现到他的不同。
午夜换值,返回自己的营帐之后,郭达仍是久久难眠,苦思不解。
讲到对讯息的了解,其实他并不比被困在仁智院的李潼强多少。虽然担任百骑巡卫,但巡逻的路线仅限于千步阁与归义门之间这段距离,还是听到同袍讲起永安王死而复生这种宫闱私密,才知道雍王一家便住在他们巡逻途经的仁智院中。
了解到这些之后,郭达苦思多日,这才横下心来想出这样一个计划。父仇不共戴天,但他一个刑家户奴,哪怕这几年在故旧帮衬与自身努力的情况下入选百骑,但想要干掉官居司刑少卿的周兴又谈何容易,又遑论重整家业!
李氏宗王作乱,让郭达看到一线机会。他内心里是盼望诸王能够成功,推翻女主,一肃朝纲,严惩周兴等奸邪酷吏,为自家平反。
内心里这一团火,让他不甘心置身事外,同时也不乏大丈夫不可寂寂而终的雄心。在得知故太子李贤子嗣与他只有一墙之隔,心念便更加炽热起来,觉得这是一个天赐良机,想要行险一搏。
推己度人,郭达觉得雍王一家身为皇室贵胄却痛失亲父,自身又被恶祖幽禁,内心里肯定也是充满了不甘。如果能有这样一个摆脱囹圄、痛报血仇同时又前程远大的机会摆在面前,很大机会是要紧紧抓住,值得以命相搏。
但郭达终究只是一个豪室劫余,对时局之波诡云谲认知难免失于浅薄。他并不知自己所苦思构想的这一计划,根本就不符合雍王一家切身利益,除非联系上李守礼那个不甘寂寞的二愣子,否则实在没有成功的可能。
一夜无眠,到了第二天郭达仍然没有想出一个头绪。营中也有模糊知道他计划的故旧袍泽前来探望,见郭达满眼血丝且神情沉重,也都知趣不问。
郭达之所以敢动念将被囚禁的宗王偷出大内,也并非尽是妄想。他父亲乃是三辅闻名的豪侠人物,可谓交游广阔,虽然还达不到名动公卿的程度,但仗义每多屠狗辈,还是给他留下不浅的人脉余泽。
这些人大多身处底层,也正因如此反而没有那么多的利弊权衡,为人做事义气当先。郭达之所以能从户奴被选入百骑,除了本身弓马技艺之外,也正是因为百骑中一名队正与他父亲乃是生死之交。
北衙御林军多关陇子弟,类似交情还有一些,这些人未必人人都敢与他弄险,但关键时刻以旧情央求稍作关照放行还是能做到的。退一步讲,这些人若真敢把他往死里逼陷,也要担心他临死之前会不会攀咬报复。
不过,郭达也知此谋事关重大,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因此也只是向知心二三者稍作吐露,真正具体计划始终藏在心底。眼下虽然满心疑惑,但仍不敢随意与人商讨。
怀着满心疑窦与忧心忡忡,时间很快又到了傍晚,他们这一火军士又该整装入值。
严查宫闱行走人等,乃是上峰郎将交代。当郭达一行从千步阁出发往归义门去进行第一次巡逻的时候,正逢尚食局宫役前往仁智院运送食材,搜查这一行人物只是中途顺带。
当上前斥退宫役,打开食盒搜查的时候,郭达手心里汗津津一片,犹豫着要不要将提前写好讯息的布片塞入其中。
此前他只觉得院中宗王必然不甘寂寞,可是昨夜所见却让他对自己的判断产生了怀疑,因此对于是否保持联络也深怀迟疑。
他心里尚在权衡之际,突然听到同袍喝问宫役:“运送这么多竹筒做什么?”
宫役上前小心翼翼回答道:“院中贵人叮嘱,卑奴不敢多问……”
听到这对话,郭达移步望去,发现有一个食盒箱笼里装着满满截成尺余长的竹筒,足足有十几个。
竹材用途广泛,若在厨中也可当作炊具蒸饭,特别雕胡米以此法蒸食,将会更加清香可口,并能避免被水沤烂。军士询问也只是在职寻常,其实并不觉得奇怪。
但是郭达心顾其余,想得更多,在看到那装得满满当当的竹筒厨具之后,内心思绪已是翻江倒海,这是不是院中贵人给他新的暗示?竹筒、竹同……竹林同前?暗示他此夜如前夜一般,潜入竹林之内?
郭达满心杂念,一直等到同袍呼喊,才察觉到搜查已经完毕,宫役们已经扣好食盒,搬抬着往仁智院而去。他强自收敛心神,追随队伍继续巡逻,心中却暗下决定,无论是否会意准确,今夜都要找机会再入竹林一探究竟。
午夜时分,最后一次巡逻,行至仁智院附近,郭达突然抱腹呼痛。火长心中虽有不悦,但念及前夜正是郭达拯救他们满火军士,受惠未远,不好呵责过甚,只能厉声吩咐赶紧解决尽快归队。
郭达匆匆钻入竹林,靠近院墙之倾听片刻,从竹林中捡起松软土块抛入院中,又捏着嗓子做几声寒鸦低鸣。不旋踵,院墙墙头飞出一物落入竹林中,郭达连忙循声觅去,幽暗中手触松软一物,塞入戎袍之内然后便匆匆离开。
换值归营之后,趁着私下无人之际,郭达掏出怀中物品,掰开外裹的泥团剖取出卷成一团的纸笺,凑近篝火细细一览,脸色顿时阴郁下来:“未战先怯,不敢望胜,贵人惜身,实在可笑!难怪闱门之内阴阳失序,坤德寡无,风骨如此,连累苍生!”
看过这一封传书,郭达心情沉重绝望。他这一计划能否成功,主要建立在对方是否愿意配合。现在摆明了院中贵人是没有胆量一搏,继续纠缠只能让自己更立险地。
失望之余,更觉得院中贵人遭受囚禁实在咎由自取,恶母凌人,堂堂皇家纲常秩序尚且不如庶人门庭!
自此,郭达便不再继续传讯试探,心中愤懑郁结,甚至暗暗决定,一俟番期结束离开大内,行动更得自由之后,便要在洛邑招募亡命,出投越王父子这一对宗王豪杰,不再徒留洛中、虚度光阴。
时间眨眼而过,一个月的番期很快结束。郭达这一批百骑将士撤出大内之后,他正待要付诸行动,都中却捷报连传,越王父子先后覆灭。
“琅琊逆卒,乱不满旬。豫州兵祸,亦难足月……这究竟是言有凑巧,还是玄念先知?”
郭达傻眼了,他已经无处投靠,倒有足够的闲暇时间去思考这个问题。
0033 雕虫与公赏
李贞父子谋乱仓促,败得也猝然,以至于第二批的平乱府兵还没有集结完毕,兵祸已经被平定下来。
这样一个结果,都邑之内也是几家欢喜几家忧愁。对于李唐宗室和一些心向李氏的时流而言,是颇有几分幻灭与绝望,莫非武氏代李已是天数?
但更多的人,还是心存庆幸的。尤其对于寻常百姓来说,只要不打仗,不被战火摧毁家园,总是好的。
无论长安还是洛阳,皇宫大内主人是谁其实与他们并没有太深切的关系,无非闲来小作愧叹,还要担心隔墙有耳、不敢恣意狂言,以免被人告密招灾。
不过对于太后武氏而言,兵祸结束意味着一个新的开始,屠刀既然已经抽出,就绝对不会轻易收回。此前的她,就算想要大肆清洗李唐宗室隐患,还要顾及朝野风评,特别是朝廷大员们的态度。
可是李贞父子的作乱,却给她提供了一个绝佳的借口机会,实在没有轻轻放过的理由。深挖严查逆案隐秘,将会是接下来一段时间里最主要的任务!
诸多李氏宗室引颈待宰,甚至无需太后更作指使,许多想要投机求幸的人已经是摩拳擦掌,闻腥而动,想要大干一场。
深宫高墙为抱,外朝风波如何汹涌,暂时还未波及被幽禁深宫中的李潼一家。
在经过百骑军士郭达那一插曲之后,生活复又归为一潭死水的平淡。但李潼却也不再感觉无聊,因为有掌直徐氏这一条渠道,他对宫外事迹种种也能小有了解,偶或听到又有什么人遭殃了,同情有之,喟叹有之,但若讲到最真实的感受,其实还是庆幸。
人对自身际遇感受如何,泰半都是比较出来。当看到有人比自己更惨,虽然嘴上不说,但心里还是有那么一点踏实的。尽管有点幸灾乐祸,但能忍住不说,这是眼下的他能够给予那些表面亲戚们唯一的善意。
除了这一点五十步笑百步的恶趣之外,李潼心里也有几分对形势把握准确无误的窃喜。武则天残害李唐宗室,看起来一片腥风血雨,但内里还是有节奏的。
垂拱四年这一批被弄掉的,主要还是高祖、太宗的子孙。因为眼下的武则天,还未正式称制,仍然需要借重高宗李治的政治遗泽。
所以对于高宗的子孙还没有痛下杀手,甚至就连宫斗老冤家萧淑妃所生的儿子李素节都还在外州当着刺史。当然这也只是掐指待死,到了天授元年武则天正式称制之后,高宗子嗣非她所出的,肯定是要统统弄死没商量。行百里路半九十,不差这几条人命债。
政治立场的复杂性,让李潼很难生出那种兔死狐悲、同仇敌忾的感觉。武则天虽然心狠手辣,但她眼下所做的这些,又何尝不是在给儿孙扫清障碍,尽管在客观上而言,亲情只是她获取权力的筹码而非人伦上的牵绊。
之后中宗、睿宗两朝,同样是动荡频生,宫变诸多,但是皇统仍能稳稳把持在二圣一脉,那对难兄难弟也应该感谢他们的母亲。毕竟李唐宗室啥妖孽都有,唯独善男信女缺缺。
只要身上流淌着武则天的血,那就属于宗室中的异类,在其他李唐宗室看来,大概属于孽种一类。
所谓君子远庖厨,忍见其生,不忍见其死。反正不是死在自己手里,一把同情泪后,对于新局面也能安然享之。
生在帝王家,好歹也算吃过、玩过、享受过,跟这时期内其他无辜而遭受牵连者相比,这些李唐宗室们也不算太亏。
这话转过来也能安在李潼身上,好死不死成为李贤的儿子,肉都吃了,哪能不挨揍。但就算视死如归,用在这种情况下总也感觉怪怪的。所以对于自己的未来,李潼也是深怀妄想,希望明天会更好。
或许真是念念不忘,必有回响。虽然眼下还未身在庙堂,但庙堂之内仍会不时泛起有关他们一家的零星闲说。
虽然李贞父子已经被扑灭,但余波还未就此打住。随着时间的推移,围绕于此一些流言也逐渐传入洛阳,坊市中滋生一些闲说,比如天子李旦已经被太后弑杀,其中就包括嗣雍王一家,尸骨就沉在九洲池下。言者信誓旦旦,闻者感怀喟叹。
“坊野邪说,实在可恨!逆贼祸乱邦国,已是大罪。妖言构陷,谤议天家伦序,更是人情难忍!鄙夫愚众受此蒙蔽,必以严峻勒令刑诫,才可纠正世风,重归淳朴!”
太初宫徽猷殿中,面对着劝谏刑令严苛、大伤民情的狄仁杰,太后一脸忿色,沉声说道。在接见大臣的时候,她向来都是凤冠章服、威严庄重,此刻天颜怀忿,更有一种凛然威重扑面而来。
狄仁杰恭坐殿阶之下,虽然年近六十,但紫袍之下的身躯仍然厚壮挺直,不显佝偻。
他在年初外任江南巡抚使,返回都邑之后转文昌右丞,历时不过两月,又被选派出任豫州刺史,趁着面圣辞行之际,讲起如今都内酷吏蜂起、搞得都城之内乌烟瘴气,希望太后能够勒令那些刑吏收敛一些。但却没想到刚刚讲起这个话题,太后便怒火中烧,愤懑于面。
面对一脸怒气的太后,狄仁杰心中也是略存忐忑,沉吟片刻才又开口说道:“民愚风堕,这是宰相的过失。敦教世俗,并非刑司职任。逆乱横起,已经是国家的不幸,将士用命,使小疾未成大祸。但若因此使朝纲失序,刑卒代劳宰辅,反倒失了定乱靖邦的本意。刑士之中若果真有才堪宰辅却只以卑职相酬,臣恐朝廷失士之憾弥彰。”
武则天听到这一番话,一时哑然。她自然心知那些猖獗的酷吏是怎样货色,哪怕再怎么昧着良心也不好说其中有什么遗珠的宰相之才。
狄仁杰偷换概念,将刑吏纠察民风上升为对宰相群体的不满,偏偏刚才她先将坊野流言上纲上线,一时间倒是不知该要如何反驳。
见太后闭口不言,狄仁杰便又继续说道:“政成于立而毁于摧,逆势难久可知人心向背。譬如邪风扬尘,难撼泰山之重,偶或片刻有扰视听,久则自已,实非大患。敦教驯民,堵不如疏,足其需用,释其疑难,则士庶咸安。”
如果说此前武则天只是略觉尴尬,可是听到狄仁杰继续说下去,心情逐渐转为羞恼。
什么叫释其疑难?民众们所疑难盛传,无非是她究竟有没有将儿孙幽禁杀害?想要释疑也很简单,让她的儿孙多多显迹人前,谣言自解。
虽然狄仁杰已经表述的非常委婉,但仍然改变不了他的本意是希望幽居大内的皇帝李旦能够站到前台来,直接面对大唐臣民!
“狄公体正言直,每每问教,受益匪浅。若非国务急遣,我真希望公能长留台阁,省过谏非。”
武则天深吸一口气,然后才又微笑说道。你自己是个什么身份难道没有一点数?既非宰辅,也非谏司,一个外派的刺史罢了,这些话题不在你的职责之内,管住自己的嘴罢。
虽然心中已经有些不悦,武则天还是有所克制。对于真正有能力的臣子,即便有失检点,她也愿意给予包容。
此前狄仁杰在江南禁绝淫祀,展现出干吏大才的一面,如今豫州刚刚经过越王李贞叛乱的扰动,正是人心浮动,民情喧扰之际,正需要良才镇抚,因此她才选派归都不久的狄仁杰前往。
但是包容并不意味着纵容,狄仁杰所流露出来的态度,在朝野之间颇具代表性。这些人虽然大事不违,但内心里仍然仅仅只是将她当作李唐的太后,高宗与当今皇帝之间的过渡,而非将她视作一个人格、权柄独立的人主。
更进一步讲,狄仁杰心里难道就没有疑惑她究竟有没有囚杀儿孙?想到这里,武则天心里便多有羞恼。
虽然局势发展到这一步,已经到了图穷匕见的程度。但在尚有余力的情况下,武则天也希望能够做的更加体面一些。
所谓人而无仪,不死何为?她要君临天下,囊括宇内才士为己所用,必要的粉饰仍然不可忽略。特别对于一些身具才力而又不会为了荣华富贵完全丧失底线的人,彼此留下一点台阶,才能相安无事。
那些酷吏幸徒好用是好用,但若满朝俱是此类,朝局难免乌烟瘴气。这会更加坐实她女主祸国的形象,也是武则天一直在极力避免的情况。
“狄公久不在朝,旋来旋去,让人遗憾。临别在即,日前所得雕虫一篇,与公雅赏。”
武则天微微侧身,吩咐陛立宫人道:“去将《慈乌诗》稿取来。”
狄仁杰这会儿正垂首自警于太后言语中的敲打,他虽然已经在极力告诫自己不可操之过急、亢进过甚,但有时候仍然难免将意图表露过于急切。如此一番自警,对此并没有过分在意。
很快,宫人匆匆返回,并在太后示意之下将诗稿递到了狄仁杰手中。狄仁杰垂首览卷,脸色渐渐有所变化,特别在看到诗稿落款之“臣守义谨呈御上”,脸色的变化再也掩饰不住,抬头疑道:“这、这是……”
看到狄仁杰的神态变化,武则天心中刚刚升起的些许伤感很快消散,昂首作叹息状说道:“虽是幼顽所献,但联绝之内纯挚之意又哪是黄口能为。狄公若有所度那也没错,正是旧人刺心遗篇。”
0034 狄公满腹荆棘
大唐铨选,以身言书判为标准,其中的身便是指体貌丰伟、仪表堂堂。如果身形五短、体貌猥琐,在铨选之中天然便处于劣势。
狄仁杰弱冠之龄便以明经及第,解褐州判,称得上是少年得意。几十年宦海沉浮,历任显途,年纪越长、城府越深,自有一股气定神闲的雍容气度,少有七情上面的时刻。
可是眼下在听到太后此言之后,狄仁杰脸色却发生了明显的变化,凛然肃穆,又捧起那诗卷以更加庄重的态度细品一番,脸色却变得越来越复杂。说得粗鄙些,他眼下的心情恰如一口老痰卡在喉中,咽不下又吐不出,心情大失淡定。
殿堂之上的武则天,自然将狄仁杰的反应收入眼底。除了一丝淡淡的羞恼之外,心内更多还是洋溢起了一股复杂的快意。
她手叩御床,作怅然叹息状:“小民短见狭想,身外诸种只作妖异视之,却不愿反省自己的粗鄙。生而为人,须念人情始终。天家民家,讲到门内亲亲,又哪有什么不同?所患者杂尘滋扰,是非纠缠,谤情伤心,使我痛失挚人……”
讲到这里,武则天语调微颤,眼角真有几分湿气泛起,像极了一个痛思亡子的寻常民妇母亲。
狄仁杰耳中听到太后的感慨,两眼则紧紧盯住那诗稿,脸色都隐隐泛起一丝潮红,心情更是纷乱到了极点。他能想到太后不会轻易让当今圣上接触外廷群臣,但却没想到太后竟然会重新提起已经死去多年的前太子李贤!
这是什么意思?她们母子骨肉情深,全是因为小人作祟、谤议伤情,最终才以反目收场?到如今,谁若再议论太后与皇帝陛下之间的是非,便是旧事重演?
狄仁杰自然不是什么搬弄是非的小人,但太后这一做法却让他无从适应,也猜不到太后真实的心意究竟是什么,是单纯的不愿群臣继续干涉她们母子事务,还是已经隐含威胁?
这一篇《慈乌诗》又是哪里来的?
虽然太后言中已经说明乃是故太子李贤之子永安王李守义所献亡父遗篇,但是狄仁杰对此仍然报以怀疑。但可以肯定的是,这一篇诗作的出现,在眼下来说实在不是什么好事。
越王李贞父子作乱,狄仁杰与时局中一部分有识之士不乏默契,希望能够借此事给时局带来的动荡压力,争取与皇帝李旦加强联系。最不济,让皇帝更多进入群臣视野中,安全性上也能略有提升。
时局发展到这一步,当今圣上已经是他们这些李唐忠臣们的唯一指望。像是越王父子矫称皇帝的旨意,让人担心皇帝李旦也会被裹入其中,总管平叛事宜的宰相岑长倩下令从速击之。
他们并不是甘心依从女主,而是因为越王父子作乱绝不仅仅只是剑指女主那么简单,而是在挑战大唐传承至今的法统。
太后再怎么弄权,但毕竟是高宗遗嘱托命的妻子,他们听命于高宗遗诏、效命太后,这在法礼上并没有什么问题。越王父子身为皇宗支裔而犯上作乱,是真正的乱臣贼子。
事到如今,太后的意图已经越来越明显,指望她悬崖勒马已经不太可能。但幸在太后春秋渐高,即便有僭也难长久,在这样的情况下,努力保全皇帝陛下便是他们效忠大唐的最佳选择。
太后与高宗四子,庐陵王虽然在世,但因其荒诞孟浪,也让时流对其难抱信心。可是现在,太后似乎有意将嗣雍王一家重新引入时流视野,则就让人不得不心生警惕。
故太子李贤虽然素有令誉,其人壮夭也多令时流扼腕,其中就包括狄仁杰。
但死就是死了,若仍阴魂不散,无疑会给当今皇帝陛下带来困扰,让一众李唐孤直臣子们不再只是瞩望皇帝一人,这实际上就会削弱围绕在皇帝陛下周边的那一股保护力量。
说的更残忍一些,因为皇帝陛下乃是李唐忠臣们的唯一指望,一旦太后要对皇帝下手,则不啻于要与李唐完全割裂,必然会激发反扑。
可是现在,在外有庐陵王,在内有嗣雍王一家,即便皇帝有什么闪失,李唐国祚似乎也仍是后继有人,这就会极大的削弱时流诸众誓保当今天子的决心!
想到这一层可能,狄仁杰心绪不免更加纷乱,在之后的奏对中,也都是心神不属,一直持续到奏对结束离开徽猷殿。
太后眼帘低垂,目送狄仁杰离开殿堂,又过了一会儿才吩咐宫人将狄仁杰遗落在殿上的诗稿收回,口中则低笑起来:“老物状似忠良,内藏荆棘满腹!”
一般方伯离都赴任,台省内都会安排送别的宴会,甚至宰相出席送行。不过狄仁杰今次外任,事出非常,自然也就一切从简,在拜辞太后之后,便要准备起行。
但当狄仁杰正在省内交割事宜的时候,还是有一些台省官员闻讯赶来此行。毕竟狄仁杰此行前往豫州,乃是特事重用而非遭贬外遣,如果事务完成得好,归来拜相不在话下。
临行在即,本就事务繁多,加上此前拜辞之际所见那一篇《慈乌诗》,更是让他心绪大乱。或许事态本身并不如他想象的那么严重,可在眼下这种敏感时刻,对于太后一举一动也由不得他不作细品。
怀着这样的心情,狄仁杰本来是没有丝毫应酬同僚的念头。可是看到司宾卿豆卢钦望行入省中,脑海中略一转念,让人独辟居室请豆卢钦望行入其中,寒暄几句后才开口问道:“我久在外州,洛中掌故多有陌生,偶有小惑,不知思齐兄可曾听说嗣雍王家事?”
听到狄仁杰的问题,豆卢钦望脸上顿时涌出警惕之色,腾一下便从席中立起。他年纪比狄仁杰还大了一岁,这吃惊站起的动作却没有丝毫老态,两眼盯住狄仁杰、满是狐疑,片刻后才干巴巴问道:“狄公怎么问起此事?”
狄仁杰闻言后脸上便露出一丝苦笑,他与豆卢钦望关系实在不算好,勉强只是点头之交,心里也明白贸然问起这样敏感的事情实在有些冒失。
不过他离都在即,也没时间更广泛的打听,前来此行一众官员们,唯豆卢钦望品秩最高。而嗣雍王一家一直留居大内禁中,一般人也不可能听说他家什么消息。
豆卢钦望明显不相信自己,狄仁杰也不敢将禁中奏对私语旁人,沉吟片刻才又说道:“人事久去,闲来偶思。思齐兄若不便言,也就罢了。”
这话明显不能让豆卢钦望释疑,又上上下下打量狄仁杰几眼,才又嘿声道:“眼前诸事已经迷眼,旧事还是不宜多论。”
不同于狄仁杰的历任内外,豆卢钦望门荫入仕,半生平流进取,波澜不惊,至今已经司掌鸿胪寺事。因为寺事的缘故,与台省群臣都保持着不错的关系,为人历事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自然不会与狄仁杰交浅言深。
沉默片刻后,他便又说道:“既然狄公问起,我倒记起一事。今夏雍王幼弟永安王病笃垂危,更有人言已入死境,但转天却又苏醒康复,一如常人,更有传永安王通于阴阳,精熟玄语。狄公适巡江左,所以不闻。”
“此事是真是假?”
狄仁杰闻言后,脸上又显惊容。对于嗣雍王一家,时流已经多有陌生,若非今天接连两次听说,狄仁杰甚至不知李贤幼子受封永安王。
他先在太后口中听说永安王其人,如今又听豆卢钦望讲起永安王身上居然还发生如此玄奇事迹,一时间难免好奇。
豆卢钦望讲起这件事,也是因为并非什么私密,但若更深一层的判断,则就没有必要再说了,打个哈哈便起身告辞,甚至都不好奇狄仁杰为何突然对嗣雍王一家感兴趣。
没能从豆卢钦望口中打听到更多,狄仁杰也觉无奈。可是当他向省内旁人问起此事的时候,才发现豆卢钦望所言不虚,台省之内也有人听说此事,所述与豆卢钦望也大同小异,毕竟曾有太医署医官参与其中,很难完全瞒过外廷。
但当狄仁杰想要了解更多的时候,却发现众人所知都是皮毛,甚至就连那个曾经为永安王诊断过的太医署医博士都已经被转入尚药局担任太医,不再与朝臣随便接触。
离都在即,狄仁杰就算还想要继续打听,也没有时间了,只是在心中记下此事,打算等豫州事了归都后继续打听。
不过他隐有预感,等到他再归都之际,形势必然会有新的变化。毕竟,太后长于思谋更勤于行动,绝对不会没了下文。
虽然他不太乐见故太子李贤阴魂不散、重归时流视野之内,但这件事也不会因为他的心意而有所转移。如果太后真的想要摊薄集聚在当今皇帝陛下身上的人心,短期内必然会有所行动。
眼下能够期望的,就是希望嗣雍王一家能够深谙明哲保身的道理,不要轻易蹈入时局之内,令本就波诡云谲的局面变得更加混乱莫测。
宦海沉浮多年,狄仁杰的政治敏感自是不凡。就在他前脚离开奔赴豫州,后脚左肃政大夫格辅元请筑慈乌台的奏书便送入了禁中。
0035 娇花藏毒
“太后要在禁中修筑慈乌台?”
听到这个消息后,李潼是有几分懵逼。他终究不是在这个时代土生土长起来的人,对于深具时代特色的政治手段还是有些想象力不足。
当他写出《慈乌诗》的时候,倒是想到有一天或许会被武则天用来粉饰自家母子情深,但是对这种动辄搞土建追思的做派却仍感猝不及防。如果真要怀念他爸爸,折现不行吗?一首慈乌诗不够,他可以再抄啊!
“是,神皇陛下已经诏令薛师督造明堂之余,在东宫重光门左起筑慈乌台。台成之日,还要请三位大王共临台阁,吊忆先王。”
前来传达这个消息的,是武则天身边宠信的户婢韦团儿。此刻她坐在中厅,甚至太妃房氏都避在次席,三王并年幼的县主更是垂手站在厅中。
这种被人捧高、特别是贵如宗王都谨立于前的待遇,让她心情大好,笑眯眯转述神皇口谕,明亮的眼眸则频频打量着立在最左侧的永安王。除了好奇宫中流传永安王的奇异之外,心中也在暗暗评价三王仪容气度。
她虽然出身只是卑贱户婢,但因得到神皇宠爱,长随左右,也多见都邑权贵世家子弟。永安王仪容俊美,甚至令她都觉眼前一亮,哪怕将记忆中所见诸世家俊彦一番比较,能够超过的也实在寥寥无几。
在韦团儿看来,薛师怀义和尚虽然神皇陛下的幕客,也称得上姿容俊美,但总透出一股难于形容的油滑卑贱,实在称不上是第一流的人物。
永安王玉质皎然,贵气充沛,更兼身上还有一种传言通玄及幽、神游两界的神秘感,虽然限于年龄阅历,还没有酿出醇厚迷人的魅力,但也已经足够吸引人的关注。
但这也让韦团儿更觉得惋惜,如果换一个身世,永安王的仪容风度不知会令洛下多少闺中女儿情思怅结、芳心暗许。如今身份贵则贵矣,却是午后清露,佛偈优昙,使人伤感于美好的事物总是太脆弱。
至于永安王的两位兄长,单纯相貌虽然不及永安王那样出众,也都是中上之选,但气质上还是有着不小的差别。
嗣雍王李守礼显得有些毛躁,频频因房间内外动静而左右张望,给人以轻佻之感。而乐安王李光顺,则又过于沉闷了些,入室之后下意识便往边角靠立,以至于半边身躯都隐在垂帷下,透出一股拘谨。
看到三王不同形态气度,韦团儿偶发奇想,永安王看起来倒是比雍王更适合作为嗣王人选。郡王与嗣王虽然名义上相差仿佛,但实际的意义却大不相同。
不过这想法也只是在脑海中一闪,且不说韦团儿自知根本就没资格影响皇宗家事,即便是有,又哪敢在这种问题上随意置喙。
房间中几人,则因韦团儿带来的这个消息反应各不相同。
太妃房氏已经忍不住泪水涟涟,要知道先王至死都还背负着一个谋逆的罪名。太后怀念儿子而兴筑慈乌台,很大程度会冲淡先王身后污名。勉强列席的良媛张氏,也频频举帕拭泪,应该是有着几分守得云开见月明的欣慰。
李光顺眉目之间也喜色隐露,更忍不住频频目视李潼。他自然也知慈乌诗乃李潼所献,能够给自家际遇带来这么大的转变,心中对这个三弟的佩服更甚几分。
李守礼的反应则根本不得究竟,最近这段时间他学书学礼,欠于往常的活泼,日常都是懵逼状态,一时间也意识不到这件事能给他家际遇带来的改善。
小妹李幼娘少见外人,只是小心翼翼偷眼打量与娘娘并席而坐的美婢,看到对方美艳的相貌、华丽的衣饰,更流露出几分羡慕。李潼看在眼中,倒觉几分心酸,他家好歹也是宗王人家,但母女用度朴素简单,反而比不上一个禁宫宠婢。
其实韦团儿来访本身,较之所带来的消息还要让李潼感到吃惊。武则天吩咐身边近人前来传讯,而非像往常那样由上官婉儿转告,莫非他这奶奶真的是打算要缓和与他们一家的关系?
但很快李潼便暗叹一声,觉得还是不宜乐观。武则天绝非崇尚母慈子孝、家庭和睦的寻常妇人,特别在当下武周革命的关键时期,所谋所动必然还是围绕这个大的政治目标,所谓亲情只是一个粉饰手段。
特别在听到这座慈乌台将会修筑在东宫范围,李潼不免更生感慨,此际大概最难受的就是他那个至今还未谋面的四叔李旦了吧,这眼药上的真是戳人心肺。
一个女人贤惠与否,对家庭关系影响实在太深。经此之后,他们一家与李旦一家大概是不好和气相处。就算他们兄弟没有什么分夺恩泽的想法,难保李旦对他们会否坦荡待之。
当然,这还不是最重要的问题。两家眼下都是女皇羽翼之下的小鸡仔儿,彼此之间也根本没有必要产生什么矛盾纠纷。但这件事会给时局人心带来怎样导向,还是未可乐观。
事情眼下只是一个开端,余波如何暂不必多想。无论如何,慈乌台若能修筑起来,对他们一家而言可谓是一个不错的政治资本,李潼也乐见其成。而且经此之后,他们一家人也要在一定程度上重归时局之内,受到的关注更多,以往的平淡与寂寞怕是不复。
对此李潼也没有过多忐忑,能够跻身时局之内去冲浪、去冒险,本来就是他所希望的。想要有所得,自然要有所付出,而在武周代唐这种时刻,危险无从避免。
虽然眼下的他仍以保命为最大奋斗目标,但若仍是幽居深宫,即便是活下来,无非笼中雀鸟、行尸走肉,也不是李潼所渴望的那种人生。
传达完这个消息后,韦团儿便起身告辞。虽然雍王一家待她态度不错,让她很享受,但久在神皇身畔,即便不聪明,也明白有的事太敏感,不宜涉入太多。
只是在临行之际,她脑海中又突然泛起一个念头,望着李潼微笑道:“可否请大王赠步稍送?”
李潼听到这话,心弦顿时绷紧,满是狐疑,这女人要做什么?
房氏这会儿心情正是激动,倒没察觉到什么不妥,听到韦团儿的话,便吩咐李潼相送。
李潼无奈,只得硬着头皮上前,与韦团儿前后行出,往仁智院外走去。
从时礼而言,他这个郡王哪怕再不怎么值钱,对区区一个户婢也不必屈尊远送。至于上官婉儿,本身便是有品级在身的内命妇,是他爷爷高宗皇帝遗留的嫔御,往来迎送并不逾礼。
但女主当国哪有那么多道理好讲,武家几个活宝哪怕位居宰辅,还不是要喜孜孜给他们干姑父薛怀义牵马。他这个亲孙子连奶奶的面都见不到,可见也只是面子亲戚,更没有必要去得罪武则天亲近之人。
行走间,韦团儿落后李潼半个身位,如此更方便打量这个年轻的宗王行止气度。她一时间也想不通为何要让永安王送她,只是偶有所念便说出来了,本身便不是上官婉儿那种谨小慎微的性格,行事风格自然也大不相同。
李潼行走间微微侧身,视线余光也在打量韦团儿,自然注意到对方对他的观察,心中警惕更深。
来到这个世界几个月,虽然人际关系很单调,但前前后后也见过百十人,其中更包括上官婉儿这个才名颇盛的女文青。但若凭心而论,韦团儿真是他所见最美艳的女人,甚至隐隐还要压过上官婉儿一头。
或者说这两者是不同的风格,上官婉儿是清丽温婉,交谈接触起来很舒服。韦团儿则是一种让人不能否认的美艳,美得近乎庸俗,俗到极致便是妖冶,使人意乱情迷,不由生出一种亲近亵玩的冲动。
两人的作风也大不相同,上官婉儿便绝对不会提出什么冒失的要求,且往来仁智院无非二三随行,主要意图应该还是避嫌。
韦团儿则似乎很享受受人逢迎的感觉,随行者七八众,前有两名宦者持杖导行,后则宫婢紧随。
这女人发结惊鹄髻,虽然没有簪钗繁复的搭配,玳瑁的梳栉尾端浅露,镶嵌的珠玉在阳光照耀下使得乌发生辉。翠绿色底的襦裙夺人眼球,大红团锦的半臂、彩丝串珠的披帛,御苑秋凋的美景仿佛被截出于时光之外而披此一身,牡丹花形小头丝履仿佛踏花而行。
这种浓艳的搭配不易驾驭,丰富鲜明的色彩会将人本身映衬得黯淡无光。但是穿戴在韦团儿身上却给人一种相得益彰的赏心悦目,凹凸有致、苗条修长的身姿,艳丽的五官哪怕乏甚表情,嘴角眉梢都透出一股挑逗。
对方刚刚来到仁智院的时候,在还未介绍之前,看这架势李潼甚至还误以为莫非太平公主来访?毕竟就算是他前身的少年李守义,也没有见过这几个女人。
一番观察品评,李潼也只是单纯的对美好事物的欣赏。且不说眼下的他根本就没有心情沉迷女色,即便是有,也深知这个女人是娇花藏毒,实在不可亲昵。
人总希望美好的事物能够表里纯粹,但这往往只是奢望,最起码在韦团儿的身上应是如此,自己或许是个例外。
这个女人如果只是简单的傻白甜,倒也算得上是男人恩物,但是主观能动性实在太强,李潼自问消受不起,小身板实在经不起折腾。
哪怕是犯了送女的毒点情节,他也要对这女人敬而远之,要把这个女人留给四叔李旦,也算是他做侄子的一点孝心。
0036 身不由己
韦团儿并不知永安王心中已经将她列作不可接触之人,与李潼一前一后缓缓款行,很快便离开了仁智院一段距离。
她并没有急着开口让永安王止步,李潼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相送。一直等到行出仁智院将近百丈,已经抵达苑中西渠廊桥,韦团儿才微微顿足,转对李潼颔首笑道:“大王身有春风娱人,不觉竟已行长。不忍辞送,妾实在失礼。”
无论心中怎么想,听到一个明艳动人的女人这么说,李潼还是多少有些美滋滋的。他也顿足立住,转向韦团儿点头道:“韦娘子何必言此,陋质幼顽,不敢侍前骚扰,神皇有训,要托娘子吉信相传,身无长物难有赠,唯积步相酬,非是意短。”
韦团儿并不着急离开,她迈步扶住廊桥栏杆,眺望西侧九洲池,又叹息道:“妾性喜浮华喧闹,不喜秋景萧条。旧在行前时,怀念九洲池园景盛美,受遣再临,可惜时令有违。神皇陛下常言,景不入心则是徒设,人不动情亦是虚长……”
李潼闻言后只是讪笑,心情却跌宕起来,你在撩我吗?可惜我不能对不起我叔叔!
他不动声色的微微拉开距离,同样转望向九洲池。
深秋的九洲池园景实在不算美,因为疏于打理,水中浮藻不少,上面又飘着一些干枯的荷叶,湖中心殿堂也灰蒙蒙的、色彩并不鲜明,站在廊桥上一股腥腐的湖风扑面而来。
时令更迭,景物兴衰,最能撩拨诗人情思。如果身边站着的是上官婉儿这个女文青,李潼倒不介意即兴吟咏,但韦团儿实在是引不出他的诗兴。除了这个女人本身的躁动与恣意,其人与武则天过于亲近,也让李潼须臾不敢松懈。
湖景不美,湖风熏人,也大大驱散了韦团儿的伤秋情怀。她抬袖掩鼻,皱眉道:“禁中宫役实在懒散可恼,坐望苑渠败坏,冒犯贵人!稍后一定归告神皇陛下,请肃清宫事!”
李潼听到这话,心里不免酸溜溜的。他本来也不觉得跟武则天疏远有什么,如果有可能更愿意躲得远远的。但是听到韦团儿言及神皇那种随意,还是颇觉吃味,不能免俗于恨人有我无。
韦团儿美眸一转,抬手摘下缠在腰间罗带的承露囊,递到了李潼面前说道:“丝囊不巧,只是手制拙物。囊中合香,却是远藩奇珍,宫匠妙配调和,妾借物转赠,愿大王起居怀馨。”
这动作吓了李潼一跳,下意识再退一步,然而韦团儿却已经伸手将香囊塞了过来,并不待他拒绝便转身离去。只是在离去几步之后,她又回首笑道:“请奏慈乌台者,宪台格辅元。先王余眷仍在,大王不必长忧。”
如果说韦团儿解送香囊只是让李潼感到不自在,可是在听到这话后更觉猝不及防,后背冷汗直沁,更觉这女人胆大恣意的过分。
韦团儿已经渐渐行远,李潼却仍然没有从那震惊中舒缓过来,以至于久久立在廊桥上没有动弹。
刚才韦团儿的冒失举动,明显是在对他释放善意。原本依照李潼目下的处境,任何的善意释放对他而言都是弥足珍贵,更何况是武则天身边宠婢,想得香艳一些更是最难消受美人恩。
可是,这个女人实在太大胆,不知分寸。且不说李潼一家被幽禁大内,外廷种种讯息本就是被有意隔绝。单说他们一家与武则天的血缘关系,如果武则天真想改善与孙子的关系,何须一个婢女自作主张的透露消息?
李潼这么想不是不知好歹,抛开利弊的权衡,韦团儿对他的善意甚至让他颇为感动。特别在这样一个敏感的时局背景下,并不是想对你好便是对你好。
北门学士中最为知名的刘之,因恶武则天而入狱,皇帝李旦为之求请,结果刘之感慨必死。果然之后不久便被赐死家中,而刘之的死也拉开了北门学士这一集体的遭殃。
想得脏一些,李旦求请究竟是真的想救刘之,还是想借此离间而报复这些武后的旧日爪牙,实在说不清。
李潼倒不觉得韦团儿有害自己的心机,但越是如此,他反而越要与这女人拉开距离,彼此身位都敏感,若再走得近了一些,那是逼着武则天收拾他呢。
李潼并不清楚韦团儿在武则天面前究竟有多受宠,以至于让她恃此忘形,但以常理论,无非一个花瓶、一个工具。这样的工具对武则天而言实在是不少,若不合用了,随手抛弃实在不值得可惜,这种例子在她人生中实在举不胜举。
眷恋女色、知恩图报,又或者借此窥望禁私,这些对眼下的李潼而言都太奢侈。眼下的他,仍是小胳膊小腿,实在是做不了太多骚操作。
而且韦团儿所透露出的这个消息,自以为能让李潼安心,但却更加让他感觉到处境的不妙。
原本他还以为修筑慈乌台是武则天自己的意思,如此就算会对时局产生影响,但也还需要一定时间的酝酿,李潼也能有时间准备,尽量规避不好的影响。
但他却没想到,这件事从一开始便是外廷在推动,本身便起自外廷的政治暗涌,当中所蕴藏的凶险无疑会更大。
光宅年间,御史台分为左右肃政台,长官御史大夫则称肃政大夫。左肃政大夫格辅元,本身与故太子李贤没有什么直接联系,但是他的兄长格希元却是李贤担任太子时期的门下学士。之后李贤被废,格希元自然也受到了影响打击。
凡有存在,必有存在遗留。李贤虽然死去经年,但是曾为大唐储君的影响残余却还未完全消除。稍加勾引,顿时便显出了痕迹。
李潼对他这个奶奶的政治手腕真是佩服的近乎麻木,能够将事件中所蕴藏的价值发挥到极致。修筑慈乌台对她而言只是一件小事,但却并不自己决定,而是绕一圈让外廷朝臣建言,由此便将仍然心念李贤的人勾动出来。
眼下这件事对武则天而言仍有价值,虽不至于直接下手清除,但这个格辅元肯定是被武则天列在了考察行列,待清洗的范围之中。
韦团儿以为这件事说明李贤在朝中仍有遗泽,可以视作嗣雍王一家的外廷援助。这想法即便不是天真,但也太浅薄。
当时高宗仍在,李贤还是太子,但说收拾就被收拾了。如今女主临朝,改革在即,就算是满朝遗老、凭着几个孙子又能折腾出什么来?
更何况,这个格辅元究竟是真心想要帮助雍王一家,还是希望借此走出他们一家在李贤事件中遭到的影响与波及,尚未可知。
虽然这二者本身并不矛盾,但用意的多寡所带来的不同选择在关键时刻才会显现出来。他们一家现在连自由都没有,本身便是带不动的猪队友。
如果武则天决定针对于此进行一次清洗,那些人是选择攀咬雍王一家来减轻自己的罪过,还是以死明志来表达对大唐的孤直,这一点无从判断。
武周时期,皇嗣李旦被诬谋反,乐工安金藏当众剖腹,以此证明皇嗣并无谋反,李旦才得以躲过这一场灾祸。一个乐工的生死并不能证明皇嗣清白与否,但这种行为却彰显出世道中仍然有人愿以死捍卫李唐法统所系。
李潼自问没有那种资格与感召力,也不愿意让无辜者通过这种壮烈的手段来保全自己。可是眼下的他对于纷扰的时局仍然没有半点影响力,但时局的纷扰暗潮却已经将他包裹其中。
这更让他生出一种时不我待的紧迫感,要在真正的风暴来临之前积蓄足够自保的力量。
至于那个拎不清的韦团儿,他倒是想劝劝对方稍作收敛,但想想对方若是一个听劝且懂得自省的人,也不会是那种结局。如今这种局面,谁也难奢求予旁人什么关照,唯是自求多福。
想到这里,李潼又是怅然一叹,看看手中被韦团儿强赛过来的承露囊,转手收入袍袖中,才又转身往仁智院行去。
一边走着,李潼也在打量周遭。他来到仁智院的时候还是盛夏,如今已经到了深秋,宫苑中景致大不相同。而他在住进仁智院之后,也少有机会步出院外,哪怕在与那个百骑军士郭达私下联络的时候,也都隔着一堵宫墙。
李潼在抛出回信后,那个郭达便不再往仁智院传递什么讯息,彼此这一条联络的线便断了。好奇之下,李潼也去问过掌直徐氏,得知百骑番期是一个月,早在多日前便换了另一批将士番上宿卫。
此前的联络不乏冒险,但到现在都没有什么风波生出,也让李潼逐渐相信对方并没有欺骗自己。就此断了联系,心中还是略感可惜。
他大概也能想象到对方在收到自己回信时的失望,但就算是不能预知后事而重来一次,他也不会将自己的性命、前途付予一个苦心复仇的禁军士兵。
前路虽然仍是混沌,但在经过几个月的缓冲与冷眼旁观,对于之后该要怎么走,李潼大体上也有了一定的思路。
未来必然曲折艰难,难得快意,但唯有熬到最后才能享受甘甜。在此之前他不为任何人而活,人能仰仗的唯自强而已。
如果他所料不差,世道已经开始注意到他,新的变数将会纷至沓来,而他也要准备以合适的姿态踏入时局之内。那么,就较量一场吧。谁敢扒拉我,我就刺挠谁!
0037 春官武承嗣
仁智院一行,让韦团儿心情颇为轻快,一路返回仙居宫时,脑海中仍然不时泛起当她解囊相赠时,永安王那稍显慌乱的神情。
禁宫生活,单调乏味,这一点就算她是神皇宠婢也不能免俗。特别神皇在移居大内仙居宫后,气氛变得凝重且繁忙,宫人之间一些消遣闲戏都能免则免,日常生活也变得更加苦闷且寂寞。
事后想来,韦团儿也不知自己怎么就做出那种稍显冒失的举动。但她向来也不是什么瞻前顾后的性子,当时有那种冲动,下意识便做了。
也不必有什么确定的目的,但想到日后永安王贴身佩戴那承露囊,共沐此香,彼此间仿佛有了一种微妙联系,枯燥的生活似乎也因此稍添色彩。
仙居宫格局要比上阳宫本枝院局促许多,返回宫内后韦团儿便摆手屏退随从人等,不敢过分招摇。
入殿复命前,她特意绕行到左侧廊殿,看到上官才人与一众女官俯首案牍,微笑颔首回应路过招呼的几名女史宫人,这才往神皇所在集仙殿而去。
李氏诸王作乱,神皇由上阳宫迁入大内,只在贞观殿举行过一次大朝会,之后便入住仙居宫,偶或前往宜政殿与宰辅公卿议事,其余多数时间便居集仙殿中。
当然,神皇驻跸所在,也只有韦团儿这种贴身近侍的宫婢才能清楚了解,甚至就连那些随驾待诏的女官都不知神皇具体夜宿何处。
有时候,韦团儿也羡慕那些女官们在神皇御下多得重用,但一想到自己这种心腹亲近,那些许羡慕之情也就渐渐被冲淡。
当韦团儿行至集仙殿阶前时,看到一名紫袍中年人降阶行下,乃是太后的侄子春官尚书武承嗣。韦团儿不敢抢阶争道,便侧立殿阶外侧等待武承嗣行过。
武承嗣将近四十岁的年纪,中等身材、挺胸凸腹,中年发福而脸颊肥大,显得两眼越发细长,脸色傅粉显白,整个人都显得神采飞扬,志得意满。
他手搭玉带阔步而行,远远便见到恭立阶前的韦团儿,眸光顿时一亮,脚步更轻盈几分,居高临下垂首而望,视线滑过韦团儿那玲珑身姿曲线后才落在娇艳的脸庞上,笑语道:“刚才入殿奏事,不见韦娘子芳踪迎送,心情正觉怅然,不知娘子何事奔劳?”
不谈与神皇的亲近关系,武承嗣本身还是台省大员,但在与韦团儿讲话的时候,语调姿态都亲近有加,少于庄重。
一则自是爱屋及乌,韦团儿乃神皇昵爱宠婢,左右相伴比他这个侄子还要亲近一些。二则便是这女人本身自带的魅惑,二十出头正当娇艳,饶是武承嗣如今权柄名位炽热、诸多色艺供其取乐,但也仍是颇有垂涎。
因有神皇这一层关系,韦团儿与武承嗣也算熟不拘礼,有的时候武承嗣入见待召之际,多是由她接待。那热忱的眼神让她有感自身魅力之大,也乐得闲聊中听对方讲述坊间趣闻种种。
不过今天武承嗣那油滑调侃的眼神却让韦团儿感觉有些不自在,下意识退后一步继而抬头看了对方一眼,俏脸正色道:“尚书已经省事禁中了吗?妾既不在陛前,自然有事要做。”
听到这回答,武承嗣笑容僵在脸上,肥胖的脸颊微微一颤,片刻后神色才又缓和过来,讪笑道:“娘子戏我,外廷诸事繁芜,我倒想并侍陛前,可惜不能遂愿。”
说话间,他降阶两步,这才站在韦团儿一同高度,顿了一顿后衣袖一抖,一个锦囊自手心翻出,笑道:“日前门下巧艺者小进雅用,此一鹊丝穿织羽囊颇衬娘子仪态,随身出入几日,盼予娘子赏用。”
韦团儿很快便被那色彩斑斓的绣囊吸引了注意力,抬手接过把玩片刻,却突然又想起刚才相赠永安王只是她自己闲来织造,远不及手中此物精巧可爱,一时间心内又泛起几分羞涩,得人馈赠的喜悦都淡了几分。
之后韦团儿又与武承嗣闲谈几句,然后才拾阶而上。
武承嗣立在原处,含笑看着韦团儿窈窕背影进入殿中,而后才转过头行离此处,脸色却瞬间阴冷下来,唇齿之间嘣出低骂声:“贱婢!”
殿中宦者、宫婢各捧器物群立角落,但却并没有什么异声发出。韦团儿行入殿中后,先看了一眼端坐御床、批阅卷章的神皇陛下,又从宫婢手中接过漆器木托,平举饮品膝行入前。
“回来了?”
武则天视线从卷宗移开瞥了韦团儿一眼,顺便调整一下坐姿让出案侧的玉杯,视线便又移了回去。
韦团儿并没有发声回答,先往杯中注入半满酪浆,拿起象牙麈尾退到御床一侧,扫出博山炉里积攒薄薄一层的香灰。
做这些的时候,视线也一直挂在神皇身上,待见神皇放下卷宗端起玉杯,她这才皱眉薄嗔道:“婢子真是不愿外行,不是懒惰惜力,只是心里牵挂陛下役事不能妥帖周全。”
武则天闻言后便笑起来:“少了你这小恶婢眼前招摇打扰,我倒能耳目清静一些。”
韦团儿上前手搭神皇腰际,顺背轻抚指敲,脸上虽是幽怨委屈状,口中却说道:“雍王太妃并三王、县主都承口谕,泣谢恩典……”
她讲得很细致,甚至就连雍王一家神情如何都有言及,但是因为过于繁琐了,神皇饮完杯中酪浆之后都还没有讲完。
武则天也并没有让她住口,继续垂首批阅卷宗,耳廓间或一张表示仍然在听。
见神皇没有示意终止的意思,韦团儿只能继续讲述,但她在仁智院也没有待多长时间,能记住、能讲述的实在有限,主要内容讲完之后,索性便讲起了她对三王的感官,也是务求客观,但在言及永安王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多作溢美。
人的眼缘真是很奇怪,永安王虽只十四五岁的年纪,韦团儿却是一见难忘,甚至眼下再讲到眉眼长相,描述起来都不自觉的要比其他二王要更加具体详细。
武则天虽然一心两用,但这一点描述间的差别还是敏锐注意到。她在纸面上划动的视线顿了一顿,又开口问道:“那个孩子还有宿疾缠身?”
“婢子又不是扁鹊华佗,哪能一眼望知。但见大王言谈雅正,眼光有神,只袭了陛下一分的神采,却已经超过世间大半的男儿……”
韦团儿口中正说着,突然发现神皇正向她望来,眼神并不凌厉,却透出几分颇感兴趣的意思,但她心弦仍是陡然一颤,转而垂首道:“婢子可不是空口邀宠,虽然不见多少人间俊彦,但推想也能知俗色难企天颜。”
武则天嘴角微微一翘,转又叩案问道:“还有吗?”
韦团儿皱眉沉吟,想了片刻才又说道:“还有就是宫事荒芜,九洲池腐水积垢,风景实在不雅,婢子还解合香奉赠大王,正愁何处找补……”
武则天手在案上一抹,再次收回了视线,表示已经没有兴趣听下去。韦团儿讲了这么多,都没有讲到她所关注的。
虽然她也不清楚自己想要了解哪一方面,但既然安排身边亲近人前去传讯,受遣者应该需要揣摩她未竟之意从而去观察陈奏她所感兴趣的信息。
眼下的她百事杂陈案头,又哪有太多精力投入在这种枝节小事上去想个仔细明白。若事无巨细都需要她自己罗列在怀,又供养内外这许多闲人做什么?
从这一点而言,韦团儿侍奉起居尚可,派遣任事则实在力有不逮。
失望之余,武则天提笔疾书,字条上很快出现满满字迹,转递给韦团儿说道:“送往廊殿,着婉儿昏前往公主府上一行,接入禁中短住几日。”
能够被神皇直言公主不称名讳的,自然只会是太平公主。韦团儿接过便笺,难免心生几分挫败,她隐隐觉得神皇有些不满,但又想不通自己哪里做的不好,心事重重退下殿去。
武则天继续批阅卷宗,她的速度很快,处理一份卷宗往往只在几十息之内。不快也不行,因为她眼下所面对的事情实在太多了。
越王父子作乱虽然旋起旋灭,但所带来的影响却极大,两州士民需要安抚,平叛大军需要调度。功士分酬,罪徒严惩,深挖隐恶,扫灭余患。
除此之外,时下九月已经过去了一大半,前往洛水接受宝图的庆典日期也越来越近。之后一系列的举措,都要紧锣密鼓的进行。还有就是在这样关键的时刻,边疆一定不能酿生大变。
一篇新的奏书映入眼帘,武则天批阅的速度陡然慢了下来。这一篇奏书并不长,所言事务也不大,乃是请求皇孙嗣雍王等出阁读书,请奏者为殿中监欧阳通。
武则天眉头微蹙,下意识便要提笔勾否,心内隐有不满大臣这种闻腥而动、得寸进尺的行为。她仅仅只是开了一道口子,可是短短两天时间内,有关于此的奏请已经看了不下两次,让她感到烦躁。
可是笔锋将要触及纸面,武则天动作又顿了一顿,稍作沉吟后,落笔一个“允”字,并在上奏者落名处重重一勾。这意味着这一份奏章除了发还凤阁、分抄有司之外,内廷也要存留一份,留待日后检索。
0038 水涨船高
修筑慈乌台眼下只是动议,短期内应该不会正式开始修筑。
就算没有更多的消息来源,李潼在禁中仰首便能看到明堂的修筑进度。时下已经到了深秋,年关渐进,明堂的修筑也到了一个关键时期。哪怕在仁智院中,都能听到工匠们漏夜赶工的声音。
明堂的兴建对武则天而言才是真正的国朝大事,修筑慈乌台与之自然不能相提并论,自然只能延后。
不过李潼对此也并不急躁,虽然慈乌台如果建成相当于他家多了一个获得庇护的筹码,但只要能够赶在天授元年之前建成也不算晚。
怕就怕当中还会有什么变数发生,影响到慈乌台的落成。毕竟武则天还有一个特色那就是善变,就连华美宏大的乾元殿都说拆就拆,叫停一个还未动工的工程也实在算不上什么大事。
原本李潼还在犹豫要不要对薛怀义稍作接触,现在看来是很有必要。且不论以后会如何,起码眼前薛怀义作为武则天的男宠一代目,所得宠幸是无可比拟的。
为了确保慈乌台能够真正修筑起来,不会被心怀恶意者使坏打断,与薛怀义保持一个融洽关系是很有必要的。
但道理是这样一个道理,实施起来又很困难。眼下的薛怀义是当红炸子鸡,李潼与之距离并不比和他奶奶武则天的距离短多少,实在很难接触到对方,更不要说维持一个融洽的往来关系。这件事也只能暂时放在心底,等待机会。
慈乌台虽然还未正式修筑,但也给一家人的处境带来了实实在在、立竿见影的改变。韦团儿来访之后,当天就有数名禁中司掌女官来访,一改仁智院门庭冷落的现状。
这些内官到来之后,除了基本的请安问礼,也都以各自不同的方式表达自己的热情。仿佛因为韦团儿的来访,才让她们察觉到禁中还居住着这样一户贵不可言的人家。
这种人情的冷暖,颇让李潼有种范进中举的感觉,更深刻体会到在女皇权焰阴影覆盖下的禁中,其人一念的转变能够给人带来多大的影响。
本着多听多看的想法,之后几天时间里,李潼也陪着嫡母房氏接待这些来访者,但很快便感觉索然无味。仁智院生活接触面虽然狭窄,但整个大内禁中无非面积更大,这些内官宫人们所接触的事物同样有限,能够提供的资讯自然也是乏乏。
想要更深刻全面的融入这个世界中,必须要将感知扩散到禁中之外。特别如今他们一家不再是寂寂无名的存在,所获得的关注越多,对资讯的需求也就越大。
抛开这些李潼自己内心中的权衡,一家人的生活也因为处境的改变而发生变化。历经大劫之后,房氏谨小慎微,对于那些来访者都是礼数俱备,不敢托大怠慢。
嫡母忙于应酬,家教事宜只能暂告段落。对此最感到高兴的便是李守礼,这小子上辈子估计跟经义有仇,只要不读书便是好的。恰逢家庭际遇转好,宫人多有逢迎,自然是放开了玩乐。
但就算放得再开,身在禁宫之中,尺度也不会太大。这些内官们无非奉进一些无伤大雅的双陆、樗蒲等搏戏工具,其中最得李守礼欢心的,便是一套投壶的工具,每天玩得不亦乐乎,很快便将他那纯熟的投掷本领无缝嫁接过来,在小李飞刀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对此李潼只能感慨生活经验给人带来的想象限制实在太大了,李守礼这个家伙堂堂一个大唐嗣王,放开玩乐之后居然还是如此乏味,简直就是纨绔界的一个耻辱!
不过李潼自己也没有好上多少,他成功晋级为马夫。宫中尚事者送来一匹矮小的果下马,马高不足一米,毛色纯白,乃是高丽进献贡物,深得小妹李幼娘的喜爱,每天骑游不断,甚至在居舍中都独辟一个角落让这匹小马夜宿房间中。
家中几兄弟,李光顺太沉闷,就算房氏中止了讲学,每天也只待在房中温故知新。李守礼看着这匹小马倒是跃跃欲试,当然主要是手痒,想要让幼娘奔骑起来,给自己做游靶,因此被小妹列入绝对的黑名单,每在院中看到这个不着调的二兄身影,便惊得大喊大叫。
为了能够及时喝退李守礼这个恶徒,李潼只能无奈充当马夫,毕竟旁人是不敢随意斥退这个嗣王的。反正他也没有别的事情可做,听到小女郎那欢声笑语,自己心情也被渲染的开心起来。
际遇发生改变的,不独雍王一家,仁智院中其他人也都多多少少受到了一些影响。
时入十月,傍晚将要落日之际,掌直徐氏来到了永安王院舍,远远便见到郑金站在廊下指挥宫人烧放炭气。
由于仁智院久乏人居住,也就没有完善的供暖设施,随着天气转寒,房间中还要以炭火取暖。炭物明火太旺,便会令整个居室充满烟气,所以需要提前放烟,然后才可装入手炉、脚炉中。
“阿姨照料大王起居,真是细致入微。”
徐氏行入廊下,望着郑金笑语道。
郑金闻言后则叹息一声,低头用铜钎子戳着火炭观察火候:“旧年在东宫时,自有火道铺设,香炭随用。而今人事更改,也只能加倍用心,只求阿郎起居舒宜。”
徐氏闻言后心中也是一叹,但很快便又笑起来:“天颜虽莫测,圣眷终未衰,总归是越来越好的。”
郑金听到这话,倒也没有反驳,一家人处境的变化,特别在几个月前阿郎大病新愈之后,的确是越来越好。此前他们所居靠近掖庭陋室,起居用度简陋不说,昼夜都能听到掖庭罪婢呜咽啼哭。阿郎受此惊扰,每每漏夜难眠,要靠她整夜陪伴安抚。
如今却住进了仁智院这座独立宫苑,饮食役用都大大好转。像是去年冬里,幽居阴潮之地,不多的柴炭供应只能一家人聚在太妃舍中围炉取暖,到如今甚至已经可以奢侈到烧放炭气。境遇的好转,真是体现在方方面面。
唯一的一点遗憾,对郑金来说大概就是阿郎病愈之后性情、言行都发生了很大的改变,对她不再像往年那样依赖亲昵。
但这其实也是一桩好事,她跟随娘子入嫁王府,彼此间主仆情深,说一句稍显僭越的话,娘子死在巴中后,她便将阿郎视作己出,谁又不希望自家的儿郎能够长大成人,变得独立且有担当呢?
“掌直可是有事来访?”
见炭火烟气渐弱,郑金才抬头问向徐氏。
徐氏脸上笑容更显殷切:“是有事务要请示大王,有劳阿姨传报。”
房间中张挂帷幔,虽然有些气闷,但却很温暖。徐氏缓行入内,抬眼便看到永安王身披一件雪白狐裘,侧偎榻席之上,头发并未结髻而散垂胸前、肩后。
本是寻常居室画面,却因人的不同而发生了变化。狐腋裘衣在灯火照耀下,泛起一层暖白的光晕。但人一眼望去,首先注意到还是那个披裘的少年。
少年脸色白皙红润,未辨五官已经有一股清秀透出。但若仔细望去,宽额隆准,剑眉卧扬,自有英气勃然。眼若灿星,虽在微瞑之际,散溢神光动人。唇形如削,下巴则像是璞质天成的蓝田美玉。整体搭配起来,便是一种丝毫不能增减的俊美,令人一见难忘。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徐氏自然也不例外。美好的人事,总是令人心旷神怡,让人乐得观望欣赏,一直等到榻上人端坐起来,徐氏才蓦地发现她已经痴立片刻有余。
“不知掌直来访,实在失礼。”
李潼坐直了身体,之后索性站起身来转入内室,片刻之后才又走出来,散发小作梳结,并戴上了一顶貂皮软帽,裘衣也用玉带扣住,显得庄重起来。
此际的永安王少了方才那种慵懒清逸,贵雅严肃,给人一种疏离隔阂。但这种庄重待客的态度,还是让徐氏大感受用,她上前一步,敛裙下拜道:“妾冒昧来访,打扰大王闲趣,还望大王勿罪。”
李潼摆摆手坐回榻席,并让宫婢收起凭几上刚才在看的书卷,并将徐氏请入席中,这才微笑道:“无非闲人懒动,哪有什么清趣可言。多赖掌直勤于内外主持,懒散之人才能怡然无事。”
徐氏自谦几句,并随口讲起一些院内闲杂事务,仿佛在向上官汇报。
李潼对这些事情不感兴趣,但也并没有打断徐氏的汇报,目的自然是鼓励对方维持这种态度。几个月前,他小施手段拿住了这个妇人的把柄,但也并没有挟此迫用,彼此间还是维持着相安无事的状态。
总得来说,徐氏也算识趣,并不多管院事刷存在感,偶尔还传递一些听闻得来的资讯,可谓安分守己。若非如此,此前李潼也很难无所顾忌的与那个百骑郭达私下联系。
只是杂事闲论之后,徐氏一句话却让李潼皱起了眉头:“幸入此中,侍奉恩主。但杂余扰人,妾恐不能久事庭前……”
李潼一直以来都危机感爆棚,听到徐氏这么说自然下意识想到莫非又有人要加害他们一家从而波及到徐氏?但在听到徐氏接下来的讲述之后,才发现是自己过于敏感、想岔了。
0039 罗网常设
原来日前尚寝处一名司灯典直病故,禁中尚宫局拟选继任者,徐氏自相好司正处得知她也被选入备选的名单中来。
徐氏一边讲起此事,一边偷眼打量永安王神色,一副谨小慎微的模样,唯恐会被永安王误以为自己是要借此摆脱仁智院。
李潼听完之后,先是松一口气,然后才又笑语道:“这是好事啊,我要恭喜掌直了。”
徐氏见状同样松一口气,但也没有完全放松下来,只是讪笑道:“只是备录待选,能否成事还在两可。”
顿了一顿之后她又说道:“其实能否入选,妾也并不过分热衷。院中太妃并不衔旧生怨,大王等宽宏有礼。院外则疾风骤雨,转踵祸福,让人不能安心度日……”
徐氏这一番话,倒也并非纯粹为了邀好,确是有感而发。之前越王父子谋逆,针对李唐宗室的肃清至今还未结束,甚至已经蔓延到了皇宫大内之中。近来便偶有刑司人员直入禁中,将一些内官宫人抓捕投入丽景门附近的内狱,而后便生死不知。
此前徐氏嫌弃仁智院枯寂,可现在看来,反倒成了禁中为数不多的事外之境。而且由于神皇追思故太子李贤而议作慈乌台,也让人对雍王一家前途再报乐观。在这样的形势下,徐氏这个仁智院掌直的职位反而让人颇为羡慕。
除了大势影响之余,徐氏也与永安王达成一种默契,她对院事不管不问,换来是永安王默许她在用度方面稍作克扣。虽然不敢再像此前那样恣意,但几个月下来,所得也是颇为丰厚。
任事于仁智院虽有千般好,但有一桩不美,那就是品秩不够高。禁中规定,七品以上内官每隔一段时间都可以获准与家人短聚相会,这是卑品宫人们不能享受的待遇。
“妾性躁痴劣,不能结好夫主人家,因是弃逐洛中独居,无奈之下再归禁中,本也算是了无牵挂,但在夫家尚有骨肉寄养,久别牵挂……”
听到徐氏这一番颇具自知之明的自我评价,李潼倒是不免一乐。这妇人眼下在他面前不敢放肆,那是因为有关乎生死的把柄被他捏在手里,但其人此前那种泼辣嚣张,也实在令李潼印象深刻。
“能得高用,总是一桩好事,是否能成,都该奋力争取。”
李潼又说道,虽然几个月来相处也算融洽,但他也不至于就将徐氏困在仁智院里。而且未来他家也不能长久拘在一处院舍之中,现在徐氏借了修筑慈乌台的契机影响而有机会走出去,李潼也是乐见其成。
更作乐观之想,他所握住徐氏的把柄,并不会因为对方离开便失去效果。如果徐氏还留在仁智院,无非得个起居顺心,但若对方能够成为司灯典直,活动的范围、接触的事务都得以扩大开,这也意味着他的耳目将更加灵活。
这么想着,李潼便又说道:“谋职可有什么困难?”
徐氏见永安王非但没有因此不悦,反而还有意帮她一把,心中十分感激,离席下拜道:“大王能宽宏释我,妾已经感激不尽,岂敢再作他求……”
“相逢总是一场缘分,此前我说,能同舟渡厄者、绝不背弃,这话可不是说说而已。此事我若不知也就罢了,但眼下我也乐见掌直能成事,若是不成,则是让我没了体面,说一说。”
人的心理,真是很奇怪。最开始与雍王一家接触,徐氏是怀有一种小人得志的幸灾乐祸,后因太妃之事被贬,对这一家人更是心存怨恨。之后被永安王震慑敲打,虽不敢再放肆,但是心中也未尝没有邪念丛生。
可是几个月相安无事下来,此际再听到永安王对她前途颇为关心,徐氏已经忍不住感激涕零,以头杵地频频谢恩:“大王仁恩,泽及庶下,高风厚德,必享大福……”
其实想要让徐氏笃定授职也很简单,只要敬奉足够钱数即可。毕竟宫闱之内本就**诸多,远不及外朝之庄重规矩。甚至如果舍不得钱帛,依照雍王一家目下的态势,李潼只要愿意开口为徐氏发声一句,也多半不会遭到拒绝。
当然,李潼是不可能为了区区一个典掌宫职便去刷脸,而且这对徐氏而言也未必是好事,这会给其人打上一个鲜明的标签。最近这一场肃清宗室的风波,便不乏宫官因与李唐宗属有着或深或浅的联系而遭殃。
徐氏这几个月在仁智院捞得足够多,打理一个典直是绰绰有余。她唯一感到为难的,还是担心永安王不乐意她的离开,现在既然永安王乐见其成,这件事便成了七八分。
“也请大王放心,新任掌直到来之前、或是不合大王心意,妾绝对不会放手离开。日后即便不能晨昏问安,但也一定旬月入拜。另院中尚有几名契儿,大王若是觉得乖巧可用,俱在庭前侍奉。”
徐氏也明白永安王愿意放行,绝不只是单纯为她前程着想,所以也识趣表态绝不会因为自己的离开便切断这一层联系。
特别近来围绕仁智院发生种种,更让她深刻意识到彼此身份的巨大鸿沟,她一介罪身之所以能够重新获得尚宫关注,也正是受惠于此。对于这些真正尊贵之人而言,她们这些宫官荣辱起伏真是只在转念之间,也正因此,她不愿断了与永安王这一层联系。
听到诸多感恩戴德的话语源源不断从徐氏口中道出,李潼颇有几分哭笑不得。旁人玩历史那都是贤臣名将的挑选收服,到了他这里,却仅仅只是一名下级女官,还费了不少手脚。
不过有得用总比没有要好,而且小人物也未必就没有大用处,像是他四叔家的李小三,几次政变中身边都有宫役伶人追随。说到底,凭他们家目下这种破落样子,也没有什么上得了台面的人物肯于豁出命去跟他们干。
这一件事讲完,李潼与徐氏算是达成更深默契,许多此前不便去做的事情都可以着手去做。略作沉吟后,李潼便又说道:“梁园虽好,非久恋之家。见掌直得往从容之处,我也是由衷羡慕。祖眷虽深,但人终需自立。可我久居禁中,于世事多有茫然。是了,相处数月,我还不知掌直家事如何。”
徐氏听到这里,自然也明白了永安王的意思,想是静极思动,要谋求脱困禁中了。
若是此前,这样的话题徐氏自然能避则避,不愿与雍王一家纠缠太深。可是现在她也算是间接受惠,体会到依傍大树的好处,权衡片刻便说道:“妾之家事,多有不堪。本是洛下乡里人家,营东都际入选掖庭。后放免归家,乡中吏家访婚成亲。后乡县登望,夫主序内授为县尉,因卑贱见厌,逐居外坊……”
李潼还是第一次听到徐氏详细自述家事,倒也听出一些其人身世之凄楚。出身良家,入为宫役,地位已经大大下降,后来放免归家嫁给乡里豪户,这也算是否极泰来。
唐代的县细分可以分为十等,最高级的名为赤县,如长安、万年、洛阳等这一类京都所在的县治。在下又有次赤、畿县、次畿、望县、紧县、上、中、中下、下县。
徐氏夫家旧为上县乡吏,本也是庶民之家,但当县治升为望县并递选为望县县尉之后,类似徐氏这种宫役经历便成了一个污点,不为夫家所喜。
但是唐代婚令严格,一家主母也不能说废就废,索性驱逐出去,眼不见为净,虽然保留夫妻关系,但实际上已经不算是一家人。
如此一来,便也难怪徐氏要在洛阳私通相好,之后更是重新回到大内担任女官。
毕竟宫禁女官再大,说破天也只是奴婢,类似上官婉儿那种完成阶级跃迁的,实在少之又少,一旦返回禁中,可谓终生无望,但也毕竟能得一个安稳所在。
听到徐氏自述,李潼颇感失望,他是希望能够借由徐氏的家世背景而延伸到宫外,其夫家作为望县县尉,已经流外入品,必然是拥有一些社会影响。
可是现在看来,想要借助徐氏夫家的力量为自己在宫外早作铺垫的打算有些不现实。
看到永安王脸上明显流露出的失望,徐氏心中也是一悲,但很快便收拾情绪,转又说道:“妾之相知者苏郎,虽是外州入畿,但也久居洛中,人事熟稔,凡有托付,忠厚可靠。若能有幸得列大王门下,必定感激涕零,勤恳差遣。”
李潼听到这里,思绪又转动起来。眼下他虽然还不知自己何时才能离开禁中,重获自由,但提前准备也是很有必要的,起码经营一定的产业,不必在离宫之后全无所入,仍要仰仗禁中供给过活。
就算不能仰仗谋生,布置一些产业用以接触三教九流人等也是很有必要的。
唐代对权贵经商并不支持,甚至贞观年间还有五品以上不得入市的规定,就是为了防止权贵恃权乱市。但凡事都有变通,谁也不会老实到毫不逾越。
对于徐氏所推荐的那个苏某,李潼没有见过,所以还有保留,但也不妨碍稍作试用。
于是他便吩咐徐氏在下次传递物件的时候,稍作资本让那个苏某在洛阳市中开设一家寻常邸店,专门给外地来客特别是各地举子提供住宿,盈利还在其次,主要还是先散开人脉,结好一批潜力股。
即便是捞不到张说、贺知章那样的盛唐大能,罗网常设,小鱼小虾捞到一些也是赚的,结一份薄缘等待时机的引动,不至于离宫之后便茫然无措。
当然,他也叮嘱徐氏切记不可将他的身份外泄。徐氏自然也清楚当中利害,徐娘老矣,历经人事之后早已经不是懵懂思春年华,不会被情思迷得什么话都往外涌。
她也明白这一层联系一旦被披露出来,自己也将厄运难逃,况且她跟永安王一样被困禁中,再浓的情思也要立足现实去判断而有所保留。而经此之后,她算是与雍王一家彻底的捆在了一起。
0040 内教坊伶人
“巽奴,巽奴!快起床,出门带你去观乐……”
晨钟未鸣,睡梦中李潼便听到房门被砸得砰砰作响,李守礼那破锣嗓子叫嚷不断,不久后一道身影更是裹着冷风冲进内室中,吓得两个早起打扫炉灰的宫婢都尖叫一声。
李潼还没有彻底醒来,李守礼那大脑袋已经杵在了他的面前,湿气呼哧呼哧扑面而来:“起床啦,起床啦,巽奴……”
李潼有些痛苦的抓起丝被蒙住脑袋,暴躁的闷吼一声:“李纪子,你再冲我内室,小心我今冬都让你不得闲日!作业写完没有?拿来给我检查,缺一补十!”
李守礼本来一脸的欢快,听到这话后脸色陡然急转。近来这段时间,房氏无暇指导他学业,便将敦促的任务交代给李潼,不啻于命门被捏中。
他讪讪退到一边,低头作忸怩委屈状:“今早院中进来一部音声人,我是第一时间赶来通知你,还要遭受埋怨……”
李潼正满肚子的起床气,尤其看到天色都还灰蒙蒙没有大亮,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只说道:“作业呢?”
“大兄还不知此事,巽奴你慢慢洗漱,我要先去通知阿兄!”
李守礼眸子一转,顿时又如风一般卷出房间之外,很快便没了踪影。
那小子出入之间,冷风灌入内室,李潼也了无睡意,床上坐了片刻,便吩咐宫人送来衣袍准备起床。对于李守礼的惫懒狡黠,他也颇感无奈,这小子就是训责我自受之、玩乐我自畅快,大不逾规,小错不断。
等到李潼洗漱完毕,悠扬的晨钟才在宫室上空响起,新的一天再次到来。
洗漱之际,李潼便察觉到宫人们状态有所不同,一个个动作轻快,似是暗藏窃喜。特别当郑金从对面房中行出,已是脂粉大施,作盛妆打扮,这更让李潼好奇,便开口问道:“阿姨,可是有什么喜事?”
“宫中尚事者引来一部音声人,阿郎难道不知?”
郑金笑吟吟上前,并在李潼面前不自信道:“阿郎观我仪态可有不妥?”
“美得很,像是二八华年!”
李潼随口恭维一句,望着略带羞涩的郑金又好奇道:“音声人?”
“是啊!前日内直来访,太妃身边柳妪提起院中无备乐事,不想今日内教坊便将乐人送来。太妃已经传告各室,今日厅中作乐……”
听到郑金的回答,李潼才想起刚才他二兄的咋呼内容,但还是有些不解,不过一些伶人乐工而已,值得满院人都喜气洋洋、仿佛过节一般?
虽然已经力求尽快融入这个时代,但李潼终究还不是土生土长的唐人,很多观念存有隔阂也很正常。礼乐在唐人日常生活中,绝对占有很大的比重。
像是房氏家教,起手便要教儿郎礼经,之后便是时俗礼节,这是最能体现一个家庭家风家教的范畴。至于舞乐,更是贵族日常不可缺少的部分。甚至就连乡野之间,每逢年节社日,往往也要聚集起来作歌舞傩戏以庆贺。
但就算李潼不能理解舞乐在唐人生活中的重要意义,也不妨碍他以自己的角度去解读这一件事。近来家庭处境逐日好转,如果说此前只是满足了衣食方面的生存需求,那么现在已经上升到了精神方面的需求满足,绝对也是一大进步。
李潼自己也好奇于这个时代的娱乐,好奇那所谓的音声人究竟是什么模样,见院中包括郑金在内诸人都已经按捺不住,索性一摆手允许她们与自己同往嫡母房氏处。
当李潼等人到达正院的时候,这里早已经是人影晃动、一片热闹。仁智院中除了李潼一家并府下老人们之外,刚搬来此处的时候尚有百余宫人、仆役在这里洒扫清理,但在完成这些任务之后,大半都被撤走,只留下基本十几人。
不过最近这段时间,仁智院宫役人数又翻数倍,达到了近百人人。也不仅仅只是因为一家人处境好转,还有大内闲人太多的缘故。
皇帝李旦一家同样幽在别殿,太后武则天即便豢养面首,也不好明目张胆供养禁中,又担心宫人放免会让许多宫闱私密扩散民间,因此大量宫人只被拘在这方圆之中无所事事。
李潼到场,粗略一看,发现此处聚集宦者、宫婢已经有几十人众,一个个喜色盎然,翘首望向正厅。可见禁中生活无聊枯燥,也不独只是李潼自己的感受。
看到这一幕,李潼又是不免感慨。时代的进步给人生活带来的改变真是大,若在后世,哪怕最普通的人能够享受到的娱乐方式与日常接受到的资讯冲击,都要远远超过古代最顶尖的权贵。
甚至就连武则天,与天斗、与人斗,但也远远比不上后世键盘手那么忙碌,前一刻关心环境民生,后一刻就国际政治生态发表看法,忙得不亦乐乎。
这么多人聚在一起,哪怕并不刻意喧哗,场面也是乱糟糟的。掌直徐氏已经确定将要担任司灯典直,但是由于新的掌直还没有派来,所以仍然留在仁智院中,此刻立在厅前廊下,正在叉腰训人,很是威风。
看到永安王行来,徐氏脸上顿时堆满笑容,略显发福臃肿的中年体态变得轻盈灵动起来,趋行上前恭迎大王。其他宫人这会儿也都识趣让出一条道路,但仍徘徊着不肯离去。
“巽奴,快来,快来!”
李守礼在厅中跳脚摆手,招呼李潼赶紧入厅,身边则站着同样一脸鹊喜之色的小妹李幼娘,裹着一件深红翻领的大摆披裘,显得更加娇小可爱。
李潼步入房中,先向嫡母房氏问安,才又发现素来离群索居、与一家人格格不入的张良媛居然也在席中,便又转身执礼问安。
“三郎快坐下,取热羹来驱寒!”
房氏也是一脸含蓄的喜色,看着幼子神态更加温和,兼有欣慰。
砰、砰!
李潼还没有坐定,便听到鼓响声,转头看到李守礼已经不安分的行到角落里,正蹲在一个横陈的羯鼓旁边用手去拍打鼓面。
羯鼓两面蒙皮,头大腰细,与腰鼓相反,且要更大一些。李潼看到那鼓横在骨架上,大约有将近一米长,两端蒙着雪白的皮膜,腰身则描绘着精美的漆画图案。好奇之下,他便也走了过去。
此处乐器不少,除了李守礼正在敲打把玩的羯鼓之外,还有两种鼓具,另有小箜篌、大小琵琶、古筝、长短笛、笙箫之类,丝竹、击打一应俱全,林林总总将近二十品类。
“卑职内教坊下隶中教部头米白珠,拜见大王!”
李潼还在打量分辨那些乐器,厅侧帐幕后闪出一道身影,身穿圆领杂色衣袍,是一个虬髯深目的中年人,侧立于围屏后方,拱手下拜。
李潼转头望去,才发现除了这个中年人外,帐幕后站立着男男女女十几人,此时都在那个自称中教部头的中年人米白珠带领下向他叩拜行礼,这些人应该就是让院里沸腾起来的那一部内教坊音声人了。
“免礼吧。”
李潼摆摆手,先对站在围屏另一侧的长兄李光顺点点头,然后才又将视线转向这些新进的乐人。
这些人行礼完毕后便恭谨垂首立在厅侧,总共有十五人,女人占了十个,男人则有五个。最小的一个女伶大概只有十多岁,薄发甚至不能成髻,勉强梳拢在头顶一侧,看着有几分滑稽,隐在众人身后,正怯怯打量着李潼。
其他众人年龄也多在二三十岁之间,除了那个部头米白珠之外,剩下的四个男人都是面白无须,应是阉人。女乐则隐隐以两个体态玲珑的襦裙妇人为首,这两人面容可称姣好,妆扮也比其他人显得华丽一些,大概除了音声人本职之外,还有舞者的身份。
这其中,最让李潼感兴趣的还是那个自称部头的中年人米白珠。他虽然没有听过这个官职,但想来也能猜到大概就是这一部音声人的头领。
中年人虬髯卷曲,高鼻深目,有着很明显的胡人血统,而且姓氏也比较有特点。如果李潼没有猜错,这个米白珠应该属于昭武九姓的粟特人。
昭武九姓在唐朝存在感不弱,像是安史之乱的两个首领安禄山、史思明便都属此类。安禄山本康姓,同样也属昭武九姓之一。
除了作为外族雇佣兵而加入大唐之外,昭武九姓还有一个比较鲜明的标签那就是往来丝路商途的商人。但真正让他们与唐代顶层权贵得有密切往来的,还是他们颇为出众的舞乐天赋。
像是武周时期以死而证皇嗣李旦清白的乐工安金藏,便是同属于昭武九姓的安氏。此前李潼由于工作缘故,也曾了解过一些盛唐教坊、梨园相关资料,典籍中大量有安、康、米、何之类的伶人乐官,都属此类,甚至成为盛唐舞乐的一个标签。
本来只存在典籍中的名词概念,如今活生生出现在面前,也让李潼颇感新奇,不免对这个部头多打量几眼。
“你们都会什么曲目?”
李守礼摆弄了一会儿乐器,偷眼看看李潼似乎已经忘了要检查他作业的事情,这才走上前,一脸急不可耐的问那个部头米白珠。
0041 学好羯鼓锤奶奶
米白珠仪容相貌虽然仍是胡风浓厚,但言谈举止却与唐人没有一丝不同。
他表情谦恭有礼,未言先躬,他掏出一份籍卷两手恭呈于李守礼面前,并垂首道:“仆等此部音声,虽然略习诸部乐,但也只是浅学散曲,日常排演,小曲杂调为多,列目籍中,请大王阅览。”
李潼在一旁听着米白珠的回答,对于这一部音声人的水平大概已经有了一些了解。
唐代宫廷乐舞,最初是在隋末《九部乐》的基础上扩充形成的《十部乐》,如《高丽伎》《康国伎》,这是从舞乐渊源流派进行划分。
内教坊则创设于唐高祖武德后期,初期的功能主要功能还是按习《清商》等雅乐。礼乐齐备是一个国家政权得以确立的标志,如隋文帝杨坚在建立隋朝数年后就曾恼羞而怒“我受天命七年,乐府犹歌前代功德”!
一个朝代创设之后,相应的礼乐也必须逐渐建立起来。这是一个很庄重的政治事件,而不是闲说玄武门事变后,李渊苦闷之下创设内教坊只为玩乐消遣时光。
随着社稷渐渐入治,国力蒸蒸日上,《十部乐》那种按照舞乐渊源的划分在执行起来便也不再严谨合宜,因为彼此之间也在交融影响,不再泾渭分明。因此在《十部乐》的基础上又衍生出立部伎与坐部伎,按照表演的形式而非舞乐的渊源流派进行划分。
在这样的背景下,内教坊原本按习雅乐的初衷就不再明显,教习的内容从最初的《清商》向其他各部乐进行扩散。比如在这一部音声人带来的乐器中,羯鼓就是一个很明显的舶来品,在清商大曲中绝对不会出现这样的乐器演奏。
正是因为这种兼容并包、彼此融汇的接触上,盛唐时燕乐大曲才得以成熟,并诞生出如《霓裳羽衣曲》这种兼具多种风格的传世名篇。
虽然这部大曲常与安史之乱与中唐动荡联系起来,成为唐玄宗穷奢极欲的一个标志,但是千年时光痛且难追,从文化传承上而言,《霓裳羽衣曲》的传世,也在一定程度上让后人能够略窥盛唐那种巅峰风貌,成为民族自信的一个文化符号。
内教坊乐人操习舞乐内容得以丰富,乐人们的水平自然也就分出三六九等。这一点在盛唐时期体现的最明显,在武后时期由于史料的稀缺而难于研究。
不过综合自己所知,在这部头米白珠的自陈中,李潼倒也听出一些端倪:这一部乐人还不够资格演奏整部大曲,学的仅仅只是一部分大曲的散序,相对大曲而言,小曲杂调等俗乐演奏自然要简单得多,相应的乐人若计止于此,在内教坊里地位肯定也算不上多高。
但即便是如此,当李守礼打开米白珠呈上的籍卷时,李潼视线余光扫到上面可以表演的曲目仍是满满当当,可见技能还是比较丰富的。
不过还没有等到李守礼挑选曲目观看表演,正厅中便传来嫡母房氏呵斥声,道是谁家也无早上起床便要欣赏歌舞,让他们兄弟先乖乖吃饭,也赐食给这些音声人们,让他们能够养精蓄锐,保持状态。
早餐一家人便在厅下就食,吃饭的时候李守礼也不安分,视线频频望向摆设在角落里的那些乐器,时不时询问李潼可还记得他们小时候欣赏舞乐的情景?
这些事情,李潼哪里会记得。且不说他来到这个世界的时机,就算是原本的少年李守义,年方五六岁一家人便遭了殃,就算之后逐渐长大,一家人谁又会那么心大的在家里吹吹打打,真是没有这方面的记忆。
其实不独李守礼表现跳脱,其他家人也少有不动声色。甚至就连素来端庄严肃的太妃房氏,在用餐之际也是嘴角挂笑,并不时与侧席张良媛低语,似乎是追忆起了什么东宫旧事。
这一部音声人的到来,撩乱了院内众人的心情。尽管房氏还能按捺得住,不愿清早便歌舞宣乐而惹人非议,但之后众人也都是心神不属,有意无意围绕那一部音声人打转,当然也包括李潼在内。
不同于几个长辈也算是玩过看过,李潼睁眼来到这个世界便已经是一个朝不保夕的落难皇孙,脑海中实在乏甚美好回忆。
再加上身为一个后世之人对前代生活风貌的好奇,所以在吃过早饭后也并没有急着回房,与李守礼蹲在一处把玩着那些种类繁多的乐器,偶或弄出一些稍显旋律的声响,便是乐不可支,浑然不觉这种没见过世面的样子有些好笑。
好不容易挨到中午时分,眼见冬日晴朗,众人也都心意在此,房氏也不愿违背众意过甚,便吩咐在廊下庭前张设帷幔乐台,也让院中那些宫人们有机会欣赏舞乐。
只是在挑选曲目的时候,房氏随口点了几个,部头米白珠都尴尬表示不会,这让房氏脸色变得有些阴郁,摆手说道让他们先捡拿手曲目演来。
乐工们各自拿取乐器,并在庭前错落有致分布开。
李潼看到部头米白珠拿起裹了红绸的鼓槌走到羯鼓前,心中不免会心一笑。羯鼓在燕乐中是一个很重要的乐器,唐玄宗李隆基便精擅这一乐器,号为总领八音。
盛唐乐工李龟年同样精擅此技,并说为练技艺打折了五十支鼓槌,而唐玄宗则笑称自己打折的鼓槌已经可以装满几个柜子了。
眼下的李小三还只是三四岁的小娃娃,远没有之后盛唐明皇的风光。不过这话李潼倒是比较相信,同为落难皇孙,他也深刻感受到禁中生活的枯燥无聊,能够学一门陶冶情操的乐技且自得其乐,也是一桩不错的消遣。
李潼正遐思之际,一声悠扬嘹亮鼓响已经透耳而入,令人精神都为之一振。坐在他身侧的李守礼更是拍案击掌,大声喝彩,情绪已经亢奋起来。
那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真令李潼不耻与之为伍。不过很快,他也被那逐渐急促起来的鼓声所吸引,无暇再去吐槽李守礼。
后世羯鼓曲法早已失传,只能从故纸堆中稍追风采。眼下李潼亲耳听到,也不得不感慨盛名之下确有其实,虽然只是简单的击打乐器,但是羯鼓音色通透醒脑且纯粹,在乐工节奏变幻不定的敲打之下,鼓声急促多变,很快便将人的情绪给调动起来。
为了演奏方便,乐工米白珠已经脱下了稍显厚重的外袍,此时两手持槌,动作稳健有力,急促时认识甚至臂膀晃动得肉眼都难捕捉其轨迹,在这样急促敲击之下,脸色很快就变得潮红起来,胸膛也开始剧烈起伏,两眼瞪大而显得表情有些狰狞。
看到这一幕,哪怕李潼没有听过其他人的演奏,大概也能了解这个米白珠的羯鼓技艺应该不高。
盛唐名相宋同样精擅鼓技,并评价“头如青山峰,手如白雨点”,才算是击鼓能手,身躯头颅保持不动,如青山之稳,两臂持槌飞击,如骤雨疾风,同时还要节奏分明,鼓声不能因为急促便黏连模糊,使人无从分辨前后间隔。
要做到这一点,力量之外,技巧同样很重要。而眼前的这个部头米白珠,勉强算是做到了节奏急促多变且分明,但却仪态大失,可见仍是蛮力为主,技巧不足,不登大雅之堂。
但除了鼓声之外,李潼想到的则更多。来到这个世界后,他便困扰于身体虚弱,怕是没有横灾到来,他也如前任一般被病魔带走。
就算不考虑自身的体质,他太爷爷李世民和爷爷李治,在世时都受风疾折磨,应该是有一定的遗传隐患,不能长寿。
李潼绝对不想熬得过政斗风潮却倒在了病魔摧残下,所以锻炼身体也被他摆在很重要的位置上。
此前跟李守礼一起作角抵游戏,这小子下手没轻没重,往往摔打的李潼疼痛难耐,不得不加派作业以作报复,搞得李守礼都不敢再跟他对练。
他眼下的身体,还是不宜做过于激烈的运动,而且角抵搏击之类的军戏也过于敏感了些。现在看来,学习羯鼓倒是一个不错的锻炼方法。
这想法一冒出来,李潼就忍不住想,他四叔家的李小三热衷学鼓,是不是也存这样的想法?锻炼好身体,才能苟得过他奶奶?
而且羯鼓这种乐器,对臂力是有要求的。陶冶情操之余,有了足够的臂力,转习弓刀自然事半功倍。
同时,这件事他不敏感啊,就算有人要告他黑状,总不能说他要用鼓槌锤死他奶奶?
当然,有条件的话也不是不可以,北周宇文邕拿笏板都能撂倒他堂兄宇文护。所以关键时刻,思路还是得放得开,只要机会成熟,咋弄不是弄?
学,一定得学!
李潼这里刚刚拿定主意,场中乐声再起变化,羯鼓声在节奏最为急促之际戛然而止,众人被调动堆积起的情绪也将要崩落,突然一声弦响,琵琶乐声随后跟入。
0042 能奏《武媚娘》否
随着琵琶声响起,其他乐器也都次第加入进来,乐曲顿时变得丰富起来。
禁宫之中生活苦闷,乐曲虽然洗耳,但相对于欣赏旋律本身,李潼更感兴趣的还是这些不同乐器的演奏方式与彼此之间的配合。
羯鼓声稍顿之后,部头米白珠趁机调整了一下自己的状态,但也并没有就此停止演奏,只是敲击羯鼓的频率明显慢了下来,但每一次鼓响便代表着乐曲旋律又发生新的变化。
羯鼓独特纯粹的音色,让其能够在一团乐器声中被清晰感知,掌控节奏,寻宫定调,能够很有效控制整首乐曲的演奏,难怪被称为总领八音。
可见,想要熟练掌握羯鼓,绝不仅仅只是敲敲打打那么简单,还需要演奏者本身有着高超的乐理造诣,才能够引领整首乐章的正常演奏。
琵琶声绵密婉转,是一首乐章的主音,其他乐器的演奏很明显都围绕这个乐器配合。李潼虽然没有太高深的乐理知识,但在倾听片刻后,也能感受到一部乐人中,琵琶演奏者水平高低,将直接影响乐曲的发挥是好是坏。
作为和音的,是两种吹奏乐器,筚篥与胡笳。这两种都是竖吹管乐,音色与音域方面多有重合,甚至筚篥又被称作笳管,但细微处也有差别。
筚篥的音域要更广一些,变化更加丰富,多有清透之音。胡笳相对而言则略显沉浊,浑厚低沉,应用在乐曲中有拢音之用,使得音节不至于跳脱杂乱,奠定一个稍显忧怅凄婉的基调。
除此之外,还有方响、檀板之类的乐器搭配。
方响是以十六枚大小、厚薄不等的铁片悬挂木架,槌击发声,可以视作简略的钟磬,在乐理应用方面与羯鼓略有重叠,都有寻宫定准之功,且是清商乐中重要乐器,如今也被编入俗曲中,可见眼下的音乐已经发生了很大程度的交融,雅俗之间的界限不再分明。
檀板则是檀木薄片叠合而成,演奏者挥动起来自有噼啪脆响如骤雨砸落,倒像是后世寻常所见的儿童玩具塑料拍板。这也是李潼所见,演奏方式最为简单的一个乐器了,但究竟是否易学难精,他也不是很懂。
乐器清声演奏持续了大约有十分钟,虽然也可以说音色丰富、曲调婉转,但李潼觉得大体上也就那样吧,看个新鲜。
或许是因为这一部音声人水平所限、难奏天籁之音,当然也是因为他的文艺审美意趣较之真正的古人还是存在着隔阂。但看周遭其他人,却都认真聆听,颇有痴醉之感,大概还是长久缺失此类娱乐的缘故。
场中乐调声再次发生变化,琵琶声转为舒缓,筚篥悠扬和之,余声则悉数停顿。黄裙舞伶款款登台,随其步点起落,另有小鼓相和,那状态似是踏歌,但舞者姿态动作又要比踏歌复杂得多。
“踏摇娘?这是踏摇娘!”
席中李守礼拍案大呼一声,引得李潼好奇望过去。来到这个世界已经几个月,他还是第一次在见识方面被李守礼这个土著超过。而上席太妃房氏与张良媛听到李守礼的叫嚷声,一时间也都好奇望来,没想到这小子还有见多识广一面。
似是为了回应李守礼的叫嚷,台上舞者踏摇顿身,已经张口歌辞:“洞房深旷、娇娘空把罗衫……”
这唱词一出口,上席的房氏与张良媛脸色顿时一黑,李守礼情绪却更激动起来,伴着舞娘的身躯顿转,拍案作“嘿、嘿”声,十分捧场。
李潼见状已是大乐,心知这小子肯定是要倒霉了。他对唐曲子不好说了解全面,这《踏摇娘》恰好了解过,这是一曲不折不扣的俗调,大体是一个娇妻配陋夫的故事,丈夫丑陋性厉、嗜酒殴妻,妻子泣诉邻人并有夫妻缠斗。
这么一个接地气的故事,自然不属于清商大礼、宫廷燕乐的范畴,太妃、良媛没有听过很正常。但李守礼这小子居然听过,这就有点不正常,他哪里听来的?
这首曲子,辞是闺怨艳曲,舞是搔首弄姿,特别夫妇纠缠之际,不乏闺秘猥亵动作,是香艳俗曲,格调实在算不上高。由此可见这一时期的内教坊,早已经不复唐初清商渊源,被俗乐感染很深。
不过再看下去,李潼又发现这应该是翻新之曲,原本的俚俗香艳被删去很多,大体还在尺度之内。毕竟是在禁宫表演,尺度不好放得太开。但也说明这一部内教坊乐人水平确是不高,房氏让他们自择拿手曲目,居然演出这种戏码。
其实剔除那些香艳成分,仔细去听那些曲辞,倒也别有一番意趣。妇人唱腔婉转凄怨,唱辞浅白易懂,无非抱怨丈夫粗鄙无能、家庭生活的不和睦,很能满足人的窥私欲。
八卦心理,人皆有之,哪怕到了后世资讯那么发达,人对于所谓明星绯闻、豪门宫斗都保持极高的兴趣,古人同样如此。譬如此刻席上太妃房氏等人,虽然最开始略有不喜,但在听着听着,竟也被那舞者泣诉家事给吸引过去。
至于李守礼,则更是听得瞪大两眼、脸色潮红,甚至抬手搓起了眼睛,间或咬牙切齿“恶夫可恼”“娘子勿悲”,但还不忘拍案打拍“嘿、嘿”!
这小子没救了!
李潼白他一眼,顺便踢了他两脚,示意他收敛一点,席上两个长辈妇人除了听戏之外,都还频频瞪他呢。李守礼茫然转头看看李潼,又猛地转回头去拍案“嘿”。
李潼对那些闺私闲唱兴趣不大,索性拿起被李守礼摆在案上的曲目籍卷看了起来。首先入眼看到便是大曲类,《圣寿乐》《水调》等,除了曲目名称,后面又标注这一部音声人所案习部分,如散序、歌头、入破等等。
唐大曲乐章很长,短到几十分钟,长到几个小时都有。这么长的演奏时间,自然不可能固定人员从头到尾演奏下来,因此需要多部人员参与,协力完成。
大曲一般分成散序、歌、破三部分内容,散序是乐器清奏,营造气氛,多有不同种类、乐曲风格进行搭配,内容十分丰富。歌就是唱辞,由若干歌唱组成,开始首篇的又称歌头。破是大曲收尾,又称舞遍,主要是舞蹈表演,同时曲调也会变得急促多变,将表演不断推上**。
像是熟为后世所知的《霓裳羽衣曲》,散序部分有六遍,歌则有十八遍之多,破则有十二遍,可谓是宏大丰满。
是了,宋词中比较出名的词牌名“水调歌头”,就是水调大曲的歌头部分。
唐燕乐大曲在盛唐时期达到了巅峰,安史之乱后国力日渐衰退,政治上动荡频繁,甚至已经不足维持庞大的舞乐规模,原本主要宫廷宴乐的大曲便逐渐流入民间。
不过在没有翔实传承尺度与工具记载的古代,想要将这些篇幅巨大的大曲完整传承下来很困难,一般教坊乐人顶多能够传承其中某一部分,经验相授。
所以在唐末五代,燕乐大曲逐渐衰落,取而代之的便是原本大曲中的一些残篇旧调,随播坊间,也为民间所欣赏。
宋代士大夫社会资源的占有与话语权得到空前提高,文艺方面更比前人有尿性的多,因此发轫于隋唐时期的曲子词,原本只是俚俗诗余,五代之后很快就得到充分发展,使得宋词又独立成为一大文化丰碑。
这其中,南唐后主李煜可谓是曲子词由俚俗坊野文化提高到士大夫文娱标准的开创性人物,一启词家辉煌之先脉。
念及这些,无非是让李潼意识到,他文抄的范围还能得到极大扩充,不必只局限于唐诗领域。此前的他,虽然蠢蠢欲动想搞文抄,但苦于没有吹捧的群体与传播的途径。
现在看到这些内教坊音声人的表演,倒让他意识到与声乐结合未必不是一条出路。唐代文艺发达,翻新旧曲乃是文人墨客寻常消遣活动,重拟新辞、重编音声这都属于翻新范畴。
而且唐诗本身就存在大量能协音律的声诗,甚至于近体诗中的律诗、绝句声韵格律,本身就是从音声乐理中引申出来。诗无不可入乐,歌而叹咏本身就是诗的基本属性。只是后世曲调难传、旧声大失,才集中于诗词本身,专于文字讨论。
李潼这里还在思索着,场上一曲已经终了,那个部头米白珠除了演奏之外,又登台演了一场怨妇的丈夫,脸涂红粉装扮醉态,被入戏太深的李守礼飞弹砸在了脑壳上,但也不敢埋怨,只能安慰自己表演精湛,引人入戏。
场上伶人收拾器物,席中李潼偶发奇想,唤来那个还没来得及卸妆的部头米白珠问道:“能不能奏《武媚娘》?”
他也是穷极无聊想作死,突然想起他奶奶旧年太宗宫中混日子的旧称,原本就是取自初唐俗曲《武媚娘》,这才有此一问。
部头米白珠闻言后干笑起来,嘿嘿两声:“残调还是有的,唱辞却失,无人翻新……”
有人翻新那才怪了。
李潼闻言后倒也不觉得意外,《武媚娘》类似《踏摇娘》,俗曲小调、坊野杂传,禁是禁不掉的,但宫闱之中谁要再作艳词新唱,那也纯粹是日子过得太苦闷找刺激了。
李潼倒是想刺激一下,打定主意稍后学一学记谱协律的技能,把那曲调记载保留下来,专编新辞,等他奶奶垮台了天天唱。但这也只是心里一点恶趣,还是不好讲出来。
0043 进学内文学馆
一曲《踏摇娘》终了,众人明显还未尽兴。
但太妃却秉承着适可而止的原则,不许众人继续观戏,吩咐掌直徐氏在院中收拾几间屋舍,供这一部音声人居住下来。于是聚集在庭前一众人,也只能作鸟兽散。
李守礼一脸的遗憾不甘,还待要继续争取,但见嫡母房氏正盯着他一副若有所思状,心中顿感不妙,低头拉住李潼:“走吧,走吧,巽奴,去你舍中,我要请教你一些问题。”
李潼却不着急离开,他还要问问那个部头米白珠该要怎么练习羯鼓的问题。但见李守礼不立危墙之下的姿态,还是忍不住乐起来,臭小子刚才不是“嘿”得挺嗨吗?
最终李守礼还是没能溜走,被房氏唤到了房间中,李潼也一同走进来,但见房氏皱眉沉吟状,很明显是还没想好该要怎么问责,毕竟刚才她观戏也挺入迷,不好拿这个当借口。
“这几日课业完成如何?”
片刻后,房氏才抬手点了点李守礼,并望向李潼做问询状。
“每天都是按时完成,不敢怠慢。”
李守礼一边说着,一边对李潼堆起谄媚的笑容。李潼便也点点头,至于完成的质量如何也就不多说了。
“有没有再浮浪弄戏,私迈禁防?”
房氏又问了一句,李守礼忙不迭摇头:“没有没有,这个真没有!”
听到这回答,房氏又皱起了眉头,过了好一会儿才又说道:“你兄弟递授时礼,怎么晨间用餐,还有那么大的吞噎声?这实在不雅,归舍案习时礼,每日再增一番,日制礼注一篇,送来我处,去罢。”
李守礼闻言顿时傻眼,他吃饭吧唧嘴也有错?
这小子还要争辩几句,却被李潼给扯了出来。看他那副懊恼发懵的模样,李潼更是乐不可支,拍掌“嘿”了一声:小子要找你的错还挺难,让你不戴帽子!
他敲了敲李守礼后背,问道:“这《踏摇娘》俗戏,你从哪里观来?”
讲到这个话题,李守礼顿时又神采飞扬起来:“我也不是全无长处!早前居在掖庭后殿,距离内教坊不过两重宫室,只要翻出墙头,就能听到坊乐。只是教坊习曲太杂,初听序奏有些迷乱,但伶人开腔我就想起来了!”
听到李守礼这么说,李潼倒是不免对他刮目相看,没想到这小子不显山露水的,居然还有这样一点内秀。
唐大历中,有民女张红红能闻曲记谱,凡曲目只要听过一遍,便能熟记无误,因此被当时代宗皇帝召入禁中封为才人,又因这一禀赋而被称为记曲娘子。
李潼有些不相信,李守礼自感受到侮辱,便拉着他一路用嘴拟声刚才听过的曲调,果然旋律吻合个七七八八,甚至就连那不同乐器的拟声都有两分相似。
但是否真的节拍不差,李潼自己都忘了许多,无从印证,不过就算是有些出入,李守礼的表现也足够让他感到惊艳了。
看到李守礼转为眉飞色舞,李潼又不免想起此际同居禁中的他四叔李旦一家。那也是一家的文艺青年啊,野史逸传多有描绘李隆基兄弟们音律娴熟、多才多艺,甚至妖孽到隔墙听声就能判断出演奏者的姿势出来。
看来,武则天的这些孙子们,童年生活虽然不算好,但也养出了不少的歪才。他四叔那一家且不说,李守礼这记谱的才能,李潼觉得倒是可以吹一吹。
他正想着翻曲拟词刷刷存在感,李守礼这一禀赋倒是可以跟他相得益彰,毕竟让他从头学起唐乐协律实在有些为难人。刚才从部头米白珠那里讨来一份曲谱,乃是晦涩的半字谱,对他而言天书一般,实在无从入手。
对于唐乐的了解,李潼也只是基于史料的文字认识,乐理之类更非专才,从头学起,难度既大且耗费时间。但如果有了李守礼的记谱协助,只需要和声协律、彼此印证,完全不必再穷推究竟。
这么一想,李潼就来了兴致,拉着李守礼的手直往自己住处去,打算稍作尝试。
李守礼则是半推半就的扭捏:“娘娘嘱我学礼呢,哪有时间……唉,明日娘娘追究起来,巽奴你要说是你强拉我……等等我,好小子,跑这么快!”
这小子矜持维持了不足几息,便屁颠屁颠追上了李潼,厌学至此,大概也是一桩禀赋了。
兄弟俩凑在一起,翻新旧曲大业刚刚开始便卡了壳,原因则是李守礼这曲库有点小,早前跨墙听曲不得完整曲式,如今能完整记得唯那俗曲《踏摇娘》而已。至于李潼讨来的那篇记谱,于他一样也是天书。
所谓旧曲翻新词,没有曲子,李潼纵有华篇也无可奈何。在没有尝试出套路之前,他也不愿贸然去请教旁人而露怯,只能勒令李守礼赶紧扩充曲库。
李守礼对这安排是比较满意的,他也看出兄弟三人中,这个三弟是最得嫡母看重,有李潼给他打掩护,他乐得天天听曲。
但这工程也没有持续多久,因为很快又有新的命令送达仁智院。这一次来的又是老熟人上官婉儿,传达神皇命令:着嗣雍王等三子往内文学馆读书制文。
“外廷学士建言,三王岁长,宜从学受教。太后以为然,又恐立朝诸学士义理精湛、不合初学,所以着令大王等先入内文学馆启蒙从始,再受深教。”
上官婉儿往来多次,与雍王一家关系也算比较融洽,因此将太后这一命令稍作解释。
且不说李潼等三人,太妃房氏再一次忍不住涕泪横流。此前她终日凄凄惶惶,但是近来处境却是转变频生,先是一家人能够住进环境大善的仁智院,此前又有兴筑慈乌台告慰亡魂,如今三个儿子终于得到正视被安排进学,似乎阴云真的正在逐渐远离他们一家!
而若细究这一切改变的源头,似乎都是从幼子守义死而复生开始。房氏激动至极,一把揽过垂首不语的李潼,大哭哽咽:“三郎、三郎、我的儿……我母子终于、终于……”
看到太妃如此感伤失态,上官婉儿眸底则是闪过一丝忧色。
垂拱四年大事频生,外界疾风骤雨,不知多少人想觅安处而不可得。就在不久前,她才刚奉神皇所命将太平公主接入禁中居住,就是为了让公主免于被外界诸多风波牵连。
雍王一家幽居深宫,虽然不得自由,但起码能守一份安稳。
在这样的情况下,如果神皇陛下真的在意他们一家,最稳妥的举措自然是如太平公主一般安排,禁绝内外的互通,可是现在神皇似乎有意在将他们向外推,蕴意如何让人不敢深思,但最起码,绝对不是房太妃所以为的那样。
与此同时,外廷中针对嗣雍王等三王读书一事,也发生了一场争论。这样一件小事自然不值得什么廷争大论,甚至于许多人根本就不知发生了这么一件事情,因此争论只发生在涉事者之间。
肃政大夫格辅元近来颇不淡定,署事也只是草草料理,适逢台吏有公文将要送入殿中省,他心念一动便起身将公文讨来,要亲自送往殿中省。
殿中省侍御之所,官署位于门下靠近大内的位置,尽管同在台省之内,但却具有一定的封闭性,外署官员若是无事,也都不便随意往来走动。
公文所涉问题并不大,但既然是宪台长官亲自送来,殿中官员们也都不敢等闲视之,直接将格辅元引到座监欧阳通处。
“这种小事,何劳执宪亲送。”
御史台又称宪台,光宅年间分左右肃政任事,左右大夫便俗称执宪,因是欧阳通以此相称。他一边签署收录,下发分吏,一边又吩咐下吏张设坐席,请格辅元入座。
两人相对而坐,欧阳通已经是六十四岁高龄,格辅元虽然比他年轻几岁,也早已经不是壮年。但终究还是格辅元显得年轻气盛一些,他见欧阳通只作寻常待客状,终究忍不住开口道:“欧公前日进言嗣雍王等出阁……”
“是有此事。”
欧阳通闻言后便点点头,转又叹息道:“这虽不是省中事务,但三王年长,立学恐晚。此前未有察,实在怠慢,后觉补救,是以人情参议。”
格辅元所关心又哪里是欧阳通以什么样的理由置喙,他又开口道:“事即搁议,则必有因……”
“执宪纠察,无需道我。我所知者,长则立学,不立则无以成。”
“言虽如此,但……现今人事沸腾,欧公何苦悖于时宜啊……”
格辅元自然有足够的理由不满,有关故太子李贤种种,近年来形同禁忌,少有提及。他兄长格希元旧事李贤,事情虽然已经过去了,但时局中酷吏横行,他身为宪台官长是有深刻体会,最恐有人将之旧事重翻而牵连及身。
如今好不容易等到一个机会,神皇将李贤遗诗频频示人,让他看到补救前事的可能,因此即刻上奏请修慈乌台,而且也获得了神皇的应允。
事情到这一步,本来可以说是告一段落。慈乌台筑成之后,虽然也不可说就能完全洗刷李贤逆名,但起码代表神皇对于这个儿子还是有追思之念。
那些酷吏们即便还要邀宠弄奸,也都不会选择再由此着手,算是一个皆大欢喜的局面。
可是没想到欧阳通突然冒出这一出来,顿时便让格辅元有些不能淡定。李贤已经是一个亡魂,围绕于此做什么文章,隐患都小。太后即便有猜忌,也会小得多,毕竟斯人已逝。
可是他三个儿子却是活生生的,此前拘养深宫不为外所知还倒罢了,如今再被提出来,谁也不能确保他们之后会不会卷入什么风潮之中。
一旦被有心人给盯上了而罗织构陷,格辅元倡建慈乌台势必不能免于事外,这无疑又埋下一个更大的隐患,简直比此前还要命!
0044 老朽昏聩,不惧一言
在听说欧阳通建言三王出阁读书之后,格辅元心情就大大崩坏,很是埋怨对方何苦多此一举!
同时他心里也在好奇,欧阳通为什么要这么做?背后是不是有什么具体的力量在推动,又或者有着一个周详缜密的计划将要围绕三王而进行?
这些问题不搞清楚,格辅元寝食难安,不仅仅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更是担心懵懂中被卷入一股什么风潮中去。欧阳通上书紧衔在他之后,又极容易让人误解他是否在与欧阳通已经串联起来,搞什么计划。
格辅元能够确定自己是没有,但不确定欧阳通。所以他才在一找到机会,便匆匆赶来殿中省,想要问个清楚。
结果欧阳通却告诉他只是单纯的人情参议,觉得三王既然长大了就应该读书,这解释实在让格辅元无法接受,情急之下甚至语气都有失平和,隐斥对方食古不化,不合时宜。
欧阳通闻言后并不恼怒,垂首无语,过了好一会儿,才捻须低声道:“老夫时龄六十有四,半生无制盛典,所守唯此一心。名王血嗣,岂可荒长!满朝君子、高智怯声,老朽昏聩、不惧一言。”
听到欧阳通的回答,格辅元微微一滞,颇有几分无言以对之感。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涩声道:“只恐孤血横流,赤此一言……”
“言出于此,血止于此!”
欧阳通继续说道。
格辅元张张嘴,彻底没话说了。他倒不是因为欧阳通的纯直而感自惭,如果真的有必要,他又何惧剖心?只是欧阳通的这番弄险,在他看来实在没有必要。
毕竟,嗣雍王等三子久养禁中,谁也不知他们秉性、材质究竟如何,强将他们扯入时局之内,且不说欧阳通自身所要承受的风险,对那三王其实也是祸福难测,未必就是好。
话讲到这一步,其实已经没有谈下去的必要,他也不可能逼着欧阳通立约为契,保证遭受牵连后绝不攀咬他格某人。他虽然也有一部分谋身之想,但终究还是担心再生波澜,使亡者身名更污。
又坐了片刻,格辅元才从席中立起,告辞而去。如果欧阳通真是有什么险谋弄巧,他还可以借机大骂一通以发泄。但对方如此坦诚,他也实在没有再问责的必要。
对于欧阳通其人品性,他是信得过的,既然这么说了,便不会有什么隐情藏留。
回到官署之际,正逢宪台堂食。格辅元这会儿心如乱麻,实在没有什么心情吃饭。但越是这样的情况下,他反而越想听一听属下朝臣们有没有针对于此的讨论,还是打起精神,往廊下食堂而去。
迈步行入食堂之中,格辅元心不在焉的颔首回应着下属们的见礼。只是在将要行到内堂自己席位的时候,却看到另一名肃政大夫李昭德已经就案而食。
御史台虽然分左右任事,但眼下官署、堂食还是连在一起。
虽然分掌左右宪台,李昭德却要比格辅元年轻得多,四十出头的年纪正当壮年。看到格辅元行来,李昭德只是点点头,便垂首继续用餐。
两名宪台官长餐席相隔不远,又过了一会儿,李昭德才突然想起一事,抬头对格辅元说道:“午前外吏传信,其中一笺送错,复州狄怀英致书格公,我已经派人送归,不知格公可见?”
格辅元心里还在想着欧阳通之事,闻言后只是略表诧异:“有么?这倒没有留意,稍后归署再问。”
“还是要记得看一看,狄怀英今次真是……嘿,也不知他投书格公究竟为何。”
打开话头之后,李昭德索性放下手中玉箸,谈兴浓了起来,只是颇有几分幸灾乐祸的模样。
狄仁杰最近倒了霉,原本此前巡抚江南,归朝后便颇有拜相传闻,只因豫州兵变而稍作延后,临时外派豫州。
越王父子败亡太快,谁也不怀疑狄仁杰有没有能力快速抚定地方人情事务,本来就拜相有望,再积此功,归朝之日便是拜相之期更加笃定。
但没想到狄仁杰在地方交恶率军平叛的宰相张光辅,张光辅归朝之后首先便弹劾狄仁杰。彼此是非如何且不论,一在内一在外,且张光辅新功甫立,气焰正旺,自然是狄仁杰落败,被远贬湖北复州,原本唾手可得的相位变得遥遥无期。
易地而处,李昭德觉得他要是狄仁杰,绝对不会忍下这口气,联结朝中同好伺机报复张光辅那是必然。只是没想到格辅元不声不响,居然跟狄仁杰还有这种同盟的交情。
格辅元自己一裤裆的黄泥巴,又哪有心情去关心狄仁杰。但见李昭德这幅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表情,心中也觉忐忑,不愿卷入张光辅与狄仁杰之间的纠纷中,索性饭也不吃了,站起身便匆匆往官署行去。
看到格辅元行色匆匆的离开,李昭德在席上便笑了起来:“田舍翁,乍惊乍动,实在有失从容,全无大臣体格!”
李昭德出身陇右李氏,父亲李爽历太宗、高宗两朝,可谓名门、高官之后,素来自视甚高。在他眼中,满朝就没有几个不是乡巴佬儿的,人缘不算太好,但能力又实在不差,也没有几个人跟他置气。
他眼下嘲笑格辅元,不仅仅是因为对方匆匆离去,也因为此前奏请建慈乌台事宜。明眼人都看得出,神皇陛下这是在做套,偏偏格辅元还一头扎进去。
在李昭德看来,身为立朝大臣,就该着眼当下,瞻望于后,格辅元纠缠于前尘往事之中,纯粹是拎不清,无补当下,自寻烦恼。
且不说李昭德的嘲讽,格辅元回到官署之后,便让文吏找来狄仁杰的来信,展开之后匆匆一览,脸色顿时变得更加难看:“竟不知复州尺牍已收纳台省!狄某人浪迹江湖,不阻臧否,可谓游相!”
说话间,狄仁杰那一封来信已经被他揉成一团,随手丢进了案侧炭盆中。
他之所以如此气恼,就在于狄仁杰来信内容,并不是他以为议论豫州是非,所论居然也是慈乌台事宜。
言辞虽然略有含蓄,但格辅元也能看得出字里行间那一份不满与告诫,警告他不要再纠缠于故太子李贤往事中不能自拔。
若是往常,格辅元不至于如此气量狭小,毕竟彼此处境、立场都不相同,他也自有不得已的苦衷,并不求所有人都能理解他。可是现在正是心乱之际,又被贬官千里之外的狄仁杰给教训一番,心中羞恼可想而知。
欧阳通所谓满朝君子高智怯声,就是此类了!
在这一瞬间,格辅元甚至隐隐有些体会到欧阳通那种孤愤纯直的心情。妄求周全,一退再退,换来的只是咄咄逼人、步步紧逼,终会再无可退!
外廷几名重臣的纠纷,李潼无从得知。但就算打听不到,他也能想象出来。
其实从初抄《慈乌诗》并得知曾参因此而获封赠之后,李潼便明白他这根搅屎棍算是被他奶奶留意到了,只等着什么时候就拿出来用一用。
想要在这武周代唐的敏感时期活下去,做舔狗只是基本操作。而且这一领域中大能诸多,竞争实在很激烈,如果仅止于拍马屁,那是注定要被淘汰。
眼下武则天为了篡唐,手中所掌握人、物无不利用到极致,想要求幸者,也都在努力发掘自己的能力极限。薛怀义个卖野药的不独榻上逞强,还要督造明堂、编修佛经乃至于领兵作战。
武承嗣等武家人,除了积极造势之外,也在死死按住住皇帝李旦疯狂出入。至于那些酷吏们更不用多说了,只有想不到,没有做不到。
李潼是个啥?一个小孙子罢了,武则天要弄死他,哈欠都不带打一个的,但弄死了无非多一条人命债,留下来或还有别的用处。
太后与皇帝,眼下是两极对抗,朝臣们非此即彼,立场很单一。武则天需要让他们自乱阵脚,不能保持同心同德,如此便能削弱来自朝臣群体的抵触。
如果李潼一家达不到这样的效果,那也无所谓,反正人还拘在禁中,试一试又没坏处,不好用再丢在一边不闻不问就是了。外廷谁敢因此喋喋不休,正好趁机收拾掉一批。
先是决定建造慈乌台,现在又允许他们兄弟三个读书学习,这一桩桩的境遇改变,让李潼意识到他这根搅屎棍用的还挺顺手。
至于因此在朝内造成什么样的纠纷或动荡,那已经不是他能控制的了。历史证明就算没有他的参与,武周代唐也是势不可逆。
就算因为他的存在而破坏了朝臣们的统一阵线,使得武周代唐能更顺遂的进行,李潼也没有多大的心理负担。
且不说崽卖爷田不心疼,这大唐江山由始至终也不是他的天下,他四叔李旦还哭着喊着推位让母,被皇位扎得屁股疼。讲到卖祖业,李潼也不甘落后。
毕竟,天下是大家的,小命是自己的,真要讲人伦,叔叔和奶奶还说不准谁更亲。反正天授年后,大家都要改姓武。
更何况,家产充公之后,我也未必不能望一望。既然事实证明,儿子统统废物,兴许大家对孙子有了一丝期待呢?
当然,这都是后话,摆在眼前的还是卷起小书包,乖乖去上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