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三三五章 君臣“离心”
在大汉百姓们的心中,皇帝陛下有很多的形象。
陛下以武开国,自从起兵巴蜀之后,战北周、战西北、入江南、下南洋、北伐,再到现在的暴打吐谷浑、震慑四方,可以说嘴上一直喊着“天下太平”口号的皇帝陛下,实际上一直在用拳头“以理服人”,大汉今日的疆域,都是陛下带着大汉子弟用鲜血和牺牲打下来的。
所以陛下出现最多的就是军神一样的形象。尤其是陛下还喜欢御驾亲征,更是让这种形象深入人心。而实际上跟在陛下身边的人都很清楚,这位皇帝陛下虽然是个指挥打仗的好手,但是实际上在大汉的将领们都成长起来并且可以独当一面之后,便几乎很少插手战事的直接指挥,每一次御驾亲征,更多的是扮演一个吉祥物的身份。
嗯,可能古往今来,这种主动当吉祥物的皇帝也不多。
除此之外,陛下在百姓们心中的形象,可能更多的是锐意进取,说好听点是这样,在一些人的口中,则是离经叛道。
毕竟他所做的这些,几乎和历朝历代格格不入。
找不到参考,大家也不好直接说他做的不对,尤其是现在他做的这些正逐渐的为大家带来肉眼都能看到的好处,因此说不对都有点儿底气不足了,因此“离经叛道”也变成了那些对朝廷不满的人最后的一点儿说辞。
这样的说辞显然是没有什么说服力的。
当今陛下,离的是什么经?叛的是什么道?其实大家也都说不清楚,顶多也就还是牵强附会,说一说他不遵守祖宗礼法之类的。
可是李荩忱除了做事随意了一些之外,的确没有什么大毛病在。
尤其是还有同行衬托。
谁说陛下离经叛道的?陛下不介意请他们去拜访一下宇文赟和陈叔宝,让你们看看什么是真正的离经叛道。而且南北朝这么多朝代,离经叛道的君主多了去了,陛下这种,根本排不上好。
正是因为这些正面和负面的说法交错,才让李荩忱的形象变得有些复杂。他是一些人口中战无不胜的战神,他是一些人口中积极进取的明君,他是一些人口中总有新奇思路的神仙——这些人基本都是工部或者商部的,陛下随口一言就经常让他们惊为天人,他还是一些人口中的胡作非为,是一些人口中的穷兵黩武······
说法不同,形象不同,以至于很多人都不知道大汉的陛下到底是怎样的一位皇帝了,只能说至少从他现在的所作所为来看,他虽然喜好对外征战,喜好一些新奇的东西,但是至少当得起“明君”这个赞美,不然的话百姓们也不会心甘情愿的山呼“万岁”。
当今日真正见到李荩忱,见到那个含笑和大家打招呼的身影时候,百姓们心中所塑造的种种陛下的形象几乎轰然倒塌。
这个看上去三十岁左右的男子,不是很英俊吧,但是一双剑眉自带着三分杀气,可是脸上的笑容又是那么的和蔼可亲,没有一点儿严肃,不端任何架子,与其说这是君上,不如说是哪个邻家大哥哥。
招招手,就像是在招呼自己的兄弟姊妹们。
在形象短暂的崩塌之后,百姓们心中对陛下的好感几乎是很快就溢了出来。
如此和善亲民的皇帝陛下,怎么可能是有些小人嘴中所说、所猜忌的那样!
古往今来,帝王,甚至是皇室宗亲,都在努力维持自己的权威,能耍威风的地方绝对要耍威风,走南闯北的商贾们是见过皇家阵仗的,甚至不只是见过一国之阵仗。
低垂的帘幕,华丽的马车,前呼后拥,恶仆开路。
这才是皇室的形象。
今日的皇帝陛下,用颠覆所有人认知的行动告诉了这些百姓们。
大汉的陛下,也是有血有肉的,也是一个介乎于青年和中年之间的汉子罢了。
就是这样的人,在带着大家向前,在为了这个国家殚精竭虑。
那大家还有什么好颓废,好质疑的呢?
所以百姓们一次又一次的山呼,他们虽然不再跪拜,但是那一声声“万岁”,那一只只伸出来响应陛下的手,和第一次不一样,是真正的发自内心,是真正的表示自己的追随之意。
之前,是敬佩;而今,是追随。
群臣们的眼神之中一个个一开始还是带着担忧和怀疑。
陛下巡视各方,接受百姓拜见,说实话是有些不妥的。
哪怕只是坐着马车在路上走一圈,都有可能会遇到很多凶险。当年最喜欢做这事的就是秦始皇,结果呢,博浪沙一下,不够吓死人的。
只不过大汉的群臣们,早就已经习惯了陛下这么干。
这货想要御驾亲征,亲临前线,大家都拦不住,更何况到大街上走一圈呢?
李荩忱想要堵住他们的嘴巴,太简单了。
“朕御驾亲征,敌寇如山海,箭矢如雨下,尔等不做阻拦,今日朕上街体恤民情、接见百姓,尔等却要阻拦,是害怕大汉之百姓无丝毫忠贞之心,还是民间有冤情,所以你们根本不想让民间知声音上达天听?”
这话要是说出来,情况就有点儿严肃了,群臣们少不了又要黑压压的跪下一片,叩头请罪。
所以大家干脆不说,您老人家想要去,那大家就陪着呗,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真的有人想要对您老人家不利,那我们也能先挡一挡。
李荩忱当然不知道群臣们的想法,如果知道的话,只会表示你们真以为白袍和羽林骑是吃干饭的?人群之中,还不知道混着多少白袍,正盯着周围人的一举一动,顺便带动一下气氛呢。
干这事,白袍太拿手了。
当然,群臣也不可能知道李荩忱之前关于“万岁”的想法,如果知道的话,只会举双手赞同表示他们的皇帝陛下真的是“离经叛道”。
一时间大街上,皇帝和他的百姓们其乐融融,君臣之间,却是大型离心现场。
李荩忱并没有在街上停留太久。
因为听闻消息的百姓已经越来越多,逐渐整个钟离城外的道路上都挤满了人。为了防止混乱,李荩忱果断的下令离开。
他也有点儿害怕狂热的百姓们做出来点儿什么令人啼笑皆非的举动。
第二三三六章 天道昭昭
之后,陛下的车驾前往钟离内府,而群臣先行返回驻地。
毕竟陛下是带着沈婺华和陈宣华一起去的,两位妃嫔当面,群臣们跟着就有点儿当电灯泡的意味了。
尤其是随驾南下的官员,以刑部尚书沈君高和户部尚书陈叔慎为首,这两位,还有另一层身份,自然是沈婺华的叔叔和陈宣华的哥哥。
自家人还要去当电灯泡,属实是没脸啊。
更何况于私如此,于公亦然。
内府和外廷还没有到亲密无间、什么事务都互相不隐瞒的地步。甚至双方能够争的时候还得争一争呢。
陛下去视察内府,外廷群臣就不要跟着凑热闹了。刚才陛下去视察钟离城内各处府衙的时候,沈婺华和陈宣华也都没有露面,算是给足了外廷面子。
外廷没有必要在这个时候给内府添堵。
尤其是钟离城的发展,也给了这些外廷官员们很多启发。说句实话,大汉建立的时间虽然不是非常久,开国也不过五年时间,但是有一些问题已经不可避免的暴露了出来。
其中之一就是今日大家明显能够感觉到的和基层脱钩。
朝廷的衮衮诸公,身在云端之上的时间也已经不短了。
这其实倒不是因为群臣们没有想要接地气、真正了解大汉发展状况的心思,之前也曾经说过,这一代的大汉官员,基本上都是上一代和新一代官员,所谓的上一代,就是指的以萧摩诃、沈君高这些人为代表的前朝年轻力量,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也已经成长为更加稳重的中坚,能够完成一个朝廷管理和运转的几乎所有任务。
而新一代,自然指的是以陈叔慎这种为代表的年轻皇亲国戚、以李渊这种为代表的天子门生、以鲍兴这种为代表的科举考试选拔上来的人才——假如“新一代”的概念再扩大一些而不论入年龄的话,那么房彦谦这种年纪虽然大一些,但是思想却很新潮的人实际上也应该在这个范畴之内。
至于他们所对应的,自然是以吴明彻这些人为代表的上一辈。随着萧摩诃抵达汉中并且取代淳于量指挥汉中兵马向西挺进,宣告着这些老一辈人已经彻底退入二线。他们心里也很清楚,自己的想法已经跟不上这些年轻人的了,再加上他们之中的大多数,出身都比较复杂,本来就很难获得陛下以及朝廷的完全信任,自然也没有必要厚着脸皮非得去和小辈们争夺建功立业的机会。
有这个心思,还不如去培养一下自家的年轻一代呢。
因此,单纯从思想上而言,现在这些朝廷的管理者们是完全可以胜任这一份工作,而且事实也足以证明,在他们的带动下,大汉的确正在蓬勃发展。
不过繁多的事务也的确限制了他们和外界的交流,大家只知道某个地方发展的如何如何好,也知道自己制定的政策得到了怎样怎样的落实,可是这些都是奏章上写出来的,都是前来汇报的官吏们口中说出来的,具体是什么样的,大家不清楚,全靠想象。
想象固然是美好的,但是往往不切实际。
今日呈现在大家眼前的钟离城,显然就和想象之中的不一样。
假如大家能够在此之前就亲眼见到钟离城已经发展成什么样子,恐怕绝对不会在陛下提出的很多天马行空的想法时,一个赛一个的表示反对。
陛下的想法,按照大家的想象,那自然并不贴切实际,因为大家认为社会并没有发展到这个地步,百姓对于这些政策的接受能力有限。结果谁曾想到,实际上社会的发展进步以及百姓的思想变化都已经超乎大家的想象。
这对于很多官员来说,都是颠覆性的。
因此他们现在无比渴望着交流和······吐槽。
目送陛下离去之后,沈君高率先忍不住说道:“钟离城有地利,得天独厚,发展成今日之规模,虽在意料之外,但也在情理之中。”
大家顿时都皱了皱眉,这话听起来好像不太对啊。
大家都在感慨变化之大,结果沈老哥你怎么在吐槽这都是应该的?
不等陈叔慎等人开口,沈君高话锋一转:“可是自从大汉开国以来,一条条道路建设,一条条运河开通,又有多少城池因为地利、因为贸易而发展成和此相差无几的规模?诸位可清楚?”
百官齐齐摇头。
“我们原本对于整个天下的认知已经改变。”沈君高缓缓说道,“而我们对于旧有九州城池的认知也应该有所改变了。做到了这一切的,实际上不是老天爷,而是我们所有的大汉百姓在陛下的带领下齐心协力,这一点希望诸位心里清楚。”
大家不由得一笑,我们就说嘛,沈君高怎么可能真的和陛下唱反调,又是一次欲扬先抑。
情理之中。
不过沈君高所说的,还是让群臣们都打起精神。
老天爷也或许真的在冥冥之中保佑着这传承千百年的华夏,但是三百年乱世,老天爷真的时时刻刻都在让华夏享受太平和发展么?恰恰相反,灾难从未少过。这些灾难给了华夏后人以警惕,但是也说明天道昭昭,不会因为你是什么民族、有什么出身和历史就会有所偏颇。
天道给予万族的机会都是平等的,华夏只不过是有一个比较好的基础罢了,一个也是从炎黄二帝开始,无数的前辈们披荆斩棘、东征西讨换来的好基础。
假如不好好珍惜的话,那么其余民族也有可能抓住这个机会,趁虚而入。司马一朝的灭亡以及五胡乱华的这三百年,已经足够给所有人一个深刻的教训。
在此之前,从春秋到秦汉,外族,从来都不是一个真正值得注意和警惕的存在,汉代一开始因为秦末的多年战乱而导致国力空虚,一时间在边境上只能和匈奴人僵持甚至主动退让,这是必然的。但是匈奴人再怎么强大,也没有看到他们一路杀入中原和江淮等腹地。
经过两代的缓和,汉武帝时期,匈奴不还是被汉军给吊着打?
所以华夏民族自然而然的就会有一种天之骄子、得天独厚的自信。然而经过五胡乱华和南北朝这三百年,大家应该意识到,自己的这些优势,并不是老天爷的眷顾,而是列祖列宗们的之前打下的基础好罢了。
第二三三七章 安抚江南
因此现在大家应该认识到,外敌还很强大,并且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又会冒出来新的敌人。
只有紧跟着陛下,真正的带着大汉在废墟中站起来,才能让大汉有更多的资本去应对新的威胁,去和其余的民族争夺那为数不多的崛起的机会!
别人,至少现在还没有证明自己具有这个能力。
事到如今,想一想自己之前对于陛下的质疑,又是多么的可笑。
看来各部真的要组织一下,到下面各地州府去走一走看一看。
能够发展成钟离这个样子的,应该好好鼓励,甚至可以让本地官员前去别的地方讲授一下经验。而要是发展的还是和之前大家印象之中的南北朝时期一个普通的城池没有什么区别的,那抱歉了,吏部和御史台就要磨刀霍霍,看看你们这些主官是干什么吃的。
时代变了啊,所有人的目光交错,都看出对方眼中的深意。
现在的大汉,是一个大一统王朝了,假如大家还在用旧有的眼光去打量这个时代,那么被用不了多久,他们也会被淘汰。而他们惊恐的发现,之前的自己,好像还真的是这样的目光。
还好,这一次跟着陛下南下。
还好,自己亲眼看到了这一切。
甚至大家心中更加感慨的是,陛下应该是早就已经回阿飞了解了他们的想法,甚至看穿了他们的所思所想,所以才专门带着他们下江南,不让他们再继续站在北方百废待兴的废墟上无病呻吟,而是让他们亲眼看一看,那奏章上只言片语描绘不出来的繁荣,那怎么说都显得词穷的盛世!
没错,盛世,在大家看来,一个钟离城,已经算是盛世的象征,而可想而知,现在的江南又是怎样的一番景象,所以说大汉的江南已经进入了盛世,没有任何问题。
同时,大家更是要坚定一个想法:
开拓、发展、进取,才是这个时代的主色调!
自己要学、要做的还有很多。
牙牙学语的小儿,又有什么资格去驳斥圣人言说?
陛下没有跟他们一般见识,甚至还愿意带着他们去看,这才是真正的胸怀博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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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荩忱并不知道群臣们的心中现在已经经历了怎样的震动。
因为在他看来,这钟离城也就是那个样。
他带着这么多臣子南下的主要目的是为了安抚江南士民,好好的收拢一波人心。
至于臣子们内心的感慨,李荩忱若是知道了,恐怕只会吐槽一句:诸位请不要自行加戏。
说得好像你们要是跟不上时代了,跟不上朕的思路了,朕还能把你们都换掉,转眼又去找一批什么都能胜任的臣子来!
你们跟不上,朕还不是得等着。
说回江南的事。
大汉的都城本来在建康府,结果现在洛阳抢走了都城的位置,建康府一下子沦落成了和长安、邺城并列的陪都位置,甚至说起来还不如成都府人天天挂在嘴边的“龙兴之地”来的好听呢。
我们巴蜀人不和你们江南、中原还有关中人争夺什么,反正陛下是从我们这里起家的!
对此,江南人很想说,陛下当初要不是靠着我们江南子弟入蜀,又怎么打下来的偌大江山?不过这话还是在心里嘟囔两句就好了,真要说出来了,未免有点儿在说陛下能力不够,是靠外力。
因此江南士民们,尤其是当初那些从龙积极的人们,心中还是有些小情绪的。江南人投入了这么多,洛阳你个浓眉大眼的,凭什么?
尤其是自从陛下北伐之后,建康府虽然是陪都,陛下却从来没有来过,就像是已经把这个都城给忘了一样,自然更是让江南百姓们心中的不满越来越多。
当然这种不满里,更多的还是叹息和失落,但是李荩忱身为皇帝,绝对不能允许这种情感影响到了江南士民们和大汉之间的情感。
巴蜀是龙兴之地。
而实际上真正对李荩忱北伐帮助最大的还是江南。李荩忱是在入江南之后,才算是真正拥有了一块物产丰饶、人口众多的土地,从而确定了自己的基本盘,之后南征北讨,有了今日的偌大王朝。
嗯,是为了深厚的感情,才不是为了江南的赋税和物产呢。
陛下的诚意,毋庸置疑!
所以这一次李荩忱不但亲自到江南走一遭,而且和去邺城的御驾亲征、去长安的轻车简从不同,他这一次是带着船队、百官从洛阳沿着运河浩浩荡荡的南下,视察沿线州府以及整个运河的运行状况,声势可谓是浩大,充分的表明了皇帝陛下对于江淮和江南州府的重视程度。
而随驾的妃嫔也很多,沈婺华和陈宣华是跟在李荩忱身边的,她们出身江南,此次也算是回家。贴身带着两个江南妃嫔,自然也是李荩忱在不断释放着套近乎的信号,表明自己是不折不扣的江南女婿。
与此同时,还有杨丽华和徐素,分别带着人马从另外两路南下,分别走襄阳入沔水进入大江和走青州下楚州。
这两队人马不但同样有大量的工匠随同,沿途考察开辟运河或者道路的可能性,前者是为了加强荆州和中原之间的联系,后者泽是为了加强青州、徐州等淮北重地和江南之间的联系。
李荩忱很清楚,至少后者的范围内是可以修通另外一条运河的,也就是后世的明清运河。
现在的运河依托邗沟-鸿沟,实际上是从江南斜斜连接了洛阳等中原重镇,而青州和徐州等地想要南下,就必须要到淮水岸边才能转为水路,这显然是不利于交通的。
尤其是未来冀州和幽州还要被纳入运河体系之中,这条运河一旦修通,自然可以直接让江南的货物向冀州和幽州等地运输,快速的促进这些地方的发展,而且还不需要专门到洛阳兜一圈。
至于杨丽华和徐素的任务,自然是带着内府沿途巡查。内府的监察体系已经建立起来,现在就是整合各地内府机构、清查贪污**,以彰显内府权威的时候,杨丽华和徐素生性稳重,自然比较适合这个工作。
一开始大家都没有经验,总归是需要有稳重的人来拿捏一下尺度,免得弄成了大清(*)洗。
第二三三八章 陈宣华:感觉绿绿的
而沈婺华的一切柔情与爱,都已经归属这个男人。
人生之中第一次,她知道了什么是爱情。
就像是干旱的田地骤然受到春雨的滋润。
回首当年,沈婺华可以肯定的说,眼前的这个钟离慈善堂,也是大汉的第一个慈善堂,便是自己的心彻底和陛下连在一起的地方。
陈宣华虽然眼神之中带着些许醋意,但是并没有什么嫉妒和怨愤。沈姊姊能够敞开心扉,和陛下真心相爱,这是她们都很乐意见到的。
不然在深宫之中,她们总觉得自己见到的是一具莫得感情的尸体。
尤其是沈婺华为什么会变成今天这副模样,陈宣华心里还是有数的,总归是陈叔宝的过错,总归······是陈氏对不起她。
无论是乐昌还是陈宣华,虽然出身帝王家,但是到底还是女儿家,女儿家的感性和相比于男人不太容易被权色所消磨掉的人性,让她们更同情沈婺华,甚至愿意代替她们的兄长来尽可能的弥补沈婺华所遭受的这些精神损失。
沈婺华并不怪罪她们,甚至还愿意和她们姊妹相称,实际上陈宣华就已经很感激了。
当然乐昌和陈宣华也感激李荩忱,她们清楚,陛下在这其中功不可没。
钟离城慈善堂已经不是当初刚刚建立时候几间茅草屋的样子。
这里现在生活并且教育着上百个大汉英烈的孤儿。
另外还有其余孤儿数量更多,足有两三百个。
钟离常年在南北朝对峙的前线,什么都缺,最不缺的就是无家可归的孩子还有一个个破碎的家庭。三百年的乱世,已经给这一片土地上的人民造成了太悲惨的影响。
假如没有慈善堂的干涉,这些从小浪荡于街头巷尾,吃百家饭长大的孩子,几乎没有一技之长,即使是长大之后也依旧会变成社会发展的阻碍,不给社会添乱就算谢天谢地了。
所以慈善堂看上去只是收拢社会上的孤儿并且帮助那些温饱尚且还成问题的穷人,真正明白慈善堂任务的沈婺华和陈宣华等人心里却很清楚,陛下是在通过慈善堂从根源上消除社会的一些隐患,甚至还把这些隐患转变为忠诚于大汉的一股力量。
不说别的,单单是这些孤儿们,在感受到慈善堂以及慈善堂背后的陛下这么多年的养育之恩之后,这些孤儿们肯定更愿意肯定更愿意在大汉的发展中贡献自己的一份力量。
尤其是一些从小就接受专业技能培训的,长大之后必然会变成某些行业的中坚力量。
总之不可能站在社会的对立面。
别看内府现在铺开的场面很大,但是后宫妃嫔们知道,掌控社会上的这些方面,都是李荩忱经过深思熟虑的。内府做不到或者内府没必要去做的,李荩忱根本不会交给内府。
对于后宫之中的妃嫔们,他虽然不可能给予她们自己全部的爱,但是也绝对不可能和古往今来的众多冷血帝王一样完全把她们当做工具人。
而内府最先开始推动的事业,肯定就是在李荩忱心中份量最重的。医院是一个,书院是一个,现在外廷都已经意识到了这两者对整个社会的重要性。而之后便是慈善堂。
陛下背后的深意,大家不见得都懂,但是大家清楚,慈善堂的存在是不可或缺的。
李荩忱挽着沈婺华,向慈善堂内走去。
大小官吏以及不少选出来的慈善堂学生代表,都在两侧静静等候。
沈婺华下意识的想要拒绝在这么多人面前和陛下如此亲密,多少有点儿不符合礼法,不过李荩忱并没有容她拒绝的余地。
沈婺华索性就任由李荩忱挽着,还轻轻扯住了他的衣袖。
众目睽睽下,终究还是不敢做别的。
而且对于沈婺华来说,慈善堂,尤其是眼前这个钟离慈善堂,显然有着额外的重要意义。
她突兀的有些紧张。
背后的陈宣华撅了撅嘴,却还是微微放慢脚步。
看着眼前的一对身影,有一种神仙眷侣,自己不能去破坏气氛的感觉。
旋即陈宣华摸了摸自己的头顶,按照陛下平时开玩笑的话,总感觉自己头上······绿绿的?
携手进门,两人便看到一个个身着汉家衣冠、挺胸抬头的孩子们,在先生们的带领下,齐齐拱手向前一推,同时躬身九十度行礼。
虽不是跪拜,但是也是不折不扣的大礼。
对于这些孩子们来说,如果说朝夕相处的这些先生们既是老师又是父母,那么眼前的这一对人,就是不折不扣的天和地,是让他们能够活下来并且学习知识、让人生完全步入正轨的神仙。
李荩忱抬手。
孩子们平身,一个个看着李荩忱和沈婺华,笑得很开心。
显然他们之中大多数的年纪还太小,并不清楚为什么要行礼,对方又是什么人,只是觉得这一对大哥哥大姐姐看上去和蔼可亲。
笑,似乎是孩子的天赋,总是在无意中流出。
看着这些孩子的笑,李荩忱心中也是一阵心潮澎湃。
建设慈善堂的目的,很多人都能够解读到陛下想要避免隐患这一点上。
而李荩忱很清楚,自己的最终目的,是带动整个社会的风气积极向上、与人为善。
连被遗弃的孤儿朝廷都不会放弃,甚至还能带着他们成才。那么其余双亲聚在的人,还有什么好不努力的?而朝廷甚至就连这些边边角角都能够关怀到,那还有什么不值得信任的?
而且就连孤儿们都能够绽放出最灿烂的笑容,看到这一幕的人们,还担心人生路上有什么艰难险阻不能克服?
看看身边的沈婺华,再看看那些随驾的内府官员,在这笑容的影响下,似乎一个个心情都出奇的好。
这些孩子们传递出的,是最纯真也最能牵动人心的善意。
李荩忱先对着先生们含笑夸奖几句。
先生们忙不迭的表示陛下谬赞了。
李荩忱自己心里清楚,他们当得起自己的夸奖。
自己所提出的无数的想法,终归只是想法、只是理论。
就是这些人,把这一切变成现实。
空谈,终究只是提供一个理论指导。
他们,才是真正实践的人。
慈善堂的山长冒昧的请沈婺华题字,沈婺华不由得瞥了一眼李荩忱。
第二三三九章 绝知此事要躬行
若是李荩忱能够来题字,自然是最好,更能够体现陛下,而不只是内府对慈善堂的重视程度。
这其中的意义自然完全不同。
李荩忱捏了捏沈婺华的手,传递了一个两个人都懂得信号。
要么是晚上多换几个姿势,要么是拉上陈宣华一起。
反正没好事。
沈婺华很想啐他一口,但还是忍住了,然后眼睁睁的看着这家伙挥毫泼墨,写下一句诗。
“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这句话在李荩忱看来,放在这个地方显然非常合适,告诉这些孩子们,自己的想法都要通过实践去证明。
空谈,永远不可能真正成为对社会有用的人。
尤其是在这慈善堂,每一个慈善堂培养出去的孩子,都应该是李荩忱现在所主张之想法的践行者,是不折不扣的实用主义者。
在李荩忱的期望中,他们应该积极投身于工业、商业、科学研究、地理探索等等各行各业,进一步证明李荩忱所说的一切是正确的,而不是一个又一个悠游林下、坐而论道。
社会之发展、国家之富强,不是动动嘴就能够换来的。
当然了,这句话也是李荩忱自己在提醒自己。
这一路走来,有很多事已经不需要李荩忱亲自去做,在朝堂上,他比任何人动的嘴都要多、动的手都要少。
他的一句话,就有可能引领一个行业的发展,也有可能把一群人带到另外一条道路上。然而这样的发展真的适合于这个时代么,这样的道路真的不是歧途么?
后世的一切,真的都适合于这个时代么?
会不会造成更加尖锐的社会矛盾?
李荩忱无从得知。
所以他也要提醒自己,有些事,必须要自己亲眼看到才是真的。
自己只有多走走、多看看,也多听取每一个人的声音,才能去判断自己所做的是对是错。
绝知此事要躬行啊!
现在他所担当的,并不只是一个坐在九重宫殿之中、垂拱而治,天下只要没有什么杀伐大事,和他也没有什么关系的吉祥物皇帝。
他在亲手操控着天下的一切,他在引着这个民族向着快速发展的道路上前进,他也肩负着这个民族从三百年的噩梦之中走出来的重任。
所以每一步,都不容有错。
不然就算是别人不会怪罪李荩忱,李荩忱也会觉得自己是历史的罪人,愧对于那些用生命把自己送上这个位置的先烈。
沈婺华抿嘴,看着李荩忱的这句话。
慈善堂建立这么长时间,自己在其中扮演的似乎只是一个居中调度的角色。等到慈善堂步入正轨之后,自己更是直接撒手不管了。之后慈善堂发展成什么样子,实际上应该归功于姊妹们的帮衬,更要归功于慈善堂的这些官吏和先生们的锲而不舍。
慈善堂的大功臣,自己似乎有些不配这个称呼。
因为自己只是动了动嘴,终究不是去实现这一切的人。
而先生们也都看着这一句诗,各有各的想法。
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够想到李荩忱那样的深度,但是在不同位置上的人也能够针对自己所面临的挑战有自己的想法。
很快,一对对目光又汇聚在陛下的身上。
陛下到底是陛下,随手写下的一句诗,竟然如此发人深省!
这些目光看的李荩忱的脸皮都有些发烫,饶是他已经觉得自己的脸皮很厚了。
只能在心中默默的说一句:朱老哥,在这千年之前,教化百姓、传达你的思想,你应该不会怪我的。
接着,李荩忱将笔递给沈婺华,意思自然很明显,让沈婺华也题字。沈婺华含笑接过来,两幅题字,自然足以表明陛下对慈善堂的重视程度。
至少现在内府其余部门好像还没有过类似的待遇。
沈婺华提笔写下“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
众人顿时有些诧异,而沈婺华解释一句:“本宫借用陛下之诗,希望诸位能放宽眼界与胸怀,当知群山之外、天地广远,当知江河奔涌、日夜不息。”
大家纷纷叫好。
原本只是一句简简单单的写景诗,但是经过沈婺华这么一说,似乎还真的蕴含着这样的精神在其中。
克服群山的艰难险阻,就能够看到平野。而在这个潮流滚动向前的时代,每个人都应该和江河一样,最终流入这滚滚潮流之中,汇聚所有人的思想和力量,形成更加强大且无可抵挡的浪潮!
李荩忱顿时佯装不悦:“你们这些人啊,知道谁是顶头上司,结果就专门奉承顶头上司!”
大家一时讷讷,刚刚陛下所写的,直截了当的表达出了自己的想法,所以大家都不由自主的开始结合自己的现状,陷入沉思。
结果等到大家回过神来,想要奉承几句的时候,陛下已经把笔交给沈婺华了,自然没有给大家这个机会······
沈婺华轻笑一声,主动握了握李荩忱的手:“大家夸赞的是臣妾的想法,又何尝不是在夸赞陛下的诗。当年陛下一介布衣,就已经有这样的胸怀和眼光,君临天下,亦是必然的!”
李荩忱亦是一笑:“好啦,朕开个玩笑,时候也不早了,走吧!”
都快被吓得跪倒在地的先生们,急忙躬身,同时在心中忍不住吐槽:大哥,您好歹也是一国之君,开个玩笑能不能不要开这么大的?
我们真的有点儿担心自己的脑袋。
李荩忱的心思显然并不在这上面。
“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这是李荩忱初到建康府,在石头山诗会上写下的诗,以清丽豪迈之姿态一举击破诗会上的哀怨靡靡之音,赢得了徐陵、沈君高等人的赏识以及乐昌公主的垂青。
往事种种,并非过眼云烟。
李荩忱愈发的想要前往建康府了。
不过在此之前,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做。
吕梁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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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行淮水。
尉迟贞抱着奏章推门而入,虽然有女官和宫女帮衬,但是重要的奏章,小秘书一直坚持自己来负责。
这或许只是一个态度,但是尉迟贞并不想让陛下失望,所以态度一定要有的。
后宫姊妹们各自都有事情要做,自己这个小秘书,看上去已经是最清闲的活计了。
第二三四零章 陛下的心结
陈宣华正和几名女官低声商议着药房的下一步发展计划,见到尉迟贞进来,微微一笑:“今天奏章不多啊?”
“十几本需要陛下亲自过目的,还好。”尉迟贞随口答道,旋即环顾一圈,“陛下呢?”
“和沈姊姊在楼上。”
尉迟贞忍不住咋舌:“你们昨天晚上就没有消停,现在还没结束?陛下什么时候这么······这么不务正业了?”
尉迟贞本来想说陛下战斗力什么时候这么强大了,夜以继日的,这还了得?
不过想想周围还有好多人呢,其中大多数都是内府在外办事的女官,并不在后宫编制之内,还有不少本来就是群臣的内室或者女儿之类的,这话说出来多少不妥。
陈宣华也是聪明人,当然一下子就明白尉迟贞的意思,不由得翻了翻白眼。
陛下总说你的思想最不正,真不冤枉你。
不过这丫头日常开车的根本原因,还是陛下没事总是拉着人家“学习”,导致这丫头都快成一个口无遮拦的理论派老司机了。
对,都怪陛下!
陈宣华当即收起来吐槽之心,淡淡说道:“马上就到清江口了。”
尉迟贞刚刚放下奏章,正想要去找陛下——老旁观者了,才不避讳陛下和沈姊姊在干嘛呢。
听到陈宣华这么一说,她的脚步顿时顿住,默然无语。
清江口是清水入淮之处,距离钟离不远的要冲之地。
沿着清水北上,就是吕梁山。
吴明彻曾经率军在此和北齐、北周鏖战。
陛下也是在这一片山中走出。
那些惊险刺激又催人泪下的故事,后宫姊妹们早就已经知晓。
大家心里都清楚,陛下一直放不下的,就是清江口、就是吕梁山。但是陛下一直不想去的,也是此地。
上一次北伐,本来走中路的李荩忱是肯定要经过这里北上的,结果陛下最后还是“临阵逃脱”,留下长公主李怜儿前往吕梁山收敛骸骨,而自己沿着颍水一路北上,回避了清水。
李怜儿当时祭奠了村民们之后,尽可能的在洞窟中收敛尸骨,运送回建康府外安葬。
多年过去,这些尸骨早就已经无法分辨谁是谁,因此也只能集中下葬,也算是让李成他们在流落北方数十年之后,总算是能够重返江南,重新回到七千白袍曾经意气风发、誓师北伐的地方。
现在吕梁山剩下的,就只有一个衣冠冢,埋了一些在残破村寨之中搜集到的旧物,作为纪念。
虽然人都已经入土为安,但是此地,依旧是陛下抹不去的心结。
大家都清楚这一点。
陈宣华挥了挥手,女官们当然知道陈宣华是要和尉迟贞说几句贴心话,登时都很识趣的离开。
陈宣华看着她们把门关上,方才叹息一声说道:“这么多年过去了,陛下一直自责于当初只有自己逃出生天。天下,已经在陛下的掌握之中,说句实话,当初不管是谁逃出来,都不可能做的比陛下更好,但是心结永远就是心结,人都已经没了,自然不可能再有人来解开陛下的心结。从早上开始,陛下就站在望台上面向北方,一动也不动。”
脚步声响起,两人一起抬头看去。
沈婺华缓缓走下来,看向尉迟贞:“贞儿来了,正好,让御膳房准备些点心,给陛下送去。”
“还在那里站着?”陈宣华问道。
“没错。”沈婺华颔首。
陈宣华忍不住挠了挠头。
连沈姊姊都劝不动,她和尉迟贞就不要捣乱了。
“这样······总归不好。”尉迟贞也无奈的说道,脸上满是不加掩饰的担忧。
沈婺华看着两个人担心的神情,心中不由得感慨一声,身为皇帝,能够占有这等绝色佳人是可以的,但是连她们的心都拴在陛下的身上,这才是陛下的本事:
“两位妹妹无须过于担心,陛下知其中轻重。”
尉迟贞和陈宣华更是攥紧拳头,她们都有一种想帮忙却又不知道怎么办的无力感。
乱世之中,恩怨交缠,情思纠葛的背后往往都有着家仇国恨。
李荩忱于陈宣华,有灭国之仇,陈朝在他手中终结。但是陈宣华不怨恨李荩忱,南陈当时在陈叔宝的统治下已经糜烂不堪,百姓哀声载道,中枢满是奸佞,这是大家都看在眼里的,乐昌也好,陈宣华也罢,都不反对李荩忱将南陈取而代之。
至于兄长陈叔英自刎而死,那也是报国之心拳拳,也不能怪李荩忱。
而李荩忱对于陈氏其余愿意归顺于大汉的子弟,从未横加刁难——当然如果说以此为借口逼迫着乐昌姊妹和他换几个花样,这大概只能算大家心照不宣的“闺房之乐”,陈宣华心里清楚,自家姊姊每次嘴上不情不愿,心里还不知道怎么想要和她的情哥哥痴缠呢。
即使是陈叔宝,李荩忱也没有将他怎么样。
所以乐昌和陈宣华最大的心结,李荩忱化解得很好,甚至愈发的让她们爱着这个男人。
而尉迟贞,亦是如此。
尉迟迥一心求死,李荩忱便成全他,之后还对于这位老将军的风骨多加赞扬。
尉迟家其余子弟并不受到尉迟迥的影响,经过考核之后,有才能的中年一辈,比如尉迟顺等人,依旧能够在朝廷之中担任要职,而年轻一辈好好参加科举考试,各凭本事,绝对没有歧视。
因此尉迟贞和李荩忱之间的心结,随着陛下对尉迟家族的安顿,自然也就不存在了。
沈婺华的心结,自不用说。
陛下化解了每一个人的心结,因此她们真心实意爱着这个男人。
此时陛下的心结凸显出来,大家却帮不上忙,自然一个赛一个的觉得自己无能。
“陛下心结,有亦无妨。”沈婺华缓缓说道。
陈宣华和尉迟贞都是错愕:“此话怎讲?”
身为宫中也是此时随驾的“长姊”,沈婺华当然不能让两个妹妹跟着瞎着急:
“九五之位,九天之上。陛下常常言说‘高处不胜寒’,显然也不想让权力蚕食本心。这等心结,在我们看来或许会让人心有愧疚、踟蹰不前。但是对于陛下来说,或许也是好事。”
两人都是沉默,似在思考。
第二三四一章 陛下会做傻事?
沈婺华接着说道:
“心有挂念,心有愧疚,心有遗憾,方才有完整的七情六欲,或许,才能算是一个完整的人。不然诸事顺利,反而有可能让人迷失本心,不是么?
我们虽然希望能够看到一个洒脱、什么都不挂怀的陛下,可是那样的陛下,难道不会转而沉浸在权力和酒色之中,失去自己原本的期望和坚持么?”
古往今来的帝王,自诩为天下之主,所以他们会想要一切,得不到的就会去摧毁,这样就不会被别人得到;所以他们会想要征服一切,征服不了的就去杀戮,这样就不会有人不服;所以他们就会想要让天下都听从自己的命令,不听从的、或许只是有些许过错的,他们就会去猜忌、算计和逼迫,这样就不会有人违抗自己的意志······
远的不说,近的就有太多活生生的例子。
北齐高家的那几个疯子,就是沉溺在这种征服的**中,所以他们残忍好杀、祸乱朝堂。
南陈的宣帝陈顼,也是沉溺在这样的猜忌之中,所以陈宣华自己的童年都始终有一层阴影,如果不是乐昌的呵护,以及后来又遇到了李荩忱,或许一生都会在这样的阴影之中。
早年的陈顼,也是有雄心壮志的。
只可惜权力的侵蚀以及南陈对外战争的多次失败,让陈顼陷入对自己的怀疑以及对在外统兵将领、朝堂上重臣们的猜忌之中,甚至这种猜忌直接或间接的导致了陈叔宝身为太子,只能想方设法表示自己对于皇位并没有太多的觊觎之意,所思所想的只有声色犬马,这才让陈顼并不会把怀疑落在自己儿子身上。
且看看那些明确表露出来对皇位之野心的,无论是陈叔陵还是陈叔坚,实际上才是陈顼长期以来的打压对象。
陈叔陵身在建康府却没有实权,在广陵郡打造的自己的那些力量,终究没有办法在建康府掀动风云,只能在外围暗戳戳的搞事情。
至于陈叔坚,更是直接被丢到了长沙郡,长沙郡位于南陈荆州防线的正后方,陈叔坚不但要承担主持这边战事后勤保障的重任,而且还随时受到荆州陈军的监视,以至于陈叔坚最后都不得不放弃自己曾经明确表露出来的野心和政治诉求,转为帮助陈叔宝对付陈叔陵,以求自己之后也能有个不错的结局。
连自己的孩子都猜忌,所以当初陈顼怀疑李荩忱这个便宜女婿,怀疑徐陵和吴明彻这些王朝中坚,自然也在情理之中。
可是这样做的结局,自然就是让李荩忱早早地和朝廷划清界限,让朝廷群臣最终逐渐倒向李荩忱。
毕竟也不是任何人都能够忍受这种无端的猜忌,尤其是当这种猜忌随时都有可能转变为头顶上的屠刀时。
陛下,不能丧失自己的坚持和本心,而沦落成这个样子。
陈宣华喃喃说道:“之前的确是我们想的太简单了。”
高处不胜寒,陛下多年以来都站在这个位置上,肩负着压力、忍受着孤独,在信任与担忧之中徘徊······个中艰难,绝对要比他表露出来的多。
有时候她们觉得陛下很快乐,可是现在细细回想起来,陛下很有可能单纯的是想要让她们快乐,或者不想让她们担心罢了。
陈宣华霍然起身。
沈婺华伸手拉住她的袖子:“怎么了?”
“不行,我要去看看!”陈宣华径直说道。
沈婺华哭笑不得:“陛下又不会做什么傻事,让他一个人静一静吧,就不要去凑热闹了。”
“可是······”若是换做别人,陈宣华才不管呢,就凭你们,没有资格拦着我。可是现在伸手的是沈姊姊,这是后宫之中陈宣华除了自家姊姊之外唯一敬重并且愿意听从的人,沈婺华开口了,她自然有些犹豫。
“朕会做什么傻事?”下楼的脚步声刚刚想起,李荩忱的声音就已经飘了过来。
沈婺华她们三个都讪讪一笑,看着那个出现的身影。
楼上楼下看起来隔音不怎么好啊。
不知道陛下刚才有没有听见她们所说的。
很尴尬不说,背后非议君上,总归是罪过,虽然明知道陛下不会计较。
沈婺华还好,站在旁边,袖手旁观,丝毫不在意实际上整个话题是自己带入到这个层次的。
沈姊姊在陛下心中地位超然,陛下一般不会做出当众破坏她形象的事,而陈宣华和尉迟贞这两个丫头是老被“执行家法”的了,看到陛下神情不对,就觉得自己小屁股有点儿疼,下意识的就想跑路。
可惜她们的动作还是慢了一点,李荩忱已经一手一个拽入怀中。
不过这一次没有家法,李荩忱拉着她们坐下,又对着沈婺华眨了眨眼,看了看自己的腿上,意思自然是沈姊姊这里还有位置,来坐一下不?
沈婺华嫌弃的看了他一眼,径直去给他倒茶了。
而李荩忱收起来笑容,静静看着一左一右两个目光之中犹然还带着关心神情的小丫头,良久之后,直到看的陈宣华她们两个心里发毛,李荩忱方才施施然说道:“谢谢你们了。”
陈宣华和尉迟贞相对无言。
而端着茶水走过来的沈婺华,手轻轻抖了一下,低声叹道:“陛下何出此言,后宫姊妹们,自当和陛下勠力同心共进退。”
陈宣华亦是郑重的颔首:“陛下从不让我们感谢你,自然不要谢谢我们。”
小丫头目光流转,看向尉迟贞:“倒是贞儿,陛下可以换个方式感谢感谢她,她应该很盼望。”
尉迟贞登时红了脸,转身就想跑。
李荩忱箍住她的腰,凑到她的耳畔说道:“想要怎么感谢?”
尉迟贞“叮咛”一声,人都已经软瘫在李荩忱怀里了。
沈婺华无奈的说道:“天还大亮呢。”
李荩忱当即一本正经的说道:“是啊,时间还早······”
陛下的目光转过来。
沈婺华心里咯噔一声。
“要不一起?”李荩忱笑得很开心。
几个小拳头一起打了过来。
李荩忱左边抓住一只,右边抓住一只,结果还有两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挠他的痒痒。两个小姨子很清楚自家姊夫加夫君的弱点所在,反击来的干净利落。
第二三四二章 一碗水端平
自家老婆们的三言两语,也的确给了李荩忱足够的启发。
既然自己放不下,那就何必放下?
有了这些放不下的,有了这些遗憾和愧疚,自己似乎才像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或许自己的妻儿们,想要见到的,也不是一个已经没有了任何一点儿人情味的自己。
这些遗憾和愧疚,并不是因为自己能够做到却没有做到,而是当时的自己也别无选择。
现在自己已经是天下之主,人死不能复生,但是自己可以带着依旧还活着的人,可以带着饱经苦难的天下万民,顽强向前进。
天下太平,百姓安居,四方臣服,则俯仰无愧于心。
李荩忱并没有和尉迟贞她们嬉闹多久,距离吕梁山越来越近,他自然也不可能真的拉着她们三个做什么。
不然的话,万一冥冥之中自家老爹的英魂还盘桓在空中,看到自家儿子在左拥右抱、不亦乐乎,不知道会不会晚上就让他去尽孝?
不过老爷子见到这么多儿媳妇,应该会高兴吧?
船过清江口,李荩忱便下令停船靠岸,带着随驾妃嫔、百官,在清江口面朝吕梁山的方向郑重祭祀。
祭祀,是有讲究的,皇帝身为天子,当然不能什么都拜一拜。
但是祭拜先祖衣冠陵寝,却没有任何问题。陛下没有大张旗鼓的在这里再修建一个陵园,就已经算是很节俭了。
之后,李荩忱便率船队沿着邗沟南下,经过广陵、京口,抵达建康府。
一路上李荩忱也忙着接见官员、巡查城里城外各处,看上去做的和之前如出一辙。
而只有沈婺华这些枕边人才知道,自从南下之后,夜深人静时分,经常一个人枯坐发愣的陛下,现在晚上睡得很香。
就是······沈婺华她们单独一个人有点儿招架不住了,往往每天不是沈婺华拉着陈宣华就是反过来,一路上几乎就没消停。
以至于和陛下船队差不多时间抵达建康府的杨丽华和徐素,看着亲亲热热、抱着手臂叫姊姊的陈宣华,以及同样带着亲切和期待目光的沈婺华,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
她们一路上没有那么多官员需要接见,只要负责处理好内府的事务便是,甚至账务核查、人员考核等等事情都有房彦谦选拔的官吏负责,她们往往只要在一州州府等待消息便是,速度自然要比几乎每个地方都要停一停的李荩忱来得快。
陈宣华在后宫之中一向是天不怕地不怕,就怕皇后和陛下的存在。李荩忱和乐昌早就把她给宠坏了,大家也一向不跟这个丫头争什么,毕竟陈宣华从不做真正出格的事。
家教摆在这里,小姑娘心里有数得很。
但是平素她也绝对不会和除了自家姊姊以及杨妙这个“同甘共苦”好闺蜜之外的后宫姊妹们很亲近。
仗着陛下的宠爱,小丫头多少还是有点儿骄傲的。
至于沈婺华沈姊姊,大家都知道的冷淡性情,不争不抢,活脱脱的女菩萨,所以和每个人都是不生不熟。
结果现在这两个,一个赛一个的反常,徐素和杨丽华心里多少揣测到了什么,对视一眼,很想呼叫洛阳那边的支援。
“码头上风大,一个个的在这里装仙子呢?”李荩忱接见了迎接的群臣之后,大步走过来。
大家互相看了一眼,风吹着衣袖飞舞,面纱随风贴住脸颊,勾勒出一个个如花娇颜。
当真如仙子下凡一般。
只不过让陛下这么一说,顿时有点儿变了味道。
一双双眼睛齐齐看过来,如刀子一样。
很想啐他一口,但是谁让他是陛下呢,不但不能啐一口,还得尽可能地在人前人后维持他老人家的颜面,不至于堂堂皇帝陛下的形象崩塌的太厉害。
再看看周围的姊妹们,哪一个不是天之娇女,哪一个不是倾城容貌,此时如众星捧月一样站在陛下身边,大家心里更是难得的达成了一致,真是便宜这个家伙了。
李荩忱一摊手,你们这都是什么眼神,想谋杀亲夫不成?
“陛下先入行宫么?”沈婺华率先开口,柔声问道。
行宫,也就是曾经南陈的皇宫。
沈婺华只以行宫称呼之,显然对于这里也没有什么好感。
换做别的江南出身的妃嫔或者臣僚,肯定更愿意称呼这里为皇宫,在江南子弟的心中,这里才应该是大汉的心脏所在才是。
“去石头山。”李荩忱径直说道,“朕已经传旨意,在石头山宴请江南臣属士绅,沿途正好接见百姓。”
沈婺华颔首,唤过来几名女官去安排。
“走吧,同去!”李荩忱抓住杨丽华和徐素的手。
两人本来有点儿不好意思,但是和陛下分别这么长时间,看到他本来就强行按捺着心中的思念,此时他主动牵上来,自然不想拒绝,也就让他得了手。
旁边的陈宣华背着手,跟小大人一样,向尉迟贞介绍:“贞儿妹妹你看,陛下为什么能够让姊妹们一个又一个的倾心,就是因为那一碗水啊,端的那叫一个平,一个都冷落不了,这手儿一牵,心儿也跟着被牵走了。”
尉迟贞煞有其事的点头。
徐素和杨丽华登时一脸黑线,下意识的想要抽手。
李荩忱若无其事的握得更紧了,同时回头瞪了这两个臭丫头一眼。
尤其是陈宣华,你带着杨妙已经在诋毁君上的道路上狂奔了,现在不要再把好好的小秘书也拉到这条路上去!
陈宣华和尉迟贞一起缩脖子、吐舌头,随时准备躲到沈姊姊背后去,有沈姊姊护着,陛下不可怕。
李荩忱懒得管她们两个。
陈宣华对于陛下之后没有了任何反应显然很是不满,又补充一句:“脸皮厚,果然可以为所欲为。”
沈婺华默默的向前一步,伸手护住她。
下一刻,陛下的手已经拍在了陈宣华的小脑瓜上。
不疼,但是来的够快。
沈婺华的手还没伸过来,陈宣华就已经抱头蹲在地上,眼泪汪汪。
沈姊姊自然亦是哭笑不得,这声音都不响,一看陛下就没用力,这丫头还真会来事,演的很形象。
杨丽华和徐素都看不下去了,急忙过去一左一右扶起来陈宣华。
第二三四三章 猪鼻子插大葱
“疼不疼呀?”
“陛下怎么还真用力呀!”
“好了宣华,别哭了,乖啊。”
李荩忱不由得叉腰,迎着杨丽华她们责备的目光,甚是无奈。
在姊姊们的安慰声中,陈宣华哭哭啼啼。
李荩忱哼了一声,因为他明显的看到,在杨丽华她们目光错开的时候,这臭丫头旋即变化表情,对着他做了一个鬼脸。
“猪鼻子插大葱——装象(样)!”李荩忱一挥手,“走啦,你们最好别管她,让她哭!朕这就写封信告诉皇后。”
陈宣华登时打了一个激灵。
天不怕地不怕的她,总概算还是有怕的。
于是在沈婺华她们无奈的注视下,小丫头抹了抹眼泪,飞快的窜上前,一把抱住李荩忱的手臂,蹭啊蹭的:“姊夫,错了嘛!”
李荩忱笑了一声:“这还差不多。”
“姊夫最好了!”陈宣华急忙奉承道。
而沈婺华和徐素她们相视一笑,若是让药房的那些官吏们知道,他们头顶上那位一言九鼎、赏罚果断的老大,在陛下面前是这么一副一点儿形象都不要的样子,也不知道会不会眼珠子都掉出来。
回想起当时经过清江口时的那一番对话,沈婺华更是在心中忍不住感慨一声。
陛下和她们在一起,以求能够用相互之间的爱情、亲情和友情等等人间百味来避免自己被权力侵蚀。而实际上她们又何尝不是在这么做呢?
眼前的陈宣华,和在药房之中主持公务的陈宣华,截然不同。
显然只有在姊妹们面前,尤其是在陛下面前,她才能放下一切的架子,甚至是伪装,露出属于一个年方少艾的女子,本就应该有的快乐和天真。
“沈姊姊?”徐素轻轻唤了她一声。
沈婺华蓦然回过神来,才意识到李荩忱和陈宣华已经一拖一拽走得远了,而徐素和杨丽华留在这里,好奇的看着她,显然一来不想打扰到陛下难得和陈宣华嬉闹两下,二来也不能把沈婺华丢在后面。
“走吧。”沈婺华笑道,瞥了同样若有所思的杨丽华一眼。
在场的诸位之中,要说最有共同语言的,恐怕还是她们两个。
都当过母仪天下的皇后,都有过不堪回首的往事。
现在一切烟消云散,人生已经走在另外一条之前想都不敢想的路上,也因此有胆量偶尔回头看一看,看一看当时的人情冷暖,看一看当时的艰难无助······
沈婺华在生命中最低落的时候,曾经以为此生最大的遗憾就是遇人不淑。
而现在,她认为自己最大的遗憾,或许应该是没有能够在最好的年华里遇到李荩忱。
混了一个姊姊的名号,总归是不可能在一个个抱着陛下撒娇的小妹妹们面前放下架子的,只能羡慕的看着。
杨丽华也应该有类似的感触吧?
曾经,都是可怜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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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头山对于陛下的意义很重要。
这个在大汉内部也并不是什么秘密。
在李荩忱的授意下,大汉的茶楼、酒楼甚至青楼之中的说书人们,都曾经讲过陛下的发家史。
当然,这背后有内府在掌控一切,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都是后宫妃嫔们和陛下共同敲定的。
皇帝的发家史,并不是什么不能说的事。
甚至只要说的好了,还能够增加陛下的威望,让天下人知道,何等的刀山火海,他们的皇帝陛下在其中都能如履平地。
尤其是李荩忱的发家史中也不都是打打杀杀,还有和前陈乐昌公主、当今皇后之间的那些爱恨情仇,还有和淑妃娘娘之间的那些相守相望等等,另外再加上陛下和宇文宪这两个似乎是宿命之中的敌人之间的“相爱相杀”等等。
这些掺杂在其中,若是再点缀以萧世廉和长公主之间等等的爱情故事,自然足以让听者听得如痴如醉。
没办法,皇帝陛下也好,皇后也罢,以及骠骑将军这等朝廷中流砥柱,到底都是此世犹然还活着的人,而且还是手中掌握着大权的人。任何人自然都不敢随意编排,不然就算不至于掉脑袋,也得小心这辈子都得朝廷管饭了。
所以久而久之,李荩忱的形象都已经有些单一和刻板化,乐昌她们也差不多。
通过讲述陛下的这些故事,可以让百姓们意识到,他们的皇帝陛下,是一个何等有情有义又足智多谋的好男儿。
而且陛下允许说这些故事,本身就是陛下胸襟宽阔的体现。
殊不知这些故事多数都经过了内府、礼部还有书院齐心协力、绞尽脑汁的完善,尽可能的让陛下的形象十全十美。
最后还是李荩忱在翻阅终稿的时候表示,有一点儿小瑕疵无妨,朕又不是为了塑造自己“高大全”的形象,也不是为了把自己神化,只是想要让天下人知道,陛下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也是一步又一步,或是自己能力出众、或是有上苍庇护,才走到今天的一个人罢了。
而李荩忱深层次的目的,并不是为了给自己的脸上贴金,而是意欲通过这些故事,传递出来一些想法,包括家国情怀,包括道德情义等等。
李荩忱想要告诉天下的是,国家、朝廷、民族,这些听上去很宏大的概念,和他们的距离并不这远,甚至息息相关。正是陛下带着无数和他们一样的人一点点拼杀下来的,是无数英烈的鲜血换来的,而不是凭空就出现的。
大汉旗帜下的每一个人,当自称“汉人”的时候,实际上就已经和这个国家、这个民族捆绑在一起。
每一个人都有义务和责任,为这个国家和民族做一些什么。
而背弃这个国家和民族,永远都会被捆绑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在李荩忱的发家史中,吕梁山里的种种基本上都被遮掩住了。陛下初出茅庐、扬名立万的开始,就是在这石头山。
因此重返建康府,陛下在石头山下设宴,群臣都没有反对的理由,当然也没有反对的必要。
而今的石头山,和当年李荩忱参加石头山诗会时候的已经截然不同。
石头山之重要,在于石头山上石头城。
这修建于东吴时期的壁垒,是扼守大江的最重要门户。
晋室南渡之后,东南各朝,自然也以此地作为重要堡垒,防范敌人真的直接渡过大江进攻建康。
第二三四四章 故友
正是因为有这样的壁垒在,北朝历代就算是能够饮马大江,也往往不会选择在建康府正面突破。
瓜洲渡、采石矶,都比这来的香。
石头城的重要性,建康府中的统治者们就算是再昏庸,心里也有数。所以石头城长期以来都是一个独立的壁垒,伫立在城的东北侧,负责屏障大江。
也因此,建康府的城池建设并没有向石头城的方向发展,一来这样自然不是沟通江南的最好选择,二来自然也是为了保证石头城作为军事堡垒的独立性。
而今的石头城,自然已经不再具备这样的军事用途。
而今的建康府,当然也已经不是那个三百年来乱糟糟的、一直作为南朝历代暂时落脚之处的建康府。
江南经济的发展和繁荣,显然让建康府在整个江南扮演着越来越重要的角色。从南方而来的货物汇聚于此,如河流一样。
所以建康府的城市规模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扩大,向南越过秦淮、向北抵达石头城,向东越过紫金山,假如此时能够从天上看去,建康府就像是一只巨大的乌龟,脚踏江南、饮水大江!
当然了,这个体量的城池,说是乌龟可能过于贬义了,应该用玄武来形容更加贴切!
石头城下,早就已经不是当年的层林掩映。
亭台馆阁,从城墙底下一直延伸过来,这是建康府的富人区。
建康府最先经营的商贸区是秦淮两岸,商铺酒楼、青楼楚馆,鳞次栉比。而之后运河开通,建康府作为南北沟通枢纽的身份虽然被广陵和京口所取代,但是从南方来的货物依旧会在此地汇聚,以起到仓储和分装的作用。与此同时,还有从巴蜀、荆州、湘州等地顺流而下,抵达的货船,也都会停泊在秦淮两岸。
秦淮为大江之支流,水流平缓,河道也不算宽阔,自然是商船装卸货物的最佳选择。
目前按照建康府衙对秦淮的规划,下游入江的地方周围是大量的集市、货栈和装卸码头,而上游则是整个建康府最纸醉金迷所在。
下游的号子声、上游的歌舞声,环绕着秦淮河,从不消散。
也因此,秦淮河周围显得过于热闹,建康府中的富贵人家,只能选择把自己的府邸向着和秦淮相反的方向布置,石头城自然就受到了青睐。
除了秦淮本身噪声污染这个原因,还因为秦淮这个地方,实际上已经很靠近南朝权贵之所在——乌衣巷。
今日的乌衣巷中居住的,都还是徐氏、沈氏等从龙有功的家族。
而现在崛起的这些新贵们,都是依靠商贸、工业等等发家的,自然和这些老牌家族们尿不到一壶去,大家既然互相嫌弃,那还是离的远一点儿比较好。
对于现在建康府出现的新贵和旧贵族之间的碰撞,李荩忱很清楚,但是他才不管呢。
他本来需要的就是这些实权派系之间的一个平衡。
只要两边不撕破面皮,那和李荩忱就没有什么关系。
石头城此地同样有多处码头和港汊,直通大江,但是水流湍急,码头规模也不大,所以往来商船并不是非常多,甚至逐渐变成了私家船只的停泊之处。
陛下龙舟,便是停泊在此处码头。
这也表示了李荩忱对新贵们的些许支持,不管怎么说,这些依托工商业崛起的新贵族们,在对上根深蒂固的老贵族们,还是处于劣势的。陛下得平衡一下。
不然的话或许应该前去靠近秦淮河的码头,更能一眼看到建康之繁华。
当然了,秦淮河两岸,人口太多,陛下龙舟靠岸,恐怕要引得全城围观,到时候难免过于混乱。
——————
石头山下的风貌,已经和李荩忱当年见到的截然不同。
但是石头山上,依旧还是那般模样。
这也不是建康百姓们手下留情,而是建康府本来就打算把这里规划成一处类似于旅游景点的地方,各种集会,比如建康士子们非常喜欢的诗会,就可以在这里举办。
面前是大江滚滚、故垒萧萧,背后是一城繁华,古今对比,浓缩在这山上山下,自然容易让人诗兴大发。
建康府群臣们、本地士绅商贾、本地一些年长老人、金陵书院的山长和众多学生等等,都已经在石头山下等候。
“臣等参见陛下!”见到李荩忱的身影,黑压压的人群一齐行礼。
“诸位平身!”李荩忱哈哈大笑着抬了抬手。
他的目光顺着人群让开的上山台阶,向上看去。
当年自己就是和萧世廉他们顺着这条上山路,一路回答诗会的种种问题,最终登顶,并且凭借着一首“渡远荆门外,来从楚国游”脱颖而出,开始了自己真正在这个乱世之中拼杀的征途。
而今的李荩忱,不再是那乱世之中的飘萍,不再是人人都能够欺负两句的一介白丁。
历经无数生死,天下,已然在他手掌翻覆之间。
看着这条最初的路,李荩忱感慨万千。
时光匆匆,自己就这么走完了当时想都不敢想的路。
他不但在乱世之中活了下来,并且已经在努力向这个时代传达一些思想和理念,逐渐带着这个民族昂首挺胸走出混乱、大步向前。
李荩忱拾级而上。
自己成功了,但是他并没有多少成功的喜悦。
一将功成万骨枯。
自己的成功,也是铺垫着无数的鲜血。
因此他的路,还有很远要走。
因为他要对得起这些人付出的生命代价,让这个包含着他们的子孙后代的民族,亘古强大。
很快,李荩忱侧头,在人群之中看到了两道熟悉的身影。
那两个已经五十岁的男人,在笑着交谈着什么。
似乎察觉到陛下的眼神看过来,两个人都是郑重一拱手。
李荩忱一笑,这两个家伙,是故友了。
这行礼,也够应付公事的。
不过李荩忱并不打算和他们计较。
十年征伐,计较的太多了。
而李荩忱的目光挪开,那两个中年男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其中一人说道:“我家小儿子交给金陵书院了,可不能带偏了。”
“杨兄老年得子,最是宝贵这个孩子,余又如何不知,尽管放心!”另一人含笑道,“老夫自当亲自叮嘱犬子,多加照顾。”
第二三四五章 杨坚:我亏了呀!
“诶,萧兄,此言差矣!”杨兄摆手,“可不能照顾,不然的话这孩子如何能得到磨砺?余只是说不能带到邪道上去,若是此子不好好学习,尽管打便是!”
“也是,也是!”萧兄抚掌大笑,“自当让杨兄称心如意!”
那杨兄则转过头,看着拾阶而上的那道身影。
群臣已经缓步跟在后面。
萧兄瞥了他一眼,察觉到他的神情多少有些复杂:“怎么,仍然心有不甘?”
“不。”杨兄摇了摇头,“他做的比我们任何一个人都要好,这一点毋庸置疑,所以没有什么不甘心,只是觉得亏了。”
“怎么亏了?”萧兄好奇的问道。这位老哥的心思一向深沉,平日里大家也勉强算个邻居,一向是喜怒不形于色的主儿,今日这副神情当真是少见。
“两个闺女都被他占了,能不亏么?”杨兄无奈摇头。
萧兄不由得大笑两声:“这么算的话,我家就赔了一个闺女,还不算亏本呢!”
“这可就不对了,嫁妆给了么?”杨兄负手,正色说道。
萧兄一怔,挠了挠头。
额,大哥,能要点脸不?
有本事你去找陛下要嫁妆啊!
两个人的声音一开始还注意收束,后来不知不觉得提高,自然是惹得旁边的不少人看过来。
不过当注意到这两位到底是何方神圣之后,大家都默默的撇过头去。少打招呼少搭讪,对大家都好。
只有因为和本地的几名商贾以及户部驻建康府的官吏交谈了几句而落在后面的陈叔慎注意到了这两个家伙,他倒是没有必要避讳这些,笑着走上前:
“两位国丈身份高贵,就别站在这里交谈了,咱们且上山吧,还有好酒好菜在等着呢。”
萧兄和杨兄,也就是大汉还活着的为数不多的几位国丈中的两位,萧岿和杨坚,此时互相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总算是没有再挡在路上,和陈叔慎并肩向上走。
这两位的身份之敏感,自然让大家明知道他们的女儿掌管着内府大权,却也不敢上前搭讪,免得引火上身。只有陈叔慎这个国舅爷才有资格和胆量和他们并肩。
大家都是皇亲国戚,谁怕谁?
更何况国舅所代表的皇后党,是万万不可能和这两位国丈有所合作呢,双方不搞对立就算不错的了。而实际上杨妙和陈宣华的关系很好,所以杨妙也算是皇后这边的中坚力量了。
错综复杂的关系再加上曾经敌对的出身,让他们不至于过于亲密,又不至于连话都说不上一两句。
“江南民生经济之发展,的确让人大开眼界啊。”杨坚赞叹道,“而今的北方,应该还比不上江南吧?”
陈叔慎笑着颔首:“没错,北方各处州府想要发展到南方城镇的规模,恐怕还得需要四五年,但是可以肯定的是,北方想要诞生像是建康府这样的繁荣城镇,没有个十年的沉淀是不太可能的。”
从陛下入江南并且建立大汉到现在,也已经有五六个年头了。
大汉以倾国之力,汇聚八方财富,方才有了今日繁华之江南。
北方本来就被战乱破坏的彻底,再加上朝廷的政策远远不可能像是之前那样倾斜,所以北方的整体复苏和发展在大汉现有的贸易网络的带动下会很快,尤其是随着大汉恢复丝绸之路并且拿下辽东,而或者把贸易网络向北深入草原之后,财富也同样会越来越多。
但是想要让北方也出现一个建康府,那短时间内恐怕不太可能。
至今长安、邺城等北方有这个资质的重镇雄城,依然还难以消磨掉身上作为军事重镇存在的色彩,依旧作为大汉进攻西域、辽东和吐蕃等地的后方根据地。
军队的云集,可能能够带动本地的一些服务业和轻工业发展,但是出于军事保密和管理的缘故,这些地方都不可能真的大规模招商引资,还是要尽可能的减少杂七杂八的外来人口。
所以在人员流动上,这些城镇就已经弱过建康府一筹。
再加上朝廷的政策也已经平均,因此这些城镇想要发展到现在建康府的规模,十年虽然是陈叔慎保守估计,但是也应该差不到哪里去。
杨坚颔首:“陛下既然下江南,那就是表示要休养生息了?”
陈叔慎瞥了他一眼,点头。
这倒是没有必要否认,眼前这可也是纵横天下的枭雄人物,别人或许还有点儿疑惑的事,自然是不可能瞒得住他。
不过陈叔慎还是补充了一句:“那也要看周围的这些家伙们给不给面子了。”
杨坚一时默然,又看了萧岿一眼。
萧岿的脸上难免挂着惭愧。
他们这一代人,无论身在南北还是东西,所做的最多的,实际上就是内部的对抗。
汉人对汉人,鲜卑人对汉人,一个又一个,打的不亦乐乎。
外面的强敌窥伺,都被他们无视了。
攘外必先安内,殊不知整个民族的利益都在这一刻被丢的干净。
不管怎么说,大家都是自认为炎黄子孙、华夏后裔的,按理说更应该联起手来才是。
事到如今,豁然回首,大家方才发现,李荩忱所完成的,不仅仅是三百年分裂之后的南北一统,而且向南征服林邑、南洋,向西收复巴人,向西南收复南中各部,还向北击破突厥,而今又击破吐谷浑,甚至一路杀上高原,灭人国家。
除此之外,而今的大汉军队还在磨刀霍霍,随时打算进攻辽东和西域。
这些已经丢掉了不知道多少代人的两汉故土,就这么被李荩忱一点一点的收回来了。
这种功勋,杨坚和萧岿自问是做不到的。
不然他们也不会输得心服口服。
而且更重要的是,他们能够感受到李荩忱统治下的大汉,从士民百姓到朝廷群臣们所带着的那一股精气神。
每一个人似乎都昂首挺胸,有着为国家之富强、为自己之未来而奋斗的坚韧和勇气。
这是原本那个战乱频频、百姓难有温饱的时代所不可能出现的。
西域、辽东,雪山、草原,满满的都是敌人。
这些或多或少、或强或弱的外敌,环伺一圈。
若是换作任何一个朝代,皇帝恐怕都要坐立难安,总觉得自家州府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守不住了。
第二三四六章 是非成败转头空
可是偏偏在这个时代,大汉的每一个人,都没有表现过任何的怯意,就跟陈叔慎此时风轻云淡说出来的一样。
这些家伙要是识相的话,就先老老实实的等着挨揍。
要是不老实的话,那大汉就先把他们揍老实了!
就是有这样的自信,就是有这样的底气。
生死看淡,不服就干!
大汉立国,历经百战,还没有怕过谁,火炮开路、大军压上,谁又能是我之敌手?!
这种在战略上居高临下的藐视,让杨坚和萧岿都很感慨。
不知道当年的李荩忱,是不是也是这样藐视自己的,所以他的每一次战斗都看上去是那么的从容不迫。
若是让走在前面的李荩忱知道,也只能表示,果然人成功了之后,他之前的那些冒险也会被人看来是高瞻远瞩。
不过你们有这样的想法,很好,继续保持!
前方已经到了山顶,可以看见陛下正接过来一杯酒,面朝大江。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李荩忱的声音很是洪亮,在群山之巅回响。
不远处,青山一线、大江滚滚,火红色的夕阳沉入天际,余晖洒遍了整个石头山顶,也洒在了所有人的身上。
是非成败转头空!
杨坚和萧岿对视,心中一阵激荡。
曾经的他们,高高在上、号令一方,而今的他们,闲云野鹤、家长里短,这可不就是“转头空”么!
可是转头空了又如何,那些成功的人,也都已经化作尘土,随着历史的长河向前,变成一个故事或者一段历史的主角罢了。
只有青山还在,大江还在,注视着这一切,亘古不休。
激荡之后,心中有一种难言的失落和无奈。
果然不管自己付出了怎样的努力,到头来都只是历史长河、苍苍岁月之中的一朵微不足道的浪花罢了。
同时他们又有些奇怪的看着李荩忱的背影。
作为这普天下应该说最成功的男人,他为何有会有这样的感慨?
三百年乱世一手终结,南洋之广阔一力开辟,无论是结束乱世还是开疆拓土,这时代的一切光辉似乎都被他所占据,或者说整个时代本来就是他开辟出来的。
他也在感慨是非成败皆空,又是为何?
天下尽在掌握,难道他还有什么不如意的地方么?
两个老丈人交换了一下眼神,嗯,反正我家没有别的闺女了,先确定应该不是这件事。老陈家闺女很多,不过这些年都陆续嫁人了,倒是还有几个未成年的,大概不会是为这吧?
不过大家旋即想起来了跟在陛下身边的尉迟贞,似乎也不大?
唉,要是陈顼还活着就好了,这时候哥儿两个就能一左一右拍拍他的肩膀,要坚强,别掉泪,曹操不也把三个闺女嫁给汉献帝了么?
陈叔慎自然不知道身边两位国丈都已经把画风给扯的歪七扭八,想法都飞到九霄云外去了。此时的他,正色感慨道:“我等之功业,滚滚长江为凭,莽莽青山为证,何其壮哉!”
杨坚和萧岿都是一怔。
还能这么理解?
不过好像的确可以这么理解,是非成败转头空,但是你们所做的一切,这天地,终究在看!
若是人的英灵能盘旋不去,那么他们也在看,这华夏的列祖列宗,都在看!
看着谁为这个民族带来灾难。
也看着谁能带着这个民族走出血与火。
两个枭雄人物,皆是默然。
他们感觉自己属实是没有办法跟上这些年轻人的思路了。
或许是因为年轻人,诸如陈叔慎他们,还没有经历过人生的大起大落,所以此时有的只有奋斗之心;又或许是因为在这个奋斗的时代,这样的想法才是最正确的。
“老了。”杨坚笑了一声。
“含饴弄孙,方是快事!”萧岿亦是说了一句,伸手拍了拍陈叔慎的肩膀,“年轻人,看你们的了,别让我们这些老头子们看笑话!”
陈叔慎攥紧拳头,目光炯炯:“自是不会!”
不只是他,周围无数的年轻官吏们,都是一般无二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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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头山的宴会进行的很顺利。
酒酣之后,陛下车驾一路进入建康府。
皇宫之中的一盏盏灯依次亮起,很快就成为这建康府中不亚于秦淮的光明之处。
当年李荩忱定都建康府的时候,为了筹措军中粮饷,以身作则,削减宫中开销,开源节流。
因此那个时候的大汉皇宫,几乎是建康府中最暗的一片区域,毕竟大多数的宫室都被封存起来了。但是那偶尔摇曳的一点灯火,却是建康府百姓们心中最明亮的存在。
因为他们知道,那是陛下仍然还在勤奋处理政务,带着他们在实现天下太平的道路上前进。
陛下尚且如此,自己还有什么好懈怠的?
而今,天下大势已然不同,若是皇宫之中再和之前那样,就多少有点儿和不夜城一般的建康府格格不入。
皇宫就真的要变成建康府最阴暗的角落了。
所以皇宫之中主要殿宇,一处处亦是灯火通明。而不少封存的殿宇也都打开,作为内府的办公之处,倒是不用担心此次随驾南下的庞大内府团队没有地方入驻了。
此时明亮的皇宫,点亮了建康府北侧的苍穹,也是在告诉建康府的百姓们,他们的皇帝陛下回来了。
陛下从未给忘记江南。
此时,李荩忱一边抿着醒酒汤,一边在御书房中接见一位很重要的人。
李荩忱今天在酒席上喝的也不少,毕竟江南官员和商贾们格外的激动,一个劲的为陛下贺。
当然李荩忱自己也高兴,便“顺水推舟”了。
不过即使是喝醉了,此时李荩忱也强打着精神,灌着醒酒汤,也要接见此人。
能当得起陛下如此重视的,自然是大汉医学发展的领军人物、医院的精神支柱,孙思邈。
坐在李荩忱身边的陈宣华,作为内府在医院方面的管理者,自然也要陪着。她小脸红扑扑的,显然接见社会各界的内眷酒席上也喝了不少。
这丫头酒量不怎么样,又喜欢逞强,所以此时李荩忱捏了捏她的小手,问她怎么样。
陈宣华打了个酒嗝,摇了摇头,表示自己没关系。
李荩忱无奈,只能由着她坐在那里了。
第二三四七章 “执手相看泪眼”
孙思邈大步走进来。
还不等他行礼,李荩忱便已经起身迎接。
“臣未能及时迎驾,还请陛下恕罪!”
孙思邈并不是就在建康府,之前他一直在闽越之地带着一些学生考察草药以及本地的一些土法医术,以求能够有所启发。
大汉的医疗体系已经逐渐建立起来,甚至就连医学院都有了之后,孙思邈的注意力自然而然就继续转向了医术的改良和研究上。
管理这种事,他知道自己不擅长,而且本身也不喜欢。一切步入正轨,又有内府和外廷共同管理,他也乐得清闲,可以心无旁骛的去研究医学了。
得知李荩忱南下,孙思邈也是星夜兼程从八闽山中往回赶,紧赶慢赶,结果还是稍微晚了几个时辰,现在才抵达建康。来了之后的第一件事,自然就是拜见陛下。
“爱卿一心为民,治病救人,何罪之有?”李荩忱笑着说道,“倒是朕,因为南下时间不会太久,倒要牵累爱卿放下手中活计前来,这一路舟车劳顿,要是累着了身子,岂不是大汉的损失,朕又有何颜面去见那些被爱卿救活性命的臣属百姓?要论罪过,是朕之罪也,当是朕请爱卿恕罪!”
一边说着,李荩忱竟然还真的郑重还礼,的确是赔罪之意。
孙思邈一时间愣在那里了,旋即打了一个激灵,眼眶之中已经有晶莹滚动:
“陛下万万不可,万万不可!当真是要折煞臣下了,臣下不过一介医师,救死扶伤是天职所在,是奉陛下之命,因此臣之今日、大汉医疗发展之今日,都仰仗于陛下恩赐。要说大功,当是陛下的,更何况陛下结束乱世,还天下之太平,这其中又活多少人性命?臣万万当不起陛下如此!”
一对君臣,此时颇有一种“执手相看泪眼”的感觉。
仿佛都是一生奔波、为天下操劳的人,一时间遇到了知音。
惺惺相惜啊!
孙思邈原本脸上带着的舟车劳顿之后的疲惫一扫而空,颇有一种陛下只要一声令下,肝脑涂地、在所不辞的架势在。
为这样体谅自己、尊重自己的陛下效劳,是他孙思邈的福气。
此时也已经站起身来,乖巧跟在李荩忱身后的陈宣华,实际上心里很想骂娘。
孙思邈明显不是装出来的,陈宣华和孙思邈打交道也不少,知道在大汉已经是“神医”一样的人物,性情本来就率真,没有什么弯弯肠子。
一看陛下都已经这样表态,自然有一种“士为知己者死”的冲动。
至于陛下······陈宣华不否认这个家伙肯定也是有几分真心在的,但是怎么看都有些夸张了。
可是明摆着这位神医就吃这一套,陛下这算······对症下药了吧?陈宣华也没有打算揭穿这个家伙的虚伪,她知道,对于李荩忱来说,这也是一种御下之道。
李荩忱吩咐内侍赐座,重新坐回去,而孙思邈也满怀激动的坐到自己的位置上。
“朕此次急召爱卿前来,主要还是想要听一听爱卿对于现在天下医院建设的看法。”李荩忱缓缓说道,“平日里朕和爱卿,天南地北,几乎没有多少交流的机会,因此只能采取这种办法了,让爱卿跑一趟建康府,总归是比洛阳近一些的。”
孙思邈一时亦是讪讪一笑。
身为大汉医学界的顶梁柱,按理说他应该坐镇洛阳、居中指挥才是,奈何他对医学本身的兴趣远远高于行政管理,因此宁肯躲得远远的,把这些杂七杂八的事情都丢给内府。
李荩忱说自己总是在距离洛阳很远的地方,自然也是在提醒他,到底还是要常回洛阳看看的,总是在外面晃悠,搞得好像就跟朝廷排挤忠良贤臣也似。
旁边的陈宣华显然也察觉到了陛下的这一层意思在,不由得一笑。
还是自家夫君体谅她们姊妹啊,有孙思邈这个内行人在,内府对于医院的管理就会轻松很多。
孙思邈则先回答李荩忱的问题:“启禀陛下,现在大汉医术,已经形成以内科药材调理为主,外科手术为辅的体系,尤其是借助工部研发的放大镜,我们已经在探索能够分清血型的方法。臣以为陛下所命名之‘显微’二字,甚是贴切。”
李荩忱微微颔首。
显微镜这东西的原理实际上很简单,归根结底就是两块玻璃嘛!
现在大汉的玻璃也已经不是当年那满是杂质的琉璃了,经过李荩忱的指点以及工部自己的研究,完全透明的玻璃已经问世,只不过生产工序还有些混乱,火候掌握的也不是很好,还需要多加摸索总结。
按照工部给朝廷的汇报,两年之内,一定会攻克难关。
李荩忱也清楚,如果不是工部需要研发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一时间也没有那么多的人力物力在这上面,恐怕一年之内就可以看到玻璃的量产。
归根结底还是人才太少。
不过这也不能强求。
让一些没有掌握技术的人硬顶上去,反而有可能造成麻烦。
人才的培养,终究需要一个时间。
现在的李荩忱还是等得起的。
玻璃暂时还不能量产,因此医院研究所需的显微镜,实际上都是用透明水晶打磨出来的,江浙、海州(今连云港)还有琼崖等地,都有上好的水晶,有朝廷出面,采购一大批用以打造显微镜还有放大镜之类的,都是小问题。
军方用的千里眼,实际上也多数都是水晶打造的。
这些设备的需求量现在也不是非常大,所以水晶还是能应付的。
不然工部早就去加快玻璃的研制了。
李荩忱相信工部那边能够拿捏得准孰轻孰重。
他也不可能每时每刻都盯着工部的发展,既然如此,那还不如直接放手给吴凭他们全权负责,自己要看的,只有结果。
顿了一下,孙思邈紧接着说道:“现在臣以为最大的问题,已经不是医疗手段,而是如何让更多的人能够看病,看得起病。”
李荩忱错愕。
医保?
他的心中泛上两个字。
这家伙走南闯北、四下考察,总归不是白干的。
李荩忱静静看着孙思邈。
孙思邈抬起头,目光炯炯。
第二三四八章 老乡?
在一名真正的医生心中,人不分高低贵贱,万民生灵皆是命。
现在既然已经可以治得好病,那么自然就应该让更多的人看得起病。
孙思邈提出这个观点,在李荩忱的意料之外,但也在情理之中。
现在大汉的医院和药房,收费实际上也不是非常高。
医院和药房当初还在内府单独管理下的时候,费用就很低,内府为了维持这两个部门,甚至还需要投入大量的资金,这也给内府带来了很大的财政压力。
这些压力自然而然落在尉迟炽繁这个财务大总管的肩膀上,所以尉迟炽繁在宫中姊妹之间的地位一直有隐隐位于并肩的萧湘之上的架势。
就是因为姊妹们都清楚,她承担的任务最重,当然能让一下的就要让一下。
外廷意欲接管医院和药房,实际上也有缓解内府财政压力的意图在,这些部门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外廷既不愿意内府在这些方面大权独揽,也不愿意看到内府因为财政支撑不下去而玩砸了。
而内府显然也知道凭借自己的力量应该很难继续压低药房和医院看病抓药的费用,因此对于外廷的介入并不介意,不然以外廷和内府之间原本井水不犯河水却又隐隐对抗的关系,就算是有李荩忱居中,双方也不太可能这么快便可以就药房和医院的管理达成分工合作的共识。
随着户部资金的进入,百姓看病抓药的耗费自然再一次降低。
不过终归还是要钱的。
在内府掌管期间,已经不算很高的费用,实际上也已经让普通百姓很难承受。
李荩忱很清楚,这并不是因为内府谎报价格——自家这帮女人,一个赛一个的菩萨心肠,内府资金紧张的时候,自皇后以降,每个人都会把自己的首饰拿出来,先应付过去财政危机——而是因为三百年的乱世,让这个时代的百姓太穷了、太苦了。
三百年乱世,民间的财富本来就没有办法和盛世相比,甚至可能连零头都算不上,可是偏偏就是这些零头,也多数都汇聚在世家的手中,平民百姓能够吃的上饭、能够在兵荒马乱之中保全性命,就已经谢天谢地了。
百姓真正富裕起来、大汉真的想要向前发展并且藏富于民,世家便是最大的阻碍。
李荩忱踢开这块石头,干净利落。
但是朝廷也不可能把世家的真金白银全部都分发下去,国库也天天空的可以跑马啊。
分给百姓的,终究是世家的生活器具,是大片的田地。
这些东西,可以通过人的努力去诞生财富,但是本身并不能直接转变为财富。
因此民间想要富裕起来,还需要一些时间。
这绝不是一两年就能实现的。
大汉立国五年,江南才开始隐隐有这样的势头,百姓一个个才开始消去脸上的饥寒菜色,北方还得更久。
在这样的民间普遍收入过低的情况下,别说是论银子的医院手术费用了,单单是药房抓药象征性收取的几文钱,很多百姓都不舍得拿出来,能够扛一扛就扛一扛了。
真正能够看得起病的,依旧是社会的中上层,也就是曾经的贵族还有新兴的阶层。
朝廷终究不可能把曾经雄踞一方的世家一下子打回原形,变成平头老百姓,他们还是保留了一定积蓄的,只要善于投资之类的,很快又能够赚回来钱。
不少精明的世家子弟,现在已经摇身一变,变成商铺掌柜的或是工坊主人,依旧是社会的中层。
而那些种地的老百姓,还是一般无二的穷苦。
孙思邈提出的这个设想,很大胆,因为这意味着朝廷将要承担更大的财政压力。
但是这个设想似乎也很必要,不然的话长期以来,能够看得起病的依旧是社会的中上层,不得不面临病痛和死亡的依旧是社会的底层,那底层的百姓凭什么就会接受这个现状?
原本,他们的命运都被拿捏在世家的手中,他们从出生开始,作为世家的佃户,实际上就已经是这个家族的奴仆了。
而现在,他们之中的大多数人有了自己的田地,凭什么还是没有办法和曾经的世家子弟享受相同的待遇呢?
就因为世家终归还有一点儿资本?
过往的不平等,他们没有办法反抗,因为他们世世代代、他们的一切,都掌握在世家的手中。世家让你生则生,让你死则死,没有任何人会过问。
可是现在他们名义上应该是平等了,可是还是有不平等存在,凭什么?
那必然就会有非议,必然就会有抗争!
李荩忱的错愕和沉默,是因为刹那间,他就已经想到了这个很有可能极其不妙、偏偏不是不可能发生的情况。
华夏百姓是老实憨厚的,但是当这种老实憨厚被挤压到一定程度的时候,逆来顺受就会变成滚滚大潮,推倒一切!
从来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怀疑这个民族在骨子里的抗争精神。
“但是这样意味着朝廷的财政会更加吃紧。”李荩忱缓缓说道。
孙思邈显然已经不是第一次思考这个问题:
“朝廷其实不需要在这方面投入太多的。实际上百姓们只要每年缴纳一文钱或者几文钱,然后在需要看病的时候,把这些钱用掉,然后朝廷也跟着补贴一定的钱财就好了,这个补贴完全可以限制在两三成之内。”
李荩忱眉毛一挑,直勾勾盯着孙思邈。
不只是医保,还有点儿社保、养老金的味道在了。
宁也是社会(*)主义接班人,穿越来的老乡?
孙思邈只觉得陛下以为自己这个想法过于惊世骇俗,一时间讷讷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微微低头,不和陛下锋锐的目光对视。
看来不是了,李荩忱自失的一笑。要是老乡的话,此时恐怕大家就要“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了。
不过孙思邈能够想到这些,也足够李荩忱震惊的。
“爱卿所言极是。”李荩忱缓缓说道,“这不失为良策。”
他又看向陈宣华,陈宣华同样神色凝重:“只是不知道操作起来会不会有麻烦。”
“不管有没有麻烦,朕以为都有必要试一试。”李荩忱径直说道。
第二三四九章 天下谁人不识君
这是真正让百姓和整个社会、和整个国家捆绑一起的好办法。
大家一起为了免费看病和退休金努力,太香了。
孙思邈也有些激动。
自己深藏在心底的想法,刚才因为太激动,脱口而出,本来回想起来还觉得有些后怕,陛下会不会认为在这样太冒进了,会不会认为这样让原本就应该如蝼蚁一样匍匐的百姓有了太多的权利?
自古险恶帝王心,自己终究不是陛下肚子里的蛔虫。
孙思邈感觉陛下和古往今来的其余皇帝不一样,但是终究只是感觉。
万一呢?
孙思邈一时间也难免惶恐。
万一自己触动了陛下的忌讳,那么不管之前自己有多么优秀、多么得陛下的赏识,那么最后都会变成陛下的眼中钉。
孙思邈本身就是一个足够谨慎的人。
在进入大汉主持医学发展之前,孙思邈一直都隐居在终南山中,一来是因为孙思邈自问自己在学术上还有差距,二来也是因为他心里清楚,当时的乱世,根本不足以让孙思邈实现自己救死扶伤甚至直接推动医学之普及,他只能等。
历史上的孙思邈比较倒霉,一直等到白发苍苍,方才等来了真正的太平岁月。
不过这个时代的孙思邈是幸运的。
但是他心里清楚,自己的幸运是建立在陛下的信任之上的,或者换句话说,自己现在所获得的一切,实际上都是陛下给他的。
这位总是有着各种天马行空之想法的皇帝陛下,不吝惜于给他最大的信任,但是孙思邈并不知道,当自己触动他的利益之后,这种信任是否还存在。
结果李荩忱用很干脆利落的回答否定了他刚才一切的后怕。
既然能够让一切变得更好,那我们就试一试。
不管有没有麻烦。
很显然,和之前的每一次一样,陛下会给他兜底,只要他负责把想做的做好。
这是君臣之间的默契。
孙思邈起身,离开席位,对着李荩忱,郑重拜倒在地。
“爱卿这是何意?”李荩忱亦是霍然站起来,不过还是顿住了步伐,并没有直接上前去搀扶。
有些时候,自己也没有必要去搀扶,因为总归是要给人们一个释放自己情绪的方式。向陛下行跪拜大礼,本来就是臣子们在心情激动的时候释放自己对陛下尊重和效死之情的方式。
对于他们来说,此等大礼,陛下受得了。
而陛下阻止他们的话,他们只会觉得心中不舒坦、念头不通达。
孙思邈郑重的行了三叩大礼,缓缓起身,并没有拍去身上的灰尘,当然御书房之中刚刚打扫过,也不是很脏。他径直在此拱手,低头说道:“臣代替天下万民,谢陛下之恩。有陛下一言,不知多少贫苦百姓能有看病活命之机会。”
李荩忱一时默然。
他知道,固定缴纳的医疗保险之类的,终归还是羊毛出在羊身上,百姓需要自己掏钱的。真正重要的是朝廷为他们添补上的那一部分。
以现在朝廷的财力,能够支撑整个治疗费用中的一成或者两成,就已经算是不错的了,对于小伤小病,这数额或许聊胜于无,但是对于一些老百姓看不起、舍不得看的大病,这些添补,就有可能让他们做出截然不同的决定。
而且这只是一个开端。
今日百废待兴之大汉,尚且能够拿出这么一些钱来,那么明日经济高速发展的大汉呢?
一成,两成,自然而然的就会变成三成、四成。
这些应该都算是社会福利。
而社会福利引来的自然就是向心力。
百姓们对于大汉会有真正的归属感,而不是朝廷的事是天子的事,和我们这些老百姓有什么干系?
对于朝廷来说,这些支出可能会造成一定的压力,但是还不足以动摇国本,却能够换取到百姓的归属感,同时也是在尽可能的拯救更多的生命,自然是何乐而不为。
“朕,从未把看病抓药当做是什么人的特权。”李荩忱缓缓说道,“此天下百姓皆应当有之权利。朝廷自然要多加帮衬。各种具体事宜,爱卿可以持朕之旨意和内府、户部商议,朕命爱卿代天行事。”
孙思邈登时再次行礼:“臣,遵旨!”
旁边的陈宣华也已经正色行礼。
李荩忱的话是说给孙思邈听的,自然也是说给内府听的。
此时陈宣华在这里,代表的自然就是内府。
“当然了。”李荩忱想到什么,语气之中又多了几分揶揄,“爱卿可不能真的把国库给掏空了,到时候不需要朕出手,群臣们都不会放过你的。”
略微有些严肃和紧张的气氛一下子松垮下来。
一左一右内外两个秘书,尉迟贞和阎毗,都有些无奈。跟在陛下身边久了,自然知道这位皇帝陛下平素是最不喜欢紧张肃杀之气氛的,只要心情好,就一定会捣鬼搞怪。
陈宣华亦是一笑,这样的陛下,这样的夫君,给她一种有血有肉的感觉,而不是高高在上的天之子、权力的化身。
孙思邈倒是诧异,不过他注意到周围人的神情虽然各不相同,但是基本都是带着笑意,自然也明白陛下是单纯的开了一个玩笑。
当下他也配合着笑了两声。
还是有点紧张的。
并且他的心神早就已经飘到未来的工作上去了。
李荩忱心中则忍不住庆幸,得亏自己叫停了大汉对外战事,打算先整顿一下内部政务,果然还是有很多问题的。
这些问题现在或许并不明显,但是征战继续进行下去,旷日持久,那么这些问题就总归有爆发的那一天。
而且诸如孙思邈提出的这些新的政策,实际上思路已经很新颖。
李荩忱不得不承认,自己听到了就一定会动心。
可是战争时期的大汉财政,根本支撑不起来这样的大动作。
小舅子搞不好会以死相逼。
而现在战事停摆,休养生息,正是推行这些新政策的好时候。
“此事但能成······”李荩忱看着孙思邈,感慨,“当真是‘天下谁人不识君’。”
孙思邈一怔,只觉得一股热血轰然涌了上来。
自己毕生所求,不过探索医道,救死扶伤。
于公,这是造福万民的事。
于私,孙思邈又何尝不期望自己也可以千古流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