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58 入嗣孝敬,爵封代王
笑了一会儿之后,武则天才摆手说道:“门中后进拙笔,难得竟让狄卿如此激赏啊!”
“这、这是……”
听到殿中几人言语,狄仁杰脸上自然露出狐疑之色,同时心里也生出一个猜测:“莫非此为巽卿陈策?”
“正是那个小子,自负薄能,夸论国事,巧入诸卿高眼,倒是助长了他的气焰。”
武则天又笑眯眯回答,那模样像是一个夸耀自家儿孙才识的寻常老妇人。
狄仁杰嘴角翘了翘,笑容有些干涩。类似的场景,他并不是第一次经历,垂拱旧年似乎便有这么一次。但那一次所见还只是才情相关的诗卷,且仍托名别者,但如今却已经换做了济世的策略,而且在他看来也确有可圈可点。
旧日情景,狄仁杰已经有些淡忘,可是眼下身处类似的场景中,记忆中稍显陈旧粗糙的画面再次变得鲜活起来,甚至包括自己当时所思所想都一并回来。
他默然不语,将那份奏抄摆在了书案上,并下意识转望向同在殿中的李昭德,但李昭德并没有回应他的张望,只是坐在席中看着案上器物。彼此性格出身种种不同,他与李昭德也并没有太大的交集,但李昭德此际避开他的视线,却让他更觉心情沉重。
略作转念后,他便又说道:“昨日臣新归都邑,故友相迎于洛浦,恰逢巽卿送别广汉大王,著新抒情……”
说话间,他便将昨天的事情包括李潼新诗都讲述一遍。
武则天也是听得认真,并细咏这一篇新的诗作,叹息道:“慎之情趣丰美,不只一二事迹。他还只是冠龄未及,却已经享世道人众毕生难及的大誉。身作亲长,也真是既喜且忧,盼他能秀出同侪,又想教诲该要折慧从庸,免得离群惹谤,竟有几分取舍难度。”
狄仁杰闻言后则笑道:“陛下仁爱佳幼,此心自察,比及世道百姓,谁又不爱壮美伟器的俊才?收敛从庸,这本就不是常人能有的困扰。巽卿本就不是寻常家境所出,要他从庸求全,反倒是伤损器力。”
“狄公诚是良言啊,患得患失,倒是朕俗计自扰了。小事不需多说,今日还是专贺狄卿归朝。”
武则天闻言后点点头,不准备再继续这个话题。
然而狄仁杰却继续说道:“陛下笃爱深刻,为臣亦有感怀。所见美器,虽微瑕亦心痛,此人之常情。但幸在能作人力补救,浮尘轻掸,这也未尝不是众望所归。”
听到这话,武则天目露思索,而在席其他两名宰相,却都抬头皱眉望向了狄仁杰。
虽然说周历将正月与腊月生凑在一起,但民间积俗腊月作祀也并非朝夕能改。
不过这对朝廷来说,也并不是什么难搞的事情,毕竟女皇履极一路上便封神无数,虽然正月已经举行过大礼以祭祀上天并周诸先王,但到了腊月之后,相关的祭礼仍然极多,四郊祭祀五方天帝并百神、五岳四渎,特别是洛水与中岳。
除了鬼神之外,还有诸先贤也都在得享之列,孔宣父、姜太公、武成王之类。诸礼虽然并不集中于一时,但多数也都在腊月扎堆。
李潼的云韶府使虽然不属于正式的礼官,但有礼则必有乐,所以整个腊月也都过得很充实。
特别看到乐府属官们送来排列的密密麻麻的礼司用乐,只能感慨他奶奶礼数是真的好,满天下的鬼神们特别那些冷门的神祇们熬到了武周,算是能过上一个饱年。
当然,除了给这些大大小小的典礼分配乐工之外,李潼也一直在留意,有没有加塞进来的册授礼节。如果有,那**不离十就该是他了。
他奶奶这段时间虽然不常见他,但每次见面,氛围也都很温馨和睦,暖得他几乎要就此放弃梦想、转作大周忠臣。
如果要给他加担子,最大几率就是在这年前年后的光景,等到恢复了王爵,转入一月上元节就可以美滋滋的出门炸街显摆了。他甚至已经打算好去尚善坊他姑姑家做客,专门在武三思家门外扎彩台唱大戏,让这老小子嘴贱,就得秀你一脸!
但是很可惜,一直到了腊月快要放年假的时候,他都没有听到朝廷里有什么封册事宜在讨论。
腊月下旬朝日,在朝百官入朝贺春,然后便要锁衙封库,除了值班留直的之外,余者各回各家,要到一月人日才会再正常办公。
黎明时分,群臣朝集于端门外,李潼仍是只能一身绯袍的站在供奉班列中,看着他二兄李守礼身穿一身宗王礼服、仰着脸站在武家几个货当中,心情很是酸涩。
今天的朝日,类似于年终尾牙,所以氛围也很轻松,起码表面上看不出太多朝堂中已经极为严酷的彼此倾轧,每个人都喜气洋洋,特别上个月刚刚参加完明堂大享且大出风头的魏王武承嗣,更是早早就来到端门外,居然还挺骚包的擦了粉,脸颊白里透红,一副喜气洋洋的模样。
站在武承嗣身边的梁王武三思也不遑多让,朝服之外,身上还加披了一领金线细织的裘衣,在端门灯火的照耀下,整个人都熠熠生辉,很是耀眼。
察觉到李潼打量的目光,武三思回望他一眼,眸中噱意十足。如今的他,已经不再是司属卿,而是又回到南省,担任了刑部秋官尚书,亲自主持对皇嗣党羽的深挖穷问,大势在享,自然看不起只会搞小动作的李潼。
李潼本就心情欠佳,看到武三思那眼神,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你妈的,再这么看我,老子把你眼珠子抠出来!
人越在失意时,便越易怒,李潼这里碎碎念还没想完,突然有司礼寺太常博士匆匆入班,附耳低言。李潼在听完之后,毫不掩饰自己喜色,握起拳头虚空一挥,待见武三思又望过来,两手竖起中指一比,然后便匆匆出班。
“阿兄,你看。”
望着李潼离去的背影,武三思若有所思,并抬手点了点武承嗣的肩膀低语道:“宝雨近日声势不小,眼下离班先行,怕有异事!”
武承嗣抬眼望过来,小脸微微一沉,点头道:“且留他短时,开春之后若还不知收敛,那便引来且试法刀!”
“开春?”
武三思闻言后略有疑惑,武承嗣却并不答他,视线落在东宫方向,眉眼中又有喜色溢出。
李潼匆匆出班,是因为司礼寺新受尚书春官令,要在朝日加设册礼,然后让云韶府速备礼乐送往神宫。
正是他这段时间心心念想的内容,这会儿一边走着一边在心里念叨他奶奶真是个老顽皮,一定要把人胃口吊到最后!
事关自己,李潼当然要做的体面一些,再加上本来就早有准备,一直让乐人排演他的成名作《万象》,谁还没有个天女散花、荣登王位的骚包梦啊!
当然《万象》曲式太大,而且立意极高,并不适合用在册立宗王的礼事上,所以他也早作减削,保留精华,作《华年》新名,恰好在他四叔家五王削爵之后入录春官册礼部乐中。新鲜滚烫,就等着自己开封呢。
回到云韶府之后,李潼便即刻下令道:“诸头部伎,速速聚此,随我登堂献乐!”
年关之际,正是礼乐大用的时候,所以云韶府诸伶乐也都是随时待命状态,眼下虽然距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但随着李潼一声令下,诸乐工还是快速的集结起来,并收拾诸器乐,之后便在中官引领下直往神宫而去。
李潼率领诸乐众来到明堂附近的时候,百官也早已经行过了则天门,正向万象神宫缓缓行来。他吩咐中官将诸乐人引领到明堂侧厢专作册授之礼的轩阁待命,自己则避在道外,安心等待入班。
礼官唱名,百官登殿,山呼为祝然后谨然班列于宏大的神宫之中。圣皇武则天此日也是冠冕庄重,端坐于殿上御床,左右各有两根大烛燃烧着,光线交叉,虽然仍未破晓,但仍然将圣皇容颜照耀得光彩无限。
今日朝集,本就没有定事,诸多繁文缛节,李潼也实在没有心情关注。
他站在供奉横班中,身边便是诸凤阁舍人并鸾台给事中们,看着这些人虽然不在光照之下,但一个个仍然站得笔直,心中不免感慨,对不住了兄弟们,老子待会儿就要去殿中站着了!
终于事程进行到了李潼最关心的内容,听到礼官唱自己的名字,忙不迭阔步出班。他名字太多,今日朝集又以褒扬为主,所以唱名很多,听到现在,耳朵都有点疼。
“皇次孙宝雨,元血垂及,功合两族,宗室瑰玉,显声于时,久事无彰,公议称憾。金声泣玉,楚王何昧!临轩承册,其所宜也!”
册书并不同于制敕,并不需要当殿宣读,而是在轩室受册,通常由司属寺官员并朝臣礼官在场颁授。所以在拿到册书之前,李潼并不清楚他的新封是什么。
当然这只是特殊情况,他奶奶保密性做的太好,像此前受封河东王,是经过公论朝议,还没造册之前,消息便传开了。不过那一次受封只在禁中简行,完全不像今日这么庄重。
从内心而言,李潼当然是希望能恢复他故号河东王,河东这地方位于两京之间,地利真是好,此前因为声势不够,没能将这封国潜力完全挖出来。
不过看他奶奶近来对他态度,可能会有更好的安排,总之是能接受,啥王不是王,咱又不是那种挑剔的人。
可是当他拜谢起身准备退殿受封的时候,看到参与封册几人之后,脸色顿时一变,心里也打起了鼓,意识到这担子加下来可能有点压人。
那几人赫然是新任司属卿武重规、司礼卿欧阳通以及鸾台纳言姚璹,完全不是一个郡王该有的规格啊!
看到这一幕,满殿朝臣也都齐齐色变,一阵简短骚动之后,册书内容传回了正殿:入嗣孝敬,爵封代王!
听到这一消息,武承嗣那白里透红的脸登时黑成一片,两拳陡地握起。其他武氏几王,反应各有深浅,但大体都算不上。至于这会儿跟几王站在一起的李守礼,只是觉得自己很无助。
0359 并州大都督
明堂侧殿轩阁中,李潼面北而拜,姚璹与欧阳通则分立左右。至于新任的司属卿武重规,则手捧册书站在李潼的左前方,语调则略显阴沉:“请大王受册。”
大王?
好熟悉又陌生的称谓啊,可是这会儿深拜在地的李潼心中却全无喜意,甚至连腹诽吐槽的心情都没有,只是维持着原本的姿态一动不动。
这段时间,关于自己新的封爵,他也设想诸多,于此类似的情况,并不是没有想到过。但这想法也只是在脑海里一闪而逝,一则几率并不高,二则谁没事一定要把自己往坑里送。
如今事实摆在眼前,已经不是能不能接受的问题了,而是必须得扛下来。他对他大爷李弘倒是没有什么成见,但哪怕闲得蛋疼,谁也不想换爸爸玩啊!
能够爵封亲王,的确让李潼暗爽了一把。须知如今的武周一朝,亲王爵位只有魏王武承嗣、梁王武三思以及定王武攸暨。至于李潼这个代王,则是从他大爷李弘孝敬皇帝尊号之外择拾故爵而授,并不是嗣王。
但是这种方式,则实在刺激有加。虽然他早有帮他奶奶监督守坑的觉悟,且在他奶奶的默许之下积极的营张自己的势力,甚至有了一点可以加加担子的底气,但被如此骤然拔高,仍是大感猝不及防。
眼下朝堂上,李武两家的矛盾集中在皇嗣李旦与魏王武承嗣身上,已经变得极为尖锐,甚至说是刺刀见血都不为过。而这还不同于天授年间是在武则天的默许甚至授意下进行,只是两方各有各的不安分。
武则天需要一个相对中立的第三方以维持局面平稳、以渡过这个非常时期,这些李潼都能理解。可是直接将他入嗣他大爷李弘,甚至册封李弘第一个王号,这特么已经不能叫拔苗助长,简直就是无土栽培啊!
这样一个名份,的确是能够让人浮想联翩,但实际上却是大而无当!须知他大爷上一个嗣子,眼下还蹲在禁中哭鼻子想妈妈呢!
诚然,李潼这个入嗣的味道要更正一些,本身的主观能动性也比仍是**的李隆基要高得多。他奶奶这么搞,的确是能给他声势带来一定的加持,但可以肯定的是,所带来的危害一定会比助益大得多。
坑位旁两人撩阴抠眼、打成一团,鼻血都已经糊了一脸,结果突然来了一个人,明明白白是要插队,这两人能受得了?尤其是已经大占上风、甚至已经准备高唱凯歌的武承嗣,大概眼下连直接弄死李潼的心都有了。
如果还仅仅只是单纯的三方角逐,李潼还不至于这么担心。可是他奶奶将他拉起来,就决定他绝不可能联合一方去围攻另一方,只能作为一个靶子分担这两方过剩的火力。
一个不巧打残了怎么办?房州还蹲着一个亲儿子呢!
“大王?大王请……”
武重规能够接替武三思担任司属卿,当然也是武氏宗亲中的重要成员,当然也明白这份册书所代表的意义。如今由他自己亲自授给唐家余孽,心情已经不算好,再见李潼只是伏地不应,语调已经变得极为不耐烦。
欧阳通见状便上前一步,抬手制止了武重规,并入前俯身轻拍李潼后背,李潼这才抬起头来,脸上已经是泪痕交错:“臣薄德昧识,生人以来,唯知恭孝,皇恩浩荡,惶恐有加,但、但悲不能忍,实在不敢受册!臣待罪于此,请诸公归告陛下,天怒雷霆,唯一身领受!”
虽然明白事已至此,已经极难更改,但李潼还是想再努力一把。逢年过节祭日的时候,给他大爷上香多磕俩头是没问题的,但如果真当儿子,还是有些无法接受。虽然他底线惯常不高,但也不是没有啊,特别在眼下这种时机。
武重规听到这话,本来已经递出的册书已经暗暗缩回几寸。至于欧阳通,本身便以笃守孝道而著称,眼见少王如此悲痛,这会儿也实在说不出劝人换爸爸的话来。
然而鸾台纳言姚璹闻言后则顿足道:“大王此言谬矣!天下本无私,虽尺寸之微,亦山河之大!孝敬不寿,苍生同悲,此旧年天皇所以感怀殊封。但如今宗脉绵延,却享祭草草,岁食不继,大王身为宗子,能恬然空望此番寂寥?圣皇垂恩,择宗枝俊秀续之,此亦公卿百姓之大望!大王若狭计拒册,更置天心民意于何?”
说话间,他更直接劈手抢过武重规手中册书,递在了李潼面前:“请大王受册,为社稷、为宗家、为百姓守此大愿!笃于道,道不孤也!”
欧阳通听到这话,便也开口道:“行道不孤,请大王受册!”
话讲到这一步,李潼也只能抽噎着两手接过册书,谢恩之后,再向两人致礼,你们可得说话算话,不要让我孤独寂寞!
虽然接过了册书,李潼心情还是有点乱,一边擦着眼泪一边对两人致歉道:“心门不守,形容大亏,让公等见笑。容宝雨、容我重修仪容,再随公等登殿谢恩。”
册书不只给了他一个新爸爸和新爵位,还给了他一个新名字,从今以后他不再叫武宝雨了,而是要叫武济,也不知他奶奶究竟要让他济个啥,反正他现在自己是挺需要救济的。
“请大王从速着新,归殿之后还有制授。”
姚璹引着几人向轩阁外行出,同时又对李潼叮嘱道。
李潼闻言后便点点头,这也都是应有之义。如今他身份不同,自然不能再挂给事中这种职衔,官职上肯定也要有一个大的跃升。
但李潼对此一点也不期待,这么大一张空饼都盖下来了,即便再授新事,也只会是大而无当的虚职,也绝不会是南省尚书或政事堂宰相,最好的无非是九寺大卿,或者干脆武承嗣那种高阶的文武散官,听着威风,其实啥也不是。
韦团儿跟随宫官们硬凑在轩阁中,待到宰相等人退出后,借着上前呈送章服之际低声道:“大王得获殊恩,妾实在……”
李潼却抬手暗扣在她手腕,神情不变,语调低促道:“急告杨冲,速集司宫台力者于云韶府,退朝后我由彼处离宫!”
韦团儿听到这话,神情陡地一变,忙不迭暗暗点头。
虽然李潼也不觉得武家人敢野到在他受封当日便下手,但人在极度希望与极度失望的巨大落差下,谁也说不准会做出多么疯狂的举动,更重要的是武家有这个能力。
他也猜不到他奶奶稍后会是怎样一个安排,总归还是有备无患,到了这时候,他跟杨冲这一层关系也就没有必要再徒劳掩饰了。
他现在想低调也低调不了,也就没有必要再藏拙,相反的是迫切需要靠台面上这仨瓜俩枣搞出一个我很牛逼的假象。
换了一身簇新的亲王礼服后,李潼精神面貌又有不同,无论惶恐还是笃定,事实已经如此。虽然跟那两方相比,他如今还只是一个嫩瓜,但是胜在新鲜,真要赶狗入穷巷,即便拼不到两败俱伤,也争取弄对方一个半身不遂。
行出轩阁后,李潼便跟随姚璹等人返回神宫正殿,趋行入前,再拜谢恩。
此时虽然天色已经大亮,但殿中深处仍有几分幽暗,前班大佬们神情显得有些晦暗不明,唯有圣皇武则天在巨烛灯火的照耀下,仍是光彩鲜明。
看着李潼在陛前叩拜谢恩,武则天嘴角微微翘起,视线早将前班重臣的脸色变化收在眼底,及至看到狄仁杰同样眉头紧蹙,眸中泛过一丝噱意,然后举手示意再当殿宣读制书。
出班宣制的是凤阁侍郎李昭德,待其当殿将制书内容宣读完毕,殿内则再次响起一片哗然声,不逊于此前得知李潼入嗣孝敬。
叩拜承制的李潼听完他的新官职后,也是不免大大吃了一惊,旋即便感慨他奶奶是真敢玩,不怕事大。
他的新官职是并州都督府大都督,并州本武氏祖籍所在,此前不久太原更是被拔格为北都,政治地位与两京相同。
虽然规格极高,但这官职大体也没脱出李潼的猜想,跟禁军总教头差不多,听着威风,甚至就连基本的辟用、调度府佐都做不到。
对此李潼也只能感慨,既然要往大处玩,你直接封我个两衙大统领不行?
但这么想,也只是得了便宜还卖乖的臭矫情,并州大都督虽然大而无当,但起码也是大到了一定的境界,起码并州地方官入京来,你不带点土特产拜见大都督能行?
谢恩之后,李潼再归班列,自有礼官导引他往左班武承嗣的方向行去。武承嗣这会儿两眼死死盯住李潼,握起的拳头指节更是白的瘆人。
李潼见到这一幕,也是气不打一处来,艹你妈、瞪你老子干啥!你姑干的,你有种瞪她呀!废物,啥也不是!
他昂着头,同样瞪着两眼盯住武承嗣,一步步行入班列中,刚一站定,便感觉到背后一股浊气喷涌激荡,那便是被挤后一位的武三思。小角色,懒得回头看。
0360 祖孙情深
今天这一场朝会,讲是年关尾牙,但是发生了这么劲爆的事件,与会诸众,心里也都是各有各的震撼。
早前李潼还常有自嘲自己只是一个边缘人物,可是今天朝会却有近半内容都是围绕着他,册封之后又作制授,这还都没有完。
他刚刚归班未久,礼官又再次唱名,忙不迭又匆匆行出,心里则忍不住敲起了鼓,也明显感受到殿堂中气氛都为之一凝,大概大家心里都在感叹这老娘们儿究竟还有完没完!
不过好在这一次只是一桩小事,但却让李潼心里大大松了一口气。他新为孝敬皇帝嗣子,即日起要前往城东从善坊孝敬皇帝庙为他的新爸爸吃斋祈福一个月。
一个月的时间,不长也不短,足够让时流初步接纳这一桩变化。至于李潼,也可以好好利用这一个月的时间作为缓冲,不至于直接就站在风口浪尖上迎受吹打。
由此也可见他奶奶将他骤攫入嗣、摆在这种要人命的位置上,也不只是考虑权术应用方面,对他的个人安全还是有所关注的,也在防备着她侄子们怒急攻心、玩险的。
但这也并不足以让李潼再对他奶奶重拾感激,老子来到这世界啥事也没来得及干、就给你的儿子们轮流服丧了!你也就是个样子货,只敢玩虚的,真有能耐,直接封老子作皇太孙,朝内朝外大小刺头,保证给你收拾得干干净净!
腹诽同时,他也没忘了搞正事。再拜之后,才又语调凄楚道:“臣有奏,前在轩堂,狭念自怜,惶恐不敢受册,幸在纳言姚相公良言警训,使臣能免于执迷自误……”
他将刚才受册情形讲述一番,言辞之间自是对姚璹充满了感激。而姚璹听到言及自己,也只能硬着头皮出班恭立,感受到武家诸王包括其他臣僚们愤怒的视线如小刀一般往他身上突突,神情一时间也是颇有不自然。
李潼讲着讲着,更是转身面向姚璹,对他深作一礼,我真的感激你啊,老姚,没你这番良言,我们爷俩只怕不能相认。
但在见到姚璹如耗子见猫一样滑步避开,他心里不免暗道一声抱歉,这也实在是没办法,他本来也不想这么快炸起来,但事已至此也只能硬着头皮上。
既然他奶奶要他立山头,他也没什么好客气的,当殿示好宰相,过了这一阵儿,怕你们这些老滑头说过的话不认账!
武则天垂眼看着李潼言行,眸中颇有赞赏,并开口道:“纳言劝教,诚是德声。代王年弱,能得在朝德士规束,朕可无忧。代王诸佐选授,也请纳言量行。”
被这祖孙一唱一和的挤兑架起,姚璹也只能恭然领命。
到了这里,时间也差不多,几篇礼仪性质的制书宣读完毕后,朝会正式结束。群臣山呼,圣皇退殿,之后百官们也维持着班列退出神宫。
一俟行出殿堂外,李守礼才上前一步,紧紧抓住李潼的手腕,张着嘴抽气,眼眶已经微微泛红:“三郎、三郎,你还是不是我兄弟?怎么会这样?怎么……阿兄行远,你又离家,我该怎么办?”
眼见李守礼这个没心没肺的家伙如此伤感,李潼也觉得鼻头微酸,反握住李守礼手臂说道:“说的什么蠢话,我兄弟生人伊始就相依为命,我虽然分嗣宗长,但血肉深情哪里是俗礼能分割!我还要入宫听训,二兄你归家,要紧记得安抚好娘娘!离城前,先去司宫台唤上阿九!”
“我明白,我明白!”
李守礼听到这话,脸色才好看一些,但仍是一步三回头的回望站在殿阶上的李潼,摆手呼喊道:“三郎,你一定要记得回家!”
臭小子,老子是去给皇帝做儿子,还要威风过你,搞得跟生离死别一样!
李潼心里暗骂一声,摆手催促,转过身后,深吸一口气,然后便迎上了武家几王那充满阴郁的目光。
武承嗣脸颊上的肥肉不断的抽搐着,脚步缓慢且沉重,似乎每一步都要把阶石踏穿一般,而他身后几王,更是隐隐散成扇形,似乎要把李潼团团包围起来。
这里还在明堂殿外,除了一干退朝的官员,还有众多持殳士,李潼也不怕武家这几个货弄险,并且两足已经暗暗蓄力,这几个家伙如果敢继续靠近,就跳起来给武承嗣个头槌,人多打人少,不要脸!
不过在武承嗣又落下两级台阶后,便被身后的建昌王武攸宁抬手拉住,脚步虽然停下来,但目中凶焰更甚。就这么凝望了十几息的时间,武承嗣蓦地低笑起来,绕过李潼,行下殿阶。
只是在其人行过自己身边时,李潼又听到那笑声中还夹杂着咬牙切齿之声,一边笑还能一边磨牙,你他娘的也是个人才!
李潼又在明堂外等了片刻,又有宫官行上来说道:“陛下着大王登仁寿殿见。”
抛开别的不说,这声“大王”是真动听,远比他那小名和他奶奶给他改的那些乱七八糟的破名字好听得多。
行至仁寿殿外,李潼又看到韦团儿正从宫墙下一路趋行的小跑过来,便站在宫苑门口稍作等待,待到其人入前,微笑着抬手斜指了指头顶。
韦团儿仍是喘息未定,脸色潮红,看到这动作先是愣了一愣,下意识晃了晃脑袋,才发现发顶的步摇早已经脱髻,只被几缕乱发吊在头侧,她一路疾行往来司宫台,根本就没留意到。
待到韦团儿手忙脚乱的扯下步摇并抬臂簪定,李潼已经举步登殿,她眼下这状态,是不敢贸然入殿侍奉,只在殿外拉住一名待命宫官低问道:“大王稍后将何往?”
入殿后,李潼被引过了正殿来到内殿中,抬眼看到他奶奶已经换下了繁杂沉重的冕服,只穿了一件素色的长裙,鹤发上盘,正背对着他在靠墙一角的箱笼间翻捡。
这样寻常简约的装扮姿态,李潼还没有见过,这会儿便不免有些发愣,片刻后才忙不迭下拜见礼。
“来得挺快,先入席。”
武则天并没有回头,只是抬手轻轻一摆,又翻捡收拾片刻,这才停下来抬手扶腰,旁侧自有宫婢慌忙上前将她扶回榻上。
待到正面相对,李潼才发现他奶奶铅容寡淡,脸上皱纹已经极为深重,没有了往常盛妆浓饰,果然再怎么凶威赫赫的人物,仍然逃不过时间的摧残。
坐回榻上之后,武则天望着李潼,微瘪的嘴角向内陷。李潼被这眼神看得有些不自在,便低下了头。
“委屈你了。”
突然,武则天开口说了一声,待见李潼忙不迭避席出拜,她则摆手道:“不必不必,你就在席。咱们祖孙,是有俗道的情谊。”
听到这话,李潼更觉不自在,你能不能好好说话?老子刚被摆了一道,终归还是要把你摁坑里,不想跟你谈感情!
武则天视线从李潼身上移开,待其入席后又继续说道:“年高觉浅,常有怀念。执望太深,总是想修补一些旧在人事。数遍宗中,只你在选,知有强难,但你能受得住。”
李潼眨着眼,待到眼眶里泪花闪烁,才吸溜一下鼻涕:“孙拙浅不免,哪敢强献宗家群长之前。但祖母有使,荷恩已重,用事须艰,不言量力,惟求至美!”
武则天听到这话,眉眼舒展开,又说道:“有什么需求,只需诉来。”
李潼闻言后直接在席中作拜,并沉声道:“孤母教我不易,虽然别立厅室,但想到娘娘望门悲切,心痛如绞。求祖母容我任性,能奉养娘娘于高堂!”
“只这些?”
武则天眸光一闪,又问了一遍。
“除此之外,并无所求!”
李潼也回答道,兵噪玄武门之前,你的一丝软弱感性,老子都不会信!
武则天叹息一声:“你这小子,也真是强人所难,这不合礼。既然别无所求,那且先如此。稍后离宫行途,可以先返邸道别。”
说话间,她又抬手示意女官将她此前整理的箱笼搬在李潼席侧,并吩咐道:“入庙之后,日诵此经。切记心诚,外事不必穷计,在事者自有营张,去罢。”
李潼闻言后恭声应是,然后又加了一句:“孙请由端门出,行途循近,早入祀庙。”
北衙玄武门羽林军并千骑诸军,已经日渐脱离南衙掌控,这也是武家诸王的一个基本盘,在局势进一步发展之前,李潼是绝不敢去那里瞎溜达。
直接提出也是暗示他奶奶,你并不是自己所想的那样无所不能,老子这会儿真是他妈的慌得不得了!
武则天听到这话,脸色有些复杂,点头道:“可。”
退出仁寿殿之后,李潼便往南衙皇城而去,行出长乐门,已经有六百名左卫禁军将士在此列队等待护从。
薛怀义这个左卫大将军今天也罕见的僧袍换戎甲,一顶厚厚的浑脱帽遮住那标志性的脑壳,待见李潼行出,便指着他大笑道:“王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啊!如今显在于家国,来日我也要仰你照顾!”
0361 唐家正统,人各有见
“三郎、三郎!快除下这身袍服,这不该是你的穿戴……”
道德坊邸中,李潼刚刚行入门内,嫡母房氏便疯了一般的冲上来,抓着他身上衣袍便向下拉扯,脸上更是泪痕交错。
“娘娘不要、不要这样子!圣意难为啊……家门还有我、还有阿兄,娘娘不要逼迫三郎、害他违命……”
李守礼也是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冲上来,想要制止住房氏,却被一把推开。
“我只要三郎、我只要……为什么偏要夺我孩儿?”
房氏大哭着死死抱住李潼,但如今儿郎已经长大,她的头颅也只能抵在李潼的肩头。
“娘娘勿悲,儿只是、只是……”
眼见房氏情绪如此激动,李潼一时间也不知该要如何安慰。他这个嫡母对他感情之深,他刚刚来到这个世界便亲眼见到,在那么艰苦的情况下,能以性命做威胁只为见上他一面。
相处年久,感情只深不浅,骤然被夺了母子的名份,一时间怎么能接受得了?
周遭家众见房氏如此悲伤,一时间也都垂首抹泪,随行的宫官则上前强作笑颜:“陛下恩典深厚,太妃该为儿辈感到高兴,涕泪悲声,只是伤残人情。”
“恩典、恩典?我、我……是,多谢君恩浩大,妾、妾是喜极而泣……我儿、我的孩儿!”
房氏泣不成声,李潼也抬臂抱住娘娘颤抖的身躯,附其耳畔低语道:“儿非愚性懵懂,家门所在,心中铭记,娘娘容我短时,必有归家再拜之期!”
“好孩子、好……陛下惜你爱你,不可辜负皇恩!娘娘生年尤长,等着你、等着……”
房氏仰头望着李潼那已经稚气绝少的脸庞,一字一顿道,但仍伤感难免:“我的儿子,是麟种美质,是人道标尺……不怪、不怪世人艳羡,你安心出门去,家中有你兄长,纵然不得长欢,能保生机不困!”
李潼退后一步,伏地长跪,连作三叩,房氏见状后又是掩面悲哭,身形疾向后退:“去、去!”
门内家人们簇拥房氏返回厅堂,李守礼抹了一把脸上鼻涕,上前抓住李潼臂膀:“三郎,让阿兄送你一程罢!”
李潼低头看一眼簇新的袍服上已经沾染了涕泪,尽管也明白这情景实在伤感,但还是忍不住反手掐住李守礼的肩膀给他重重来了两拳!
臭小子,在明堂外招魂一样的吆喝已经不跟你计较,现在还上瘾了,说话这么不吉利!
生受两拳,李守礼却不像往常那样还手打闹,颠颠儿的亲自牵来一匹马,手拉缰绳站在马旁,神情沉重的吟唱道:“青山横北郭……”
“把他给我拉回去!”
李潼瞪眼望着旁边杨思勖低斥道,杨思勖见状连忙上前,反钳住李守礼两臂便将他往内堂拖,但不久之后,内堂里传来更高亢的歌唱声:“……萧萧班马鸣!三郎,不要忘了阿兄!”
看着袍服衣袖上亮晶晶一片,李潼气得脑壳疼,就不该回家这一趟!他接过乐高匆匆递来沾水的锦帕匆匆擦过,然后便上马出门。
乐高这小家伙儿仍然带在身边,杨思勖则先留在邸中负责护卫,还是那句话,有备无患,临出门之前,又给护卫中的苏三友打了一个眼神。
眼下已经逼近真正的年关春节,诸坊间也都充满了节庆的气氛。特别在路过南市附近的时候,看到那些商贾货车上堆放满满的节庆礼货,李潼才突然想起来,这去庙里吃斋一个月,他妈的老子又参加不了今年的上元节!
不过跟接下来将要迎受的考验相比,这一点小郁闷也算不了什么。更何况他眼下这个身份处境,也实在不敢再肆无忌惮的炸街,真要哪边一点寒芒飞出,大好头颅、谁人取之啊!
薛怀义倒是兴致十足,大概也难得戎行于坊间耀武扬威,一路上与李潼连辔同行,左右张望着说不完的话题。李潼见状也不免感慨,人能懵懵懂懂了此一生也是一种福气啊。
孝敬皇帝庙位于洛阳城东的从善坊,唐人追念亡者,总爱修个道观、建个寺庙。他爸爸、二爹李贤位于天街东侧修文坊的雍王故邸,现在就修成了宏道观。
不过年前李仙宗离都南下观测老人星之前,还跟李潼抱怨,如今的宏道观也供奉起了弥勒佛,让他们这些道门弟子愧拜道尊。
从善坊是畿内大坊,虽然有孝敬皇帝庙占了过半坊区,但民宅数量仍然颇为可观。
李潼他们行入坊门之后,便见到坊街两侧多有士人结伴张望,待见他们一行,便有人沿街追随,高声吟咏,这么短的时间里,居然就作好诗篇恭喜代王荣嗣孝敬,且还编好了曲调。
这也难怪,虽然这件事事前保密做得很好,但宣布的时候是在万象神宫,朝臣多有与会。受册之后,李潼又入宫中,又回坊宅,一番折腾下,大半天时间都已经过去了,消息自然也已经传遍全城,有心吹捧求幸的,肯定也已经做好了准备。
且不说李潼最近这段时间本来就很红,神都城中云集的选举人几乎过半都在他履信坊宅业西园撒过酒疯。单单这一次入嗣孝敬,爵是嫡长故封,官则天皇旧领,暗示意味可谓十足,就差直接在脸上刻写“我是唐家正统”了。
社稷正统本来就是一个宏大概念,如果是正常情况,有嫡则嫡,有长则长,倒也没什么可说的。但是武周一朝这么混乱复杂,简直就是绝无仅有,你说谁是正统?大家也说不清楚啊!
最起码现在,李潼身上礼法性也是杠杠的,虽然他三叔四叔比他更近一层,但是俩报废玩意儿事实已经证明不行,在很多人眼里,也未必就比得上他这个新出头的小鲜肉啊!
特别是对一些不得志或出身低,不够资格或者还没来得及靠码头的人来说,这位大王可真是香得很!远的不说,就高宗时期,及时傍住武则天的许敬宗、李义府等人,他们子孙到现在还受惠于那场下注呢!
有道是,人生有几多个十年?该出手时就出手啊!
武周时期,本就政治氛围浓厚,现在新的赌台已经支起来了,当然是有的买、赶紧下!
可问题是,李潼尽管能够理解街道上这些人众的心理,但你们跑跑跳跳、歌唱我换了个新爸爸,究竟是几个意思?老子堂堂大周嫡长孙,绝不是人尽可爹!拍马屁不挑时候,转头收编了你们,来年攻打玄武门,就把你们编进敢死队!
孝敬皇帝庙前,早有司礼、司属等官员与庙里僧官立此等候,眼见仪驾行来,齐齐叩拜口呼道:“卑职等拜见大王。”
亲王与郡王,品秩虽然只差一级,但实际意义却截然不同,只有亲王才称得上是真正的王爵,能够见官高一级,一人之下。话说回来,李潼封王的时候是同王爵,做官的时候是同正员,终于混到能向大位冲刺了,还他妈的同皇太孙。
当然,一般的场合下见王也无须如此重礼,否则武承嗣他们更得美得鼻涕冒泡。不过今天场合毕竟不同寻常,且不说李潼这个王爵本就新鲜滚烫,庙里供奉着的还是他爸爸孝敬皇帝呢。
薛怀义大概是和尚做久了产生逆反心理,见庙不入,将李潼送到庙门前便告辞离去。至于随行的那六百左卫禁军,则就需要留下来守卫庙宇,一直等到李潼斋期结束。
入庙之后,自然是一通叩拜,而后司礼寺官员便上前讲解李潼接下来一个月的日程安排,早晚作课诵经自然是基本的,每天可以两次接待宾客,饮食则在早晚两课之后,基本上就等同于当一个月和尚。
对此,李潼也没有什么可说,乖乖听从安排就是了。入庙之后,正逢晚课,于是便端坐于蒲席上上,与众僧一起在堂诵经。
他奶奶让他带入寺庙的佛经倒也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唯有一点,那都是由自己亲笔抄写。于此也可见,虽然日常心机满满,但对鬼神之类也是存有一点小小敬畏的。
晚课之后,僧徒将李潼引入斋堂,看到摆在案上的餐食,李潼脸色顿时一垮。一盅粗脱壳的粟米饭,一钵七八片半个手掌大小的撒盐锅巴,还有一小碟粗腌的豆豉。
看到李潼有些发愣,司礼官员上前说道:“请大王入席。”
李潼虽然不是什么吃货,终究也是十七八岁大小伙子,而且从黎明起床参加早朝,到现在没有正经吃过一口饭,这会儿早已经饥肠辘辘,这点东西哪能果腹?
想到这样的日子还要过上一个月,不免更加觉得眩晕,早知这个待遇,刚才在家好歹吃几块肉垫吧垫吧。全怪李守礼个混蛋!
一边吃着粗劣的餐食,他一边浮想联翩,隋炀帝服丧的时候偷吃肉,后世许多人论证这是唐人修史为了黑而黑。
但说实话,李潼还真不这么看,古时治丧本就是个体力活儿,哪怕不动情的干嚎,也是很耗气力的,更不要说新君登基、本就事务杂多,体力跟不上真的很危险。
他这刚刚吃了一顿斋,就开始怀念往日那些全不珍惜的美酒佳肴,尤其一肚子凉水登榻后辗转反侧睡不着,只觉得这会儿谁要竹筒送来半斤羊肉,老子以后封你个国公!
0362 代王旧罪,依稀可引
魏王邸中,退朝后武氏诸王便齐聚在此,一个个或义愤填膺、或愁云惨淡,但讲起早朝所发生的事情时,那自然是同仇敌忾。
皇嗣要继续打压,储位也势在必得,这个新冒出头的代王同样不可饶恕。但如何区分轻重缓急,具体又该怎么做,看似众说纷纭,却没有一个人能够拿出切实可行的方略。
“你们各自归邸后仔细思量,召集府员一起商讨,有什么计策可行,即刻来报!”
武承嗣在席中也是焦躁有加,听到众人齐齐不能讨论出一个定论,索性摆手让他们各自归邸。
待到几王悉数离开后,武承嗣便走进王邸侧堂一间稍显封闭的庑舍中,并凝声道:“将人带过来。”
不久之后两名府员便挟持一个人走进房间中,正是归都不久的来俊臣。
来俊臣精神有些萎靡,入房之后便直扑在地叩拜道:“卑职拜见魏王殿下!”
“把人架起来!”
武承嗣冷哼一声,抬手从案侧抽出一根藤鞭。
来俊臣见状后神情顿时一慌,口中疾呼道:“殿下恕罪、殿……”
他话没有讲完,嘴巴已经被一团丝絮封堵起来,身躯被架起缚在墙边的木架上,衣袍也被扒下,脊背裸露出来,多有乌青淤痕,但最醒目还是几道被鞭打的伤疤。
“狗贼、狗贼!使奸害我!”
武承嗣咆哮着挥舞手中藤鞭,直接抽打在来俊臣后背,鞭体刮过肌肤,血痕还没有完全浮现出来,另一鞭已经抽打下来。一鞭快过一鞭,噼啪抽打声中夹杂着来俊臣痛苦的呜咽声。
盛怒之下,武承嗣一连抽打了十几鞭,体力渐有衰竭,将藤鞭丢给旁侧家奴,怒吼道:“继续打,给我打死这狗贼!间谍左右,离间至亲,死有余辜!”
他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早几年前圣皇陛下待他那么亲近,甚至几次都做出已经非常明显的传嗣暗示,何以会渐渐变得冷漠疏远,尤其在如今皇嗣已经难以保全的情况下,竟然又拉起一个孙子出来!
朝中唐家余孽仍然猖獗顽固自然是一个方面,但来俊臣这个狗贼居然安插耳目在他邸中,不知探听了他多少**汇报禁中,自然也就难免会让圣皇陛下对他日渐疏远。
眼下代王那个竖子住在孝敬庙,而他暂时也没想好该要如何解决掉那小子,一腔怒火便发泄在自投罗网的来俊臣身上。
家奴体察上意,抽打起来自然不会留力,不多久,来俊臣整个后背便被抽打得血肉模糊,身躯的挣扎也渐渐变得微弱,这才收手回望武承嗣说道:“殿下,奸贼已经昏厥。”
“继续打!狗贼刑人快活,刑在己身,看他能有几分耐性!”
武承嗣坐在席中忿忿说道,随着抽打声再次响起,他眸光仍是异常阴狠,冷声道:“真要打死了,着人将尸骨投入雍王邸!”
来俊臣从昏厥中又被疼痛刺醒,听到这话后更是惊觉,死生之间爆发潜能,竟然直接咬烂口中堵物,一半吞咽一半吐出,口中大声嘶嚎道:“殿下饶命,殿下饶命!来某若死,谁为殿下牵引皇嗣……”
听到这吼声,武承嗣才怒气稍遏,但还是捶案冷哼道:“若非你这狗贼使奸害我,陛下怎么会待我疏远!今日所受,都是你罪有应得!”
“卑职早有叩告,是有奸人加害!梁王等邸中确有耳目布置,但殿下是国朝嗣本,卑职怎么敢……”
来俊臣的嘶吼,武承嗣自然不信,处理耳目的乃是武懿宗,如果信报有误,怎么会对他王邸家奴名字知道的那么清楚。
但他还是抬手说道:“将人放下来!”
等到来俊臣颓卧在地,武承嗣才冷声道:“代王门下,有没有你的耳目?”
“代王?”
“宝雨那个孽种,新嗣孝敬!”
听到武承嗣的话,来俊臣总算明白何以会遭受此番毒打,他都已经躲藏进了武承嗣王邸中,没想到还免不了受其加害,要遭这一番无妄之灾。
虽然身上疼痛入骨,但来俊臣还是思计飞转,同时连连点头道:“有、有的!卑职旧祸,便受于代王,代王不死,卑职难活!”
听到来俊臣这样表态,武承嗣心情略有好转,并让他仔细道来。
来俊臣是真怕魏王要干掉自己、嫁祸代王,忙不迭将卫遂忠交代出来。
他新入神都之际,从卫遂忠口中听说安排在武氏诸王邸中的耳目被拔除,心里便知道出问题了,同时也对卫遂忠怀疑起来,不敢留在其人所安排的住所,连夜逃出。
之后几日暗中行动,联络其他故人,但在这个过程中,出身市井并惯于弄奸的警惕又让他隐隐感觉一直有人在暗中窥视着他。
特别在查探到拔除他耳目的命令源头是在禁中,来俊臣不免更加惊慌,几番权衡后决定死中求活、投身魏王邸。
究竟是不是卫遂忠出卖自己,来俊臣不能确定,毕竟他离都之际仓皇有加,人事安排有些草率。而且卫遂忠不过只是一个诈用河东卫氏名头的下僚,能够接触的人事层面有限,甚至投献代王所用礼货都是来俊臣提供的。
如果卫遂忠要出卖自己,最大几率是向代王告密。可就算是代王知悉这些,只怕巴不得武氏诸王底细都被扒个一干二净,难道会蠢到为了邀功就向禁中举报?
但就算不是卫遂忠出卖自己,这家伙肯定也是不够谨慎,才让自己归都的消息泄露出去并被人第一时间给盯上。
所以眼下,为了保命,来俊臣也是毫无心理负担的将卫遂忠给牵引出来。无论魏王,还是代王,都是眼下的他绝对得罪不起的,但如果这两者互殴,来俊臣是乐见且热衷挑拨。
武承嗣本来也不报太大希望,毕竟这两者交集有限,但听到来俊臣居然真讲出一些东西,也不免暗叹这家伙真是有邪才,难怪此前能悄无声息的将耳目渗透进自己邸中。
“去请医师来。”
他脸色稍有缓和,示意家奴将来俊臣扶入席中并加披衣袍,这才又凝声道:“代王不能留,我要尽快解决。你想活命,你想报仇,事机在此,有什么策略,从实道来。”
来俊臣脸上不敢流露怨色,强忍疼痛、认真思忖,并徐徐说道:“代王故时享眷已深,如今得嗣孝敬、名爵荣进,更加不是寻常俗节能伤……”
“这些废话,不必再说。”
武承嗣听到这些,只是心情更加郁闷。
“但代王也绝非入世便享此多,卑职旧为所害,为求自保,翻看故卷,不知魏王殿下还记不记得丘神勣故事?”
来俊臣也不敢再故意卖关子,直接将自己想法讲出来。
“这与丘某何干?”
武承嗣闻言后又皱起了眉头,脸色有些不耐烦:“丘某其人,骄狂负恩,自取于祸!不错,他的确与死鬼雍王有牵连,但旧事曲隐,已经不容再翻。更何况,那孽种如今已是孝敬嗣子,再翻引这桩旧事,又能害他几分?你如果只是这般计短,那不如性命借来,更有可用!”
“不是旧事曲隐,是丘神勣此案中疑点颇多!丘某获罪,当中有左金吾卫一员旧街使名陈铭贞,供词最险,言罪成刀。卑职细翻这个陈铭贞供词之中有涉宫货诸事……”
来俊臣旧为刑徒,屡作大案,所以司刑寺与刑部秋官许多旧藏包括密封的案卷,他都能随意翻阅。与代王发生冲突之后,窝在家里养伤那段时间里,也在细致翻查与代王有关的刑事。
虽然丘神勣此案表面上看来与代王没有什么直接的联系,但丘神勣在犯案身死之前,正在通过多种手段针对代王一家。老实说,如果不是其人罪发身死,可能代王一家当时就已经难活,更不会发生后续种种。
来俊臣自有一个身为刑徒的直觉,虽然在这当中也查不出什么跟代王有关的牵连,但是直觉告诉他,当中必有蹊跷。
武承嗣听到这里,也来了兴趣,但还是有些不确定道:“代王不是俗事能伤,你确定这桩旧案能够引出代王大罪?”
来俊臣闻言后便苦笑:“卑职当时罪身待判,虽有所悟,但却没有时间细推。譬如案事之后,陈铭贞何在?若能抓捕其人,内事细问,必能有所牵引!丘神勣罪发太巧,若非此,代王一家恐不能活。代王后作事业,殿下也有见,他是能坐以待毙之人?”
武承嗣闻言后便深有同感,并点头道:“你去查,一定要深挖出代王罪实!”
“但、但如今卑职不过黔首,行事多不便,代王如今更是声势显赫,若知卑职引旧,卑职怕性命不保!一身不足为计,但若误了殿下的大事……”
来俊臣又连忙说道:“况且,如今代王也只是新起,论及势望之厚,能比殿下?殿下如今大敌,仍在皇嗣啊!只要能入春宫,代王此类,小疾而已!”
“皇嗣要除,代王也绝不可饶!要让天下人明白,大势所在,不可再存一二侥幸之想!”
武承嗣讲到这里,一脸的威风凛凛:“先陈一个确能短时可伤代王的计略,我举你案推皇嗣罪事!”
来俊臣听到这话,顿时振奋起来,只要能有大案操办,他才能再为圣皇所重,权势在享,不会再被这些皇亲宗王们肆意蹂躏。
于是他又连忙说道:“代王新升,不知立邸没有?”
见武承嗣摇头,来俊臣便进策道:“那不如请设邸积善坊,坊中皇嗣膝下五王邸正造,夺此赐予代王,增其怨望。且丘神勣故邸正在坊中,纵然代王旧罪难发,但是鬼神难欺啊……”
0363 新的班底
入庙几日之后,李潼便有一种自己将要破茧蜕壳、羽化新生的感觉,实在是太无聊了,枯燥到感觉整个世界都是不对的。
每天就是参课诵经,然后归舍安坐,活动场所只集中在佛堂、寝室与会客厅之间,接触的便是那些礼官与僧徒。
类似的枯燥,他倒不是没有经历过,但哪怕旧年在仁智院幽禁时,起码还有个李守礼在身边吵闹。乾陵服丧的时候,甚至偶尔还能溜出去逛一逛。
他跟他大爷素昧平生,可是现在听到孝敬之名就有点反胃。穷极无聊的时候,甚至想到他奶奶这么安排就是为了把自己曾经承受过的痛苦传递下来,顺便点醒他的反社会人格,强化祖孙之间的血脉联系。
之所以觉得这份枯燥寂寞如此难熬,也在于李潼迫切想要知道朝廷跟他有关的人事安排,这关系到他究竟是逆风上扬,还是草草收场。
想要在接下来的时局中立稳,单凭他奶奶的眷顾是肯定做不到的,而且这份眷顾也未必就靠谱。他之前虽然也做了一些人事铺张,可是只凭那些七八品的下僚们,明显是不够应付接下来的风浪。
毕竟以前的他无论行事再怎么张扬,在那些大佬们看来,无非是一个爱折腾的小角色,虽然讨厌,但也没有什么大害。可是现在,他小山头耸的挺正,已经到了必须要正视且铲除的地步。
他西园集会搞得再怎么热闹,假使在这时候有武家一王重回天官吏部,逼迫郑杲不敢再对他大开方便之门、甚至是直接拿掉郑杲,那西园聚众可能顷刻间就会散掉大半。
所以接下来,李潼的王府官佐班底将会是他能走多远的一个重要条件。如今的他,爵是亲王,官则并州大都督,自然不可能再像旧封河东王时候那样几个青瓜随意打发了,将会直接与朝政局面挂钩。
在开元时期皇子皇孙统统圈起来当猪养之前,亲王在政治上的影响力是颇为可观的,主要就体现在他们的府佐配给方面,在朝大臣将会直接兼领亲王府官职。
神龙革命后,中宗李显还能对武三思礼遇有加,两家人互动密切甚至还要超过李旦这个亲弟弟,当然不只是武则天的余泽,毕竟余泽大头还是落在继位的李显身上。经过武周一朝的人事积累,武三思是能在一定程度上制衡相王李旦的。
李潼之所以那么急切,受封之后直接在朝堂上便拉拢姚璹,除了找人分担火力之外,最主要的意图就是接下来组班子的时候,希望姚璹作为宰相能拉他一把。宰相手里掌握着中上层的人事权,只要姚璹能真心帮他,李潼的班子才不会太差。
现在姚璹不帮他也不行,朝堂上被李潼强拉出来,彼此间已经有了几分唇亡齿寒的意思。李潼如果走不稳,他也绝对好不了,半只脚已经踏入最上层的角力中来,绝不是再上山搜查祥瑞那么简单。
李潼心里虽然焦急的不得了,但且不说他自己眼下在孝敬皇帝庙出不去,朝廷百司也在封衙放大假、并不正常办公,所以最快也得人日以后才能得知结果。如果再遇上什么大事耽搁,很有可能一月里都组不起这个板子。
李潼就在这种焦躁中熬到了初十,中间几次李守礼等家人入庙来见,都因担心浪费每天两次的会客名额而直接拒绝了。
初十这一天,李潼总算是等来了凤阁舍人王勮,并送来初步的王府佐员名单,以供李潼参详。
这个王勃的哥哥跟李潼虽然没有太多的接触,但态度还算好,客舍中见到僧徒将脚步虚浮的李潼搀扶进来,连忙起身,并忍不住说道:“大王虽然追慕德义,但也应该珍爱自身啊,何至于如此伤形自毁!”
李潼整个人都瘦了一圈,陷下去的眼睛更是血丝暗结,看起来较之此前的确是大有不同。听到这话后,嘴角只是有些无力的翘了一翘,心里却忍不住暗骂,老子特么哪知道换个爸爸这么苦,每天吃不饱,躺在床上穷算计,能不伤形才见鬼了!
说话间,王勮递上一份敕书,并说道:“朝中诸公今日群拟,为大王高配员佐,籍名略陈,如果大王没有异议,便可由鸾台发令,群僚入事。”
等的就是这个!
李潼接过敕书,看到名单排前几个名字,心绪便略有安定。
打头一个代王师,为司礼卿欧阳通兼领。对此李潼当然没有什么异议,在朝大员中,欧阳通算是难得能够不加掩饰的流露出对他们一家善意的人。
虽然说宰相领衔王师更有牌面,但终究还是不如这样本就关系不错的人舒服,换了一个不对付的王师,整天打小报告,那也挺让人难受。而且讲到时誉名望,欧阳通并不比当朝几个宰相弱,甚至还有胜之。
接下来代王长史,则由麟台少监王方庆兼领。王方庆出身江南名族琅琊王氏,是东晋宰相王导的直系子孙,早前由洛州都督迁洛州长史,眼下则担任李潼故职。
李潼对王方庆有印象,就是因为甚至就连他奶奶武则天都向王方庆求其从祖王羲之的墨宝。虽然说书圣真迹早在贞观年间就被太宗李世民索取大半,并埋在了昭陵,但王方庆家中应该还是有一些存留。
如今其人将要成为自己王府长史,李潼也是激动不已,打算斋期结束后一定要去王方庆家里见识一下书圣真迹,那可是足够以后吹牛逼的!
至于再往下的代王友,看到这名字,李潼不免一乐,竟然是模棱两可的苏味道。
王勮跟苏味道乃是连襟,都是裴行俭的女婿,待见少王看到苏味道名号时,神情有了明显的变化,于是便笑语道:“守真知能入事大王,也是颇感惊喜。大王才情卓然,守真亦文名早著,一府之内,妙笔群在,异日王邸必成士人争趋之地!”
李潼听到这话后也笑起来,他有着后世的记忆,对于苏味道的景仰远远不如对他后人苏轼,以后这家伙担任了自己的府官,可能苏轼就得在这条时间线上被扇没了,他觉得自己有责任保留抢救一批文学瑰宝,间不时写篇“明月几时有”跟苏味道一起欣赏一下,也是乐趣满满。
再下又有录事参军姚方沛,西阁祭酒陆景初。当然完整的名单还有数人,但李潼比较有印象的便只有这两个了。其中姚方沛便是鸾台纳言姚璹的少子,而陆景初则是凤阁舍人陆元方的儿子。
看完这一份名单,李潼第一感觉便是江南人大站队。整个名单有十几人,但除了苏味道等寥寥几个之外,剩下的几乎都是出身江南名族,包括欧阳通在内。
虽然说眼下国朝一统,已经没了那么严重的南北分别。如欧阳通虽然出身南陈旧族,但父子几代俱为在朝名臣,安家于北方,与江南人也没有多大的牵扯。
但影响再小,终归还是有的。隋唐之世仍不同于宋明以后官僚职业化,在朝官员的本身社会身份仍然能产生不小的作用。一者自然是继承前朝旧弊,二者科举选才的制度虽然得以确立,但仍然没有完全取代门荫,甚至在中唐以前,门荫仍然是主流的取士方式之一。
隋唐之际,统治精度仍然下沉不够,地方上的大族影响力还是非常顽强。所以,如何治理名族也是关乎国策变化的一项内容。
如此一份名单,李潼倒是能够看出姚璹对他是真的很用心,甚至连自己的亲儿子都塞进来,毕竟都唇亡齿寒了。
当然姚璹南人出身,选用也主要集中在江南人群体中,但并不意味着这份名单质量就差。王方庆自不必说,历任内外,眼下虽然是在麟台病坊就职,但讲到资历也已经足堪拜相,只是仍然欠缺一些机缘。
至于陆元方父子,同样是父子两代为相的江南名族,陆景初又名陆象先,是原本历史上被睿宗李旦赐名。
虽然其他几个名字有些陌生,但按照李潼所知这几人的标准衡量,想必也是一时优选。
总之,李潼自己对这份名单是非常满意的,甚至觉得按照这名单来看,自己被封作吴王似乎更加名副其实。由此也看出江南人在如今的朝中,的确是乏于表达,否则也不会扎堆进入到自己王府中来。
这些人既然愿意进来,李潼的价值也就体现出来。以前这些人是散在各处,可是现在,武则天只要搞定李潼这个代王,这些人就会间接的控制起来,于时局中发挥出更大的影响。
不过一水的江南人也实在是太扎眼,并不符合李潼多元化发展的思路,想了想之后,他又另拿纸来添上了他大表哥房融与原王府故员桓彦范。
笔还没有放下,突然又想起一个人来,于是又将姚元崇的名字端端正正的写上了。虽然姚元崇祖籍也是江南,但为了他,李潼不在乎这点小节。
而且姚元崇本身便是以他新爸爸孝敬皇帝挽郎的身份入仕,有这一层关系,当然要更加亲密起来。
0364 魏公点拨,郑姝齐聚
腊月最后一场朝会,群臣有幸吃了一个惊天大瓜,时局中人无论地位高低,这一个年也都少有能够过得踏实,各有各的担心,各有各的期待。
当然,也有人对此不以为然,并不觉得区区一个皇孙只凭入嗣孝敬便能获得搅动时局、乃至于将局面重作划分的能量,哪怕是背后有着圣皇陛下的支持?
如果女皇心意真能够被所有人奉为圭臬而不敢违背,那么朝局不至于如此多事。
诸如此类自命理智而作冷眼旁观的人不在少数,可是随着事态逐渐发展,呈现于眼前的事实却脱离了他们的想象。
特别在人日百司开衙之后,随着第一批代王府佐名单从凤阁、鸾台流出,更是让人震惊不已。
首先让时流感到震惊的,是这一批名单所列人众多有资望深厚者,诸如欧阳通、王方庆,那都是拜相有望、只差机缘的一时之选,更不要说还有一个在位宰相旗帜鲜明的支持,甚至直接派出了自己的儿子!
这一份名单之豪华,简直是诸府近年所未有。
国朝入周以来,亲王爵位本就不多,唯魏王、梁王、定王而已。
担任王佐,并非强授。换言之就算是朝廷明文下令,如果受命者不愿意出任府职,也可以直接拒绝。
这是为了避免出现武德年间秦王教、齐王教等令出多门的混乱情况,将权柄与才士都聚于中枢。特别在天皇宾天之后,诸王都朝不保夕,府职则更加令人望而却步。
虽然天授革命之后,风气有所不同,武氏新王登场,但群臣大凡稍具节操者,供事于武周朝堂还有些自欺欺人的理由可以开解自己,委身供奉武氏新王则就有些无法接受。
天授以来,蒙冤入罪者极多,其中便不乏因为拒绝魏王、梁王等招揽而入罪之人。有的人宁愿弃官乃至于获罪,都不愿供事几王门下。当然,除了气节之外,也在于武氏诸王实在没有什么禀赋,能够折服那些德才兼备的时流。
如今,代王虽然新封,但这一份府员名单之豪华,却远远超过了魏王、梁王等。而这些人无论出于什么样的原因,能够在时下这种氛围肯于出任代王府佐,当中的意味也是极为深刻。
须知就在春节群僚拜望几王时,魏王、梁王等都不同程度的表达了对代王的不满,更是近乎威胁的禁止官员们担任代王府佐。
言犹在耳,名单已出,还是有人将几王教令当做了放屁。而代王在时局中的号召力,也经此表露出来,不同于往常仅仅只是流于表面的称许夸赞,这一次说得严重一点、是真正的在拿前途与生命来站队。
这样一个结果出来之后,许多本来还在作冷眼旁观的人便坐不住了,纷纷开始打听后续的发展,以至于原本牵动人心的私谒皇嗣案都变得不再那么引人注意。
天官侍郎郑杲便属于此列,甚至他都不属于冷眼观望那一类,代王未晋之前,彼此便已经在颇为融洽的交流。
只是因为他身为典选官员,选月中本就颇为敏感,再加上代王新封事发突然,后续挑选佐员又由丞相姚璹一手包办,没有抓住最好的时机切入,见到这样一个结果,心中自然不乏懊恼。
进入一月之后,选事不再那么繁忙,郑杲也终于有精力深入关注此事。几经周折,终于在上元节的前一天,邀请到宰相魏元忠过府做客。
这一天,郑杲早早便吩咐家人洒扫庭院,厅堂中张设美器,并将子侄派往四边坊门,等待迎接魏元忠。
午后又过了一个多时辰,魏元忠才姗姗来迟,得到家门子侄通报,郑杲便匆匆出门相迎,于坊街中见到魏元忠车驾后,侧立道左拱手为礼并笑道:“相公直堂劳顿,还要私情滋扰,真是失礼。”
魏元忠一点儿也不劳顿,他今天并不在直,退朝后便回家补觉,中午睡醒的时候甚至还在家里亲手扎了一个彩灯,这才优哉游哉的出门。
之所以这么做,纯粹是看荥阳郑氏不顺眼。两家之所以结怨,则是因为儿女亲事。
魏元忠出身本不高,凭着自身才器在高宗朝得到赏识,特别是在平定徐敬业叛乱中表现优异而被女皇引作心腹之后,更是官运亨通,平步青云。
人一旦阔了,心境自然不同,魏元忠便想给儿子访求一门良亲,所选择正是荥阳郑氏。不过他当时还没有拜相,郑氏也态度倨傲,狮子大开口,他是咬紧牙关、几乎倾尽宦囊才结成这一桩婚事,但如此结成的亲事,想也能知彼此关系自然算不上好。
虽然魏元忠的亲家与郑杲并非同一房支,但天下郑氏本一门,魏元忠对郑杲自然也谈不上什么好感。尽管郑杲几番邀请又具礼周全,但在途逢到郑家门前这段距离,魏元忠只在车上,郑杲则一路趋行的跟随。
待入郑家府邸中堂,自然又是一番礼数周全的寒暄,郑杲才抓住一个机会望着魏元忠说道:“代王新封,府事几则流出,却被时人讥作吴儿府,这实在有损大王时誉,不知魏相公对此是怎么看?”
魏元忠闻言后便哈哈一笑:“好事者不积口德,狂言妄语,不值得正席议论。代王宗家少秀,佐事者俱时之精选,不胜坊间长舌夸口之徒?”
郑杲听到这话,神情自有几分尴尬,准备好的话都不好再说下去。
魏元忠倒是不关注郑杲的情绪如何,轻啜一口杯中美酒然后又斜眼望向郑杲,笑语道:“难道侍郎也有意参与?”
郑杲闻言后讪讪一笑:“代王美誉当时,若能为友为徒,谁又舍得轻拒?只憾职事所限,身不能往。”
南省政务官员,一般是不能兼领王府官职的,这是为了避免诸王弄权,直干政务。所以欧阳通、王方庆等人虽然名高,但都在寺监之位,才能兼领府职。
当然凡事也有例外,真要南省官长兼领府职,要么是皇帝极为看重,要么是重点提防,连基本的王府事权都不给其人,要收归省中。
郑杲言语中毫不掩饰要向代王靠拢的急迫心情,对此魏元忠也能够理解。
荥阳郑氏虽然名列山东四姓之中,但风评时誉一直不算高,一直被列为四姓之末,若是赵郡李、清河崔,魏元忠只怕再溢价倍数,都难给儿子娶到其家女子。
郑氏倒霉不是短年,早在北魏时期,因为祖地荥阳距离洛阳近,六镇兵变中便大受打击。之后六镇当中分裂出的北齐与北周,郑氏跟他们也迟迟混不到一起去,就这么一路尴尬下来。
老实说,如今代王俨然已有自立门户的姿态,正是给郑氏这样的人家所准备的一个选择。
势大者如崔李两家,本身便势位在享,不忙下注,即便与代王往来密切,那是族人们各自私人选择,不至于合族逢迎。
而郑家本身便时位不著,其族聚之地洛阳也是圣皇重点经营所在,恰好代王也是圣皇亲自扶立起来的一个时选。如果郑家还不能闻腥而动,那就安心继续倒霉下去吧,盼着几时能咸鱼翻身。
感受到郑杲急于靠拢而又苦于没有门路的窘迫,魏元忠也是心中一动,手中筷子挑拨着盘中菜丝,微笑道:“如今国朝混一,实在不宜再拙计南北之分。但地边有远近,人情有近疏,彼之所切,未必是我之所急。人事奥妙,方寸自得。”
“相公的意思是……”
郑杲听到这话,不免有些不解。
还能什么意思?你们郑家不是喜欢卖女儿吗?又不是干了第一次,怎么这会儿想不到了?
但魏元忠却并没有把话说得太直白,郑杲能不能识趣也跟他没有太大关系,肯稍作点拨,已经算是给代王面子了。
此前归都的时候入拜圣皇,魏元忠便意识到圣皇陛下对这个孙子非比寻常的关注与期望,更胜从前,甚至用心到亲自过问婚娶事宜。这种态度,绝不同于对武氏诸王那种。
但意识到是意识到,魏元忠的身份、地位都不容许他有什么太露骨表达,而且眼下的代王也不值得。如果能平平稳稳熬上几年,或能产生更多可能,但现在火候是肯定不行,哪怕在西京搞了不少小动作。
但自己不可以,别人可以。郑氏既是山东著姓,又不像崔卢那么势大,这很符合圣皇陛下、包括代王的需求。至于能不能成,又不是魏元忠自己娶媳妇,他也没必要表现得多热切,跟姚璹那样把自己搞的进退失据。
待到送走了魏元忠,郑杲归家后又苦想良久,才蓦地一拍案几,吓得厅中子侄都惊了一惊,其子郑放趋行入前小声问道:“阿耶有吩咐?”
郑杲抬头看了儿子一眼,蓦地叹息一声,又急声吩咐道:“速传信宗中各家,凡有十岁以上、二十以下在阁女郎,上巳节前俱入神都!”
0365 群僚入庙,参佐代王
上元节这一天,神都城里是真热闹。哪怕李潼被困在孝敬皇帝庙里,都能真切感受到合城狂欢的热烈氛围。
士民狂欢的同时,也没有忘记他这个还在庙里吃斋的大王。
入夜之后,孝敬皇帝庙外便聚集起了大量时流,且搞起了拉歌对唱,歌唱的主要内容,一自然是李潼旧作曲调,当然也不会有人不识趣的大唱寻花柳,还是有选择性的。所幸李潼文抄也够勤奋,即便挑拣着,唱上一个多小时不带重样的。
第二自然就是歌颂名王入嗣宗长,大王有了一个好爸爸,孝敬有了一个好儿子。
杂乱的歌腔传入到庙里深处李潼的居舍里,因为上元佳节的缘故,李潼晚上也有加餐,一小碗细磨的面食馎饦,但也只是意思意思,不顶大用。仰躺在床上,耳边听着那些歌唱声,就连肚子传出的咕咕叫似乎都有了韵律感。
对此,李潼也只能安慰自己,大概是天降大任于他,在大业创成之前,不准他沉迷享乐,所以才会一次次的错过上元佳节,不能参与进去。当然,如果他知道自己真的一念成谶,宁肯无聊数羊,也不会生出这种贱念头。
上元节后第三天,他的王府佐员、班底成员们终于获得正式任命,并一起入庙参拜大王。
结束早课之后,李潼也早早的来到庙里会客的厅堂中,颇为激动的等待自己新的班底成员到来。
心里未尝不希望他们带点见面礼来,羊肉之类是不敢想了,饿了太久肠子都细了,暴饮暴食拉肚子、被人发现就不好了,如旧年刘幽求提两瓮咸菜来也能接受啊!
距离中午还有一段时间,这些王府佐员们终于在司礼官员们的带领下行入庙中,为首一个便是虽已鹤发、但仍肩背挺直的欧阳通,后方则跟随有十几人。
不过看到这些人全都是两手空空,李潼心里的期待顿时削减了一半,落在别人眼中,自然是有一种郁郁寡欢、生无可恋的落寞。
欧阳通眼见代王形容如此,趋行入前当先拱手深揖道:“卑职等拜见大王!”
“欧公岂可如此!”
李潼见状忙不迭要闪身避开,虽然彼此品秩有高低,但且不说年龄与交情,单单欧阳通如今身位代王师,李潼也不能生受此礼。
欧阳通见少王脚步虚浮,上前一步将其扶稳,李潼则反握欧阳通手腕躬身道:“请欧公登堂入席,容慎之谨慎领教。”
虽然他有了新名字,但实在是“济”不起来,索性暂以表字自称。
欧阳通也不拘泥,自入堂中西席站定,而后方代王府长史王方庆也自率群僚入前见礼。无论各自心意如何,见欧阳通这个王师都如此具礼,他们自然也不敢怠慢。
“诸君无需多礼,请各自入席。小王德行仍逊,日后府事诸类,需仰诸君良参。”
李潼对众人颔首以应,退回自己的席位后又向欧阳通作揖,待这位老先生落座,他才也坐下来,视线又落向各自入席的佐员们。
王方庆年纪四十出头,脸庞方正,一眼望去并不如李潼旧年同事、同为琅琊王氏子孙的王绍宗那么儒雅端庄,但是官样的威严却过之甚多。毕竟曾经是封疆岭南的方伯大员,气质自然也就更加硬朗。
王方庆坐在席中,依次向李潼引见下属佐员。
苏味道年龄与王方庆差不多,相貌同样乏甚出众,可见他丈人裴行俭臧否人物自有一套标准,并不是一个颜狗。
但是一部长长的美须很是醒目,这在李潼的标准来看,这家伙就是闲得蛋疼,正经人每天忙得不得了,谁会得空就梳胡子?
师友并席,苏味道落座于欧阳通下席,都不是王府的事务官佐,是承担着教育与规劝的责任,地位更加超然。
王方庆下首就是姚元崇,所担任的官职则是王府记室参军,掌管王府诸表章奏献并牒传之事。
老实说,李潼对此还是颇感意外的,他之前添上姚元崇的名字也只是试一试,姚元崇如今可不是冷板凳,而是南省要枢的兵部夏官郎中,兼领府职的几率不大,没想到居然获得了批准。
有一个兵部郎官担任府职,好处还是很明显的,那就是亲事、仗身等护卫力量有凝聚力。毕竟兵部司职武选,有这样的关系和路子,大家即便有想法,也不必作他求。
李潼升为亲王之后,亲事仗身规模便扩大几倍,足有七八百人之多,虽然并不都是在番长上,但日常也有三百余众,直接就超过了旧年为郡王时他们三王总数,已经可以说是一支小军队。
再向下,则就是宰相姚璹精心挑选的江南士众了。江南人尚仪表,别的不说,这么望下去,一溜小帅哥,虽然跟俊美无俦的代王还有不小的差距,但带着这样一群属下出门炸街,关注度是绝对的高,起码看起来就比形容猥琐的武家几王顺眼得多。
至于故员桓彦范,早年被太平公主借去安排在右金吾卫帮忙看场子,几年下来官职没有变动,只是散官进了两级,如今又被召回来,担任代王亲事府典军。
不过王府武装本来就是相当尴尬的存在,虽然亲事府典军品秩不低,但桓彦范在一众新府佐当中只能位在下席。
李潼跟每个人都聊了几句,算是初步的认识一下,让他印象比较深刻的是,这些出身江南的府员们多半都是有着应试出身。真正蒙荫入事的只有一个姚璹的儿子姚方沛,甚至就连同为高官子弟的陆元方之子陆景初,都是制举出身。
李潼对此倒是颇为高兴,起码能够保证这些人才能都是经过考验,水准不低的。而且如今科举也并非儒学独大,很有几分百花齐放的味道。
比如李潼这些新府佐中,就有两人是应举明算科而得出身,一个名为祖延年,一个名为虞盛,虽然旧职都是勉强入品的方伎官,但既然能为姚璹选中,应该也都具有不凡的才识。李潼打算稍后跟这两人仔细交流一下,看看能不能搞点科技创新之类。
诸官佐入庙来,也不仅仅只是拜见府主,府职本来就有一定家臣属性,他们也要跟随一起斋食参课。当然因为多是兼职,所以只能参与晚课,上午还是要正常的上朝坐衙,但这也算是共患难了。
不过在晚课之前,又有官使入庙宣敕,讲的是李潼的住房问题,赐积善坊甲第为代王府邸。
李潼已经在庙里待了大半个月,思路难免有些迟钝,开始还不以为意,正待上前受敕,王方庆突然举手道:“且慢,请问官使,赐第具体设立何在?”
官使听到这话,神情便有些为难,支支吾吾道:“是、是积善坊西曲,高氏故业。”
王方庆闻言后不再多说,转而望向李潼。
而李潼在稍作沉吟后,很快便意识到当中的玄机。所谓积善坊高氏故业,便是高士廉旧邸,此前一直收作官有,一部分用作司府寺衙署。
不过此前不久,这宅业另做他用,就是给他四叔家李旦几个小子造邸出宫居住。前段时间李潼路过那里的时候,还在啃柠檬皮呢,没想到转头这宅业就成了自己的?
“请官使暂出,容我与府员参谋受敕与否。”
察觉到当中有挖坑的意思,李潼对这官使也不客气,摆手驱退对方,转又望向王方庆问道:“长史于此可有议?”
王方庆见少王虽然骤显新贵,仍能警觉不失,心中也感欣慰,当下这种形势,他们这些佐员当然也担心少王得意之下有失检点。听到代王问话,便离席起身道:“积善坊邸先赐五王,如今更易大王,卑职自觉事有出礼……”
说完这话之后,他便开始引经据典以佐证自己的观点,但那些引据也大多生僻,不独李潼听得有些蒙圈,在场其他官佐们也都听得两眼有些发直,但见王方庆侃侃而谈,却都莫名觉得他说的很有道理。
“晚课在即,不暇入辞,请记室执笔,详录长史所论以作辞表。”
专业的事情自然交给专业的人来做,李潼抬手指了指姚元崇吩咐道,待到执笔送来,王方庆便又将前言复述一遍。李潼又见欧阳通捻须微笑,并夸赞道:“王少监深谙礼道,诚是良佐!”
姚元崇落笔如飞,书录完毕之后,又抬头皱眉道:“日前润州所报妖异入案,积善坊旧有国逆丘某,旧业比邻为居,人心用险,几异鬼蜮?恐有奸流凭此构隙,引诬大王……”
“这不是入礼之言!”
不待姚元崇讲完,王方庆便摆手打断,然后又望向李潼说道:“但大王可以家私递语。”
“我明白。”
李潼闻言后便点点头,自入内室匆匆书就,又行出来将那官使唤入,一份辞表、一封私信交给对方,让他带着赐第的敕书一并送回。
虽然只是第一天共事,但李潼对这个新的班底已经非常满意,不像旧年还要等待长大成才。
0366 鹰犬之用,饱腹则怠
夜里,孝敬皇帝庙送出的公私两份奏书几经辗转、终于摆在了武则天的案头。
“王方庆织言缜密,筋骨内藏,果然不愧江南名族,家学深刻。”
武则天先将那份辞表细览一遍,脸上浮现出赞赏之色,继而又拿起李潼那一份笔书看了看,并又笑道:“这小子位高不骄,还懂得敬畏人间,也是不错。”
“呵,不过是给代王选取一座宅业,那些大臣们就此议论不休,累得陛下迟迟不能入寝,也真是不知所谓!”
殿堂侧席中,薛怀义半身趴在凭几上,打了一个哈欠然后抱怨道:“陛下自天下之主,赏赐血亲区区一座园宅,须向何人交代?积善坊不成,臣于尚善坊还有一所园业,日常也不居住,索性赠给代王安家。陛下又何须对这种小事念念不忘!”
武则天闻言后则笑道:“若世人都如阿师这般知足不贪,那朕这个天下之主可就清闲得多了。你家宅业自留,慎之自有宿处。”
讲到这里,她又说道:“近日阿师择闲,且访畿内名刹高德法师,着南省春官于积善坊代王邸布设经场,且作几日无遮会。你与慎之良谊固有,法事陈设庇他一个起居安心。”
薛怀义本来是睡眼惺忪,听到这话后却不由得坐直了身体,干笑道:“臣也不是有意推脱,但衙事寺事多有,未必能有从容时间……唉,何须那么麻烦,且依臣言,便将闲业赠给代王,我不亏他!”
武则天听到这话,眉头微微一皱,沉默了有数息时间,才又说道:“代王如今不俗,诸事不容任性。付公在论的事情,也就不需闲者议论。阿师你既知案事沉积,也就不要再去频扰魏王,他体质不够硬朗,尤需清静安养。”
薛怀义闻言忙不迭低下了头,但嘴里还是忍不住嘟囔道:“不是臣要打扰魏王,是魏王他……唉,总之是臣不对,不该不得陛下允许,就与世人亲近!臣知错,以后绝不再犯,就算魏王再怎么恳切邀请,也绝不过邸相见!”
砰!
武则天将手中卷纸摔在了案上,不发一言,就这么看着薛怀义。
薛怀义也意识到气氛有些不妙,忙不迭翻身离席,深跪在地:“小宝知错了,真的知错!魏王几番相见,都是说我在给代王选配亲事仗身时……”
“魏王情及宗属,这用心不坏,防不住有人邪念揣度。你此际跟他过往密切,能不引人瞩目?他是宗亲,你是近僚,宪台积言满箱,唯你两人错不自察!”
薛怀义听到圣皇忿声,也是慌得不得了,眨着眼颤声道:“小宝只是坊野粗鄙贱质,陛下恩我,授我宿卫,用我巡边,薄功夸久,就失了做人的分寸……魏王这样的显贵礼请我,让我更欢乐,宴席作教,不敢拒绝……”
武则天听到这话,板起的脸色微微松缓,语调也显得柔和一些:“能有此悟,积错未深。案事仍多,你且自去。”
薛怀义闻言后不敢再发一声,砰砰磕了两个响头,这才小心翼翼退出殿去。
宫官将薛怀义引走送出之后复又归殿入禀,武则天这会儿已经退入了内殿中,双眸半闭躺在榻上,口中徐徐问道:“他行途有什么泄言?”
宫官摇头道无,但也并不隐瞒薛怀义离殿之后忿意外露。
“这癫僧啊,让人头疼。”
武则天叹息一声后又说道:“传告左监门卫,罢他长行符引,一月一授。”
宫官领命而去,这时候韦团儿自侧殿行入,趋行走进内殿低声禀告道:“公主殿下今日入望,留员仙居院,是否引见?”
过了好一会儿,榻中帐内才响起一个稍显疲惫的声音:“不必了。”
韦团儿闻言后脸上虽有一丝失望,但也不敢再多说什么,只是退入殿中一侧点燃一根安神的盘香。
虽然代王府长史王方庆陈辞有理有据,营缮监也提出了几个备选,但要么地段太远,要么规制不符,最终代王府邸还是选在了最初那个选择。
只是赐第之外,朝廷又着魏国寺高僧法明等入代王新邸作法积功,与孝敬皇帝庙斋食诸众一同为孝敬皇帝长祈冥福。
李潼在孝敬皇帝庙中得知这个结果后,也忍不住叹息一声,如此一来,他与他四叔一方更加交恶那是无可避免了。分薄人望,还要夺人宅邸。
但若细论起来,他四叔也并不完全是受害者,原本五王邸成了代王邸,五王出阁之期只能延后。若他四叔那一派唐家老臣给力的话,大可以将这件事一直拖下去,最终不了了之。
五个小家伙儿还在禁中的时候,便已经被武家盯上了,真要放出来,那更不啻于羊入虎口,一个不慎,会让更多的人填进这个坑里。
至于姚元崇所担心的问题,经由魏国寺僧众作法之后,应该也能很大程度的避免。
老实说就连李潼自己得知将要入住积善坊后,心里都感觉毛毛的,旧年他长兄李光顺可是在坊里几乎杀了丘神勣全家。
鬼怪妖异,自以神佛之力应之,魏国寺僧徒们可是伺候他奶奶武则天的妈妈,如果还镇压不了坊中或有的邪异,荣国夫人亡灵不安可想而知。
真要有人拿这件事做文章,别管谁做的,屎盆子都要往武家人头上,让他奶奶看看她这些娘家人们,她妈活着的时候就不好好孝顺,死了都要瞎折腾。新仇旧恨之下,兴许直接封李潼为皇太孙,干掉武家那些孽种。
与此同时,魏王邸中武承嗣得知这一消息后,一时间也是气得七窍生烟。
他如今不掌政事,要操作这件事并不轻松,甚至已经做好了后续相关计划,只等代王入住便让人散播流言、作弄妖异,搞点丘家厉鬼索命报复的小道消息,再查代王邸中巫祝厌胜。可是魏国寺和尚去一念经,他是真不敢瞎折腾了。
虽然这样做也算是挑拨了皇嗣与代王之间的关系,可是皇嗣一系眼下本就被打得节节败退,反而代王能美滋滋坐享大宅,声势更甚。
仔细想想,自己这么做真是犯贱,白忙一通,只是上赶着给代王送了一座大宅。如果不是来俊臣已经被放出府去,前往观德坊暗访并布置构陷皇嗣,武承嗣真想把来俊臣这个出馊主意的家伙拉回来再抽打半死。
“来某市井坊徒,本就器量卑鄙,用奸弄奇则可,大事不足与谋。”
堂中坐着的乃是凤阁舍人张嘉福,眼见武承嗣一副气急败坏的模样,便开口说道:“殿下所谋者,乃是社稷根本,岂是这种恃弄小术的人能作参谋!”
“那你又有什么定计?见此小儿猖獗当时,我不能忍!”
武承嗣又忿忿道,这个张嘉福也是他从春官尚书任上带出来的老部下了,也是如今他的心腹中少有还在职要省的人,其他的早被李昭德等人收拾殆尽了。
张嘉福闻言后便微微一笑:“代王如今在显,已经不是区区宅私琐细能损。虚有之罪,唯害穷途之人,这是卑职所以薄视来俊……”
“直陈计略!”
武承嗣本来就不想再提旧事,听到张嘉福还没完没了的贬人捧己,不免更加的不耐烦,拍案低斥道。
“是、是!”
张嘉福闻言后不敢再多说废话,连忙将自己的计策道出:“并州、国朝祖庭、先王诸陵所在,如今代王虽然遥领其事,但于情于理,该有宗枝长者近就其事,兼守先陵!”
“说清楚一点!”
武承嗣似有所悟,想了想之后又闷声道。
“诸大都督府都是虚领,唯上佐代行政令。代王领虚,据实者自当出于大王门内!”
听到张嘉福这么说,武承嗣顿时抚掌大笑道:“妙、妙啊!竖子且虚受高位,权事我自掌之,有功酬我,有罪追他!”
讲到这里,武承嗣又指着张嘉福说道:“这件事,你速去安排!”
张嘉福闻言后便一脸为难,类似并州大都督府长史这种职位,都是需要廷推、政事堂群议,他一个凤阁舍人实在操作不了这种高难度,根本连提案的资格都没有。
“卑职并无案议之权,而且如今政事堂妖风横行,正策未必能允。趁人不备,求决于速,依卑职所见,最好还是由殿下联结梁王等入宫直求,先得陛下首肯,再付堂议!”
张嘉福一边说着,一边叹息自怨道:“只憾卑职才力不堪履高,虽有捐效之炽念,却无定事之权威,否则要成此事,何劳殿下等亲自出面。”
然而武承嗣却没听到他这番话,只是皱眉思忖道:“改选哪一个出掌并州呢?懿宗此前受屈,这次倒可补他……”
说话间,他便从席上站起来,望着张嘉福严肃道:“此事未成之前,不可外泄,你且归凤阁,盯住李昭德一举一动!”
张嘉福张张嘴还待开口,武承嗣已经连连摆手催促,于是只能悻悻退出。
待到其人退出之后,武承嗣才冷笑一声:“驱鹰逐狗,饱腹则怠,区区几句言辞,敢望宰相之位?”
0367 代王至孝,感动人间
一月底,一个月的斋期终于结束了。
清晨结束早课之后,代王府一众员佐并诸亲事、仗身们早已经在庙前聚集起来。
“请大王除服着新。”
司礼寺官员捧着李潼原本的冠带章服入堂,看到那纹线鲜活、色彩明艳的袍服面料,李潼不免鼻头一酸,一个月所见都是灰素色调,他几乎都要怀疑自己怕要成为色盲了。
当退入内佛堂将袍服重新穿在身上的时候,看到腰带收短数寸,李潼更是忍不住眼泪汪汪,所谓哀之至深、日移一孔,衣带渐宽终不悔、为爹消得人憔悴,就是这个意思了。
当李潼穿戴妥当、行出佛堂之后,代王长史王方庆便入前礼道:“卑职等恭送大王归邸!”
今日诸府员悉数到场,足足数百人的规模,另有鼓吹仪从,看起来排场极大,偌大一个庙宇都因此显得逼仄起来。看到这一幕,李潼才真切感受到这一个月的苦不是白受的,距离攻打玄武门又结结实实前进了一大步!
他又在佛堂前召集驻庙的僧官并僧徒们,也按照一定的等级各作赐物。虽然心里是极不乐意,被扣在这里清汤寡水一个多月,结果还得给你们赏赐,哪处说理去?但礼制规定,不赐的话,这些人克扣他爸爸香火怎么办?
赐物完毕之后,亲事府典军桓彦范亲自将李潼座驾梨花落牵引入前,并体贴的将大王叉扶上马,而后鼓吹开奏,代王仪驾才离开孝敬庙。
行出庙门之后,李潼深作几口呼吸,看到坊街上民众们纷纷避行,大有一种重见天日的感觉。只是行出不远之后,街巷中食肆里便飘出一股新出炉的胡饼香味,引得李潼一阵眩晕,几乎栽下马来,得亏旁边的亲事及时扶住。
其实仪驾中自有车驾,但却只在亲事们的簇拥下空行。眼下的李潼一点也不想炸街炫耀,但之所以会有这样的安排,是长史王方庆力谏。
因为大王眼下形容枯槁的憔悴模样实在是太到位了,不让神都士民看一看,实在差点意思。孝义笃行已经难得,更不要说看到美好的人事被摧残、更能激发人心中怜意,如果只是颓态自赏,那就实在太可惜了。
李潼没想到王方庆个浓眉大眼的还挺会玩巧,但念及其出身琅琊王氏便也释然,讲到公众形象管理,这些江南人家也都是家学渊源,并不逊于他们李唐皇室要在玄武门搞事的那种执念。
但李潼还是高估了他的体力,当仪驾队伍行达南市附近的时候,道路变得凹凸不平,终于忍不住颠簸,眼前一黑便向侧方仰倒。
“早了、早了!”
王方庆嘴里低声念叨着,但还是忙不迭让人将马车引前,并让人将大王抬入车中。车中自有宫婢待命,眼见大王被送入,忙不迭便从食匣中抽出下有炭火小炉持续加温的肉羹,用芦管一点点喂入大王口中。
王方庆将手一挥,府员们俱都侧跪车旁,他自己更是扯下幞头巾子、把住车辕并向车内悲声道:“大王恪尽孝义,形神俱伤,虽笃于行,却将生人殷望置于度外!孝敬皇帝唯此嗣血,卑职等不能力尽良佐,死罪、死罪!”
虽然此处街道并不是王方庆预想中的天津桥南,但也地近南市繁华之地,如此规模庞大的仪仗队伍已经足够引人瞩目,再发生这样的异变,围观者更是陡增数倍。
“孝敬皇帝有此纯孝之嗣,可谓得矣!”
人群中不断有人发出议论,更有感性者已经忍不住抬手擦泪,原来天家民家、只要情伤入深,都是难免伤心欲绝啊!
王方庆在外捶胸顿足,李潼也被吵醒。他本来也没有大碍,久在寺中静居还好,入坊之后诸多哗噪颠簸,一时间有些发昏。
这会儿他头脑还不太清楚,正待坐起向外望,王方庆则忙不迭让人将车帘落下,刚喝完肉汤一嘴的油花,实在大坏气氛。
于是李潼安心躺在车里,连喝了两碗肉羹,腹中觉有暖意,不一会儿便沉沉睡去。
“大王!大王怎么了……”
再次醒来时,李潼便听到车厢外一阵喧闹声,睁开眼便见自家娘子探头进来,俏脸上满是泪痕,之后更直接跃起扑入车中来:“他们说大王你、我好担心,却不准出迎……”
李潼这里还没安抚好自家娘子,便又听到娘娘房氏的声音,探头去往,只见王方庆正在臊眉耷眼的低垂着头,而对面便是房氏脸色铁青的指着他不断训斥,原来这一觉睡下来,早已经回到了王邸中。
“娘娘、娘娘,三郎无事,三郎无事啊!他正揽抱着唐孺人,揽抱得很用力!”
突然,李守礼那大嗓门在旁边响起,李潼连忙转头望,才发现侧方车帘已被掀开,李守礼正瞪眼往里看。
唐灵舒这会儿也惊觉,才发现自己正直扑在车厢内横卧的大王怀中,身躯一蜷,缩在一角。
“三兄、三兄,我要看三兄!”
李幼娘的声音接着响起来,接着便是娘娘房氏训斥声:“你停下,二郎退后,送王长史等入外堂!郑金,速去准备沐汤、餐食!”
一番吵闹之后,李潼才终于得以入舍,洗浴换衫,然后又在一家人唉声叹气的围观中吃着温补的餐食。
李幼娘在一边看着衣袍垂搭的三兄,摇头叹气:“你瞧瞧、你瞧瞧自己这个样子!好好的家不待,又胡闹什么!不做我阿兄,连一餐可口饭食都吃不上!你这邸院,又大又空,没有我陪着,嫂子都不敢一人独居!左厢后进,我已经让人收拾起来了,毕竟不再亲近,不劳你操心!”
听到这话,李潼也是又好气又好笑,懒得搭理她,转望娘娘房氏说道:“虽然分宅别居,但却不阻走访,娘娘你……”
“这事容后再说,你先进餐,多吃些!幼娘不要扰你三、不要扰大王!”
房氏两眼只是紧紧盯着李潼明显瘦了一圈的脸庞,只是语调又微微一颤,低下头深吸了一口气。
见娘娘仍是心结难释,李潼便也不再多说,只是低头默默进餐。
他自己明白不过一个虚名而已,但基于利弊的权衡,也不足作为开解至亲的理由,自己这一次离家入嗣,的确是大大伤了至亲之人的心,包括那个一脸倔硬的小妹李幼娘。但她们能忍住这一份伤心,不伤情外露干扰自己,可见相依为命的亲情也终究不是俗礼能割舍的。
房氏终究还是没有住下来,她不想家中昼夜都没有人气,李潼将娘娘送出邸外,目送其上车行远。再回到内堂时,李幼娘终究忍不住扑入他怀里,捶着他胸口啜泣道:“坏阿兄、坏阿兄……你还当不当我是你妹子?娘娘整日泪目,我都不敢在她面前提起你!”
“你既不知还是不是我妹子,还敢在我家里强占院舍?”
李潼抬手抱住这小娘子,才发现小丫头的个子蹿得飞快,已经快顶到自己的肩头,他拍着小娘子发顶温声道:“阿兄怎么能不是你阿兄?阿兄在哪里,哪里就有你的容身地?只怕我家娘子粗心外念,来年欢嫁别家,就不记得阿兄望门等你的心苦!”
李幼娘听到这话后破涕为笑,扬起脸来凝望着李潼:“怎么会!阿兄真要心苦,我就不作论嫁!世上没人待我能像阿兄们这么好!我告诉你呀,二兄其实也舍不得你,上元节他带我去那庙外唤你,阿兄只是不应,二兄哭得鼻涕都进了嘴里。二嫂说他整夜梦话,直道梦里耶耶打他……”
李潼听到这话,心里也不是滋味,只是心里浮现起二兄咧嘴干嚎、鼻涕入嘴的画面后,心情反倒转好起来。
“且伴你嫂子收拾厅室,我还要去外堂坐一坐。”
李潼拍拍这小丫头肩膀说道,李守礼吼了那一嗓子之后,唐灵舒便臊得躲进内室里,送完娘娘后便又返回去,拦都拦不住。
迈步往前堂行去,李潼又不免感叹这座王邸真是气派,比他们在履信坊王邸还要大了一倍有余。他新入邸中,如果不是有府员导引,甚至都有点迷路。
这也难怪,本来这座王邸就是准备给他四叔家五王居住的,现在被他一人享有,自然是大的有些不像话。
来到前堂,府员们也都非常忙碌,忙碌的重点便是分拣那些拜帖。单单李潼一眼望去,堂中便堆放着几个箱笼,俱盛放着满满的拜帖,而前方客厅还不断往堂中送入。看这架势,他竟有几分早前在鸾台直堂的感觉。
当然,拜帖虽然多,但当中绝大部分应该都是无需回应的凑闲人事。不过就算是这样,剩下那些也足够可观。可想而知,李潼接下来一段时间肯定又要忙于各种人事关系的维持与开拓。
好在这些府员们都是熟练手,具体操作也无须李潼操心,他在堂中闲坐一会儿,交代一些需要特别关注的人事之后,便起身返回了内堂中,诸院舍转了好一会儿,才寻到自家娘子居舍。还没入门,便听到李幼娘那叽叽喳喳笑语声。
入房之后,李潼便见两人对坐宽榻,榻上堆满了各种各样的新奇物件,各自兴致勃勃的挑拣。
“大王!”
眼见大王行入,唐灵舒忙不迭落榻相迎,并兴致勃勃将他拉到榻前说道:“这都是近日入邸礼货,前日迁居这里,娘娘着我一并带来咱们家里。”
李潼笑着点头,坐在一边看着两个小娘子并头挑拣,这一坐就是大半个时辰,房中烛火都换了一茬,见还是没完没了,便咳嗽一声道:“幼娘,你不困啊?”
“不啊,阿兄你瞧这些器物,多不多?往日薛大总是诱我,现在跟我家怎么比。”
李幼娘头也不抬,仍然沉浸在翻捡的喜悦中。
“你不困别人不困吗?”
李潼语调隐有不善。
李幼娘这才抬起头来,恍然道:“是了,阿兄肯定好累。你去睡吧,我又不是小娃娃,还要家人陪伴哄睡。”
“我懒得哄你,我要……”
李潼这里还没说完,唐灵舒便箭步冲过来,捂住他的嘴便往后拖:“屋舍极多,大王别为难幼娘了。”
“嫂子,早些回来,我等你!”
“今晚回不来了!”
李潼在廊外拉着娘子疾走,闻声后头也不回、威风凛凛的回答道。有的事情跟肚子饿不饿没关系,时间久了,就是瘾大!
0368 薛郎铁头
第二天,李潼才有精神仔细游览一下自己这座新王邸。
当然按照礼式规定的话,他应该是先入宫去拜见圣皇,不过昨天昏睡着被直接送回了王邸,又有宫使来告圣皇陛下让代王安心在家休养,养好了身体再入拜。
于是李潼便安心在家窝上几天,毕竟昨天王方庆他们搞得那么感动人间,结果转天自己就活蹦乱跳出门溜达,也实在是有点尴尬。
王邸位于积善坊的西北侧,占了整座坊四分之一的面积,前门直当坊街,后院则直接延伸到洛堤。
积善、尚善两坊分拱天津桥南两侧,既是城中第一等的贵坊,也是大坊。而让王邸实用面积更大的,还有另一个原因,那就是坊中公摊面积小。
城中一般的民坊,除了十字坊街之外,还会分布着数量不等的曲巷以连接诸坊街门户。这些曲巷宽的能有十多米,窄的也有四五米,自然就占用了许多坊居空间。而积善坊中俱大宅,除了坊街主干道之外,几乎没有别的曲巷路径,实际的宅居面积自然也就更大。
整座王宅五进五厢,规模大体相等。最前庭府邸大门、两侧庑舍并左右马厩,宾客入门在此等候,包括随员之众都在此落足。
次前有三厅,王府便直设于此,中厅是王府府员、左厅是诸国官、右厅则是亲事帐内等护卫武官,分配的井然有序。
再向内才是中堂,整座中堂横跨三厢,规模之大甚至比得上禁中一些闲在殿宇,虽然不是重檐叠进,但无论从哪个方面看去都是气派十足。
正厅里能容席两百之数,如果有需要,两侧厅还可各加席百余。眼下这座中堂还没有正式启用,仍有营缮监的工匠们在进行内部的装饰。
营缮丞王贺旺亲自在此督工,见到大王迈步行入,忙不迭趋行入前道:“昨日大王新归,不敢入拜打扰。大王于厅堂张设有什么雅好,只需道来,卑职一定督令匠人们从速赶工,不误大王于堂欢宴宾客!”
“挺不错的。”
李潼在空荡荡的厅堂里游走一番,随意点评几句,梁山上的聚义厅不外这个规模,但是讲到奢华壮美,肯定是比不上自己这座中堂。
唯一有些美中不足,就是大得有些空,总不能每天都宾客满堂。真要那么干,都不用武家那几个王再处心积虑的搞他,他奶奶就得收拾他一下。
听大王讲到这一点,王贺旺又拍着胸口保证道:“大王请放心,卑职既督营造,一定亲自走问京司各库,聚集张设,盛铺堂中!”
“这倒不必,王丞自有职在,督造是朝廷遣使,我不敢辞。张设之用,自有府员作劳,怎么能将王丞长耽此中。”
李潼闻言后便摆手笑道,他起居本就不尚奢华,打算稍后打造一批素屏张设于堂中,抽空宴请一些诗辞学士、书画妙笔,宴中戏弄之余,挥毫洒墨,既不像金玉器物那么张扬俗气,还能显得有格调。那些人在他故宅西园吃喝穷造那么久,总得留下一点东西。
王贺旺闻言后点头应是,脸上却流露出遗憾之色。回想旧年他也曾在职王邸,还有几分敷衍的味道,解职之后甚至还暗松了一口气,如今时过境迁,想进却已经不再是那么好进了。
中堂之后便是内宅了,台阁亭舍一应俱全,别说李潼眼下还只是夫妻两人,即便是学他二兄小马达全力开动,子女再翻几倍,住所也是绰绰有余。
孝敬皇帝李弘并无子嗣,远太子妃裴氏也不寿早夭,至于太子妃之父裴居道,则在天授改元的前夕为酷吏构陷而死。所以李潼虽然入嗣他大爷,但也并没有因此增加什么乱七八糟的亲戚关系,倒是清静利索。
整座王邸建筑的精华还在后园,这里傍近洛堤,有暗渠引洛水流淌入园,依此兴造园池,花木之属,随处可见,观景亭台,分散其中。
虽然因为眼下初春冬残,园景美态略有逊色,但也有梅花泛香,桃李抽青,再过一段时间,可以想见必是一副繁花竞艳的美妙画面。
“阿兄、阿兄,你稍后要记得让人打造几艘小艇摆在园里,天转暖时,我要划船钓鱼!故园太躁闹,娘娘不准我去玩乐……”
李幼娘站在花树下一架秋千上荡来荡去,眼见李潼行来,便大声叫嚷道。
薛崇训不知几时入邸,这会儿呵呵傻笑着在一边荡着秋千。
李潼懒得理会这对早恋趋势明显的货,转向另一侧游园,行出不久便听到身后脚步声,转头看到薛崇训蹑手蹑脚的走上来,回身立定问道:“你不用入衙做事?”
“幼娘方入新舍,我担心她起居不够如意……”
薛崇训闻言后臊眉耷眼的说道,转又上前拉住李潼衣袍:“表兄、表兄,我见你家空舍不少……”
“你也要住进来?”
李潼微笑问道。
“最好是能傍着幼娘院舍。”
薛崇训声若蚊呐道。
听到这话,李潼便将眼一瞪,虽然已经觉出他家妹子什么样的德性,但也不能直接安排个小狼崽子蹲旁边:“中庭府舍,让人给你收拾住处,几时搬来,知会门下一声。”
薛崇训闻言后大感失望,但还是连忙点头道:“起居器用都已经载过来了,不劳来回奔波,谢谢表兄收留。”
李潼闻言后叹息一声,啥叫色迷心窍,我要劝你几句学会保护自己,都跟得罪你似的。
不过他在他姑姑家借住不少,也不好将人拒之门外。而且薛崇训职事殿中省尚乘奉御,李潼也挺馋的,安排府员教教表弟怎么工作,这也是亲戚之间不失关照的意思。
他这里吩咐乐高安排人去布置,薛崇训则乐呵呵返回李幼娘荡秋千的地方,要把这好消息分享出去。但跑出一段距离后,他又转身跑回来,气喘吁吁道:“差点忘了,早间出门的时候,阿母吩咐我转告表兄,昨日魏王、梁王他们入拜陛下,听说是请求要荐人出任并州长史……”
李潼听到这话,脸色顿时一变,一跺脚狠狠的指了指这个臭小子,一时间都有些无语,你妈真是生错你了!你这脑壳真是铁铁的随你爸啊!
得知此事后,他哪还有游园兴致,转身便疾步往前堂行去,回头却看到薛崇训又跑回去给李幼娘荡秋千,顿时觉得牙根发痒,开口喝道:“幼娘,归舍帮你嫂子整理家事!这么大了,还是只知嬉戏!”
李幼娘平日是多有小性子,但见阿兄语调严厉,却不敢反驳,虽然有些委屈,但还是乖乖跳下秋千,低头往园外走。
薛崇训见状也是一愣,还要小跑着追上去,李幼娘转身挥拳砸在他肩膀:“蠢薛大,一定是你惹恼阿兄,阿兄才要训我!你出去,这两日我都不见你!”
薛崇训被砸了一拳头,吃痛捂住肩膀,一脸的难过,片刻后却拉起肩头衣料嗅了嗅,仿佛有了新发现,望着气哼哼走远的李幼娘大声道:“幼娘,原来你转用别味合香!我家里有,稍后让人给你送去啊!”
死舔狗,误我大事!
走远了的李潼听到薛崇训叫嚷,更加的无语。
他匆匆行至前堂王府,此时早朝还没有结束,王方庆等府员并没入事,姚方沛倒是留直堂中。
李潼入堂后便将姚方沛唤至席前来,皱眉问道:“姚相公昨日归邸可有什么细致交代?”
“家父昨日留直内省。”
姚方沛闻言后便摇头说道,待见大王神情有些严肃,接着请示道:“要不要卑职安排人入省……”
“不必了,你先去忙。”
听到这话,李潼便摆摆手让他先退下,自己则皱眉沉思起来。
武家那几个王不再针对自己本身,而是要从他的官职下手,这一点李潼真是没想到。毕竟,声势、体量越大,能够被攻击到的方面就越多。
比如他四叔李旦便一直的麻烦不断,而他早前虽然声势不壮,但也不时能有小动作搞搞武家几个货,倒不是那几个货真的蠢得不可救药,只是因为防得住这边,防不住那边。而且一些小动作也不至于带来严重后果,所以也就不需要太过警惕。
薛崇训那个货讲的不清不楚,李潼也不指望从其口中打听出什么更细致的消息,想了想之后安排杨思勖去司宫台,同时又让人去他姑姑府上问一问。
太平公主安排自己不靠谱的儿子传信,按理说情况应该不太严重。但还有一个可能,那就是如今他的地位已经发生了很大改变,他姑姑要借此确立一个新的交流关系。
但无论怎么样都好,如果武家的人出任并州大都督府长史,这一定会给李潼带来不小的影响,而且绝不会是正面的。所以他这里,肯定也要做积极的应对。
不过李潼担心,无论怎么应对,这件事可能都阻止不了。他奶奶现在对他重点培养是没错,但不至于把旧日筹码一概弃置,让一个武家人担任长史治理并州,这也实在符合他奶奶的权术味道。
0369 诸武争位,建安得筹
虽然最新消息还没有传来,但府员们已经陆续入府,见到大王神情严肃的端坐堂中,一时间也都感觉有些奇怪。
李潼也没有跟众人说太多,示意他们各自操劳案事,一直等到王方庆、姚元崇到来,才将两人引入内堂,开口说道:“并州长史或将易人……”
“竟有此事?”
“大王知谁?”
两人听到这话后,神情俱都一变,语气也都充满惊讶。
虽然他们都有份参加早朝,但早朝更多的只是通告、授命与弹劾,不会直接将大事摆上朝堂商议。而并州长史在大都督遥领的情况下,就是实际的并州大都督,只有政事堂宰相才能参与议论。武家几个货昨日才入宫参见请求,王方庆他们当然没有途径得知此事。
李潼也不能将禁中事务随意泄露,如果上下之间谈话全无尺度,早晚会出事,所以也只能在尺度之内告诉两人:“我遥受其职,案事难近,上佐更新,应有之义啊。虽然朝廷授才量用,不敢轻易置喙,但既然有此瓜葛,也实在担心所任非人。”
姚元崇略作沉吟后又说道:“大王既领此职,堂议也在份内,但现在体中抱恙,此事是有延后余地的。并州盐铁丰饶,关乎民生国计,又当攻御要冲,北都宸居分在,陵土之重。今任并州长史王及善,也是长事老臣,领职以来,并无大过。如果不能选举出一个群众归望的良选,还是维持现状最为稳妥。”
李潼身位并州大都督,虽然不治其事,但对都督府下属员佐是有一定推荐与否决权,这也是他这个大都督虚位之下唯一有点实际意义的地方。
不过那是一般的情况,但眼下武家齐齐出动,一副势在必得的架势。而且还要看政事堂对此事支持力度的大小,如果政事堂已经通过决议,李潼想要一票否决,就得冒着得罪宰相们的危险。
就像此前武三思让人攻讦他弄权,别管宰相们关系跟他亲近与否,先喷回去再说。宰相威严不容触犯,我们只准圣皇陛下弄着玩。
见代王仍是苦笑,两人自有了然,凭代王目下声势仍自觉难办的,不问可知争取这个并州长史位置的是什么人。
各自席中闷坐片刻,王方庆起身说道:“卑职且入省中,看能否拾得余论。”
李潼闻言后便点点头,眼下他们这一方唯一能参机枢的便是宰相姚璹,这也是表达他们声愿的主要窗口。毕竟如果代王被埋了雷,他们这些率先投靠过来的江南人也会不踏实。
王方庆离开之后,李潼又详细向姚元崇打听了一下并州有关的讯息。
并州的重要性不必多说,除了崇高的政治地位与优越的地利优势,随着后突厥死灰复燃,这里也成为朝廷最重要的设防边镇之一。在抵抗和攻略漠北胡人方面,其重要性不逊于关陇之于西域。
姚元崇如今担任兵部夏官郎中,每参军国要务,对这些事情自然不陌生,所以交代得很是详细。
而李潼越听便越觉得武家这一次真有可能得偿所愿,并州这处军国重地,他领其虚,武家则据其实。甚至有可能就算没有武家人主动争取,他奶奶过段时间都会做这些安排。
眼下他奶奶虽然对他有眷顾纵容,但底线划分也很明显,甚至都不准他娶杨执柔的小闺女,又怎么会让他实实在在据有并州的权柄?将事权交给武家,对武则天而言无疑是最好的选择之一。
他这里还在皱眉思忖,先一步出门的杨思勖已经匆匆返回,身影在堂前晃了一晃。李潼见状后便示意姚元崇暂候片刻,自己转入另一间房间,杨思勖随后进入,低声禀告道:“魏王等举河内王并州长史……”
李潼听到这话,心里松了一口气,虽然武家不时智商上线搞点操作,让人觉得很头疼,但总体来说,水平还是一如既往的底下。
他奶奶武则天可能会倾向于让武家人执掌并州权柄,但具体选择何人,这当中也是会有微妙权衡。
武懿宗这个人,眼下就绝对属于见光死的范畴。至于原因也很简单,首先自己是绝对不想让武家人出任长史、攫取并州事权,从而把自己高高架空。
虽然他这个大都督顶天了也就是蹲家里收点土特产,可如果武家人出掌都督府,他连点土特产都可能混不上。
其次,武懿宗前段时间就是因为搞他四叔李旦家几个小子被罢免官职的。那些唐家老臣们眼下也是看着武懿宗就恨得牙痒痒,这家伙如果还敢露头,在政事堂被一顿削是免不了的,必然通过不了。
其实在李潼看来,如果武家想要争取并州长史的位置,梁王武三思、执掌羽林军的建昌王武攸宁,甚至包括他干姑父武攸暨,都是非常好的选择,只要提出来,便有可能通过。哪怕政事堂宰相们,也不会加以阻挠。
特别是武三思,如果李潼是武承嗣的话,一定会趁这个机会把这个备胎踢出朝外去,确立、加强自己作为武家继承人的唯一性。
虽然说并州兵马重地,极容易拉出自己的队伍来,但前提是武三思得有那个能力。而且如今世道格局仍是中央重、地方轻,真要把人放出去就能拥兵自重,武则天能杀边牧大将跟杀鸡崽儿一样简单?
李潼觉得下次见到武承嗣得给他开开历史课,讲讲战国时候魏国就是梁国,梁王武三思就是为了随时把你这个魏王取而代之,你个铁憨憨,还把他当好兄弟。
事实也正是如此,庐陵王李显归都之后,武承嗣一家被快速边缘化,自己很快就病死了,甚至就连嗣子武延基都因为私议二张而被干掉。而武三思则成了武家的扛旗人,在中宗朝呼风唤雨,更甚武周时期。
至于武承嗣这一支,要靠着被从突厥放回来的儿子武延秀给堂兄戴绿帽,接盘尚了安乐公主才能维持生活。
政事堂宰相们应该也乐得将一个武家的重要成员踢出神都去,从而削弱武家在朝局、特别是在禁军体系中的影响力,不会力阻此事。
可是现在,武承嗣他们虽然是突然智商上线,但却选了武懿宗这个一点没有兑换价值、而且还积怨满身的人出来,你要搞废物利用,也得看别人答不答应。
李潼这么想着,前往太平公主邸的家人也返回来,道是公主希望他能尽快过府商议此事。
听到这话,李潼不免又是叹息一声,虽然说他以晚辈让长辈来主动见他,是有点不合情理。可他现在为了做戏做全套,连进宫看他奶奶都不方便出去,那就更不方便去他姑姑府上了。
但就算不去,李潼也能猜到,他姑姑可能是希望操作一下,把定王武攸暨操作上位,不要再留在神都做米虫。就算夫妻之间感情寡淡,但毕竟还是一家人。而且如果能借此把武攸暨打发出都,既避免了日常相见的尴尬,他姑姑还能借由武攸暨这个实权职位搞点小操作。
他现在实在不方便出门,于是便伏案写了一封信,交代一下自己的理由,并表示如果太平公主真有此意,他也愿意助推一把。
毕竟,两害相权取其轻,如果武家人担任并州长史不可避免,有他姑姑这层关系在,武攸暨也是可以接受的。
信写完封好,再着家人送出,李潼又回到原来那间内堂,落座之后便将最新的消息跟姚元崇稍作透露,并讲出自己的想法:“河内王殊无官长姿态,更没有州事的长能,受事于他,实在不妥。定王缔结两宗,且有德风可表,若真作更替,倒是一个中选。”
姚元崇闻言后,低头默想片刻,然后才又开口道:“但并州虽然地重,州事又何须拣选两王并任?”
李潼听到这话,顿时一愣,他还是有些没能代入自己的新身份,考虑问题的时候没能将这一点引入进来。
他爵在亲王,武攸暨同样也是啊,如果由武攸暨担任他的上佐,这无疑会将他的势望更抬高一层,武家是绝对不会接受的。而且正如姚元崇所言,并州再怎么重要,也不需要两个亲王坐镇啊。
姚元崇见大王目露思索,又继续说道:“其实大王何不反想一层,为何一定要强阻此事?卑职能蒙大王拣选参佐,自感幸甚,但所任毕竟南省要曹,圣皇陛下所以恩许,是有余韵可察!”
李潼听到这话后,身躯陡然一震,有些不敢确定的望着姚元崇。
与此同时,代王府家人将书信送入太平公主邸中,太平公主打开信后匆匆一览,顿时笑逐颜开:“这个三、慎之啊,真是一个妙才,能够窥人肺腑!赶紧备车,我要去代王邸!”
然而她这话音刚落,旁侧张夫人便冷哼一声:“如今代王可不同往日,殿下召请不来,也真是有欠往常随教随至的恭敬。”
太平公主听到这话后,脸色也微微一变,复又坐回席中,但还没有新的决定,门外已经有家人匆匆入内,叩告道:“禀公主殿下,政事堂已有决议,受事者为建安王。”
听到这话,太平公主眉头陡然一皱,继而厉目望向张夫人。
张夫人额头冷汗直沁,继而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颤声道:“妾只是恐旁人以殷顾而轻慢亲长,没有想到……”
“罢了,这也与你无关。阿母决断迅速,没给别人留下余时,唉,错过一个良机。也是驸马自己浅拙不堪,不入人望,与人无尤。”
太平公主有些颓丧的摆摆手,起身退入后堂。
0370 名王志壮,当避一席
积善坊大街上,武攸宜身着一袭华美锦袍,背着手走来走去,不时抬头望向不远处那巍峨壮观的代王府邸仪门,眼神中满是纠结。
不远处,十几名随员们聚在一起,见着大王就这么在长街上溜达了小半个时辰,却迟迟没有进一步的动作,也都不敢上前请示。
“负人者又非我,门邸虽高,又有何惧!”
终于,武攸宜重重顿足,口中呢喃,直向代王邸行去。
王邸中堂里,李潼听到府员禀告武攸宜终于走进府邸中,心中不免一乐,嘴角挂着笑意行出中堂,站在廊下等候。
不多时,武攸宜便在邸中亲事引领下,昂首阔步向中堂行来,及至见到在廊下站立的代王,脸上浮现出一抹浓烈的幽怨,距离还在数丈之外,便满是随意的拱手作礼,口中说道:“蒙政事堂诸公选授,卑职忝任并州大都督府长史,离都赴任在即,特向大都督告辞。大都督事中若有见教,卑职在庭恭听!”
看到武攸宜如此神情语气,李潼嘴角频颤,抬手掩住嘴巴深吸了一口气,示意杨思勖紧跟着自己,这才疾行下阶上前,望着武攸宜长叹了一口气,才说道:“我与建安王,难道只能如此相见?旧在西京时……”
“旧事不需再提!卑职今日入府,只诉案事!”
不待李潼说完,武攸宜又扬声说道,神情更显阴郁,眼里的伤感却流泻出来。
“既如此,请建安王登堂细陈。如今职事所归,虽然暂有上下的分别,但小王怎敢真将建安王作下员使用教训。”
见到武攸宜一脸的倔强,李潼心里乐开了花,老小子你再牛逼啊,如今还不是我府中下僚?
武攸宜听到这话,心中自有一股酸涩生出,遥想去年西京时,他是何样的风光,而代王一家不过是凄凄入城的闲员。可是短短不足一年的时间里,对方无论名爵还是时位都已经稳压他一头,他甚至还要趋行入训!
之前之所以徘徊不进,有相当一部分原因就是害怕对方会当面嘲讽,让他更加难堪。
可是见到代王那如沐春风的笑容、一如既往和气的语调,他心情不免更加复杂,本想来见上一面、意思一下便即刻退出,但现在却忍不住举步往堂中行去。
入堂后,李潼见武攸宜落座后才又坐下来,指着席案上那些待客的果点餐食微笑道:“旧年在西京,几次诚邀过府,所见案习俱备,窃念至今,不知是否建安王故癖?”
武攸宜听到这话,垂首看看案上诸物,脸色变幻之间,竟然低下头去,只是肩头微耸。
这老小子不是感动哭了吧?
李潼见这一幕,心中暗自狐疑,他只是随口一说罢了,去年在西京的时候,满脑子都在图谋武攸宜家财,鬼记得在他家做客的时候吃过什么,现在摆设出来的,也不过只是俗常几物。
过了好一会儿,武攸宜才抬起头来,眼眶竟然真有些泛红。为了掩饰自己的情绪,他环顾厅堂之中,口中感叹道:“大王华堂敞大,坊间几家能比?不愧圣眷深得。但张设铺陈如此简陋……”
李潼叹息一声:“厅堂规式,有司督造,非此宏大,不足彰显君恩浩荡。小王忝居此中,已经诚惶诚恐,唯简居薄欲、克己自守,岂敢再作浮华张设、炫耀俗物于人前?”
武攸宜闻言后冷哼一声,语调也变得怨气十足:“我若早知这个道理,不至于沦落此境!”
“我知建安王怨我相负,只是一直没有近席倾谈的机会,误解至今、更加深刻。”
“误解?”
武攸宜听到这话,顿时冷笑起来,并蓦地从席中立起,戟指李潼怒声道:“当日在西京作别,你是如何……”
杨思勖一步跨出,横在席前,望着武攸宜冷声道:“入门以来,大王一直礼敬周全,请建安大王无越礼外!”
眼见身材魁梧的杨思勖渐渐逼近,武攸宜气息为之一滞,下意识退后两步,然后才一脸羞恼道:“我与你家大王追论前事,岂容你卑奴置喙!”
“阿九,退下!建安王责我,自有他的道理,我理当领受。”
李潼摆手让杨思勖退到一边,然后自己也站起身来,望着武攸宜说道:“建安王义气托我,我却负此相托,虽然当中确有曲隐难言,但这不是推诿自己辜负信义的理由。今日王能不计前嫌,登我厅堂,我是感念肺腑,纵得几声斥问,我又怎么敢回避不应?”
见到李潼这样一个反应,武攸宜倒是愣了一愣,片刻后掩面坐倒于席,口中则作悲声:“大王知不知,你负我此番、误我之深!”
李潼当然知道了,他将武攸宜家财缴公,不仅仅只是让武攸宜痛失家财那么简单,更在一定程度上让这个家伙前程黯淡。武家诸众知道武攸宜有这么一笔重财托付给李潼,结果肉包子打狗,心中感想可想而知。
武攸宜去年离开西京返回神都,便一直以白身待罪邸中,完全就是一副被边缘化的处境。否则按照他视财如命的性格,就算有圣皇陛下的震慑存在,又怎么能忍得住不来向李潼追究?
是真的没有胆量追究!李潼虽然也被夺爵,但转头就进了鸾台担任给事中,揽权揽得过瘾,连武三思他们都被皮球一样踢出南省,武攸宜一个待罪闲王,还真惹不起他。
甚至于就连武攸宜这一次再获启用,出任并州长史,都跟他眼下这一份不得志有关。武承嗣等人对这个重财资敌的堂兄弟有多排斥?甚至就连日前武家诸王入宫请职,都没有喊上武攸宜。
所以当李潼从匆匆返回王府的王方庆口中得知政事堂商议结果,他奶奶选择武攸宜担任并州长史后,对他奶奶的权术之妙真是不知该要如何形容了。
从武则天方面而言,肯定是希望将并州重镇交给武家掌管才放心,而朝臣是绝不愿意看到武家内外通重的。因此双方想要达成一种共识,必须要各作增损,你武家要掌大州,必须要让渡出一部分朝中权力。
但武则天却能在第一时间提出武攸宜这个几乎被无视的人选,并快速在政事堂获得了通过,完全没有给各方留下更多可操作的余地。
这一桩安排妙就妙在,武攸宜是在西京获罪,而西京正是眼下推问罪案的中心地,多少关陇人家都凄凄惶惶、担心自己会被牵连其中。
可是现在,武攸宜旧罪还未有定论,已经重新再获得大用。那是不是意味着,近期西京相关罪案,是不是都能循此从轻推定?
私谒皇嗣一案,与武攸宜虽不同罪,但其中可以深挖的覆盖面实在太广了,以至于关陇人家人人自危。
老实说,对于这一刀究竟要砍下去多重,既能受到警示效果、又使局面不至于完全崩坏,武则天眼下心里也没有一个尺度。把李潼这个孙子推举起来,从而将人望分流,也正于此有关。
至于眼下将武攸宜重新启用,就是表露一丝退让,留下一个缓冲的余地。也正因此,虽然武攸宜也是闲人一个,但还是在政事堂获得了通过。
但事实上,武则天什么也没有付出,她仍然掌握着继续追问的主动权。可如果这桩提议通不过,你们就是逼着老娘玩狠的,要严查到底!
至于李潼眼下继续跟武攸宜虚情假意,当然也是有着自己的目的,他见武攸宜已经忍不住的伤情外露,自己也长叹一声:“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俗人狭计,只道我与建安王只是虚情假意,但闲论只是浅表,唯势位更迭时,才能显现真情几分。”
“建安王你所托财货,我丝缕未作私用,至于如今囤处、用途,你也知晓。归都之时便遭刑狱,建安王奔走救我,旧恩铭记在怀!”
讲到这里,李潼抬手握起拳头,捶了捶自己的心口:“当时情势仓皇,全无定计,性命之外,余者没能妥善安排,致有后事。忧怅回想,深疚于怀。但言辞太浅,难载深意。我将要作实行,向世人证我对建安王你、确有真情!”
“你要怎么证?”
武攸宜听到这话,眼中顿时闪烁起希冀的光芒,他是知道,代王新封、实邑直比魏王等,都是一千三百户,如果真想追偿他的损失,对代王而言并不困难。
他也不奢望能够家财尽归,但能回补少少,就感到满足了,毕竟真正夺他家财的,还是圣皇陛下。哪怕代王只是象征性的补偿一下,起码能证明他武攸宜并不是诸王言中嘲讽、不能带眼识人的蠢材!
李潼闻言后微微一笑,抬手向堂下招了一招,自有府员送上一份文卷。
他将那文卷握在手中,望着武攸宜真挚说道:“知建安王得获新用,且巧在于我共事一府,实在是由衷欢喜。但我资望实浅,怎么能凌驾名王头上。建安王蓄势于邸,必将翱翔万里!为助此壮势,来日我便上奏朝廷,请辞府事,避此一席,让建安王你能全无掣肘,大逞雄才!”
说话间,他便将这份已经拟好的辞表递到武攸宜手中。
武攸宜闻言后也是惊得两眼瞪大,有些不相信的接过文卷,看过之后便抬头道:“大王、大王你真要如此?”
“白纸黑字!”
李潼语调坚决道,老子真有闲情也不玩你啊。
其实这也是此前姚元崇给他的建议,与其穷争一个大而无当的虚职,还要跟武家纠缠不清,不如干脆放弃、专心经营于神都,比如反攻武家基本盘、谋求禁军之任!
老实说,在刚听到这个提议的时候,李潼自是大吃一惊,只觉得姚元崇比自己还狂。但在听其人分析一通,才觉得自己一叶障目,此事未必不能成。
0371 为王先驱
自从来到这个世界,李潼便是满满的危机感,并且基于当时的处境,确立了之后的思路,那就是夹缝中求生、猥琐的发育。
本着这个想法,他所有的行为,或谨慎、或张扬,其实都在回避最为核心且最敏感的问题,那就是军权。他宁肯笼络组织十几万府兵亡户,养兵于秦岭、陇上,都不敢直接对禁军体系出手。
即便是最近胆肥了,也仅仅只是通过马球、闲厩等侧面入手,准备去逐渐渗透。千骑中的军官郭达,可以说是他来到这个世界所接触到的第一批时人,但这一层联系一直按捺不动,除了因此招纳田大生等市井豪杰之外,几乎没有新的发展与作用。
因为李潼心里一直有一个根深蒂固的想法,那就是他身为李唐宗室子弟要谋生于武周一朝,还想插手禁军体系,这几乎就是天方夜谭。
有这样的认识,第一自然是结合自己实际处境所得出的判断,第二便是清楚知道原本的历史上、正是禁军起义才终结了他奶奶武则天的统治。
所以在他心里,是将他奶奶对禁军的控制力与警惕性有所放大的,或者说有点夸大了他自己这个李唐血脉的价值与意义。
但事实上,南衙十六卫、北衙诸军,这一整套禁军体系,即便是从国初算起,到如今也已经是经过一个多甲子的变迁。
本身系统虽然不可称多精密,但也并不是一点风险都不可承受。玄武门事变频频上演是一方面,中宗太子李重俊也是一个血的教训。
李潼如今就算被他奶奶抬举而声势不弱,但是讲到法礼上的正当性,又远不及当时已经位居东宫的李重俊。李重俊谋变时,参与者既有宗室长者李千里,又有羽林大将李多祚等多名禁军将领,最终还是饮恨玄武门。
所以眼下李潼即便有心,他也做不到一呼群应、改朝换代。而与他相反的,则是武氏诸王或许不敢有这样的念头,但他们却实实在在拥有这样的力量。
所谓帝王心术,便是诛心之谋,看的不是你想不想,而是你能不能。
姚元崇给李潼的启发不止于此,还有一点就是他奶奶愿不愿意让他插手禁军事务?
而这一点,从姚元崇身上就能得到体现。姚元崇官在兵部夏官郎中,执掌武官之勋禄品命,中下品武官的考选授用,正在职内。
李潼最开始挑选姚元崇入府本就心存试探,馋的就是这个人,当这一请求获得批准之后,也颇感惊讶,但成见故在,也并没有就此深想。
姚元崇旁观者清,却能由此意识到圣皇陛下在这方面其实并没有那么高的提防。
担任南衙大将最重要的意义是什么?不是能够率领禁军将士横冲直撞,而是能够笼络一批禁军将校,关键时刻有所发挥。
武则天大量使用蕃将出掌南北衙,看重的就是族群之间天然的隔阂,让这些蕃将在没有皇权授许之下、不能在禁军体系中树立自己的权威。
泉献诚势位强不强,南北衙军权并掌,结果在多方推动之下,被来俊臣一个酷吏轻松搞死。后来的李多祚,身为左羽林大将军,更是直接被杀在本该由他驻守的玄武门。
现在的李潼,即便不出掌南北衙,有姚元崇担任他的府佐,他也有渠道去直接影响两衙军官了。既然如此,何妨更进一步,将这一份能量直接摆在台面上。
李潼自己警惕性太高,对于这一层默许的认识反而不如姚元崇清晰。
他本来就是作为一个平衡的人物被推上来,分流他四叔身上的人望诚然是存在意义之一,摊薄武家过于集中浓炽的两衙权柄,也是他该要义不容辞、承担起来的责任啊!
当然这一点,只是他和府员们的推论,事实究竟是否如此,还是要进行试探。但若由自己提出来的话,表达太直接,就会显得愿望太强烈,他奶奶即便已经有了这样的想法,只怕也要心生抵触。
该由什么样的人提出来最好呢?眼前的武攸宜啊!
见到武攸宜一脸的震惊,李潼又叹息一声,语调真挚道:“高位谁人不爱?但若只是因为自己一点炽念便强阻才流进用,那就是不自知。更何况,我避席相让者还是建安王你这样本就予我诸多关照的亲长良朋。只是懊恼自己辞位言慢,竟让建安王你屈作下僚短日!”
“大、大王不必多说,此前是我自己孤僻狭计,没想到大王竟真……唉,旧事不需多说,如今大王有此行迹,谁能再嘲你我情义非真!”
武攸宜一脸的感动,捧着那份文卷看了又看,心里可谓是由衷的感激。他此前盘桓不入,自然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耻为代王这个毛头小子的下僚。
虽然就算代王辞官,他仍然也只是并州长史,但头上有没有这个上官,意义却截然不同。
哪怕是日常生活中,一个虚名对人而言也有极大的意义,不信随便上街拉一个人让他叫爸爸试试。现在李潼主动避位,则不啻于是在说,虽然你仍然是个儿子,但我不配做你爸爸,自己生活吧。
所以李潼真的敢拍胸脯说,自己对武攸宜真的是义薄云天,一个虚名也不是说舍弃就舍弃的。起码武承嗣他们那些货,武攸宜这个堂兄弟被闲置那么久,都没想着拉一把,更不要说做出这种推位避贤的暖心之举。
“这本来就是我该做的,若能稍稍纾解建安王心中积忿,我已经深感欣慰,实在不敢当谢。”
李潼又摆手说道,对武攸宜可谓是掏心掏肺。
武攸宜闻言后则连连摇头:“此种情深之举若还不当谢,那世人交往,还有什么义行可夸!”
有了李潼的铺垫,彼此嫌隙渐消,武攸宜甚至主动讲起西京旧事,笑声也充满了欢畅。虽然说这个补偿方式远不如直接财货贴补那么实惠,但做人又怎么能这么鼠目寸光?
若代王还兼领并州大都督,那武攸宜这个长史也仅仅只是都督府上佐僚属之一,并不能拥有绝对的权威。可是现在大都督空员,他这个长史就是实际上的大都督,权柄尺度便能得到大大松绑,不逊于旧年担任西京留守的时候。
随着彼此气氛转好,李潼又指了指转回案头的奏书,长叹一声说道:“能与建安王重修旧谊,实在是让人高兴。但究竟能否事成两全,当中还有两个难题。”
“什么难题?”
武攸宜这会儿已经开始畅想前往并州之后该要如何大展拳脚,听到这话,连忙又疾声问道,唯恐发生什么变数,让美梦落空。
看到武攸宜如此一个神情,李潼便笑了起来。任何一种交流能够有效的进行、成为一种交易,前提是双方必须都要有迫切的相关诉求。如果只是剃头挑子一头热,媳妇都娶不上,就别说搞事情了。
“我如今新嗣皇考,大位骤享,时人瞻望未已、便强辞恩授,知我者谓我恭谨能守,不知我者谓我小觑皇恩礼制。还有既辞此位,能以何者更替?”
讲到这里,李潼便有些不好意思的对武攸宜说道:“尤其后者,让人深虑。大丈夫若无势傍身,与羔羊无异。心迹坦陈,不知建安王会不会笑我贪婪?”
“怎么会!旧年至今,我是身受此困,像是笼中雀鸟悲怆望天。大王这样的思计,是人之常情,能坦言道我,自是亲昵。”
武攸宜闻言后便摇头,并深有同感的说道。
李潼又笑道:“建安王能体谅我,那就太好了。如今的我,恰如西京旧年,对人对事多有彷徨,不知建安王可有教我该向何者谋?”
武攸宜听到这话有些傻眼,他自己过得都有点懵,又有什么智计去教别人?
见武攸宜尴尬无语,李潼也就不再为难他,又继续说道:“我自身才性也是略有自知,与其强逐安边守牧之虚,不如依傍宸居、晓夜值宿。南衙十六卫、北衙诸军,诸位待选,我所望者,一席而已。如今只恐魏王等仍是狭计自重,分寸不容,不知建安王能否助成?”
你想要好处,当然也得付出。全天下不过五个大都督府,为了你,我直接推让一个,退而求其次,只是想弄十八个大将军当中一个。这笔账,怎么算都是你赚啊!
但账虽然挺明白,武攸宜听到这话后,脸上还是露出些许为难,有些迟疑道:“我久在人事之外,此等大计,就算是肯强作进言,未必能城啊!”
“只要建安王肯出言助我,真情铭记。即便不成,但请王能记住今日堂论,千万不要与我再作上下分明的俗礼疏远。”
李潼想做两衙大将军,阻力最大无疑是来自武家,如果谋不成,你武攸宜也不要怨我,是你那些堂兄弟们非摁着你给我当儿子。
“好罢,我尽力一试!”
武攸宜沉吟良久,终于点头答应下来。
李潼见状后也笑了,人在做决定的时候,终究还是立足各自处境来考虑。扶武承嗣上位的从龙之功虽然美,但却太缥缈,真是追不动啊。
0372 拙子外送,娇娘入门
武攸宜离开代王邸的时候,李潼又让家人收拾一些礼货装满一驾马车,随之送出,当作送给他妻儿的礼物。
虽然只是偏门亲戚,但现在他们李家仍然在世的男女也实在不多,稍作表示是他这个未来大家长该有的态度。而且近来家中收礼实在太多,推都推不掉,整理收存都麻烦,一部分直接分赠给府员们,剩下的就应付这些人情往来。
武攸宜眼见这一幕,心中也是惊喜有加,本已经做好了空手而归的准备,没想到代王如此礼数周全。
礼货价值高低且不论,重要的是这一份心意,一念及此,他专程让人押着马车行过对街魏王邸门前,过了天街后又转入尚善坊,在梁王邸前行过,难免是有几分扬眉吐气的感觉。
送走了武攸宜后,李潼又吩咐家人准备行仪,在家猫了几天,他也要出门去,拜会一下他姑姑太平公主。此事若求稳妥,单凭武攸宜一人自然不行。
李潼入住积善坊王邸后,与他姑姑家邸只隔了一道天街,住处距离虽然拉近,但彼此关系却似乎有些疏远。斋期结束后,他一直做戏做全套的没出门,而他姑姑太平公主也没来王邸,大不同于往常随意往来的情况。
哪怕再怎么迟钝,李潼也意识到是有一点小苗头,自觉得做戏也差不多了,出门后便首先拜访太平公主。
转过天街进入尚善坊,来到太平公主邸前,李潼下马登阶而上,将要迈步行入大门,侧廊里冲出几名府卫帐内,并不说话,只是略有警惕的望着李潼一行。
“你们是新进番上入直,连大王都不识?”
杨思勖跨前一步,横在大王身前。
这时候,另一侧又有一名府官匆匆行过来,指着那几员府卫呵斥道:“拙眼丘八,连大王都不识?大王往来府上,出入无禁,自不需验帖。”
说话间,他又弓腰叉手对李潼说道:“请大王恕罪,近日府中宾客往来极多,门禁稍作规整……”
李潼闻言后只是点了点头,并看了一眼门内左右通厢那些等待被接见的宾客们,望着那府官问道:“那现在可以进?公主殿下是在邸中?”
府官闻言后点点头,转身趋行导引,并不着痕迹的擦了一把额侧冷汗。
“三郎、甚至你怎么如此憔悴?阿郎那蠢物,几日往来,竟不道我!虽是新事,但故人已远,何至于如此伤形啊!”
厅中,太平公主见到李潼迈步行入,神情微微一变,上前来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一番,然后便叹息说道。
李潼在家休养几日,虽然精力、体力都有所恢复,但生生饿了一个月,整个人还是瘦了一小圈。
迎着太平公主关切的目光,他叹息道:“我与皇考虽然缘浅,但先人遗泽如今领受,也是难免伤情。但在姑母面前,倒也不需矫隐,但伤情之外,斋食月余也实在是折磨形体。这样一幅衰态,浅养几天,才敢登门来见。”
太平公主闻言后自是唏嘘几声,难免追想起她旧年情伤形毁故事,拉着李潼便往内厅走,并转头吩咐道:“速着厨中备治大王旧习,告诉前堂,今日就不礼待宾客了。”
内厅坐定之后,太平公主又忍不住嘘寒问暖的问了几句,确定李潼并无大碍,才松了一口气。
李潼倒也不觉得他姑姑这份关心是刻意做作,人的情感本来就是复杂的,几年联络并相处下来,彼此感情肯定是有。
至于近日有些疏远,应该是性格里那种好强所致。内心越强势的人,反而不太擅长处理身边人骤贵所带来人际交往的方式变化。这跟身份高低没太大关系,世上就没有不尴尬的同学会。
寒暄一番后,李潼才又说道:“今天过府,还是要就日前之事稍作说明。这一次建安王出任并州长史,实在是让人有些始料不及。”
太平公主听到这话后,脸色也不太好看,失望之色不加掩饰的流露出来,并叹息道:“是啊,真是没想到。这样一桩大事,竟然决断的这么快!”
想到这一件事,太平公主心中便不乏懊恼,她得讯其实挺早,魏王他们还在串联商议的时候,其实就已经从驸马武攸暨口中得知将有此事,而太平公主也因此有了想法。
她最先去找的也并不是李潼,毕竟当时李潼还在孝敬皇帝庙中,想见也不方便。而是第一时间去找了她的伯子、建昌王武攸宁,但武攸宁只是推说魏王、梁王等已有定计,并且点出了定王出任并州长史所面对的名位问题。
跟武家人沟通无果,又逢李潼刚刚结束斋期,太平公主自然是想第一时间寻李潼商议。但也是杂想太多,再加上武攸宁、包括身边人闲言杂说,这才决定通过长子薛崇训传话,希望李潼来主见跟她商量。
原本在她看来,眼下朝事纷争本就胶着,再加上多了代王这样一个新加的变数,这件事肯定不会太早有决断,却没想到她母亲手段非凡,拉回了各方都不好拒绝的武攸宜,直截了当结束此事。
见太平公主神情如此,李潼又拿出刚才邸中展示给武攸宜看的那一份辞表,继续说道:“日前传讯之后,与府员便拟有定计。与其徒恋虚位,不如避位荐才,成全定王,一展长志。”
太平公主接过那奏书凑凑一览,明艳脸庞阴晴不定,片刻后低头拍额、长叹一声:“慎之你、你能有此想,真是让姑母自感惭愧!若我姑侄能够及时递信,细致商讨,此位又怎么会落于旁人?唉,是我狭计……是了,建安王今日入邸拜你,我知你两者有旧怨,此前他还盛载礼货在坊街招摇行过,有没有给你太多刁难?”
“建安王这人,还是比较好说话的。定王不能续上,旧意转寄于他,也算是化解一些积怨。”
一份人情两家卖,不过跟他姑姑,李潼还是比较坦白,就算不说,太平公主肯定也能想得到,反而会觉得他精明过甚。
“可是慎之你、你真的要?唉,这实在太可惜了!知道你这儿郎行至今日,实在太多辛苦,结果却为人情逼迫,要作此长退!”
太平公主扬了扬手中奏书,一脸惋惜的说道。如果定王还有机会,李潼自退,她是会由衷感激。
但是现在,就要基于利弊去权衡,觉得武攸宜不值得付出这么多。并州大都督就算再怎么大而无当,有这个大名在,也能集聚许多人望。
李潼对此也不隐瞒,直接说道:“我也不是抽身轻退,建安王已经答应我,将要荐我入事两衙。”
“真的?他怎么会?怎么可能……”
太平公主听到这话,顿时瞪大眼眸,一连三声惊问,难以置信的望着李潼。
不过她也知这个侄子才器妖异,做事态度认真,肯定不会在这种事情上开玩笑,不待李潼继续说明,已经先忍不住捧腹笑起来,指着李潼摇头道:“你啊你!建安王就算是有些拙直,但一次又一次……唉,不知该要怎么说你!”
李潼虽然也微笑起来,但还是强作正色道:“话不可这么说,建安王长事内外,阅历经深,为人做事,是有自己的准则。至于我,能承关照,自然也是感怀颇深。”
太平公主听到这话,更是笑得弯腰挥拳、捶打着凭案。好一会儿,她才按捺住笑意,抬起头来并撩起额间几缕散发,望着李潼正色道:“这么说,慎之你是决定了?”
李潼闻言后便点点头:“但究竟成或不成,还在两可。”
“既然你已经决定了,那我也就不再多说什么。早年诸多困扰,如今都能安然行过,对于慎之你入事应变之能,我是有信心!”
太平公主又深吸一口气,并说道:“建安王都愿意发声,我这个姑母当然也要助你成就此事!”
“若再有姑母加助,那此事就更笃定了!”
听他姑姑如此表态,李潼松了一口气,并决定稍后时机合适,看能不能满足一下他姑姑愿望,给定王武攸暨安排一个好位置。如果再把武攸暨拉过来,那么他们算是已经初步达成一种李武小合流的状态,这应该也是他奶奶乐见的一种情况。
但太平公主显然是另一种想法,顿了一顿后,又指着李潼说道:“我家阿郎虽然拙性不巧,但也是谷米供养多年,如今却长居你家,这事总该有一个定计啊!”
李潼闻言后神情略有僵硬,有些抵触将至亲当作筹码,便说道:“姑母心意,我当然有领会。所以避不敢言,实在幼娘这女郎,品性未趋端庄,仍待……”
“若只是此,那不必说。我家娘子生性如何,你姑母难道不比你知更多,不劳你们男子闲言长短,我既然爱极了这娘子,自然会包容她、教养她!”
太平公主再讲起这件事,语气就笃定得多:“如果你觉得你家表弟不堪,那你就自思有没有亏欠姑母托付?以后该不该更用心教他?”
听他姑姑话已经讲到这一步,再想想薛崇训那一副十足舔狗的样子,李潼便开口说道:“这件事,我没有异议,姑母可寻娘娘商讨。唯一有求,幼娘生来凄楚,如今短得从容,哪怕是情事上,不想她委屈丝毫,能不能循序说之?大事速定,难免会让她稚嫩心绪惊愕……”
“这都不用你来操心,那娘子但入我门,便是我的骨肉。至于那个拙子,就发送你家,只求不要让他频归扰人!”
这时候,公主府家众们也将热腾腾的餐食送来,太平公主亲自布菜,并指着李潼叹息道:“人之所有,便不知珍惜!你自己伤损了自己,却不知旁人看在眼里是多心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