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九十四章 皇帝的大礼
要是觉得朱大小姐只会任性撒娇……呵呵,那绝对会被人坑惨。
就比如皇帝,那就是在猝不及防之下被直接将了军。他倒不在乎花七会不会把他在清宁宫中的话转告张寿和朱莹,毕竟他自己也当着花七的面这么承认了,又不负责任地把清宁宫那烂摊子丢了出去,再加上对裕妃也吐露了实情。可他真没想到朱莹会这么“另辟蹊径”!
面对那一双执拗而清澈的眼睛,皇帝哪里能说一个不字?要是他真觉得自己没错,就不会把三皇子这个太子丢在清宁宫陪伴太后一晚上,也不会在裕妃的劝谏下,让花七去清宁宫捎话说他去奉先殿呆一晚上了。
于是,他只能苦笑着点了点头道:“好,好,朕准了你就是。说吧,你几时请母后出宫,朕事先吩咐好锐骑营,让他们沿途护卫警戒,以免有人惊扰了太后,惹她老人家生气。”
除了你,这世上还有谁敢惹太后生气?朱莹迅速斜睨了皇帝一眼,可到底这句话她没有说出来,也没有拒绝皇帝的这番好意,只是却也额外补充了几句:“日子还没定,我祖母和娘回头也会去,秦国夫人还有江都王妃也会去,女眷多,女学附近本来就会派人清场……”
朱莹井井有条地把清场和警戒等事情一一说清楚,见皇帝明显心不在焉,她这才气定神闲地说:“我这个督学御史本来打算亲自带队警戒巡查,以防有不长眼睛的人敢冲撞。皇上既然要派锐骑营,那么我得不客气地说一句,回头这队人马要交给我来管带指派。”
“干脆就这样,就是上次我带去皇庄的那队人马,反正也熟了,比其他人用起来更得心应手。就这么说定了。”
幸亏这是临时归你管,否则朕岂不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咳咳,幸亏没说出来,否则他真得被气急败坏的小丫头狠狠咬上一口!
皇帝心中庆幸,但脸上却从善如流似的连连点头,一副极其赞同的样子。直到朱莹一板一眼地屈膝行礼。说是要去清宁宫,就此告退,他赶紧答应下来,这才轻轻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可谁知道朱莹这才走出去没两步,竟是突然头也不回地轻吟了两句诗。
“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皇上,我娘从小一直都在寺中静修,我不是时时刻刻都能见到她,但这并没有丝毫减少我对她的孺慕,她回来之后,加倍对我好,我更是加倍孝顺她,哪怕出嫁之后,我也常常去看她陪她。而太后娘娘这么多年对您的付出比我娘更多,您不该那样说话,那也太过分了!”
见朱莹说完就大步往外走去,皇帝不禁揉了揉鼻子,再次深深叹了一口气。又被骂了,昨天晚上一次,今天一次,真是自作孽,不可活!然而,高高在上的天子却并没有生气,因为他很明白一个道理,只要还有人敢骂他,那他就不至于独断专行到没人阻拦的地步。
因此,等到朱莹的背影完全消失在视线之中,皇帝不禁伸手敲了敲旁边的铜罄。直到外间陈永寿忙不迭地闪了进来,他这才没好气地说:“莹莹闯进来你也好歹出个声,万一她遇到的不是老吴这种好脾气的,而是个暴脾气的,那岂不是要和这丫头硬碰硬吵个天翻地覆?”
我就是看和您说话的是吴阁老,再加上朱大小姐一副你不放我进去我就闹事的架势,我才不得已放人的……
虽然委屈极了,但陈永寿哪里敢置辩,少不得低头连声谢罪。而皇帝选中这么一个人留在乾清宫,就是看中人的老实本分,因而迁怒两句也就算了。毕竟,朱莹刚刚那悍然直闯明显也是要看人的,换成孔大学士在,她十有**不会这么放肆。
别看朱莹横冲直撞,这丫头聪明着呢!想到这里,皇帝再次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这才又问道:“莹莹是先来的乾清宫,还是先去的清宁宫?”
昨天清宁宫中的那一幕,陈永寿并不知情,但皇帝大半夜的不睡觉却在宫里乱逛,在永和宫小坐一会儿就径直去了奉先殿,而太子此前也留在了清宁宫,他当然还是知道的。
哪怕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但他至少知道,这肯定是出事了。于是,他刚刚也故意稍微离远一点,避免听到什么不该听的,而此时他开口回答,那更是多添了几分谨慎。
“回禀皇上,虽然奴婢没来得及问过,但看大小姐来时那言行举止,应该是直接来的乾清宫,然后这会儿再去清宁宫。”
也是,如果真的见了太后,刚刚朱莹这丫头骂得估计会更狠。当然也未必,太后素来是很多事情都不愿意声张的性格,说不定会轻描淡写,太子那就更加是为尊者讳的性格,绝对不会在背后说父皇。想到这里,皇帝就揉了揉眉角,突然问了一句非常没头没脑的话。
“朕记得莹莹虽说嫁给了张寿,但应该还没来得及封诰命吧?”
五品以上授诰命,六品及以下授敕命,对于大多数朝官乃至于妻母来说,五品是一道极大的沟坎,一旦一跃而过,就代表仕途全面打开,等再跃过三品之后,那就更是一片通达。但这并不代表,你当上五品官就能立刻封妻荫子,光宗耀祖,你一旦加官,妻母就水涨船高。
因为除却皇帝特别优待,诰命封赠往往都是批发式的,每年固定时日,一封一大批,一赠一大批,否则一次封一个,吏部专门管封爵和袭荫事宜的验封司,估计能忙到昏死过去……
故而张寿这才刚刚娶妻,朱莹这个新婚妻子毫无疑问还没来得及封诰命。一来张寿还没来得及给妻子请封,二来在大多数人看来,一个五品宜人对从前在京城横压一时的朱大小姐来说,实在是太微不足道,还不如别提起惹人生气比较好。
所以,皇帝这特地一提,陈永寿想起当初皇帝好像还赐过朱莹公主冠服,而朱莹却不怎么领情。于是,他只能小心翼翼地旁敲侧击。
“皇上,大小姐是还没有诰封……不过,这事儿应该不急吧?”
见皇帝手指轻轻敲着扶手,一脸不置可否的样子,陈永寿只能硬着头皮再次提醒道:“都说夫荣妻贵,大小姐这么看重张学士,肯定是希望夫唱妇随。诰封的事情其实不急,等日后张学士当到一品太师的时候,谁能不敬她这个一品夫人?”
“你还真敢说!你怎么知道他能当到一品太师?”
皇帝哑然失笑,伸手点点这个低头作鹌鹑状的管事牌子,这才淡淡地说:“朕又没说,要封莹莹什么出格的诰命。你这么说,五品宜人的诰命封轴要是特地送去张园,确实有点别扭,这样吧,朕再给张寿一个职司!”
然而,陈永寿此时非但没有释然,反而更加吓了一跳。
张寿这年纪轻轻已经是东宫讲读官了,而且并没有经历过科场,却堂而皇之地在翰林院挂了个侍讲学士的名义,朝堂中当然很多官员都有意见,但之所以这些反对没办法奏效,那是因为张寿曾经前后两次解读过谁都解读不出来的密码,但最重要的是……
三皇子极度推崇张寿这个老师,而且京城那些曾经一度被人认为无可救药的纨绔子弟们,竟是都对人服服帖帖,不说一个个都非常有出息,但都洗心革面,改过自新了!
虽说这些学生在家族中大多数都是边缘人物——张琛这种奇葩除外——但也禁不住一个一个数量太多,而且抱团在一起,竟然也形成了一股很大的力量。
最重要的是,张寿还给张武和张陆找了两门世上顶尖的好亲事,怎不叫那些学生家里头心动甚至心折?
于是乎,张寿就这么收获了一群分量不小的支持者,比方说襄阳伯张琼,人就在外头宣扬,张学士的事就是我的事,谁要是敢和他过不去,老子我打到你家里去。真是不知道楚国公那么持重到被人称之为胆小的人,怎么就有这样一个兄弟。
陈永寿想着张寿那些不可小觑的支持者,却也不由得想到了张寿的那些政敌,因此哪怕刚刚已经拦住了一件事,他此时却不得不竭尽全力地试图再拦下皇帝的一时起意:“皇上,张学士管的事情已经真的很不少了,您之前不是还说,他一直抱怨实在太忙……”
没等陈永寿把话说完,皇帝就呵呵笑了一声:“这家伙是惯会躲懒,如同算盘珠子似的,点一点拨一拨,这才会动一动。更准确地说,他只对自己感兴趣的事情尽心竭力,其他事情压根懒得管。”
“也就是那些实在是眼睛瞎了心也瞎了的家伙,才会提防他想要揽权争权。他这家伙,不给你躲事就很好了,还觉得他会揽权?他连国子监都不愿意呆,干脆另起炉灶躲开那边的倾轧,难道他在朝中呆着不顺利,他还能另起炉灶弄出一个朝廷来?”
见陈永寿面如土色,皇帝却不觉得自己说了什么大不了的:“既然他是老师的弟子,又号称算学奇才,那么,之前朕答应赐给老师的那些算学典籍,难道他不应该好好帮一下忙?反正半山堂那讨论,他已经找好了评判,布置了下去,那他就不用操心了。”
“那些通译懂海外文字,但未必就懂全部国家的文字,更何况这些家伙对算学那是一窍不通,之前老师从古今通集库里找出来的那一套什么大部头,事后就大骂说当时翻译得太烂。既如此,张寿带着九章堂那些学生,好好翻译一下送进京城的这些书,难道不是最合适的?”
嘴里这么说,皇帝心里想的却是另外一个念头。等做成这件事,就和当年太祖皇帝让人编《四库全书》,等到太宗年间方才完成,但编书者却一个个都加官进爵一样,他给张寿提个一品两品的,那应该不过分吧?
如今又不打仗,张寿又不是地方官,用别的借口来升官实在是不太方便……只能选取这种比较漫长,但也至少符合张寿路子的办法了。否则,他好心办坏事,朱莹说不定又会冲进宫来找他这个皇帝算账,这丫头真敢!
于是,这天傍晚的时候,九章堂中刚准备宣布今天下课的张寿,就收到了皇帝打包送来的大礼——满满当当一车书!
九章堂中这些一年级的学生可不是那些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甚至于就连半山堂中的纨绔子弟都已经明白了一个道理,书这玩意很贵重,价值不下于金银珠宝,因此张寿一出去,他们你眼看我眼,最后纪九带头,一群人一窝蜂似的跟着出去看热闹。
而很快,二年级的前辈们也同样闻讯出来,然后,他们就只见正在翻书的张寿面沉如水,那张脸上看不见欢喜,反而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表情。这要是换成陆三郎在,早就大剌剌地上前去翻书了,可他们却到底还相对有规矩,最后,还是一个外来者打破了僵局。
“这是皇上赏给老师的算学书?哎呀,皇上真是太器重老师了!”
嘴里说着这话,刚刚闻讯也带了半山堂众人来看热闹的张大块头就凑上前来,见张寿没反对,他就随手拿起一本翻了翻,紧跟着,他就化成了泥雕木塑。
而他这样鲜明的表情变化,别人自然看在眼里,有人因为疑惑而没有动,却也有人实在是好奇到心痒痒,尤其是看到张寿竟然没有责备那个大块头,于是也悄悄溜了上前,学着张大块头那样拿起了一本书,然后,却也是和某人一模一样的表情。
随着这些半山堂的学生们一个接一个地陷入僵化状态,九章堂的众人渐渐也忍不住了。出身富贵的纪九当然不至于认为这书上施展了什么魔法,只觉得这肯定是写着那帮家伙完全看不懂的艰深算学知识。
毕竟,刚刚那位来自宫中的陈公公前来颁赐的时候,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说的是……算学典籍!就凭你们这些算学一窍不通的渣渣,看得懂这个?
他轻轻哼了一声,昂首阔步地走上前去,随即一把从依旧还没解除石化状态的张大块头手中抢过了那本书。然而,只翻了第一页,他就觉得眼睛花了。虽说张寿教给了他们一大堆数字符号,所以这一页书上的大多数字符他都认识,可为什么合起来他就眼瞎了?
第七百九十五章 神坑
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此时此刻,不但那些学生们一个个陷入了我是谁,我在哪儿,我在干什么的三重循环自我拷问中,就连张寿自己都有些怀疑人生。他这不是已经穿越了吗,怎么还会接触到外文?而且最坑爹的是,这还不是他熟悉的英语!
也是,英语变成世界最通行的文字那还早着呢,毕竟不列颠人的日不落帝国已经是第二代了,他还记得第一代日不落帝国是借着各种联姻操作,让国王头衔前挂上长长一串国家名的十六世纪西班牙,而在两代日不落帝国中间,法国也曾经让法语在欧洲占据过主流地位。
但是,如果要说在如今这个年代印制书籍的欧洲最主流语言,那大概是被称之为死去语言的拉丁语了……这简直是神坑啊,别说他了,后世就是那些精通多国文字的语言天才,那也有很多不认识拉丁语好吧!尤其是现在这是东方,谁会认识拉丁语才有鬼啊!
张寿极力维持自己在学生们面前那处变不惊的形象,但那心里却不由得大骂皇帝突然出什么幺蛾子。然而,他却依旧淡定地翻阅着这通篇鬼画符他一个都不认得的“算学典籍”,最终才抬眼看向了亲自送来这些书的人。
“陈公公,这些书是……”
见张寿面色淡定,陈永寿心想到底是算学宗师葛雍最看重的奇才,果然是有真才实学,这等如同天书的异国之书也能够看懂。要知道,他之前随便翻了翻,结果现在脑袋都是昏的,再看看这些学生也是一样,一个个都快被这些书吓傻了。
于是,他就笑容可掬地躬了躬身,随即非常恭敬地解释道:“张学士,皇上之前赐给葛老太师一些书,这是另外一部分,是一支船队正好从海外西洋带回来的。”
他当然不会具体说明到底是哪支船队从海外带回来的——毕竟他还不清楚张寿是否知道皇家那庞大财产的内情——因此含含糊糊这么说了一句之后,他却把后面解释得很清楚。
“但这些书都是外国文字,就算是葛老太师,之前把书原样送过去,他也抱怨没办法看。所以皇上答应了老太师,请几个通译好好把这些文字都翻译一遍。但是,这算学典籍不同于其他东西,那些通译很可能翻译得不成样子,所以这还得要靠张学士您和学生们了。”
听到陈永寿这番话,纪九登时大惊失色。翻译这些鬼画符的文字?他们吗?他从小到大就只认识方块的汉字,怎么可能认识这些鬼画符似的东西!总不能还要去学这个吧,那样的话他绝对会死的!
而原本还动心去考九章堂的张大块头,此时则是不由得在心中庆幸自己还没考上,这要是日后九章堂中还要学什么番邦文字,那他就算要错过张寿这样一个老师也没办法了……天知道他刚刚看上第一眼的时候,就觉得好似被人下了咒似的,脑袋都冻木了!
张寿此时此刻也同样觉得皇帝是没有最坑,只有更坑,然而,骂娘的话可以私底下在心里说,可以对阿六说,甚至可以对朱莹说,但绝对不可能在这时候当着陈永寿的面说。
于是,他眉头微微拧起,旋即用非常凝重的口气说:“虽说我确实研修算经也算是小有收获,但对于这些番邦文字,我实在是无能为力。而那些通译且不说对番邦文字到底掌握了几种,但是,他们的算经功底也极其薄弱,就算互相帮衬,要完成这项工作也很难。”
见陈永寿似乎在斟酌该怎么向皇帝回报,他这才抛出了一个最重要的理由:“而且,这些番邦文字纯粹由通译来翻译,哪怕有我带着学生从旁辅助,因为我们不懂番文,也很容易出现错漏。最好的办法是,找几个通晓此等文字的番邦人士来作为辅助。”
就现在那些所谓的通译,东南亚那一带小国的语言大概能够做到娴熟精通,法语西班牙语意大利语之类的他们能懂几成?就算能懂这些,拉丁语他们能懂?这年头精通拉丁文的,不是神棍就是大贵族,小贵族没那个财力,就算学了也多半磕磕绊绊。
刚刚脸都快吓白了的纪九终于活了过来,毕竟陆三郎和齐良都不在,他好歹也算是个头头。想到自己要是不劝,回来陆三郎知道接了这么一桩烫手山芋似的差事,那绝对会埋怨死他,他赶紧咳嗽一声道:“老师说得对,总得有一些精通语言的番邦人士来帮手才行。”
对于这样一个要求,陈永寿当然知道很合理,可他却不由得苦笑了起来:“张学士这话我也知道有理,可我不得不说,那些番邦和我朝截然不同。”
陈永寿能当到乾清宫管事牌子,那绝对不是因为他老实本分——事实上,他也曾经是在广州替皇家——或者更准确地说,替皇帝打理船队事务的管事者之一,到乾清宫来当这个管事牌子,其实有点专业不对口。
然而,楚宽曾经对皇帝提议,所有在边远地带为皇帝辛苦工作,却又要不可避免地接触到大量银钱的人,必须常常轮换,而且必须是轮换到天子眼皮子底下,以便皇帝有和人近距离接触以及加深了解的机会,于是,陈永寿这才有机会一步登天。
所以,此时他对张寿和明显一头雾水的学生们解释时,那自然显得非常专业。
“在咱们大明,文官实行的是科举,虽说也会有恩荫,会有举荐,会有张学士你这样的破格任用,但到底都很少,一般来说,要当官就得下科场,秀才举人进士这样一级一级考进来。至于勋贵,那也是有了军功方才能够世袭,而且若非大功,世袭就要降等。”
“而不降等的爵位,往往也会在诰命铁券上写明白,三代之后降等。”
见众人无不点头,陈永寿就叹了一口气道:“但是,南边那些小国姑且不提,西边那些乱七八糟的番邦,制度却不是这样的。他们的国王会因为军功而分封一大堆贵族,也是公侯伯子男,和我们差不多,但这却是授封地给实权,说到底,就和周朝的制度相仿……”
张寿听到陈永寿在那用心地解释这年头西欧的种种制度,他顿时有些哭笑不得。
欧洲的封建领主制嘛,他当然也知道一点。他虽说不及太祖皇帝天赋异禀,连地图都能画得那么像模像样,但他还是对这时代有些了解的。就比如算算时间,现在这年头恰好是欧洲中世纪已经完全过去,文艺复兴的大幕正在全面拉开,牛人一个接一个往外头蹦……
而陈永寿介绍了制度,这才词锋一转,非常无奈地说:“所以,不像我朝读书人遍布天下,单单生员数量就数以十万计,那些番邦小国,人口本来就不过一丁点,各个领地之间还要设关卡,税率也不同,所谓的王更是常常政令不出都城,但最重要的是……”
“除却所谓的贵族之外,他们那边识字的人非常少,少到可怜!”
见周遭一群学生们全都聚精会神地听自己说,陈永寿就干咳一声道:“这是真的,比方说他们一条船上几十个人,往往只有三四个会写字,但也只是粗浅地记述一些最基本的东西,会算一些账目,仅此而已。就这样,已经算是很大的进步了。要知道,就在一两百年前……”
“这些番邦小国甚至都不会造纸,只会用羊皮鞣制成纸张,然后在上头抄写文字。因为羊皮贵,所以一本薄薄的诗集可能价值一座房子,而一本他们所信教派的经书,甚至可以价值一座庄园。就连世袭领地的小贵族,也不见得认识多少字,读过多少书,更何况普通人?”
“所以在这些番邦小国,农民的儿子永远是农民,鞋匠的儿子永远是鞋匠,铁匠的儿子永远是铁匠,没有出头之日。而一个城市选拔官吏,也只看出身,藏书又或识字有什么用?”
就在这时候,纪九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可若是这些书如此珍贵,那把它们千里迢迢运回来,那支船队的花费岂不是高昂?而要是那卖书的家伙糊弄人,这些书上不是什么西洋算经,而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歪诗,那岂不是白白花费?”
张寿也记得这年头欧洲的书价虽说比之前的羊皮纸时代稍微便宜了点,但也很有限——毕竟,这年头就是大明的书价其实也非同小可,那么运回这些书的船队买书到底花了多少钱?
“倒没花太多钱。”陈永寿呵呵一笑,若无其事地说,“这些书据说是一个富人珍藏的宝贝,但他的一个亲戚却一时心黑手狠,就串通了他家里的仆人,把书偷了出来。船长哪里知道这些,既然对方说要参加舞会,低价用书换丝绸,他就用了三匹云锦,把这些书换回来了。”
听到这里,一大堆人顿时目瞪口呆。虽说云锦也很贵,但这不是换……这是抢吧!然而却也有人在交换眼色,比如说张大块头和纪九。作为巧取豪夺的祖宗,他们对于这种勾当天生就有兴趣。如今虽说被张寿教育得老实了一些,也知道民间富商大贾不能当成目标……
但是,如果是海外那些不服王化的小国呢?将来是不是能好好抢一票?听这位陈公公的口气,那边好像是一团散沙。
对了,记得之前张寿曾经给他们讲过元史,好像是当年拔都长子西征的时候,差点就把那一片小国给势如破竹地都打下来了。如果不是蒙哥死在钓鱼城下的话,说不定蒙古人现在就不仅仅是在北边,而是在西边还有老大一块地盘了!
陈永寿并不知道自己的说法勾起了某些念头,更不知道一群骨子里就叛逆桀骜的贵介子弟,在得知海那头存在的某些小国时,他们心里盘算的是日后也去那边赚一票。
但不论如何,讲故事能勾起众人的兴趣,陈公公也当然乐意继续往下讲。
“商船抵达的那个城市非常盛行利息很高的高利贷,偷了书来卖给我们的那个家伙,就是从富人亲戚手中借了高利贷,还不出钱这才恶向胆边生。但是,纸里包不住火,那个富人终究是发现了。可他却不止想要回自己的书,还想要更多,于是就买通了一位贵族的私兵。”
“他带着这些人冲到了港口,指责我们的商船是海盗船。要知道,在那个城市周边,海盗两个字是很严重的指控,抓住海盗的话,就可以把海盗的所有财产都收归己有。”
“结果……”陈永寿拖了个长音,却是呵呵一笑道,“他们当然是被商船的护卫队打得落花流水。这些家伙不长眼睛,那又不是武装不够精良的普通商船,那是……京城某位大人物名下的商船,兵器精良,训练有素,打不过一群乌合之众才有鬼了!”
幸好他改口得快,没说那是皇帝的船,上头还有多门火炮,攻击性和灵活性都极其出色……最重要的是,这次停靠港口的是一整支船队,又不是只有一条船!
即便陈永寿略去了最重要的部分,一大群人依旧是满脸兴奋,与有荣焉。没办法,在如今的大明,陆战也许还能够有机会见识,可是船战……谁都没见过,甚至这儿很多人连真正的海船都没见过!哪怕听陈永寿的意思,未必开了炮,他们也都听得很兴奋。
“船长坐镇指挥,护卫队不但打得他们落花流水,还顺便把那些乌合之众抓了一打。事后更是高高挂出了大明的龙旗,摆明身份,让对方按规矩出钱赎人。这样一闹,满城皆知。可最有意思的是,那个富人的私生子却先跑了来,愿意先用自己把那些贵族的私兵换出来!”
这种豪门恩怨,九章堂的学生们也就算了,半山堂的这些学生们却听得津津有味,一时间甚至有人哄笑了起来。而这时候,张寿也饶有兴致地开口解释:“西方的私生子和我朝不同,他们那边的国王也好,贵族也罢,不能三妻四妾,只能有一个妻室,但可以养很多情妇。”
“而这些情妇生的私生子,没有任何继承权,但国王可以给私生子封爵位,大贵族可以把私生子安插在优厚的位子上,而小贵族虽说没办法,却还可以把私生子养在家里……”
张寿随口解释了几句,众人一时啧啧,而陈永寿就笑眯眯地说:“没错,那个私生子据说就是那个富人和一个农妇生的,从小就养在家里,很受宠爱,也颇有些才能。船长看他非常镇定,再说也不想事情闹得不可收场,就姑且答应了他,放走了那些私兵,让他爹赎人。”
“可这小子却得寸进尺,压根没有做俘虏的觉悟,还提出想参观一下船。那船长觉得人有趣,就没有把他绑着,而是真的任由此人在船上转悠,只把火炮武器库等地方作为禁区,不许他去,谁知道等他被赎回去之后,竟是混在货箱里上了船,半道差点没被水手丢下海……”
说到这里,陈永寿突然灵机一动:“说到这个,这小子很聪明,一路漂洋过海期间,竟是学会了说我们的话。虽然还说得非常生硬,但日常交流没有太大的问题。他好像认识字。”
第七百九十六章 来自佛罗伦萨
这竟然是一出精彩的西洋小子大明流浪记吗?
就连自诩为见多识广的张寿,此时此刻都不禁听得有些呆滞了。要知道,这年头的大明海船,因为没有禁海的缘故,所以从宋元之后的海上贸易得到了更加长足的发展,但与此同时,海船比陆路风险更大,船上的武装力量就尤为重要。
所以顺和镖局的海上镖船业务,才会有人愿意大价钱入股。而曹五也同样非常敏锐,竟是打算先进行海上实训,甚至还打算训练炮战和接舷战什么的……至于火炮怎么来的,接舷战的教头是谁,那就不用说了。
所以,他此时不用猜也知道,陈永寿说的所谓商船是怎么个名堂。那十有**是皇帝的船吧?如果没有足够的战力和底气,怎么可能在人家的地盘上还能这么嚣张?
就算不是主力战船,可那是欧洲任何一个港口城市的贵族私兵能对付得了的吗?这年头的欧洲可还不是后世指哪打哪的欧洲诸国,就连大航海时代都还没开始呢。而且据他所知,几十年前组织的多国联军,才被正在崛起的某帝国揍到元气大伤,至今还在舔拭伤口。
当然,之前他在军器局时,还从张康那儿听说了带着某些情报机构影子的人员在西边那一带活动。据说,很多都是太祖皇帝年间收拢的番邦人士,如今是否忠诚虽不知道,但如今近百年过去,却也茁壮成长,如鱼得水,据说虽没出个开国大帝,却也出过某国权臣……
如果说航海时代的欧洲盛传的只有东方的富饶和遍地黄金,那么,现如今那边盛传的还有东方的强大。至于消息么……那当然全都是当初的这些番邦人士散布出去的,这么多年下来,以讹传讹,早就不像样了!
至于是不是因为这些人活动的蝴蝶效应,导致某个历史上横亘在西亚大陆上的大帝国,现如今还不能像历史上那样控制海路,把持贸易,而是常常陷于夺位内斗,他就不知道了。
但张寿很清楚,就算那个大帝国如同历史一样崛起,随着文艺复兴以及大航海,各种科学技术的迅猛发展以及殖民和传教步步深入,那些曾经被东方人不屑一顾的西方小国即将上演一场场蚂蚁吞大象的教科书式胜利,将一个个大国赶下历史舞台。
如果只想着凭借人数和冷兵器的优势,以为从前的雄厚军事底子能够继续称霸一时,那曾经地域广阔的大帝国们就要品尝苦果了。大不是优势,人口多也不是优势,一旦理念落后,文明落后,那就有可能从猎人沦为肥羊。
从西到东,一个个大帝国无一幸免。而历经劫难真正浴火重生的,更是只有一个。
当然,现在说这个有点早,所以张寿也就是在脑海中感慨了一下,随即就不由得好奇陈永寿提到的这个异邦少年。只不过,当陈永寿提到人认识字的时候,他却不以为然。
甭管人是法意西葡英之类哪一国的,通晓本国语言甚至于多种外国语言文字都还有那么一丁点可能。但是,一个私生子却懂拉丁文?这好像有点扯淡!要么是正经贵族,人显然不是,要么是神学院毕业的,可陈永寿口中那少年的年纪又不太可能。
因此,他呵呵一笑道:“这少年如今是在广州吧?番邦人士没有上报之后经过允准,应该不能进京,等他进京的话,那也应该至少得是过年之后的事了。”
“不,他正好进京了。”陈永寿说着就不由得扫视了一眼周遭众人,心想自己刚刚那卖弄好像稍稍有些过头,但想想事情早就由广州市舶司报了上去,传扬出去顶多也就是某些食古不化的家伙会啰嗦,他也就姑且丢在脑后去了。
“那个船长没把那番邦少年丢在海里,也是因为他在那个城市大闹了一通之后,惊动了那里的市政厅,以及教会。虽然从前我朝也有一些商船往来西方,但毕竟那边的国家城市太多,所以大明的船很久都没有到过那个城市了。为此,那里的市长和主教特意给船主写了信。”
此话一出,众人顿时面面相觑,而张寿则是哑然失笑道:“是番邦文字的信?那位船长就这么带回来了?陈公公刚刚才说,广州又或者京城这些通译本事有限,如此捎回来的信,他们能看懂?就算能看懂,朝中那些古板的老大人们,会不会抨击这简直儿戏?”
“他们会不会觉得,区区市长又或者所谓的主教,怎么有资格给大明写信?又不是国书!”
张寿说这话的时候煞有介事,任凭是谁也听不出他话语中的讥诮之意。骄傲却不可傲慢,这是身为大国最该有的意识,结果,历史上的所谓天朝是反过来了,海禁愈演愈烈,从皇帝到士大夫,前头不该傲慢的时候傲慢,后头不该卑怯的时候却卑怯,于是病虎成了肥羊。
而陈永寿当然也没有听懂张寿的意思,却竟是就着张寿这表面的问话认认真真地回答了:“那封信自然不是送给皇上以及朝廷的,而是那边的市长和教会听说船队的主人是遥远东方的一位伯爵大人,所以就送了这样一封信。”
“但船长当然不会这么托大,毕竟买书也好,收留了一个番邦少年也好,送信也好,虽说都在他权限范围之内,但回到广州后,他当然第一时间对主家,也就是渭南伯上报了。渭南伯也不敢马虎,上奏了皇上。所以,那番邦少年以及那市长以及教会的两封信一块送来了。”
张寿闻言莞尔。
渭南伯张康那真是背锅侠,之前那兴隆茶社人称是他的产业,现在可好,人名下竟是还多了一条船……不对,应该是一支在外游弋,“和气生财”的商队!这样好用的台前白手套,代持工具人,你说皇帝不扶持他扶持谁?
而其他人则是恍然大悟,张大块头更是使劲一拍巴掌道:“怪不得我家老爹一直都说,渭南伯这家伙,也不过是那点庄子,那点俸禄,可简直过得是骄奢淫逸,挥金如土,敢情他的钱都是这么来的!不行,等我回去之后一定告诉我老爹,让他也整一支船队去西边做生意!”
纪九则是呵呵一笑道:“你以为海上生意那么好做吗?得有最好的船长,最好的水手,还得有最准确的海图,否则在海上迷失方向,那可不像在陆上,随时准备喂鱼。”
见张大块头对自己怒目相视,纪九就对他挤了挤眼睛:“你们张家一门三爵,三家一块做这门生意,比一家独干要强得多。再说了,你确定渭南伯真的只有一个人?”
陈永寿还不知道,皇帝早就把某些虚实告诉过朱莹,而朱莹更是都悄悄告诉过张寿,所以刚刚才会在那煞有介事地编故事。此时发现纪九竟是已经猜到了渭南伯背后有人,他不禁心里咯噔一下,赶紧又圆了两句。
“那支船队当然还有其他股东,并不止一个渭南伯,只不过渭南伯胆大,投入的最多……咳咳,既然那个番邦少年正好在,此时也禀报了皇上,不如就把人带到公学来?他若是认识这些书本上的文字,那就最好,不认识的话,那这个私入国境的小子也就没什么用了。”
对那等远在天边,鞭长莫及,又不是极度富饶的小国,大明没有太多了解的兴趣,这又不是太祖年间。没用的家伙与其养着,还不如丢在哪个矿山里,又或者……
陈永寿心里也就是转了一下某个念头就打消了。皇帝好像未必有兴趣在宫里添一个金发雪肤的少年内侍……这位天子可是从来都没有龙阳之好!那小子和大明人士从头到脚都不一样,除非口味特异,否则谁要啊!
张寿不用猜也知道,如果那个少年真的确证了没用两个字,那么会是什么下场。见四周围其他人都在那七嘴八舌,他沉吟了片刻就饶有兴致地问道:“我曾经有幸去过军器局,也见过太祖梦天帝而造出的球仪,知道一些地名。此次那个番邦少年,他所在的是那个城市?”
“好像是……叫什么佛罗伦萨?”说出这四个字之后,陈永寿突然又皱了皱眉,不太确定地说,“不对不对,那个少年出身的城市是佛罗伦萨,但船当时停泊的港口不是这个,好像是……什么比萨?咳,这些番邦城市的名字实在是难念,我的舌头就像打结了似的。”
他一面说一面摇头:“就这些词,还多亏太祖皇帝当初早早画了地图标了名称,否则后人到了那边真不知道怎么叫……据说,在西边那些小国,往往一个城市就是一个国家,然后占了外头别的城市。如果是让那些番邦的人直接把自己国家的名字说出来,那就如同天书。”
其他人或是在惊叹于一城便是一国,或是在惊叹太祖皇帝天赋睿智,竟然早早就绘制了这些遥远小国的地图,或是在疑惑于这些番邦小国那奇奇怪怪的名字,而张寿……听到这情理之中的佛罗伦萨和比萨,他忍不住轻轻吸了一口气。
他远远比不上太祖皇帝外国史精通,外国地图技能也点到了满值,但还是依稀记得,眼下这个年代,曾经风光一时的比萨共和国似乎已经垮了,就连整个比萨市也被打包卖给了佛罗伦萨共和国。而美第奇家族现如今在佛罗伦萨应该正如日中天……
也就略微一想,张寿就开口道:“既然如此,就把那个胆子实在是太大的小家伙带来吧!”
有了张寿这句话,陈永寿顿时如释重负。皇帝是找不到借口给张寿升官,这才想出了这么一个办法。
而那些算学书上如果不是有那么多各式各样的图形,懂得不少天文星象却又不认识那种番邦文字的船长,怎么判断那不是算学书,也是和天文星象有关的书?
而如果认不出那是算学书,船长哪会这么轻易换出去三匹云锦?不就是因为皇帝因为葛雍即将八十大寿,打算用这些当作贺礼?虽说并不是真正的贡品,价值其实谈不上特别贵重,但如果因为看走眼而要赔那三匹云锦的话,船长送给他的私信上也声称是很心疼的。
至于写书的那种文字,如果那个番邦少年真的翻译不出来怎么办,那小子他自然是不会留着吃白饭,而皇帝借机给人升官的谋划落空,那他也没办法。
至于某个番邦少年日后糊弄张寿的可能性,陈永寿压根就没想过。别看张寿年纪轻轻……那眼光却简直是极毒,哪怕是番邦文字的算学书,那也是张寿擅长的领域。
于是,陈永寿满口答应之后,去得快,回来得也很快。
然而,虽说半山堂和九章堂的学生们全都对陈永寿提到的那个番邦少年很感兴趣,但张寿可不想放任这一群家伙围观外国友人,因此早早就撵了半山堂的学生们去讨论他们的课题,让九章堂的学生们去征战他们的题海,他自己单独在学厅中见人。
饶是后世见过无数外国友人,也包括外国青少年儿童——毕竟出国对后世国人来说,是一件很简单的事——可此时此刻,看到一个身穿长袍,戴着头巾的金发碧眼白肤少年,他还是忍不住觉得有一种时空错乱感。
尤其是对方走到他面前时,还像模像样拱了拱手时,他就更加觉得荒谬了。然而,细细一端详,他就觉察到好似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再一细看,他立刻就看出了问题!
如今这年头的人也许不会有那么深刻的体会,但作为少年时期曾经在班级里接待过外国交流一日游学生的穿越人士,张寿却觉得这小子年纪不对。
白种人和黄种人不一样,早熟且早老,一般情况是女人比男人更明显。但是,就眼下这个少年……见过外国小孩,但没怎么问过他们年岁的中国人,说不定会以为人是十五六岁,但在他看来,这个吃好喝好发育不错的外国熊孩子,绝对不会超过十三岁,说不定更小!
尽管很想用英语来一句how old are you,但是,考虑到人家出身意大利城邦中的佛罗伦萨,而这年头的英国其实是乡下地方,张寿还是忍住了自己的恶趣味,于是好整以暇地颔首回礼:“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了?”
这是纯粹考验汉语日常聊天水平了。而他听到的,竟然是字正腔圆的京城话:“这位大人,我今年十五岁,我有两个名字,一个是佛罗伦萨的名字,一个是到了大明之后自己起的名字。在佛罗伦萨的名字,我觉得您不会感兴趣的,而在这里,我给自己起了个名字……”
“我的名字叫吴大维!”
第七百九十七章 求知若渴
“吴大维……你干嘛不说你叫屋大维!”
张寿听到这字正腔圆,很明显和原版发音不同,所以他绝对不至于听错的那个姓氏,几乎下意识地吐槽了一句。等发现面前那少年一下子瞪大了眼睛,他见陈永寿满脸迷惑,干脆也就索性似笑非笑地调侃道:“如果你是屋大维,那我就是凯撒了!”
“你竟然知道凯撒和屋大维!”金发少年登时又惊又喜,竟是眼睛都在发光,“怪不得他们对我说,你能翻译出那些书来!佛祖在上,你果然是真正的学士!”
如果让上帝知道你一个教徒竟然在东方的土地上念叨佛祖在上,那他一定会劈死你!话说这一定是少年在船上学中文的时候,别人教他的,说不定教他的人还会觉得教会信仰的上帝就是西方佛祖,这翻译准没错,却不知道这简直是神操作……
张寿又好气又好笑,当下就哂然笑道:“我是学士,但我还没有通晓各国文字的本事,所以翻译就不要指望我了!我只不过知道凯撒和屋大维是谁而已。你小小年纪,志向倒是挺远大啊,怎么,这是想复兴奥古斯都曾经缔造的那个罗马帝国?”
“等一下,等一下,你说慢一点,我没听明白……”
金发少年终于露出了苦色,赶紧打躬作揖请求张寿暂停,而这一次,他的语音就不像一开始那样字正腔圆了。很显然,有些话他预先很好地排练过,而现在说的这些就没有,而且也露出了中文听说上的欠缺。
但是,作为一个在漂洋过海期间学会汉语的人,张寿觉得,这小子已经足够出色了。要知道,作为世界上最难学习的语言,没有之一,哪怕是最容易接受新鲜事物的少年人,短时间之内能把咬字发音学到这样,也着实很不容易。
当然最重要的是,那个教授他的人竟然不是满口粤语又或者其他方言,这还真是难能可贵!如果这少年刚刚一张口就是满口粤语又或者沿海什么地方的土话,那他肯定满头黑线!
陈永寿虽说完全没听懂张寿和这金发少年之间的谈话,但他至少能听得出来,张寿对这少年所在的国家又或者说历史竟然有一定程度的了解。他很清楚,自己今日把人带来完全是一时起意,而张寿也绝对不可能和船队的人有任何联系,因此,这就非常令人惊骇了。
他想到皇帝曾经透露过,张寿在葛雍这个老师之外,明显还有过其他的不为人知的先生,而这些先生应该曾经游历海外,所以传授给张寿的那些东西非常新奇,所以张寿才会在半山堂以及九章堂中,偶尔夹杂着讲授一些别人谁都不知道的外国历史。
如今出自张寿和这金发少年口中的两个人名,很明显也是属于外国历史的范畴,这就证明了皇帝所言。
因此,见那自称吴大维的金发少年明显因为跟不上听说而有些慌乱,张寿虽说笑吟吟地停下了说话,但也没有特别解释,陈永寿就板着脸喝道:“张学士是大忙人,哪有空陪你学说话!好了,总而言之,你能够活着踏上大明的土地,是你运气,接下来你好自为之!”
说完陈永寿就冲着张寿拱了拱手道:“张学士,这小子你试着用用看,如果不行,就把他扔去矿山!他在海上白吃白喝白坐船,足足大半年,再加上从广州到京城这一路上走了几个月的开销,足够他去挖一辈子矿了!”
张寿看到陈永寿撂下这话后就板着脸瞪了金发少年一眼,随即扭头就走,而那个刚刚还显得有些跳脱的小子,则是瞬间面如土色,充分显示出人确实还是个孩子,他不禁为之莞尔,等陈永寿消失在门外之后,他就轻轻咳嗽了一声。
“如果不想变成矿工的话,吴大维……嗯,我也不想问你到底叫什么,毕竟遥远的佛罗伦萨又或者比萨,和我完全没有关系……你是不是该好好告诉我,那一车书你真的能看懂?不要急着点头,要知道,虽说我没有去过你的故乡,但有些东西我还是知道的。”
张寿这一次特意放慢了语速,也尽量让自己不要用什么成语,见金发少年吴大维正在那一面听一面努力理解他的话,顿了一顿的他就问出了一个最重要的问题。
“比方说,写书的这种文字,和你们的日常书写文字不尽相同。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这应该是……latino,你真的认识?”
张寿用非常不标准的意大利语吐出了这么一个代表拉丁文的单词,然后就只见金发少年一下子瞪大了眼睛,紧跟着,人就好似有些心虚地挠了挠头。
“我是还没学过latino……但我能看懂一部分,因为我平时读写的文字好像和latino有关!反正我肯定比船上的那些人,还有那些通译懂得多!”
见人紧张地盯着自己,一脸我行的,我绝对行的,伙计你得相信我行的那强作自信表情,张寿抱着手也不说话,就这么气定神闲地审视着对方,老半晌才突然又迸出了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你刚刚说你今年十五岁?我觉得,你应该没有这么大吧?”
金发少年愣了一愣,随即就慌忙解释道:“我真的十五了,真的!你们的规矩不是过年就长大一岁吗?现在已经十二月了,马上就过年了,我当然可以说我十五了!”
张寿顿时哑然失笑。中国人的岁数确实往往是虚岁,所以,对于生日在年尾的小孩子,那么过了年之后,他报出来的数字甚至可以直接大上两岁。可即便这样做一下减法,他依旧觉得,面前这少年恐怕连十三岁都未必有。
不过,看到人那刻意流露出真挚和无辜的眼神,他也懒得再继续问了。意大利语发源自拉丁语,确实有这么一说,但据他所知,无论是单词,还是语法上,其实都有不少区别。当然这样的区别相比英语和拉丁语这种差别实在是要小多了。
但这绝不意味着,认识意大利语的人就能够轻而易举读懂拉丁文的书!不过事到如今,与其指望那些通译,确实还不如指望这个混到大明一游的金发小子!
因此,张寿没有浪费时间,而是起身走到学厅的书架前,把之前陈永寿第一次离开去找人时,他带着陆三郎等人整理到书架上的那一车书籍中,有意挑选了一本出来。当然,由于这一批书虽然不是羊皮书,却也是有些年头的书籍,所以他特意戴上了一双薄薄的丝绢手套。
就是这样一个简简单单的动作,金发少年却目不转睛地盯着看了好一会儿,最后等书送到了自己跟前时,他竟是二话不说直接伸出了双手。然而,他并不是接书,而是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张寿手中那手套,那眼神分明是在说,我也要!
张寿不禁被人这明白无误的要求给逗乐了。他哂然一笑,没有脱下自己手中那手套,而是回到书桌旁边,拉出一旁的三格抽屉柜中最上头的一格,随手又拿出了一副丝绢手套。等再次起身来到金发少年面前时,他就把手套递了过去。
这一次,金发少年几乎是飞快地将手套抢了在手,翻来覆去看了好一会儿,他一面戴上,一面啧啧称羡道:“居然用丝绸做手套,这里真富有!在我们那里,没钱的女人会省下钱用丝绸做手帕,出去的时候掏给人看,而最有钱的女人,她们用丝绸做裙子,做衣服。”
“尤其是那些有图案的丝绸,哪怕用金币铺满这些丝绸都买不到,要堆满才行。”
说堆满这两个字的时候,正在努力戴上那副丝绢手套的金发少年,做了一个很夸张的手势,仿佛是再说得一座金币堆成的小山才够,而对于这一点,张寿只是呵呵一笑,继而就冲着人努努嘴,示意小家伙翻开书看看。
见自己的话明显没有达到吸引张寿注意力的目的,金发少年只能悻悻低头翻书。然而,他的眼睛看似聚精会神地集中在那漂亮的斜体文字上,但实际却在一心两用,绞尽脑汁想脱身之计。
对于一个私生子,而且并不是贵族私生子,而是寻常富人的私生子来说,教授五花八门各种知识的家庭教师是绝对不会有的,而他能够读书识字,已经是非常大的幸事了,因为他从小在父亲身边长大,而且父亲真正的妻子也对他不错。
所以,拉丁文这种东西,他虽然早就下决心去学习,但也只是列在计划之中,根本就还没有来得及!但很快,他就发现这书好似是自己一直很想读的那本!他努力辨认着书上那一个个单词,竭尽全力地琢磨分辨其中的意思,一下子忘了身边还有个张寿。
毕竟,对于家里那些据说已经有些年头的老书来说,哪怕父亲一直都把他当成是家中的正式成员,他却也没怎么看过。这些上了年头的宝贝,并不像是纸张越来越便宜,书籍也渐渐能够走入小康之家这些年印出来的廉价品,而是羊皮书的代替品。
所以,烫金奢华的封面,厚实挺括的纸张,这都是他从前看的那些书无法比拟的。那不是无病呻吟的诗集,也不是什么内容空洞的所谓哲学,又或者是什么三流文人的故事,而是真正的知识。
哪怕看不懂,或者说只能凭借琢磨出来的单词看懂一点点皮毛,但这并不能阻止金发少年贪婪地继续往下看。直到……一只手突然遮挡住了他的视线,隔绝在了书和他的眼睛之间。
金发少年勃然大怒地瞪了过去,可当接触到那淡然的眼神时,他方才猛然意识到了自己的处境。
这可不是在家里,如果被父亲发现偷看他当成传家宝似的书,那么顶多就是他被按倒了在地狠狠揍一顿,可这是在异国他乡,自从他一时好奇偷偷溜上船,希望看看所谓东方国度到底在哪儿之后,他的性命就再也不能掌握在自己手里!
因此,金发少年立刻藏起了自己刚刚流露出来的愤怒,流露出了恰到好处的惶恐。这也是他平时应付父亲的不二法宝,毕竟,哪怕是个私生子,但对于没有任何其他子女的父亲来说,这一招往往能够让他逃脱大多数责备,甚至赢得那位母亲的同情和袒护。
如果张寿真的只有外表看起来这么大,那么兴许就真的被这小家伙给骗了,问题是他两世为人,对于这个身世来历完全不明的金发小子本来就抱持着深深的好奇,所以当然不会错过自己做出这一动作之后,对方这一闪念间的情绪变化。
又或者说,他发现了,这小子真实的情绪不是愤怒,也不是惶恐,而是……懊恼?也就是说,这书哪怕确实是人那位富庶老爹的,但这小子也没看过,即便很感兴趣?
于是,他好整以暇地问道:“看了这么久,你能告诉我吗,这是什么书?”
金发少年如释重负,他轻轻吸了一口气,继而昂首挺胸地说:“这是古希腊非常有名的著作,它叫Σtoixe?a!”用非常快的语速说出了这个单词之后,他低头看了一眼张寿那只依旧没有挪开的手,声音沉闷地说,“很多有学问的人都说,它记述了世界的真理。”
“原来是欧几里德的Σtoixe?a。”张寿态然自若地吐出了几个字,见面前的少年露出了很明显的错愕表情,他就呵呵笑道,“在一百多年前的元朝,我们这里就有通译翻译出了这部书,那时候还有不少人为了编撰历法而学习过。如果这样的话,这书也不算珍贵。”
这一次,金发少年差点没把眼珠子瞪了出来。今天那位来自宫中,别人称之为陈公公的人把他拎过来让他翻译书,他就意识到自己算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不到东方,不知道国家之大。这个东方国度何止有几十上百个佛罗伦萨那么大,恐怕有数百甚至上千个那么大!
他对人家的一切很感兴趣,可人家对他的国度却好像不感兴趣,甚至把他当成一个蒙混进来的奸细,而且还是没什么用的奸细!
这要是人家不需要他翻译这些书,他别说连看书的机会都没有……他是不是连这条命也没了?
想清楚了这一关节,金发少年一下子慌乱了起来,慌忙大叫道:“这些书是从欧几里德的原文翻译过来的,而你们的书肯定不是……不懂这些东西的人,再加上只通过一种种文字转译,很容易有错误的!”
第七百九十八章 最佳捧哏
九章堂中只有沙沙沙的写字声,当张大块头在门前张望的时候,就发现没有一个人回头张望,和自家半山堂中的情形大相径庭。于是,虽说对纪九依旧没有太多好感,但对于这边学生们的素质,他还是不禁在心中暗自称羡。
半山堂那群臭小子,哪里会有被他管这么服服帖帖的一天……他又不是张琛,也不是朱二,没那家世,更没有那横蛮的本钱!
所以他现在过来,就是想拉人和自己一块去看热闹,免得回头到了学厅那儿偷窥被发现时,连个陪挨训的人都没有。于是,发现站了又站却没人理自己,他不得不轻轻咳嗽了一声。然而,这依旧没什么人反应,不得已之下他又咳嗽了几声,最后终于讨来了一句骂。
“咳什么咳,你又不是老头子!”纪九没好气地起身大步出来,直接嘿然笑道,“怎么,是找替死鬼和你一块去老师那儿打探消息?有胆子就自己去,拖上别人干什么!”
张大块头本来就和纪九不对付,此时被人这么道破来意,他登时火冒三丈。可他扭头刚走了两步,却听到背后又传来了纪九那不紧不慢的声音:“好歹也是斋长,你就说想到什么事情要请示一下老师不就得了?还非要拉人一块去,你这胆子也太小了,老师又不会吃你!”
懒得搭理身后这家伙,张大块头干脆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当来到学厅门外时,他本能地东张西望,想看看阿六在不在,结果老半晌不见人,反倒又被跟在身后的纪九给低低嘲讽了一句:“咱们那位小师娘这两天不正在女学忙着招生面试吗?六哥当然要过去照看照看。”
见张大块头似乎还不相信,纪九就语重心长地说:“放心,六哥人真的不在。就算人在,好好解释清楚,他也会放咱们一马的。”
张大块头正要反唇相讥,就只见纪九竟是直接溜到了门边上侧耳倾听,甚至还扒着门帘的缝隙往内偷看,这下子,他顿时就被这家伙的无耻给惊呆了。然而,下一刻,他到底也没忍住,索性占了另一边的门缝。可瞪大眼睛看了半天,他却发现屋子里两人连姿势都没变过。
张寿坐在书桌后头的太师椅上,正在那低头写什么东西,至于那个金发少年,人则是坐在一旁的某张椅子上,正一面专心致志地翻看手中的书,一面在那看不懂似的抓耳挠腮。两个人全都聚精会神,仿佛压根没有注意到他们在外间窥伺。
面对这样的景象,纪九这种素来刁滑的人还能忍住,而张大块头这种本来就没耐性的,哪里能忍住?在门口眼睛一眨不眨地看了好一会儿,他只觉得腿酸脖子酸眼睛更酸,一个没留神,扒在一旁墙上的手多用了点劲,结果……
那当然不可能把墙掰下一块来,恰恰相反,他整个人一下子失去了平衡,竟是直接朝着门帘摔了过去。一旁的纪九目瞪口呆之下,不由得下意识地伸手捞了一把,结果没把这大块头给扶住不说,整个人甚至也跟着一块被带倒了。
于是,当里头的张寿听到动静抬头望来的时候,就只见两个人如同滚地葫芦一般从门外撞开门帘跌了进来。他甚至不用细想,就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
偷听不成,反而还把自己摔成了这样的狼狈样子,这简直是两个活宝啊!
纪九跟着张大块头一块摔进来之后,这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要说又羞又气都是轻的,他恨不得连杀人的心思都有了。好好的在门外偷听,这个死大块头居然能搞出这种闹剧,这简直是太丢人现眼了!
站起身的他低头讷讷难言,结果,连累他陷入此时这尴尬境地的那个大块头,竟然在爬起来之后,颇为理直气壮地说:“老师,你就和这家伙同处一室,六哥又不在,我们实在是不放心你!这金毛猴子奇奇怪怪的,天知道会不会害了你!”
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纪九只觉得头痛欲裂,正想解释一下自己绝不是和张大块头一样的想法,他就只听张寿竟是笑了一声:“只是肤色发色不同,就信口开河叫人家金毛猴子,你这泱泱大国的伯爵公子气度在哪呢?再说,你都在门口偷窥了这么久,没看到他正在老老实实看书?”
椅子上的金发少年在听到那一声金毛猴子的时候就忍不住抬头怒瞪,他在船上基本的会话学了不少,还打听到了一点官制,但学会最多的,还有那些水手互骂时的那些脏话……
也就是船长后来确定要送他进京,于是紧急找了个年轻又脑袋活络的读书人教他礼仪和说话,否则他一张口,那精彩纷呈的骂语能把眼下这公子哥挤兑得勃然大怒。
可此时听到张寿好像在责备对方,他就立刻低下了头去,哪怕听到人家是伯爵公子的时候,他也没太在意。
在船上的时候,他经过一番打探和恶补,已经把这边的官吏和佛罗伦萨那边的情况进行了对比——虽然最终得出的结论是没法比,因为这个东方国度国土辽阔,人口众多,佛罗伦萨就算把后来占有的城市比萨等等以及那些飞地算进去,那也差远了。
所以自己那边的伯爵侯爵大公爵之类的贵族,和这边的贵族估计也差着十万八千里……反正孤身在这边的他谁都惹不起,这个所谓的伯爵公子就更不用说了。
既然谁都惹不起,那么他只要听眼前这位张学士的就好。只要人家愿意维护他,其他人骂两句有什么关系,能碍着他看书吗?人家阿基米德在罗马军打进来的时候还在计算数学题呢,现如今屠刀也还没落到他脖子上,他着什么急!
虽然手头这书他看了这么久,最大的体会就是后悔没早想点办法掌握拉丁语!要知道,拉丁语一直都号称是很多种语言的源头,但是,毕竟和他能够熟练掌握的意大利语和托斯卡纳语有不小的差别。
但这样的差别是可控的,他有足够的信心!自学算什么,从小到大,他都是自学的!
金发少年一副对别人的指摘不闻不问,稳如泰山的样子,再加上张寿的责备,张大块头顿时觉得自己那蓄力一拳却打在了棉花上,这下子他顿时连本来只是来打探打探的目的都给忘了。好在他不是一个人来的,他身后还跟着个脑筋九曲十八弯的纪九。
“老师,我就是来打听打听,陈公公不是说这些书要翻译出来吗?就算这位来自异国他乡的小哥真的能看懂,但他对咱们的语言掌握有限,这也需要咱们出力吧?我就是代表九章堂的同学们来问问,有什么需要咱们的地方。”
虽说纪九在刚看到这一堆天书的时候,那真是恨不得有多远躲多远,但是,他相比张大块头实在是要滑头太多了,此时想都不想就搬出了这么一个光明正大的理由。
然而,他以为这样堂而皇之的借口可以蒙混过去,可张寿倒是没说什么,一旁却传来了一声嗤笑。他循声望去,就只见那个长得奇形怪状的金发少年竟然满脸讥诮地看着他:“伯爵公子,你确信你看得懂吗?”
要是张大块头,肯定会被这话讽刺得七窍生烟,纪九却知道什么叫做话不要说得太满。因而,他面上丝毫没有动怒,反而冲着对方笑了笑。
“我不是什么伯爵公子,你弄错了。我只是老师的一个普通学生,算经也只学了个皮毛,当然不敢妄称能看懂这些异国文字的算经。但是,老师不止我一个学生,九章堂也有的是能人,齐师兄陆师兄天赋卓异,还有好些人曾经在各方面施展所学。最重要的是……”
纪九见那金发少年正在眉头紧皱,他也不管这小子到底能不能听懂,自顾自地说:“最重要的是,我们都很愿意为推广葛氏算学尽心竭力,就连宫中的太子殿下也是!”
“等一下,你等一下!”金发少年终于忍不住站了起来,那眉头更是拧成了一个疙瘩,“九章堂是什么?葛氏算学是什么?还有,太子殿下?是priario?”
尽管在船上和陆地上的这将近一年时间里恶补了很多常识,但很显然,对于一个在小镇长大,而后虽说也见过一般贵族生活的外国少年来说,语言还没完全掌握不要紧,但很多别人理所当然说出来的成语他有很多听不明白,这却是一个要命的问题。
此时,本能地迸出了一个单词,金发少年见刚刚闯进来的那两个人用极其古怪的眼神看他,他一下子就醒悟到自己说的东西对他们来说也是天书。
然而,如果在这偌大的国度还有其他的同乡也就算了,可自从他入境到现在,一路上压根没有遇到过和自己一样发色的人,因此他没觉得自己会说一点人家的语言,而人家却不懂得自己的语言,这有什么了不起的。他感觉到的只有非同一般的沮丧。
东方这个国度的传说,他从很小就听说过,据说那边遍地黄金,河里流淌着牛奶,树上结着蜜糖,但是,由于路途太过遥远,几乎没有商船能够抵达那里,而且据说那边的强大军队会把每一个抵达的人投入黑牢,但也有人说,东方国度根本就是假的,东方商船也是假的。
可这一次他却发现,那几条船上黑发黑眼的东方人,他们的神秘和强大几乎是等同的。这不,他的父亲就付出了惨烈的代价,为东方的传说又添了一段很好的谈资。而现在,他已经站在了东方的国土上,可他只会听说,而且还很生疏,最重要的是他完全不认识人家的字!
第一次见到那一个个如同方块似的字时,他觉得自己简直来到了另一个世界!
因此,镇定了一下心神,金发少年就立刻解释道:“在我们那里,这个词就是太子……可是,我很好奇,你们的太子也会看这种书吗?”
“那当然!”纪九见自己勾起了对方的好奇,顿时得意地斜睨了张大块头一眼,好似在说,你看,还是我行,随即就轻咳了一声说,“我们的太子殿下勤奋好学,他也是张学士的学生。他在算学上很有天分……”
甚至都不用特意去想,纪九的嘴里就迸出了一长串颂扬三皇子的话,以至于张大块头不由得频频斜眼看他,那眼神仿佛在骂,你这个马屁精。可他是什么样的脸皮?压根不在乎张大块头的冷眼,滔滔不绝说了一大堆,完全不在意人家能不能听懂。
而张寿却也不打断,只是笑眯眯坐在那儿打量那明显被纪九的语速给说懵了的金发少年。这年头的欧洲王族和贵族是什么德行,他不说了若指掌,却还略知一二。
精通各国语言和纹章学,对文学艺术和诗歌极感兴趣,乐于资助科学艺术?啊呸……文艺复兴的大幕这才刚刚拉开没多久呢,中世纪的黑暗还没完全过去,哪来的那么多优雅贵族?而且现在大航海时代还没开始,美洲的黄金白银还没运回去,有钱的只是一小撮人而已!
不少王族和贵族都没余粮,哪来的优雅和学问?不学无术的贵族远比有学问的多!
因此,等到纪九说完,张寿就轻描淡写地提了提三皇子的日程表和课程表。这下子,金发少年那震惊的表情终于再也掩盖不住了。
张寿提到的课程,并没有那些特别深奥的名词,比如农科、园林、海运等等,他连蒙带猜,大体也能明白那是什么意思,这就已经很佩服了。而经史这两个字,他虽然不太懂,但看张寿特意放在第一位,他猜测是历史和文学之类的,也勉强能带过。
而最后,张寿终于解释了一下某人刚刚问的九章堂是什么:“太子殿下曾经是九章堂的学生,至于这九章堂呢,就是我教授学生葛氏算学的地方。葛氏算学是我老师葛老太师结合中外算经缔造的算学体系,这些书里的东西也包括在内。”
九章堂里教的竟然是他现在正竭尽全力想要看懂的东西!
于是,金发少年立刻丢下了自己刚刚完全不舍得放下的书,下意识地就要朝张寿扑过去,可他动作还是慢了一点,因为之前他嘲讽过的那个大块头,竟是一个闪身挡在了张寿的面前,看他的眼神就和看刺客似的。好在他反应极快,一嗓子就嚷嚷出了自己的心意。
“我也想去九章堂旁听!”
第七百九十九章 太子的脾气
三皇子确实很勤奋,很刻苦,很努力……因为他如果不努力的话,怎么也不可能应付那庞大的试讲老师团。值得庆幸的是,新的老师暂时还没有选进来,外头就展开了一场大讨论,而他现在的老师都不约而同地生出了深深的危机感,照本宣科的人越来越少了。
当然,讲课的内容生动新奇了许多,不再是往常的枯燥乏味,这也让本来就还是个孩子的他轻松了些许。
只不过,昨天才经历了一场变故,心情更是大起大落的他,哪怕今天早上授课的徐山长也算是妙语连珠,他仍然很希望今天来讲课的人是张寿。这样的话,自己哪怕不能和人说昨天晚上的事,却也能和人说说睿宗皇帝和太后当年的旧事,好歹宣泄一下自己的心情。
奈何如今张寿的课程已经不是每天都有,他也只能把这分享的心思放在了心里。可等他上完中午的课后更是发现,楚宽竟然也不见了,这下年少的太子殿下就更加有些急了。
他甚至想到了四皇子曾经煞有介事地对他灌输过的某些传说——比如,谁谁谁做了不该做的事情,于是被处置了,从此之后消失在了宫里。而且这并不仅仅是传说,据说蛊惑四皇子因而被父皇杖毙的柳枫,就是这么无声无息消失的!
一想到是楚宽给自己通风报信,于是他昨天才赶去了清宁宫,三皇子那就更加担心了。哪怕他和楚宽远远没有那么深厚的情分,但在慈庆宫的这段日子,人天天陪侍在他的身侧,不需要的时候从来默不作声,需要的时候就会提供各式各样的建言,他早已习惯了这个人。
于是,思来想去,眼看楚宽一直都没有回来,而下午的课却就要开始了,小小的太子殿下当机立断,对陆三郎等几个侍读嘱咐了一声,让他们在这儿帮自己顶一顶,随即竟是拔腿就走,甚至连个理由都没留下。
从来不翘课的太子殿下也顾不得自己这一走会不会造成什么后果,几乎是一路快走——如果不是被人看见的话说不定会拦路建言,他简直恨不得一溜小跑。当紧赶慢赶的他终于来到了乾清门时,却迎面看见两个自己意想不到的人影。
虽说是一同出来,两个人也明显没有什么主从关系,没有一前一后地走,可两人中间却隔着三四步远,就仿佛彼此嫌弃似的。
而当看到他时,两人却双双露出了惊愕的表情。而比他们更加惊愕,又或者说糊涂的,则是四皇子。他有些茫然地盯着两人看了好一会儿,面上显得大惑不解,直到许久,他的脸色才显得平静了下来,于是口气就不免显得有些咄咄逼人。
“楚公公你怎会在这里?”
楚宽本来很想说,这是我想问的话,可且不提彼此身份,他隐隐约约察觉到,三皇子在这本应该是上课的时辰跑到乾清宫来,很可能是为了他的突然缺席。哪怕这不是什么确信,但对于一直朝着某个方向努力的他来说,这可谓是意外之喜。
因此,楚宽并没有一股脑儿把责任都推到花七的身上,他只是微微垂下眼睑,随即低声说道:“太子殿下恕罪,奴婢这是不得不奉旨办差。”
他把事情一股脑儿都推给皇帝了!
面对这样一个应该在意料之中的答案,三皇子却并不觉得释然,反而更加眉头紧皱了起来。他瞥了一眼花七,脑际突然灵光一闪,旋即声音凌厉,就连语气也变得严厉了起来:“难道父皇让你和他一块去查……的案子?”
照理说人死如灯灭,可一想到昨天太后和父皇两个人的争执,三皇子就实在是叫不出那一声大哥来。而当他看到自己这个直截了当的问题果然把楚宽问得一滞,而花七更是心虚地转过了头去,他就更加觉得那是父皇在钻牛角尖了。
刹那之间,小小的太子殿下完全忘了自己此来的目的,怒气冲冲地说:“我这就去见父皇!我要问问父皇,他究竟要怎样的结果才满意!”
尽管三皇子撂下此言拔腿就走,但楚宽和花七那是何等身手,后者闪身直接拦在了人的身前,而楚宽更是不顾礼仪地一把抓住了三皇子的胳膊。然而,还不等楚宽想好一番入情入理的规劝,然后趁势加重自己在这位太子心目中的分量,乾清宫中就又有人出来了。
这是今天一连跑腿好几次的陈永寿。虽说是大冬天,但他愣是跑出了满头大汗,也不知道是因为赶得太急,还是因为心情太急。他仿佛没看到楚宽和花七正拦着三皇子去面圣,满脸堆笑地快步来到三人跟前,随即对三皇子行了礼。
“太子殿下,皇上说,您今天下午的课上完之后,可以去公学见见张学士。”
看到三皇子面上的急躁和恼怒被错愕取代,整个人都愣在了那儿,楚宽和花七亦是非常意外,陈永寿就赔笑道:“事情是这样的,皇上之前不是给葛老太师赐了一些算经吗?那都是来自番邦的,番文书写,所以需要翻译出来……”
他用最简略的语句叙述了一下前因后果,包括自己送去公学的那个金发少年,见三皇子的心情渐渐平复了下来,他这才小心翼翼地说:“虽说张学士历来专治各种不服——这话是皇上说的——但这毕竟是个不识礼仪的番邦少年,所以人会不会不服管教,这却说不好。”
“所以,太子殿下您不如亲自去看一看,顺便也瞧瞧那些番邦文字的书?”
三皇子只觉得自己这心情继昨日之后再次大起大落。本来是因为楚宽的事情来的,结果发现楚宽好似要和花七一块去查大皇子之死,他立时就想起了昨夜的事情,一时差点没忍住;可现在,父皇赫然丢给了张寿一件很棘手的任务,这是故意为难,还是分散自己的注意力?
越想越觉得胸闷,三皇子最终沉着脸答应了一声,却是再也懒得多说什么,竟是扭头就走。而看到他就这么拂袖而去,花七忍不住眉头大皱,随即就便扫了一眼若有所思的楚宽。
哪怕他对三皇子并没有什么深刻的了解,他都可以确定,这位太子殿下那是难得地闹脾气了!刚刚遇到人的时候,人甚至有些气势汹汹,这肯定不是冲着他来的,而楚宽嫌疑很大!
唯一不知道事情到底什么状况,只是奔走传话的陈永寿看看楚宽,再看看花七,最后选择悄无声息地溜之大吉,一来他需要向皇帝去复命,二来他压根不想搅和进这纷繁的事件里。
于是,当花七无可奈何地带着自己向皇帝主动要来,现在却又有些嫌弃的楚宽去查大皇子之死的时候,完成任务的陈永寿继续着自己乾清宫管事牌子忙忙碌碌的一天,三皇子则是平生第一次在慈庆宫的讲学中迟到了,而后更是全程心不在焉。
当然,这位太子殿下如今已经学会了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发呆,不熟悉他的人甚至都没办法从他的眼神和动作察觉到他的心态。因为人依旧会不时微微颔首,甚至埋头记笔记似的写几个字。也只有陆三郎这样的师兄兼侍读,看得出三皇子那糟糕的状态。
而捱到下午的讲读也就是授课终于结束,送走了那位踌躇满志的讲读官回来,陆三郎正打算旁敲侧击地打探一下三皇子走神的缘由,就看到这位小太子已经是急匆匆地冲了过来。
“陆师兄,父皇让我去一趟公学……嗯,天色已经不早了,详情我在路上对你说!”说到这里,三皇子又冲着其他几个侍读微微颔首,“你们几个是九章堂的,也跟我来……还有你们,如果愿意去就一块来!”
见九章堂那几人,半山堂的那两个家伙,以及国子监选上来的那几人全都满脸喜色地答应了下来,确信不可能是张寿那边有什么意外状况,陆三郎当然就更不会拒绝了。
可是,当他硬是被三皇子拽上了同车而行之后,他却只见太子殿下斟酌了老半天,竟然只是吞吞吐吐地对他说,皇帝赐给张寿一批据说是算经的番文书籍,而条件则是请张寿带着九章堂学生将其翻译出来。
然而,在他想来,如果仅仅是因为这点小事,如今人人夸赞沉稳大气的三皇子,今天怎会如此失态?好在陆小胖子的优点就是凡事绝对不钻牛角尖,想不通的事情就扔一边去,因此他非但没有刨根究底,反而还非常认真地就着三皇子那个话题深入了进去。
“陈公公说得也实在是太简单了,这小子家里到底是什么出身,怎么敢随随便便上船,又凭什么说能看懂那算经上的文字?随便一想就是一大堆问题!这么个小子直接丢在公学,皇上这是让老师帮他甄别奸细呢,还是真的翻译什么异国番邦的算经呢?”
嘴里说着怀疑人的话,陆三郎心里却完全不这么想。
相比京城这些尔虞我诈的争斗,那个来自番邦小国,混上船漂洋过海到了大明的金发小子,就算真的有什么图谋,那也比现如今的这些事有趣多了!
管那些复杂的纷争暗算又或者阴谋干什么?他那卓绝的天赋是用来计算那些复杂难题的,而不是不用来盘算局面和人勾心斗角的,那多没意思!还是算题和赚钱最有意思!
被陆三郎这三言两语一带,三皇子本来那烦乱的心情渐渐纾解了开来。
怪不得陆师兄从前那些年一直都被人视作为不学无术的痴肥之人,却一直都有这么好的心态,这根本是心宽体胖,大肚能容!
虽说三皇子出来得急,但这是奉旨而来,因此随车护送的兵马虽说是便衣,却也很不少,乍一眼看去就训练有素,而且公学的门房已经是不止一次看到这位太子殿下突然莅临了,此时眼看马车到公学门前停下,三皇子率先跳下车,两个门房立刻分头行动。
一个急急忙忙迎上前,一个则是连奔带跑地去给张寿报信。
可是,那个跑出去报信的人却压根没来得及离开几步,就已经被一个肥硕的身影给赶上了。小胖子如今已经充分体会到了生命在于运动的真谛,毕竟他也是京城有名的大忙人一个,因此每天早上从没忘了锻炼,遗憾的就是瘦不下来,但至少他已经进阶成了敏捷的胖子,
而在拦下那门房的同时,陆三郎就用最和蔼可亲的态度说:“太子殿下是想看看那个金发小子在干什么,用不着兴师动众地让人都出来迎接。他是常来常往的人,无须多礼。”
无须多礼这种话,如果是三皇子说出来,别人哪怕诚惶诚恐,但接受起来也没那么困难,可陆三郎竟然越俎代庖,那门房就忍不住有些犯嘀咕了。可是,偏偏就在这时候,他听到背后传来了三皇子的声音:“你们听陆师兄的,我就是来看看,无需多礼。”
太子殿下都这么说了,那门房只好怏怏让路——今天阿六正好不在,这要是他不进去通风报信,大概就真的会被这位太子殿下直接闯到九章堂。他现如今只能在心中默默祷祝,希望九章堂中就在那好好地上课,没干别的。
三皇子却不知道一个门房在那纠结什么,趁着陆三郎拦住了人,他干脆一个人径直就往里闯去。而身后几个侍读你眼看我眼,全都纷纷快步跟上,反倒是刚刚秀了一手敏捷的陆三郎落后一步,却是语重心长地对那门房敲打了几句。
“下次看到太子殿下,只管上来迎接就是了,跑什么跑?这是太子殿下素来不喜欢想太多,要是换成别人,指不定觉得咱们这公学是在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可是……”那门房满脸委屈,忍了又忍,到底还是没忍住小声说道,“可这是陆祭酒之前特意吩咐下来的,说是,咱们公学又不是集市,不能谁想进就让谁进,不论是谁来,都得通报一声……哎哟!”
被敲了脑袋之后抱头呼痛的他紧跟着就被陆三郎一句话噎得哑口无言:“太子殿下是外人?我爹就算听见,也一定会说昏了你的头!”
当三皇子匆匆来到九章堂外的时候,就只听里头嘶嘶嘶全都是倒抽凉气的声音。他还以为出了什么事,慌忙三步并两步冲了进去,结果一下子就目瞪口呆——却只见一个满头金发,却偏偏穿着青绸袄子的背影,正在黑板上奋笔疾书,那一串漂亮的花体字母简直炫得人眼花!
第八百章 证明
“所以……就这样……哈,做出来了!”
虽然张寿素来对于现场黑板答题的要求是一面做一面讲解,但此时此刻,哪怕那金发少年是自顾自地写了一长串,口头解释却只有寥寥几个字,但下头看呆了的学生们没人还记得质疑,全都被这少年那复杂的公式引用,以及那一串漂亮的斜体字母算式给惊呆了。
这种几何证明题,这么一个之前只是号称来旁听的番邦少年竟然能轻而易举做出来?这简直太不可思议了!
而放下笔转身拍拍手的金发少年,那脸上也同样满是兴奋和喜悦。他快步来到了张寿面前,忘乎所以地一把抓住了对方的手使劲摇了摇:“太厉害了,张学士你真的太厉害了!我没想到你竟然真的精通几何!你看过《Σtoixe?a》的原本对不对?你也懂latino?”
已经发现了这金发少年一兴奋就直接在说话是掺杂意大利语——好像还有希腊语的习惯,张寿此时此刻已经很淡定了。要体谅,人没有一张口迸出一长串意大利语又或者托斯卡纳语,这就已经很不错了。而且看得出来,这是个有些数学功底的佛罗伦萨熊孩子。
所以,虽然已经看到了门外的三皇子等人,但他眼皮子也没有眨动一下,依旧气定神闲,宛若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当然泰山没崩,他确实用不着变色,因为此时也就是这明显具有非凡天赋的小子觉得他无所不通这么点小事而已。
“《Σtoixe?a》……这个词真难念,我舌头都快绕住了。”自嘲了一句之后,他就摇了摇头道,“我当然不可能看过原本,我也不过是十七岁,京畿人士,这辈子连顺天府都没出去过,就更别提你那遥远的家乡了。”
虽然没完全听懂张寿的话,但最核心的意思金发少年还是理解了,他顿时露出了失望透顶的表情。他之前听着张寿上课,最初还听不懂那些闻所未闻的名词,再加上又没有课本,所以颇觉得有些无聊,然而,当张寿开始用板书讲解题目的时候,他那无聊顿时化作了惊喜。
张寿写下的那些符号,那些字母,虽说不少和他所知以及发音有些出入,可那种熟悉感却做不得假。而等到张寿在黑板上现场讲完了一道题目之后,他就更加按捺不住了。因为这正好是他跟着父亲去拜访某位学者的时候,在人书房的书桌上看到过的类似演算!
所以,在张寿讲完了那一道题目之后,他忍不住举手示意自己有另外一种演算方法,随即上去龙飞凤舞地算了一遍。虽然他自己看看篇幅都觉得比张寿写得要繁琐许多,但是,那种在异国他乡遇到同路人的兴奋却盖过了一切。
可现在,他的心情却从山峰跌落到了谷底。眼前这位年轻的学士竟然说自己只有十七岁,而且从来没有离开过这里,那么,对方懂希腊文的可能性很低,看过欧几里德那原本《Σtoixe?a》的可能性更低。毕竟,就连他也是在这里才看到父亲珍藏的那拉丁文本。
也许,这位张学士只是看过很多书,又或者有过很博学的老师,所以,人才会知道《Σtoixe?a》,才会知道凯撒和屋大维……唉,到底他还是把东方之旅想得太简单了。
而就在他垂头丧气的时候,却又听到耳畔传来了一个淡淡的声音:“还有,请你松手,记住,在这里,在大明的京城,面对地位比你高的人,随随便便抓他的手,很有可能被认定为刺客。我想,在你的家乡,面对那些官员以及贵族,你不会这么冒失吧?”
金发少年慌忙松开手退了一步,随即讷讷想要道个歉,而就在这时候,他不安地四处乱瞥,终于看到了门外的那些人。一眼看去,那些人的年纪都不太大,大多和那些坐着的学生相仿,但中间的一个孩子,却明显年纪比自己都还要小,衣服也和别人不同。
很擅长观察的他隐约觉得,这些人似乎非同寻常,结果就因为这个而忘了道歉。而他这无礼地直视,顿时就激怒了三皇子身后的某位侍读。人几乎是毫不犹豫地站出来呵斥道:“一介化外番邦的夷民,竟敢在太子殿下面前如此无礼!”
这就是这个东方大国的太子?这么小?不对不对,日后东方这个大到令人难以置信的国度,就要由这位太子来继承,来统治?这个国家要比佛罗伦萨大多少倍,这个太子的权势要比美第奇家族的族长大多少倍?
脑海中转动着这样一个问题,但是,金发少年最终还是低头拱了拱手,随即却又坦然抬起了头来:“我不认识太子殿下,所以失礼了。我也听人教过什么华夷之别……抱歉,这个词对我来说很难读,但是,既然是中华,不应该包容一下夷人吗?”
最后抵达的陆三郎正好听到金发少年这最后一句话,他一个忍不住,顿时扑哧笑出声来。尤其是看到那个想要在三皇子面前表现表现的侍读脸色涨红得如同滴血似的,他就干咳一声调侃了起来。
“人家又不认识太子殿下,好奇得多瞅两眼有什么关系?化外夷民不懂得礼仪,从前那些番邦使节过来,鸿胪寺都少不得要派专人教他们呢!就算如此,大朝会的时候,又有多少人忍不住抬头去看圣颜?”
小胖子一面说一面走上前来,正打算也暗示三皇子开个口抚慰一下那金发小子,他却没想到一直目不转睛的三皇子突然有些僵硬地扭头过来,却是声音干涩地说:“陆师兄,你看那黑板。那是他刚刚解出的一道题目。”
“咦?”
这一次,陆三郎终于收起了戏谑之心。他直接走进了九章堂,在众目睽睽之下来到了黑板前,聚精会神地看起了黑板上的解题过程。对于已经“二年级”,自学速度又超快的他来说,平面几何他都已经快学完了,看懂这道相当基础的等角问题完全不在话下。
但就因为他非常熟稔,所以在看到这密密麻麻的解题思路时,哪怕已经意识到这种解法很繁琐,有些步骤甚至没有必要,他仍然禁不住有些犯嘀咕。
这番邦小子又不是三皇子……人家太子殿下很有算学天赋,又肯努力用功,最重要的还有《葛氏算学新编》作为参考教材,还曾经由皇帝亲自辅导。而这小子只不过是出自西方小国,据说还是个外室之子的少年,竟然能这么轻易看懂这道题?这不科学!
不过,这也证明了另外一件事。祖师爷葛雍在张寿的推介下,渐渐开始用来自西方的阿拉伯数字以及一整套符号体系,《葛氏算学新编》中的很多知识都比九章算术等等要直观而简洁,又或者说简单易懂……这么说,他们现在九章堂中学的东西果然有被一部分出自番邦?
张寿那从来深藏不露的老师,又或者老师们,果然曾经游历海外?
心里这么想,已经看完整个解题过程的陆三郎徐徐转过身来,却是笑容满面地冲着那金发少年竖起了大拇指:“不错不错,之前我听陈公公说,会有这么一个人来帮忙翻译那些算学典籍,可听说了年纪之后,我还以为是凑数的,没想到你竟然有点真才实学。”
虽然陆三郎说的话,金发少年只能听懂一半左右,但别人是在夸赞自己,他至少还是能听出来的。因此,少年的脸上流露出了几分雀跃和得意,险险才没有说出自己只是在拜访某位佛罗伦萨学者的时候,有幸看过几次对方贴在木板上的文稿,于是偷学了一点点而已。
他挺了挺胸,用无比自信的语气说:“我一直都在自学,这种题目我当然会做!”
见三皇子眼神闪烁,似乎也对金发少年很感兴趣,张寿不由得暗自一笑,心想看似沉稳实则却也有一颗跳脱之心的太子殿下别一时兴起把人带去东宫,当下就轻描淡写地说:“既然这道题目你做出来了,那么,再试试这两题。”
张寿随手招了两个学生上来擦黑板,等他们费力地把黑板擦干净了,他就随手拿起笔在黑板上奋笔疾书了起来。
须臾之间,两道附带图形的题目就在他UU小说显现了出来。而这时候,他才拍了拍手,笑容可掬地冲着金发少年微微颔首。
这一次,全程看到张寿出题过程的陆三郎不禁呵呵笑了起来。
对于已经熟记所有平面几何公理定理和各种推论的他来说,这样两道题也就是证明过程复杂了一点,但只要抓住关键思路,那么轻轻松松,问题就能迎刃而解。
但是,就他看到的这金发小子刚刚的证明过程,他认为那个关键思路人兴许能凭借直觉和敏感找到,可最关键的用来解题的两条定理以及一个推论,对方却未必见得知晓。至于问他为什么知道这个……很简单,只要看这小子刚刚那繁琐的解题过程就明白了。
因此,陆三郎不动声色地轻轻拉住了想要说话的三皇子,好整以暇地看着那个满头金发的少年面色凝重地站在黑板前头。足足许久,他见人就只写下了三行字就停了下来,随即就陷入了冥思苦想之中,甚至都没有试图先去解旁边另一道题,他就扫了一眼随行的其他侍读。
而这时候他就发现,九章堂出身的几个人正在窃窃私语,议论的话题却不是某人不自量力,而是这两道题的难度和思路,而两个半山堂出身的侍读则是在那闲侃人到底是出自哪个小国的,反倒是国子监那两人竟然在私底下冷嘲热讽。
尤其是之前那个义正词严指摘金发小子的更是义愤填膺地冷笑道:“一个番邦小国的小子,竟然以为自己是太子殿下这样的算学天才吗?”
另一个人也连忙附和:“也不照照镜子!算学这种深奥的领域,也是他能够轻易涉足的?”
啧啧啧啧……即便陆三郎如今尖酸刻薄的一面算是收起了许多,尤其是在慈庆宫那些侍读们面前,但是,耳听得这两人竟然一唱一和地说这种话,他还是忍不住眉头一挑:“哟,什么时候算学竟然成了深奥领域?我记得你们平时苦于算学课的时候,好像不是这么说的。”
“太子殿下堂堂储君,不应该在这种奇器淫巧上花费太多的时间;算学天赋再好,也无益于治国,我们学这些有什么用!好像是这么说的吧?”
打人不打脸,揭人不揭短,对于出身国子监,一向很认同这话的两个侍读来说,私底下的话竟然被人如此毫不留情地当面揭穿,而且还是在三皇子面前,那份狼狈真的是非同小可。
刚刚还义正词严痛斥别人不可直视太子殿下的那位监生,此时几乎是本能地做出了反应:“陆三郎,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们两个什么时候说过这话,你不要胡乱编排!”
你要是还一口咬定,那就拿出证据来!
看出人那惊怒中却藏着色厉内荏的表情仿佛透露出这样一重意思,陆三郎立刻笑眯眯地打哈哈道:“啊呀,原来你们没说?啧,那是背后告密的人实在是太过分了,嗯,那是我错怪了人,我给你们赔礼……不过,回头算学功课你们可记得交一交。”
“毕竟,天赋卓绝的太子殿下都努力学习的,你们口中素来深奥的算学,怎么也值得你们好好努力用功吧?可不要被你们口中的番邦小子给比下去了!”
虽然陆三郎还真的像模像样拱手行礼算是道歉,但两个监生侍读却不禁面色铁青。足足好半晌,其中一个才憋出了一句话来:“那是自然,只不过,其他的课程……”
“身为东宫侍读,既然在慈庆宫侍奉太子读书,其他的课程你们自然也不能轻慢。”
张寿没等人说完就立刻开口打断。他没好气地瞅了陆三郎一眼,见人打哈哈在那摸鼻子,他很想说你这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说得好像你其他课程就很用功似的。而下一刻,他就突然觉察到了什么,等回头一看,却只见那金发少年竟是在黑板的一角沙沙沙写着什么。
再一看时,发现人竟然在那努力想要证明等边对等角,然后将其运用在那道题里,他在微微一愣之后,就知道人根本没有通读过欧几里德的《几何原本》。他信步走上前去,轻轻按住了少年那努力往下写证明过程的手:“好了,够了。我现在大概知道,你的算学功底到底怎么样。放心,我不会把你送去挖矿的!”
第八百零一章 同情和词典
三皇子匆匆出宫,原本是带着一腔愤懑不平之气来的,然而,当看到一个发色肤色长相和本国子民完全不同的金发少年竟然在兴致勃勃地推算算学题,他就把最初的目的丢到九霄云外去了。当张寿不由分说地把人从黑板边上拖开,他就上前仔细看了看那草草的推演。
而看过之后,他就转身朝着张寿问道:“老师,那几条三角形的定理他好像没全掌握?”
“欧几里德的《Σtoixe?a》,在他们的国度,那是学者才会钻研的领域,他还太小了。更何况,那边通行的书是拉丁语版本,虽然和他会说也会写的那种语言有些类似之处,但是,以他的年纪,应该还没学过。就他之前运用的那两条,已经不错了。”
见陆三郎立刻用相当玩味的目光审视那金发少年,而那金发少年则是满脸心虚,张寿却又笑吟吟地说:“在很早以前,拉丁语其实只不过是他所在的意大利半岛上一小片地方通用的方言,但后来说这种语言的罗马帝国强大,称霸一方,这才成了西方一度通用的语言。”
“后来,罗马帝国虽然分成东西两支,但一直都是庞然大物,而拉丁语也逐渐分成了书面的和口头的两种不同的形式。这么说吧,就和在大明,如今平民百姓嘴里说的话,和文章典籍中所用的文字截然不同是一个道理。”
他这么一解释,不论三皇子还是陆三郎又或者其他人,自然都纷纷点头表示已经听明白了。而这时候,张寿方才朝着金发少年瞅了一眼,笑意顿时更深了些。
“在现如今的西方,有学问的王侯贵族以及他们的宗教人士会学习拉丁语,因为这是各个小国往来时必须精通的语言,而这多半就要靠一个精通拉丁语的西席先生。但是,普通小贵族,又或者一般家境殷实的富人,却未必舍得花一大笔钱为外室子请这样一个西席先生。”
为了便于理解,张寿把家庭教师改成了西席先生,因而此话一出,四周恰又是一大批人秒懂点头。这里既有陆三郎这样从小不爱学习,西席先生却没少过的真正富贵公子,也有九章堂诸生这样多数贫寒的,更有纪九和张大块头这样,在家中一度很边缘化的子弟。
所以,没有单独的西席先生,和别的兄弟一块去自家族学甚至别人家族学的,乃至于跟着家中受宠兄弟读书的,甚至家中显赫时请了西席先生,后来落魄之后就负担不起的……人多,林林总总的状况就多,但此时,大多数人看金发少年的眼神就不再是最初的挑剔了。
甚至有不怕自曝家丑的人在那叹气感慨道:“请一个西席专门教一个人,这得是家中最得宠的子弟才有的待遇,外室子当然想都别想。我家一个亲戚从前在外头养了两个外室,平常宠得什么似的,据说还生了两个儿子,可他家里那位悍妻说动长辈,断了他的钱!”
“这下子,没钱一身轻,他那两个外室见他没钱,于是都卷了细软跑了,孩子倒是送了回来,结果就和仆婢之子一块养着。别说读书了,根本就和仆役小厮似的。”
有第一个就有第二个,因为听到张寿刚刚对那金发少年说,不会送人去挖矿,再加上太子殿下也来了,揣摩张寿心意的人,不免替人说话,真正同情这个异邦少年的人,也帮着说话,至于那些纯粹看热闹的,更是一个个在那说着某些外室之子的悲惨故事。
而因为这些察言观色敲边鼓的家伙,陆三郎想到自己也曾经被两个兄长骂作蠢笨肥猪,还不如家中仆役,他不免也有些同情地瞥了一眼那金发少年,心想这小子会不会也是被家中大妇和嫡出兄弟排斥,于是方才铤而走险混上了那条船。
就连三皇子,也想到了自己被大皇子和二皇子欺压的那段时光,可想想如果不是那样的话,他和四弟也不会有幸被父皇接到乾清宫时时刻刻在眼皮子底下,他却又释然了。当下他就点了点头道:“听老师这么说,拉丁语就和雅言正音一样,不懂拉丁语也不是他的错。”
然而,在众多或同情或怜悯,或鄙夷或轻贱的目光注视下,那位身为外室子的金发少年,此时心里却是一百一千个问号。
这些人都在说什么?大妇是什么?说的是他名义上的母亲,父亲的正式妻子吗?外室之子说的是他吗?大妇欺压外室之子,把人当成仆婢,是说的母亲把他当仆人?
可他的母亲对他很好的,反倒是生养他的母亲很粗鲁,他还记得小时候跟随她生活的时候,动不动就会遭到一顿痛打。不过他们说的这种事在佛罗伦萨也很普遍,很多私生子得不到家族的承认,只能跟随身份低下的母亲生活,甚至被遗弃,流落街头。
当然,那些大贵族的私生子就不用愁了,他们的母亲会得到一大笔赡养费乃至于华丽的大房子,然后精心抚育儿子,以便将来在容颜衰老之后仍然有一个倚靠。
想到这里,金发少年微微眯起眼睛,没有随随便便开口,而是努力从这些人的话语中捕捉更多的讯息——和他在船上相处过的船长和水手等人相比,眼下这些人的身份实在是要高得太多了。不论那位竟然知道拉丁语以及Σtoixe?a的张学士,还是那位太子,都是大人物。
而张寿没有阻止众人的各种脑补,而是任由众人的七嘴八舌暂告一段落,他这才继续说道:“不过,不论他到底有没有学过拉丁文,这没关系,我刚刚随便翻了翻那些书,发现其中并不是都是算学典籍,有一部分书也许是很古老的词典。”
词典是什么意思,金发少年不懂,其他人却也有些迷糊。此时早已经完全忘却真正来意的三皇子就第一个开口问道:“老师,所谓的词典是类似《说文解字》那样的书吗?”
张寿忍不住很想拍自己的脑袋。虽说这么久了,但某些用语他却还是忘不了从前的习惯用语。他摇了摇头,这才沉声说道:“我说的不是《说文解字》那样解释字意的书,而是两种语言之间的对照词典。”
不用张寿打比方,反应极快的陆三郎就立刻一拍巴掌:“那岂不是说,我们可以根据词典来翻译那些算经……等等,不对,要是那些书里有汉字的话,船长早就发现了!那对照的两种语言是什么语言?”
“我不知道。”张寿耸了耸肩,见一大堆人瞠目结舌,他就一摊手道,“就连是两种语言的对照词典,这也是我猜的,因为左右两列整齐排布的这种对照方式,我当然就忍不住往这个方向猜测。”
说到这里,张寿就对陆三郎吩咐道:“你去我那学厅,进门左边第二个书架的第三层上,左手边第一摞书,你随便拿一本下来。对了,取书的时候记得在抽屉里拿一副手套戴上。那些都是有些年头的书了,又在海上漂泊了一次,禁不起折腾。”
见小胖子立刻以那肥硕身躯不该有的敏捷转身飞奔而去,张寿就姑且丢下一大堆大眼瞪小眼的人,转身来到黑板前,随手擦掉金发少年刚刚的解题过程,继而拿起笔来开始解题。
随着黑板上留下了一行行的字,底下九章堂的学生们个个目不转睛,三皇子更是聚精会神地看着,和自己心里的解题过程印证。
至于之前还在思量张寿那对照和词典的金发少年,也一下子忘了自己的矿山危机只不过是刚刚解除了一丁点,只顾着贪看那解题过程了。
而且,他不仅仅是看,而且还一边看一边思考,当发现张寿其中一条仿佛是理所当然的等式时,他甚至下意识地想要开口询问,结果就只见张寿突然停笔,随即在这一条上点了点。
“这在欧几里德的《Σtoixe?a》上,也有相应的定理,等你学过之后就知道了。”
听到背后没有传来质疑和异议,他这才继续往下写去,而写完一道题的解法之后,他又顺手就把另一道题的全程解法也写了。而等到他这两道题解完,这才听到陆三郎那风风火火的声音:“我都拿来了!”
一句都拿来,张寿顿时生出了几分不那么好的预感。果然,他一回头就看见,胖墩墩的陆三郎此时赫然抱着一大摞书,少说也有七八本。敢情他让人去随便挑一本,人却一股脑儿把自己提到的那一摞书全都拿来了!
面对这种情形,哭笑不得的张寿也懒得多说,上前去取了最上头的一本,翻了翻之后,他就走到了那金发少年跟前,拿着书在眼睛直勾勾的这小子面前晃了晃。
“好了,别看了。先瞧瞧这一本,然后告诉我,这本是不是词典。如果是,其中一种语言是不是拉丁语,另外一种语言又是什么?而如果不是词典的话,这又是什么书?”
这一连串的问题顿时把金发少年给叫回了魂。
他慌忙伸手接过了张寿的书,翻了翻就确定,这确实和之前看过的那本《Σtoixe?a》截然不同,好像真的是词典。哪怕没有真正学过拉丁语,但他至少接触过拉丁语的书,至少瞅过几眼,认得出来。因此,他聚精会神地翻了几页之后,抬起头时已经是喜形于色。
“没错,这是词典,是托斯卡纳语和拉丁语的对照词典!托斯卡纳语是我会说也会写的,所以这词典我能看懂!”
托斯卡纳这四个字的发音,对于好歹知道一点意大利那地理政治格局的张寿来说,并不觉得陌生——当然,第一次知道这个词,那还是因为中学时期阅读的那本《基督山伯爵》。因为,赫赫有名的基督山岛,就曾经属于意大利的托斯卡纳大公国。
然而,对于其他人来说,托斯卡纳这四个字从发音到含义,那完全都是一头雾水——当然不只是托斯卡纳,甚至意大利、西班牙、葡萄牙……这些曾经被太祖皇帝直接在球仪和地图上标注的国家和地名,普通人,甚至官宦子弟也不知道,更没有任何概念。
只有侍读慈庆宫的陆三郎等人,曾经有幸见过那硕大的球仪,巨大详细到令人不可思议的地图,可他们对于西方的了解,也没有比在场其他人好到哪去。至于数学很好的陆三郎,地理却是一塌糊涂,此时抱着一堆书的他绞尽脑汁都没想起来,托斯卡纳那是在什么方位。
在一片难言的沉寂当中,三皇子就开口说道:“既然这是词典,他又认得,那么,老师就留他在九章堂旁听吧。我回去之后对父皇说一声,毕竟,若是要翻译那些来自番邦的算经典籍,他现在的能力还不够,还需要学习。”
这位太子殿下实在是天大的好人!
尽管三皇子的话只听懂了一大半,但至少最核心的意思那是听懂了,金发少年一时喜上眉梢,差点没高兴得蹦起来挥舞拳头表达兴奋。可紧跟着,他就听到了一个反对的声音:“太子殿下,此人身份不明……”
没等那位反对的侍读把话说完,三皇子就不以为然地说:“又不是让他侍读慈庆宫,只是让他在公学好好补一补算学基础,看看他是否真的天赋卓越,这和他身份如何有什么关系,难不成他在这公学还能刺探到什么机密吗?”
“再说,他来自数万里之遥的西方小国,和大明难道还能打仗?”
张寿见三皇子不过区区只言片语就将那侍读说得哑口无言,虽说只小小露出了一点锋芒,但他还是觉得颇为有趣。当下他就笑眯眯地点了点头道:“太子殿下既然这么说,就让他在九章堂旁听一阵子吧。当然,我不会特意为他放慢进度的。”
此话一出,纪九顿时带头哄笑了起来。他是一年级新生中毫无争议的班长——不是因为成绩拔尖,而是因为为人处事圆滑而有分寸,面面俱到,所有人和他相处都会觉得很舒服。所以他这一笑,其他刚刚一直都忍着的人不禁也跟着笑了起来。
而一言敲定了这件事,三皇子这才终于想到了自己此来的目的,当即以请教为名恭恭敬敬请了张寿回学厅。等到了那里,他终究没提昨夜之事,而是非常诚恳地说:“老师,父皇突然交给您这样一件棘手的事,我又帮不上忙,如果您有什么要我做的,尽管开口。”
张寿微微一愣就大笑了起来:“太子殿下真要帮我,回去之后不妨对皇上说,挑选一批人才好好学学这些番邦语言,翻译出更多的书。虽说这些小国在万里之遥,但之前我在经筵演示的船你也看到了,如果真的能够自动行船,数万里之遥瞬息可至,那就不远了!”
第八百零二章 不轻狂,枉少年
三皇子离宫的时候面上乌云密布,甚至仿佛就在暴风雨前夕,而等到他回宫的时候,那却是晴空万里无云,整个人从头到底都写满了开朗和喜悦。就算不熟悉这位太子殿下的恶人看不出这一点,侍读慈庆宫的年轻人们却绝对不会看不到这一点。
而且,每个人都能清晰地感觉到,三皇子的这一心情变化,不是因为在九章堂中和那金发小子的一番见面,而是事后在张寿那学厅停留一会儿之后才发生的。也就是说,不过是盏茶功夫的逗留,原本弥漫在这位太子殿下身上的阴云就都消失了。
由此可见,张寿这一个老师,对太子的影响力大概比其他东宫讲读官加在一起都强。
而等到回了慈庆宫之后,某位素来自诩辞藻华美的东宫侍读更是接到了一个完全没料到的任务——那就是为太子草拟一道奏疏。
奏疏的内容却有些突兀,因为太子请征调西夷文字的通译四人在九章堂旁听,熟悉各种算经常识之后,以便将来他们能够协助翻译那些算经典籍。另外,于广州等市舶司所在之地,择选资质聪颖之人充当随船通译,学习番邦文字,以备不时之需。
然而,这是非常正式的陈情,因此那位接受任务的侍读压根没去想自己往日对算经是何等敬而远之,这件事又会在朝中引来何等反响,他只知道,太子的第一篇上书由自己代为草拟,这是非同一般的光荣,立刻欣喜若狂地慨然应允,打定主意好好炮制这一篇锦绣文章。
而接下来,放了此人和其他侍读一道出宫之后,三皇子却单独留下了陆三郎。这在往日也是常有的事,人人都知道,齐良和陆三郎是太子殿下相当敬重,常常以师兄称之的心腹,因而哪怕嫉妒,却也争不过,争不得。
然而,正当小胖子认为,三皇子是要因为那金发小子的事情交待自己什么,又或者是对张寿今天表现出来的,对海外诸国的那种熟稔而有所探问时,他却只见面前的小小太子没有立刻说话,而是足足踌躇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来,眼神中流露出了某种打定主意的坚决。
“陆师兄,我希望你帮我一个忙。我想瞒着父皇,当然还有老师去一趟通州,我想见见四弟,但去去就回来。楚公公正好有事要离开几日,所以这时机刚好。”
陆三郎顿时渐渐瞪大了眼睛。这意思是,三皇子希望自己帮忙,演出一场太子逃宫记?要知道,眼前这位可不是当年任性跳脱的皇帝,这位是大臣们赞不绝口,沉稳大气的贤明储君,居然会玩这一出?
饶是陆小胖子素来是胆大包天,此时也不禁有些惴惴:“这件事好像不容易,太子出宫,内外都有记录,更何况天天都有讲读官来讲课,有侍读来陪读……”这怎么溜号?
嘴里说着这个,陆三郎却在心里说,如果说这些事情还有办法解决,那么,三皇子这个太子的安全问题,那却是绝对没办法解决的。就算他陆家确实有很多可靠的护卫,可那也要他敢用啊!
万一这些护卫当中有人不可靠,那他可就是身死族灭的大罪!
而且,三皇子要瞒住皇帝出宫去见四皇子,这可以理解,人为什么偏偏打算瞒住张寿?这要说和张寿闹矛盾了,三皇子之前进张寿那学厅面色凝重,出来时却神采飞扬,他对此也看在眼里,所以这不可能啊!闹矛盾之后怎么可能那样神清气朗地出来!
三皇子看出了陆三郎那纠结和犹豫,当即诚恳地说:“不是我一定要瞒着老师,而是因为一旦老师知道这事,他明白我因为太久没见四弟,自然会尽心竭力帮我安排。可我不想告诉父皇,所以回头一定会连累他受父皇责难。”
陆三郎忍不住很想要吐槽。如果是张寿来安排这事,皇帝要找人算账肯定找张寿,可如果是我出手,难道皇帝找人算账时,就不会找我吗?我也不是专门背黑锅的啊!
然而,这终究是堂堂太子的一种信任,所以小胖子虽说心中悻悻,却也不好这么说。而接下来三皇子说的又一个理由,却货真价实地让他感到头皮发麻。
“当然,出宫这种事实在是太大,我打算瞒着父皇,却已经禀告了太后,得了她老人家允准,这才会找陆师兄你。太后答应我,届时会事先安排好足够的人跟从,以免回头出了问题,连累你们这些无辜的人受责。”
见陆三郎明显因为太后的参与而目瞪口呆,三皇子却腼腆地一笑,随即小声开口说道:“而且,我虽然不打算告诉老师,但太后说,她会告诉莹莹姐姐,莹莹姐姐肯定也会帮我的。”
呃……有太后加上朱莹这两个超级强大的女人,还需要他这个微不足道的帮手吗?又或者说,干嘛非得瞒着皇帝和张寿两个男人?陆三郎越想越觉得糊涂,到最后终于忍不住满脸严肃地问道:“为什么?”
虽然可以装蒜地反问上去,什么为什么,但三皇子却没有太多犹豫,直截了当地说:“因为我想要和四弟好好谈一谈,而这样的谈话,在他没有回宫之前,比他回宫之后要来得好。不想让父皇知道,是因为父皇这两天心绪不佳,我想事发之后再让他知道。”
这是什么见鬼的想法?不是最好别让皇帝知道吗?为什么要事发之后再让他知道?
陆三郎心中越想越不妥,越想越嘀咕,可三皇子一副吃了秤砣铁了心似的模样,背后还有一个太后在,他在反反复复斟酌之后,最后小心翼翼地说道:“那太子殿下既然和太后娘娘商量过,打算怎么出宫,要我怎么帮忙?还有,四皇子在哪,除了老师别人不知道吧?”
三皇子腼腆地一笑,这才小声说道:“因为有叶小姐去给四弟和张琛当评判,所以海陵县主在家里闹着要去拜访她,王叔少不得派出人手打探,所以他告诉我,我就知道了。至于你怎么帮我……”
年少的太子殿下盯着陆三郎笑了笑,最后凑上前去,在人耳边低低说了几句。顷刻之间,一向自诩为天不怕地不怕的陆小胖子,那张脸有红转青,由青转白,最后看三皇子那眼神,就和看鬼似的。
你确信要这么做?这还不如和皇帝通个气呢,说不定皇帝爽爽快快直接就答应了!
然而,陆三郎那在心里转了好几圈的话,最后却因为三皇子那小声嘟囔给噎在了喉咙口:“太后娘娘说,父皇小时候逃课、离家、翻墙、偷听……各种小动作无所不用其极,相形之下,我实在是太老实了。既然我现在还小,尝试一下也不坏。”
“就算被人发现了,到时候只要推说我年纪小不懂事就行了。太后娘娘说,年少不轻狂,以后就没机会了。”
当陆三郎离开慈庆宫的时候,虽然他没有失魂落魄,但如果是熟悉他的人,那么就会从他那平静到麻木的眼神就可以知道,小胖子受到了很大的冲击。
那可是一向被朝臣们评价为女中豪杰的太后,怎么会对三皇子提出这么离谱的建议?三皇子不是糊弄他吧?可那是太子,又不是四皇子这个坑人的熊孩子……天哪,太受东宫储君信赖真心不是什么好事,下次他应该躲远一点!
太子殿下感染了轻微风寒,当几个东宫讲读官乍一听这个消息的时候,第一反应就是他们恐怕要清闲几天了。然而,宫中送信的人捎的话却让他们大吃一惊,因为那赫然是说,太后担心孙子,所以让太子姑且在清宁宫暂住几天养病,但是……慈庆宫的课照旧!
生病不停课,这五个字自然分量非同小可。以至于在乍闻消息之后第一个去慈庆宫授课的岳山长,当见到面色青白,强打精神的三皇子时,竟是忍不住提醒道:“太子殿下勤奋好学的心思是好的,但身体要紧,若是不行,还请不要苦撑。”
“我明白,多谢岳先生。”
三皇子感激地行礼,随即却突然剧烈咳嗽了几声。见岳山长眉头紧皱,他咳完之后连忙喝了两口茶水润嗓子,继而就开口说道:“陆师兄,你帮忙去搬个屏风把我和岳先生隔开,以免我过了病气给岳先生,冬日生病的滋味不好受。再把我的书桌和椅子搬到屏风后头来。”
虽说三皇子这个太子只叫了陆三郎,但其他侍读哪里会只让陆三郎一个人干活,当下少不得慌忙上前帮衬,不一会儿就料理得妥妥当当。
而岳山长全程目瞪口呆地看着众人忙碌,等三皇子真的转到了屏风后头入座,他虽说觉得这实在是有些太勉强了,但思前想后,到底还是按照计划上完了这一天的课。
一天的课之后,又是第二天,第三天……讲读官换了一圈,就连前来讲课的张寿也被三皇子这突发感冒咳嗽吓了一跳。别说如今这年头,就算是后世,感冒发烧有时候都会要人命的,他怎么能不担心?
虽说还不至于干出责备病人的事情来,但他还是提早结束了授课,又一再提醒三皇子多多休息,不要硬撑。而也正因为太过于担心三皇子这场突如其来的风寒,他的注意力全都在三皇子的身上,完全没看到陆三郎在一旁眼巴巴地看着他。
而几天之中,庞大的东宫讲读老师团都已经轮过了一遍,接受了三皇子带病坚持上课这一种现实,朝中上下也都在称颂太子贤明好学的时候,自己把三皇子留在清宁宫陪伴太后的皇帝,却是烦躁得犹如困兽。只留一天也就罢了,太后不把人放回来是什么鬼?
从前他身边有两个小小的儿子承欢膝下,就算后来两个都去慈庆宫读书,至少晚上还都会回来,陪他说话,他还能逗上他们一会。哪怕四皇子那个熊孩子不懂事地离家出走,好歹他还有个知心知意的太子在,可现在倒好……
已经死了两个儿子的他,身边竟是一个儿子都没了!四皇子野在宫外就不回来了,一贯很听话的三皇子不但住在清宁宫,而且竟然病了还不休息,抱病上课不说,而且一下课就被清宁宫太后派人接去了,恨得他几乎想半路截道!
花七不在楚宽不在,只剩下自己一个人顶雷,陈永寿着实被一肚子无名火到处找人发的皇帝给折腾得焦头烂额。然而,很擅长规劝皇帝的裕妃在安胎,据说临盆很可能在年前,永平公主正在外头和朱莹折腾女学,那位皇贵妃是八辈子不管事的,至于其他妃嫔……
包括四皇子生母蒋妃在内,一个都指望不上!
于是,哪怕他自己也很怕被皇帝迁怒,却还不得不鞍前马后地任劳任怨,外头有什么事都尽量藏着掖着,生怕本来就气性不好的皇帝突然爆发。直到这一天,他派去慈庆宫打探的一个小内侍回来报说了一个消息,道是太子殿下提到,公学半山堂那第一场推演要开始了。
作为乾清宫管事牌子,陈永寿记得自己曾经听皇帝说过这件事,此时登时心中一动。
深知皇帝就犹如困兽一般好几天了,再没个地方纾解派遣,接下来乾清宫上下肯定有人会倒霉,就连朝中也说不定有人会触霉头,因此他当机立断地赶到了皇帝面前。
“哦,那帮小家伙们终于开始了吗?”
皇帝懒洋洋地摸着自己的小胡子,虽说着实提不起多少兴趣,但是,这总比他继续憋在宫中转圈来得强。因此,换了一身便服之后,常常出宫溜达的天子就准备出宫了。可就在这时候,清宁宫那边却又传来了消息。
“莹莹亲自来接太后去女学看热闹?”皇帝只是皱了皱眉,最后就没好气地笑了一声,“莹莹既然早就和朕说过了,太后也难得出宫散心,那就去吧!”
来禀报的那个小宦官犹豫了一下,又小声说道:“她们还说,要特意去慈庆宫探望……”
一想到三皇子,皇帝那脸色立刻就黑了。没等人把话说完,他就一甩袖子道:“去就去,这点小事,不用禀报给朕!好了,天大的事情等朕回宫再说,备马,把人都叫上,朕要出宫去看热闹……不对,是散散心!”
第八百零三章 暗渡陈仓,闲人大叔
“皇帝走了?”
哪怕玉泉已经明明白白禀报了,但太后还是忍不住反问了一句,等再次得到了一个确定的回答,她这才呵呵笑道:“看来这几日他真的是被憋坏了,所以竟是压根没有多想。既然如此,那就让他去公学散他的心。莹莹,我们也走吧,先去一趟慈庆宫。”
朱莹今天没有穿红的,而是选了一身鹅黄色的衣裙,在这万物萧瑟的大冬天里显得格外鲜活动人。此时闻言,她兴高采烈地直接搀扶住了太后的胳膊,却是笑吟吟地说:“那好,我们现在就走!难得皇上被气糊涂了,正好方便我们做事!”
今日在慈庆宫讲读的又是岳山长,他之前讲课的时候,还是三皇子刚刚生病那会儿,如今人一病就已经三四天,非但没有痊愈,反而喉咙也哑了,因此他在最初上课的时候,忍不住还特意抚慰了几句,当然也再次建议这位太子殿下早点休息。
然而,这一次他还是遭到了婉言谢绝,道是学业要紧,眼看屏风摆好,陆三郎在屏风后头帮忙传话,他也就定定心心开始了自己的讲课。
虽说三皇子说不出完整的话来,但每在讲课的间歇,屏风后还是会传来陆三郎代替三皇子发问的声音,问的东西也很在点子上,而他也听人说过,这都是三皇子写在纸条上让陆三郎问的,这也让岳山长对这位东宫太子的勤学好问倍感敬意。
所以,当上课到中途,突然听到太后亲自来探望三皇子的时候,被打断的他恰是有些懊恼。不过他很快就反应了过来,慌忙退避了出去。好在太后并不=没有像那些深宅大院中的慈母似的太过溺爱,甚至也没有单独宣见他,总共只停留了一小会儿。
而且,随之还有小内侍奉懿旨给他送来了一套文房四宝,道是太后体恤他们这些讲学官辛苦,于是特赐的。得知自己并不是独一份,岳山长自然心安理得收下了。
等到他出去时就得知,这位如今宫中乃至于天下最尊贵的女人离开慈庆宫后,今日要出宫前往女学,虽说对那座学堂颇有些犯嘀咕,但太后和后宫诸妃都拿出了脂粉钱,他也就是在心里感慨了一番,等回到了老地方,他便气定神闲地开始继续自己被打断的课程。
只不过,他也好,其他几个因太后到来而慌忙退避的侍读也好,谁也不知道,那屏风后头现在只剩下了愁眉苦脸的陆三郎陆小胖子一个人!
换上一身内侍的冠服出了慈庆宫的三皇子,又随着太后一行人到了赵国公府,趁着太后和赵国太夫人与九娘婆媳说话,预备同行之际,他在赵国公府一群家丁家将的护送下,悄然离开了京城,赶往通州的某个小村。
只不过,就连那些护送的人,也大多以为此行是太子派人去探望那位离宫已久,都快被普通人忘记的四皇子。毕竟,在出发的时候,阿六匆匆赶了过来,道是要跟着一块去,他们就理所当然地认为,就连阿六也跟随其中,这当然是张寿派他去见四皇子。
在九章堂授课的张寿,当得知皇帝突然驾临,人已经去了半山堂看那场推演热闹时,他原本只是呵呵一笑,只觉得是这位天子又心血来潮,并没有太过放在心上。结果报信的门房前脚刚走,纪九就突然举手表示有话要说。
不等他做出回应,纪九就直接冲到了他的面前,紧跟着,他就听到了一个犹如蚊子叫的声音:“老师,之前课间休息的时候,六哥特意来过一趟,说是要捎信给你,还特意吩咐我说,如果皇上不来,那信就不送了,皇上来了,信就给你。”
说话的人是纪九。要是换成平时,他绝对不会这么弱声弱气,可皇帝突然真的来了,他顿时觉得自己收了个烫手山芋。此时此刻,见张寿眉头拧成了一个结,显然也想到了某些棘手的麻烦事,他就赶紧把手头的信双手送了过去。
张寿记得今天阿六是跟着朱莹一块出去了,而且还是被朱莹拖去的,作为补偿,朱莹把自己的护卫给了他一打——没错,就是十二个,个个都能打,就好像他天天会遇到刺客似的。
所以,听到原本应该呆在朱莹身边的阿六,居然还特意跑了一趟给他送了一封信,张寿不禁觉得有些荒谬,有些违和,当然更多的是某种事件发生的预感。于是,当他撕开信封,看到那信笺上非常潦草的寥寥三个字时,他就忍不住轻轻吸了一口气。
那三个字很简单,白家村,多余的解释一个字都没有。可就因为如此,张寿才觉得异常头疼。阿六肯定是去白家村了,但如果仅仅是这小子因为朱莹又或者谁的吩咐去了四皇子和张琛所在的那个小村子,这都没有特意跑来公学一趟送信的价值。
除非是另有缘由,阿六才会匆忙来这么一招。何况还不是直接见他,而是让纪九转达。
想到皇帝这会儿突然去了半山堂看热闹,想到朱莹昨晚还对他提起,今天要接太后去女学看那些新招来的女学生,想到三皇子那一场突如其来却又迟迟好不了的病……张寿猛然间生出了一个非常诡异的念头。
一贯稳重老实的小太子,不会上演了一出逃宫记吧?而且还是太后和朱莹也倾力相助,顺便拉了阿六一块参与的逃宫记?然后就瞒着他和皇帝两个?可这种把戏有什么意义?
难道三皇子光明正大和他说一声,他会不同意人家兄弟见一面吗?就算是皇帝,这位一向对两个幼子疼爱有加的天子难道还会拦着兄弟相见……
等等,四皇子是和皇帝闹翻了赌气留在宫外的,而三皇子固然一直都是大孝子一个,可是之前他听朱莹说,皇帝和太后闹翻的那天晚上,恰是把三皇子留在了清宁宫。虽说他没有刻意打听,但有在宫中消息灵通的朱莹在,也听说了三皇子这几天都没回昭仁殿,父子俩就算不至于闹矛盾,但说不定有些什么别扭……
想到这里,张寿顿时若无其事地把手中的纸往怀里一揣,摆摆手示意纪九回到座位上,随即就继续到黑板边上开始自己的讲课,完全没有因为皇帝莅临以及这件突发事件而去半山堂看个究竟的意思。
他这样镇定,原本因为皇帝莅临而躁动不安的学生们也就老实了。毕竟,如果张寿出几道题扔给他们,然后自己去半山堂,那么他们少不得会蠢蠢欲动,可现在张寿都不动,他们动什么?
于是,包括原本心中惴惴然的纪九在内,一大堆学生们认命地继续挣扎于题海。而坐在最后头的金发少年则是愁眉苦脸地和手中的毛笔较劲,几次都发狠地想要伸手去拔笔尖上的毫毛。天底下竟然有这么难用的笔,这也叫笔吗?
金发少年正在心里琢磨着怎么才能用上鹅毛笔,却突然觉得背后有一股阴风刮过。最擅长应付突袭的他瞬间腰杆挺得笔直,用极其别扭的姿势抓着手中的笔专心致志地写字,果然,下一刻他就察觉到有人一屁股坐在了他旁边的椅子上,跷脚看着讲台上奋笔疾书的张寿。
斜睨了那人一眼,见人留着小胡子,看上去约摸四十左右的样子,那表情闲适自在,就仿佛不是什么贸然闯入的人士,而是本来就应该在这听课的学生,金发少年不禁心中一动,随即干脆放下了笔。
他侧头看向了对方,见人注意到了自己的视线,坦然直视了过来,他就小声问道:“大叔,你看得懂吗?”
这字正腔圆的大叔两个字叫得爽脆,以至于他就只见对面这中年大叔愣了好半晌,随即竟是饶有兴致地凑了过来:“那你又看得懂吗?”
自己的问题被原封不动地打了回来,金发少年只是微微一愣,随即就用船上和人学来的手势比划了一下,大拇指和拇指之间留着一丁点空隙,坦然说道:“一点点。”
他这话音刚落,就发现对面的中年人笑了。虽说对方已经不是年轻人了,可他不得不承认,这位中年大叔笑起来的时候,竟是相当帅气——尽管西方人和东方人的审美完全不同,但自从到了东方,他见了很多很多人,自然而然就接受了这里的主流审美观点。
然而,对方的回答却让他这刚刚建立起来的好印象完全崩塌了。因为这个不请而入的中年人竟是抱着双手,用一种理所当然的傲慢口气说:“我当然都看得懂。”
金发少年哂然一笑,那眼神中顿时充满着鄙视。
虽然他在这九章堂才呆了没几天,而因为缺乏基础以及语言不能完全沟通的关系,他能看懂听懂的也就是一点皮毛,而张寿慷慨借给他的教材,他也因为那一个个方块字而疑为天书,头痛欲裂,反而那些图形看得他眉飞色舞,可是……
可是他已经在厚着脸皮四处结交打探的过程中得知,在这里进修的学生都是考进来的,全都是在这方面极有天赋的人才!
而九章堂的考核标准非常严格,根本没人迟到早退,这个他第一次见的大叔绝对不可能是九章堂的,既然如此,人怎么可能都看得懂?
被人鄙视,而且还是被一个番邦少年鄙视,此时又见人干脆轻哼一声别过头去,随即又继续和那一杆毛笔较劲,歪歪斜斜地做着课堂笔录,皇帝非但没有生气,反而觉得相当有趣。
这当然不是因为他宽容大度,而是他刚刚在半山堂听了那认真却不专业的推演之后,着实是哭笑不得,此时遇到一个认真过度却显然水平不够的异邦小子,忍不住想逗一逗而已。
因此,他看了一眼仿佛没有听到自己二人谈话的张寿,以及满座都在聚精会神记笔记的学生们,突然轻舒猿臂,随手把那金发小子握着的笔给抢了。这还不算,在对方目瞪口呆看过来之际,他竟是又把人面前的一沓纸也给抢了。
紧跟着,在对方那气愤的目光注视下,他却随手在纸上勾勒了图形,又开始正儿八经地解题。面对这样匪夷所思的情形,别说那金发小子目瞪口呆,就连外头没有跟进来的陈永寿都是瞠目结舌。
和一个番邦小子如此胡闹……皇帝这是想干什么吗?
而金发少年最初被人抢去纸笔时还有些羞怒,可眼看对方煞有介事地写写画画,他就干脆虎着脸站起身来到人身旁死死盯着,一副我看你想怎么糊弄的表情。然而,须臾看对方写了七八行字,他的脸色就渐渐变了。
以他现在掌握的知识,看不出对方写得到底对不对,但因为一直都在拼命看黑板的关系,所以他能看出,这和那位张学士写的解题过程好像如出一辙。可对方埋头写的时候,却压根连头都没有抬,很显然并不是照抄一气。
虽说这也可能是对方刚刚跷足而坐看热闹的时候,把那位张学士的解题过程都记了下来,可如果是这么看一看就能记下来,至少说明对方刚刚回答自己说能看懂并不是在说大话。
这下子,金发少年的脸上顿时一阵青一阵白。他神情复杂地看着对方写下那一连串复杂而优美的公式符号,等到对方最终顿了一顿后放下笔,他这才小声说道:“原来大叔你很强。”
皇帝正在掏耳朵,打算洗耳恭听一旁这金发少年的赞美,可乍然听到这一句你很强的时候,他还是不由得呆了一呆。
这种表达方式怎么就这么怪呢?感觉这不是在称赞他的算学功底和能力,而是在称赞他很能打似的……算了算了,既然是褒奖,他就大大方方全盘收下了!
皇帝神清气爽地伸了个懒腰,就这么把纸笔重新还给了金发少年,见人拿着纸拼命地看着他那些解题过程,他就好整以暇地往前看去。当发现有学生悄悄回头,当看见他时就慌忙扭头,几乎把脑袋埋到课桌里,他就忍不住笑出了声,可紧跟着就听到上头张寿发话了。
“上课期间,请闲杂人等保持安静。”
第八百零四章 侃侃而谈
皇帝来了!
这是在后头飘来了很轻微的对话声后,整个九章堂中瞬息之间弥漫开的一种气氛——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气氛。毕竟,虽说皇帝的声音他们不那么熟,但在皇帝莅临九章堂的消息传开之后,会大剌剌闯入这里,而且还放肆说话的人,他们只能想到这么一个。
而作为讲台上的老师,哪怕背对着众人,可张寿耳朵又没聋,因此他也同样觉察到了那种狼来了的氛围——不是风声鹤唳的狼来了,而是真正的狼来了。
他对皇帝的性格已经有了相当程度的了解,所以并没有在意皇帝和自称吴大维的金发少年搭讪了点什么,继续自顾自地写板书,直到听见那句大叔你很强,他就再也忍不住了。他也不知道那小子的这句话到底是和谁学的,尤其是听到皇帝那笑声,他不得不警告了一句。
而警告完之后,他就转过了身来。见坐在最后的皇帝满脸淡然,而那金发少年则是恨不得趴在桌子上逃避他的视线,他就轻轻敲了敲讲桌,试图驱散这九章堂中骤然弥漫的某种低气压。不得不说,在这个君权社会,皇帝莅临带来的压力实在是很不小。
“上课时间,别走神!从点线面到三角形,是几何分支中的第一个关卡,而全等三角形,则更是基础中的基础,这两道证明题……”
皇帝见张寿仿佛没看见自己似的继续着讲课,他不禁端详着前头这些学生,试图从这些完全看不见表情的后脑勺上,分辨出此时此刻到底谁在认真听讲,谁在神游天外。然而,这显然是一桩高难度的不可能任务,饶是他阅人无数,却也没办法达成。
但是,这并不妨碍他旁听张寿上课。尽管他是皇帝,但作为葛雍的学生,他儿时也没少经受算学的洗礼,所以才会一意孤行地重开九章堂,才会任命当时资历经验全都不够的张寿为国子博士,才会在《葛氏算学新编》上市之初,就弄到教材,还能亲自教授三皇子。
作为一个算学基础不错的成年人,自学所谓的葛氏算学前几卷难度虽说不小,但也不算大,毕竟现在这些还是相对基础的环节,更何况,他是将其当作政务之外的休闲娱乐亲子活动。可是,看书和有人系统性地讲课,那种体会自然不同。
静静地旁听了许久,期间还抽空观察了一会儿旁边那金发少年竭尽全力听却又完全跟不上的苦恼表情,皇帝最终又笑了。但这一次,他没有笑出声,而是非常耐心地等到张寿这一堂课告一段落,说出了下课两个字,他这才站起身来。
“张学士,你这课讲得不错,但对于插班旁听的来说,未免太不友好了。”
见学生们齐刷刷回头,却是一副不知道该起身行礼,还是该继续保持坐姿的表情,张寿就淡然若定地来到皇帝面前,一揖行过礼后,这才含笑说道:“皇上所言极是,但在臣看来,与其特意照顾他的进度,还不如尽快给他找一个老师,让他能够看懂大明文字。”
皇帝微微一愣,随即就哑然失笑道:“这就是你让太子上书的理由?你觉得他看懂大明文字,又或者那些通译在九章堂旁听学了点算经之后,就能翻译那些番邦算经?可朕听说,此次这些典籍上的文字,广州那儿的通译,就没人看得懂,所以才会和那封给渭南伯的信一块送到京城来。”
“你觉得,这种在大明本来就没人懂的文字,有大费周章挑选通译来学习的价值?又或者说,如眼前这金发小子似的,偷偷摸摸混上船,这才从西方小国飘扬过海抵达大明……又或者说偷入大明的家伙,有特意请人来教他大明文字的价值?”
没人懂的文字,呵呵,毕竟是拉丁文嘛,能看懂的人也不会呆在广州,肯定被人带在商船上当成宝贝供着……
当然也不一定,这年头前往欧洲的船实在是太少了,因为欧洲很多国家乃至于王族贵族都是没钱,没钱,没钱!骑士阶层都有一堆文盲,更别提平民阶层了。
在那些国家尚未从美洲掠夺大量黄金白银之类的贵金属之前,与金银铜以及宝石资源丰富的东亚和东南亚诸国比起来,西方确实不是什么富庶的代名词,很容易让人觉得,学习西方文字没有什么特别大的价值。
张寿心中吐槽,但脸上却显得很郑重:“上古时代没有水车,没有石磨,故而刀耕火种,生存艰难,如今亩产渐高,甚至南边能一年三熟,纺织效率也渐渐提高。从水车到石磨再到各种纺车织机,这些机械正在改变寻常人的生活。”
“那么,如果真的能够如我上次在经筵上演示那般,将来,钢铁之船能够利用机械开动,不用划桨,无视风向如何,一年四季都可以畅通无阻航行海上,那么四海之内皆通途,距离的远近也就不再是阻碍了。甚至可以如秦时铺设轨道,用动力马车通行四方。”
“而到了那时候,语言不通才是最大的阻碍。因为不通语言,善意可能会被理解为恶意,而恶意也会被理解为善意,想要表达的意思却没有办法被人理解,这不是天然的隔阂吗?”
“最重要的是,和高丽日本不同,和南洋那些岛国也不同,如今的西边虽然小国林立,却也有大国在崛起,更重要的是,在几百年甚至上千年前,也曾经有不逊色于今日大明这般辽阔国土,强大兵力以及深远文化的大国盘踞在那片土地上,而它的遗泽惠及了很多小国。”
“当然,即便如此,还在不久之前,那片土地依旧是蒙昧的,黑暗的。”
反正如今自己的经历已经被很多人脑补了一遍,包括皇帝就是那个想当然脑补了最多资料的人,因此张寿毫不介意露出自己外国史略通的这一点。没错,是略通,不是精通。
他绘声绘色地讲述了欧洲那蒙昧黑暗的中世纪,教会和王权的合作和斗争,讲述了丕平献土,法兰克王国的分裂,甚至如今业已有苗头的女巫审判。他甚至很想说说杀妻狂魔亨利八世,以及所谓的童贞女王伊丽莎白一世,可算算时间,人家现在还没出生呢……
哪怕张寿只是蜻蜓点水似的说了几个故事,没有继续深入下去,但不论是皇帝还是其他学生,此时除了觉得荒谬绝伦,却都有一种大开眼界的感觉。
原来同在一个天空之下,数万里之遥,还有那样奇葩的国家和制度?竟然西方和尚还能骑在国王头上作威作福?
张寿故意避开了战争这样一个永恒的话题,而选择了别开生面的西方历史普及课,见皇帝身边那金发少年明显竖起耳朵在听,但眉头却打了一个结,很显然有听没有懂,至少是没完全听懂,他就从容不迫地说:“要知道,知己知彼,这才能够立于不败之地。”
觉察到张寿这番话背后的深意,皇帝不禁用指节轻轻敲击着桌面,继而就叹了一口气说:“我朝,也不仅仅是我朝,包括从前的唐宋元时,和东边的高丽、日本,南面海上那些岛国往来众多,所以通译所通文字和言语,大多也就是这些小国的。”
“至于极西之地的那些小国,一来路途太长,太远,唐时还能从西域走陆路,元时因为疆域广阔,陆路过去倒也还算方便,所以据说那时候通译通晓的语言是最多的,如今的古今通集库里还有很多那时候翻译出来的典籍。当然,翻译水准参差不齐,老师也抱怨过。”
“到了我朝,除却太祖年间由朝廷派出过一些船航行过去,此后也就是一些商船往来了。如果不是渭南伯这样眼光独到的人还弄了一支船队,在那些小国眼中,神秘东方大概就只剩下遥远传说了。”
皇帝随口把锅往渭南伯张康的身上一推,继而就耸了耸肩道:“而因为那样一条路风险太大,又太远,就算有太祖年间的海图,也是几年才走一次。”
金发少年在那使劲倾听,使劲理解,但张寿刚刚说他故乡的那些话却太复杂,甚至还加了很多修饰和隐喻,他只听懂了很小一部分,只听明白其中有很多批评,很多嘲讽……但因为没能全部听明白,就算他想反驳,却也没找到合适的话。
但皇帝最后这句话他却听明白了,那是说海路危险,所以这个东方的大国几年才会派出船队去他的家乡一次!
这也就意味着,即便他不会被送去矿山,可至少几年之内他都回不去!
就算胆大包天如他,这时候也不禁面如土色,心中惊惶。他从来都没有想过要离家十年八年的,到那时候,还会有人记得他吗?会不会连父亲和家里其他亲戚都不在了?
而皇帝没有注意到一旁叫自己大叔的金发少年那是什么表情,而是继续看着张寿,意味深长地说道:“所以,你说的这些通译,在某些朝臣们看来,完全是浪费。他们看不到田地亩产的变化,也看不到各种农具机具的发展,也看不到那些小国有什么值得往来的地方。”
“就如同朕之前想要重派海船航行四海,沟通诸国,他们也激烈反对一样。弹丸小国,不值一提,这是一条。虚耗钱粮,全无意义,这是又一条。你说,应该如何来说服他们呢?”
张寿呵呵一笑,若无其事地说:“不用说服。就像公学又或者今日正式开课的女学一样,如果不用他们出钱,也不算是朝廷出面,那么……”
“与他们有什么相干?”
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皇帝听了之后先是一愣,随即就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甚至笑得夸张到伏在桌子上用拳头砸着桌板。对此,九章堂的学生们有人骇然,有人敬佩,有人咂舌,有人心有余悸……就算是自认为熟悉了解张寿的人,也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而皇帝不顾礼仪地大笑过后,他就饶有兴致地问道:“既然如此,那你还怂恿太子上书干什么?这么点小事,你自己就办了,比如在公学里办一个番语班,那不是很方便吗?”
“那不是为了给各位老大人一个光明正大的反对机会吗?快过年了,让他们高兴高兴。拜托太子上书,只是因为这不是一件小事,不能为了少人反对,就藏着掖着不禀告皇上。”
这种明明应该在暗室中说出来的话,张寿却泰然自若地在此时这种场合说了出来,仿佛丝毫不担心散布出去。
但皇帝很确信,就算传出去也无所谓,因为他的案头确实已经因为三皇子的上书而压满了各式各样或激烈或和缓的反对。如果张寿这话原封不动地传出去,顶多是被气病乃至气疯的老大人们,再多那么一两个而已。
因此,他笑着摇了摇头,最后这才微微颔首道:“如果你能够自己选到资质不错的学生教习番语,又或者招揽到熟悉番邦语言的通译来学习算经,那此事当然可以。朕倒是忘了,就连老师也是现成的,这小子应该可以教番语吧?”
皇帝突然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那个仍旧有些呆呆愣愣的金发少年,端详了一会儿后就当机立断地说:“就这么说定了!”
能够得到皇帝的点头,张寿并不意外——任性而为的皇帝绝对不会在乎这么一件小事。而且,他利用刚刚那讲述欧洲历史的机会成功拖延了一点时间,这就是另外一个不足为人道的理由了。眼见皇帝此时转身要走,他就试图把谈话拐到另外一个话题上。
“皇上刚刚去了半山堂,那边的探讨如何?”
“如何?呵呵呵,那帮自以为是的小子,被那位先生骂了个狗血淋头不说,朕之前听了也禁不住问了好些问题,结果他们哑口无言。”皇帝想到之前那一幕,简直是啼笑皆非,“史书都没能通读,历史人物都没能一一掌握,还敢说什么推演?倒是站在金国那一边推演的小家伙们有些意思,看得出来是用了心的,地图和沙盘摆出来相当专业。”
这是张寿意料中事,因而他没有为众人分辩,更没有透露襄阳伯以及举人团的后援,而是笑容可掬地说,一回生两回熟,日后总会有进展云云。就在他觉得时间火候也差不多了,该送皇帝离开时,陈永寿突然匆匆闯了进来,在皇帝身旁耳语了几句。下一刻,他就只见刚刚还满脸闲适的皇帝神色骤然冷冽了起来:“装病?简直荒谬!”
第八百零五章 千般滋味在心头
已经失去了两个儿子,如今的皇帝最大的忌讳又或者说逆鳞,那无疑就是宫中的太子了。哪怕连日以来太后派人接送三皇子,他这个做父皇的反而见不到这个儿子了,但太医院那边的院使和院判他却也是召见了多次,御医也都接受过一遍质询,因此此时的他恰是火冒三丈。
“是谁在背后乱嚼舌头?”
面对这样一个暴怒的天子,陈永寿顿时有些后悔,自己不该急急忙忙来禀报这种绝对称不上好消息的事,可这会儿就是吃后悔药也来不及了,他唯有硬着头皮小声说道:“是……据说是慈庆宫中某位侍读传出来的,司礼监那边有人听到,出宫时就特意来告诉奴婢一声。”
见皇帝那脸色恰是黑得和暴风雨前夕似的,陈永寿心里直打鼓,暗想那个传出这话的侍读是不是失心疯了,而那个把消息传递给他的内侍会不会听错。然而,人之前匆匆赶过来的时候,也不知道是不是太过于气急败坏,一嗓子直接嚷嚷出了这话,所以他没法隐瞒拖延。
当然,因为别人也听到了,所以他也来不及详细探问,只能叮嘱对方接下来三缄其口,自己则立刻前来禀告。结果皇帝竟然和那个内侍一样,因为气急而直接露出了口风。
此时此刻,陈永寿的那点纠结,皇帝完全没时间去想,而此前那出宫散心的目的也全都被他丢在了九霄云外。他几乎是想都不想拔腿就往外走。然而,才走出去没几步,他突然扭头看向了张寿。
“张卿,你也是东宫讲读,慈庆宫那些侍读也都算是你的学生,你跟朕进宫一趟!朕倒要问问他们,三郎有什么对不住他们的地方,竟然要被他们如此编排!”
张寿虽说想过三皇子这个太子装病的可能性,但此时这一点真的被人揭破,他除了觉得荒谬,却也觉得不可思议——哪个侍读这么蠢笨如猪,竟然放出这样的风声?尤其是在现如今压根没人和三皇子竞争,朝野更是对这位贤明太子一片称颂的情况下,这是在找死吗?
然而,他此时一点都不想进宫去面对一出太子装病逃宫的闹剧。可是,皇帝并没有撂下这句话扭头就走,而是站在那里等他,一副你过去做个见证的样子,他就实在是没办法推脱了。想到这一出戏里,太后和朱莹都很可能充当了相应的角色,他更是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当下他就转过身来,对一群学生点点头吩咐道:“一会儿你们先预习接下来的第四小节,把习题一到九都做一做。有些题目有两种甚至三种解法,你们自己先想一想。”
见张寿说完就往外走,别人还好,一直在试图理解刚刚那些对话是什么意思的金发少年突然蹦了起来嚷嚷道:“张学士,你要跟这位大叔……不对,皇上进宫去?今天不继续上课了吗?”
皇帝没想到竟然有这么一个外人突然跳出来。刚刚被人鄙视之后却又赞了一句原来大叔你很强,他觉得这个番邦少年倒也有些眼光。最重要的是,人年纪挺小,将来兴许能够让三皇子和四皇子学一学番邦的语言……因此,几乎只是一闪念间,他就出了声。
“这小子有点意思,但他也不能在公学白吃白喝,让他平时没事的时候打打杂,否则这生活费和学费,总不能都让你们帮他掏。要是他算学功底不错的话,日后说不定能在月考中跻身前列,侍读慈庆宫。”
张寿瞥了一眼满脸迷糊的金发少年,心想若真的演变成一出吴大维侍读慈庆宫,那就真的是太美的场面。然而,此时不是想这个的时候,他只能对纪九使了一个眼色,让人来负责对这个金发少年解释清楚,随即就对其他人吩咐了一句。
“刚刚你们听到的这些,不得外传,违者后果自负!”
警告了学生三缄其口,等到快步跟上了皇帝,一路出了公学大门时,张寿见朱宏已经闻讯出来牵马等候在了那儿,而皇帝已经一马当先地疾驰了出去,他在翻身上马之后,立刻就对朱宏低声嘱咐道:“你去女学那边给莹莹送个信,就说皇上硬拉我去慈庆宫了。”
见张寿扬鞭就走,朱宏来不及问太多,只能满腹狐疑地依言照办。当然,朱莹今天吩咐跟从张寿的其他那些家丁家将,自然还是紧紧跟随在了张寿身后。
于是,当一行人一路疾驰到东安门时,这些原本出自赵国公府的随从顺顺利利就通过了门禁,直到东华门时方才被留了下来。毕竟,再往前那就是宫城的范畴,就连大多数外官也不能擅入,更不要说他们了。
如果不是东华门内除却慈庆宫,还有文华殿和内阁,皇帝恨不得直接纵马进入。也就是他这个天子突然在宫城骑马,容易让人误认为是出了什么震动天下的大事,他才把御马扔在了东华门,自己怒气冲冲地步行而入。
而跟在后头的张寿实在是赶不上皇帝那超级大长腿,再加上他可不想第一时间跟着皇帝进慈庆宫撞破那一幕,因此索性慢吞吞地落在最后面。
鉴于他是通籍宫中,常常到慈庆宫讲读的老面孔,因此虽说被皇帝一行人完全丢下,孤零零地一个人落在最后面,但在宫城东面这外官最多的区域,他的出现却也并不显得太过醒目。一直等到他进了慈庆宫前徽音门,竟没有一个人问他此来半个字。
而到了这里,他才算是碰到了拦路的人。那是七八个守门的锐骑营卫士。因为他常来常往,卫士们也只是依照惯例查了他的牙牌,随即登记之后,那个和他非常熟稔的队正就轻声问道:“皇上刚刚怒气冲冲地进去,这是出了什么事吗?”
“我也不知道。”
张寿满脸诧异,甚至流露出了恰到好处的茫然。见那队正自知失言似的打了个哈哈,随即就让到了一边,他有心放慢一点脚步,避开里头可能有的狂风骤雨,可想想这是在众多卫士的眼皮子底下,他最终还是加快了一点脚步。
于是,当他踏入慈庆宫的时候,正赶上了皇帝的雷霆之怒:“这是怎么一回事?太子呢?”
张寿一眼就看到了满脸无辜的陆三郎。说实在的,小胖子那张脸向来显得憨厚没有城府,仿佛只是一个单纯的老实胖子,可熟悉他的人都知道这小子一肚子坏水,就如同他也好,皇帝也好,都不会被眼前这小胖子的表情轻易糊弄了过去。
事实上,之前皇帝气急败坏地进来,一进慈庆宫就对着众多侍读大发雷霆,而当不明所以的岳山长上前劝解时,他就注意到陆三郎这小胖子不见踪影,而往日里总该第一时间出现的三皇子也同样不见踪影。
沉着脸的他看到了那屏风,等岳山长表示这是太子为了防止将病传给其他人的举动之后,心中咯噔一下的他就冲到了屏风后头,结果却发现那里只有一张书桌,一张空空如也的椅子,以及站在那里眨巴眼睛看着他的小胖子一枚!
然而,此时此刻比被皇帝亲手揪出来的小胖子更紧张,又或者说更惊骇的,是其他几个战战兢兢的侍读,他们刚刚已经表示过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可此时见皇帝分明是满脸不信的样子,他们就更加瑟瑟发抖了。
而另一边的岳山长,那就简直是觉得荒唐透顶。明明最开始他来讲课的时候,还明明白白看到了三皇子,虽然人嗓子哑了不能开口说话,可至少通过文字沟通,由陆三郎再传话给他提出问题,整个讲课过程只是比往日稍稍繁琐一点而已……
怎么突然之间这位太子殿下就不见了?难道三皇子还能神乎其神在这慈庆宫消失不成?
可当接触到皇帝那极具压力的眼神时,他还是猛然间想到,之前太后突然来探望三皇子,恰是匆匆而来,匆匆而走。等到太后离开之后,他很清楚地记得,这位太子殿下再也没有从屏风后头离开过,他也没有再见过对方。也就是说……
某个可能性一下子浮出了脑海,可话到嘴边,岳山长却觉得自己怎么说都不太合适。他只能斜睨了很明显知道整件事来龙去脉的陆三郎,随即垂下头去,沉声说道:“臣早上来授课的时候,太子殿下还是在的。”
岳山长的品行操守,皇帝还是信得过的,既然人说最初授课的时候人在,他相信三皇子那会儿肯定在这儿。然而,如今人确确实实地无影无踪,他就怒容满面地看向了那个可怜巴巴的小胖子,一字一句地逼问道:“陆三郎,你有什么话说?”
“太后娘娘把太子殿下带走了。”刚刚见到皇帝之后就始终一言不发的陆三郎,此时终于爽快地道出了实情。只不过他那坦白一说出口就把所有人都狠狠吓了一跳。而这还不算,他还无辜地眨巴了一下眼睛,语不惊人死不休地又说出了一番话。
“太子殿下还特意吩咐说,等他走了之后,算好时间在岳山长授课结束之前,把这件事揭穿出去,让别人都知道,最好能让皇上回宫之后,来慈庆宫撞破他不在的事。臣本来当然是不愿意的,但太后娘娘来这里之后,也吩咐了同样的事情,所以臣只好硬着头皮去做了。”
见皇帝目瞪口呆,其他侍读瞠目结舌,就连岳山长那也是满脸茫然,仿佛都在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出现了问题,唯一的局外人——至少张寿自己认为自己是这件事情的局外人,因为他确实什么都不知道——他不得不咳嗽了一声。
“太后和太子殿下有没有说,为何要这么做?”
一语惊醒梦中人,皇帝陡然醒觉了过来,立刻瞪目质问道:“没错,他们这是要干什么?”
陆三郎却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满脸委屈地自顾自说:“臣规劝过太子殿下的,可太子殿下心意已决,根本劝不回来。而太后娘娘来把太子殿下带走的时候,那也是不由分说……”
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仿佛是给众人一个反应的机会,这才小声说道:“太后娘娘说,太子殿下小小年纪就端坐慈庆宫,和小大人似的,懂事是懂事了,但对比皇上当年,她总觉得太子殿下未免可怜了一点,所以,既然他那么想见自己的弟弟,那她就帮这个忙吧。”
此话一出,满堂皆静。皇帝看看张寿,见张寿自己那表情都是满脸发懵,一副意外到炸裂的样子,他终于笑了起来,只是笑得着实有些苦涩。而张寿看到皇帝那怒火瞬间冰消瓦解,他却忍不住对着陆三郎怒道:“去探望四皇子这种事,难道不能提早说一声,皇上还会拦着?”
“臣也是这么说的啊。”陆三郎苦了个脸,一副我尽心竭力劝谏过的样子,“可太子殿下说,他就想这么悄悄出宫去见四皇子一回,顺便也……顺便也体会一下皇上当年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偷偷溜出宫去的滋味。”
这一次,皇帝那张脸货真价实地黑了。都多少年了,虽然他没有特意去禁止,可除却太后和葛雍之外,还有谁会把他这种黑历史拿出来说?三皇子住在清宁宫这些天,太后到底都对人灌输了什么……不会把他过去那点乱七八糟的糗事全都说给人听了吧?
这样的话,以后他还怎么摆出严父的架子?
张寿很想笑,可鉴于皇帝此时那张脸和锅底盔似的,他还是竭力顶着个严肃的脸,但翘起的嘴角却泄漏了他此时的心情。
他一本正经地呵斥道:“太子殿下这么稳重的人,怎么会说这种话!你确定不是为了推卸责任,一股脑儿把事情都安在他头上?再说了,太后严明公正,从来就不是溺爱偏袒孙子的人,她怎么会纵容太子殿下这般胡来!”
陆三郎一副欲哭无泪的表情:“老师,我也以为太后来了之后,说不定我劝一劝还能说得通,可我怎么知道太后不但不劝,反而还对我说,人不轻狂枉少年?”
仿佛是破罐子破摔,他抬起头来看着皇帝,理直气壮地说:“太后说,皇上这会儿找太子时的雷霆大怒,就和她当初听到您出宫之后派人去找您那心情如出一辙。父子连心,母子也连心,还请您多多体谅一下当年的他,还有现在小小年纪的太子。”
皇帝就只觉得一口气噎在胸口,那真是千般滋味在心头!
第八百零六章 兄弟
长途骑马这种经历对三皇子来说,最初很新鲜,但时间一长,哪怕双股都加了特殊的衬垫,可他依旧觉得某些部位被磨得火辣辣疼痛。而且,相比那些骑术精湛的人,他还必须集中精神控制自己的坐骑,否则哪怕阿六在旁边能够及时解围,他却也会提早被拆穿。
所以,年少的太子殿下咬紧牙关苦苦忍耐,哪怕中间没有任何休息,他却也愣是一声不吭。即便如此,一旁的阿六依旧始终戒备十足,随时打算出手帮忙,可直到最终来到了那个小小的白家村,他却一直都没找到机会,三皇子愣是一路忍了下来。
也就是一跃下马的时候,他发现勒马停下的三皇子有些动作艰难,当即二话不说上前去帮了一把。当他伸手轻轻巧巧把人扶到地上时,看到人死死咬着牙,走了两步却一瘸一拐,他不禁微微叹了一口气。
“别逞强,回程坐马车吧。”
三皇子本想拒绝,可随之就瞪大了眼睛,本能地低声问道:“哪来的马车?”
看到几个赵国公府的家丁或意外或好奇地朝这边看了过来,阿六没有答话,而是伸手抚慰似的轻轻拍了拍三皇子的肩膀。而看到他这等亲昵的举动,别人想当然地认为,阿六和这宫中出来的小内侍认得又或者有交情,很快就收回了观察的目光。
而发现别人不再关注自己,三皇子自然而然松了一口气,却也不敢再问。等到阿六熟稔地分派了众人在村外各处防戍,带着自己进了村子,当完全脱离了那些人的视线之后,跟在后头的他就忍不住开口问道:“六哥,你就不担心我私自出宫,连累了老师吗?”
阿六脚下稍稍一停,随即就头也不回地说:“大小姐告诉我之后,我紧急去公学,给少爷捎了个信。”虽然就写了三个字,但少爷应该……看得懂吧?
听到阿六通知了张寿,三皇子非但没有生气,反而还舒了一口气,却是自言自语道:“虽然我怕父皇怪罪老师,又怕老师拦着我,所以事先没有和他通气,但他要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回头说不定还是要被父皇苛责……六哥,谢谢你今天能送我过来。”
“你应该谢大小姐。”阿六认认真真地回答了一句,听到背后的太子殿下顿时哑巴了,他就淡淡地补充道,“要不是大小姐直到今天才告诉我,又一再诚恳拜托,我不会答应的。”
三皇子想想阿六的立场,知道这番话都是肺腑之言,而不是为了迎合自己。但越是因为如此,他的心情就越发平和,自从册立太子之后常居深宫的那种憋闷,全都被一种说不出的舒畅所取代。因而,当他隔着老远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时,他竟忍不住叫出了声:“四弟!”
棉衣棉裤棉鞋外加一顶厚毡帽,双手还使劲揣在袖子里,而且衣衫鞋袜全都有些不合身的肥大,这就是此时此刻四皇子的形象。被冻得缩手缩脚的他在乍然听到这一声呼唤的时候,甚至忍不住摇了摇头,觉得自己出现了幻听。
否则他的三哥怎么会出现在这里?那又不是闲得没事干的江都王,三哥身为太子,很忙的,每天那么多课要上!
四皇子在心里对自己嘿然一笑,觉得自己是在外头呆了这么多天,又苦又累,所以把随便什么人的声音都当成了自家三哥。然而,他不管不顾地往前头走了两步,突然再次听到了一声四弟。这一次,他忍不住有些茫然地抬头四顾,很快就捕捉到了一个快步跑来的身影。
然而,直到人一把将自己抱住,僵硬的他依旧觉得脑袋有些转不过来。他很想问你是不是认错人了,可话到嘴边却仿佛被堵住了似的,一个字都吐不出来。直到那抱着他的双手逐渐松开,他终于看清楚面前那张喜出望外的脸,这才总算反应了过来。
可他的反应却是慌慌张张往后退了一步,随即举手揉了揉眼睛,瞪着对方使劲看了好几眼,最后这才结结巴巴地问道:“三……三哥?你……你怎……怎么来了?”
面对舌头都快打结了的四皇子,三皇子不由有些迷惑。他再次上前了两步,却是答非所问道:“我到这里来,你很不高兴么?”
“不不不!”四皇子把脑袋摇成了拨浪鼓,随即又求救似的东张西望。然而,他本以为会出现在这里的张寿,会跟着一块来的父皇却都不见踪影,甚至连这冬日里在村中最最常见的村民以及那些孩子,此时也一个都看不见。
他不由得使劲吞了一口唾沫,这才上前一把抓住三皇子,随即撒腿就跑。可是,带着人跑到了一处屋子后头,见真的不见一个人,他就立刻紧张兮兮地问道:“三哥你怎么来的?怎么就你一个?老师呢?父皇呢?跟着的人呢?你带了多少人出来……”
见四皇子连珠炮似的问题不断,三皇子登时哭笑不得,最后不得不打断了自己的弟弟,一字一句地说:“父皇没来,老师也没来。”
四皇子差点没把眼珠子瞪出来,那竟不是如释重负,而是慌了神,好在三皇子接下来的话,算是让他吃了一颗定心丸:“但我带了不少护卫,六哥也送了我来。”
可这安定感只维持了一瞬,下一刻当三皇子道出了后续之后,他就差点没惊得蹦了起来。
“但我是在上课的时候偷偷摸摸溜出来的,陆师兄留在慈庆宫给我打掩护,父皇根本不知道,老师大概也不怎么明白原委,因为他只是得到了六哥捎的信而已。祖母和莹莹姐姐一块帮我溜出来的。”
三皇子仿佛没有看到自家四弟那张大到仿佛能吞下一颗鸡蛋似的大嘴,神色从容中又带着几分苦涩:“父皇和祖母大吵一架,这些天我都没有住在昭仁殿,而是住在祖母的清宁宫。”
就连对张寿都没有吐露的那一晚争执详情,三皇子却对自家四弟娓娓道来。果然,四皇子简直是听傻了,尤其是得知皇帝甚至威胁封宫时,自诩天不怕地不怕的熊孩子甚至忍不住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最后又使劲吞了一口唾沫。
“父皇……父皇他这好像太过分了吧……但皇祖母说的话本来就不对!”
虽说四皇子和皇帝闹了别扭,但他素来和太后不怎么亲近,潜意识中仍旧帮着自己的父皇。然而,他却没想到往日并不像自己这样爱说话的三哥,竟然绘声绘色地转述着太后讲的父皇那点事,这下子,他就忘了维护父皇了。
毕竟,虽说他和三哥都是在父皇身边长大,看到过很多大臣们看不到,甚至连皇后和大皇子二皇子也看不到的一面,而父皇政务闲暇之余,也会给他们讲一些从前的事,但那都是些智斗大臣的桥段,绝对不会涉及到儿时上窜下跳的这点事。
而耳听得那兄弟俩在那交流皇帝的童年糗事,屋顶上望风的阿六不禁烦恼地摸了摸下巴。
他一点都不想听皇帝这些不为人知的儿时糗事啊,可三皇子就不能谨慎一些吗?明明知道他可能在附近望风,却还说出来……又或者是,三皇子完全忘记了他的存在?可回头三皇子想起来之后,那难道不会心里存下疙瘩吗?皇帝知道了会不会要灭口啊……
不过也不至于,皇帝那点儿时旧事,其实知道的人也挺多的。他就听花七唾沫星子乱飞地说过一星半点,只不过因为完全和他没关系,所以他听过就扔在脑后而已。
想到这里,烦恼的阿六摇了摇头,但到底没有因为避嫌而离开,而是耐心地等到那兄弟俩把关于皇帝那点话说完。
好在三皇子也知道自己不仅仅是来和自家四弟交流父皇那点童年糗事的,也就挑选几桩说了说,这才停顿了下来。
“四弟,我今天来,一来是太久没见你,心中牵挂想念,二来也是为了另外一件事。我之前特意送过来的罗三河,你使诈把他送到另外一个村子去了,没错吧?”
见四皇子顿时露出了极度心虚的表情,不自然地避开了自己的目光,三皇子就坦然说道:“我知道,他有点自以为是,还有点不切实际的天真,所以不讨人喜欢……当然其实我也不喜欢他。但是,就和我不喜欢楚宽,却不得不留着他一样,有时候不能凡事都听凭喜好。”
“四弟,我们身边,要有一个敢说话不好听的人……就和父皇留着那些御史一样。”
三皇子对四皇子说着自己觉得很对,但其实很有几分别扭的道理,见四皇子一愣之后,就有些犹犹豫豫地点了点头,他就叹了一口气道:“当然,你也可以觉得我是在监视你。”
四皇子大吃一惊,正要解释自己没那个意思,却不想自家三哥突然词锋一转道:“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老师那儿多了一个旁听的番邦少年。事情是这样的……”
尽管有些摸不着头脑,但听到三皇子把事情原委始末这么一说,素来性子跳脱的四皇子就乐坏了。他甚至幸灾乐祸地捶着一旁的墙壁笑道:“居然这么冒失地混上船,真要是被丢下海,他连说理的地方都没有!能活着上岸算他运气好……也是老师和三哥你心肠好!”
见四皇子津津乐道地感慨了一堆,最后仿佛为了讨好自己似的,硬生生加了一句,三皇子不禁莞尔。可紧跟着,他就看着自家四弟,用一种非常严肃的语调说道:“所以,四弟你愿不愿意学一学那些番语?”
四皇子一下子有些傻了。他呆呆地盯着三皇子,足足好一会儿才苦着一张脸道:“三哥,那些奇奇怪怪的话据说很难学的……而且,学会了干什么啊?”
“老师在经筵上曾经展示过,那种可以在水面上不用风力也不用划桨自动行进的船,那么,日后如果真的能造出这样的船来,曾经遥远的地方也就不远了。而且,如果钢铁之船能够下水,那海上会安全得多吧?”
从来没见过大海,也不知道大海狂暴那一面的三皇子说着完全想当然的话,仿佛没看到四皇子那渐渐由惊讶变成了有几分憧憬的眼神,他就开口说道:“从前,我总是觉得太祖皇帝当年退位之后乘船出海,以至于后来杳无音信,这实在是太鲁莽太不智了。”
“但是,后来听老师说起那万里之遥外的国家,不同中华的风土人情,还有形形色色的风流人物,我却渐渐觉得,怪不得太祖皇帝会坐船出海。他那般雄心壮志,一定会觉得,现如今的大明还太小了。”
天下之大,对于从前只能从地图,现在只能从球仪上坐井观天的兄弟俩来说,从来都没有太真切的概念,然而,三皇子如今越来越明白自己这个太子的分量,因此对历史和地理课,他听得尤其认真,有时候更会主动要求张寿讲一些。
因为他已经深切地意识到,相对于其他讲读官,张寿那种轻松的故事更好记,而张寿时不时流露出的观点,也非常别具一格。
这也是他会说出大明太小了这句话的由来。而此时此刻,他看着年纪和自己相仿,面上洋溢着别样光彩的弟弟,却是突然又展颜一笑道:“但是,行船还是太危险了,老师还曾经对我说过,先秦的时候在驿道上铺设木轨,然后再用马拉车,如此速度极快。”
“如若日后船能够用机械驱动,那么,马车又是否可以?”
“诸葛武侯相传曾经造了木牛流马运送补给,那为何我们现在反而不能了?将轨道一路铺往极西之地,届时再用如同木牛流马似的机械来驱动,那么依照球仪上的地图,那不是就能够抵达西方那些国度了吗?陆路不比海路,没有那么大的风险。”
三皇子说着非常遥远的话题,随即又对四皇子笑了笑说:“怎么,你以为我是想要让你带队坐船去西边吗?当然不,在一切都不能保证安全的情况下,我怎么会让自己的弟弟去冒这个险!可是,当一次两次三次……很多次,证明了绝对安全之后,你就可以去了!”
“到那个时候,你就可以代替我去看看那个广阔的世界了!”
第八百零七章 都挺好
代替我去看看那个广阔的世界……
这是一句不但四皇子听了悚然动容的话,也是一句阿六听在耳中百感交集的话。
原本四皇子以为自家三哥此来是因为有什么话要嘱咐自己,又或者在宫里或者在哪儿受到了委屈,要和自己这个弟弟好好说一说,甚至有可能是纯粹关心自己所以来探望,但是,一切的想法却被此时这最后一句话冲得干干净净。
他终于意识到,他的太子三哥期许他成为眼睛和半身,将来代替对方去领略那个广阔无垠的世界。哪怕他骨子里其实有点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个性,比方说此番在白家村的事情,之所以会做到底,其实也不过是赌气。但此时此刻,他终于忍不住伸手紧紧抱住了自家三哥。
“好,三哥你放心,等我回京之后就去学!嘿,等将来我长大了,我不但会代你去看这天下,而且会把这大明东西南北全都打下来送给你!”
见底下的三皇子明显有些忍俊不禁,阿六明知道这是孩子之间的戏言,甚至都不用十年八年,也许只要三五年,也许只要一两年,他们之间这两小无猜的兄弟之情就会有所改变,但他还是觉得此时这一幕很有趣——当然,少年完全没去想,两小无猜不是用在这里的……
彼此拥抱过后,四皇子这才松开了手,随即用因为吹风过多而有些堵塞的鼻子吸了一口气,继而才猛然醒悟到,这是大冷天,自己竟然在这样天寒地冻的日子,拖着自己那天下第二大的太子三哥在室外说话!那一瞬间,他只觉得自己不是脑门冰凉,而是浑身冰凉。
“看我这记性,太冷了,三哥,我们别在这外头呆着,找个暖和地方去说话……”可他这话还没说完,就被三皇子摇摇头打断了。
“不进去了,我就是来见见你,对你说说话,然后对你说,早点回家,其他的话,尽可等你回家之后再说。”说到这里,三皇子对自己的弟弟露出了一个非常暖心的笑容,“虽说老师告诉我,你和张琛的赌约姑且作废了,但我还是期望你这次能真的有所作为。”
“要知道,你一直都是我值得骄傲的弟弟,也是父皇值得骄傲的儿子!”
“三哥。”本来就觉得鼻子堵得厉害的四皇子,这会儿只觉得连眼睛都有些酸涩了。他不自然地小声说道,“三哥你真是的,这话说出来,不是逼我拼命吗……不过你放心,我这次本来就不仅仅是闹着玩玩!现在我就不说了,等回头我会带给你一个惊喜的!”
只听四皇子这口气,三皇子就知道,人和张琛在这小小的白家村中,应该遴选到了出众的人才——他不在乎那是过目不忘的奇才,还是天生数字敏感的人才,更不在乎那是不是兵书轻松入门的鬼才……当然最后这种可能几乎为零就是了。
反正只要是四皇子真正用心找到的,哪怕是只有一丁点特长的人才,他都会觉得很满意。因此,小小的太子殿下欣慰地握拳敲了敲四弟的肩膀,最终抿嘴笑道:“那我就等着你的意外惊喜,等着你回家。我走了,你自己保重。”
当三皇子撂下这最后一句话,真的转身就走时,四皇子不由得傻傻站在这里,心中对三皇子此来的目的终于有了一个最真切的感受。
三哥瞒着父皇出宫,真的就是单纯来看他,说那么几句话!这么冷的天,人又是一路骑马——否则也不会走路这么一瘸一拐——这么辛苦就是为了他,他这个当弟弟说起来还真是任性混蛋……想到这里,四皇子只觉得心头大不是滋味。
可他也好,屋顶上望风的阿六也好,全都万万没想到的是,大腿内侧被马鞍磨得生疼,走路异常艰难的三皇子在走出去十几步远后,突然就直接停下了。紧跟着,人懊恼似的用右手拳头敲了敲自己的头,继而又径直走了回来。
面对这一幕,刚刚又伤感又愧疚的四皇子自然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可还没等他开口发问,就只见三皇子有些费力地从怀里掏出了一个挺大的油布包,朝他递了过来。
四皇子刚刚看到自家三哥时,就觉得人穿得鼓鼓囊囊,原本还以为是冬日长途跋涉畏寒,可现在才知道是人特意带了东西给自己。本来就心中感动的他双手接过,却没有立刻打开,而是讷讷开口说道:“三哥,你能来看我,我就很感激了,我这什么都不缺……”
“我知道老师肯定会安排好,你虽说会吃点苦,但也不至于缺衣少食。”三皇子很体谅地对着自己的弟弟一笑,随即就郑重其事地说,“可是,你这一走就是这么久,耽误的功课却很多,这里头是我每堂课做的课堂笔记,你记得好好复习,还有老师布置的算学作业……”
四皇子的嘴巴渐渐张得老大,惊愕到简直能吞下一头牛,尤其是三皇子仿佛没看到他那瞠目结舌的表情,又说出了下一句话时,他更是觉得自己的心都要碎了。
“是我刚刚险些忘记,今天来除了嘱咐你那些话,就是为了给你捎带这些笔记和作业。你从前不是说日后要考九章堂的吗?我把课本和自己的心得笔记都给你带来了,你记得好好温习。算学题要常做才会熟能生巧……”
四皇子只觉自己的耳朵嗡嗡嗡,什么都听不见了。
他甚至想举起双手悲愤地怒吼,他在这偏僻乏味的小山村,每天面对一大堆蠢笨到家的学生,这已经够苦够累了,他的三哥竟然会打包送来他缺席这些天的课堂笔记和作业……三哥难道不记得,他这进度和人不同吗?
他现在只觉得头皮发麻,甚至比冷风吹还要发麻!
老天爷,三哥大老远过来,竟然还惦记着他的功课,这也未免实在是太老实太勤奋的学生了吧!他现在每天累得一到晚上就想倒头睡觉,而点油灯看书温习功课这种事,那根本就不符合他的性格好吗……他要这么用功干嘛?三哥当太子,他当闲王就好了嘛!
当三皇子和已经傻了的四皇子告别,依稀照着记忆中的来路走到之前的村中主路时,他就看到了正静静等候在那里的阿六。虽说知道对方不可能一直都在那儿,兴许听到了他和四皇子的谈话,但他却一个字都没有多问,而是对阿六直截了当地说:“六哥,我们走吧。”
然而,阿六却一动不动看着三皇子,非常突兀地开口问道:“为什么?”
他这三个字没头没脑,就算是三皇子,此时也不禁呆了一呆,不知道阿六到底问的是哪个为什么。好在如今阿六这不喜欢说话的毛病已经改了很多,只要不是他嫌恶以及完全不愿意搭理的人,他都愿意再多解释两句。
“为什么要留笔记和作业给四皇子?”
听到阿六竟然是疑惑这个,三皇子顿时笑得眉眼弯弯,脸上本来有些紧绷的表情完全松弛了下来。他甚至如同普通孩子似的往后看了一眼,仿佛是生怕四皇子偷偷摸摸跟在后面偷听,等确定完全没有人时,他这才咳嗽了一声。
“当然是为了让四弟不要落下功课……但这只是借口。”也不知道是哪来的冲动,三皇子甚至做了个鬼脸,这才笑道,“四弟不在,别人说是侍读,陪我读书,但进度其实都和我不同,没人真的能陪我。我读书读到快累疯了,怎么能让四弟一个人在这逍遥?”
阿六简直有些不相信这话是公认勤奋好学认真上进的太子殿下说的,但是,此刻看人那认真到无以伦比的表情,他又着实没法怀疑。下一刻,他只见三皇子竟是又双掌合十对着他。
“不过,六哥你自己知道就好,千万别告诉老师,也别告诉莹莹姐姐和其他任何一个人,我只对你说了实话。”三皇子说着就自嘲似的叹了一口气,又恢复了那小大人似的专注表情,“因为每个人都希望看到一个贤明好学的太子。”
“不是每个人。”
阿六突然打断了三皇子,见人因为这五个字而有些错愕地看着自己,他就满脸认真地说:“皇上希望你能抱持本心,不为外物外人摆布,他不在乎你是不是贤明好学。”
身为臣子,却肆无忌惮地评判天子,阿六却完全没觉得有什么不妥。而三皇子虽勃然变色,却也没有呵斥他,而是反而愣在了那里。
“少爷也说过,那些老大人们希望的贤太子圣天子,其实就和庙里的泥雕木塑差不多。最好能事事全都听他们的,由得他们唾沫星子飞到你脸上去,你也能面不改色,虚心纳谏,那就最完美了。所以贤明不贤明无所谓,重要的是有自知之明。”
阿六再次顿了一顿,又继续说道:“大小姐也无所谓你是不是贤明好学,她只在乎你是不是孝敬太后和皇上,是不是和四皇子兄弟之情一如从前。只要你还和从前一样,那么她也会和从前一样维护你。”
一口气说到这里,他最后才一字一句地说:“我也不在乎你是不是贤明好学,我只知道,少爷很喜欢你和四皇子,所以我也会维护你们。要是有人胆敢对你们不利,那我就杀了他。”
说出杀了他这三个字时,阿六神情淡然,仿佛就和说杀鸡似的。而三皇子先是吓了一跳,继而就完全醒悟了过来,虽说他觉得自己很想笑,可那笑声到嘴边,他却觉得有些哽咽。
他没有说话,而是重重点了点头,随即轻轻吸了吸鼻子就径直往前走,可还没走出去几步,他就听到背后又传来了阿六的声音:“另外,还有很多人不希望你贤明。因为他们希望你昏聩,这样才能蒙骗你;希望你贪婪,这样才能诱骗你;希望你放纵,这样才能多揽权。”
“总之,太子殿下你的东宫之路还很很长,没必要太严格管束自己。”
几乎是前所未有地对三皇子说了这么一大堆话,阿六自己也觉得自己很反常,可忍了又忍,他却还是没忘了最后也是最重要的点睛之笔:“像今天这样偷溜出来散心,挺好的。”
三皇子顿时嘴角一下子翘了起来。他这逃宫固然是一时起意,只有太后很支持,朱莹也二话不说就帮他的忙,可和陆三郎说的时候,人却吓得什么似的,就连他那四弟也受到了莫大的惊吓。然而,一贯待人清冷,与四弟相处更多更亲近的阿六竟然会说这种话……
他真的很高兴!
兴高采烈的三皇子在即将看到村口时,就再次低下了头放慢了脚步,等候阿六上前和自己并排而行。可是,让他没想到的是,就在这时候,阿六竟是突然一把拽起了他的胳膊,随即把他往后一扔,当他落在对方背上时,这才发现他已经被人背着高高跃起。
眼看阿六背着自己非常熟稔地在村中穿梭奔走,满心发懵的三皇子忍不住开口问道:“是村口有什么变故吗?难道有刺客?”
“我说过的,回程坐马车。”背着三皇子一路疾行的阿六淡淡地吐出这几个字,听到背后的人惊咦了一声,他就没好气地说,“你大腿都磨破了,回程再骑马,没病也病了!”
三皇子顿时心情复杂,然而,当完全丧失了方向感的他伏在阿六背上出了村子,看到那一辆早就停在那的马车时,他就忍不住瞪大了眼睛。这马车他见过的,好像是……张寿的?
见车夫二话不说就下了车来,他正想再问几句,却不想直接就被阿六背进了车厢。可他才刚被人放下,就只见阿六低头在一边翻了翻,随即就回转身递了一个小罐子和一卷白绸绷带给他:“药膏,绷带,你自己还是我来?”
“我来我来!”三皇子慌忙伸手抢过了东西,眼看阿六也不争,径直下了车去,放下车帘的同时,更是稳妥地关上了车门,他这才如释重负,但还是细心地确认窗帘已经扣好,随之才发现车厢中异常暖和,明显是早早就在底板下头烧了炭盆。
他也顾不得想那许多,满心不安地脱下了一层层裤子,这才发现大腿已经因为之前的骑马而被磨出了大片大片的红肿,有些地方甚至肿得挺高。眼见如此,他连忙用手指蘸取药膏抹上去,结果带来的却不是清凉,而是一种灼烧一般的刺痛感。那滋味真是如同上刑!
第八百零八章 回宫
车厢中三皇子那强忍的低低呼痛声,当然不会逃过阿六的耳朵。然而,他并没有登车去查看究竟,也没有开口询问,而是用眼神示意车夫赶车跟上自己。对此,刚刚已经认出了三皇子,且已经习惯了阿六行事作风的那个张园车夫,那自然是一句废话都不敢说。
怪不得今天悄悄把张寿的马车给驾了了出来,原来是太子悄悄出宫了!
而等到这一人一车和赵国公府的那些家丁家将们汇合时,虽说对于阿六去时两个人,回来时却也是两个人,可其中一人却变成了一个车夫一辆马车的状况,众人虽说面面相觑,可既然都是被阿六单挑甚至群殴过的——一个人殴一群的那种群殴,他们还是不敢多问。
即便当阿六直截了当地吩咐回程时,满心疑惑的他们还是依言照办了,毕竟,之前太夫人就吩咐过,今日一切都听阿六的。只不过,有聪明的人却已经隐隐感觉到,马车里应该不是空的,恐怕有人。
对此,车中的三皇子松了一口大气。最初那火烧的灼热刺痛感之后,他就感觉到了丝丝清凉,只是,在行驶的马车上绑上光滑的丝绢绷带,那却不是一桩容易的事,好容易绑好之后,他再穿好裤子,可稍稍一动,却又感觉到了大腿内侧摩擦布料时的刺痛。
可这终究比回程时骑马要舒适多了,所以他当然不可能再有什么怨言,毕竟今天他已经牵累了很多人,甚至不知道宫中这会儿到底是个什么状况。因此,当马车外头传来了阿六低低的声音,提醒他车座下头有饮食的时候,他甚至完全没多少胃口。
“回京至少要申正甚至酉时,别饿坏了。”
听到这话,三皇子犹豫了一下,终究是伸手到座位底下探了探,最后摸出了一个小巧玲珑的食盒。这食盒顶多只有两个巴掌大小,小巧玲珑,却是高高的,足有三层。
他打开第一层,就只见里头赫然码着整整齐齐的几个银丝卷,再看第二层,那是一层小手指那么大的肉枣,而第三层则是四个格子,都是腌菜。没见那些常见的蜜饯糕饼之类的东西,三皇子顿时松了一口气,当下夹着肉枣和腌菜吃了两个卷子,可随之却又觉得口渴。
直到这时候,他这才想起,刚刚一路紧赶慢赶,竟是未曾喝水。他想了想,没有开口去问阿六,而是把食盒放回去,又伸手去座位底下掏了掏。阿六刚刚既然说了饮食,那么就不可能只有小食,没有饮子。
而这一次,他果然掏出了一个蒲包,蒲包里是一件小小的袄子,而解开袄子,里头包着一把紫砂壶。大概因为车底下烧着炭的关系,那紫砂壶竟然还带着几分温热,而里头的水也是温润甘甜,那滋味不像是他常喝的那些茶叶,倒更像是罗汉果之类的。
而这时候,他方才注意到蒲包里好像还有一张字条。
弯腰取出纸条后,他单手展开一看,就只见那恰是娟秀的蝇头小楷,分明是朱莹早有准备,于是留给他的——“见此字时,想来你已成事。回宫后切记不要独揽责任,否则太后与我饶不得你!”
三皇子先是一愣,随即竟是有些哭笑不得。别人碰到这事情时巴不得推卸责任,可听朱莹的意思,要是他对父皇说这都是他自己的主意,还请不要怪罪别人……朱莹就要和太后一块找他算账!
可是,这种理所当然的蛮横口气,他看着却觉得异常贴心温暖,当下就郑重其事地讲字条折好放进了怀里,随即才舒了一口气,却是小口又喝了点茶水,又把紫砂壶包裹在小袄中放回了蒲包。他可不希望因为喝多了水,路上还要叫人再停车容他下来更衣。
一路颠簸,再加上心情完全放松了下来,完全没去想回宫之后会不会面对一个暴怒的父皇,车厢中又很温暖,三皇子不知不觉就迷迷糊糊睡着了。当他在一阵喧闹中睁开眼睛时,就发现身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件厚厚的剪绒大氅,想来是有人给他盖上的。
费劲地支撑身体坐起身,他解开窗帘扣子往外一看,就只见这赫然是已经进了京城。此时正路过东四牌楼,四周熙熙攘攘都是人,沿街商铺鳞次栉比,在这邻近年关的时节,显得热闹非凡。他忍不住趴在窗口看了好一会儿,不一会儿就冻得打了个喷嚏。
然后,他就看到了阿六那居高临下的责备目光。
知道阿六是责怪自己不应该这么探出身往外,又容易受冻,又容易被人认出来,小太子赶紧缩回了车中,重新系好了窗帘扣子,这才搓着双手,又拍了拍脑门。如是又前行了没多久,他就听到外间传来了阿六的声音:“东安门到了。”
大冬天的在路上来回奔波了三个时辰,赵国公府的这些家丁家将虽说都训练有素,此时眼见目的地已经抵达,也不禁都长长舒了一口气。眼见阿六上前和东安门的卫士们交涉,继而那辆马车竟是没有经过盘查就被放了进去,他们就不禁互相对视了一眼。
车上这是什么人?如果真是什么重要人士,他们之前护送的时候没见有这辆车啊!
折返回来的阿六却没有一点解释的意思,只是轻轻点点头道:“今天辛苦了,你们先回去吧!”
说完这话,他就撂下这一群迷惑到极点的人,径直骑马追上了前头那辆马车。须臾,车在东华门停了下来,几个再次看守的卫士就尽职尽责多了,有人上前查了阿六的牙牌之后,就笑着打招呼道:“张学士之前跟随皇上回宫,至今都还没出来,六爷这是又护送了谁来?”
车中的三皇子乍然听说之前去了公学的父皇竟带了张寿入宫,他登时轻轻吸了一口气。既是授意陆三郎设法在他走了之后把风声放出去,他自然想过这样的可能。但如今真的这么发生了,他却忍不住心中惴惴然,踌躇了一会儿才下了车。
之前出宫后,他已经在赵国公府脱下那一身小宦官的冠服,换了一身简单的便服,所以此时一下车,几个卫士最初还有些迷惑,可终究有人在瞪大眼睛看了他好一会儿之后发出了一声惊呼:“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因为三皇子这个太子如今出宫的次数不多,纵使出宫也是早早坐在马车中,因此这里的卫士们还真是很多都不认得他,骤然听到这惊呼,他们顿时全都傻了眼,随即才忙不迭地纷纷行礼。
而面对这些行礼的人,三皇子却没有心虚地立刻匆匆溜走,而是停下脚步,微微颔首,继而方才若无其事地进了东华门。阿六则是等这位小太子前行了几步,这才扫视了那些目瞪口呆的卫士们一眼,随即不慌不忙地跟了上去。
他们俩这施施然一走,几个卫士先是你眼看我眼,随即险些都炸了——不是七嘴八舌地议论那种炸,而是脑袋轰的一声炸开——之前没听说过,也没见到太子殿下出宫啊,这是到底怎么走的?
如果人不是走的东华门还好,这要是走的东华门,回头上面追究下来,他们的脑袋能保住吗?要知道,看守宫门,职责最重,这玩忽职守四个字扣下来,谁也吃罪不起。
在众人不约而同哭丧着脸的时候,阿六却突然去而复返。人到了几个卫士跟前之后,就轻描淡写地说:“太子殿下说,他的事和你们没关系。是太后娘娘带了他出宫的。”
几个卫士你眼看我眼,等抬起头想要再问阿六一个究竟时,却发现人就这么解释了一句之后,竟然扬长而去了。虽说一时弄不清楚细节,可转念一想,如果真的是太后把太子夹带在车中悄然出去,他们确实发现不了,于是只好拿着阿六的话当救命稻草一般自我安慰了。
谁也不敢去想,这要是太后不承认,黑锅是不是依旧要他们来背。
等到重新追上了三皇子之后,阿六就轻声问道:“真的没问题吗?”
“六哥你是说把事情推在太后娘娘身上?”
三皇子知道阿六问的不是他坦然出现在人前,而是坦白太后夹带他出宫,当下就呵呵笑道:“本来我也想说一切都是我的错,和谁都没关系,但回头父皇要问到怎么出宫,总少不得要把太后娘娘带进去。更何况……”
他不知道阿六有没有看到马车上蒲包里的那张字条,但踌躇了一会儿之后,他还是照实说道:“更何况莹莹姐姐特意留字条警告我说,别一个人独揽,否则她回头就找我算账!”
对于朱莹的这番表态,刚刚奉三皇子之命去给那些卫士传话的阿六一点都不觉得意外,只觉得那是情理之中。于是,他想了想就开口说道:“一会儿见到皇上和少爷,太子殿下也不用帮我开脱。虽说是大小姐拜托我的,但我也是自己答应的。”
三皇子微微一愣,但终究没止步,也没回头,只是轻轻点了点头道:“好,我知道了!”
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仿佛不掺杂任何个人感情,可实际上他却非常感激这些没有责备他胡闹就无条件帮他的人。谁也不知道父皇会不会如同从前那样包容他的任性,谁也不知道父皇会不会又大发雷霆。
知道父皇既然去了慈庆宫,那么此时此刻肯定还在那儿,不会回乾清宫,他自然是直接赶往了那里,至于一路上遇到某些官员时,对方行礼时那惊诧的目光,他只当没看见。
当三皇子终于看到慈庆宫时,却只见一个人影风风火火地冲了过来,正是陪着皇帝在这儿等了许久的陈永寿。看到年少的太子殿下全须全尾地出现在自己面前,这位乾清宫管事牌子简直是舒了一口大气,甚至都顾不得行礼就赶紧把人往里面引。
“我的太子殿下,您可总算是回来了!皇上就这么在慈庆宫等着,张学士在旁边陪着,谁也不见,什么事都不听,也不让人去太后那儿打探……您再不回来,张学士都要急死了!”
见三皇子果然神色一变,随即脚下生风地往里冲去,陈永寿落后一步,却是赶紧擦了一把这大冬天里不该出现在额头上的汗珠,随即才突然察觉到有一道火辣辣的目光落在了自己的脸上。他愕然侧头,却发现那个目光炯炯正盯着他的人,可不是阿六?
他微微一愣,继而就听到了少年那幽幽的声音:“少爷真的急死了?”
陈永寿登时满脸不自然。事实上,皇帝虎着脸不吃不喝在那枯坐等着,张寿却显得很逍遥,甚至还在陆三郎的协助下,检查了一下三皇子的作业,继而竟是在这太子读书的地方饶有兴致地看起了书——毕竟这儿也相当于一个小型藏书室,皇帝没吃的茶点,张寿吃了大半。
可阿六非要追究这个干什么,他这不是为了强调事情严重性吗?
知道阿六不是好糊弄的,他只能压低了声音道:“小六哥,我是怕太子殿下依旧犟头倔脑的,回头激怒了皇上,连累了张学士。知道张学士也很急,他说不定……”
阿六没等陈永寿把话说完就快步追了上去。与其在这儿听人说废话,他还不如赶紧跟进去,以防发生什么事!然而,脚步极快的他眼看三皇子已经直接撞开门帘进去,自己一只手也已经抓住了门帘,可眯起眼睛的他透过门帘缝隙看清楚了里头的情景,却突然紧急停下了。
结果,落在后面的陈永寿一个收势不及,险些撞在了他的后背上。好在阿六反身捞了他一把,可怜的乾清宫管事牌子这才没有摔倒。可是,被阿六拖到旁边时,他还有些发懵。
“别说话。”阿六言简意赅地吐出了三个字,继而就竖起了耳朵。
就在刚刚,他看到皇帝正站在正中央,直面三皇子,而张寿则是站在皇帝身后两步远,仿佛察觉了他要跟进去似的,就在那一瞬间轻轻摇了摇头。所以,他硬生生止住了脚步,甚至也拉住了陈永寿,可却终究有些不放心。
这时候,他就听到里头传来了皇帝的声音:“三郎,瞒着朕私自离宫,玩得可尽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