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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刀一耕     匹夫仗剑大河东去txt下载     匹夫仗剑大河东去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七十一章? 良师

    “抓住你啦!又翻我家墙头!”

    “哎……抓住就抓住嘛!咦,你的猫呢?”

    “正在找。”

    “哦,那你接着找。哎,先生在那边院子里吗?”

    “不告诉你!”

    “哎呀,不要这样嘛,你看,我还特意给你买了一袋糖豆,很好吃的!特意跑了好远给你买的哦!”

    迟疑,迟疑,但看着好像很好吃的样子,于是最终还是接过去。

    掏出一颗,咯喽咯喽一嚼,嗯,脸上带笑了。

    处理灾民倒塌房屋重建的事情,着实的是让周昂忙活了几天,但也没怎么耽误读书,毕竟那事儿先是被卫慈主动揽过去了,后来又主要是报国寺负责出面张罗,于是周昂一边稳固和习惯自己当下的品阶,摸索着新能力的用法和用途,一边有着大量的时间拿来读书。

    等到借的这部分书又读完了,平日里观察,土路上的泥泞也都早已晒干,周昂这就带了书,打马直奔吕家镇。

    至于这糖豆,就纯粹是在街边随手买的。

    结果没成想,自己刚翻墙过来,就遇到这小丫头了,于是正好就顺手给她,算是小小贿赂一下要不是正好遇着,就不好给。

    虽然最近周昂往吕家这边走动颇为勤快,吕端老爷子也明显是毫不掩饰对自己的欣赏,因此关系越发亲近不避,但那个话怎么说来着,做人要本分啊!周昂可不想让老爷子误会自己对她闺女有啥想法之类的。

    他冒着相当不小的风险来吕家,目的极为纯粹,就是奔着求学来的。

    吕家已经从根子上被打入深渊,近三十年后,在官场上早已无势可借,但偏偏吕家的地位、名望,又绝非寻常人家可比,周昂觉得自己可没资格把人家老爷子最疼爱的宝贝闺女给讨走。

    就算是老爷子愿意也舍得,周昂也不敢娶开玩笑,虽然周昂并不以官场晋升为目的,但权倾朝野的当代朝堂一哥,是可以随随便便不放在眼里的吗?啊?你周昂是个什么东西?连我用力打压的吕家的女儿你都敢娶?来人呐,宰喽……

    所以,这样最好。

    一袋小糖豆,小丫头吃了两个之后,虽然还是一副小傲娇的模样,但到底总算是不那么见面就喊抓贼了,甚至主动开口问:“哎,你上上次给我带来的那个南瓜丸子,是怎么做的?我们家的厨娘为什么做的不是那个味道?”

    周昂抱着书,一本正经地道:“你看你,动不动就叫我‘哎’、‘哎’的,我就算不是先生的弟子,好歹也比你大几岁呀!就算是素不相识,你也得客气点,称呼一声大哥不是?我的字叫子修,你就叫我子修大哥吧!”

    “才不!”

    “那叫我周大哥总行吧?”

    “不叫!”

    “那你总不能叫我周昂吧?显得多疏远啊!”

    “顶多叫你周子修。”

    “也成!”

    你瞧,这就算是往沟里带成功了,好歹在人家大小姐面前,混到有名有姓,不再是“哎”、“哎”的了所以说小零食是个好东西。

    “那我该怎么叫你呀?”

    “嗯……”她歪着脑袋,努力地想了半天,说:“不告诉你!”

    “那我就接着叫你‘哎’吧!”

    “那不行!”

    “你看,我问你你又不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叫你呀!”

    “可是……不是说女孩子的名字,不能随便告诉别人吗?”

    “我是别人吗?”

    “是。”

    “那我就叫你‘哎’!”

    迟疑,眼睛狡黠地转呀转,她忽然很雀跃,“那你叫我吕三山好了!”

    “啊?”周昂是真有点懵,“这是……这是什么名字?你自己起的绰号?”话是这么说,他可是清楚地记得,吕端老爷子的字,就叫吕正山。

    小丫头一副鬼精鬼精的模样,说:“我大哥的字叫‘近山’,二哥的字叫‘子麓’,我就是我们家第三座山,我叫吕三山。”

    周昂闻言不由啼笑皆非。

    心想:就是不知道吕端老爷子这座大山,同不同意你叫三山了!

    不过小女儿情态,别说老爷子见了不可能怪罪了,周昂看见她的模样,都只觉可爱,哪里会在意她这个古怪的字号到底是怎么琢磨出来的,于是只犹豫了片刻,他便一本正经地道:“那我以后就叫你三山了!”

    “是吕三山!”

    “好!我知道了三山!”

    “吕三山!”

    “嗯。”

    …………

    一路斗嘴斗到花园口,一只大猫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在两人面前一下子闪过,随后又钻到花圃里去了,这下子小丫头顾不上跟周昂斗嘴了,赶紧大呼小叫着追过去,于是周昂笑笑,自己抱着书去了前院。

    吕家真正的大山果然正在屋子里看书呢。

    听见动静,老爷子抬头看过来,却是随即放下手里的书卷,笑道:“子修做得好大事啊!”

    “啊?”

    周昂愣了一下才回过神来,竟多少有些不好意思,“先生您听说了?您这真是……足不出户就……”

    吕端笑吟吟的,手抚长须,道:“都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但好事也是可以传千里的,只是很多时候,做好事的人,并不需要被传颂罢了!”

    “呃……”周昂放下书,只觉得自己今天的心情说不出的好,其实最近一段时间以来,一直都特别好,这时候也就下意识地俏皮一句,“别人的称赞无所谓,知不知道都无所谓,但您要是已经知道了,就称赞弟子两句,也是蛮好的。”

    吕端闻言哈哈大笑。

    但笑罢,他却正色道:“别的事也就罢了,此事是的确值得赞上一赞的。”

    顿了顿,他道:“事不在大小,行有余力之下,愿意伸出手来济民危困,便是人家大德,此事,你的确做的好!”

    说到这里,他笑着,道:“只可惜,我如今只是一介老朽,困于方寸之内,也只能是口头上赞扬你几句了。”

    周昂听这话里似乎多少有些压抑,当即便笑道:“先生您这一句称赞,给个太守也不换!”

    吕端闻言,复又大笑。

    这次笑罢,他看着周昂,一副满含深意的样子,点醒道:“子修进境颇快,这便是持正道的好处了,以后当勤持此道,勿荒勿堕!”

    周昂闻言愣了一下,忽然心里一惊。

    老爷子这是……什么意思?

    他惊愕之下,抬头向吕端老爷子看过去,却见他只是笑微微地点了点头,但周昂却还是迅速就明白了吕端老爷子的意思!

    自己已经成功晋升第八阶这件事,除了自己之外,怕是只有镜子知道,是连县祝衙门里的一帮同僚都完全不知道的,这种事情,无比私密,显然不是像自己捐助灾民重建屋舍一样,有心人随随便便打听一下就能打听得出来!

    所以……吕端老爷子居然是自己看出来的!

    这说明什么?

    这首先说明,吕端老爷子自己就是修行者啊!

    而且十有**是位阶比较高的修行者!

    废话……普通修行者哪有可能一眼就看出别人晋升了?

    至于其次么,周昂猜,老爷子莫非是在提醒自己:灵气需要引导?

    我去……

    可是不对呀!

    当年郑师叔授课的时候,可是清楚地说过,除非达到了一个极高极高……用他的话来说就是“基本上已经无限接近真正的神仙”的层次,才有可能比较轻易地窥破比自己低了许多位阶的修行者的真实层次!

    这种层次,郑师叔说自己差堪仿佛,师父就没问题了。

    而现在,难道吕老爷子的实力已经高到了……师父那种层次?

    心里这么一想,周昂看向老爷子的眼神儿立刻就有点不大对劲了老爷子您开什么玩笑,你有那么大的本事,何苦窝在这里啊!

    实力高到自己师父那个层次,什么缩地成寸,什么一念千里,都已经是很简单的事情了,只凭朝廷的一道诏令,政敌的所谓圈禁,能禁得住?

    换了我,早就跑了!

    这个时候,吕端似乎是猜到了周昂的想法,笑着道:“你莫要乱想,要想一眼看穿你的位阶,我实在是力有不逮的。之所以今日能看出来你已经有所跃升,主要是我观你此来气色升腾,非往日郁郁惴惴之像而已。”

    顿了顿,他又道:“今日主动告诉你,我也是一名修行者,只是想让你知道,今后如果有什么危难的事情,需要有人帮忙,我虽然看上去是被困在这座小院子里了,却也并不是什么忙都帮不上。”

    周昂闻言,这才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神色,却是随后又忍不住面露感激之色。

    尽管过去的这几个月里,周昂明显能感觉到老爷子对自己的欣赏,但此时听他主动说出这种愿意庇护自己的话,还是不由得心生感激。

    在这种神秘力量诡异复杂的世界里,有人愿意主动庇护你,可不该感激么?

    平日里找都没地方找去啊!

    于是周昂略有些激动地起身,拱手道:“先生之意,弟子已知。弟子……”

    吕端没听他把话说完,忽然摆手,道:“我与子修,说来是忘年之交,且不说你不顾危险前来探我,解我多少困中烦躁,单只是子修之才具、气量、格局、眼界,也绝非我一禁中老朽所能称量,反倒是子修你,屡屡有以教我,一言警我,使我每每回首,自觉获益良多。人之老矣,还能得良友若此,夫复何求?”

    “我知之,子修来探我,为的是读书,求的是学问。我今圈禁此地,早已不是什么宰相,无权位可用,家中只薄田数顷,也无财力可夸,又有什么值得子修贪恋和图谋的呢?但惟其如此,子修乃动我肺肠!”

    “我虽无他,却总算自恃要比子修你虚长了几岁,多见过一些人和事,书也读的略多几本,今见子修如此美玉良材,不由得心生贪念,想要问一问,不知子修是否愿意……”

    同样没等他把话说完,周昂忽然退后一步,略整衣物,面相庄严,兜头就是一个大揖,口中道:“弟子周昂,愿拜先生为师!”

    早在周昂后退一步整理衣服的时候,吕端便已经停下口中的话,此刻闻言,他愣了一下,旋即快意大笑,抚须,道:“好!好!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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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章? 汝且做宰相!

    话说,从周昂花了五两银子跑来“探监”加借书那时候开始,两人认识了已经有两三个月,但其实打交道的次数并不多。

    然而很多时候人与人之间的交往,就是这样的:真正投契的人之间,不需要太多来往,就能直觉地感觉到彼此的意趣相投。

    所谓知己,大抵如此。

    周昂与吕端二人,一个青春正发,一个垂垂近老,一个人生起步,勉强算少年得意,一个困居一隅二十多年,正是老来无趣,但彼此因书成友,不过两三个月的工夫,渐有默契周昂诚心问道,求学于吕端,这是抛掉了一切其它功利目标的纯粹的求学,而吕端则极为赏识周昂的好学、勤思,也讶异于此人的思维与世间绝大多数人的绝然不同,鲜意超群。

    于是,书院之内,周昂这兜头一拜,当时就让彼此都颇觉快意。

    一种心愿达成的满足感觉。

    虽说过去已经隐隐有师徒之实,但这时候名分定下,彼此之间的关系,自不免又更显亲近别的就不提,至少到了近中午时分,吕端很认真地留了饭。

    周昂也不推辞,就在这书院里,陪自己新拜的老师一起,吃了一顿饭。

    话说,这个年代的“老师”,以及师生关系,和后世普及基础教育之后的学校里那种老师与师生关系,可是有着绝大不同的。

    如果勉强类比,大概跟读博士时候的导师,还勉强有些相像,但仍有绝大不同所谓师“父”,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老师的地位,是近似于父亲的,而双方一旦结成师徒关系,就是一辈子的捆绑。

    彼此的兴衰荣辱,都在一体。

    当然,初初拜师,周昂一句别的话都不提,仍旧只是与吕端认真地研讨自己近来读史的几处心得,而吕端也明显是很默契地只享受这种师徒二人坐而论道的快乐,无关之事,一概不提。

    事实上,对于现在的两个人来说,也的确是无甚好说。

    吕端的政治生涯早已跌落谷底多年,而他至少是目前看上去,并没有要重新出山的**或冲动,再说了,就算是他想重新出山,显然也不可能指望周昂这么一个待在县级衙门里混饭吃的弟子帮上什么忙。

    而周昂这边呢,首先他就没有什么仕途方面关于做官,做大官的想法,其次,自己新拜的这位老师的现状,他也算是比较清楚的,因此压根儿就没打算从他这里借什么力想借也是摆明了无力可借。

    而说到修行的方面,本来倒是应该有很多问题可以请教,但偏偏,随着前不久顺利晋升到第八阶,他对于自己当初拜入的“山门”的特殊性,已经有了一定的深入了解,所以虽然攒了一脑袋的问题,他却不知道该不该请教,该怎么请教。

    午饭已过,老仆过来撤了碗筷下去,师徒两个一人一杯茶,略饮几口来消食之后,周昂便站起身来,飘摇一拜,表示要告辞回衙门点卯去了。

    这个时候,吕端倒是没有忘了再次叮嘱,“子修,方才所说勤持正道,勿荒勿堕之事,你要切记在心才好!”

    周昂闻言再拜,认真地表示自己记下了。

    待周昂走了,吕端起身负手站在房前廊下,仰头看着八月的烈日,心中既觉得意,又觉快意,思来想去,无处可抒,便干脆回去坐下,自己认真地研了墨来,铺开一张纸,提笔写到:

    “子实兄:匆匆,如晤。

    吾新收一弟子,即前信所言五两银来探我者,其龙鳞凤章,皎皎不群,虽你我少年,犹不及其万一也,此前书备矣。

    迩来遐思,人活一世,纵如你我,可延寿百岁,终其一死,何事可足坟冢把酒?岂三十年宰相乎?三十年庶左乎?史有传乎?时有赞乎?田千顷乎?仆千人乎?子若干乎?女嫁何人乎?八十置新妇乎?皆非也。曰:吾道传矣。

    噫,吾道今有传矣,汝且做宰相!”

    写完了,他自己打量一遍,只觉得一字都改易不得,再看一遍,心中益增快美,不胜得意之极,于是欣然提上落款:

    “弟端再拜。”

    放下笔看一遍,还是美,然而却又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匆忙再提笔来,在信末又添上两行

    “又及:汝前番赠酒不美,当寄葡萄酒来,小儿辈家贫,想来不曾尝过此酒,若寄来,可谋一醉。”

    再想想,再写

    “又及:近来妖孽频出,地方难知难制,吾兄其老矣乎?”

    写罢,自己哈哈一笑,这才坦然放下毛笔,手捧起信纸来,轻轻地吹了一下,那纸上的墨迹迅速就干涸了下来,于是他讲信简单一折,取过一空白信封来,放进去,提笔写下信口:徐良。

    信既写罢、封好,他伸手,向虚空处随手一招,俄尔间,忽然有一鸟从天而降,青色的羽毛,五彩的头冠,状若鹞子而小,喙短而红。

    它扑闪着翅膀,轻巧地落到书案上,吕端把信递过去,它轻巧衔住,只听吕端说了一句,“徐良徐子实。”,便当即展翅飞走,顷刻间又消失在虚空处。

    眼看它消失,吕端好像做成了一桩大事一般,想到收信人可能有的反应,越发得意,竟忍不住起身走动,哼唱起年轻时听过的两句曲子词。

    但忽然,他停下,想了想,又重新坐下提起笔来。

    他准备给自己的两个儿子再各自写一封信,告诉他们自己新收了一个得意门生的事情好像是不把这件事到处炫耀一遍,心里的快美就不足以抒发一般。

    且不说吕端又很快就写好了两封信,却苦于自己的青鸟未回,一时间寄不出去,单说在大唐国都长安城里,权倾大唐的第一宰相徐良徐子实,此时正饭后小憩,小小的一个老头儿,虽须发皆黑如墨染,一眼看去便觉此人神采过人,但此刻无人之处、无人之时,他脸上却带着些莫名的疲惫。

    若是换身普通的衣裳去走到大街上,怕是没人能认出这位当朝三十年的权相,也实在是难以相信,此人在身登相位的之前和之后,一直都以善于治军带兵,且作战时每每身先士卒、极为悍勇而著称。

    此刻在政事堂旁的一间耳房里,他侧卧榻上,正闭着眼睛假寐,脸上写满了疲惫,却在忽然的某一刻,他一下子睁开眼睛,抬头向身前不远出的虚空处看去。

    片刻之后,一青鸟自虚空处凭空飞出,落到了榻前放置衣物的小几上。

    徐良揉揉眉头,不屑地道:“吕正山又有什么事啊?”

    青鸟嘴里衔着信,仰头看他。

    它自然不会说话。

    徐良从它口中取过信来,撕开封口,抽出内囊随手一抖,片刻后看完,破口大骂:“放屁!吕端这厮,忒没道理!欺我无徒乎!”

    说话间,他早已站起身来,气得在榻前来回走动几步,感觉今天上午当面喷得大唐天子一脸唾沫那会儿,他都没有那么生气似的。

    片刻后,他停下,道:“你这贼鸟,且留片刻,看我回信骂他!”

    ***

    最近给孩子断奶,我也跟着成夜成夜的睡不好,今天又头疼了一整天,但还是硬撑着写了一点,大家别嫌少。

第七十三章? 夜奔

    周昂并不知道自己这一拜师,竟引起了两位宰相之间书信往还的绵延战火。

    新近拜师,他第二天甚至都没有再去吕家镇。

    于他而言,吕端老爷子有学问、有见识,人格人品又格外的可钦可敬,但拜了老师,只是代表着彼此的关系正式明确下来,以后再去请教,名正言顺而已,并不意味着自己就要趁势贴过去。

    所以,拜完了老师,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又多了一个可以亲近,某种程度上也很值得信赖的人,但该读书的还是要读书,该修炼的还是要修炼,该上班也仍旧要继续打卡、蹭饭自己还是县祝衙门的小小文员一名。

    第二天近中午时分,眼看已到饭时,周昂也不要陆春生送,自己溜溜达达的出了家门,往县祝衙门那边去。

    路过那户此前房屋倒了的人家,见已经打好了地基,正在起墙了,他还不由得站住,在路边很是认真地看了一会子,心里觉得美滋滋。

    这就是成果嘛!

    说一句文青点的话,这就叫赠人玫瑰手有余香。

    自那日大雨过后,连日来翎州城秋意渐深,每日介都是天高云淡的好天气,也是极大的利好了这些人家的屋舍重建。

    虽然事实上,绝大多数受了灾领到了捐助的人家,都并不知道县祝衙门在这里面出了多少力气,更不可能知道周昂这个名字,但这并不影响周昂在看到他们迅速地重建屋舍时,内心所获得的那种满足感觉。

    这时候,周昂站在路边看着建筑工地,心里正美着,将走未走,忽然有个女子的声音道:“周文员做的好善事啊!”

    “嗯?”

    周昂愣了一下,才慢慢转头,脸上露出笑容来,看向那不知何时已经站到自己身后不远处、头戴帷帽面垂纱帘的女子。

    可能是这辈子穿越过来,认识的女性实在是太少的缘故吧,当然也有可能是吕家这位大小姐的声音,往往自然而然地就带着一股子冷静的上位者的气定神闲,所以才让他对此印象比较深刻,总之,刚才一听声音,周昂马上就反应过来了。

    此刻他微微拱手,笑道:“这位姑娘请了,你认识我?”

    那吕涛带着面纱,使得周昂看不清她的面容,但听她的声音,感觉她此刻应该是微微带着一抹笑容的。她说:“周文员等行善事而不留名,虽常人不知,但有心人稍加留意,怎能不感而钦佩?”

    周昂笑起来,摆手,“过奖了,过奖了!”

    面纱之下,看见周昂脸上不由自主流露出来的一丝得意,那吕涛不由得就笑了笑这反应,显然正是她乐见,也早就已经预料到的。

    但这个时候,还没等她酝酿好气氛再次开口,周昂却又拱了拱手,笑道:“在下还有事,先走了,姑娘慢慢看。”说完了,他转头就走。

    吕涛愣了一下,眼见他快步离开,不由得被迫开口道:“周文员且住!”

    周昂停步,转身,面露疑惑。

    无奈之下,吕涛只好追上去几步,这才得以语气从容地道:“周文员自不识我,但我却认识周文员。却好有些俗务相扰,不知可否借一步说话?”

    周昂面露讶然,左右看看,笑道:“那就在这里说吧?实不相瞒,在下至今尚未婚娶,怕传出去与陌生女子独自相处,名声不大好。”

    吕涛被噎了一下。

    但这不重要,更重要的是,刚才隐隐生出的那个感觉,现在越发明晰周昂这个人似乎有点怪。

    搜集打听来的与其相关的情报无一不显示,此人气度雍容,为人沉稳,雅致而又风趣,是个相当好打交道的人。

    但初初接触之下,她隐在面纱之下的面容,却是不由得微微蹙起了眉头。

    她感觉对方好像在刻意躲着自己一般。

    更有甚者,她直觉般地隐隐察觉到:好像对方已经知道自己的来意似的!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

    因此原因只可能是两个:

    一是他可能多多少少已经了解了一些自己的信息,毕竟自己的大弟吕洵与他们多少有过一些龃龉,虽然轻松化解,但毕竟还是入了眼,他们县祝衙门的特殊性就在那里,前前后后打过多次交道之后,掌握了一些自己的相关资料,因此就算是看不到脸,只看装扮,已经大约猜出了自己是谁。

    二是……资料有误,他这个人可能的确就是这种性格。

    如果是二还好,如果是第一种可能的话……这是否代表着他,甚或是代表着他身后的县祝衙门,对自己、对瞻州吕氏,有所不满?因此不愿有什么牵扯瓜葛?

    一时之间,她脑海里有许多想法一闪而过,但借了帷帽与面纱的遮掩,落在周昂眼中的她,却仍是气定神闲。

    片刻后,她竟不理周昂话里话外故意的歪打,径直开口道:“妾瞻州吕氏吕洵之长姊,亡父讳著,字博文,想来周文员都不陌生。”

    周昂微微笑了一下,故作恍然大悟状,但表演时的神态相当浮夸,几乎是摆明了告诉对方,自己早就猜到她的身份了。

    但此时,他还是拱了拱手,道:“原来是吕家小姐,失敬。”

    面纱之下,吕涛又忍不住微微蹙眉。

    她越来越感觉到,周昂那隐藏在笑容背后对自己的排斥之意。

    这让她有些说不出的疑惑,又隐隐有些戒惧单只周昂,或不成势,但如果这是整个县祝衙门的看法呢?难道最近一段时间自家对县祝衙门这边刻意保持的淡如水一般的态度,让县祝衙门,尤其是高靖那边,心生不快了?

    想到这里,她预感到自己这一次的目标,只怕很难达成了。

    于是,她仅稍作思量,便开口道:“周文员似乎对我吕氏并无好感?”

    这一下,周昂是毫不作伪地面露讶然了。

    随后,他失笑,摊手,“这话从何说起?”

    面纱之下,吕涛再次微微蹙眉,却是随后笑道:“许是妾身想岔了。自家父见背,妾等自知存亡只在旦夕之间,不免行思局促,叫周文员见笑了。”

    周昂笑笑,问:“吕小姐找我有事?”

    吕涛摇头,面纱下亦露出微笑,道:“如今说来,已是无事了,方才多有打扰,望见谅。周文员请自便。”

    周昂笑笑,点头致意,随后转头而去。

    吕涛站立原地,一直看着周昂走出去好远,身子都一动不动。

    身侧随行的丫鬟忍不住问:“小姐,这人怎么……那么奇怪?”

    吕涛沉吟片刻,语气幽冷,道:“回家。”

    …………

    离了那吕家大小姐吕涛之后,周昂很快就到了县祝衙门,果然,他把世间拿捏得很好,蹭饭小王子再次正好赶上会食。

    与小伙伴们谈笑几句,刚才心中的些微不快,也便丢到了脑后。

    笑话!指望几间铺子就想收买我?

    这也未免太小瞧我了吧?

    觉得我其实能力不小,但至今没有正式加入官方修行者的队伍,所以估计有点怀才不遇?只能说,大小姐你想差啦!我现在如鱼得水得很!

    而事实上,就算是我周某人真的怀才不遇,可能并不排斥你们吕氏的拉拢,但是,如果我不知道你们真实的目标其实是陆进那小子,还倒罢了,既然我已经知道了在这一次的拉拢中,事实上我自己只是个添头儿,你们的想法是先把我挖过去,然后争取把陆进那小子笼络在手简直气煞我也有没有!

    …………

    会食都都要结束了,方骏方伯驹匆匆而来。

    大家都笑着问他,上午可有收获?方骏无奈叹息:没有。

    他前不久把握到了一丝晋升的气息,平常大大咧咧懒洋洋的家伙,当即就跟打了鸡血一般亢奋起来了,最近这些天,每天都积极踊跃地在城内奔走,到处搜罗打探一切可能存在的“功劳”。

    他现在距离拿到晋升第八阶的丹药,只差不多的一点功勋积分了,可想而知,当然是兴致高涨。

    现如今县祝衙门这边不包括周昂在内,一共是有十位官方修行者,摆在明面上可以看见的,高靖这位县祝代表着最高的实力,第七阶。

    高靖之下,杜仪、何镌本已是第八阶,刘瑞新升第八阶。

    原本觉得自己还很遥远,也就罢了,现在忽然看到了门径所在,方骏当然想尽快成为县祝衙门内的第四位第八阶修行者。

    这不止是地位的提升啊、涨工资啊之类的事情,关键是到了第八阶之后,实力得到极大的提升,整个人的底气都将不同。

    甚至于,因为方骏忽然看到了晋升的可能,县祝衙门内剩下的另外几个官方修行者,最近这些天里也都好像是忽然来了一些急迫的感觉了。

    一共就十个人,一个第七阶,四个第八阶的话,就还剩下五个第九阶了,人家陈翻、陆进都是刚刚开窍,你不好意思跟他们比吧?那就只剩下三个人了。

    虽说都是同僚、同事、战友,彼此之间也不存在什么竞争啊、明争暗斗之类的,但好强之心,谁人没有?

    于是,冯善最近默默努力,几乎不再见他推牌九了,一问就说是在修炼呢,赵忠也少见的好几天都没喝酒去,倒是让人有些不大习惯这个不再醉醺醺的、清醒状态下的他,至于卫慈……他原本就实力最弱,这个时候急都不知道该往那里急,整个人都变得低调沉默了许多。

    众人会食罢,都起身要走,周昂自然也随着要走,方骏来得晚,还在吃,却匆忙间叫住周昂,道:“子修,等我一等。”

    于是周昂笑吟吟地站下,只见他呼呼噜噜匆匆扒了饭,抹抹嘴就站起身来,小翼地牵一牵周昂的衣角,把他扯到外面,还耐心地等别人都走远了,才小声道:“你野路子多,接下来有什么机会,让一让啊!先让我上去!”

    这是在要功劳呢!

    而且这家伙性子实在,说话从不拐弯抹角,想要就直接开口要。

    周昂哈哈一笑,“行啊!一顿酒!”

    方骏一拍手,“别说一顿酒,顿顿酒都行!”

    周昂哈哈大笑。

    坦白讲,尽管从内心深处,周昂很知道像吕家大小姐吕涛这样的人,是实在厉害,人际场上,绝对是高冷的女总裁,是那种令人仰望的存在,但他却还是更愿意跟方骏这样的人交朋友。

    这家伙没别的心思,吃吃喝喝睡睡,闲来推牌九,跟赵忠一起去嫖宿个小妓女,不想娶妻,不置家产,作战勇猛,不怕死,不惜力,虽然有些时候说话不过脑子,时不时开个玩笑会让你尴尬,乃至于下不来台,但他绝对是个好战友、好朋友,关键时候你可以相信他他哪怕死,都不会在背后冲你下刀子。

    周昂这种在现代社会勾心斗角惯了却也厌了的人,对方骏这种朋友,几乎毫无抵抗力,只要能帮,一定尽全力。

    更何况,官方体系内的功勋积累,对周昂来说,只是杀妖之后的再利用而已。

    …………

    周昂最近的心情一直都挺好,尤其是感知到自己在第八阶的境界上已经基本稳固下来,他甚至已经准备要再一次到“妖境”里去转转了。

    第二天早上醒来,饭罢,他把自己昨晚拟好要采买的条子交给陆春生,准备上午和他一起去大采购一下。

    中秋将至,这是时人最看重的一年三节之一,当然马虎不得,大伯家、老师家,乃至于竹陂先生陈靖家,这些亲长之处,都是要送礼走动的。

    然而,陆春生的马车还没套好,忽然就有人来拍门。

    周昂听着拍门声急促,一边心里讶异,心想,“大早上的,哪有这么拍人家门的”,一边却还是只好亲自跑过去开门。

    门打开,却居然是久已不见的蒋耘蒋伯道。

    门刚打开,看清来开门的是周昂,蒋耘当即道:“子修果然还没走!”说话间,他一把抓住周昂的手腕,把他扯到门旁,小声道:“子修,麻烦大了!这……这……我是实在没有办法了,只能来找你!”

    周昂大讶,“伯道兄,你别急,有事慢慢说,到家里去,我虽然没什么好茶,却总不至于叫你伯道兄来了,却站在门口说话,这成什么样子!”

    蒋耘急得跺脚,一脸愁苦,“哪里还有心思喝什么茶呀!”

    顿了顿,他小声道:“还记得上次我夫妇想与你说亲的那位杜家小姐吗?便是我夫人娘家的那位堂妹……”

    这周昂怎么可能不记得!

    虽然早已时过境迁,前几天又借着起了冲突的事情,让陆进打了那杜家的打手一顿,算是出了口气,但当时蒋耘跑去提亲,却被人家竣拒的事情,对周昂来说,还是挺伤自尊的,再过两年都未必会忘。

    而事实上,事情没成,让蒋耘也颇觉有愧,最近都没怎么找周昂走动。

    此时周昂点点头,道:“记得呀,怎么了?”

    蒋耘又跺脚,“嗨!她……她……半夜的时候,她忽然跑到我家里来了,只带了个小丫鬟!把我夫妇俩吓得半死!她现在还在我家里呢,说什么都非要见你!”

    “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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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四章? 飒爽

    周昂是真的吓了一跳。

    无论是前任遗留下来的记忆,还是他穿越过来之后的所见所闻,这个时代的世风,和他脑袋里少得可怜的那点历史知识里的古代制度和习俗相比,都不尽相同,至少就没有什么女人必须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之类的。

    但是要知道,这里毕竟是古代!

    这个世界上,女子的地位其实不算低,但从整个社会而言,仍然是绝对低于掌控了整个世界的男子的女孩子拥有着更多的自主权和社会权利是不假,但在家的时候要听从家长的,嫁人之后也基本上可以视作附属于自己的夫家。

    虽然没有什么成规章的所谓“三从四德”拿来教育女孩子,但整个社会的基本生产活动和物资分配方式决定了,这就是当下的主流生态。

    所以,一个女孩子大半夜离家出走一般跑出来,绝对是叫人咋舌的举动。

    她选择了偷跑到自己的姐姐家里哪怕只是堂姐这是稍稍可以挽回一些负面分的做法,但跑出来之后,她居然要求见一个从未见过面的男人,这就绝对是……嗯,至少在这个时代,别说欣赏了,少有人会不批评这种做法。

    周昂愣了片刻,等回过神来,也顿时颇觉头大。

    发自内心的,他并不觉得一个女孩子离家出走是多大的事情,搁到现代社会,这点事情算个屁,但是在当下的这个世界,这就很成问题了。

    最大的问题在于,她要见的人居然是自己!

    而且……一听说她跑出来,周昂直觉般地迅速就猜到了这件事可能的原因。

    看来吕家姐弟跟杜家那边已经达成协议了?杜家这是已经同意要把杜家小姐送去吕家给吕家老夫人做义女呢?还是给那个吕洵做妾?

    想来大有可能是后者。

    那她跑出来居然直接要见自己……是要做什么?

    扭头看看蒋耘蒋伯道,他这个老实人,现在正急得一脑门子的汗,“子修,我只能来找你了,我知道你很为难,我也不知道该不该引你去见她,不引你去,我那妻妹怕是要恼,还不知道会做出什么更叫人难堪的事情,若是引了你去,这将来……将来问起来,我可怎么同杜家交代呀!”

    “但此事……此事我是实在没主意了,我也只能来找你拿个主意!”

    周昂抿嘴片刻,问他:“她为什么跑到你家里来,她可曾说了?”

    蒋耘道:“不曾。无论怎么问,她只是不说。说是等你去了,她会告诉你!”

    周昂抿嘴,不说话。

    其实,隐约猜到了女孩子出奔的原因之后,以周昂的聪明,很多事情也都是很快就在脑子里理顺了对方跑到蒋伯道家里,又想尽办法逼着蒋伯道来找自己,要求见自己一面这件事背后意味着什么,并不是太难猜。

    头大么?有点儿。

    处理这种事情完全没经验啊!

    但除了头大、苦恼和烦躁之外……自己竟是隐隐的还有点小喜悦?

    这是为毛?

    显然并不单纯是因为居然有女孩子主动来找自己至少在当下来说,这绝对是惊吓,是麻烦,而非惊喜。

    此刻让周昂心中莫名小爽的地方在于你杜家不是瞧不上我么?我好歹清白人家子弟,也算吃皇粮的,你瞧不上,现在又非得把自己女儿送去给人家做妾来巴结人家,但现在,打脸了没有?脸疼不?

    你们倒是不要脸,但人家女孩子自己可没有作为礼物的自觉!

    而且她离家出走,居然来找我来了!

    往高大上来说,这是女性反抗意识的觉醒啊!

    噫,爽乎哉?爽!

    但心里再怎么小爽,也改变不了这其实是一件麻烦事的本质。

    光是现在女孩子要见自己这件事,就是一个两难去见,显然落人口实,私会人家没出阁的大姑娘,这可不是什么好口碑,对女孩子和对自己来说,都是如此,而且,杜家虽说正在对吕氏摇尾,但那并不能就此说明杜氏已经不值一提了,毕竟,人家此前是的确有一定的资本瞧不上自己这个普通的小公务员的。

    以杜氏在本地的声望、姻亲关系、人际网络等等来说,自己去见人家家里的小姐,破坏了人家的名誉,只是徒然得罪对方,就算他们可能也没办法在实质上威胁到自己什么,但肯定也不会带来什么好的结果。

    多一个敌人就总归是敌人。

    但是……不去见吗?

    那么结果可想而知,这女孩子就算跑得出来,也只能是躲藏一时,哪怕只是从蒋耘的角度出发,他也不会允许自己这个未出阁的妻妹长期躲在自己家里一旦破了案,他跟妻子的娘家可就做成了死仇。

    所以,别管女孩子愿意不愿意,只要自己不插手,她很快就会被找到,被带回家,被圈禁,而且大概率上,仍然不管她愿意还是不愿意,她后续还是会被按照原计划送去瞻州吕氏……杜氏和吕氏仍会一拍即可。

    在这样的两个大家族的共同作用下,一个小小女孩子的力量,微不足道,一个小小女孩子的想法,无人在意,一个小小女孩子的悲喜,卑微如尘埃。

    周昂缓缓地吐出一口气……杜氏啊!

    难题在杜氏!

    而且谁也不知道后续会不会把瞻州吕氏搅和进来。

    不过这个时候再想想……杜氏又如何?就算吕氏搅和进来,又能如何?

    且不说前天自己刚刚拜了老师,而老师亲口所说,遇到什么危难,可以寻求他的帮助,单说自己,好歹也是第八阶的修行者啊!

    而且自己毕竟也是官方的身份啊!

    你杜氏再牛,也不过就是个本地的小地主罢了!

    老子怕你个屁!

    再说了,是你女儿主动要求见我的,又不是我去勾搭她!

    而且虽说多少有些猜测,但没有真的见面之前,谁知道她要见自己到底是什么意思?有什么打算?

    还是先去见见再说!

    周昂心里的这些诸多想法与思路,说来复杂,但其实在当下而言,也无非就是备受惊吓之后的蒋耘在那里絮絮叨叨,而周昂一直在听他说,自己格外的多沉吟了一阵子罢了忽然的某一刻,他道:“这女孩子也是有意思!”

    他笑着对蒋耘道:“让我有些刮目相看呀!”

    蒋耘愣住,片刻后,道:“那子修你的意思是……”

    “去呀!去!容我回家换身衣服,这就与你同去!”

    …………

    周昂很快就换了一身外衣又出来,蒋耘的马车就停在巷子口,两人步行出巷,很快坐上马车,蒋家的车夫鞭子甩起,马车哒哒奔跑,很快就赶到了蒋家。

    两人下车,蒋耘把周昂让到厅堂,自己却是先跑到后院沟通去了,过了一会儿,他同他的夫人一起出来,苦瓜着脸,道:“子修,你随我夫人去后院吧!”

    于是周昂慨然起身。

    蒋伯道的妻子带周昂进了后院,丫鬟婆子们早已被尽数遣到前院里,此刻后院空无一人。蒋伯道的妻子指着西厢一间房屋的门,道:“他叔叔自进去吧!里面只有我那妹妹共她一个丫鬟叫小红的,我……我在外头替你们守着。”

    这话说得要多憋屈有多憋屈。

    显然,尽管还是这么做了,但蒋杜氏被夹在这件事里,处境也是相当难受。

    事实上,让周昂最终决定过来见杜家这个女孩子一面的原因里,有很重要的一点就是,他发现这个女孩子仓促出奔,居然把蒋耘两口子吃得死死的!

    她一个按说应该深居闺阁之内的女孩子,不但清楚地知道蒋家住在哪里,半夜跑出来还准确地找到了就算是找到了,她半夜而来,蒋家两口子完全可以一边把她安顿下、扣住,一边遣人去杜家报信。

    这样做,固然会把女孩子得罪的不轻,但一来这是人之常情,他们只是站到最正确的一方而已,事实上无可指摘,二来则会在事实上把他们两口子从这桩麻烦事里基本上摘出来了。

    但他们没有。

    相反,他们做出了一个很勇敢的决定蒋耘跑去找自己了。

    蒋耘自己绝对没有这个魄力,他就是实诚人而已,刚才见到自己时的惶急无措,已经清楚地说明了这一点。而他的妻子,也绝非这么有决断有勇力的人物。

    所以,原因只可能有一个,那就是,此刻正待在蒋家后院西厢房里等着自己去见她的这个女孩子,有着非同一般的威慑力,或说服力。

    啪!啪!啪!

    周昂轻声地拍了三下门。

    “进来!”

    声音清脆悦耳。

    周昂推门进去,阳光随之洒满了房间。

    一个穿着红色裙衫的女孩子正走过来,似乎要来开门,见状当即顿在那里,一动都不敢动的样子,而正坐在胡椅上另外一个女孩子,则只是愣了一下,随后便落落大方地站了起来,一双明亮的眸子毫不避让地直视着周昂,道:“你就是此前曾托我姐姐姐夫去家里提亲的那个周生么?”

    这女孩子生得清秀大气,眉目如画。

    此刻房门打开,大约是早晨七八点钟的阳光,正好把她整个人都笼在了微红的光晕里,看去越发清丽不可方物。

    单冲这顶级的颜值,这婀娜的身段,就绝对当得起当初蒋耘在自己面前夸的那一套词,更别提她此刻明明正在做一件相当疯狂的事情,却偏偏气定神闲,面对一个从未谋面的男子,开口就问,却非但丝毫不显轻薄,更不见丝毫自馁自惭。

    反倒是多少有些锐利的感觉。

    周昂笑笑,拱手做礼,道:“小可正是周昂。”

    女孩子缓缓点头,落落大方地道:“周生果然一表人才,可堪为我之佳婿。我闻周生在县祝衙门司职,不知胆气可足否?”

    周昂闻言失笑。

    这女孩子……真是认真到可爱。

    也锐利到可爱。

    不过周昂很是明白她当下的处境,所以,他非但没笑,反而目光灼灼地与她对视,很认真地问:“姑娘的意思是……”

    那女孩子当即应声道:“若周生胸中不乏豪纵之气,已无需再行求娶,今日便可娶我归家去!只不知周生觑我,可如我视周生否?”

    这可真是……飒爽啊!

    饶是周昂此前已经隐约猜到了她夜半出奔的原因,也大致猜到了她非得逼着蒋耘去把自己找来的目的,但此刻见面说了不过三句话,就听她如此干脆果断地把这个话说出来了,还是让周昂心里有些吃惊。

    这女孩子,当然是被逼急了。

    但即便是被逼急了,在当下这个年代,有几个女孩子敢做这种事?敢说这种话?

    这一刻,别管在来之前周昂心里有着怎样复杂的情绪,于此也都尽数收敛,或消失,他下意识地便调整心态、肃容以对。

    无论容貌、言谈,周昂这时候是真的有点欣赏她,甚至隐隐觉得她身上有着这个年代的女孩子身上绝少见到的“现代气息”。

    现在,人家一个女孩子都如此落落大方,当面跟你谈婚嫁之事,这个时候在周昂看来,哪怕仅仅只是出于对对方的最起码的尊重,都既不应游戏心态,也不应草草应付。

    更不要说,周昂现在是真的有了一点小小的心动。

    要真是现在就把她娶回家去,来一场说办就办的婚礼,周昂没有意见,也并不在意世俗会怎么看待,但是……却只怕母亲周蔡氏那里,会有着绝大的意见。

    如果自己真的点头答应下来,这叫什么?

    这叫淫奔。

    这种婚姻,不为时俗所容,在大家族而言,逐出家族已经是轻的,在小门小户,也势必要进行关系上的割裂你不嫌丢人,但爹娘丢不起这个人!

    而且正常来说,两个人都是要被整个社会鄙视一辈子的。

    这个时候,周昂从容地思量片刻,并没有追问原因,只是认真道:“我不怕你父亲,我也不怕你们杜氏,但是……姑娘,你不免有些自轻自贱了!”

    女孩子闻言当即道:“世俗之议,岂足困我?”

    顿了顿,她道:“竟困周生乎?”

    周昂闻言不由失笑。

    姑娘……你这锋利得就有点过分了哦!

    激将法再好也不能一直用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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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五章? 伟丈夫

    以一个现代人的身份,站到相对客观的角度来看,面前这个约莫十七八岁的女孩子身上,能用很多词语来形容:精明、言辞犀利、行事果决、有胆魄……

    等等,都是好词,都是夸赞。

    但是,这些所有的褒奖加在一起,也改变不了她现在只有十七八岁这个事实。

    而且,她身上那一抹纯粹若山间清溪的气质,也似乎在说明,她应该是一直都被养在深闺的那种女孩子。见识是有,胆魄不乏,但还缺乏世事的磨砺。

    如果周昂也是一个正常的十七八岁的大男孩,此刻既见对方美貌,又吃对方言语激荡,说不得一下子心绪上涌,就被对方的思路给拿住了。

    彼此一见钟情,就此携手私奔,时人唾弃,亲长成仇,但落到某个文人墨客的笔记或诗文中,说不得几百几千年后,也是一段荡气回肠的爱情传说。

    然而,周昂早就已经不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大男孩了。

    甚至于,跟这个年代的绝大多数人都只能通过有限的途径,去获得知识、故事、传闻等等不同,周昂经历过现代社会网络时代到来之后的信息大爆炸,他看过不知道多少爱情故事,电影里的,电视剧里的,朋友嘴里的,论坛里的,贴吧里的,当然还包括群里的截图、聊天记录,等等等等。

    别的什么知识啊能力啊之类的,不好说,但至少在这件事情上,一个智商正常的现代人的经验富集程度,真的是足够秒杀绝大多数当下的人们。

    而周昂不但智商正常,甚至还算得上多少有点小聪明。

    对他来说,心动还有,但心动已经跟冲动不再划等号了。

    激将法么?

    私奔?

    不知周生觑我,可如我视周生否?

    周昂收敛笑意,认真地道:“世俗之议?”

    他抿抿嘴,嘴角带着一抹浅笑,“那敢问姑娘,为何忽然行如此过激之事?”

    这是整件事的出发点,只要对方想让自己把她“娶”回家,那这就是周昂肯定会关心会问到也必须问清楚的一点周昂丝毫都不担心她会不回答。

    而果然,女孩子也似乎早就料到了周昂会有此问,她深吸一口气,道:“家父和家兄欲以我为媒,让我与人做妾,以谋取家族之前途,故而出奔。”

    周昂抿嘴,“这么说,姑娘不愿意为家族、为父兄,做此牺牲。”

    女孩子毫不犹豫地道:“吾不为妾。”

    这个回答就很有意思了。

    周昂露出一副了然的模样,心道:也就是说,如果单纯只是利益的交换啊、联姻啊之类的,如果给这姑娘以相当的地位和重视,而不是嫁过去做妾这种迹近屈辱的方式,她其实也并不反对。

    当然,这个话题不必深究,周昂此问,也只是为了印证自己的猜测而已。

    事实上在周昂看来,或者说,在任何一个旁人看来,这位杜家小姐的反应都着实的是有些过激了当然,每个人站的位置不同,观点就不同,外人自然无从理解这女孩子心里的愤懑,而在她自己来说,可能会认为,只有做出这样过激的举动,才足以表明自己的反抗之意。这无可厚非。

    而事实上,虽然觉得她的反应有些过激了,但这恰恰是周昂所激赏她的地方,也是他愿意跑过来蒋家见她的原因之一。

    这个时候,他想了想,含笑道:“不愿为妾,因而出奔,自谋姻缘,这合情合理。然而……为何是我?”

    女孩子闻言明显有了一个微微的停顿,随后,她原本坦率中甚至带着一种迫视的目光,忽然就微微地转了开去,道:“家姐力赞,姐夫亲自提亲,足以说明周生乃我佳配。我选你……不行吗?”

    这话倒是不尽不实,但是,她的表现落在周昂眼中,还是足够说明,她其实是很有一些心虚的。

    于是,周昂又笑笑,缓缓地道:“既然觉得在下乃是佳配,此前伯道兄去提亲却被竣拒时,为何不见姑娘出奔?”

    此言一出,女孩子的脸刷的一下变得惨白。

    她动作颇有些激烈地一把抓住身旁胡椅的扶手,但张了张嘴,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很显然,周昂这轻飘飘的一句话,却正好打在了她最软弱的地方。

    然而此刻的周昂却仍是面带笑容,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缓缓道:“彼时若姑娘肯为我行出奔之举,我又怎能不为姑娘之真情所折服?别说为此得罪你父,得罪你杜氏,就算是举世皆谤,我又有何惧哉?”

    杜氏女低下头,不说话,只左手狠狠地攥住胡椅的扶手。

    艳红的阳光照在她身上,周昂能清楚地看到,那一双嫩白的小手,因为紧握,已经全然失了血色。

    室内一时间竟是无比尴尬的沉默。

    这个时候,一直隐形人一般的小丫鬟忽然开口,颇有些气不忿的样子,道:“那个时候,我家小姐又怎么会知道,一直那么疼爱她的老爷,居然会把她……”

    “闭嘴!”

    杜氏女不等她说完,忽然开口冷斥。

    而周昂则缓缓地笑起来这丫鬟真是个实诚人,虽然是被自己激得无话可说的情况下,她奋力地想要为自家小姐辩解一下,却还是一句话戳破了真相。

    是啊,要不是因为你爹要把你送给人做妾,你肯定不来找我周昂啊!

    所以……这是我怕不怕你爹和你们家,怕不怕世俗非议的问题吗?

    这是背锅的问题啊!

    这个时候,女孩子又沉默片刻,忽然深吸一口气,抬起头来,脸上带了一抹凄然,却仍是镇定地道:“是了。是我用心不真。”

    顿了顿,她竟勇敢地看向周昂,与他坦然对视,道:“我已明白周生刚才那句话的意思了,然……我对周生,有临溺抱木之意,却绝无轻贱之心,还望周生知之。无论事谐与不谐,勿怨念于我。”

    周昂闻言坦然点头,“可。”

    这个时候,女孩子再次开口:“如此,周生可愿娶我么?”

    周昂坦然摇头,“不愿。”

    女孩子一下子垂下头去,面露苦笑。

    “交谈虽短,妾已知周生乃稳妥之人,想必来此见我之前,周生心中已有定论,既然如此,周生为何还要来见我?”

    周昂抿嘴片刻,然后才道:“原因有三。”

    女孩子抬起头来,竟有些好奇,道:“愿闻其详。”

    周昂淡淡地笑着,道:“其一,伯道兄当初力劝我,说你是个好女孩儿,虽然事情不成,但我与你父亲处,有些怨气,与你却并无怨意,听伯道兄说你夜奔至家,我惊讶之余,亦是感佩你的勇气与胆魄,故而想来见你。”

    “其二呢?”

    “其二,不瞒姑娘说,伯道兄此前倍言姑娘之美,在下不能免俗,有好色之心,寻常自是难得一见,今日既然姑娘主动要见我,我岂能不见?故而愿来见你。”

    “不意周生竟坦诚若此。其三呢?”

    “其三,姑娘夜行出奔至伯道兄的宅第,我虽敬佩你的勇气与胆魄,但我并不赞同姑娘此举。只是有些话,伯道兄不便说,令姐也不便说,所以,需要有一个人来告诉姑娘几句话,和一个道理。所以,我来见你。”

    “哪几句话?什么道理?”

    “姑娘欲反抗父兄,要自己掌握自己的命运,可钦可敬,但姑娘此行之前,是否曾经想过,你往伯道兄家里一躲,却是将伯道兄夫妇,置于何等境地?”

    “一言以蔽之,进退两难!”

    话说到这里,杜家女孩儿脸上刚刚恢复的稍许血色,又顷刻间褪尽周昂一望可知,这的确是一个冰雪聪明的女孩子。虽然她的人生经验、人生阅历实在是简单之极,但只要有人稍稍点破,她立刻就明白了过来。

    可即便如此,周昂还是继续把事情说得更明白一些,“进,把你送回杜家你父兄处也好,还是派人去报信也罢,岂不毁了你的全盘心思?退,他们又能遮掩你几日?姑娘遣伯道兄招我,我若答应,伯道兄在你父兄面前,如何自处?我若不答应,姑娘是要在这里继续住下去,直到被令尊找到,还是离了他家,更往别处?而无论姑娘去了哪里,将来对照起来,伯道兄岂不是天大的干系?”

    一口气说到这里,周昂终于停下,缓了口气,笑道:“这些话,便是伯道兄与令姐都不好对你说的。伯道兄乃诚实厚道人,有古君子之风,又与我一向交往极契,我不忍见他落难,所以,我来对你说。”

    顿了顿,他又道:“说句玩笑话,与其这样跑来伯道兄家里,使他夫妇因为你的想法受到牵累,姑娘还不如一开始就直接找到我家里去,我性孟浪,一见姑娘艳色当前,一时间不管不顾了也说不定。反正我也不惧你父兄。”

    这个话搁到现代社会,当然可以只是个玩笑,但搁到当下这个时代,夸人家未出阁的良家女子“艳色”,说自己要“不管不顾”了,其实迹近调戏了。

    但这个时候,杜氏女孩子闻言,却并没有生气,反而笑了笑。

    她的眼睛,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周昂。

    红日在东,周昂站在西厢房的门口,却好是不大看得清脸的,但他整个人却都被笼罩在阳光里,此刻站在女孩子的角度,迎着阳光看过去,却只觉周昂的身影说不出的高大俊朗,一时间她不由看得有些痴了。

    此刻话也说完了,玩笑别管合适不合适,也都开过了,周昂注意到对方久久无言,凝神认真看过去的时候,发现她的眼神似乎有些不大对,就轻轻叫了她一声,“姑娘?”

    “啊?”

    女孩子当即回过神来,却是旋即低下头去,过了片刻才又抬起头来,仍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周昂,道:“周郎之意,妾已尽知。此番,是妾自认非凡,实则思虑不周,着实的有些孟浪了,非周郎警醒,几乎要连累姐姐姐夫。”

    周昂闻言笑了笑,忽然抬起手来,冲杜家这女孩子拱了拱手,也不说话,就在原地转身,迈步便出了西厢房。

    事实上,自从他推开门迈进去,就一直都只是站在门口通那女孩子说话而已。且房门大开,不止一个丫鬟就站在两人中间,蒋伯道的夫人就站在院子里,对两人之间前后的对话,也是听得一清二楚。

    周昂转身出来时,甚至看到,蒋耘蒋伯道也已经同他夫人站在一处,显然,后面这好大一段两人之间的对话,他应该也是听见了。

    周昂迈步过去,见他夫妇二人脸上都有些感激之色,不由笑笑,拱手,道:“伯道兄,嫂夫人,眼看中秋将至,我是忙里偷闲,这就得去采买些东西,以备送节礼了,先行告辞。”又笑道:“伯道兄,以后还要多多走动才好。”

    蒋伯道是个老实人,这时候又是感激又是惭愧,一把抓住周昂的胳膊,竟说不出话来周昂笑着抓住他的手,拉起一握,随后便松开,又带笑拱手,说不出的洒脱,道:“走了!”

    但偏偏这个时候,背后忽然有人道:“若当日我父亲拒绝了周郎提亲的时候,我便奔至周郎家里,周郎真肯收留乎?”

    周昂转身,见那女孩子正站在西厢房的门口,手扶门框,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便笑了笑,道:“当然!”

    说完了,他又拱拱手,然后转身自去。

    蒋耘愣了一下才回过神来,道:“且慢走,我命车子送你!”

    但他话才刚说完,脚还没挪,西厢房那边,杜氏女子却已经开口道:“姐夫,你还是先送我归家吧!”

    一时间,夫妇二人都愣了一下,旋即大喜。

    “好!好!”

    蒋家夫妇二人一时激动,也顾不上让周昂自己步行回去好不好了,当即便答应下来。蒋耘更是道:“我亲自赶车,断不会叫旁人知晓!”

    …………

    过了没多大会儿,马车离了蒋府。

    蒋伯道果然亲自赶着马车,车厢里则坐着他的夫人,和杜小姐主仆二人。

    然而,自从上了车子,那杜家小姐便一直在发呆,车辚马萧,眼看就走出去不短距离了,本就都在城内,说到杜府,可能也就是片刻之间,蒋耘的夫人见自家堂妹一个劲儿的出神,终于忍不住伸手推她一下,“小妹,想什么呢?咱们是不是得先对对话,免得回去说漏了嘴?”

    杜小姐被她推醒,却是笑笑,道:“无妨,姐姐只说我夜行出奔至你家,要离家出走,做姑子去,你死活拦下,硬是把我送回去了就是。”

    这个说法,对蒋耘夫妇而言,自然是最没有责任的,但蒋耘的夫人闻言却只是愣了一下,仍是一副心忧难解的模样,道:“我同你姐夫,虽然畏惧你父,但也不至于一丁点干系都担不起,关键是……接下来,你准备怎么办?”

    说这话时,她自是发自内心的为自己这位堂妹着急,本以为自家这妹妹肯定也跟自己一样犯愁不已,然而叫她吃惊的是,杜小姐闻言却居然只是淡淡一笑,坦然道:“我能怎么办?父兄若是严加逼迫,不过宁死不从而已!”

    蒋耘的夫人闻言张了张嘴,最终却只能是叹了口气。

    这个年代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父母亲定下的事情,外人私下里议论几句,已是声援的极限,却是完全没有任何可能去干涉。

    蒋杜氏虽然也出身杜家,但一来是嫁出去的女儿,夫家又没有什么叫娘家忌惮的势力,说话不硬,二来又只是堂亲,自然也全无干涉的可能。

    这个时候,爱莫能助这个词,正是最恰当不过的形容了。

    但偏偏在这个时候,听自己堂姐叹气,杜小姐却又笑笑,竟无比轻松地道:“姐姐勿忧。若说此前小妹活得浑浑噩噩,遇到事情不如意,也大不过只是想到出奔他人,顶天了以死相迫而已,但此时,已不同彼时了。”

    蒋杜氏讶然地看着她。

    马车摇晃中,她笑得说不出的灿烂,又说不出的平静。

    “我不会死的。我也不舍得死了。”

    蒋杜氏又无言。

    此时,杜家小姐微微一叹,一副说不出的满足的模样,道:“此前只是不愿与人做妾而已,其实却全然不知道,若不与人做妾,又当嫁谁?此生如何?因此也只能是举目茫然,不知所措,仓促出奔,不过临溺抱木而已。”

    “但现在,吾生也有幸,得遇这般伟丈夫,其言,其行,若佛光,如霹雳,使我顿觉身前一片光明。”

    蒋杜氏听懂了这话什么意思,终于忍不住惊讶地张开嘴。

    “你是说,周……周子修?”

    这时候,那杜小姐的贴身丫鬟,也是不由讶然地看着自家小姐。

    在她看来,自家小姐刚才可是被那个周生结结实实地训了一通、羞辱了一通,但这时候听自家小姐的意思,居然是对他大生好感?

    这个时候,杜家小姐笑笑,迎着自己堂姐的目光,坦然而又决绝地道:“我此生誓嫁周郎!不做他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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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六章? 二姝

    从蒋耘家里出来,周昂径直回家。

    刚出了坊门的工夫,蒋耘亲自架着马车从后面追上来,不免又彼此打个招呼,然后马车便越过他而去,不过车帘子却随后便被一只纤纤玉手从里面撩开了。

    伴着马车的微微摇晃,那只小手不住地摇晃,一直到马车跑出去一段路,那手才松开车里想必是能看到外面的,但外面却不大容易看见里面。

    不过周昂却下意识地能把握到那道目光对自己灼热的注视。

    待帘子放下,他不由得摇头笑了笑。

    等回到家却发现,方骏方伯驹居然不知何时跑过来了。

    周昂刚一进门,这厮就快步从正堂里出来,哈哈一笑,道:“子修!”

    周昂愣了一下,打过招呼之后问了下才知道,原来自己被蒋耘拉走之后不久,这家伙就过来了,还拎着不少东西,美其名曰来送礼。

    中秋在即,周昂家中有长母在堂,单说同僚的话,没人细究太多,但方骏既自认与周昂相交极恰,以子侄辈的身份来送节礼,自然是彼此亲近的表现,也在情理之中,谁也挑不出错来。

    事实上到了之后,他已经被陆春生引着,去后院拜见过周蔡氏了,然后才被让到前面来喝茶坐着他不说走,陆春生当然不能赶客。

    见周昂回来,他倒是也不作假,径直道:“茶水已经喝饱了,我今天也没别的事儿,你也不必专门陪我,你要干嘛去就去,我陪你去!”

    周昂闻言也是讶然,笑问:“我要出门采买去,你跟着我做什么?”

    方骏道:“我左右也是无事啊!我跟着你去,还能帮你拎点东西什么的!”许是见周昂仍是面露疑惑,他干脆道:“反正我跟定你了!”

    周昂闻言失笑,“你怎么了这是?”

    方骏探头往外瞥了一眼,见陆春生折腾马车去了,便坦然道:“我找不到有什么机会啊!城里城外我都转遍了,昨天去北边转了一圈,乡野之间按说怎么也能找到点儿妖类踪迹吧?哪怕子虚乌有的也行啊,结果呢,没有!我能怎么办?反正你总是能找到妖怪的踪迹,那我就跟着你好了!”

    周昂闻言哭笑不得,“你跟着我……我去采买啊!你跟着我就能碰见妖怪了?”

    方骏闻言大摇其头,“那我不管,反正我也一时半刻的没别的办法可想了,还不如索性就跟着你!你每个月总有几只妖怪可杀,跟着你,总能碰见的!”

    这还真是……憨货有憨货的办法啊!

    一时间周昂也是无语。

    周昂要采买节礼,自然首选就是崇光坊了那地方到处都是店铺、行人,到处都闹哄哄的,就算有妖怪从你对面走过去,也根本不可能发现啊!

    但是看方骏一副“我就赖上你了”的样子,周昂也不愿意打击他追求上进的心情,索性也懒得再跟他解释什么。

    就权当多了个力工吧!

    于是,留方骏在前院,周昂自己到后院去同母亲、妹妹又打了个招呼,顺便编个理由,把刚才被蒋耘匆忙叫走的事情给解释过去了,然后便带上方骏与陆春生,一行三人赶了马车,去到崇光坊,大肆采买了一番。

    等到需要节礼都采购个差不多,让陆春生赶着车子回去,周昂则与方骏一路说笑着,直接赶回县祝衙门吃饭。

    结果就是,方骏显然白白地跟了一天。

    下午在公事房内同大家说起来,大家也都是笑话方骏病急乱投医,但方骏却自有道理,“你们都不懂!我只要跟着子修,一定能尽快攒够功勋的!”

    说这话时,他还一副“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样子,美滋滋的。

    周昂对此也是无奈得很。

    然而等到下午下了值,周昂是要回家了,方骏再怎么耍赖皮,显然也不大好意思跟着周昂一起回去了,但临下值的当儿,他却偏又拽住周昂不放,等到下值的时间到了,他便生拉硬拽地带着周昂跑了一趟他家。

    那是一处不大的小院子,家里除了方骏之外,只有一个中年仆人,看来是平常照顾他饮食起居的家里也几乎没什么上眼的陈设,周昂到他屋里坐了一会儿就大概明白了,这座院子,只怕就是他这些年攒下的最大的一笔资产了。

    坐不片刻,方骏也知道自己这里没什么好拿来待客的,因此便洒脱地也不虚留,只是起身送了周昂出门,在门口处,还不忘拉着他的手殷殷叮嘱:“子修一定要记住我的住址,我这两天若不跟着你,就一定是在家里,我绝不喝酒,子修一旦发现哪里有情况,随时差人来唤我,我保证用最快的速度赶到!”

    周昂又无奈地哈哈大笑。

    答应下来之后,他才终于得以回家。

    不过,好笑归好笑,好玩归好玩,方骏的急迫之心,周昂其实是懂得的。

    修行者怎么了?修行者也是人!

    这世间,做生意的想着钱越赚越多,生意买卖越做越大,做官的想着官越做越大,最好封妻荫子、国之柱石、封侯拜相,修行者当然也盼着升到下一个品阶,再升到下一个品阶,永远盼着下一阶,直到成为真正的神仙人之常情而已。

    周昂有镜子在,现在算是掌握了“妖境”的“入口”,按说方骏目前汲汲以求的东西,对于周昂来说,或许很简单还算不上,但至少,他是有着清楚地努力方向的,所以,周昂很明确地直到,自己是一定能帮上这个忙的。

    但是,他最近,至少是在中秋节之前,却并不准备再一次去妖境了。

    这首先是因为他觉得自己刚刚进入第八阶,对自身能力的掌控,还不够纯熟,其中主要就是新增的两项诡异的能力,很多地方他还都处在摸索和熟练的阶段。

    另外则是因为,他想要把在妖境之内收获的那一份妖元,进行一次熔铸,以收获自己的第二件法器最好能趁此收获一把靠谱的兵器。

    简而言之就是,他想要把自己的实力提升到目前阶段的巅峰,把能装备的也都尽可能的装备上,最大限度地提升自己的战斗力,然后再进去。

    通过上一次的杀妖,他当然已经清楚地知道妖境的危险。

    他自己事后回想,觉得上次能成功地击杀二妖,实在是险之又险的侥幸。

    而下一次进去,他又完全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会出现在老地方,更是完全不知道,在上次仓促的逃走之后,妖境之内现在是不是已经有了针对自己的警惕。

    所以,不把自己武装到极致,他并不愿意进去冒险。

    反正对于他来说,妖境就在那里,只要镜子愿意帮忙,自己想进就随时都可以进去,这是一件完全不必着急的事情。

    …………

    被方骏缠上之后,来回纠缠了这么一整天,倒是既没耽误事情,也没影响到周昂最近以来愉快的心情。

    晚饭之后,他还自己又冲上一壶茶,准备先看一会儿书,等家人都睡了,再悄悄出去,到灵江边去继续钻研自己的新技能。

    结果茶水冲上之后,喝了没几口,书却多少有些看不下去了。

    这个时候静下心来远离旁人,他不由得下意识就回想起早上时候见到的杜家那个女孩子良久之后,叹口气,他忍不住心想:也不知道她回到家里去之后,现在的情况怎么样了?估计至少也是被禁足了?

    才刚冒出这个想法,忽然,他的脑海中就感知到了镜子传导来的某种讯号周昂愣了一下,旋即无奈失笑,忍不住心道:“镜子兄,为什么对这个事儿你总是那么积极啊!”

    不过,尽管觉得这种“窥视”,尤其还是对一个女孩子的窥视,实在是不大符合自己的道德观,但犹豫了几秒钟之后,周昂还是闭上了眼睛,主动接通了镜子传导来的讯号。

    于是转瞬之间,“视野”在他面前打开了。

    她应该是真的被禁足了。

    通过镜子的视野能够清楚地看到,她此刻正在一大片宅邸中的一座小跨院里,那跨院的院中、门口,稍微一数就能发现,至少有七八个健壮的妇人。

    不过当周昂主动地把视野拉近,却发现这个时候,杜家小姐倒是并没有被禁足之后应有的急躁,甚至暴怒,反而是一副坦然的模样,这时候正在烛台下捧着一本书,看得津津有味的样子。

    借着镜子的视野观察了她一会儿,见她情绪莫名安定,周昂便觉放心了不少为她担心的心思一旦弱了,便下意识地把注意力放到她本人身上了。

    杜氏这女子本来就特别漂亮,身上还有一种若清溪出谷般的清丽脱俗之气,这个时候再仔细看,正所谓灯下观美人,实在是倍添妍色。

    举凡她的一举一动,认真看书、嘴角微抿、抿嘴一笑、微微蹙眉、揉眼睛……等等等等,皆无一不美!

    这样的美色,单只是看见,便叫人心中舒畅。

    更何况还能如此“放肆”地盯着看个不停?

    看着看着,周昂不由就下意识地又想起另外一个美丽的女子这纯粹是一个正常男人的本能,下意识地就想把两个同样美丽、却又截然不同的女孩子,放到一起去比较一下。

    结果他这一想,忽然就觉得脑海中的景象为之一变。

    下一刻,他的“视野”之内,忽然一片漆黑。

    漆黑之中,有马车碾压在石板路上的声音,和马蹄声,就在耳边。

    ***

    我回来啦!昨天缺的那一章,等状态好些了,最近几天一定会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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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七章? 交易

    本是无心,但此刻在“视野”中的所见所闻,却让周昂一下子提起了全部的注意力这是怎么回事?

    周昂毫不怀疑镜子的能力,所以他确定,当下这“视野”里给出的,一定是吕家大小姐吕涛现在的现状。

    然而,黑咕隆咚,什么都看不清。

    而且身在镜子的视野之内,周昂发现自己的“夜能视物”根本就用不上。

    而且除了车轮和马蹄的声音之外,也完全听不到其它的声音。

    近乎是下意识的,周昂第一个就想到,这位吕家大小姐怎么大晚上出门?随后他才忽然激灵一下,一下子想到:不会是李铭回来了吧?

    吕家大小姐吕涛,被他制住了?

    仔细想来,似乎并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心念一动,那镜子的视野从原本应该是在车厢内,迅速地拉升了起来,于是,周昂马上就看到了,此刻那马车正奔行在城内的街道上。

    月光还算皎洁,虽然分辩不太清楚,但依然能够勉强辨认,那坐在驭者位置上的,似乎是一个年纪稍大了一些的中年男子,无论体型,还是模糊的相貌,都显然并不是李铭。

    但周昂并未因此放弃自己的怀疑。

    只是,当他的“视野”,随着马车的行进而通览四周,却根本无从分辨马车正奔跑在哪条路上。

    翎州城的建筑风格,一如大唐国都长安那般,最讲究规制如一,要的就是风格统一之后的那种严整大气,所带来的结果就是,除了少数极重要的地点之外,正常的街巷之上,粗粗看去近乎完全一致,根本无从分辨。

    不过很快,当车子的速度渐渐放慢下来,周昂终于看到了熟悉的一幕那马车竟是已经到了自己居住的归德坊的坊门口。

    这可就邪了门了!

    他们到归德坊来了?

    周昂心中诧异不已,自然继续在视野内跟着这辆马车,只见他们很轻松地就经过排查,进了坊门,然后马车没有再跑起来,但速度依然不慢,可见路径是很熟悉的拐了两次之后,进了一条幽深的巷子。

    跟着马车的行进路线,周昂粗略判断,这巷子应该就在自己家所在的巷子北面这个时候,周昂还在胡思乱想,马车进了巷子之后没多久,就停下了。

    那驭者跳下马车,闪到一边去,单手撩起马车的门帘,道:“小姐,到了!”

    马车内传来女子淡淡地一声“嗯”,然后一只浅浅素手也伸过来,微接了一下门帘,旋即一个带着帷帽、头部被裹在面纱之内的窈窕身影,从马车内钻了出来,并随后轻巧地跃下马车。

    中年驭者松开手,转到马车这一侧来,道:“小姐,待会儿等您进去了,我就先把马车赶到旁边的巷子里去等您。”

    那明显就是吕涛的女子淡淡点头,道:“善。”

    于是驭者再无他话,走到马车停下的那户人家门前,啪啪啪连拍三声门环,片刻之后,门打开一条缝,一个年轻汉子探头出来,道:“我家主人已经睡下了,若有事拜访,还请明日再递了帖子来。”

    他说这话时,那驭者已经主动后退两步,让开当面,而头戴帷帽的吕涛则走到门前,伸手递了一样东西过去。

    这户人家门口,连灯笼也没挂,门洞里又是连月光都无,黑漆漆的,周昂根本无从看清那到底是什么。

    但那开门的年轻汉子见状却径直接了东西去,道一声,“稍候”,随后脑袋便又缩回去,关上了门。

    过了能有约莫半分钟的工夫,大门被正式打开了。

    周昂清楚地看到,那年轻汉子微微哈着腰,毕恭毕敬地把一件东西又递回到吕涛手中,而吕涛则顺手扣住,收了起来。

    吕涛进去,驭者翻回,大门很快就被重新关上。

    门洞里更黑了。

    那年轻汉子一边侧前方导引,一边低声道:“我家主人有言,今天的交易照常进行,目前已经到了七位了,您是第八位……请跟我来,这间屋子里有火烛,您可以更换自己带来的易妆易容之物,里面也有一些简单的面具、面罩之类,供您选择,在交易结束,您回来换过衣物之前,我们可以确保绝对不会有人进这间屋子,在翎州城,没有人敢公然的不尊重我家主人,因此您可以绝对放心。”

    吕涛淡淡颌首,道:“好。”

    随后那年轻汉子伸手推开门,便低着头离开了。

    吕涛自己进去,返身关门,却也并不点灯,黑灯瞎火里,她却仍是准确地找到了就摆放在一张桌子上的几副简单的面具,摘下自己头上的帷帽之后,她随手拿起一个来带上,就把旁边衣架上的红黑色披风摘下来披上,然后便转身出门。

    她这边刚回身把门关上,刚才负责引导她的那个年轻汉子就忽然又从黑暗处冒了出来,伸手一引,道:“请随我来!”

    此刻重回月光之下,又已经脱去了帷帽的遮掩,周昂才终于看见,原来今天吕涛竟是梳着男子的发髻。此刻她已经带上了一件面具,又把一件披风裹住了身子,俨然竟是难辨其雌雄。

    而随后,易妆之后的吕涛,被那年轻汉子带着,很快就拐进了旁边的一个小院子里院子的西厢房里亮着灯,但灯光晦暗,门口有守卫站着,见年轻汉子又送了人来,彼此轻轻颌首,于是有人主动帮吕涛打开了房门。

    于是,黑灯瞎火地跟着看了这一路之后,周昂的眼睛终于看见了光明。

    虽然这房间里的灯火依然不怎么明亮,但至少已经足够看清一些最基本的东西,不至于继续两眼一抹黑了。

    此刻的房间里,果然已经坐了七个人。

    房屋正中间,是一条挺大的书案,书案上铺了一层绸布,上面空空荡荡的,什么东西都没放,而沿书案一周,则拜访了多达十六把胡椅。

    在吕涛之前就已经到达的七个人,已经零散地坐到书案边,却奇怪地没有任何交谈。而吕涛进去之后,也只是随意地找了一把椅子坐下,却也是不说话。

    大家都静默着,有人还多少有些好奇,似乎是在默默地打量着身边的其他人,但更多的人,就只是低着头大家都带着面具,披着披风,也完全看不到每个人的表情,自然无从窥探此刻其内心的想法。

    大家似乎都是在等待某一个时刻的到来。

    一直都在追随着吕涛视线的周昂,看到这个时候,心里已经隐隐约约有了些猜想,但他还并不确定,于是他决定继续观看下去,看看这一次奇怪的聚会,或者叫“交易”,到底是怎么回事。

    吕涛坐下之后不久,很快又有人陆续而来。

    粗略计数,过了也就大概十来分钟的时间,这房间内就已经聚集了十三个人。

    然后,就在某一刻,忽然有人道:“大先生到!”

    随着一个中等身量肩宽臂长的汉子迈步走进来,书案一圈围坐的十三个人,包括吕涛在内,都纷纷站起身来。

    那“大先生”也带着面具,身着披风,他走到书案正中的一把座椅旁,道了声,“诸位好!”大家便乱纷纷地回应,“大先生好!”

    那“大先生”一一点头,只是隔着面具,却看不清他的表情。片刻后,他道:“时间已经到了,虽然只到了十三位,咱们还是不等了,这就开始吧!”

    说完了,他自己当先坐下。

    随后便是一阵呼呼啦啦的椅子响,众人很快便都纷纷落座。

    待众人都坐下了,那“大先生”道:“还是我先来,今次,我这里有一枚开窍丹出售,正宗的官方修行者出品,要价六百两银子,价高者得,另有灵符一道,可以瞬间破除八品九品妖怪的环境类妖法,比如初级的迷障、幻术等,另外,对于修行者所施展的类似法术,也有一定的破坏效果,要价四百两银子,价高者得。”

    书案周围,众人微微静了片刻,随后便有一个声音响起来,道:“开窍丹我要了。我出六百两银子。”

    这话落地了有一会儿,周昂才反应过来,这开口说话的居然是吕涛。

    问题就在于,她这个时候说话,居然是一副中年男子的音调!

    此刻,坐在自己的椅子上通过镜子的“视野”正旁观这一幕的周昂,脸上不由得露出一副讶然的神情,随后心中瞬间就想到:看来在他们的这个地下交易里,实在是谁都信不过谁呀!

    随后周昂很快就又想到:她要开窍丹做什么?

    当然,这个问题的答案不是太难猜:开窍丹,尤其是官方修行者那边出品的开窍丹,是常人打开修行之门的最好选择,印象中自己从郭援、从方骏、卫慈、杜仪等人之处,都曾经听过这个说法,说开窍丹是修行者世界里的硬通货!

    所以,吕家不管是要扶持新人成为修行者,还是有其它的考虑,买官方修行者出品的开窍丹,都不是什么很难理解的事情。

    但就在这个时候,周昂还在寻思这个问题,吕涛的话音落下之后不久,就已经有人开口道:“我也要开窍丹,照规矩,我加价五十两。”

    沉默片刻,见没有其他人继续开口竞价,吕涛才缓缓地道:“七百两。”

    那人沉默片刻,道:“我有一具九品妖尸,无妖元,可以加入到这笔交易中来,请大先生给估个价。”

    此言一出,场中顿时稍有骚动。

    那坐在上首的“大先生”缓缓点头,问:“是什么妖怪?”

    那人道:“一只狼妖,母的。昨日才刚刚猎杀。”

    那“大先生”想了想,道:“诸位都是我这里的老顾客了,很清楚咱们的规矩,妖尸一直是我最喜欢的货物。虽然只是一只九品狼妖,不过,我愿意给四百两银子的估价!”

    顿了顿,他的身体微微后仰,似乎带着些骄傲的意思,道:“诸位想必也知道,在官方修行者那边,猎杀一只九品妖怪的赏格,一般都在五十两银子到一百两银子之间,外面的黑市交易,也通常只有二三百两银子。所以,我这个价格,应该是比较公道的了!”

    那人闻言点头,道:“当然。我接受这个估价。”

    吕涛沉默片刻,道:“我放弃。”

    那位“大先生”闻言点点头,道:“那就按照六百两银子计算,一只九品狼妖的尸体,加二百两银子,购买我的开窍丹,待会儿我会给你交易的方式。”

    “好!”

    因为这位“大先生”的灵符似乎无人问津,随着开窍丹的交易正式达成协议,这一单买卖就算过了,随后,便有人举手,道:“我这里也有一份开窍丹,虽然不是官方修行者出品的,但你们完全不必担心它的品质,服用它之后成功开窍的几率,高达六成以上,完全不逊色于官方修行者的出品。我……作价四百两银子。”

    别管他前面说的有多厉害,单纯从这个出价就可以看得出来,只要不是官方修行者的出品,市价是要立刻降上一大截的。

    而这个时候,大家也果然是都对这枚开窍丹没什么兴趣的样子,刚才参与了官方修行者出品开窍丹竞价的吕涛,也是没有任何动作。

    不过场面安静了片刻之后,还是有人干巴巴地笑了一声,道:“没人要的话,我要了。虽然肯定不如官方修行者的出品那么稳定,但外头有的是人对成为修行者感兴趣,指不定我还能卖个好价!”

    “好!”

    对方当即答应下来。

    甚至于,周昂惊讶地发现,那人竟当场从怀里往外掏银子,五十两一锭的大银锭,他两锭两锭的往外掏,不一刻,书案上就银灿灿的摆了八锭银子。

    而与此同时,对方也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打开木塞,一倒,倒出一颗小药丸来,冲着那“大先生”坐的方向展示了一下,得到“大先生”的点头认可,他才又把药丸小心地装回去,塞好瓶盖。

    “看来他们有约定俗成的交易方式,凡是小件物品,就可以当场交易?”

    周昂心里这么想着,就见那“大先生”伸手一招,当即便有一名青衣小帽,却也同样带着面具的仆从过来,托着托盘,等那人把银锭都放上去,便拿到那“大先生”面前让他过目,见他点头,才送到书案另外一边的那人身侧。

    那人把小瓷瓶放上去,把银子取下来,装进了带来的一个口袋里。

    等到仆从用托盘把那小瓷瓶送到买家的手上,这一笔交易,就算是达成了。

    于是,很快又有人说道:“我这次没带东西来,不过我还是那样,求购狐妖的妖尸,我只要狐妖的妖尸,九品即可,八品最好,七品你们要是有人能搞来,我也收的起。不过下次交易,我可能会带来两颗开窍丹,还有点别的东西。”

    其他人闻言没做出什么反应,应该是因为这顶多算是个预告,不过周昂清楚地看到,坐在上首的“大先生”还是冲那人点了点头,然后顿了顿,见无人说话,便道:“你要的狐妖妖尸,我也会替你留意收集的。”

    于是那人回了一句,“多谢大先生。”

    “大先生”点点头,忽然又道:“谁还有妖尸要出手吗?索性先说出来。我这里敞开收购就不说了,在座诸位,也大多都对这东西感兴趣,不愁卖!”

    他话音落下,无人应答。

    就在这个时候,忽然有个年轻男子的声音,开口道:“我是新人,我就想问一句,为何大家都那么看重妖尸啊?”

    现场纷纷响起低低的笑声。

    这个时候,“大先生”倒是一副诲人不倦的模样,为他解释道:“大家都想要求购妖尸,各有各的道理,有的人是想要拿来吃,也有些人是要拿来提炼妖尸体内的灵气,还有一些,就牵涉到各种药剂的配方了,各有妙用。”

    “但归根到底无非一点,那就是妖尸体内蕴藏着充沛的灵气,而且因为妖怪之性,天然就能自己吸纳天地灵气,所以,妖既然成为了妖,它的身体就已经是被天地灵气给改易过了的,其尸体自然有诸般妙用无穷。举凡炼丹、炼器、制符等等,各种类型各种等级的妖尸,都是大有用处的。”

    “否则的话,官方修行者们又怎么会那么在意击杀妖怪这件事,因此在内部的赏功计酬方面,会做如此之多的倾斜呢?”

    说到这里,他笑道:“至于这位老兄,为何单单求购狐妖的妖尸,就不得而知了,或许他是要收集其皮毛来做皮衣也说不定!”

    此言一出,顿时再次引来众人一片低低的笑声。

    然而那刚才开口要求购狐妖妖尸的人,却也并未作出任何的反驳,或许是根本不在意旁人的理解,也或许干脆就是默认了。

    “大先生”的一番解释之后,交易随后恢复,这个时候,又有一个人开口道:“我这次带来了一把剑,乃珊瑚铁所制,锋利无比,削铁如泥。”

    听到这句话,周昂一下子来了精神。

    他现在正苦于无处寻找一把好的兵器。

    而此时,那人顿了顿,道:“这把剑得来不易,虽然没有什么别的能力,也不是法器,只是够硬也够锋利,但我还是需要七百两银子才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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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八章? 渠道

    房间内有着片刻的安静。

    随后,有人道:“可以看一下你那把剑吗?”

    说要卖珊瑚铁剑的那人倒是丝毫都没有犹豫,闻言答应一声,弯腰解下挂钩,将一把带鞘的剑拿到桌面上来,随后他一边拔剑出鞘,一边道:“剑鞘是我随便配的,只是尺寸合适,没花几个钱。”

    剑体出鞘,一片乌寒之气。

    周昂在“视野”之内密切关注,但毕竟不是当面看,只是根据周边的环境和人,大致感觉那剑应该比衙门的制式长剑短了大约十公分左右,剑体更窄,也细薄了不少,整体色泽发乌,乌中隐带暗红色,似乎剑体上还有些隐约的花纹。

    这是在比较昏暗的烛火下来看,如果是在阳光下,想必颜色会更亮一些。

    但他能看到的,也就是这些表面的东西了,事实上,他对珊瑚铁这东西别说了解了,此前甚至都没听说过,只看一眼,自然无从分辨好坏或真假。

    此时,那要卖剑的人单手三根手指托住剑体,道:“谁要看,拿去!”

    不待旁人招呼,自有仆从又托了托盘过来,那人把剑放上去,仆从便托着那剑游走一圈,只要有人招手,他便停下来,供人观看,甚至把剑取到手中摩挲把玩,周昂注意到,吕涛也仔细地看了几眼,但并未取下来细看。

    一直到转了一圈,仆从又把那把剑送回了主人手上。

    这个时候,才终于有人道:“是上好的珊瑚铁,我最近倒是想弄一把好兵器,但你卖的太贵了。四百两我就要了。”

    剑的主人摇头,“四百两太便宜了,不卖。珊瑚铁本就难得,似这般被能工巧匠炼制成型,铸成铁剑的,更是罕见,少了七百两不卖。”

    于是方才开口那人闭上了嘴。

    不过由此,周昂还是知道了,这个明显是地下的小型交易会上,不止是可以大家竞价购买物品,而且也是可以划价的。

    此时,眼见无人再询价,坐在上首的“大先生”忽然开口道:“珊瑚铁剑的确是好东西,尤其适合用来对付一些皮糙肉厚,或者有坚甲防身的妖怪,但也只是凡铁,对付不了法术和妖法的……我出五百两吧!”

    那人闻言犹豫了一下,仍旧摇头,却是开始动手阖剑归鞘,道:“那算了,我还不如自己继续用。不过最近一两个月,我应该不会到别的地方去,这把剑也就应该不会被卖掉,所以最近两个月有人要买的话,我随时可以卖!”

    随着“大先生”点头默许,而且也无人再出价,叫周昂有些讶异的是,这样的一把被大家公认是坚兵利器的珊瑚铁剑的交易,居然就这么流产了。

    不过片刻之后,周昂渐渐有所颖悟:虽然修行之人也更愿意使用强度更高更锋利的武器,但是对于这种“凡铁”级别武器的追求,或者说是在战斗时对它的依仗,却是远远不如普通习武之人的。

    道理很简单,修行之人的敌人,要么是妖怪,要么也是修行之人。妖怪们固然也有皮糙肉厚的特点,但更擅长,也更让修行者们头疼的,毫无疑问还是各种层出不穷的妖术,和它们近乎不会枯竭一般的灵气。

    而修行之人固然也各有自己的炼体方式,也都习武,甚至仗着灵气的辅助,在武技上比普通人之中的习武者,要强大了不知道多少,但修行之人相互之间的对战,最终比拼的,还是法术和灵气。

    所以对于修行之人来说,像珊瑚铁剑这样的利器,不是没用,也不是不想要,只是多多少少有些鸡肋显然他们并不像自己这样,可以随时进入到妖境去,有成群成群的妖怪可杀!

    关于这一点,只看各个官方修行者的衙门之间还要时不时转买转卖妖尸,以求通过政绩上的考核,而他们这些应该是可以被称为地下修行者的人之间的交易会上,大家也纷纷求购妖尸而不可得,就可以清楚地知道了。

    这一场“交易会”看到这里,周昂已经是越来越心动像现在,如果自己在现场,周昂确定自己肯定是毫不犹豫地就要开口了。能搞搞价当然更好,实在不行,七百两买这么一把削铁如泥的珊瑚铁剑,也不是不能接受。

    或许对于别的修行者来说,这把剑买回来,也只是比普通的剑要好用了许多,但对自己来说,只要到手,就完全可以把上次在妖境猎获的那份獐妖的妖元给熔铸进去,到时候不但可以把这珊瑚铁剑变得更加坚硬且锋利,还可以收获一件法器这大概就又是寻常修行者想都不敢想的了。

    …………

    这一个小型的交易会,应该是已经形成了有一段时间了,周昂暗中观察到现在,发现他们虽然都对自己的身份、相貌讳莫如深,纷纷以面具、头套、披风等遮掩自身,但其实彼此之间却已经形成了相当的默契,因此交易进行的相当流畅。

    一桩珊瑚铁剑的交易流产,大家只是静默了片刻,随后就又有人开口,表示要出手自己“以古法炼制”的“归元丹”。

    对于这“归元丹”,他只进行了简短的介绍,显然已经不是第一次在交易会上出售了,认为大家对此已经熟悉,据他说,这归元丹的炼制材料里,除了一些稀有药材之外,还包括了至少两种妖怪的骨骼,配方取自古法,炼制也是全面遵行古法,效用则是可以在激烈的战斗之后,帮助修行者尽快回复实力。

    这丹药周昂倒是听高靖和杜仪提起过,据说太祝寺那边会有一些特殊行动队,大概就是靖安司那一块,他们在进行一些特殊行动的时候,往往会配发一些特殊的丹药,其中就有一种好像叫“归元丹”,但对于地方上的官方修行者而言,一般需要应对的隐秘势力或妖怪,都不至于太过厉害,所以战斗的强度和烈度,都是有限,因此太祝寺方面并没有把这些配置向下普及。

    事实上,就周昂来到这个世界至今的几个月来看,尤其从是在进入县祝衙门,也即加入官方修行者这个体系之后的经历来看,当今天下,至少是大唐境内,都是各级官方修行者到处搜捕和围剿各类对手,那些隐秘势力和妖怪们,别说跟官方修行者打正面了,实在是想找他们都费劲的很。

    也因此,至少是对于地方上的官方修行者来说,也的确是甚少会遭遇强度极大、需要各种丹药辅助的大型战斗。

    所以当那人简单介绍过“归元丹”的一些特性和卖点之后,周昂自然是有些不怎么在意的,但偏偏这个丹药一出现,当即便有两人开口求购。

    其中就包括了易容改声的吕涛。

    这“归元丹”售价十两银子一颗,在周昂看来可不算便宜了,但那人这次带来的二十颗,在经过协商之后,却被吕涛和另外一人直接分掉了。

    两人都是当场掏钱,然后一人收获到一个小瓷瓶。

    交易完成之后,吕涛还当场预定,表示希望下次仍然可以购买到这“归元丹”,而出售的那人则当场表示,他下次交易会可以再带来十颗。

    随着双方达成了一份预购计划,这次的交易会很明显进入到了尾声。

    房间内安静了好一阵子,都无人说话。

    那“大先生”见状,问了一句,“还有人有需要交易的物品么?”,见无人回答,不少人都摇头,他便果断地道:“既然如此,本次交易就此结束。若无异常的变动通知,十天之后,本月二十一日,还在此处,某恭候诸位。”

    众人闻言,都纷纷拱手道谢。

    于是那“大先生”道:“还是老规矩,先来的先走。从第一位开始!并且某还是那句话,谁敢背地里打主意,某绝不放过他!”

    他话音落下,众人都纷纷颌首,然后一个中等身量的男子站起身来,冲着“大先生”的方向微微点头致意,随后便过去拉开房门,起身走了。

    过了能有两三分钟的时间,一个仆从过来道:“人已经走了。”

    于是第二个起身。

    就按照这种顺序,众人相当默契地没有任何急躁,安静地按照来的顺序,逐一退场周昂始终耐心地等着,没有着急退出“视野”,因此一直等了感觉足有二十多分钟的工夫,才终于轮到吕涛起身,离开了那西厢房。

    这个时候,周昂本来有些犹豫,想着是不是能切换一下“视野”跟踪的视角,看能不能跟着那仍旧带着珊瑚铁剑未走的那人,但犹豫了一下,却还是放弃了。

    因为没必要。

    就算知道对方是谁,知道住址,自己也并不好直接上门去购买。

    因为很显然,在官方修行者的机构之外,隐藏在整个庞大的神秘修行世界之下的,另有这样一套相当隐秘但是却运转自如的规则。

    自己不发现则已,既然已经发现,那就应该尝试用更温和的方式去接近和接触,并运用它来方便自己,而不是一上来就野蛮地触碰这运转规则。

    因为他敏锐地发现,像刚才这样子的地下聚会和交易,能为自己带来的,很可能并不只是一柄上好的兵器而已。一旦自己找到办法加入进去,那么,自己从妖境里获得的那些妖尸,就将有了一个稳定的、高价的销售渠道。

    这样一来,自己对进入妖境猎杀妖怪之后妖尸销售上的一点小小忧虑,自然也就随之消失了哪怕单从这一点考虑,这个交易会都值得自己去加倍重视。

    就算是不保护,至少也不该主动去破坏他的规则。

    也因此,短暂的犹豫过后,周昂还是选择跟着吕涛一路离了那西厢房,随后离了那跨院,一直到她回到自己的那间房,摘下面具取下披风,重新又带上了帷帽,并最终离开了那户人家。

    而且,当她最终又回到了马车上之后,周昂也仍是没有从“视野”内退出来现在他当然可以确定,这位吕家大小姐吕涛并没有被绑架或挟持,但周昂仍然想通过追踪她来确认一下,这次聚会的安全程度。

    虽然从这次交易会的过程之流畅,和众人的默契来看,那位“大先生”应该是相当有实力,可以震慑住所有人的宵小之心,从而确保每个人在离开交易会之后的安全的,但出于谨慎之心的考虑,周昂仍想跟着确认一遍。

    于是,他一路跟着吕家的马车,同时注意观察路旁和马车前后,是否有隐藏的追踪者很快他就发现,应该是没有。

    而这个时候,当车子通过了归德坊的坊门,进入到南北的大道上,那驭者一挥鞭子,马车很快加速。此时再要追踪,显然难度变得更大,也更不容易隐藏住踪迹了。于是周昂又观察一番,终于放下了心来。

    看来这“大先生”之所以敢召集这样的交易会,并且感觉上这个交易会应该是运行了不短时间,还是有他自己的凭恃所在的。

    这么想来,周昂觉得此人在翎州城应该不是什么等闲人物。

    如果要调查这个隐秘的交易会,这显然是一个不错的着手点。

    脑子里转着这样的想法,周昂正要就此退出“视野”,切断对吕涛的追踪,却忽然听见那驭者用不大的声音开口道:“小姐可有收获?”

    “这是见路上没有了行人,也似乎无人跟踪,所以敢开口说话了?”周昂心里这么想着,就听马车内的吕涛闻言淡淡地道:“有几样有意思的东西,但我都没争,初来乍到,还是先观察为主吧!毕竟那‘大先生’虽然与我父多年交情,但随着父亲这一去,却也难知其肺肠。”

    门帘外,驭者微微点头,“嗯”了一声,道:“小姐担心的有道理。”

    不过顿了顿,那驭者却又道:“不过,他还需要咱们家给他提供生意呢,短期来看,他应该是不至于出什么岔子。可虑之处,反倒是他的背景啊!”

    马车内,吕涛道:“对!所以何叔,生意上与他打交道的时候,你多注意观察,发现有什么不对,及时告知我。”

    “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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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九章? 姐弟

    随着吕涛的马车回到了吕家大宅,周昂终于睁开眼睛,主动地切断了镜子提供的“视野”,意识也迅速就回到了面前的书房里。

    本意只是去观察一下杜家那女孩子的现状,没想到心念一转之间又去看了看吕涛,竟有如此的额外收获,对于周昂来说,也算是意外之喜了。

    其实自从成为修行者之后,周昂对自己所处的这个世界,一直都是保持着强烈的好奇心的,无论是选择加入官方修行者的组织,还是认真地去档案室翻看过去的档案和记载,当然也包括去吕相处找史书来看,其实都是出于这种强烈的好奇心但即便是努力地去做了以上这些,周昂仍嫌不足。

    来到这个世界的这几个月里,他一直都忙忙叨叨的,努力地补全自己对于这个世界隐藏部分的了解,但或许是因为“山门”的修炼自成体系的缘故,更且官方修行者的体系,举凡考功、升迁,乃至于品阶的晋升,也是自成体系,使得周昂一直以来对于外界几乎没有任何需求。

    所以,尽管他一直都努力地汲取知识,但思维之中却有一个盲区,直到这次的“视野”之前,一直都没有被他自己注意到。

    那就是,那么大的一个世界,为数众多的修行者之中,除了官方修行者,以及被官方修行者严密关注乃至追捕的那些邪恶宗门之外,哪怕仅仅只是从逻辑上去推理,也一定会存在为数众多的地下修行者,或者叫“在野”修行者的。

    他们虽然不被官方认可,但却并没有被官方列为对立面。他们只要不触犯律法,那么官方似乎也并无追索打压之意,甚至偶尔遇到合适的,说不定还会愿意吸纳进官方修行者的体系里来最好的例子,不就是自己么?

    只是,当初的自己虽然也是这样的地下修行者,但迈入修行之路的方式与众不同,因此打从一开始就没有跟这帮真正的地下修行者搭上线。

    到了后来,虽然自己的师门“消失”了,但自己却已经成了官方修行者,也就算是背靠了另外一个组织,一时间虽然隐约意识到自己忽略了一些什么,也通过各种方式尝试去寻找和补全自己对这个世界的认知,但这个思维的死角却一直没有扫到。

    直到今天,直到现在,借由这样一场意外,他们,和他们的这场地下聚会,终于出现在了自己面前。

    书房内,退出了“视野”之后的周昂歪在胡椅里,沉默着思考了许久。

    …………

    吕涛回到家里之后不久,刚简单地换了件外衣,将男子式样的发髻打开,她的两个弟弟吕洵和吕汜就联袂而来。

    侍女通禀之后,很快就带他们进了房间,吕涛已是换好了衣物,正在亲自烧水煮茶,看见两个弟弟进来,淡淡道:“先坐,茶水马上就好。”

    于是两人依言坐下,但坐不片刻,吕洵还好,依然是一副正襟危坐的模样,只比他小了一岁,今年已经十六岁,在这个年代的男子而言,也已经可以被归入成年人行列的吕汜,却颇有些坐得不安分,不由得起身凑过去。

    到火炉前蹲下,他轻嗅茶香,笑道:“姐姐的煮茶手艺未必胜过阿兰,何苦非要自己做这个活儿呢?显示对我的郑重么?可是你我姐弟,完全不需要啊!”

    听到这话,吕洵不由得面露无奈,一旁侍立的侍女阿兰则低头抿嘴,虽然想笑,却苦苦忍住,而吕涛则不由被他气笑,斥道:“回去坐下等着!”

    “哦!”

    吕汜乖乖地回去重又坐下。

    偏这个时候,吕涛虽然耐心地看顾炉火,直到茶水煮好,一室之内茶香四溢,但却已经没有心情再滤茶分茶了,便干脆起身,招手叫了阿兰过来,道:“你来分茶,取最好的一盏与阿汜!”

    “诺!”阿兰低头应诺。

    于是她自己回去坐下,这时候吕汜眼观鼻鼻观心,只做什么都没听到,在那里装无辜,吕洵却反倒轻轻地笑起来。

    待茶水分好,那侍女阿兰果然先将茶盘端到吕汜身前,屈膝跪地,先将第一盏奉与他,然后才依次到吕洵和吕涛身前奉茶。

    待三盏茶都奉上,阿兰退到一旁。

    吕涛道:“你尝尝,看姐姐煮的茶好不好?”

    吕汜闻言乖乖地端起茶盏,先嗅,后看,依足了品茶的规矩,然后端到面前,轻吹一口,举袖遮面,一饮而尽,放下杯子,丝毫看不出滚烫茶水入喉的异样感,反而一板一眼地道:“姐姐果然煮得一手好茶!”

    吕涛终于绷不住,目瞪他一眼,却是随后便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在她而言,虽然吕洵乃是一母同胞,在母亲与父亲先后故去之后,自是至亲中的至亲,吕汜吕淇这对小兄妹虽然也是至亲,到底不是一母所出,按道理是毕竟要远了半步的。

    更不必说吕洵虽然也只有十七岁,却性子早熟沉稳,言谈举止做人做事,都颇有父亲遗风,尤其是在当下这样特殊的处境里,他这个长子如此能立得住,帮她分担了不知道多少事情与忧劳,自然也是备受她的倚重。

    然而不知为何,吕涛下意识里便更加喜欢做事跳脱顽劣的少弟吕汜,以及天真而又狡黠的幼妹吕淇这当然不是说她不喜欢大弟吕洵,只是每日里奔波劳碌之后,她固然也很享受同大弟吕洵一起坐下来,商议交流一下一天奔波的成果,和所见所闻,却更享受少弟吕汜过来耍几句贫嘴、逗几句乐子。

    哪怕是他故意说话气自己一气,都觉得其乐无穷。

    毕竟呢,大弟吕洵虽然成熟大气,但小小年纪就一板一眼的,却毕竟也是太过无趣了些。在他身上,叫人几乎无法体会到长姊之乐,反倒是吕汜和吕淇这两个活宝,只要出现,就必然叫人心头松快。

    此时笑看这少弟在自己面前耍宝,吕涛便是难得开怀地笑起来,笑罢,还忍不住又绷起脸来斥责他:“烫嘴了没有?人家便是品茶,也没有那么热就入口的!”

    她不问还好,吕汜一本正经若无其事的样子,她这一问,那吕汜当即便撑不住了,又是揉喉咙又是往嘴巴里扇风,一副烫坏了的样子,惹得吕涛又是忍不住笑,又是频频视于他。

    姐弟几个笑过一阵,吕涛已是觉得这一天的疲惫都卸去了大半,也不再同他笑闹,终于是正色起来,看向大弟吕洵,道:“今日可有什么收获?”

    吕洵道:“姐姐亲自看过的那几家铺子,今日下午时分,我又收下一家,那米铺虽然利润不高,却关系民生,胜在长远,我也仔细观察过了,那家铺子的行事,颇为稳重,米价持中,却足斤足两,这才是长久做生意的道理。等到这一波忙完了,完全可以按照计划,要求他们从咱们手里进米。”

    吕涛点头,淡淡道:“做得好!”

    顿了顿,吕洵笑道:“不过……下午我刚把铺子的地契过了,那杜营就来找我,你猜怎得?他说他妹妹不愿意与人做妾,他与他父亲,也都不愿意逼迫过甚,因此,他们的意思是,看能不能有个别的办法,使两家也同样亲密,却又不必催逼出事情来。……我没敢当时便回答他,只是冷着脸告诉他,待我想想再说。”

    吕涛闻言蹙眉,“不愿与人做妾?”

    顿了顿,她深吸一口气,不知想到了什么,竟是少见地沉默了一阵子,随后才道:“也罢,咱们不必逼迫人家。不就是做一个仆从家族嘛,一枚开窍丹也不值什么,回头就给他们便是,待双方的关系再走近些,我抽时间见见这个女孩子。若是真好……说不得可以讨来给阿汜做个好夫人。”

    一扯到这种话题上,吕汜向来都是不搭腔的,此时听到姐姐提到自己的名字,他愕然抬起头来,赶紧道:“别呀姐姐,本来说好了是大哥的如花美眷,怎么倒又推给我了?我还小,还小……”

    且不说吕洵性格如何,虽则他的年纪,早已舞象,但对于一个从没见过的女子,却也并不怎么在意,此事对他来说,更多地还是从家族利益的层面去考量,因此这时候听到姐姐的话,他并没有什么反对的意思。

    反倒是吕涛,此刻看到自己两个弟弟的表现,不由郑重地道:“我对杜氏将来如何,并不看重,也并不在意,但这女子虽然是杜氏庶出,却难得的想要争一下,可知是个有主见有骨气的女孩子,阿汜,你是个性子洒脱的,但若论治家,性子洒脱可不行。将来婚娶,你需要一个这样的女子,帮你撑住家里。”

    顿了顿,见吕汜无言,乖乖听训,她的语调反而又软和下来,道:“不过此事也并无定论,左右不过一女子而已,且行且观之吧!”

    她这话一出,此事就算暂时搁置,下面两个弟弟当即齐声应诺。

    随后吕洵便再次开口,问到了晚上吕涛去参加地下交易的事情,吕涛想了想,道:“参加还是要参加的,但翎州城也并不比瞻州强到哪里去,还是父亲当日所言,身处这种小地方,既是幸事,也是不幸。幸则幸在,地方小,地方上鱼龙混杂的程度就少,不会在自己太弱的时候遇到强到惹不起的对头。但不幸则不幸在,地方太小,资源、机遇,也都实在是乏善可陈。”

    如此点评过,她不免又提起晚上参加交易的具体情况,叹息道:“妖尸不易的,我参加了两次交易了,上次一具都没有,这次也只有一具,除此之外,丹药寥寥,法器更是一件也无。唉……只能再等等看,什么时候遇到什么时候买了。”

    这都是现实情况,自然也没什么好说的。

    而且他们姐弟其实也都知道,按照事先就打听过的情况,那“大先生”曾亲口说过,翎州城由他主持的这个地下交易,每年大约会出现五到八件不等的法器,和大约三五十具妖尸这已经是着实的不少了。

    要知道,这里只是翎州,一郡之地而已,可不是长安城!

    所以,失望归失望,但吕家姐弟都明白,几率就是这个几率,只要耐心等一等,好东西还是会出现的,自然也就只是一时感慨而已。

    说完了这件事情,吕洵再次开口,道:“姐姐要我打听的那个周昂,我已经又命人仔细地收集了一下情报,从很多事情的蛛丝马迹来看,此人的情况似乎颇为复杂。他不但是地下修行者出身,加入县祝衙门至今,都一直是文员的身份,而且平常似乎也根本就不怎么参与县祝衙门对一些情况的处置,只在一些关键的时候,他才会同其他官方修行者一起出动。”

    “这还不是最重要的,更重要的是,根据得到的消息来仔细分析,可以大致地发现,从他加入县祝衙门以来,翎州县的考绩从来都是上上,而翎州县报上去很多的案子,包括击杀的妖怪,似乎都与他直接相关!”

    “我在查探之中还发现,似乎郡祝衙门那边,对他也有一些额外的关注。想来是那沈明沈郡祝他们,也发现这个周昂似乎有些不一般。”

    说到这里,吕洵略停顿了一下,让姐姐和弟弟都消化一下自己刚才的话,然后才继续道:“只不过,这周昂行事,似乎有些格外的低调,而且很多事情,咱们也是只能从公文、从郡祝衙门,以及从县祝衙门那边的一些底层人入手去打听,因此一时之间,颇有盲人摸象之感,难窥虚实。”

    “据此,我觉得他这个人身上似乎颇多神秘不解之处。因此,他当日拒姐姐于千里之外的原因,实在也是不好判断。”

    从听到周昂这个名字起,吕涛便已经冷下脸来,听到这里,她淡淡点头,道:“继续留意着吧,时间长了,他终究会露出根脚的!”

    顿了顿,她又道:“不过也无妨,这都是小事,一个周昂,纵然有些本事,也不过是县祝衙门的一枚棋子而已,不必在意。早早晚晚,咱们总会找到机会,要么干脆收服了他,要么就把那陆家父子从他手里夺过来!”

    吕洵闻言躬身道:“诺!”

    ***

    第二章奉上,补更完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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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章? 地上半仙

    次日上午,一大早,方骏又准时地跑到归德坊周昂的宅第来“报道”了。

    对此,周昂原本也是颇感无奈,不过今天,方骏来得倒正是时候周昂正要找人打听关于“黑市”的事情,如果方骏不来,他也打算要去县祝衙门找人打听的,他来了,反倒是方便了周昂。

    两人坐不片刻,周昂就问起有关“黑市”的事情,方骏自然知无不言。

    原来所谓“黑市”,也是分上级市场和下级市场的。

    所谓上级市场,指的是各级各家官方修行者衙门之间,平日里你多我少你卖我买的交易,一般情况下,官方修行者这个体系,还是有着自己的骄傲的,只愿意在体系内部互相交易。

    当然,就算不骄傲,官方体系也下沉不下去,因为真正的下级市场,是绝不会愿意跟官方修行者们做什么交易的偷猎者跟警察做皮毛生意,可能么?

    而事实上,这个上级市场,毕竟也是“黑市”,是地下市场的一部分,所以,它当然也是见不得光的,不可能由官方相互之间敞开了做生意。

    所以这个所谓的上级市场,一般各个官方修行者的衙门里,都有那么一个手眼通天的人,做居中的“牙人”。县祝衙门这边,这个角色毫无疑问就是郭援了。

    但除此之外,大家平常所说的“黑市”,还有另外的一部分,甚至是更大的一部分,那就是下级市场这个跟上级市场并非绝缘,毕竟官方也有东西需要处理出去,变成钱。但这个市场,却是官方势力无法掌握和管控的。

    当然,一定程度的监视,还是有的。

    比如说,至少方骏就知道两个县祝衙门这边的线人,都是一边承担着为县祝衙门关注民间动向、打听汇总消息,一边也负责为县祝衙门“出货”。

    方骏说起这些事情的时候,浑不在意,因为这些消息对外人而言,自然是绝密,但周昂早就已经是体系内部的人,当然不是被绝密的对象,只是周昂过去不曾主动问起罢了,但他却不知道,这些话落在周昂耳中,顿时就又打开了一扇窗。

    嗯,如果说昨晚打开的是一扇门,那现在,至少也是一扇窗。

    两相印证,周昂心里顿时就有谱了。

    只是当周昂问及县祝衙门对这两个线人的掌控程度的时候,方骏的回答,却又给他泼了一盆冷水

    他道:“掌控也谈不上,应该算是一种交换吧!咱们衙门里会定期把一些东西,比如兵器啊、丹药啊、符啊之类的,以比较低的价格卖给他们,有时候,比如去年十月份,咱们的收获比较富裕,甚至还转了一具妖尸给他们。”

    “这样一来,他们手里就有东西可卖,不但能赚钱,还会比较有路子,消息就来得比较广,就能及时的把一些下面的消息啊动向什么的,转给咱们,可能很多都没用,但总有有用的用得上的。也就算是……互惠互利吧!”

    “是咱们的资源和某些特殊时候的支持,让他们能站住脚,他反过来回馈咱们,但他们其实并不那么听话,至少不是总那么听话。”

    周昂想了想,问:“那为什么咱们不安排自己人去做这件事呢?”

    方骏显然是没想过这个问题,被周昂问得愣了一下,然后才道:“但是大家都……都这样啊,约定俗成吧?”

    顿了顿,可能他仔细地想了想,才又道:“我觉得可能以前也不是没有衙门试过,估计效果不好,你想啊,能干这个的,得是上欺下瞒的,一般人恐怕也遮掩不住?那些个地下修行者,可不愿意有个官方的人整天盯着他们!一来二去,反正慢慢的就没人再试了呗。”

    周昂闻言仔细想了想,缓缓点头。

    但其实在他想来,像这样的人选,负责去打入到地下修行者之中进行监控的,应该是有的,只是翎州县祝衙门没有罢了。

    对于县祝衙门这种小衙门来说,权衡利弊的综合考量之下,显然还是经济实惠又好用的线人,才更符合自己的要求虽然这样一来,县祝衙门对对方几乎很难实现真正的掌控,得到的消息也往往都是他们愿意透露的。

    但毕竟,一县之地而已,官方修行者就那么几个人,每年的经费也是有限,能维持这种消息来源渠道,已经算是开支不小了。

    再加上如方骏所说,这种级别的卧底,也不是随便谁说干就能干的。

    至少面前的方骏方伯驹这种直肠子,就做不来。

    从方骏口中收获了这些信息,周昂已经比较满意,心里算着距离中秋节已经没几天工夫,该送的节礼还是早些送出去省心,他又跟方骏谈笑一阵,便坦然地带着他一起出门。

    先去大伯家一趟,再到蒋耘蒋伯道家一趟,赶在一个上午,亲自把节礼都送了,最后还带着一份包装精美的笔墨纸砚小礼盒,回到县祝衙门之后,过去送给了竹陂先生陈靖。

    周家没落多年,周昂又是初初长成不足半年,且家中在本地几乎没有什么姻亲,社会人际关系算是相对简单的,这一圈送下来,就只剩下周昂新拜的老师吕端那里了,他计划节前休沐的时候再过去送。

    方骏又跟着周昂白白转了一个大上午,却净是忙着送节礼了,倒也没有丝毫的不耐烦,等一起在衙门里会食过,周昂去找杜仪了,他就懒洋洋地憋在公事房里发呆但周昂只过去转了一圈,随后就回来了,叫他,“走,带我去转转。”

    周昂去找杜仪,是托他安排人手去调查一下,看看瞻州吕氏搬迁来之后到现在,在商业上的主要合作伙伴都是有谁这是受昨晚听到那驭者与吕涛之间的对话所启发的。既然确定那“大先生”与吕家有生意上的往来,且对吕家提供的生意有一定程度的倚重,那这当然是一个很好的切入点。

    只是,考虑到吕家势力不小,虽然是刚搬迁来的外地户,在本地未必触角齐全,周昂还是格外小心,怕自己的调查被吕家发现,所以并不敢轻易托人,委托给杜仪的时候,还一再叮嘱,请他务必小心谨慎地处理这件事。得杜仪承诺,他会亲自去安排,甚至亲自下场,周昂才比较放心,诚恳地道谢。

    至于周昂要拉着方骏去做的事情,当然是去认一认县祝衙门的几个线人。

    总之,他现在对这些地下交易特别感兴趣。

    当然,他其实并不准备走衙门这边官方的渠道去做什么,只是借衙门里诸位同僚的力,来做一个初步的调查和了解。

    …………

    同样是上午,就在周昂带着方骏跑去送节礼的时候,一辆朴素的马车,单马挽拽,驭者一人,从瞻州吕氏新置的气派的大宅侧门出来,丝毫都没有惹人注意的,就已经出了翎州城。

    马车行了约莫不足半个时辰,就已经赶到了吕家镇。

    最终,马车被停在一处不起眼的小巷子口,驭者下车之后左右看看,径直离了马车,走到一户青砖碧瓦的大门旁。

    那门旁有个中年人,正百无聊赖地折树枝玩儿,看见那驭者过来,当即便激灵一下站起来。

    两人也不说话,那驭者左右看看,从怀里摸出一锭足有二十五两的大银锭,递过去,那中年人入手掂了一下,随后迅速揣到怀里,低声道:“快点儿啊!万一被逮住了,可是杀头的罪过!”

    驭者点点头,貌若无事地走回马车旁,小声道:“小姐,妥了。”

    于是马车的帘子被一只纤纤素手撩开,却是头戴帷帽的吕涛探起身子下了车,随后便快步走向那户大门,一路过去,全然无视那又蹲回路边的中年人,径直走到门前,啪啪啪三声,拍响了门环。

    过了好一会儿,她又是有节奏地拍了三下。

    终于有一老仆打开了门,却也只是开了条门缝,待看清门外人,老仆叹口气,“你怎么又来了?我们张管事说过了,不见你!也不见任何人,你走吧!”

    说话间,他就要关门。

    吕涛一把抓住大门,竟使那老仆一时间根本推不动,此时她才开口道:“老人家见谅,烦请您务必再帮忙通传一声。我姓吕,与您府上那位张爷爷张管事,实在是旧有渊源,家父乃是他的子侄辈,今奉佳节,小女子是一定要来给他老人家磕个头,尽一份孝心的。劳烦您了!”

    她话说的无比客气,但是却并没有使银子。

    显然她已是知道,此处吕府虽然早已没落,但毕竟宰相人家,至今家规仍是森严,是不会有人敢接她的银子的,所以才要把话说得越客气越好。

    那开门的老仆此时闻言无奈地看着她,道:“姑娘,回吧!我前两次去替你传话,我们张管事说得已经很明白了,不见就是不见!”

    说到这里,他还扭头往门外探了探,道:“你这过来一趟,没少使钱吧?没用的,别再浪费钱了!”

    吕涛闻言,姿态放得越发的低,近乎带了些哀求的意味,“老人家,您就当帮帮我,再帮我去通传一次吧!人常说事不过三,那张爷爷兴许见我心诚,这次就见我了呢?您帮帮忙……”

    那老仆闻言叹了口气,但最终还是心中一软,道:“那你等一会儿吧,我再去试试!”他话说完,吕涛忙不迭的道谢,同时松开了手。

    于是大门关上,吕涛静立门外等候。

    过了好大一阵,眼看那蹲在路边的中年人频频看过来,脸上已经带了些焦急之色,吕涛心里也是焦急又忐忑,心想只怕十有**还是不肯见的时候,大门被拉开,还是那老仆,居然道:“进来吧!”

    顿了顿,见那吕涛千恩万谢地进了门,他一边关门,带路,一边道:“看来你说得对,我家张管事这回居然同意见你了……但是姑娘啊,我跟你说,张管事听说你又来了,那脸色可不大好看呀!”

    说到这里,他叹了口气,小声道:“他刚才帮我家小姐找了好一阵子的猫,可累得不轻,这会子脾气估计不大好,按你说的,你是个孙女辈的,我教你个巧儿,你见了就磕头,他总不好骂你吧……对不对?”

    吕涛千恩万谢着,一边听着耳畔老仆不住地絮叨,一边下意识地留神观察这传说中的的宰相府邸虽然是早已没落的宰相,但能让张爷爷那样的人至今仍然愿意在身边追随,可见那位与自家同姓却不同族的吕相,绝非寻常气象。

    这一路走来一路看,她虽初入吕府,但父亲自小传授的胸中所学,却决不是假的,这一路看过去,她不由得感慨宰相府邸果然就是宰相府邸,虽然现在看上去确实有些破旧沧桑,却仍是气度森严、法相宏大,叫她也是一时间难窥机锋。

    走了好一段路之后,她被引到一处花厅外,那老仆止步,对她道:“你且在这里等上一等,我进去看看再来叫你。”

    吕涛闻言果然也止步,随口道了谢,却是不敢有丝毫的逾越。

    过了不大会儿,那老仆出来,对她道:“你进去吧!张管事就在里头呢……脾气不大好,先磕头啊姑娘!哎……摘了帽子!”

    吕涛耐下性子,再次笑着向这老仆道了谢,然后才控制住激动的心情,摘下帷帽拿在手中,迈步进了这花厅花厅之内,一老者正自弯腰修剪花枝,吕涛见除他之外并无外人,便已知这一定就是自己父亲的那位师父了,当下她快步上前,离了几步远才站住,毕恭毕敬地道:“师祖在上,徒孙给您磕头了!”

    话说完,她弯腰把帷帽放到一旁地上,随后便毕恭毕敬地趴下,以额触地,认认真真地拜了下去。

    那老者直到此时才扭过头来,却正是当日周昂翻墙进吕府的时候,引他去吕端所在书院的那位张伯。

    只不过此时的他,与当日周昂见到时那副和蔼老迈的形象,显然大有区别。

    威武霸气自然是不至于的,但无需刻意去做什么,只要他不主动的掩饰自己,便自然而然有一种说不出的强者气势在身,却是真的。

    尤其是对于早就知道他到底有多强大的人来说,这样的强者气势,甚至是足以被主观感受几倍十几倍进行放大的。

    于是,周昂面前那个和蔼的老头儿,此刻落在大礼参拜后直起身来的吕涛眼中,那气势便是强大到甚至叫她有一种不敢呼吸的感觉。

    “你来做什么?”张伯问。

    吕涛此刻双膝跪地,尚未起身,刚才也只是匆忙地抬头瞥了张伯一眼,随后便被他的强者气势震慑得低下头去。

    此时闻言,她想了想,再次伏地,哀哀泣告:“回禀师祖,徒孙此来,只是想要给您磕个头,代家父尽一份孝心。当日家父故去之前,曾一再提起过,您不但是他的授业恩师,在他心中,更是如父亲一般。今家父故去,孙儿辈……”

    “行啦行啦!想说什么就直接说,别弄这些没用的。”

    张伯打断了她的话,随后又瞥她一眼,道:“你起来吧,别跪我!”

    吕涛虽被打断,却并不敢有丝毫不满,此刻犹豫一下,她躬身道:“诺!谢过师祖……”然后站起身来。

    张伯叹口气,很无奈的样子,道:“哎呀,你们……当日你父来寻我,我便已经同他说明了,当年我收他为徒,传他一些本事是不假,但后来他不愿意跟随我一起服侍我家相爷的时候,我们的师徒缘分就已经尽了。”

    “故而,你以后不必再来寻我,更不必跪我,称我师祖……莫说你父亲已经不在,便是他还在,我同你家,也已经没有丝毫瓜葛了!我这话,你可听懂了?”

    听到前面时,以吕涛的机敏,心里已经筹备话术以应对了,但偏偏,到了最后这一句,张伯的声音貌似没有什么变化,但听在吕涛耳中,却好像是平地起了雷霆之音一般,当即震得她心中一寒,顷刻间,别说话术了,她连要应对这件事都给忘了,一时间虽然站起身来,却愣在那里,一副神魂俱骇的样子。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终于回过神来,一抬头,却发现自己那位“祖师”张爷爷,竟已是走到了数步之外,又忙着弯腰修剪花枝去了。

    吕涛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但还没等她说出口来,忽然那“张爷爷”直起身,转过头来,平静地看着她,道:“我知你来意,然……你父之死,纯系咎由自取,你们做子女的若要报仇,也不过是因果自负而已!”

    说到这里,他深深地看了吕涛一眼,道:“去吧!莫要再来!”

    …………

    一直到从吕氏的大门出来之后好久,甚至自己都已经走到了自家的马车旁,吕涛才从刚才的震惊与莫名恐惧中回过神来。

    驭者见她没有带起帷帽,整个人更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不由关切地道:“小姐,你没事吧?”

    吕涛闻言深吸一口气,心中略带惊恐地回想着刚才的那一幕,又缓缓地把这口气给吐出来,才终于觉得那种惊悸的感觉渐渐淡了。

    那种感觉,是吕涛此生以来第一次遇到,若非切身体会,她此前甚至无从想象,当一个修行者变得强大起来,尤其是到了地上半仙之后,竟是可以强大到单凭一句话中透露出的气势,就足以震慑得自己连话都说不出口,甚至要用极大的克制,才能控制住自己不当场被吓得腿软,或打起哆嗦。

    “原来一位地上半仙的威能,竟能强大到这种程度么?怪不得当日父亲毅然决定到这翎州来!只是……看来双方已无丝毫旧情可言了。”

    她心里不无悲哀地叹了口气,却还是很快调整好自己的意态,平静地看了驭者一眼,淡然道:“我无事!走吧,回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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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一章? 佳节

    八月十二日上午,去大伯家、蒋耘家送过节礼,并给竹陂先生陈靖也送了礼。八月十三日上午,到吕家镇,翻墙而入,给自己的老师吕端送去节礼,留饭。

    当日下午,县祝衙门发福利。

    周昂分到了茶叶二斤、福绸一匹、素绢一匹、衣帽两套、靴子两双、醴阳春酒两瓮、果酒两瓮、私酿两瓮、米一石、白面二十斤、各色干货二十斤、炭一百斤、活鸡四只、活鸭四只、鹅两只、羊一只。

    另外,报国寺特意送来的烧猪肉,周昂也分了大约五六十斤。

    据说周昂领的,是仅次于县祝高靖的那一档,只有杜仪跟他相同,其他人都要稍次之。

    陆春生也分到了一点节礼,但份量比周昂少了太多,大多集中在米面鸡鸭上,绸和绢什么的,总之值钱的那些,就都没他的份儿。

    但对他来说,已经是这辈子第一次的重大收获了。

    陆春生使了车来,把两人的东西装了足足的一大车才拉走。

    为防市井议论,还特意在车子上蒙了一层布,以稍作遮掩。

    八月十四日,衙门里正式休沐。

    上午时候,送礼的人来了好几拨。

    大兄周晔带着嫂子,并一双小儿女,过来给周蔡氏请安、送节礼,蒋耘蒋伯道夫妇亲自登门,问安、送礼,卫慈来送了一扎上好的新纸,另有吃食点心若干,亦如此前方骏那般,升堂拜母。这是极亲近的表示。随后,陈翻带着远比周昂送给他父亲陈靖更重的礼,前来回拜,亦升堂拜母……

    时人重三节,即春节、端午、中秋,至少在大唐,每个节的主题都毫无疑问是团圆。

    因此,节礼要送,但送罢节礼问过安,却并不留饭,大家都很默契地把接下来的三天时间,留给自己的亲人。

    你要说中秋节啊,好不容易放假休沐了,咱哥几个最近都忙,趁这两天聚一起喝点小酒吧那是不行的,你邀请人家,人家说不定会嘲笑你。

    重大节日,固然要走亲访友、互道安康,但却绝不是朋友相聚喝大酒的时候。

    那么重要的节日,你难道要喝得醉醺醺的,以一副丑态来陪伴家人么?

    在这个年代、在大唐,这是会被嘲笑的。

    所以,就算是过自己老师家里送礼被留饭,周昂也只是陪老爷子略饮几杯,却也并不多喝,只是与老爷子约定了,八月十六日要过来陪他喝酒。

    这是周昂穿越以来,第一次过这个世界的中秋节。

    因此,他本人本就比较看重。

    而对于整个周氏来说,最近半年整个家庭的境况近乎于一步登天,从春天时候的贫苦无告,到现在大宅得住,生活安康,自然是值得大大庆贺的。

    即便是对于从属于周氏的陆进一家来说,自从他们这个小家重新回到周家的羽翼之下,也颇觉生活安稳之中稳步向前。

    与母亲妹妹商议过后,大家一致同意,决定不再去大伯家过节了,要自己小一家人,过个独立的中秋。

    于是在节前,周蔡氏和陆袁氏一起动手,做了不少有趣的吃食,部分让周昂拿去做节礼送出去,剩下部分,被周子和偷吃了不少,但留下来的也还不少,等到中秋节当日再做一些即时的餐馔,配上别人送来的节礼中也是花样繁多的美味吃食,也足可以称得上丰盛二字了。

    中秋当日的上午,陆春生使车,周昂与周蔡氏、周子和一道,坐车去到周昂的大伯家里,不但给大伯周安夫妇问安,同时还把自己从衙门分到的福利,又狠狠地装了一大堆送过去。

    在周昂看来,这不止是这个年代倡导的家庭观念亲族观念的问题,这同样也是他心目中的知恩图报的问题。

    当天晚上,两家共六口人,坐在一起吃吃喝喝闲话赏月,居中不免回忆过去畅想未来,待到兴尽,各自归房之时,每个人都获得了自己需要的那份满足感、幸福感和皈依感或许,这才正是节日的意义之所在。

    周子和说:报国寺的烧猪肉最好吃。

    …………

    同是中秋月圆之夜。

    杜府,偏院。

    杜苏正独自一人凭窗赏月。

    此刻外头自然是正热热闹闹的阖家团圆,但杜氏家主杜冕对自己女儿当日的离家出走勃然大怒,自她回来之后,不但下令圈禁,连院子都不许出,并且赶上中秋这样阖家团圆的节日,他也仍是不改禁令,早上杜苏表示要去给爹娘磕头问安,消息传到杜冕那里,便被他这位杜氏主人一言斥回:她心中何曾有家!

    于是,午后有人送了些厨上收拾出来的吃食点心过来,到了晚上,照例的菜肴也略丰盛了些,却也仅止于此了。

    这一次杜氏家族的阖家团圆,杜苏被拒绝在外。

    一直到中午,女孩子都显得有些伤心,不过到了下午时候,她的心情已经明显开始好转了,傍晚时候,她的亲生母亲杜冕的一个妾室还特意偷偷跑过来,好歹跟她见了一面,安抚了她一些话。

    那些话,都是这个年代女子们之间的老生常谈,比如“你父亲既然拿了主意,你也只好听命,又能如何?”,比如“咱们女人家,可不就都是如此这般过来的么?”,再比如“以后可千万不要这样了!”等等之类。

    于此时的杜苏而言,这实在也算不上是什么安慰。

    若在以前,她一个深闺女子,毕竟见识有限,就算心里并不赞同,却也很难清楚明白地说出自己的想法和目标,是以大多都是沉默受之罢了。

    而到了现在,她自己心里有了计较,素来的性子,却也让她并不急于反驳什么,反倒是带着笑容听母亲唠叨一番,甚至还主动安慰了她几句。

    等到用过了晚饭,她便把身边唯一一个伺候的熟人,侍女小红,也给赶出房去,只自己坐在窗前,打开窗户,看着外头亮堂堂的月色,独自发呆。

    心里的计划已有许多,若在过去,她会自觉定已圆满无缺,但现如今,她却知道,自己的计划肯定是漏洞百出,在现实面前,想必根本就经不起轻轻一碰。

    但她并不着急。

    按照她的计划,自己需要稳定一小段时间,待父亲怒气消去,自己初步恢复一点自由,便应当想办法与外面的人取得联系这个人,当然就是她心目中非君不嫁的情郎周昂然后,才能徐图其它。

    此时中秋对月,耳中听着隐隐传来的外面的喧嚣,感受着独自一人的孤寂,她的情绪不可避免的有些低落。

    哪怕是再有主见,有目标有理想,她毕竟还只是一个十七岁的女孩子而已。

    她长到那么大,还从来没有一次真正的离开过家。

    所以可想而知,当这样重要的一个节日里,过去她自己也总是那亲亲热热的一堆人中的一个,甚至是被捧在掌心的一个,现如今却被圈禁在这样一个小跨院里,被隔离在这个家的外面,她的心情,实在是不可能好的起来。

    但她并没有哭。

    她就这样安静地听着外间那模糊传来的热闹响动,脑海中一时回想起往昔的热闹,一时又不由想到那个沐浴在晨光中的高大俊朗的人。

    时而心中酸涩孤寂,时而又觉心甜如蜜,觉前景万丈光芒。

    她就这样呆呆地,连坐的姿势都没变,不知不觉月影近中,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侧耳去听,却发现连外间那模糊传来的热闹,都已经是散了,而自己的身体因为久坐,似乎腿脚都有些麻木。

    她不由长长地叹了口气,以手撑案,站起身来。

    恰在此时,她身后忽然有个声音道:“小姐一人枯坐,时而叹息,莫非是在感慨天命不公,明明如花美貌,怎奈却是妾生庶女么?”

    这话一出,杜苏耸然一惊。

    她猛地回头看过去此前她要赏月孤情,不止赶了侍女小红去偏房,甚至还特意吹熄了所有的蜡烛,此时看去,自己身处月色之下,房间内却是暗幢幢的,什么都看不清“谁?谁在那里说话?”她道。

    有低笑声传来。

    忽然一下,房间内的四五盏蜡烛同时亮起,一时间明光大放。

    杜苏惊得下意识后退半步,却正好抵在窗前小案上。眼睛闪躲片刻,她才真的扭头去看,却见一中年妇人正面带笑意,立在房中。

    她愣了片刻,“方嬷嬷?你怎么……你……”

    这中年妇人姓方,自她记事起,便已在府中差遣,此前甚至被分到她的房下粗使,在她的院子里呆了足有四五年的光景,直到去年,才被调派他处。

    而他们杜氏家里虽然门第不小,却毕竟只是地方士绅,她一个未出阁的女孩子,就算是父母再怎么看重,院子里使唤的下人也是有限,是以相处多年,她与这方嬷嬷还是比较熟悉的她此前与这方嬷嬷的关系,甚至相当不错。

    此时闻言,那方嬷嬷道:“小姐勿忧,勿怕!我绝无害你之心!”

    顿了顿,她道:“只因当年你祖父曾救我一命,我立誓要为你们杜氏效命二十年,庇护你家安宁,以偿恩德。现如今,眼看二十年之期将至,我马上要走了,却唯独对你放心不下,是以,临走之前特来见你。”

    “小姐,你可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事情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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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二章? 义狐

    杜苏好大一阵子都没有说话。

    这个时候,看着面前的这位方嬷嬷,心中惊疑不定之余,她倒是忽然想起了早先曾从小红她们这些侍女口中听过的她的来历。

    据说当年自己的祖父曾在北地任职,做一个县里的小官,某一年,他任职未满却忽然以病请辞,算是提前告老还乡了当年他好像才刚四十来岁。

    他回家的时候,除了此前从家里带走的几个仆役,还从任职当地带回来几个仆从,这位方嬷嬷,便是其中之一。

    只是归家之后不过数载,大约就是自己才刚两三岁的时候,他老人家就因为多年前的旧疾复发,终究不治,而撒手西去了。但是,他从北地带回来的几个仆从,还算朴实堪用,所以便一直留用至今,到现在,已经基本上视若家生本仆。

    而事实上,在自己的记忆里,杜苏一直都对这位方嬷嬷感觉不错。

    她行事稳重、细致,早先自己还小,不免顽劣,有两次挺危险的尝试,在关键时刻,好像都是她忽然赶到,把自己救了下来。

    但是……面前的这一幕,还是让杜苏下意识地害怕。

    当那方嬷嬷说完了话,便站在那里,面带笑容,似乎在等着杜苏这位小姐的回答但她不说话的时候,杜苏却越发觉得害怕。

    她下意识地扭头向外看。

    庭中月色极好,有微微的风,花影树影如荇草般招摇摆动,两个负责看守自己的健壮妇人不敢去歇息,正搬了凳子坐在西厢房前面,似乎正在热切地聊着什么然而,面对这边正堂里忽然亮起的灯烛,她们似乎毫无所觉,对房间内传出的陌生人的说话声,也似毫无察觉,现仍自谈论不休。

    一股透彻骨髓的凉意升起来,那一刻,杜苏下意识地两腿一软,几乎要当场趴到地上幸而她性格里还算要强,这时候回首看着那方嬷嬷,一边近乎下意识地牙齿打颤,一边却仍是强撑着身后小案,勉强开口道:“你……你到底是什么人?狐仙?精怪?还是……神仙?你……可是要吃了我么?”

    对面的方嬷嬷闻言笑了起来。

    一如当年把十三四岁淘气地从墙头上摔下来的她接在怀里时,笑得那么温柔。

    她闻言笑起来,声音温柔中带着些微的感慨,说:“小姐的性子像极了当年的老爷,都是这般的刚强聪慧,便吓成这般模样,也不向外呼救。”

    顿了顿,他坦然道:“小姐猜的不错,我非人,狐也。但我的确并无加害之心别人不知,小姐应当知道,我若有加害之心,过去这些年,何时加害小姐不成?何苦等到今日?”

    这话是的。

    杜苏纵然怕极,却到底还有理智在,此刻稍一思量便明白:对方在自己家中呆了近二十年,莫说加害自己,她想要加害谁,都早该做了,又何必等到今日才发作?

    这么一想,她心中惧意稍退,聪慧又回三分。

    但……她是狐仙!

    她自己承认的:她是狐仙!

    杜苏深吸一口气,仍是双手紧紧抓住书案,问:“你既然不是要害我……那你、那你……”说到这里,刚才的某些话,似乎终于从耳中传到她脑子里了,她带着些诧异,道:“你要帮我?”

    那方嬷嬷笑着点了点头,道:“当年情分,虽已有二十年辛苦做偿,但至今想起当日老爷的庇护之恩,仍感铭五内,遍览你家,才具或有,情之不投,唯独与你,颇为投契,若能稍稍助你一二再行离去,我心稍安。”

    此时此刻,听着对方的侃侃而谈,似乎的确没有加害自己的意思,杜苏心中的惧意不免悄然再退,听罢,她忍不住问:“我祖父当年曾庇护于你?”

    方嬷嬷笑道:“我虽狐命,得天地灵气之钟,修成妖身,却倾慕你们人类一族的礼仪之道。你自不知,这世间,有万千人等,却也有无数妖类,只人类强,而妖类不得不潜行躲藏,故天下皆行人道。”

    “但这世间,却另有一处地方,那里只有妖类生存,人却无能进入,可为我等之‘乐土’,又有接引使若干,专一在人间界搜寻我类,接引入那一方世界,若从之则罢,若不从,强索而入,以免为人族所杀。”

    “然我自成狐妖以来,颇乐人间界,喜人族教化,不愿入。当年,我曾被接引使追索,一时仓促,竟误躲入你祖父宅中。你祖父见我通教化、习礼仪,便庇护于我,使我终是得脱。至今已二十年矣。”

    说到这里,她叹口气,又道:“我在你家中,虽仆役之流,但自觉生活安乐,亦可称不亦快哉。如今要去,一来约期已至,二来你家中虽倾慕修行,近年来几番试探,但以我观之,你之父兄,都难成大器,而我妖力越发昌大,汝家宅颇小,福泽有限,已不足以庇护于我,故实在是不得不去。”

    她一行说,杜苏一行发呆,只觉如闻天书。

    这世间的各种狐怪精魅的故老传说,自是不乏,杜氏虽读书人家,不语怪力乱神,杜苏从小却也仍是听过不少。

    但传说毕竟都是传说,只是一个个或美妙或险恶的故事而已。在故事里,那一个个狐仙妖怪,或善或恶,不过代表的是某种想象,又或者只是说故事人的目中寄托而已,细究其源,却没人知道那故事里头,到底藏着什么。

    然而,故事也好传说也罢,毕竟又都是来自于某种程度的真实的。

    是以虽然一时间如闻天书,但稍加思索,很多的概念虽难一时贯通,却也并不耽误杜苏的基本理解。

    只不过在此刻,她的惧意已经去了九分,注意力却又大半都被自家这位方嬷嬷所说的当年那段故事,给吸引住了罢了。

    思付片刻,她开口问:“你离开我家,又会去哪里?”

    方嬷嬷道:“寻福德深厚之家,或可再得二十年安逸,细品这人世繁华。”

    许是心中已经确切相信了这方嬷嬷的话,杜苏闻言,心中竟下意识地生出些惋惜不舍之情,过了一会儿,她才问:“你说要帮我……你能帮我些什么?”

    方嬷嬷闻言笑起来,道:“我知小姐心意,只是,于此事上我却要劝你一劝,那周家郎君虽好,却绝非你的良配。你若要我帮你,或可另选一人,我法力虽穷微,却到底还能……”

    “你知道周郎?”

    这一次,没有听她说完,杜苏已经忍不住开口打断。

    不怪她惊讶至此,在她心里,当日里的事情,只她、侍女小红、堂姐夫妇与那周昂周子修是知情之人,除此之外,连父兄母亲在内,都至今被蒙在鼓里。因此她此时听到方嬷嬷竟开口说出“周家郎君”,自不免大惊失色。

    但此时,那方嬷嬷却仍是笑笑,道:“不瞒小姐,我当日答应过你的祖父,要庇护你一家周全。此前婚事,乃是你父亲的决定,我自然无力干涉,只是,眼见你半夜出奔,我又怎能不有所担心?故而,便潜行追随你一路到了那蒋家的宅院,后来你那周郎到了蒋家之后所说的话,我也句句入耳。”

    杜苏惊诧不已。

    若是方嬷嬷不说,她对此竟是一无所知。

    不过此刻,看看房内亮起的簇簇烛火,再看看院中犹自谈笑不已,却对房间内的情况懵然无知的两个健妇,却又由不得她不信。

    “你……追踪我?为何我一无所察?”

    那方嬷嬷闻言笑笑,道:“不过一分身而已,小姐何由察知?”

    说话间,她忽然一招手,杜苏便惊讶地看到,有一根毫毛样东西,从自己衣领间逸出,飘向那方嬷嬷。待东西到手,她伸手拈住,烛光下冲杜苏一亮,笑道:“大千世界,能异无数,举凡人族妖族,法力胜我者不知凡几,此不过雕虫小技而已,用之小姐身上,亦并无恶意,只是念你我过去情分,以防备万一。”

    话到此处,她的手指轻轻一捻,那看上去极为纤微,似乎像是一根什么动物毛发的东西,当即蓬起一股细微火焰,顷刻间便燃尽了。

    她道:“缘分既尽,此物已是无用了。”

    杜苏早已目瞪口呆。

    一来她近乎于确凿地相信了,这方嬷嬷是真的有法力的狐仙,二来她也同样有九成以上的相信了,这方嬷嬷应当是的确没有伤害自己的意思。

    但惟其如此,她又不由得想起了刚才这方嬷嬷的话。

    一双清亮的剪水瞳眸看着她,杜苏问:“你既知那日周郎同我说的那些话,岂不知他乃世间伟丈夫?为何又说周郎为何不是我的良配?”

    顿了顿,她颇有些不服气地道:“莫非我竟配不上他?”

    那方嬷嬷闻言笑起来,竟是点了点头,道:“虽不中,亦不远矣。”

    杜苏闻言愣住。

    自那日一见,周昂的声音和形容,如暮鼓晨钟般敲进她心里,但她却从未想过自己配不上对方的可能毕竟,此前周昂曾托蒋耘登门求亲,却被她的父亲拒绝了。在她的认知里,自然是下意识地便界定成,若自己与周昂之间能成美事,也必是自己的“下嫁”。

    这也是当日在她的出奔的筹谋算计之中,只要自己出去,想必周昂一定会愿意迎娶自己的根本原因这是“下嫁”。

    但现在,这方嬷嬷却居然如此说法,就差直接说自己的确就是配不上那周郎了!一时间,她有些惊诧,有些不解,又有些忿忿,不免口舌不敏,道:“我……我……他……我们……”

    方嬷嬷见她一副失魂模样,不由叹了口气,柔声道:“小姐你需知道,若论常人门第,你家固然高出你那周郎家里不少,但若是你那周郎并非‘常人’呢?”

    杜苏闻言愣住。

    方嬷嬷继续道:“方才我曾说过,我等妖类在这世上只能潜藏行踪,你可知为何?”问完了,她却也不等杜苏作答,便又自顾自地解释道:“只因我们妖类不但有生死大敌,而且还远非他们的对手,故而才不得不做鼠辈潜藏。”

    “我妖类的这生死大敌,便是你们人类的修行者。而你那周郎所在的翎州县祝衙门,乃及翎州郡祝衙门,上至长安城里的大唐国太祝寺,便是隶属于大唐皇室的一群修行者在执掌或者,你可以称呼他们为官方修行者。”

    杜苏终于回神,却是怯怯地道:“你是说……周郎是修行者?”

    “不错!”

    得到方嬷嬷肯定的回答,杜苏一时间不免又是失神。

    此时,那方嬷嬷却耐心地继续为她譬解道:“常人与修行者之间,并非不同婚姻,本也无所谓其他,然……若你的枕边人每时每刻都行走在危险边缘,而你自己却茫然无知,试问,这岂是什么好的姻缘不成?”

    “周郎……我是说修行者……官方修行者,很危险?”

    “不错!因为他们的敌人,不止包括我等妖类,还包括天下无数的修行者。刀剑自是无眼,法术虽则有目,造起杀孽来,却又超过刀剑不知多少!”

    杜苏闻言痴痴呆呆,一时无话。

    此时,那方嬷嬷又叹口气,道:“其实,当日你那姐夫姓蒋的,登门来提亲,你父若是应允,我倒也无话可说。只可叹,虽然自你祖父当日从我口中得知了修行之事,便密嘱你父,将来无论如何要想办法令子孙辈跻身修行者之中,你父却偏是有目无珠之人,只空自倨傲而已。”

    “他前面将你那周郎的提亲拒掉,浑不知自己错过了自己想要的,后面居然又去攀附那瞻州来的吕氏一族,为此甚至不惜以你为他人之妾……可笑!可叹!”

    杜苏已经麻木了。

    片刻之后,她抬起头来,问:“方嬷嬷,那我该怎么办?”

    方嬷嬷柔声道:“小姐若信我,我临走之前,当为小姐另择一佳婿,并力成此番姻缘!待你成婚,再附家财若干,定可保小姐你一生无忧,福寿绵长。如此,也庶几可以了却我心中惦念。”

    然而杜苏闻言,却当即摇头,神态坚定,“我此生非周郎不嫁!”

    方嬷嬷沉吟着,定定地看着她,良久之后,不由一叹,“痴儿也!”

    此刻的杜苏,早已全盘相信了她,不由得缓步过去,到她面前,竟屈膝跪下,道:“嬷嬷既法术通神,定能玉成于我!既然周郎为修行者,我亦愿为修行者!请嬷嬷教我!”

    此言一出,那方嬷嬷反倒愣了片刻。

    她将杜苏反复打量片刻,蹙眉,道:“我虽狐类,亦粗通人间修行之术,传授你一些起手之术,倒也无妨,但你须知,这修行之道,绝非你祖父、你父所想的那般风光无限,反倒有数之不尽的危险劫难孕育其中,否则,以我法力,何苦非要藏身你宅中为仆?而你一旦入了修行之门,可就没有退出的机会了!”

    杜苏闻言直起身子,仰着脸儿看向那方嬷嬷,神情说不出的坚毅,道:“我意已决!此生我非周郎不嫁!他若为鼠,我则啮土,他若为龙,我则为风!”

    说到这里,她竟俯身下去,叩首砰然,道:“望嬷嬷玉成于我!”

    那方嬷嬷不曾想到,自己一番苦劝、现身说教,最后竟引来如此结果,此刻她不免想到,据自己的观察,那周昂通身上下竟无一丝因果可捉,其命运如何,亦无处推算,实在是不知道这桩姻缘到底善果几何,但此时低下头去看着伏在地上叩首的杜苏,满腔劝诫言语,最终却都尽数化作一声长叹。

    叹息罢,她道:“也罢!那我就为你寻一枚开窍丹,助你踏上修行之路吧!”

    那杜苏闻言当即大喜,又忙叩首,口中道:“多谢嬷嬷玉成!”

    当那杜苏再次叩首时,方嬷嬷恍惚间忽然有所明悟,不由想到:近来常觉机缘如缕,却又稍纵即逝,无处捕捉,令自己也是好生困惑。此前觉得是二十年缘分已尽,冥冥之中的天意在提醒自己该走了,现在看来,莫非这机缘,却居然应在面前这杜家小姐身上不成?

    这样一想,她心中顿时又生出一份希冀来。

    以她的道行自然知道,这天地之间,无论是人类的修行者,还是她们这样的妖类,一旦达到了某种境界,便已经无意之间牵扯进了浩渺却又无迹可寻的天地机缘之中,一举手一投足,或应或拒,自有回馈。

    而自己自当日北地来此,不二年间,便得跃升,此后十余年却只能困身于当下的品阶,虽善自勉告,以人之善恶规诫自身,勤行不辍,却终无寸进。

    此时自己本意只是临行之前尽最后一份心意,能成则成,不能成,亦可了无余愧的放心远行,却不曾想到,那缥缈难寻的机缘,竟潜藏在这等小事之中?

    莫非自己再升一品的希望,就要落到她身上了?

    此时她心中有着说不出的惊讶与希冀,不由得再次低头看向杜家的这位庶出小姐杜苏,恰逢此时那杜苏也正开心地抬起头看过来。

    四目相对,她不由心生明悟:她一凡俗,如何竟能赐给自己这等机缘?说来不过还是“善行善蹈”四字而已我自助她,因果自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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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三章? 掌中文

    八月十六日,休沐中。

    周昂事先便已经同母亲周蔡氏报备过,早上起来吃过饭,他换了身衣服之后,什么都不带,便骑上自家的马出了门。

    昨天是陪母亲妹妹过了中秋节,今天是去老师跟前尽弟子的一份孝道。

    只是还没等到从西门出城,他忽然又转了向,纵马向南,最终从南门出了城,行不数里,便到了无比熟悉的那座小山前。

    随后,他下了马,牵马上山。

    但山里已经没有道路,实在荒僻难行,周昂自己还好,马儿此时登山,却颇为不愿,最终周昂把缰绳栓到一棵树上,独自一人上去。

    山上自然荒无一人。

    周昂寻到记忆中殿前的位置,也顾不得今天身上的簇新的衣裳,便席地而坐,不时地看向那枣树的位置,那堆雪的位置,敖春做饭的西厢房……

    如此一坐良久,他叹口气,这才起身下山。

    于是等赶到城西吕家镇的时候,日头已近中天。

    循例寄存了马,随后周昂空着手要翻墙进去,谁知刚在墙头上一冒头,就看见了“吕三山”同学正怀抱那只大黑猫,正俏生生地站在墙边不远。

    似乎她正在专候自己一般,第一眼就看到了自己,随后便忽然哈哈大笑。

    她一边笑还一边伸手指着周昂,笑得前仰后合,毫无仪态。

    周昂被她给笑得有点懵,但还是尽快跳下墙头,走过去,“你笑什么?”

    吕三山仍笑个不停,倒是她怀里的黑猫,看见周昂过来,娇滴滴地“喵”了一声走近了看,她的脸蛋儿有些酡红,再走近些,周昂居然闻到了酒气。

    “哎呀,你喝酒了?”

    她的笑声终于停下,并迅速闭上嘴,抿着,认真状,不错眼珠地看着周昂,瞬间从疯癫变可爱,还乖巧地点了点头。

    周昂诧异:年龄啊神马的,且先不论,要是昨天晚上中秋节里,她一时高兴,喝了点酒,也算正常,可问题现在是大上午啊!

    于是他问:“怎么这个时候喝酒?”

    她先是抿嘴,左右瞥,然后忽然凑过来,小声说:“你别告诉我爹爹,我是偷喝的。”说完了闭嘴,打眼色,但眼神儿都带着点朦胧的样子。

    呵,有点憨态可掬的小模样。

    周昂也小声,“那你喝醉了干嘛不躲着睡觉去?站这儿干嘛?”

    “嗝……”

    小丫头忽然不受控制地打了个嗝,然后迅速闭嘴,但脸蛋儿上的酡红却越发明显了,她似乎是很艰难地想了想,然后才说:“我在找小黑。”

    “啊?找它呀?”周昂往她怀里指了指。

    她很认真地低头看了看,还摸摸它,然后点头,“嗯。”

    啧啧!这丫头真是……没少喝呀!

    “可它不是就在你怀里吗?”

    “啊?”吕三山愣了一下,低头看看,脑子好像转过圈来了,“对呀!哎,小黑,你什么时候找到我的?”

    “喵……”

    周昂无语。

    过了一会儿,周昂问她:“你喝了多少?”

    她伸手想比划,却失手丢了猫,那猫轻盈自如地落到地上,转眼跑没影了。而她却浑然不知的样子,比比划划,“一只鸟,昨天,给爹爹送来了好多酒,葡萄酒,好喝!昨天晚上赏月,爹爹只允许我喝了两小杯……嗝……小黑刚才找到爹爹放酒的地方了,我就……喝了一点点……”

    周昂无语:一只鸟?送酒?

    感觉她这是已经在说胡话了,周昂在这花园里左右看看,不由得喊:“张伯……张伯……”

    “嘘……”

    嘘声未罢,她又踮起脚尖,捂住了周昂的嘴。

    “不许叫人!”她说。

    等到周昂点了点头,她才终于松开手,身体却是晃了一下才站稳,吓得周昂差点儿就伸手去扶。

    “我一直在等你来!”她说。

    周昂道:“我这不是来了嘛!……你等我干嘛?”

    她抿着嘴儿,看着虚空某处,眼神朦胧,神情中却忽然有一抹寥落透出来。

    然后,她忽然转过头来看向周昂,却是不答反问,“哎,周子修,你说,咱们要是也会飞的话,该有多好?”

    “嗯?哦……是啊,多好啊!”

    “我好想会飞啊!”

    “那还不简单,回头你把自己绑到风筝上……”

    “呸!跟你说正经的呢!”

    “你喝成这样,我哪知道你哪句是正经的哪句是不正经的?”

    “我好想出去玩!”

    “那就去呀!你们家门前就一个人盯着,你学我,翻墙出去,谁能知道?”

    “哎,告诉你个秘密……我爹爹可能也会飞!对了,你会飞吗?”

    “我不会。”

    “你真没意思!”

    “啧,说得好像你很有意思似的!”

    “呸!你怎么那么讨厌!”

    “可不是嘛!挺讨厌的!”

    “哎,我如果出去,你能带我去逛街吗?就是……各种铺子,吃的喝的玩的……请我吃好吃的那种?”

    “能!没问题!”

    “你真好!”

    “那是!来,叫声师兄听听!”

    “呸!不叫!”

    “啧!没礼貌了不是?我怎么说也是吕师的弟子,年龄又比你大,你叫我一句师兄怎么了?不应该吗?”

    “那也不叫!”

    “那我叫人了啊!既然咱俩那么不熟……”

    “师兄!”

    “哎……再叫一声!”

    “师兄!”

    “你今天怎么那么乖?”周昂略带诧异地看她。

    她却只是嘿嘿地傻笑了两声,倒真是醉中添妍,虽然可爱还是可爱,却莫名多了一抹女人味儿似的。

    “哎,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呢,你不会真的叫吕三山吧?”

    她摇头,一脸娇憨,“不能告诉你!”顿了顿,又说:“娘说,女孩子的名字,不能随便告诉别人。我回头要告诉大兄二兄,说你老是问我名字,他们会打你的!”

    周昂做不屑状,“怎么可能!你大兄二兄都是我师兄,我们近乎着呢!”

    女孩子扭头,定定地看了他片刻,忽然说:“那你把手给我。”

    周昂愣了一下,依言把手递过去。

    女孩儿抿起嘴,抓过他的手来,手指细嫩,在他的掌心写字,微微的有点发痒原来是个“岷”字!周昂心里默念一声,“吕岷”,却又觉猜不透老师给她起这个字到底是什么意思!

    话又说回来,这个年代盛行只取一个字做名字,家里但凡不是大字不识,一般都遵循此理,但是在女孩子的名字上,就要求得略宽泛些。

    当然,像自家小妹的那个名字“子和”,其实那不算正式名字,只好叫做“闺名”,只是据母亲说,她因为生得晚,幼时父母疼爱,只以闺名称呼,结果还没等长大些,父亲就一病去了,后来家里搬回万岁坊,忙于生计,以至于她到现在都没有正式的名字,还叫周子和。

    像老师给他的女儿取一个“岷”字,像吕涛的“涛”字,其实这才是读书人家的女孩子该有的正式的大名。

    写完了,她仰起头来,醉眼惺忪里竟带了些认真,问:“这个字,你念出来?”

    周昂老实地道:“岷!是个好字!”

    于是吕岷松开他的手,笑嘻嘻的,“那你可要记住了,以后不许再问我!”

    周昂挑眉,“当然!我肯定记得牢牢的!刻成碑栽到心里头,绝不会忘的!”

    女孩闻言嘻嘻地笑了几声,却又忽然道:“呸!”

    说完了,她轻盈顿足,转身,“那我不理你了,我要找小黑去!”说完了居然转身就跑,虽然微带踉跄,看样子一时半刻倒还不至于摔倒。

    周昂负手在后,看着她欢脱轻盈中又带着一抹醉醺醺的奔跑的样子,不由得就笑着摇了摇头,嘴里轻念一遍“吕岷”,咂摸着这个字的意思,下意识地转身要往藏书院去,一扭头,却忽然发现,自己的老师吕端,居然就在不远处站着呢!

    他身后还站着那位须发花白的张伯。

    吕端脸上微带笑意,冲周昂缓缓点了下头。

    那张伯更是笑得眼睛都快没了,一副老狐狸吃到了鸡的样子。

    这个……

    那一瞬间,周昂忽然觉得好尴尬。

    “见过老师!”他赶忙施礼,三两步走过去,强行解释道:“刚才翻墙过来,发现师妹喝多了,就陪她说了几句话!但其实我……”

    吕端摆手,“这丫头,偷了我的酒喝,居然不去睡觉,唉……子修,你莫笑为师,为师晚年又得此一女,平日里不免也是宠纵了些!”

    周昂打个哈哈,赶紧道:“晚年?老师如今春秋正盛,就现在也不算晚年呀!”

    吕端闻言哈哈大笑。

    偏那张伯也在旁边凑趣,笑眯眯地道:“徒少爷说得对呀!相爷,您看看,不是我一个人这么说吧?”

    吕端又笑,拂袖,“你个老朽,且去!”

    张伯闻言笑呵呵地答应一声要走,吕端又叫住他,“去叫了她母亲来,带她回房里略睡片刻,不要在花园里瞎晃悠了!再有,告诉那黑猫,再敢寻我酒喝,我就寻只白猫配它!”

    凭空里,不远处的花圃底下,忽然传来“喵”的一声。

    张伯嘿嘿一笑,道:“相爷,它已经听见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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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四章? 交底

    中午吃饭的时候,周昂就见到了让吕岷喝到酒醉娇憨的葡萄酒。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这个世界的葡萄酒。

    按说葡萄没什么稀罕的,据说早在大汉一统天下那时候,就已经传过来了,早已不是什么稀罕的物种,但葡萄酒的酿造却一直都局限在很小的规模,也因此,就算是在大唐的国都长安,这普通酒也不易买到,某种程度上来说,算是权贵阶层专属的饮品过去的周昂,是的确没喝到过。

    还别说,浅尝一口,周昂觉得酒精度好像倒是不低的样子。

    吕端笑眯眯地解释,道:“这是为师的一位挚友,听说我新近收了一弟子,由衷的为我高兴,特意送来做贺的,呵呵,多年来我们一直书信往还。”

    说到这个的时候,周昂直觉地感觉,自己这位曾权倾一时的老师,却有些说不出的纯粹感觉,欢脱如童稚。

    不过周昂倒是有些诧异,又想起刚才吕岷提到的大兄二兄,他不由得地就道:“我还以为是大兄或二兄遣人送回。”

    他这话,约莫只有半分算是顺嘴,剩下九成五倒是有些小小的好奇。

    自从开始出入吕家镇这吕府开始,他心里其实一直都很是好奇一件事情,那就是那么多次来,自己居然没有一次碰到过吕端老爷子的两位公子。

    即便是在自己正式拜师之后,自己这位老师似乎也没有丝毫要把他那两个儿子介绍给自己的意思这显然是不大正常的。

    但是偏偏,不管从哪个角度去打听,消息都清晰无误地显示:吕家自当年吕端老爷子罢相,便一脚跌入谷底,他当初的弟子、从人,也都被纷纷的或罢免、或远斥,不少人改换门庭,而吕家自身,更是直接被限制了出仕的可能,甚至被阖家监视,困居祖籍。

    所以,逻辑上来说,自己那两位师兄只可能陪自己老爹一起窝在老宅,除了读书生孩子,别的他们还能干嘛去?

    吕端闻言,笑笑,温和地看着周昂,道:“子修,你早该问这个问题了!”

    周昂愣了一下,旋即便明白,自己居然反倒是弄巧成拙了,当下赶紧就要站起身来请罪,“弟子糊涂,居然……”

    很显然,吕端老爷子不但一下子就听出了自己话里的好奇与刺探之意,甚至在隐隐责怪自己,此前一直都跟他老人家不够亲近。

    师徒一体嘛!所以你既然拜师了,入了我的门庭,咱们就是一家人,你怎么可以一直以来明明对两位师兄的去向很好奇,却又一直忍着不问呢?

    这可不是为人弟子的道理!

    吕端摆手,打断了周昂的话,笑道:“坐下,坐下!”待周昂坐下,他笑道:“为师并没有责备你的意思,我亦明白你为何不问。”

    说到这里,他叹口气,手抚长须,笑道:“不过,子修啊,你还是不免小瞧了为师了!哈哈……”说到此处,他端起杯子,浅啜一口葡萄酒,笑道:“为师虽困居多年,却并不为此自伤自怜,只偶尔有些寂寞而已,又何至于连自己的处境都讳言提及?更何况你如今乃我唯一弟子,我于你处,又有什么不能说的?”

    周昂低头,“是弟子浅薄。”

    吕端笑笑,摇头,道:“你不是浅薄,你是体恤为师的心境而已,为师都是明白的,因此我并不怪你。”

    周昂闻言笑笑,道:“老师的豁达真是……叫弟子汗颜。”

    吕端又笑,摆手,“我哪里是豁达?”

    说到此处,他缓缓收起笑容,道:“若没有困居一地潜行修行这三十年,我哪来如今这般品阶?外人眼中,只道这三十年,我被徐相百般打压,却不知道,这其实只是我二人当年的约定而已。”

    “他以猛,施政,我以和,修行。如此而已。”

    周昂闻言大讶。

    这可真是全盘推翻了自己此前打听到的情况。

    按照老师吐露的秘辛,也就是说,当年他的罢相,徐相彻底把持朝中大权,竟是两人协商一致的结果,是一个约定!而不是什么政治斗争失败!

    卧……槽!

    周昂惊得有片刻的失神,不过当着自己的老师,他还是很快就收敛心神,于是心念电转之间,他问:“那……我那两位师兄……”

    吕端当即道:“你大兄名岚,字近山,现任九原郡司户参军,虽是小吏,不为朝中衮衮诸公所识,其主持的九原郡屯田之事,却是事干北抗鲜卑,非同小可。这些年来,他也算小有功劳,颇慰我心。”

    “你二兄名峦,字子麓,现任左翊武军副将。左翊武军是我大唐专门负责对抗汉国的,说是大唐立国的柱石也不为过。只不过多年来,左翊武军始终都是徐相直辖,朝中应该是也没什么人知道你二兄就在这支军中。”

    顿了顿,他道:“近年来,徐相曾多次有意简拔他二人,都被我压下了。不到时候,还不到时候啊!”

    周昂已经彻底听蒙了。

    尽管问之前,周昂心里已经隐隐有所猜测,既然老师并不是真的政治斗争失败被打压,那么想必两位师兄的处境,应该也是不至于像外界传言的那么惨的,但他仍是没想到,原来自己老师的这两个儿子,居然一直都在做官!

    虽然可能如老师所言那般,他两人暂时都是位卑官小,不为朝中关注,但仔细咂摸咂摸他们的位置,却不难看清,无论是自己的老师,还是传言中一直打压他近三十年的政敌徐良徐相,其实一直都是在潜心地栽培二人!

    九原郡,是大唐最靠北的一个郡,是直面鲜卑人的所在,在那里,单靠百姓自己屯垦,肯定是架不住鲜卑人年复一年的攻城略地的,因此当地实行的是军屯的政策,由朝廷移民填边,建立军民一体化的组织,来对抗来去自如的鲜卑人。

    司户参军这个官儿,虽说不算大,但如老师所言,却是直接负责军屯的官员之一,要想在这种位置上做出点成绩来,那真的是得能上马治军、下马治民!

    大兄吕岚能在这样一个貌似不起眼的位置上,做出让吕相都认为“小有功劳”、“颇慰我心”的事迹来,可见才华已经彰显,只是被暂时刻意地压住而已。

    但假以时日的话,前途却不可限量!

    再说二兄吕峦……这个也够狠,直接被吕相送到对抗汉朝的前线去摔打了!而且粗略估算年龄,考虑到在极力压制之下,他都已经做到了副将,显然他磨练的时间也已经不算短,想必也已经锻炼出真材实料来了!

    军队那种地方,是一定信奉实力为尊的!如果二兄吕峦已经的确磨练出来了,那么将来要提拔,可能就是一道诏令的事儿!

    最关键的是,膝下二子一民一军,丢到朝廷最险要、最磨练人的地方去打磨了那么长时间了,朝野上下对此,甚至并没有什么察觉!

    瞧瞧,这才是大手笔!

    心念电转之间想明白这些,周昂近乎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

    只能说:老师就是老师啊!

    这个时候心念电转之间想到这些,周昂下意识地就想开口拍马屁,倒不是阿谀,是真心的佩服,但偏偏这个时候,吕端却已经又开口道:“为师膝下只此二子,至于这个小女儿么,你也看见了,这些年来赖她陪伴,多了多少意趣,因此不免宠纵,她又是个女孩子,为师也着实的是不舍得把她怎样,就由她去吧!说不得将来为她择一良人,有她两位兄长看顾,倒也不至于叫她受了委屈。”

    老爷子笑吟吟的说起这些,周昂忽然下意识地有点心虚,憋了一肚子的彩虹屁,到底是没能说出口来。

    喝了一口葡萄美酒,他才笑嘻嘻地道:“老师好大的手笔!”

    吕端呵呵一笑,认真地道:“你我既为师徒,内外便成一体,今日把这些说给你听,一来是为师要给你交个底,免得你觉得为师困居于此,自顾不暇,有了事情便也不愿意惊动于我,在外白白的受了委屈。”

    说到此处,他笑道:“我的弟子,可不许旁人欺负!”

    他此言说罢,师徒都笑,周昂赶紧道:“这下子弟子明白了,此后当横行街肆,不负老师厚望!”

    吕端闻言哈哈大笑。

    笑罢,他又道:“至于这二来么,为师也是想告诉你,你若是想要在仕途上有些作为,也尽可放心前行,为师已是残年,此生已不做复起之念,但你若有心,为师扶你上去,到那大唐的政事堂里去坐一坐,却还是有一定机会的!”

    虽然早就知道老师对自己相当欣赏,现在又已经是正式的师徒,但听老师为自己考虑到这一步,别管周昂心里有没有以后走仕途之路的打算,此刻都实在也是油嘴滑舌不起来了他不由得起身离席,一脸端方肃穆的模样,认认真真地冲着吕端大礼一拜。

    “弟子感铭五内!谢过老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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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五章? 猫

    对于周昂来说,他觉得自己与吕端老爷子之间的交往,可以以拜师为标志,清楚地分成前后两段

    拜师之前,他来吕宅求取学问,与吕端老爷子之间那就是纯粹的意气之交。彼此有共同的爱好、兴趣,乃至于情趣、旨向,于是成了忘年交。

    在那段时间里,双方是完全以精神交流为主的。

    拜师之后,就从精神交流,直接升阶到了现实生活中的羁绊。

    师徒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但说是那么说,其实对这种关系从师生的角度来说,从两人的实力、名誉、地位等等去考量,也可以算是某种程度上弟子周昂,对老师吕端的依附,类似如此的依附关系,在当下这个时代,比比皆是周昂却多少有点不太适应。

    也或者说,是无所适从。

    在现代社会生活了二三十年的人,早就习惯了自我奋斗的人生观价值观,那大公司里,哪有什么真正的和睦啊,我欣赏你、提携你,你知恩图报之类的,太少了!反正周昂是到死都没见过。大公司里有的要么就是舔狗加勾心斗角,要么就是舔狗加勾心斗角加实力,就算你自己能力再硬,不经历一番尔虞我诈,你也上不去因为你上去了,往往意味着你的上司被挤掉了。

    所以此前的周昂心里多多少少有些矛盾和纠结。

    一方面他继承了脑海里很多过去那个周昂留下的记忆,他也的确知道这个年代相比起现代社会,的确可以称一句“民风淳朴不相欺”,根子就在于社会活力不足、竞争小。另外,他对于自己的老师吕端,无论是学问上,还是为人上,都是实打实的无比放心,发自内心的崇敬。

    但另一方面……他却仍是刻意的、小心谨慎的与自己的老师保持着那么一点点的距离感。

    他总觉得,有这么一点距离感在,或能让彼此的师生关系更加纯粹一些。

    在他想来,天下之大,除了亲爹亲妈,哪有人会真的无私对你呢?

    但偏偏,中午的一席谈话,老师吕端借着这个机会的“交底”,却让周昂一下子就意识到对于这个年代的人而言,尤其是对于吕端老爷子这种品格和格局的人而言,他们是真的无比看重师徒关系的!

    说一句视若子侄,是真的一点都不过分!

    要说不为之触动,又怎么可能?

    但对于周昂这种要脸的人来说,哪怕再怎么感动,深深一礼,就已经是极致了,他更愿意采用的方式是牢记在心。

    当然,经此一事,连他自己都清楚地感觉到,自己忽然就彻底的放松下来了。

    对于他来说,好像待在老师的家里越发的轻松自如,侍奉老师身侧,哪怕只是请教和讨论学问,也更加的松弛,不必老是端着了。

    …………

    中午薄饮几杯葡萄酒,吃些饭食,老师吕端便回房去小憩,周昂则被引到一座跨院里,也算是午休了一会儿。

    下午时候,吕端醒来,两人便一如故往一般,在藏书院里一对一授课。

    当然,事实上自从拜师之后,吕端毫无疑问更放得开了,彼此之间的讨论,或者说授学,虽然往往还是从《汉书》开始,但吕端的讲授范围,却早已不再局限于这一本书,事实上,也已经不拘古今了。

    以他的学问、见识、阅历,一旦讲起课来,那真的是旁征博引,很多原本周昂不曾留意的细微之处,都被吕端引申开来,提到很多事例时,他甚至直接拿本朝的许多例子来比较,事涉诸多当朝隐秘,乃至于皇室秘辛、政争内幕,也是直言不讳,顿时就叫周昂耳目一新,颇有醍醐灌顶之感。

    换个思路去考量,周昂觉得自从拜师之后,老师给自己的授课,已经算是只以《汉书》为引子,事实上却以治乱兴衰为经、以天下分合为纬,直接把两三千年的历史,都给讲出来了。

    这样无比硬核的课,周昂当然超级爱听。

    事实上,听课的人来劲,往往讲课的人就会越发来劲。

    于是师徒俩自午休后开始授课,中间茶水换了好几遍,吕端始终滔滔不绝,一直讲到了红日西沉,小丫头吕岷蹦蹦跳跳地跑来喊两人吃晚饭,才算告一段落。

    晚上这顿饭显得与众不同,不再是只周昂陪着吕端吃饭,这一次,连吕端的正室夫人,也即周昂的师娘鱼氏,也出来陪他们师徒二人一道赏月闲话。

    师娘鱼氏虽为人随和,却自有一种说不出的气度在,然对周昂,却如吕端一般,也是颇显亲近。只是她知道自己坐在这里,到底是影响他们师徒俩喝酒的,因此坐不片刻,便托言后宅有事离开了,留下他们师徒纵怀畅饮。

    当天晚上,周昂当然便在吕家住了下来。

    事实上,就算是葡萄酒喝多了,也是会醉的,他今天喝得就有点多,虽在老师面前不至于出丑,酒罢之后被张伯引到客房去,却也只是强撑着,勉强洗了把脸,便再也撑不住了,倒头就睡了。

    这一觉,自然是睡得相当香甜。

    然而半夜也不知是何时,本来正在酒醉酣睡的周昂,却近乎于直觉地意识到周围有些不对,于是激灵一下便醒了过来。

    窗外月色极佳,透过窗纸,照得榻前一片明亮。

    怀里的镜子热到有些微烫!

    周昂醒来,直觉地便冲榻前地面看过去。

    就在榻前明亮处,黑团团一个东西,一对七彩流光的眸子,正紧紧地盯着自己周昂激灵灵吓出了一身冷汗,当即顾不得酒醉力乏,匆忙汇聚体内灵气,飞快地进入了观想状态,并开启了“夜能视物”的加持。

    原来是吕岷的那只黑猫!

    大惊之后,周昂心中又复大讶。

    吕家他来了那么多次,这黑猫也见过不知道多少次了,每一次都是带着镜子的,但这却是镜子第一次因为它而示警。

    尽管此刻身处自己老师的家宅之内,无论老师自己,还是那位张伯,显然都是修行者之中的高手,按说自己几乎不可能遭遇任何危险,但此刻的周昂却还是尽力地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全神戒备着,与那黑猫隐隐对峙万一这家伙瞒过了老师和张伯呢?万一它平常无害,却偏偏就是看自己不顺眼呢?

    不过……感受到怀内镜子的热度,周昂还是忍不住想:它真是一只猫妖吗?既然它久在家宅,按说老师不可能不知道它的底细,又怎么会容忍它这样一只猫妖在家里如此自由自在地待着?还让它陪着自己的女儿呢?

    彼此对峙片刻,周昂主动开口,问:“小黑,你来作甚?”

    “喵……”

    周昂蹙眉,但是还没等他再次开口说话,却忽然就发现,自己怀中镜子的那股热度,倏然间就消退了。

    偏偏此时,那大黑猫竟起身走过来,轻巧地一跃上榻。

    考虑到镜子的热度消退,周昂虽然有些担心,但很是克制地没有做出任何动作,就眼睁睁看着它跃上自己的床榻来。

    然后,那大黑猫竟再次跃上被子,正好沿着被子下周昂的胯骨,似慢实快地几步就走到了床榻里侧。

    周昂下意识地手臂撑床,半直起身子。

    但这个时候,那大黑猫却又“喵呜”地叫了一声,竟主动伸出舌头,在周昂的手上舔了舔,然后,更叫周昂吃惊的是,它居然随后就卧在那里,蜷起了身子,脑袋还在周昂的胳膊上蹭了几下。

    周昂有些目瞪口呆地看着它。

    这……什么意思?

    犹豫片刻,周昂伸手过去,落到它的脑袋上,尝试着往下一撸,大黑猫舒服地“喵呜”一声,又往这边蹭了蹭。

    周昂大觉有趣,虽则心中仍有警醒,想了想,却还是回身躺下了,只是小心地尽量不压到它它竟也识趣,见周昂躺下,自己主动地往旁边挪了挪。但是等周昂躺好了,它居然又再次凑过来,在周昂的胳膊上蹭了蹭,才又趴好。

    过不片刻,它竟似睡着了一般,隐约地打起小呼噜来。

    但周昂却早就已经彻底被它给吓醒了。

    虚惊一场?

    但刚才它暴露出来的敌意,却绝对不是假的!

    想了一阵子,周昂拧着脖子看它,下意识地又伸手过去,落到它身上手指刚一落上去,那小呼噜立刻就停了。

    它“喵呜”地叫了一声,带着些惫懒,又似有些不满,随便便忽然起身,挣脱开周昂的手,仰头,歪着脑袋看他片刻,凑过来又舔了舔周昂的手,然后便扭头,沿着来时的路,径直地窜下床榻,几步之间就到了窗下,轻轻一跃,正好顶开未栓的窗户,跑出去了。

    周昂匆忙掀开被子下床,只来得及趿拉上鞋子,便冲到门前。

    但是,当他拉开房门走出去,虽月光一地,又有“夜能视物”的加持,但四下里一望,却再也没看到它的身影。

    好像它只是为了过来看看周昂而已。

    至于它最初的敌意从何而来,后来忽然的亲近又是因何而致,却是叫周昂完全的摸不着头脑。

    乃至于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周昂还忍不住想:它到底是什么意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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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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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间有一座神秘的小庙,庙里人从不下山,尘世人无门可入。他睁开眼,看到了这个世界的玄妙。狐妖、恶蛟、帝王、将相、道法、神仙、过去、未来。他始终都是一个读书人。匹夫仗剑大河东去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匹夫仗剑大河东去,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匹夫仗剑大河东去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