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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府天     乘龙佳婿txt下载     乘龙佳婿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七百零六章 一搭一档

    没有去顺天府衙,也没有去南城兵马司,阿六直接骑马带着自己的俘虏回到了张园大门口。此时留下的那些卫士早已经开始了传令牌巡弋,因此之前围墙下那威武雄壮的守卫,此时却是已经看不见了,杨好和郑当这两个门房却是非常尽职尽责地守在了大门口。

    当看到阿六如同丢沙包似的从马上丢下一个人,随即一跃落下,却是后发先至,落地之前用脚尖一勾,竟稳稳当当把人放下了地时,两个少年那殷羡就别提了,只恨自己武艺不佳。

    他们慌忙迎上前来,看了一眼阿六脚下的那家伙,郑当就小心翼翼地问道:“六哥,这家伙是谁?”

    “刺客。”阿六迸出了两个字,见两个少年大惊失色地齐齐往后一蹦,他就淡淡地说,“半死不活的刺客而已,你们怕什么?去个人,给少爷报信!”

    说完这话,他就俯身一把抓住人的腰带,随即拖着人往大门走去。跟在后头的杨好和郑当对视一眼,一个慌忙去牵马,一个就赶紧追在阿六后头,眼看阿六不管不顾地拖人进了槛,看都不看对方脑袋在门槛上重重磕了一下,他们不禁瞧着都替人觉得疼。

    接下来阿六是不是要把这个刺客洗刷干净吊起来,然后让人尝一尝阿六版十八般酷刑?那肯定比他们听说的衙门里刑房那一套更厉害很多倍,对方一定会哭着喊着求饶,吓得屁滚尿流,然后恨不得把每天三顿饭吃的什么都供出来……

    当还在书房整理给陆三郎那一批书稿的张寿得到了杨好报信时,顿时怔了一怔。而当杨好连和郑当那点脑补都一股脑儿说了出来时,他就更是哭笑不得了——你们两个疯狂崇拜阿六的小家伙,还不如跟在人背后高喊666算了。

    可笑过之后,想到阿六带了个号称是刺客的俘虏回来,他还是忍不住以手扶额。这还真是一个不好就给他惹出大新闻啊!

    虽说连阿六什么时候出去了,他都不知道,这刺客是何来由,他就更摸不着头脑了,而且他对所谓刺客的来历没什么兴趣,但既然是阿六费神费力把人给带回来的,他总不能不闻不问,因此思来想去,他不得不披了件氅衣就跟着杨好出了门。

    因为阿六回来,前门已经落锁,而杨好和郑当也已经与人换班,这会儿张寿一出门,就看到郑当连奔带跑地迎了上前,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少爷,少爷,六哥把人带去天工坊那边了……这是不是严刑拷打怕被人听见,所以才去那边啊?”

    张寿越听越觉得这事完全没道理,在他的印象中,阿六虽说对无关人等下手狠辣,再加上师从于花七,懂得用刑拷打这种技术也在情理之中,可家里的天工坊设在当初曾经被庐王大规模开挖的地下,阿六没道理拷打个刺客还要费这么大功夫带去那里。

    再说了,那里是一批宝贵的技术宅,听到这鬼哭狼嚎岂不是要被吓死?于是,只觉得离奇万分的他就没好气地说:“别啰嗦了,带我过去!”

    当张寿匆匆赶到天工坊时,就只见地下暗门已经开了。然而,阿六正拎着那个俘虏站在外头,和明显是里头出来的关秋说话。

    “小关你之前不是说缺实验材料吗?死囚很难弄到,没想到我今天正好撞见一个不要命的刺客,反正这种废子弃子,没人在乎他死活,就物尽其用好了。”

    见阿六煞有介事地说着这种鬼话,张寿不禁大为讶异。什么时候一贯以力破巧的阿六,竟然也知道用这种斗智不斗力的伎俩了?而更让他意外的是,他眼中从不居功的老实人关秋,竟是也点点头道:“好,六哥把人留下就行了!”

    阿六点点头,突然却又惋惜地叹了一口气:“这样一个人试药恐怕不够吧。可惜刺客就这么一个,要是多来几个就好了!”

    关秋腼腆地笑了笑:“上次张大哥说过,那种金鸡纳神树只能种在琼州府等极热之地,可这次的树只是罕见,其实却什么地方都能种。但是移栽之后,汁液能否起到见血封喉的效果,不能只在猫狗鸡鸭身上尝试,得在人身上试药。以后六哥要是再有人,都送来就好。”

    “多多益善,毕竟,多少剂量才能够起效用,会不会产生抗药性,这都要好好测试才行。”

    两个人若无其事地讨论这种恐怖话题,别说杨好和郑当吓得躲在了张寿身后,就连张寿自己听了都觉得有些牙疼。这是事先没有对台词的对话?他怎么听着那么像是千锤百炼,设计好很久却没派上用场的呢?

    就当他眼见得阿六拖着人上去要丢给关秋的时候,一个声音乍然响起:“六爷,六爷饶命!小的确实只是受人指使的小卒,但小的知道很多东西,不要拿小的去试药,小的很有用……哎哟,六爷饶命,您怎么打怎么骂都行,千万别拿小的去试药!”

    听到人一口一个小的,那真是苦苦求饶,声音之悲切简直是见者伤心,听者流泪,张寿终于忍不住笑了一声。而阿六竟是仿佛这才发觉他来了似的,扭头一看之后就松了手,随即讪讪地问道:“少爷怎么来了?”

    而关秋那是货真价实地才发现张寿亲自来了,刚刚玩得很高兴的他登时大吃一惊,竟是二话不说转身就跑,溜得那叫一个迅捷。而他不但溜了,就连天工坊的暗门都给重新关闭了起来,坐实了那是做贼心虚。

    面对这一幕,阿六登时气得恨恨骂道:“这个关秋,真没用!”

    张寿凭借对两个少年的了解,看出了他们是在联手演戏,但那个倒霉的俘虏却不知道。眼见刚刚和阿六一搭一档要拿他试什么见血封喉毒药的少年溜之大吉了,眼见刚刚心狠手辣的阿六一下子老实了,再加上确信了张寿的身份,他立刻拼命去抓这根救命稻草。

    “张学士,张学士!小的刚刚说的都是真的!小的江卓儿,在京城地下那个圈子小有名气,是受人重金雇来拦截六爷,让他务必今夜不能回来!那雇主肯定是想要对您这府邸图谋不轨,所以才要绊住六爷。”

    “受雇的绝对不止小的一个,他对小的说,一路上还有六个人会出手拦截,所以小的一击不中就想溜,结果还是没逃出六爷的十指关!可接下来那些人大约是看小的被擒,所以一个个都吓得没敢动手。可他们没动手,不代表他们就没收钱!”

    “真的,小的在京城有些名气,一直都是帮某些官宦人家做一些斩草除根的脏事,小人知道很多大户人家的阴私!还有,小的知道这个收钱办事的圈子,别看朱大公子新官上任,把京城一再清理扫除,可小的这些人藏在最深处,他却不知道!”

    “只要您大人有大量放小的一马,小的愿意出面指证!”

    原本只以为抓到的是小虾米,可现在听这番话,张寿不禁笑了。虽说不是什么大鱼,但这至少是一条挺肥美的泥鳅。虽说他对于所谓各家大臣的所谓阴私其实也不感兴趣,但他还是看了一眼跟过来看热闹的杨好和郑当。

    在他那冷峻的目光注视下,两个少年不情不愿地低头退了下去。而这时候,张寿才看着阿六道:“试药的事情,我之后再问你。给我把人带去密室!”

    得到了张寿这样的吩咐,阿六这才翘起了嘴角,随即上前拽起江卓儿的头发直接拖走。比起他刚刚拖人,此时那简单粗暴自然更甚。

    而头发被揪,头皮剧痛,虽说很想拼命挣扎,但身上三处中箭的地方都尚未剜去箭头,若是再顽抗说不定会被打残,倒霉的江卓儿不敢挣扎,只是在那拼命求饶:“六爷,饶命啊!张学士饶命啊!小的真只是受人指使,而且小的不完全是贪财,是别人拿小的家人要挟……”

    然而,最不喜欢旁人多话的阿六却是用一个动作回击了他这喋喋不休。人直接掏出一块手帕,简简单单塞在了人的嘴中,恰是堵住了人后续那些话。

    等到把江卓儿带到了张寿书房地下那一座完全独立且隔绝的密室,阿六点起油灯后,见对方环顾四周,整个人颤抖得如同筛糠似的,他就笑了起来。

    而他这笑容在昏暗的灯光照射下,那简直是比鬼都可怕。再加上江卓儿看清楚这密室墙壁上钉着铁链和镣铐,那墙壁颜色也仿佛有些深沉,仿佛浸透了血迹,虽说没看到十八般刑具,但哪怕用脚趾头想都知道,良善之家会在地下设这种刑房吗?

    京城人都说这位少年成名的张学士温文尔雅,貌若谪仙,可如果看到这一幕,他们一定会醒悟到之前那都是错觉吧?这哪是谪仙,这是九幽归来的人魔才对!

    想归这么想,站直了也是一条凶汉的江卓儿却不敢露出半点怒色,眼见阿六毫不费力地将他双腕双脚扣死在墙壁上的镣铐中,不敢抗拒的他只能咿咿呜呜拼命想要说话。

    好在这一次,他听到了一个如同仙乐一般的声音:“阿六,把堵嘴布除了吧,免得一个不好他鼻塞了,人就闷死了。”

    阿六斜睨了被锁在墙上满脸哀求的江卓儿一眼,这才随手取出了那块堵嘴的帕子扔在地上。眼见人大口大口吸气,他就转头看向张寿,仿佛是在问,可要继续吓唬此人。

    而张寿却摇了摇头,随即淡淡地说:“你刚刚说什么很多官宦人家全都在你们这地下圈子里雇凶做一些乱七八糟的脏事?”

    “是是是。”江卓儿恰是点头如小鸡啄米,恨不能用最诚恳的话语来打消对方用刑拷打的念头,用赌咒发誓的口气说,“小的要是敢有一句虚言,管教天打五雷轰!小的现在就可以告诉张学士您,孔大学士家的孔九老爷,他就曾经……”

    没等人说出孔家具体有什么阴私,张寿就不紧不慢地打断道:“孔九老爷曾经做过什么事,我不感兴趣。我感兴趣的是,既然你能信誓旦旦地说出孔九老爷找过你们,那么,今天重金雇请你来拦截阿六的人是谁?”

    “或者也不用说是谁,你只要告诉我,人是哪方的!别拿什么空口白话糊弄我,我要线索,要证据。如果证明你有一句话是虚言,那么,你就不用活了!”

    王卓儿好容易在心里盘点出那些能拿出来讨价还价的讯息,可被张寿这附加条件猛然一砸,他登时暗自叫苦。

    历来在黑市找人干脏活的,那都是恨不得在自己身上附加层层伪装,从而让人没办法识破。可即便如此,他们这些私底下做事的人,却也能够通过下手的人,得利的人,寻觅出蛛丝马迹。而他就更加心思缜密了,每每接上一笔这样的活计,他甚至会悄悄跟踪接洽者。

    哪怕那些人往往都很小心,而且也不过是大人物推出来的角色,但十趟里头也能让他抓住**趟线索,至于失手的那一两次,还是因为找他谈妥了生意的人不过数日就死于非命。

    当然,他在小册子上记下的这些讯息,是打算将来老了残了干不动这一行之后,再敲诈那些大人物一笔,拿钱后销声匿迹用的,却没想到今天会用来当作买命钱。

    而这一次接下拦截阿六的事,他本来觉得风险挺高,在谈妥生意之后,他就如法炮制跟踪追击,果然就被他发现,人竟是在他之后还联络了好几个黑市上有名的干脏活之人。

    可是,当他一一记下那些同行,随即顺藤摸瓜,打算跟踪那人到老巢之后,再观察谁和此人联系时,结果却阴沟里翻了船!须知他素来天赋异禀,鼻子比狗都灵,因此在接洽时,就往对方身上偷撒了特制的药粉,谁知道那味道竟是消失在了一家京城有名的澡堂子外头!

    他原本还打算随口胡诌一个幕后主使来糊弄,可张寿挑明了要线索,要证据,江卓儿只觉得自己被逼到了悬崖边上。他讷讷难言,可瞥见一旁那个自己伏击无果的少年阴森森一笑,他不禁高声叫道:“我不知道幕后主使的是谁,但我知道其他几个接任务的人是谁!”

    “还有……张学士要是对那些阴私不感兴趣,我……我愿意为您牵马执蹬,效犬马之劳!”

第七百零七章 夜无澜而晨惊

    一个送上门来哭着喊着求愿为门下走狗的家伙要不要?对于张寿来说,这是一个根本不值得考虑的问题。他难道是吃饱了撑着吗?家里一堆可塑性很强的小家伙不用,阿六亲自在京城内外踩了一圈挑回来的,品行还不错的帮手不用,却用个黑市出身干脏活的?

    退一万步说,就算他日后兴许也需要人干脏活……还能有人比阿六干得更利落?

    因此,从江卓儿口中问出那几个也接了这个任务的家伙是谁,他就冲着阿六勾了勾手,等到不管不顾地把江卓儿丢在刑房中,随即带着阿六出去到了书房,他就直截了当地说:“能联络到花七爷么?如果可以,把这个烫手山芋丢出去,这刑房里没刑具,唬不了多久。”

    “今晚不行。”阿六非常直接地摇了摇头,见张寿有些错愕,他就郑重其事地说,“今晚可能会出事。我没证据,就是感觉不对。”

    张寿并不迷信,但对于所谓的第六感,他却不敢不信。毕竟,对于他这种在和平年代生活得太久,到了这个世界之后,大多数时候也一直在安逸中度过的人来说,他对于危险的预感无限近乎于零,顶多也就只能从形势的变化中判断出危机。

    此时此刻,被阿六这么一说,他想起当初和朱莹在村里听到临海大营发生营啸叛乱的情形,再想想这几天一环扣一环的事变,赫然山雨欲来风满楼,他不禁觉得心里沉甸甸的,那轻松写意的表情也不见了。

    “我知道了。那就依你,此人就先关着不用理会,也不用派人去哪里报信,以免出去的人在这夜间有什么损伤。你亲自去布置一下防戍,我这个外行就不指挥你这个内行了。”

    被张寿称作是内行人,阿六自然非常高兴。他神采飞扬地答应了一声,随即就大步往外走去,可没走两步,他又重新回转了来,却是犹犹豫豫地说:“疯子虽说训练了不少人,但火候还浅,不如您和娘子去天工坊吧,那里安全。”

    听到这样一个很合理的建议,张寿正要答应,可突然就心中一动,隐约有个念头。

    要知道,地下密室和密道这种事物,在这年头本来就是富贵人家的最后退路,再加上深藏地下,易守难攻,真的遇到什么绝路时,甚至还能立刻转移,以至于不少密道甚至还有自毁装置——当然,自毁绝对不会用火药……

    谁能受得了自家房子底下安着一个火药库,随时可能轰的一声炸上天?

    但密道密室之类的东西,却还怕两样东西,一是水,二是火。水攻是怕人引水倒灌,好在这年头大多数人不会失心疯到把攻城的这种手段用在对付密室密道上。

    至于火,烧塌密道这种事那自然是不存在的,因为火势很难蔓延到地下,但问题是有火就有烟。在这种空气流通全都靠通风口的年代,防烟那是完全不现实的,烧了一片房子之后,四面空气中全都是烟味,密道也不可能幸免。

    然而,水攻火攻这种非常手段暂且不提,密道若要易守难攻,还有一个大前提,那就是密室密道的位置很隐蔽,别人不知道。

    可是,他这张园前身是庐王别院,他接手之后不但没有重新开挖过这些玩意,甚至阿六还特地踩了一遍,把密道和密室的位置绘制成图纸后禀报了皇帝。当然这只是表面文章,这座张园从前归于皇家已经很久了,那些密室密道哪里还有什么隐蔽性?

    醒悟到这一点,张寿不禁皱眉问道:“话说不同于这书房后头的那间密室,天工坊的另一边我记得是有出口的,那些出口真的可靠吗?”

    阿六在别的地方颇有些木讷,但在这种专业问题上,他的反应却很快:“少爷你是怕出口被人发现,于是反攻进来?”

    见张寿点头,他就若有所思地说;“我听疯子说,那里从前是顺天府衙一个推官亲戚的铺子,不怎么起眼,所以庐王把人彻底笼络到手后,出口就设在了那里。但那里现在是司礼监的一处善堂。当然,司礼监这三个字不会挂出来,那座济民善堂在京城还有点名气。”

    说到这里,他就很认真地说:“不过,这座善堂在天子眼皮子底下,没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事,我去过,里面祥和宁静,氛围不错。但是,我想少爷不需要狡兔三窟,所以我把密道和密室图送上去之后,就告诉疯子,把密道出口全都封堵住了,我还让疯子过来设了机关。”

    家里这些内务,张寿一概撒手不管——作为根基浅薄的外来人,他既然坦然接受了皇帝说是卖,其实是送的这座宅子,又全盘接受了花七来帮忙训练府里人手的计划,那就是坦然把自己的一切都暴露在皇帝的目光之下,所以,阿六说的这件事,他只隐约有一点点印象。

    他这么忙,哪来时间管这些?

    因此,他也懒得细想,直截了当地说:“连历代皇陵那种层层机关夯土,都抵不住打盗洞的盗墓贼,更不要说咱们家里这区区封堵住的密道出口了。”

    阿六本待反驳,可越想越觉得张寿这说法不无道理。于是,他沉默了片刻,最终开口说道:“那这样吧,少爷整理一下东西,晚上就住到娘子那里去,别的事情你就不用管了。”

    张寿见阿六撂下这话就往外走,他不知道自己会不会上下嘴皮子一碰,就让阿六跑断腿,可他觉得自己这担心也不是没道理,因此就没有再提醒什么,等回到书桌前随便清理了一下,继而就把一沓稿纸放进了木匣子,披上氅衣抱着木匣子就出了书房。除了书稿,他没什么要紧东西。至于自己背后那被人当作是刑房的密室里,还有一个俘虏这种事,完全被他忘记了。

    这一夜,张寿是在吴氏院子里东厢房那张雕花大床上睡的。虽说骤然换了环境,而且近来风波迭起,但大概是白天太忙,晚上过来时,又被吴氏这位养母狠狠唠叨了一通的关系,他根本没什么力气东想西想,回房洗漱,头一沾枕头就睡着了。

    然而,也许是太累了,他是接连不断地做梦,每次惊醒之后几乎毫无滞涩地迷迷糊糊继续做梦。如此一个接着一个,当他最终被一阵呼唤给叫醒的时候,恰是发现自己出了一身汗。

    见面前赫然是吴氏那张熟悉的脸,仍在恍惚的张寿竟是愣了一愣。

    而见他这幅光景,吴氏不由得想到了小时候他魇着的情景,连忙拿出帕子给他擦了擦汗,见人一愣之后略有些尴尬地躲开,她这才醒悟到如今张寿不但年岁渐长,还已经知道,两人不是亲生母子,这样的亲近就有些不妥了。

    于是,她立时把帕子塞回了袖子里,随即笑道:“阿寿,半夜的时候阿六派人来回报说,抓到了几个潜入进来的贼人。他让我不用告诉你,等天亮了再说,我想想就等到了卯时。这会儿是还早,但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我还是想叫醒你说一声。”

    “不如你今天就别出去了,回头再睡个回笼觉?看你这满头大汗的样子,请一天假吧。”

    阿六擒贼什么的,张寿虽说心中一沉,但也不算太担心,可吴氏授意他今天请假,他这才忍不住侧头看了一眼窗外。就只见外头看不见什么光亮,仿佛仍是漫漫长夜。

    喉咙有些干渴的他冲着吴氏笑了笑,没有回答,却想去取一旁小几上的茶盏。而吴氏见状连忙夺过了茶盏,随即倒了内中冰冷的残茶,却是从蒲包里又去倒了一杯。虽说也没比刚刚的茶水温热几分,但她递来给张寿时,还是低声说道:“日后临睡,在外头吊一壶水吧。”

    见张寿不置可否,低头喝茶,她就又说道:“也免得你半夜渴时,只能喝这冰冷的茶。”

    “娘,没事,平日阿六在旁边,茶壶是温在厚厚的棉被里的,随时随地都有温热的茶。”说到这里,张寿就穿了袜子,披了衣服下床,因笑道,“至于家里进了贼人就要请假,这也有点小题大做……这样吧,等天亮了之后,派个人去外头探听一下。”

    知道自己刚刚躲开的姿态兴许会让吴氏有什么想法,他就主动握了握吴氏的手:“娘,我答应你,这要是人打探回来,外头也不太平,我今天就请假。这要是外头没什么大事,我就晚点儿去九章堂。你别看我刚刚满头大汗,那只是做梦太多。”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要不是你又忙,遇见的事情又多,怎至于如此?”

    吴氏虽然心疼,可张寿都这么让步了,她也不能再固执,叹了一口气后,就让开地方给张寿更衣。赵国公府借调过来的两个妈妈虽说正在手把手教导家里那些丫头,可张寿身边穿衣服这些事,素来除了阿六不假手他人,而她也无意去考验那些小姑娘的自制力。

    毕竟,想当初张寿在村子里时,那些大姑娘小媳妇,乃至于一丁点大的女孩子们,谁不喜欢成天跟在张寿后面乱看乱跑?

    等到张寿装束停当出来,她见人连头发都梳好了,就连忙开口说道:“我派个人去叫阿六过来吧,你亲自问他?”

    知道吴氏这次是绝对不会让他和阿六联手隐瞒她,张寿也就爽快点了点头,当下就命人打了水来洗漱。温水漱口刷牙,冷水洗脸之后,他总算觉得精神为之一振,索性就用冷水里拧出来的软巾又在眼睛上敷了一阵子。

    而趁着张寿在洗漱的时候,吴氏已经急急忙忙让人去厨房看看有什么吃的了。好在不一会儿,她就看到自己派去的杨妈妈亲自提着食盒回来了。

    “小厨房还在生火,大厨房里徐婆一夜没睡,做了好多菜包,所以阿六那边才有力气熬夜做事,听说少爷起了,她就让我带了十个回来。下头炭火加热,应该不至于就吹凉了。”

    张寿没想到大厨房那边竟然忙了整晚。虽说徐婆子并不是看上去那么老迈弱不禁风,因为做包子这种事,那也并不是看上去的那般轻松,光是大量绿叶菜要清洗干净,揉面剁馅拌馅等等,就要忙活很久,更何况因为太受欢迎,每做一次,那就是一百个。

    于是所需的面粉和青菜,全都需要很大的量。她又不愿意假手他人,所以家里并不常做。

    想想老人家一宿没睡,他顿时也有些歉意,可当那食盒端到面前打开时,他看到那微微发黄却胖乎乎的包子,肚子忍不住就更加饥饿了起来,立刻想都不想地抓了一个在手,随即把食盒推到了吴氏面前,自己则是三下五除二地就消灭掉了手里那一个。

    而吴氏见他这毫无顾忌的吃相,想起外头人人都说张学士仪表风度如何如何,不禁会心一笑——在她看来,也就是在自家人面前,张寿才会这般无所忌惮。

    而张寿一口气吃完,发现吴氏依旧没动,他只好又提醒了一声,却是又示意杨妈妈等人自取。虽说其他人一再客套,但眼见吴氏吃了一个就摇摇头,张寿则是三个下肚就表示够了,她们还是各自分掉了剩下的。

    毕竟,徐婆子一旦做菜包,家中上下人口多,一分就没了,哪怕她们百吃不厌,却依旧没办法逼着那个年纪一大把却很固执的老人家多做。谁舍得浪费?

    而等到一群人都大略填饱了肚子,阿六方才带着安陆姗姗来迟。

    虽然一宿没睡,但阿六却依旧显得精神奕奕,而之前总管门房的瘸子安陆,则是一身杀气尚未敛去,两人身上衣裳虽说并不见什么血迹,可依旧能嗅到一股血腥气。饶是吴氏之前已经知道有贼人潜入,也不禁面色发白。这难不成是杀过人了?

    阿六神态如常地对吴氏和张寿行过礼,一开口就简简单单地说:“夜里前后进来两拨贼人,总共八个。”

    见阿六说得简略,吴氏和张寿母子全都看向了自己,安陆只能代为详细解释道:“娘子,少爷,昨夜丑时过后,共有两拨贼人潜入进来。一拨是从外头翻墙进来的两个人,因为别人发现,我很快就带人围堵了上去,但这是声东击西。真正的杀招,是天工坊里另一头密道出口被人挖开,潜进来了六个人,结果中了机关,死了四个,重伤了两个,全都拿下了!”

第七百零八章 几家欢喜几家愁

    张寿只不过是因为阿六说让自己躲去天工坊,临时想到了家里这密道密室之类的,如果不是单向而是双向通行,也许会留有隐患,所以顺口就对阿六提了一提。他安全没想到自己竟然真的一语成谶,有人从密道另一头出口打起了他这里的主意。

    然而,事实证明,就算他没有想起那一茬,就凭花七布置的那些机关陷阱,也足够用来阻敌了——从密道出口总共进来六个人,四个死了两个重伤,这就是铁证!

    虽说天工坊内有不少关秋和叶孟秋杨詹这样的技术宅,但还有不少强壮有力的工匠,此外大概还被皇帝吩咐花七掺过沙子,二三十个人中,有自保之力的估计是不少的。面对几个重伤员,一群壮汉抡了锤子工具一块上,大概来人也讨不了好。

    因此,他不像吴氏那般心有余悸地倒抽一口凉气,而是若有所思地问道:“天工坊里的人和东西都完好无损吗?”

    “我把人都撤出来了。”阿六非常认真地说,“杨詹不肯,我直接把他扛出来的。”

    想想那个饿死了都不出屋子的杨七少,张寿只觉得阿六这处置简直是雷厉风行。而接下来……接下来他当然不用问了,都有了杨七少这样一个反面例子,其他人就算再把那座地下工坊当成家,也绝对是乖乖撤出,毫无二话。

    而一旁的安陆虽说管着另外一头,可看到阿六依旧平铺直叙,不表功也不多言,他只能代替阿六说:“六爷把天工坊中所有器具都转移到一个单独密室上了锁,没有受到任何损伤。六爷还在抓获了那两个重伤的家伙之后,安顿好机关,又亲自从出口出去了。”

    “那座济民善堂如今已经在咱们张园的控制之下,一个人都没跑掉。”

    一个人都没跑掉?这是字面上的意思……还是什么意思?张寿心里很懵,但脸上却是大写的镇定两个字:“哦,一个人都没跑掉?那里头到底是怎么一个情况?”

    安陆见张寿笑看着他,阿六也看看他,一点都没有亲自解释的意思,他不禁哭笑不得,却还不得不担负起了解释说明的任务:“那济民善堂,总共有总管一人,管事四人,杂役十多个,总共收养了一两百个孩子,分男女照看,所以还雇了看护的妇人大概十几个。”

    “六爷出去的时候,那些孩子大多睡熟了,难以确定是被下药还是本身就睡得早。总管被绑在他的屋子里,管事四人,两个下药被迷昏了,还有两个就是潜入者之二。杂役里头有七八个被关在屋子里,剩下的也在潜入者之中。也就是,这很明显是早有预谋。”

    “对了,我后来从那通道口过去增援六爷时,正好看到通道那一头还留着工具,其中有特制的尖镐,钢口磨损得很厉害。而后,我从一个俘虏口中问出,之前填埋封堵通道的时候,就是那帮潜入者中的一个主理的,所以在那个时候就动了手脚,便于此后能够重新掘开。”

    说到这里,安陆突然顿了一顿,见吴氏面色忿然,而张寿则是身体微微前倾,面色异常凝重,他就知道,张寿是明白了此中那点猫腻。

    “公子,这件事情,司礼监恐怕脱不开干系!”

    张寿见吴氏一副大惊失色的后怕表情,他就立刻安慰道:“娘,别想那么多,司礼监中有害群之马,这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哪怕之前皇上才下狠手清理过一次,也不免有人漏网。幸好花七爷早早就在被封堵的出口附近布设了重重机关陷阱,别人一出来就直接撞了上去。”

    “那些机关陷阱也许确实强力,这次也确实发挥了用场,可这要是阿寿好不容易找来的那些能工巧匠还有能人异士,之前一不小心撞上去怎么办?岂不是白白送命?”

    见吴氏少有地抱怨连连,却是一副意难平的表情,显然是对这座宅子也有了某种疑虑,阿六就补充道:“我对关秋他们说过,后头那块是禁区,靠近者死。”

    少年用很平淡的口气说出这句杀气腾腾的话,随即就若无其事地说:“警告在先,谁若不听,那死了就死了。”

    吴氏被阿六这话噎得作声不得。而这一次就连张寿也不由得庆幸了起来——要知道,这世上有些人固然循规蹈矩,但也有些人那是好奇宝宝,说不要去的地方却偏要去,如若因为这种情况而一不小心折损掉一个两个诸如关秋杨詹这样的,那他简直要哭死!

    他只能端着一张严肃的脸告诫道:“阿六,今次的事情,你务必告知关秋那些人,让他们都知道,什么事情能做,什么事情千万不能做。免得日后有人不听你的!”

    而阿六对于这话反应很平静,只是简简单单应是,今天已经饱受惊吓的吴氏却忍不住了:“阿寿,你这是还要让人继续用那密室作为工坊?这也太危险了,就算是这次出口再次被封堵住了,下次怎么办?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娘,你这担忧我明白,所以这一次,出口那座济民善堂,我要了。”

    张寿哂然一笑,说出了自己的决定:“司礼监的善堂既然不是藏污纳垢,就是被某些人当成掩护,那这地方补偿给我这个受害者,难道不是理所当然吗?我会亲自出面去向皇上请求,想来司礼监家大业大,不会吝惜区区一座济民善堂的!”

    才怪!

    安陆差点失口迸出了这两个字。要知道,京畿其他各地以及宣府大同开办善堂,那还算容易,可要在京城里拥有一座规模这么大的善堂,而且还要隐瞒和司礼监的关联,可想而知有多不容易!张寿这简直是想要硬生生从对方身上啃下一块肉来!

    而他没想到的是,张寿在还没有把善堂要到手之前,竟然又另外吩咐了一件事:“不要觉得原本那总管以及几个管事杂役被绑了又或者下药了,就真的与昨夜之事无关。阿六,你和安陆亲自去甄别一下,我不管你们是威吓也好,是诈唬也好,总之能问出多少是多少。”

    “至于我……”张寿笑看了一眼分明忧心忡忡的吴氏,他就开口说道:“我回书房去写奏疏,虽说很对不起学生们,但我总不能当成什么事都没发生过,总得向上头诉诉苦。当然,刚刚那个请求,我不会写在奏疏里。”那得是私底下去和皇帝“哭诉”!

    吴氏只要张寿姑且别出去就好,别的事情她也顾不得理会,此时自然连连点头。而等到张寿叫了阿六和安陆一块跟着往外走时,她陡然想起据说是出城去接大皇子的朱莹,不由得又出声叫道:“阿寿,若是可以,再派个人去赵国公府问问莹莹眼下如何。”

    “咱们家尚且进了贼人,我就怕她那儿……”

    发觉吴氏说了一半就陡然打住,张寿哪里不知道她是担心万一乌鸦嘴说中了,当下就回头笑道:“我知道了,一会儿就派人去打听。不过娘放心,莹莹她从小就是最好运的人,今后也会一直好运下去的!”

    虽说吴氏还远远没有到年纪大了的程度,但并没有受过太多教育的她不可避免地素来迷信,此时张寿着重强调朱莹的好运,她想起朱莹的生平,顿时如释重负。等目送张寿离开,她不由得念了无数声阿弥陀佛,但思来想去,还是不敢在这种时候贸然离家去寺院烧香拜佛。

    她若是遇到什么变故,那还是小事,连累张寿以及家里人奔忙,那却是添乱了!

    而张寿出了院子,并没有更多地吩咐阿六和安陆,而是打发了他们去做刚刚吩咐的那件事。然后,他也没有先去天工坊中查看什么景况,而是先去慰问了一下自家的员工和客人。

    员工当然是关秋这样签过契约的,以及杨詹这样因为交换条件而留下,之后也定过契约的,至于客人,包括邹明等三位举人,方青和宋举人,以及近来迷恋天工坊中那些器具,常常在九章堂和这里两头转,昨夜正好停留在此的叶孟秋等四人。

    因为昨夜那厮杀全都发生得快结束得更快,客人没被惊醒,情绪相对稳定,只有常常熬通宵的杨詹对天工坊暂时封闭这件事非常失落。至于潜入的贼人和幕后指使者诸如此类的问题,虽说有人问了,但听张寿表示还需细查,暂时还不能确定,也就没人继续追问下去了。

    毕竟,近来京城事多,无头公案实在是太多了。

    而当张寿安抚完了人,回到书房,用自己如今终于有板有眼,却依旧缺乏灵秀的书法,以及平铺直叙的文笔,来酝酿这一封奏折的时候,在这大清早时分,京城街头也正如同昨夜张园的这一场变故一般,体会到了秋风扫落叶的滋味,也不知道多少人心惊胆战。

    从蓬门小户,到名门绣户,从官宦门庭,到草莽之家,当一队队官兵从大街上呼啸而过时,那还只是惊吓,可当有人突入自家大门的时候,那种惊怒绝望就是相同的了。

    某位正在书房枯坐了整整一夜的老侍郎,听到外间那越来越大的动静,分明是有人闯到自家来了时,他在惊慌失措之后,面孔就死寂了下来,竟毅然决然地将一个瓷瓶中的药水全数倒入口中。当一大队人马悍然闯进的时候,看到的便是一具七窍流血,气息全无的尸体。

    当然,这种极端的情形并不是遍地可见。至少,奉命行事的东西北中四大兵马司虽说按着名单抓人,领队的兵马指挥心里发凉,但最怕的反而是巡城御史事后找麻烦。唯一庆幸的是,顽抗又或者求死的人还真没见过几个,倒是高呼冤枉,连声咒骂的人,见了很不少。

    而半夜就被丫头诚惶诚恐唤醒的孔大学士,那就没有张寿至少睡够了这份幸运了。

    得知外间驰马不绝,似乎是有兵马通过,他自然又惊又怒,虽说知道风险很大,但还是第一时间派出一个精悍随从,出去截下街头一队兵马,询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好在他最担心的事情没有发生,他这个内阁大学士的光环,还是使得那个随从带回了重要的情报。

    昨天夜里,皇宫之内,竟是有一二十个宫人纵火,幸亏发现得早没被点着。而除此之外,赵国公府、秦国公府、楚国公府,以及吴阁老张钰等处,都有贼人意图潜入,结果被警惕性十足的几家人或擒下,或打退。而更匪夷所思的是,这些贼人打的旗号恰恰是,拥立大皇子!

    孔大学士在听到这个旗号的时候就差点没气晕过去,毕竟,想当初他也是嫡长制的拥护者,虽说没有如同某些如今被扫进犄角旮旯言官似的,拼命叫嚣应该立大皇子,但催促皇帝早立东宫,暗示既有嫡长,何必犹豫,这种态度却还是做过的。

    大皇子被革除宗籍,对于他来说这就已经够头痛了,可他却不敢把赌注全都压在三皇子温和仁厚,不计前嫌上,所以,和张寿在经筵上当众打擂台,那也是为了想要揭开张寿的真面目,把这么一个三皇子特别有好感的家伙从东宫讲读的队伍中撵出去,然后塞进自己人。

    可如今他推荐的人固然也成了东宫讲读,但三皇子最信赖的人还是张寿,而今这场拥立大皇子的闹剧,那更是如同重重一记耳光,抽在他的脸上。

    孔大学士不敢夤夜派人去见其他交好的大臣,思来想去,就想到了自家隔壁的堂弟,当着太常博士的孔九老爷。好在是至亲,围墙上开了互通的门,因此他派人过去知会,哪怕是半夜清梦被扰,孔九老爷还是匆匆赶了过来。

    然而,兄弟俩商量了半宿,却依旧没能想出究竟应该怎么应对。当然也不是没有对策,那就是当成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可是,因为孔九老爷之前带来的朱廷芳重伤垂死那口信,孔大学士已经授意自己这边的御史上书,道是五城兵马司不可缺人,请求尽快派人署理了。

    而夜里突然出了这番事情,虽不知道五城兵马司是谁居中调度,但之前那御史的上书却显得很有先见之明。如果可以把五城兵马司换成自己人,那至少也是一个收获。

    眼看天色渐亮,虽说困倦已极,但孔大学士还是打起精神说:“今天还有早朝,也该洗漱更衣了。究竟发生了什么,回头列班入朝的时候,总能打听到。你之前不是说,太常寺还有人说敬妃不该不给谥号的吗?你记得找个机会痛斥此人伪善,但记住,千万不要上书。”

    孔九老爷会意地点了点头:“大哥放心,我明白了,上书会显得凉薄,但当众呵斥,却会显得我懂分寸。”见孔大学士点头,他正要再说什么,外间突然一阵喧哗,紧跟着,却是一个亲随慌慌张张闯了进来:“老爷,有一队兵马把咱们大门给围了!”

第七百零九章 抄家?堵门?

    饶是孔大学士自诩为这辈子见过无数大风大浪,可在乍然听到这个消息的一瞬间,他却只觉得浑身汗毛乍起,背心发凉,那种无以伦比的恐惧感一瞬间弥漫了全身。而相比他,孔九老爷那就更惊惶了,他甚至下意识地一把抓住了兄长。

    “大哥,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好端端的会有兵马围了咱们家?”

    虽说两家都是独立向外开门,可一笔写不出两个孔字,孔九老爷当然知道自己这个小小的太常博士是什么分量,心里就怕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往日享受了兄长身居高位的好处,如今却要被牵累。而孔大学士在最初的惊怒过后,却一下子就冷静了下来。

    “慌什么!之前二皇子沉船的消息传过来之后,我大清早出门的时候,外头还不是多了不少锐骑营的卫士在那站着?后来我出门的时候,他们也随行护卫。说不定这一次也是皇上因为这一夜兵马乱窜,到处都是惊弓之鸟,所以才加派兵马过来,安大臣之心。”

    嘴里这么说,孔大学士心里却极其没底。昨天朱莹带了两百兵马出城去怀柔接大皇子,这根本就不是秘密,再加上派去各家重臣府邸站哨和护卫的兵马,这至少就去掉了近千人……如此一来,满员也不过三千人的锐骑营还能剩多少人?

    怎么还可能分出人马来增加他这样阁老的防护?上次他这边可是拨来了四十人!

    可心中预感到出事了,孔大学士却想不通到底是哪方面出事——毕竟,作为朝中最顶尖的那一撮人,他平日里当然也少不了算计,但他在某些地方却是坦坦荡荡的,至少他自信家里不可能有人掺和到昨夜这拙劣的变故中。于是,他最终语气镇定地吩咐了下去。

    “时辰不早了,我快要出门上朝了,先派个人去门口问问怎么一回事。”

    门外报事的亲随先是听到里头九老爷惊慌失措,随即却发觉自家老爷依旧镇定自若,这匆匆忙忙赶出去的时候,他自然就顺口把孔大学士那态度和话语传给了其他人。一时间,原本惶惶不安的孔家上下,这才总算是有了主心骨一般安定了下来。

    而那亲随为了邀功,干脆也没叫别人去门外,而是自己整理了一下衣冠,亲自从角门出去。看到一队兵马正在门前,他就走上前去,不卑不亢地拱了拱手道:“我家老爷正要上朝,敢问各位军爷此来有什么事?若是急事,我现在就禀报我家老爷。”

    见那些骑在马上的兵卒一时面面相觑,仿佛没人敢出头,那亲随顿时更加昂首挺胸,心想自家老爷这等内阁重臣,甭管何时都是受人尊重的。

    要知道,就连当年睿宗皇帝反正登基,把英宗皇帝那几个逆子杀的杀囚的囚,随即为英宗皇帝发丧的时候,还不是要借重当时那些部阁大臣?若非如此,现如今的废后敬妃,后来在当今皇帝登基之后,怎么会当上皇后的?还不是因为皇后家里是当时的名臣?

    只不过,皇后简直是被家里人教得太愚蠢了,不像他们孔家的千金,在家里就样样精通,嫁出去之后,个个都是顶尖当家主妇。

    文官们只要站在公心敦促皇帝早立太子,这怎么也算不得罪过。就算真的因为此事触怒了天子,又或者在别的事情上犯了错,于是落得个黯然罢官归乡闲住的下场,但绝对不至于闹得太大!

    江阁老不就是个很好的前例吗?赵国公在前头打仗,人在背后散布流言,还纵容御史大加攻谮,最后除了罢官,也不见什么太大的处分!

    而这亲随理直气壮的话,很快也迎来了同样针锋相对的回答。

    “时辰不早了,我也知道孔大学士要去上朝,所以自然不敢惊动他老人家。”

    嘴里说着老人家三个字,但当说话的人策马徐徐来到对方跟前的时候,那亲随就只见对方形容英伟,但脸上却有一道刀疤,此时赫然面带戏谑:“我是为了太常寺孔博士来的。我刚刚派人去那边门上问过,听说大半夜的孔大学士就把隔壁孔博士请了过来,我没弄错吧?”

    那亲随乃是孔大学士最心腹的人,哪里会不认得这面有刀疤的年轻人便是朱廷芳?一想到自家老爷和九老爷昨天还在商量朱廷芳重伤之后如何如何,尤其是正在紧急盘点能够总领五城兵马司的人选,还让御史上书尽快填补空缺,他就觉得惊骇欲绝。

    好在此事顶了天也不过是道听途说却出了错,反正老爷也不是亲自捋袖子上阵,因此他立刻竭力挤出了一丝笑容:“原来是朱大公子。大公子如果是为了九老爷来的,他如今就在书房和老爷说话,您若要见他,小的这就进去请了他出来?”

    “真没想到,我这个遇刺‘重伤’的忙活了一整夜,孔阁老和孔博士居然也忙活了半宿,真是辛苦了。”

    朱廷芳顿了一顿,不慌不忙地继续说道:“昨天孔博士到处对人说道,说是撞见我那未来妹夫派人给我买补药,号称其中还有能续命的老山参,足可见我这伤势不轻。多亏了他这么四下宣扬,以至于一拨一拨人跑我家探伤,我那二弟应付得辛苦极了。”

    见那亲随的笑容顿时僵在了脸上,朱廷芳却笑眯眯地说:“多谢他这么替我四处散布流言,以至于昨夜那些奸贼自以为得计,所以继续他们那大逆不道的计划,结果被我顺藤摸瓜一锅端了。如此看来,孔博士却也是劳苦功高,大皇子这一败,皇上得记他一功。”

    明知道朱廷芳这是在说反话,那亲随自是心中狂跳。然而,孔九老爷到底做了些什么,他又不能确定,此时唯有在那边赔笑,却是一个字都不敢多说。

    见朱廷芳终于说完了,他只能挤出一句我这就去禀告老爷,随即一溜烟似的跑进了门。而他出去时镇定自若,回来时却面如土色,孔府其他人看在眼里,才刚安稳下来的人心不免再次浮躁了起来。一时间,那恰是群魔乱舞。

    哪家都有明里恭顺,暗则心眼极多的刁仆,眼瞅着主人兴许要失势了,那自然是大难来时各自飞,于是,各处管事照管不到地方,那真是以讹传讹说什么的都有。其中最有市场的一种论调,就是孔大学士犯了弥天大罪,外间那队兵马就是来捕拿这位内阁重臣的。

    之所以派了这么多人过来,难道不是为了籍没家产奴婢?至于没冲进来,只是稍留体面。

    因此,在孔大学士正因为那亲随带回来的消息而大发雷霆时,孔府下人中间,一种非正常的恐慌情绪正在迅速蔓延。好整以暇等在大门口,无视阴沉天空以及阵阵寒风的朱廷芳,当看见角门前有下人鬼鬼祟祟在那张望的时候,年纪轻轻却阅历丰富的他立时心中了然。

    他轻轻伸出手摇了摇,示意自己身后的兵马不要反应过激,随即就饶有兴致地盯着孔府的那东西两侧角门。果然,当瞧见外头人并没有什么阻止的行动之后,一个揣着小包袱的人试探性溜了出来,还一副出门办事的模样,竭力镇定地往外走。

    而随着这第一个人毫无阻碍地顺利离开,很快,便有第二个第三个……短短不到一刻钟,朱廷芳就笑眯眯地看着足足五六个或提包袱或浑身鼓鼓囊囊的人从东西两侧的角门离开。

    虽说他不确定在自己没看到的地方,诸如什么侧门、后门乃至于围墙,是否都有人匆忙逃窜,是否会被拦下,但他很确定,这种逃亡很快就会成为一股不可逆转的潮流。很快,他终于看到了喜闻乐见的一幕——有个中年汉子推着一辆独轮车东张西望地从门里出来了!

    直到这一刻,朱廷芳这才直接引马上前,径直堵在了那汉子面前。果然,他就是这么一站,对方立刻就瑟瑟发抖了起来,却是连头都不敢抬地问道:“这位大人……”

    “连独轮车都推出来了,这是不打算回来了?”朱廷芳似笑非笑问了一句,见人讷讷难言,他就淡淡地说,“像前头那些人似的揣个包袱溜之大吉,我还能只当成没看见,但像你这样似乎一家一当全都要搬走,我要是再装成看不见,就说不过去了。”

    那中年汉子顿时面色煞白。他仍旧不敢抬头看朱廷芳的脸,却是低头缩着脖子说:“大人,小的是当初主动写了靠身文书投效孔府做了下人,但实则并不是奴婢,身契钱一分一毫都没拿到。小的在外头还有父母长辈要养活,恳请您发发慈悲……”

    听到靠身文书这四个字,朱廷芳顿时哂然冷笑。

    那些当官的人家每每仆婢上百,可哪里就真的全都是家中世仆又或者正经买来的仆婢?其中没根基的那些人,有一大堆都是乡人又或者闲人看着人家科场过五关斩六将,金榜题名做官之后,于是自己送上门去求为奴,还特地奉上了靠身文书,也就是身契。

    只不过,当官当到孔大学士这阁老的份上,家中竟然还会有所谓写了靠身文书之后为奴的下人,还真是出乎了他的意料。

    “哦,你既然说你是写了靠身文书后进孔家的,那什么时候写的靠身文书,有多少年了?你要是信誓旦旦地说什么这两年才写了靠身文书进府的,那就给我趁早滚蛋!”

    见朱廷芳骤然翻脸,那中年汉子终于吓得再也站不住了,慌忙就在独轮车之后跪了下来,赌咒发誓似的说:“小的那靠身文书写了十三年了,当初进府的时候不过二十一岁,那会儿孔大学士还只是孔学士,夫人正想要招个园丁,小的正好会花木手艺,就主动上了门。”

    “若是定了雇佣的活契,小的就要每日来回,府里不包食宿,只给一千文工钱,但要是写了靠身文书,府里不但包食宿,也给一千文的工钱。小的是家里次子,家贫无妻,也就横下一条心央人写了靠身文书。”

    见朱廷芳照旧似笑非笑,一点都没有放一马的意思,那中年汉子只能带着哭腔说:“小的贪图安逸,再加上家里人也贪图官宦府邸家人这点虚名,所以就一直安安稳稳呆在了这里。可小的也对得起那点工钱,孔府的那花园也是京城有名的!”

    “可这功劳全都被管园子那个陈金冒领了,赏赐也都是他拿的,小的也就只有那一贯的死工钱!不过是银货两讫的交易而已,如今老爷有事,凭什么要我一个园丁一同受牵累?”

    听到这里,朱廷芳终于忍不住轻轻拍了拍巴掌,见那中年汉子又惊又喜地抬起了头,仿佛以为他很赞同这番话,他这才笑了起来。

    “靠着人家谋生的时候,就小心翼翼,卑躬屈膝,纵使赏赐厚此薄彼也敢怒不敢言;如今觉得主人家遭事就要出门躲灾,划清界限,以示不是一路人,这也是人之常情……好了,滚吧,你到时候别后悔就是!”

    他策马让开了道路,见那中年汉子先是一呆,随即感激涕零地跪下磕了个头,爬起身后推起独轮车就飞也似地溜了,他这才伸出手指勾了勾。下一刻,一个赵国公府护卫就急忙赶了过来。

    “跟上这家伙。竟敢当着我的面信口开河,有意思。”朱廷芳冲那推着独轮车的汉子努了努嘴,眼见自家护卫立时点点头,却是下马从另一边绕了过去,他不禁笑开了。

    果然,不过一会儿,朱廷芳指名要见的孔博士人没有出来,但刚刚派出去的那个护卫却已经匆匆赶了回来。来到朱廷芳身前,那护卫就小声说道:“人推着独轮车出了门前大街之后,就丢下独轮车远远绕着孔府围墙转了一圈,发现几处门都有人看着,他就到了后门,假借自己是孔府在外办事的下人,又进去了。”

    “呵呵。”发现自己竟然猜着了,朱廷芳不禁再次笑了起来。

    哪家园丁要弃主而逃的时候,不走花园那边的后门,却反而从东西角门这种地方逃跑,还推着这么显眼的一辆独轮车?这不是普通的下人,说不定是孔府哪房觉得不妙,试着派人推车出来试探试探,车上装的都是不值钱的东西!

    果然,不过须臾,孔府东西角门再次有两个人推了独轮车,车上堆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匆匆出来。可他们准备的一大堆说辞却压根没有用武之地。因为人才刚一出来,就被朱廷芳一个眼神给拿下了。直到这时候,朱廷芳方才一字一句地说:“搜一搜,看看是什么!孔博士既然迟迟不出来,看来我只有亲自去见他了!”

第七百一十章 有其妹必有其兄

    朱廷芳口中的孔博士,也就是孔九老爷,那确实是不敢出去。

    孔大学士那个心腹亲随转述的朱廷芳那番话缠枪夹棒,孔九老爷那是听着就觉得腥风血雨,只觉得自己出去之后,说不定就被朱廷芳当胸直搠一刀,坏了性命。毕竟,只看人还生龙活虎出现在这儿,就可见昨天晚上这一夜跑马,说不定都是对方一手主导的。

    既如此,他怎么敢去见这位煞星?他不要命了吗?别看自家兄长是内阁只缺一个名义的首辅,可人家要栽赃他一个什么罪名还不容易?

    因此,哪怕孔大学士雷霆大怒,那是指着他的鼻子就是一阵痛骂,骂他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骂他以讹传讹,把一堆人都带到了沟里去,孔九老爷那也咬死了不松口,口口声声我是孔家人,大哥难道你就眼看我没命吗?总而言之,他只希望孔大学士能把朱廷芳请到这说话、

    于是,这动静把孔夫人顾氏给惊动了过来,而孔九老爷的妻子九太太赵氏,听说门上先前有人找自家老爷,此后门前长街又被兵马的围了,也慌慌张张找了过来。妯娌俩一碰面却还来不及弄清楚外间到底是个什么状况,就只见暴跳如雷的孔大学士揪住了堂弟的衣领。

    “要不是因为你听着风就是雨,我怎至于错断了形势?现在朱廷芳只是客客气气请你出去说话,还不曾带着兵马冲进来拿你,你就在这畏畏缩缩的,你这进士白考了吗?这点胆气都没有,做什么官!”

    这眼看竟是要打架了,两个女人终于彻底着了慌。顾氏深知孔大学士在宗族中就有自大的名声,有多少指望他提携的人受挫,就有多少人恨他;而赵氏更知道自家老爷虽说是进士,但考中时都已经四十了,还是三甲,最终靠着孔大学士这个兄长才当到了正七品太常博士。

    这兄弟两个厮打的事情如若闹出去,那真是当兄长的无光,当弟弟的没脸!

    所以,两个女人不假思索地齐齐扑了上去,而随行的仆妇见这状况也都赶忙上前帮着自家女主人。花费了一番功夫,总算是把怒极的孔大学士给拽开了。而这时候,孔大学士的两个儿子并两个儿媳妇也匆匆赶了过来,恰是全都满脸焦急。

    然而,这里还正乱哄哄的,孔大少爷才刚问了一句,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外间竟是喧哗更甚。

    顾氏顿时恼将上来,大声喝道:“去个人看看,是谁这么没规矩?别以为外头有什么兵马就是了不得的大事!谁若是再吵闹,拖下去打二十板子!”

    这话若是在平时,那自然令行禁止。可此时此地非但没有任何效用,原本跑出去要传令的那个仆妇竟是满脸骇然地又重新退了回来。面对这一幕,别说顾氏好歹当了这么多年的官太太,就是她那两个儿媳妇,也都觉得有些不对劲了。

    果不其然,那仆妇退回来没多久,外间就有人闲庭信步一般走了进来。只见人身姿挺拔,按剑而行,脚下黑靴踩在那青石甬道上,分明落地无声,每个看的人却都觉得那好像就踩在自己心里一般,沉甸甸得让人心中打鼓。

    而孔大学士则是在震惊之后,忍不住厉声喝道:“朱廷芳,你竟敢擅闯我孔家?”

    “不告而入,谓之闯,但我客客气气请人带话,叫孔博士出来,可孔博士却把我和麾下那些人马撂在门口快两刻钟了,这难道就是孔家的待客之道?既然有人不把我放在眼里,那我只能自己进来了。”

    朱廷芳寸步不让地把孔大学士给噎了回去,见人恼恨地怒瞪自己,他却只当没看见,目光直接转向了孔九老爷:“孔博士好歹和我那未来妹婿昔日同称一声博士,可行事为人,实在是差太多了吧?你就这么想要我死吗?”

    孔九老爷登时心里咯噔一下。虽说忌惮赵国公府朱家的人在朝中比比皆是,但有江阁老以及几个御史的教训在前,谁也不敢轻举妄动。而他哪里敢应朱廷芳这么一句要命的话?

    因此,刚刚才被孔大学士揪过领子,于是有些衣冠不整的他不得不狼狈地赔笑解释道:“朱大公子您言重了,我怎么会!我就是昨天偶尔撞见张学士家中那个下人,都是他说错了话,我才会错了意。您千万别怪罪我大哥,都是我的错,悔不该错听人言……”

    “呵呵。”朱廷芳再次笑了一声,“阿六是做多过于说,再加上对无关人等不喜多言,所以没事琢磨他的人,很容易就被他带进沟里去。可谁要你们爱瞎琢磨?而且瞎琢磨也就算了,还上外头信誓旦旦说什么我快死了,这是一句悔不该错听人言就能了结的?”

    见孔九老爷一时如同泥雕木塑,他就不紧不慢地从怀里拿出一本奏疏,非常随便地挥了挥:“昨夜虽说忙碌得很,但我还是偷了个闲,弹劾你和令兄的奏疏已经连夜写好了。之所以要见你,只是为了当面告诉你一声。”

    孔大学士顿时气得脸色铁青。弹劾的时候还要当面告诉你,这是何等嚣张,何等狂妄!

    可就因为孔九老爷那多此一举,他想要反唇相讥,可却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语,只能在那生闷气。然而,这却还没有完。

    “哦,对了,昨天晚上也不知道是谁运筹帷幄,又是在宫中闹事,又是一拨乌合之众在各家闹事,简直是破绽百出,可居然牵连进去一个礼部汪侍郎,吏部和工部两个主事,想想也真是让人觉得不可思议。这莫不是疯了吗?”

    “更疯的是,我只不过想问汪侍郎几句话而已,可他竟然直接就仰药自尽了,也不想想他活着事情还说得清楚,死了那就随便别人泼脏水了!而工部那个褚主事却居然还痛心疾首地说,他只是为了坚持嫡长。”

    说到这,朱廷芳就对着孔大学士笑了笑:“想当初,如他这样建言的人真挺多。”

    孔大学士终于被激怒了:“朱廷芳,你若想拿这个罪名构陷于人,那你就打错算盘了!我等当初建言立储,全是一片公心!立嫡也好,立长也好,全都是在当时的情境下秉公而言!再者,如今既然无嫡,两个兄长全都有罪,太子自然当立!”

    “哦,是这样吗?”朱廷芳微微一笑,若无其事地说,“如果真的如孔大学士你这般说,你家中下人论理也应该知道你这般见地,更应该见多识广,为何稍有动静就弃主而逃?要知道,刚刚我进来之前,门口还截下了两个推着独轮车准备往外头运家私的。”

    “啧啧,一匣子一匣子的金珠,那真是连我都看花了眼!”

    这一次,孔大学士登时倒吸一口凉气。他一时怒瞪顾氏和赵氏,可就只见妻子和弟媳同样满脸惊怒,他立时醒悟到两人好歹也是当家主母,不至于这么愚蠢短视。果然,当他看向自己的两个儿子和媳妇时,却发现自家长子面色惨白,而自家长媳摇摇欲坠。

    这下子,他要是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那就枉为多年大臣了。他一时气得须发皆张,可只怒瞪了两人一眼,他就下定了决心,怎么也不能承认此事。

    关起门来,他就是把自己这个愚蠢的长子打死都行,把长媳休了也行,但如果传扬出去兵马临门,自家长子一家人却忙着转移细软,那真是整个孔家的脸都要被丢尽了!比刚刚他这堂弟孔九老爷死不肯出去面对朱廷芳一个样!

    孔大学士当机立断地否认道:“那定然是有刁仆趁乱借机偷盗家中财物,既然朱大人截了下来,那就任凭你处置好了!”

    见孔大少爷夫妻一脸失魂落魄地站在那儿,朱廷芳就不紧不慢地说:“哦?是有人偷盗孔家财物吗?兴许有可能,那两匣子金珠之外,还有好些看着简朴,其实料子却很上等的衣裳。至于那些金珠首饰,式样精美,不少还是镶宝嵌玉,号称是送去西四牌楼一家布行的。”

    听到要送去西四牌楼一家布行,顾氏这个当婆婆的也顿时丢下了最后一点侥幸——家里谁人不知道,那家布行是她长媳的陪嫁产业!平日长媳还老是在背后抱怨她偏疼小儿媳妇,如今做出这蠢事,却也不想想,如果家里真的遭了大变,身为孔家妇,那也是一并论罪的!

    只听说过嫁出去的女儿死了,娘家来要回嫁妆的,却没听说过夫家获罪,已嫁之女的嫁妆还能不在籍没之列……她这长子也竟然糊涂了,真遇到事把金珠细软送出去有什么用!

    虽说心头恨得要死,但顾氏却也只能捏着鼻子把这件事揽在自己身上,却是低下头歉然说道:“老爷,都是我平日宽纵了家里人,以至于一旦遇事就乱了套。”

    虽说知道家里下人纷纷跑路,这其中朱廷芳很可能耍了什么花招,但孔大学士此时实在是压抑不住火气,哪怕知道并不应该过分责备妻子,他仍是发了怒。

    “你这家里是怎么管的,一个个乌七八糟上窜下跳,回头拿了我的帖子去顺天府衙,追缉那些逃奴!”

    然而,他这才话音刚落,朱廷芳就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地说:“说到逃奴,之前我还在门前拦下过一个推着独轮车的家伙,可他口口声声说是受雇于府上的园丁,当初不过是贪图豪门家奴的安逸,这才写了靠身文书,投在门下为奴,说话时涕泪齐流,我就放了他走。”

    “我倒是有些好奇,难不成以孔家如此大族,世代书香门第,也竟然会随随便便收外头那些投效进来的人?”

    “简直荒谬,此等人既然这般自称,你就当真了吗?”孔大学士此时都快气得七窍生烟了,“我孔家是何等清贵门庭,怎能如某些暴发户似的家伙,什么阿猫阿狗都往家里收!”

    朱廷芳知道孔大学士这是指桑骂槐,不外乎是说张寿根基浅薄,哪怕得了那一座偌大的张园,家中能用的人手却不够,不但从乡下紧急调上来一批,而且还由阿六在市井招募了几个,乃至于关秋杨詹这样的,也都是定了契约留在家里的。

    这还不算寓居张园那越来越多的客人……

    若是从前,对于这样一个准妹夫,朱廷芳嘴上维护,心里却少不得膈应,可现如今他却不这么想了。不是因为阿六无意间帮了他一个很大的忙,狠狠坑了他之前就很想对付的孔大学士,更是因为他昨夜得到消息赶去张园时,却发现井然有序,安然无恙。

    一个有担待且有能力,而且又明显和朱莹情投意合的人,这也许是打着灯笼也难找的。

    因此,他冷淡地看着借题发挥的孔大学士,足足好一会儿方才嗤笑道:“昨夜遭受到袭击的府邸,除却我家里还有几家勋贵之外,还有内阁吴张两位阁老家里,住有岳山长等人的雅舍,此外则是我未来妹夫张寿张九章的张园。”

    “只不过,相比孔大学士这府里下人以为大祸临头各自飞,张园那边不但一举擒获所有贼人,而且所有人等毫发无损,就那么多来自五湖四海之人,也不见一个弃了主人自己逃命的。相形之下,孔府这治家确实还得要改进改进。清贵之家和暴发户,相差就那么大吗?”

    说到这里,眼见孔大学士整个人都似乎要爆了,朱廷芳这才潇潇洒洒轻轻一甩袖子:“好了,我该说的也已经都说了,告辞!”

    可他转身还没走几步,突然又停下了脚步,恰是头也不回地说:“我都忘记了,之前皇上拨给孔大学士你的人,那是防外贼不防内贼的,我进来这会儿,还不知道有没有人又跑了。”

    “毕竟,我那些亲随虽说已经拦下了两个推车窃盗主人财产的刁奴,可总不能把你家里出来的人都拦住。那样的话,传扬出去说不定就变成我堵了你家的门,禁止所有人进出了。我可不是舍妹,我这个人做事,毕竟还是要讲理的。”

    你讲个屁道理,你还不如像朱莹那样蛮不讲理地堵了我家大门,这样我还有地方讲道理!孔大学士眼见朱廷芳就这么施施然地消失在了自己视线中,又是憋屈又是愤怒的他一下子觉得眼前一黑,竟是就这么一头栽倒了下去!

第七百一十一章 跋扈,早朝

    “老爷,老爷!”

    出了院门,听到背后院子里传来了好几个焦急的叫唤声,朱廷芳哂然一笑,这才对之前守在院门前的两个护卫和一个中年人微微一笑:“看来孔大学士是被他家里那些刁奴给气坏了,回头立时去个人到太医院,甭管是院使还是院判,总之叫个杏林好手过来!”

    跟来的西城兵马司卢指挥刚刚在院门口全程旁观了朱廷芳和孔大学士交锋的经过,亲眼目睹了人挤兑得那位内阁大学士气怒交加,如今很可能还犯了什么老毛病,他又是佩服,又是惶恐。然而,现在不是他要不要下朱家这条船的问题,而是……他根本就下不了船!

    因为昨夜这连续不断的抓人,朱廷芳号称是奉旨行事,而今来见孔九老爷,哪怕更多的只是来示威……可万一这也是皇帝授意呢?

    因此,卢指挥见两个护卫凛然应是,他也连忙跟上自顾自往外走的朱廷芳,却是不住地恭维人在昨天夜里英明神武的指挥。虽说往日这样的马屁一般都是拍在马脚上,得不到朱廷芳一个好脸色,但今天他这位顶头上司却显然心情不错,竟是笑了两声。

    “什么英明神武,这些日子梳理京城内外人等,我早就知道大皇子往日在京城期间和哪些人往来最频繁,全都派了人盯着。”

    在二皇子沉船的消息之下,朱廷芳怎会不提防着大皇子趁机有所动作?毕竟,那母子三人就没有一个聪明的,用正常聪明人的思路去衡量他们,那一定会大错特错!只是他没有想到,大皇子不是个聪明人也就算了,不是聪明人的家伙竟然还有那么多!

    走出孔府东角门,朱廷芳见在此等候的护卫牵马迎上前来,他就接过缰绳一跃上马,随即徐徐策马上前,对着刚刚随同自己过来的那几十号人微微颔首:“昨夜一宿辛苦,人人有功,今日早朝时,我自然会向皇上替你们请功。”

    说到这里,他听到背后护卫轻声报说扣下的两个奴仆以及金珠等物,他就满脸无所谓地说:“先把人和东西都押回西城兵马司,审问过后,就立马断个分明,不要再麻烦顺天府衙了。这种很容易判的官司,何必那位近来太辛苦的宋推官劳神?”

    他突然顿了一顿,侧头瞥见卢指挥就在自己身边,他便淡淡地说:“至于那些缴获的东西,给我清点一下,拿出一半犒劳上下。他们孔家自己治家无方,出了那等背主刁奴,却还要劳动兵马司的人来收场,这点东西是大家该得的。”

    这话他并不是私底下对卢指挥说,而是当着所有人的面说。一时间,上上下下也不知道多少人露出了喜色。

    朱廷芳为人严苛不假,但还有一点,那就是大方!之前在京城内外的这连场清理之中,五城兵马司也不乏抄过家,但凡试图夹带的,全都会遭到极其严厉的处置,因而几次三番下来,那赫然是汰换了三分之一的人。而但凡手脚干净清白的,都一一记录在案。

    据说是朱廷芳请示了皇帝,五城兵马司按表现另发奖金。至于钱从何来,据说是在那一系列抄家之中拿出了一部分,剩下的才没入国库。当然,朱廷芳绝不承认这一点。而昨夜一宿寒风确实是辛苦得很,可既然有所得,那当然是没人觉得苦!至于连当朝阁老家奴仆夹带出来的钱财被搜捡出,朱廷芳却拿来私分是妥当还是不妥当……这会儿却没人理会。

    撂下这话,当收队回到西城兵马司,留下自己身边两个护卫协助清点之后,朱廷芳就匆匆回了直房更衣,随即赶往了东华门。在准备弹劾孔家兄弟时,他也做好了被弹劾的准备。

    在这等寒冷的天气,上朝自然是一件苦差事,此时也不知道多少低品官员正在缩着双手跺脚取暖,因而看着华服名马前来的朱廷芳,就有不少官员交头接耳,殷羡向往的不少,惊惧忌惮的不少,而仇恨厌恶的更不少。

    然而,朱廷芳早就习惯了这等视线,此时只当寻常。他很快就找到了自己最熟悉的那个圈子,却只见父亲赵国公朱泾正在和秦国公张川谈笑,一旁隔着点距离,襄阳伯正冲他直乐。于是,他就没有先去父亲他们那边,而是径直走向了襄阳伯。

    “世伯这是笑我什么呢?”

    “我笑你如今一出现,比你爹煞气还重!看看这些家伙,难道不是避你如同避瘟神?你爹这沙场拼杀大半辈子才有了现在的威风煞气,你这才多大,以后还怎么了得?我倒是乐得看笑话,你爹要是日后压不住你这个儿子,那就有意思了!”

    饶是朱廷芳知道,襄阳伯是张家那三兄弟里最直接也是最暴躁的一个,货真价实的有什么说什么,绝对不会考虑什么祸从口出,他仍是不禁苦笑了起来。

    可紧跟着,他就只见对方又对自己嘿嘿一笑:“你这就要当新郎官了,居然也不知道行善积德,还在那杀杀杀。你家那请柬我收到了,本来还考虑去不去的问题,不过就冲着你这不怕事不躲事的脾气,我去喝你一杯水酒!”

    “不过事先说好,贺礼那是没有的!我家昨夜可是也进了贼人,都快被偷光了!”

    “好歹也是伯爵,功勋彪炳,居然连一点贺礼也要吝惜?你被偷光,我怎么听说贼人瞬息之间就顺手就擒了?”朱泾却悄然过来,似笑非笑反问了一句之后,见襄阳伯张琼瞪了他一眼,随即就干脆以眼望天不理人,他也不和这夯货一般计较,父子俩旋即就到了一边说话。

    见这一幕,张琼想起自家长子虽说还算有点出息,但和人家赵国公府这麒麟儿相比却差得很远,别说是他,就连长兄那楚国公府里的几个也是一样,他就不由得生出了几分羡慕,低头叹了一口气。可就在这走神的时候,他突然听到背后传来了一个略有些熟悉的声音。

    “襄阳伯怎么独自站在这儿?”

    尚未来得及抬头的张琼见人一身衣衫仿佛是文官行头,心想哪个文官竟然会跑来兜搭他这种武将,可等抬起头来,见面前赫然是张寿,他就不由得微微瞪大了眼睛:“你来干什么,你不是不上早朝的吗?”

    就算我真的不上早朝,也只有你老人家会这么直截了当发问了!张寿刚刚一路走来,简直是集体注目礼的待遇,可别人只是纳罕、惊疑、不解甚至敌视,再加上他没几个交好的官场同僚,师兄陈尚书和几个相熟的还没来,因此襄阳伯这话可以说是道尽了别人心头疑问。

    他唯有耸耸肩道:“襄阳伯你这话问我……我去问谁?我一觉睡到大清早,这才知道家里出了事,可这还没等完全搞明白下头都是怎么料理的,宫中就来人召我上朝!”

    而张寿话音刚落,他就只见不远处朱泾和朱廷芳父子朝他看了过来,仿佛都因为他的到来而有些讶异,可紧跟着,他便发现,未来岳父和大舅哥的目光好像落在了他的身后。

    他立时扭头一看,却只见是岳山长和徐山长肖山长联袂而来,全都是穿着东宫讲读官特赐的袍服,和他此时的袍服乍一看没什么太大区别——毕竟,哪怕本来并无品级,为了表示对东宫师的尊崇,皇帝对所有讲读官都特赐了五品服。

    用朱莹的话来说,那就是辛辛苦苦升官的他吃亏了。而张寿怎么都想不出来,一年多就直窜五品,他这如果叫辛辛苦苦升官,那别的熬上十几年的官员又算什么?

    彼此毕竟是同僚,而且这三位并不是洪山长那样的老顽固,张寿就上前笑着打了个招呼,一问之下就得知,和自己一样,他们也是被皇帝特召来的。等到听说昨夜雅舍那边竟然也有人侵入,结果是被杀了一个,抓了五个,逃了两个,他方才大吃一惊。

    如果说派人从司礼监所有的那一家善堂试图侵入天工坊,幕后那家伙还算是有些头脑的话,那么,派人侵入那三位山长以及几位德高望重的天文术数老学究所在的雅舍,那这用意着实让人摸不着头脑。这到底是图什么?

    而看到张寿的表情,岳山长就试探问道:“莫非张学士家里也遇袭了?”

    不等张寿回答,他背后就有人越俎代庖地说:“不止张学士,还有赵国公府、秦国公府、襄阳伯府、渭南伯府……吴阁老和张大学士那儿也进了贼,好在都被击退了。总之,这些贼人就好似无头苍蝇,哪里都去撞一下。”

    听到是朱廷芳的声音,张寿少不得转身含笑打了个招呼,而朱廷芳回礼过后,又笑吟吟地对岳山长三人拱了拱手,随即若无其事地说:“最好笑的是我遇到了个拿着弩弓行刺的贼人,居然也在街头被人传了一番我重伤垂死的流言,传得最起劲的竟然是太常寺孔博士。”

    “不过这些贼人来处大多都已经查清,所以昨夜方才京城一夜跑马未绝,我刚刚还特意去了一趟孔府,孔府居然有下人当我是去兴师问罪的,竟卷了孔府的家私溜之大吉。还没到主人问罪就弃主而逃,这等下人简直让人笑掉了大牙。”

    原本还有人想质问朱廷芳几句,可听到孔府两个字,猜测朱廷芳说的应该是孔大学士,而且听到事情进展,登时大多数人就打了退堂鼓。

    招惹这个煞星干什么?孔大学士这会儿人都还没来,家里的笑话倒是要传遍了,这不是没事自己找不自在吗?

    张寿倒是很想问问朱廷芳具体细节,毕竟孔大学士倒霉对他来说,那是非常喜闻乐见的事,但须臾就已经有人过来拍手通告,他不得不先和岳山长等人退回了自己的班列。等到列班进了东华门,排班上朝,热身子被冷风一吹,那真叫一个冷。

    也难怪当初开国太祖复唐时旧制,并不是每个官员都要日日早朝——如明朝那种上朝只说三件事,还是纯粹表演性质的早朝,还是没有的好!而且,大冬天上朝,不少时候还是露天上朝,那简直是君臣一块找虐,浪费时间浪费精力!

    而如今的早朝虽说定了大致议题,但末尾可以加上至多不超过三件事,还可以群臣辩论,这就像是把影视剧中的场面搬到了现实之中,因此虽说累人,但至少没有那么无趣了。

    于是,一番例行故事的礼仪过后,当几件早就决定好的大事在朝上公开宣布之后,皇帝就抛出了昨天从白日到黑夜的那一连串事件,这下子,犹如打了鸡血一般精神振奋的人,那何止一个两个。尤其是出来痛陈昨夜之事的巡城御史,那简直是字字泣血,痛心疾首。

    可对于这些人连上朝说话时,都喜欢咬文嚼字用骈文排比的方式,张寿就着实有些烦躁无语了。好在他如今给人的印象是精通算经,别的稀松,所以见交头接耳的人不少,他就趁机拽着一旁的岳山长问道:“刚刚那一连串的华丽骈文,都在说什么?”

    岳山长见张寿问得如此直接,根本就不怕自己笑话,他也不知道自己是该高兴,还是该苦笑张寿这豁达的态度。

    但他如今也想得通透,知道和张寿贸然相争是下下策,因此略一思忖就笑道:“他是指责令舅兄擅作主张,撇开巡城御史行事,不遵制度。而那番骈文……嗯,就是拿某几种动物来打个比方而已,用典比较晦涩。张学士你也不用妄自菲薄,你看很多人都脸色茫然。”

    见对面不少勋贵武臣皱眉的皱眉,不解的不解,就连文官当中也有人面露不耐烦,张寿顿时笑了起来。掉书袋这种事,老师可以,但金殿奏对时,御史做这种事就贻笑大方了。

    果然,那如同背诵奏疏似的话还没说完,皇帝就已经重重拍了两记扶手:“好了,不用卖弄你的文采!巡城御史乃是旧日制度,但往年督五城兵马司时,却不见内外城治安有多大改观。朕还听说,此前也不是没有人想清理京城内外,还一个朗朗乾坤,结果却是巡城御史和兵马指挥相互掣肘,而不是相辅相成?”

    见刚刚那个出口成章的巡城御史登时面色惨然,这位天子就一锤定音地说:“日后巡城察院专设一地,和兵马司指挥分衙办公,免得相互掣肘。巡城御史只管监察,若兵马指挥有失察之处,再行举劾。至于这次,记朱廷芳过失一次,昨夜功劳另赏!”

    一锤定音解决了争端,皇帝方才词锋一转道:“几位东宫讲读官据说昨夜都受了惊,因而朕特召你们入宫问询。可有人和贼人照面过吗?”

第七百一十二章 墙倒众人推

    今天张寿等人应召上朝,觉得奇怪的官员不在少数,等到听说昨夜有诸多人家遭遇贼人闯入,这其中就包括张园以及岳山长等人所住的雅舍,他们也就恍然大悟了。

    然而,皇帝在听完巡城御史弹劾朱廷芳跋扈之后,定下了功过赏罚,就立刻问张寿等人,而不是赵国公秦国公等府里同样遭遇了贼人的勋贵,一众朝臣不免就嗅出了不一样的滋味来。一时间,也不知道多少目光都汇聚到了张寿等四人的身上。

    于是,几位本来还庆幸自家免遭一劫的翰林院侍读侍讲学士,此时就有些酸溜溜的。同样是东宫讲读,那些贼人却没上他们家里,这是看不起他们,觉得他们无足轻重?

    岳山长先看了一眼张寿,见人含笑冲着自己点了点头,仿佛是风度绝佳地示意自己先开口,又斜睨徐山长和肖山长时,发觉两人那眼神与其说是默然,还不如说茫然,仿佛是在对自己说,我们一觉睡到天亮,什么都不知道,他顿时万般无奈了起来。

    昨夜被惊醒之后,他自己先是差遣学生出去询问,而后又亲自出去查看了一趟,可却没见其他人出来打听动静,此时肖山长和徐山长既然装聋作哑,他不得不担纲起了出面的职责。他出列行过礼后,就言简意赅地解说了自己的所见所闻。

    “回禀皇上,臣昨夜被惊醒之后,听学生进来禀告似乎是雅舍进了贼人,想起臣和学生们都习练过武艺,若有万一兴许能帮得上忙,所以就出去了。”

    “但臣赶到的时候,地上只有斑斑血迹,但贼人却没有看到,只听雅舍一个饶舌的杂役说,当时有人突然翻墙进来,还点燃了火箭似乎准备纵火,好在皇上派来的锐骑营兵马反应极快,不但当场斩杀了一个贼人,其他的也一举擒下。”

    “臣当时自然是如释重负,毕竟,臣和学生们并不希望需要我们用上武力,因为那就意味着到了最坏的时候。后来,北城兵马司的人也到了。臣那时候见到了朱大人,也是从朱大人口中这才得知,贼人竟然不止来了雅舍,其余多地也有擒获。”

    说到这里,岳山长犹豫了一下,到底没有加上“如此悖逆犯上之徒,实在是令人发指,恳请按律处置,以儆效尤”。

    京城发生这样的恶**件,可想而知皇帝一定会严加惩处,就不用他再来画蛇添足加上这样的语句了。

    岳山长这话听上去面面俱到,但实际上却什么都没说——毕竟,他根本就没看到贼人来犯,两相厮杀的一幕,按照科场评卷时的判例来说,那就是典型的文不对题。可是,当徐山长和肖山长歉意地表示,他们晚上睡得很死,于是什么都不知道时,也就没人怪岳山长了。

    毕竟,好歹还出去看过一个究竟,仔仔细细问出一些东西的召明书院岳山长,可不是比另两位茫然无知的要好得多?这么大的动静却依旧酣然高卧,这得是多大的心啊!

    这三位等同于什么都不知道,对此,皇帝不置可否地笑了笑,随即就看向张寿道:“九章,你呢?昨夜你张园那边据说也进了贼人,你也睡死了什么都不知道?”

    “臣连日繁忙疲惫,确实一觉睡到天亮,具体情况确实是不太清楚。”

    张寿气定神闲地说出了这句话,瞥见那些朝臣不少都露出了果然如此的表情。至于真当成果然如此,还是觉得他在推搪,他当然无所谓,当下就不慌不忙地说:“但昨夜臣家里是阿六带人防戍,所以一大早被叫起之后得知有那么一回事,臣自然找了他来问了个明白。”

    他将早晨安陆代阿六说的那些话再次转述了一遍,包括前头围墙进人虚晃一枪,后头密道封堵的出口被人突然偷掘开来,贼人由此潜入,至于花七那机关逞凶,他却略过不提,只说是阿六早早有所预见,在那儿守株待兔伏击,因此建下奇功。

    可即便如此,张园腹背受敌,结果却一边四死两伤,另一边生擒两人的战果,也确实让众多朝臣倒吸一口凉气。

    尤其是因为孔大学士早起临时病假没能出席,趁乱溜出孔家来参加上朝,想要观观风色的孔九老爷,听说之前被自家兄长骂作是暴发户的张寿,府里竟是有一批如此凶残的人,哪怕早知道张寿身边自诩管家的阿六很厉害,他也禁不住暗自凛然。

    一个人厉害不足为奇,可张园那么大,绝对不是一个人能够照顾周全的!所以说,他之前之所以误传了朱廷芳遇刺重伤的消息,只怕根本就不是阿六无意泄漏,而是人故意泄漏的!

    而皇帝则对潜入张园的贼人死了四个,另外四个遭生擒这个总体结果并不意外——要是阿六没这本事,反而倒不像是花七真正的衣钵传人了。

    只不过,他势必不可能在这种场合再召来阿六再问个明白——当然早朝之后他一定会这么做——因而,此时他便嘿然一笑,赞了一句果然名不虚传。可正当他准备继续问赵国公朱泾等人的时候,张寿却又开了口。

    “另外有一件事,臣也不得不禀报皇上知晓。昨天晚上阿六先去了一趟锐骑营本部大营,回来时却遇到了有人截杀他……”

    当着群臣的面,张寿淡淡地把江卓儿被阿六拿下之后,乃至于竹筒倒豆子一般倒出来的口供前因后果都娓娓道来,但仅仅是把话说到此人坦陈是干脏活的,就戛然而止。即便如此,能来参加常朝的这上百个文武大员,一瞬间遽然色变的竟然占了一多半。

    哪怕是自己没干过的,却不得不拼命回忆审视,自己家里有没有不肖子孙,七大姑八大姨的亲戚,以及那些实际办事的下人,会打着自己的名号接触那个肮脏黑暗的圈子。至于自己确实吩咐人去接洽过这些人物的,那更是紧张得一颗心都快跳了出来。

    这其中……自然包括江卓儿供述出来的孔九老爷。

    刚刚和宗族中最能读书,官也当到最大的大哥放对了一场,还被人揪着领子大骂,此后眼看孔大学士被朱廷芳一番话给气晕过去,他自己更是切身体会到了朱廷芳悍然闯入孔府之后,面对自己时那毫不掩饰的敌意,要说担心当然是担心的,却还没到迫在眉睫的地步。

    朱廷芳的报复顶多让他丢官去职——甚至还未必做得到,毕竟他虽说同进士出身,可出仕也有好几年了,没有同乡也有同年,没有同年还有师座,再加上他这些年长袖善舞,也颇结识了一些人,既然知道惹上了朱廷芳,他也不会束手待毙。

    再者,长兄就是再恨再气了,却也不得不保他。

    可是,张寿揭出来的事,那却很可能是要他命的!要知道,宗族那当然是全力支持他大哥的,落到他头上的资源和供给都相当少,而他为了广结人脉,花销又相当大,于是很多时候就不得不用点台面下的手段,巧取豪夺没少做过。

    这要是某个圈子里的事情真的被曝光出来……他就真的完了!

    见四周围那各色各样的目光往自己看来,可能有一大堆人会为之自危,张寿这才含笑说道:“阿六说,市井之中多有这等小人以自己知道官宦人家阴私为由招摇撞骗,所以那江卓儿此言不足取信。所以,要不是皇上刚刚问,臣就几乎要把这么一个人关得忘记了。”

    “再多关两日,说不定人就直接被关死了……”

    皇帝被张寿说得一乐。然而,张寿当着他的面说清楚了原委始末,甚至没有隐瞒这家伙是黑市那个圈子里的,他当然很满意。作为大明开国以来唯一的非正常天子,他年少时就曾经白龙鱼服在外溜达,长大之后更是亲自深入某些地方摸过底,所以他对某种勾当并不陌生。

    此时此刻,他摸着下巴呵呵一笑,目光就落在了朱廷芳身上:“昨夜之事,既然都是五城兵马司主导,那么张卿所言之事,所言之人,都交给朱卿你吧。他府里那四个……不对,加上这个江卓儿,应该是五个活口,你派人去接手一下。”

    因为张寿捅出的这个大新闻,皇帝对其他诸位勋贵大臣那边的贼人突然就没了多少兴趣——谁家里有阿六这样的怪物,生擒了第一个刺客之后,后续的人就都吓得不敢出手,也不怕拿钱不出手却坏了名声?群策群力地擒下贼人,到底不如单打独斗有意思……

    于是,他就面色肃然地说:“昨夜之事,宫中有宫人意图纵火,宫外有贼人进犯勋贵大臣府邸,实在是近年来闻所未闻的大逆。那几个被擒的宫人已经招认,乃是听信了宫中散布的消息,道是宫人到年纪放出宫的德政即将废止,因此生恨,于是方才出此下策。”

    见不少官员都露出了惊怒的表情,皇帝却抢在了有人说话之前,直接一按扶手站了起来。

    “而宫外那些贼人是何情形,想来昨夜朱卿还来不及审问。嗯,不少人更关心那几家被五城兵马司光顾的人家,朱卿,你来说一说吧,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皇帝既然点了名,朱廷芳就站了出来。他可不像张寿用那般如沐春风的口气说一件极其严重的事,口气冷峻,字里行间都透着深刻的杀机,于是听的人哪怕与己无关,也不由得心惊肉跳,尤其是听到某位侍郎竟然仰药自尽时,那就更是好些人心有戚戚然了。

    而聪明人很快就意识到,这一桩桩一件件事情,只有指向已经彻底没了指望的大皇子和已经死了的废后,那才是最不牵累他人的。尤其是昨天晚上一场虚惊,结果却整夜没睡好的吴阁老,这会儿也丢掉了什么与人为善的习惯。

    与人为善,那是说与天子喜欢的人结交,没事给人示个好什么的,绝不是说和天子嫌恶乃至于痛恨的人还要虚与委蛇。否则,他也枉为天子应声虫了。

    于是,随着吴阁老第一个站出来,痛心疾首地表示应该把大皇子召回京仔细勘问,附和的人竟是层出不穷。昨夜同样遭遇贼人侵入府邸,以至于伤了好几个家人的大学士张钰,最初还有些犹豫是否要落井下石,可眼见群情汹汹,他最终还是加入了附议的行列。

    面对这幅情景,想起之前皇后母仪天下,大皇子和二皇子招摇过市,飞扬跋扈那会儿,张寿不禁颇有一种沧海桑田的感觉。

    可这沧海桑田甚至都没有花费太久,别说二十年了,一年都还没有!也难怪朝中这些大臣们一个个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这种一翻船就兴许无人营救,而且还无数船桨打在试图重新攀爬上船的你身上那感觉,实在是太糟糕了!

    而皇帝虽说素来不喜欢墙倒众人推,就如同听到二皇子沉船和敬妃的死讯时,他也一度震惊甚至于发怒,可昨夜这一连串事情实在是深深激怒了他。

    他不是没有给长子留过机会,甚至于当初在人主动陈情挑担子之后,就放人去了沧州,心想若是人能够看到民生疾苦,能够有所长进,届时虚悬已久的东宫也许能够有个主人了。可人是用什么来回报他的?一场简直可称得上是可笑的民变?

    而现在,看看这乱糟糟的事情!二皇子沉船的事故,也许真的是敬妃生前做的,只为了牺牲一个儿子而拯救另一个,反正被牺牲的那个也已经让她伤透了心。而敬妃求死,大概是为了博取人们的同情,毕竟历来废后只要一死,民间都会有伤怀惋惜的声音。

    否则她什么时候吞金不好,非得那时候吞金?至于散布流言挑唆宫人在宫中放火……他却觉得这完全是多此一举。果然,事实也证明了确实是如此。

    他刚刚在朝官们面前还有所隐瞒,因为昨夜他把楚宽亲自叫了过来,在自己面前一个一个问口供的时候,因为楚宽直接用凌迟、族灭以及连坐来威吓,大多数人扛不住那巨大的压力,其中就有人痛哭流涕地招认出是大皇子重贿。以天火示警为由,迫使皇帝废太子接回他。

    尽管这只是一两个人这么说,但在两个宫人的住处,于她们所言的行李衣物中,还搜查出了几件金首饰,随即经过验看式样,查证出确实是当初内府记档,敬妃还是皇后的时候赏赐给大皇子的,皇帝就没办法不信了。

    眼看群情激愤,皇帝却没有立刻做出决断,而是任由一旁内侍高声宣道:“退朝!”

第七百一十三章 偏激

    这一日原本并不是张寿去东宫授课的日子,而且早朝的时间也比往日来得长,因而他退朝后原本打算赶紧走,却没想到刚出奉天殿时,就早有等候在那儿的内侍截住了他,随即客客气气地说,皇帝召见。

    因为岳山长等人也被召来了早朝,他就特意开口问道:“皇上除我之外可还有召见他人?”

    这种问题照例并不算犯禁,但是,那看上去面相年轻的内侍却讷讷不敢言,一副噤若寒蝉的模样。见此情景,张寿当然没办法再问,只能在旁人那羡慕嫉妒恨的目光之下随那年轻内侍从奉天殿东,文昭阁北面的左翼门出去。

    虽说他不常上朝,但宫城东面这块区域,他却是常来常往,所以出来时发现这里正对着文华殿后墙,慈庆宫西墙,他自然一点都不奇怪。然而,当那年轻内侍径直引领他去慈庆宫时,他就有些奇怪了。刚刚说的好像是皇帝召见,而不是太子召见吧?

    那带路的内侍一路走,一路悄悄观察张寿,发觉人突然停下了步子,脸上颇有些疑虑,他就连忙也跟着停下,随即赔笑解释道:“张学士,皇上吩咐,一会就在慈庆宫召见您。此事想来已经传令给了慈庆宫中的太子,您一问就知道了。奴婢什么胆子,敢哄您?”

    张寿想想也是,在如今这个节骨眼上,任凭是谁也不敢搞出什么林冲误入白虎堂之类的故事——慈庆宫也从来没有什么讲读官非讲读日就不得入的规矩。他就是真的进了慈庆宫,那也不至于有什么事。

    想想自己大概是被近来这乱七八糟的事情给折腾得有些惊弓之鸟,但他也没有在那内侍面前流露出来,只是淡淡笑了笑。而他摆出这般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架势,那年轻内侍也似乎不敢没话找话,直到把他送到慈庆宫高墙之下,人才非常突兀地吐出了声音很轻的一句话。

    “张学士您还请多多提防楚公公。”

    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却激起了张寿的警惕。他骤然侧头盯着对方,见人先是有些不自在,随即却抬头直视他的眼睛,竭力表现出坦然,他就冷冷问道:“如若我将此言转告楚公公,你觉得你是什么下场?”

    “那奴婢只当看错了人。”那年轻内侍不闪不避回答了一句,继而就躬身一揖。

    “吕公公是楚公公的干儿子,之前因罪被黜,得知楚公公被贬慈庆宫后还几次三番派人捎东西,可楚公公非但一概退回去,还说日后情断义绝,以至于吕公公不得不长跪以示绝无二心,其余门下之人也纷纷一再表示忠心。他离开司礼监都如此,他重掌司礼监那又会是什么光景?”

    “奴婢刚巧知道,张学士您家里密道出口的那座善堂是司礼监的。您想想闹出现在这样的事情,那会是谁倒霉?是已经不在司礼监的楚公公,还是现在的掌印,素来忠厚老实的钱公公?这事情闹出来之后,钱公公必定引咎请辞,楚公公难道不会重掌司礼监?”

    面对这么一个竭力向自己灌输,楚宽居心叵测,绝对不可信的家伙,张寿禁不住又好气又好笑。人是从哪方面看出他很相信楚宽的?

    要知道,从第一次在月华楼永平公主主持的那文会上,见到一点都不像宦官的楚宽,还承蒙人出言替自己解围,而后更是说了一通薪火传承靠阉党的话之后,他对楚宽这个人的警惕心就一直都保持在满值。

    因此,似笑非笑地盯着对方端详了好一会儿,他就淡淡地说:“我想告诉你的是,不论这番话是别人让你告诉我的,还是你自己想出来提醒我的,你都忘记了一件事。”

    “那就是……不要以己度人。楚公公是好是坏,姑且不论,但你又或者别人把司礼监掌印看得很重,他却未必。”如果不是这样,楚宽绝对不会因为之前那点“小事”,轻易就丢掉了司礼监掌印的位子,此人应该有一千种一万种办法保住这个位子。

    依他看来,在某些人一心一意盯着司礼监的位子时,楚宽已经把目标放在了东宫太子的身上,正在用自己的办法努力在三皇子面前刷好感度!

    司礼监掌印的名位?

    人家楚宽估计早就不在乎了,如果能够让三皇子信赖他,那么从睿宗,当今皇帝,未来皇帝,楚宽就能够将这三代天子的好感度统统刷到满值,那时候要干什么不行?

    见那年轻内侍仿佛是因为没料到他的反应,脸色变得尴尬而惶恐,张寿就继续说道:“另外,你说吕公公还有其他人依旧把楚公公奉于上位,不敢违逆,我想那是因为多年积威,而不是楚公公真的要借此向人宣示自己随时可以回来。”

    “说实在的,我倒觉得,吕公公又或者其他人,是去他面前赌咒发誓绝无二心也好,去表示忠心也好,以楚公公这个人的性格,大概会表示自己已经不在司礼监,一概不纳。”

    那年轻内侍没想到张寿竟然会毫不迟疑地替楚宽说了这么一大堆话,一时间面上一阵青一阵白,可就在这时候,他听到背后传来了一个笃悠悠的声音。

    “呵呵,张学士刚刚这番话,楚宽实在是愧不敢当。”

    见楚宽不慌不忙地从门里出来,那年轻内侍躲闪不及,骇得脸色煞白,仿佛是预见到了刚刚那番“劝谏”的后果,张寿就含笑说道:“楚公公何必自谦?你的为人,皇上如果不是清清楚楚,又怎会调了你来慈庆宫?要知道,之前还有人进言,慈庆宫不用识文断字的内侍。”

    张寿着重强调了“有人”两个字,反正彼此都心知肚明,那就知名不具了。他见楚宽对自己会心一笑,就瞅了一眼刚刚那个年轻内侍,非常和蔼亲切地说:“不过,刚刚这位小公公说这些,大概也不是出于什么恶意,我向楚公公求个情,宽宥他一回,如何?”

    楚宽微微一愕,继而就若无其事地一笑:“张学士说笑了,我如今不过是慈庆宫中一青衣,哪来的资格宽宥别人?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他知,那就行了。”

    张寿这才看向了那个越发哭丧着脸的年轻内侍,因笑道:“小公公听到楚公公这话了?不论你是因为自己的缘故为吕公公又或者别人鸣不平,于是忿然找我说道这些,还是别人通过你告知我这些,你既然已经把话说了,还让我和楚公公都听到了,那就已经尽你所能了。”

    “所以,你不妨努力做好你自己的职责,擦亮眼睛看清楚楚公公接下来的举动,到底是如我猜测的一般,还是如你所说的一般。当然,最重要的是,你得好好活着,可不要被什么人给害了,否则,那到时候可就真的是一个笑话了。”

    楚宽听张寿用戏谑打趣的口气说起让对方保住小命这种事,他不禁哑然失笑:“张学士你既然这么说,那看来我得好好筹谋一下了,否则让他死了,我岂不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幸好我认识他……你是司礼监答应罗三河,我没记错吧?”

    见楚宽竟然连自己这样一个微不足道小人物的名字都记得,年轻内侍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可下一刻,他就听到了一番让他简直以为自己疯了的话。

    “昨夜的事情很不小,乾清宫这次只怕是要换几个人,我虽说如今只在慈庆宫中执役,但承蒙皇上厚爱,大概还能说上两句话,回头就举荐你去乾清宫吧。在皇上眼皮子底下,如你这般正义感强的小家伙,应该能活得很好。”

    楚宽说着就对张寿笑道:“皇上对于那些嫉恶如仇,惩强扶弱的人,一向愿意宽容几分,当然,前提是他自己立身得正,否则说一套做一套,皇上就容不下了。”

    心情大起大落,罗三河简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慈庆宫的。而他那高一脚低一脚,失魂落魄离开的背影,在张寿看来显得悲壮而又茫然,他当然由此更佩服楚宽这手段高妙。然而,他还没开口,楚宽就对着他点了点头。

    “说实话,从之前来看,张学时你对我素来是无事则敬而远之,有事也就是彼此传个话,谈不上交情。我真没想到你竟然对我是刚刚那番评价,虽说我在宫中呆了三十多年,别说吕禅这样的干儿子,就连所谓的干孙子也有,同僚下属更是无数,却还不及你懂我。”

    领着张寿往里走时,楚宽仿佛闲谈似的是说着话,而且也似乎并不在乎张寿到底如何想的,一面走一面满不在乎地说:“想当初若非太后,我大概就已经悄无声息地死在王府门外了。虽说无论是什么年头,贫民把无力养活的儿女扔在富贵人家门口很常见,但我不能接受。”

    “哪怕我生来确实有缺陷,但那并不是父母弃养的理由!若是不想生,在孩子落地之前,堕下腹中胎儿就行了,何必让孩子来到人间?”

    “而最好笑的是,我在王府平安生活了没几年,就有人以我父母的名义来和我接洽,要挟我为他们刺探王府情报。呵呵,一日养恩也没有,却要凭借生恩要挟我干这个干那个?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生而不养的父母,哪怕不是仇寇,却也和路人差不多,更何况还以此要挟!我当然是第一时间就悄悄禀报了当时的王妃,也就是现在的太后娘娘。”

    张寿并不知道楚宽为什么要对自己说这个,但不得不说,人皆有八卦之心,此时此刻他听楚宽说着这陈年旧事,听得恰是津津有味。尤其是听到楚宽这言下之意是说,当初抛弃他的人很可能是别有居心,还要挟其作为内应刺探情报,他都简直忍不住呵呵呵了。

    为了避免自己的认同会让楚宽会错意,虽说他也很赞同对方的话,却没有开口附和,而是饶有兴致地问道:“那后来呢?”

    楚宽并没有卖关子,而是皮笑肉不笑地说:“后来,那自然是我配合太后娘娘,里外呼应,给那个想要指使我的家伙设下了一个一锅端的圈套。当太后那边把人一网打尽时,我也把那个捎信的家伙堵在一处院子里,他居然又惊又怒地嚷嚷,说是我同父同母的亲生哥哥。”

    “见我没有留情的意思,他又涎着脸说愿意为王府做事,还振振有词地说我既然有那样的缺陷,这辈子也爬不到多高,还不如成全了他,日后他身为兄长,一定会好好照应我……呵呵,这天底下竟然有人如此厚颜无耻,只以为凭着血缘就能让人为他做任何事情?”

    “别说他只是所谓兄长,就是生身父母,我也想问,凭什么?”

    直到这一刻,楚宽方才转过头来,淡淡地说:“要我说来,三口之家,别无亲眷,那是最好的。家中只有一个孩子,那自然大多数父母都要倾尽全力去养活,不会重男轻女,更不会厚此薄彼。只可惜,若真的都是这样一家三口延续下去,天下人口必定锐减。”

    “这想法固然不切实际,但张学士想一想,哪怕大家族,同一辈的子弟从小也要争,就要抢,有人纵使再好的资质,却因为出身旁支而得不到应有的培养,有人纵使蠢笨如猪,却因为出身嫡脉宗房而有最好的东西。而那些甚至谈不上小康的小家族就更不用说了,多少所谓的读书种子,那却是全族倾力供给,为此不惜牺牲了其他人的前途?”

    如果不是确定楚宽这番论调的基础在于否定几千年来聚族而居的宗族观,而不是宣扬独生子女政策,张寿几乎要认为眼前这人是穿越而来的!

    而即便确定楚宽应该不是穿越者,张寿依旧对人这番激进论调惊叹不已——历朝历代都希望天下百姓最好维持在五口之家的程度,竭力抑制那些能够和地方官府抗衡的豪族高门,但那是因为从统治者的角度希望抑制豪强,和个人的不公以及牺牲完全没有任何关系。

    可楚宽却是因为自身的遭遇而另辟蹊径!他甚至很怀疑,如果这里不是慈庆宫,对方的发言会不会更剑走偏锋!

    果然,当楚宽带他进入三皇子平日起居读书之处时,却是当着三皇子的面开口说道:“一夫一妻,夫妻和睦,而后,教子有方,立后公允,给不为后的诸子一份足以安身立命的家业……这些事情说来简单,但放眼观天下,一代能做到容易,但三代五代能做到却难如登天。”

    话音刚落,张寿就听到了皇帝的声音:“楚宽,你这是在变着法子骂朕吗?”

第七百一十四章 相似却不同

    张寿循声望去,就只见皇帝并不是坐在那儿等他和楚宽二人进入,而是赫然正带着花七从对面一处小门进来,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愠怒,他第一反应是楚宽谈论一家一姓兴旺发达的这番话被皇帝听到,于是以为是暗讽,可再细细一想,他又觉得很可能不止这么一回事。

    难不成……楚宽之前自诉身世的那番话,也被皇帝听到了?

    虽说皇帝这话是冲着楚宽去的,他大可以装聋作哑,可他刚刚毕竟是个听众,因而他只能打岔道:“刚刚楚公公对臣说了他的身世,后来一时兴起引申开来,其中大概有些语句不免不太谨慎,这也有臣追问细节的缘故,还请皇上见谅。”

    虽然楚宽带张寿进来时一番话说得非常突兀,但三皇子听了却觉得心情复杂。从他的角度来说,皇后被废,方才有他如今入主东宫,可想起从小到大的生活,想到这段日子的诸多风波,他自己都不知道,如果嫡母贤德,如果长兄雄才大略,他是不是更安于那样的生活。

    而且,是不是天下家庭更应该一夫一妻?因此,眼见父皇责备楚宽,张寿却帮着说话,他下意识地就也想要开口。可下一刻,他却发现跟着父皇进来的花七竟是对他微微摇头。

    犹豫了片刻,三皇子到底还是没有贸贸然开口。而下一刻,他却平生第一次惊惧惶恐了起来,甚至觉得自己没有出言转圜当和事佬,这是不是错了。

    “张寿,你用不着帮他说话!楚宽,你刚刚明着是说你那兄长,可你难道不是在骂你那生身父母管生不管养?没错,朕对大郎也是管生不管养,可那是朕不想好好教导他吗,皇后那时候防朕就如同防贼似的,自从有了儿子之后,她就变了一个人!”

    “朕是没有给他们多少作为父亲的教导和提醒,但朕从来都没有亏待过他们,太后更没有!他们一应待遇都在三郎四郎之上,他们的老师也是皇后千挑万选,可他们后来成了什么样子?朕要不是把三郎四郎接过来养在身边,他们说不定早就被两个兄长欺压得没命了!”

    “朕也想一夫一妻,就和赵国公朱泾似的,前有元配,后有继室,全都是情投意合,纵然一度误会十几年,但到头来还是能够重修旧好……可太后说皇家不怕儿子多,就怕儿子少,又举出了南宋皇帝不得不养子入继,汉末几代皇帝出自民间的例子,朕还能说什么?”

    “朕知道不能凭借血缘让他们乖乖听朕的话,照朕的安排去成长,也知道违背了昔日对皇后的某些承诺,但她既然变了,朕当然也不得不变。朕在册立三郎为太子的时候,就已经有了觉悟,就是牺牲大郎和二郎也在所不惜!”

    就在三皇子心头骇然,张寿在心里暗自叹息的时候,真正直面皇帝怒火的楚宽突然开口说道:“皇上既然早已想通,那奴婢刚刚那番话实在是画蛇添足。”

    “……”

    这一次,轮到张寿震惊了。他就觉得楚宽不会毫无缘故地突然对他剖明心扉,甚至还饶有兴致地说起几十年前的旧事——要知道,就算他替楚宽说话,人也不至于就这么把他引为知己吧?果然,闹了老半天,楚宽只怕是早就知道皇帝在附近,于是故意那么说的!

    此时此刻,见皇帝气得仿佛下一刻就会原地爆炸,来上一句戏文里最常见的拖出午门,斩首示众,他顿时擦了擦额头并不存在的汗珠,看了一眼三皇子,认认真真地考虑自己是不是要找个借口把三皇子拖出去,把地方留给这对自幼相伴,关系密切的君臣,又或者说主仆。

    然而,他却还没来得及把这个想法付诸实施,就听到皇帝突然开口问了一句:“张寿,你和你家阿六争执起来时,会怎么办?”

    面对这个突兀到极点的问题,张寿忍不住愣了一愣——但下一刻,他就醒悟到,皇帝只怕觉得,他和阿六的主仆关系,与这位天子和楚宽有点相似。

    可即便理解了这话的用意,他仍是故作茫然地瞪大了眼睛,随即就有些不好意思地说:“皇上,阿六从来都不和臣争执的。”

    见皇帝有些不解,他就进一步解释道:“臣若是和他有了分歧,要么摆事实讲道理把他说服,要么他用实际行动力把臣压服。之所以争不起来,是因为他说不过我,我打不过他。我们就仿佛是互补的两个人,所以大多数时候彼此忍一忍,那就过去了。”

    “当然,臣也不是什么都忍着他。阿六这小子不太喜欢与人来往,平时能动手就不说话,臣为了纠正他这毛病,也时常特意让他去做一点需要人际交往的事,只不过……”

    “大多数时候,这种安排都很失败,因为他能把正常的事情做出不正常的结果来。”说到这里,张寿就绘声绘色说起了朱莹上次对他说起的“九出十三归”那个笑话。一时间,皇帝固然还竭力死绷着一张脸,但三皇子却已经忍不住笑出了声。

    “臣没有兄弟姊妹,和他不是兄弟胜似兄弟,再加上他比臣要小一丁点,所以一直都是把他当弟弟看的。既然是弟弟嘛……当哥哥的总得容让一些。”

    “再说他也是臣最重要的臂膀,说实在的,臣不能给他多少钱,也不能给他多少权,如他这样的高手,满京城大概是个人都想要一个。臣若是把他气得出走了,岂不是自断一臂?说实在的,能让阿六寸步不让和臣争执的事,不是因为臣的安全,就是因为莹莹。”

    “当初在村子里的时候,我还对出身名门的莹莹敬而远之的时候,这浓眉大眼的小子就是第一个叛变的!”

    三皇子再次被张寿这口气给逗乐了,而皇帝那一张苦大仇深的脸也终于维持不住了。哪怕明知道张寿是故意插科打诨想让自己息怒,可他还是真的就吃这一套!

    更何况,阿六虽说和楚宽的性格截然不同,他也和张寿的性情截然不同,但阿六和张寿那番相处,实在是与他和楚宽太像了……都是自幼一块长大,都是倚赖为腹心臂膀。

    只是张寿现在说的,是阿六先认定了朱莹为张门妇,他却不由得苦笑了起来。大概只有这一点算是差别吧?

    从最初开始,楚宽就一直认定,太后给他选定的皇后,并不是什么良配。哪怕她确实是名门出身,未出嫁前在外也颇有贤名,但楚宽却不知道从哪打探到,皇后的争强好胜实在是过头了一点。

    他说,她从小什么都要最好的,无论是衣衫鞋袜,金银首饰,书籍又或者老师……一旦不如意,人就会不达目的不罢休,反正那些得到的东西比她好的兄弟姊妹,不是倒霉,就是因为犯了什么错而倒霉,轻则挨上一顿训斥,重则遭到责打。

    可因为她女红、读书、管家……样样都素来出色,她仍然被长辈视作为掌上明珠。

    奈何太后很多事情都听楚宽的,唯有那一次却不愿意改主意。

    而他……在和她见过一面之后,觉得人模样性情不错,也颇有学识,两个人也算谈得来。知道这年头大多数男女都是盲婚哑嫁,因此哪怕素来叛逆,那一次他却破天荒没有违逆太后,大婚之后,也曾经拥有三年的美好时光。

    想着昔年旧事,皇帝本来那暴怒的面孔渐渐平息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惘然。他意兴阑珊地叹了一口气道:“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朕是魔怔了,这才把你说自己的话套在朕自己身上……”

    见皇帝终于恢复了正常,张寿这才微微松了一口气,见楚宽神色如常,他瞥了一眼三皇子,想起人全程围观加懵逼,其实只知道皇帝在发怒,却完全不明白为什么在发怒,他顿时觉得太子也不怎么好当。

    于是,他就不得不担负起话题收束者的责任,诚恳且心切地问道:“皇上今日召臣过来,是有什么事么?九章堂那边兴许听说了昨夜的事情,这会儿大概正在心急如焚地等着臣过去呢。而且,臣也担心自己再不露面,四皇子怕是又要上房揭瓦了。”

    听到张寿理直气壮地把四皇子拿出来说事,皇帝不禁怒瞪了他一眼,谁想三皇子却直接中了张寿的圈套:“父皇,四弟确实是个急性子,您有什么话就吩咐了老师,他也好回去。”

    太子还是太嫩了!幸亏他把楚宽放在慈庆宫!也幸好张寿教三皇子坚韧、自信、强势……却唯独没有教人如何用心计。这种东西本来就该自己体会,就算要教,也应该为人君父者来教,就如同那些名士大儒出身的师长,只教太子仁义道德一样……

    皇帝心里这么想,但却没有当面质疑自己的儿子,深深吸了一口气后就沉声说道:“莹莹去怀柔皇庄接大郎,之前朕算算时辰,她应能在日落前抵达。虽说大队人马走夜路不便,朕也担心信使在路上遇到什么问题,所以吩咐不用传信,但一夜大小事情不断,朕有点担心。”

    见张寿满脸错愕,随即竟是有点气急败坏,一副你要是担心干嘛不派人过去的表情,皇帝顿时呵呵一笑,这才若无其事地说:“一夜出动的并不仅仅是五城兵马司,花七提前打探到不少动向,所以才会给你未来大舅哥抓人的那份名单,当然,朱家大郎自己也掌握了不少。”

    “而之所以那么多人家没能让贼人得逞,也是因为锐骑营根据另一份名单化整为零,分头出击。至于你家为什么没有,很简单,因为你家有阿六。花七说,那小子绝对可靠,所以朕就不用浪费宝贵的人力了。要不是怕三郎四郎担心,朕派去的二十个人也想调回来。”

    见张寿朝自己看了过来,三皇子登时面色尴尬,非常不好意思地小声说道:“之前父皇调派人手为各位老大人扈从和站哨,我就从旁为老师说了一句……”

    怪不得,我想我怎么能享受到这样的待遇!

    张寿忍不住心想,有三皇子这样的学生真是省心省力,人根本就不像是皇族出来的,不但性格好,不自大,不傲慢,待人接物柔和,甚至还能无微不至地照顾到这些细小的方面!唉,真要把人教得太过强势自信了,他反而会怀念现在的三皇子吧?

    想到这里,他感激地对三皇子点了点头,旋即就向皇帝问道:“皇上的意思是锐骑营派不出人手再去怀柔皇庄打探?难道就没有如同信鸽之类的传信工具吗?”

    皇帝没想到张寿竟然连信鸽也知道,不禁咳嗽了一声,随即就语重心长地说:“信鸽毕竟会出错,而且所能携带的不过只言片语,有时候甚至可能为人截获又或者伪造。太祖皇帝当年就曾经做过实验,如若在半道布设大型磁石之类的东西,那么可能干扰信鸽人认路。”

    煞有介事地搬出一段太祖道听途说的某本杂录当成太祖语录,皇帝也没在意张寿到底会不会相信,却是语重心长地说:“总之,京城这边都闹成了这般光景,怀柔那边兴许更甚。你要是放心,不妨在京城等着小心,要是不放心……”

    “那就亲自走一趟对吧?”张寿干脆主动替皇帝把话说了,见人一脸就是如此的表情,他却哂然一笑道,“皇上好意,臣心领了。臣这点武艺比起莹莹还差远了,如果带上阿六,在家里再挑几个人跟着,家中防戍的人就不够了。”

    “不但如此,这要劳动派给臣的那些锐骑营中人一道出远门。路上如有万一,他们要承担风险,臣也要承担风险。除非皇上再把锐骑营的人派给臣一两百。可若是如此,皇上让臣去接莹莹,节省宝贵人力的用意?”

    皇帝仿佛第一次认识张寿一般,死死盯着人看了好半晌,随即忍不住迸出了两个字:“滑头!”能说的话竟然都被这小子说去了!

    呵呵,在京城这种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我要是不滑头,那只怕早就被人吞吃到骨头都不剩了!张寿心里这么想,脸色却越发恳切:“臣只是不想一番心切,却给人添麻烦!回头别号称是去接莹莹,却反而连累得莹莹要来救我,那岂不是倒过来了?”

    被张寿如此胡搅蛮缠似的一打岔,皇帝终于恼羞成怒。可就在恨得牙痒痒的他要动用天子威权,强行迫使张寿走这一趟的时候,楚宽却耳朵动了动,随即和花七对视了一眼,继而后者就咳嗽一声道:“皇上,大小姐……她好像来了,就在外头。”

第七百一十五章 赶鸭子上架

    昨夜自己家里都出了那样的事,就连吴氏都在担心朱莹的安危,张寿却不担心……才怪!就算朱莹从小练武,艺业非凡,又带着两百兵马,但有道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可是,如果朱莹真的有事,皇帝还会有闲情逸致叫来他,让他带人去接朱莹?

    这要说不是别有用心……他就改和皇帝姓!

    所以,这时候听到花七说,朱莹就在外面,他看到皇帝的脸色立刻发黑,他虽说很想笑,但还是竭力憋住。可是,当看到朱莹风风火火地径直进来时,他还是忍不住笑了。

    而朱莹只从别人口中得知皇帝在慈庆宫,只预期会见到皇帝和三皇子,瞧见楚宽和花七也没太在意,毕竟两人职责所在。可当看见张寿时,她那是货真价实地又惊又喜。几乎顾不得行礼,她就一阵风似的径直来到张寿跟前,面色急切地问道:“阿寿,你没事吧?”

    “我很好,一觉睡到天亮。”张寿笑着对大小姐眨了眨眼睛,随即神情自若地说,“倒是皇上担心你的安危,刚刚还让我和阿六带人去接你呢!怎么,你是昨晚遇到什么事了额?”

    “接我干什么,你来了那才是添乱!”朱莹却没有回答张寿最后那个问题,神态不善地瞅了皇帝一眼,“皇上要真那么担心我,多派兵马来接我才是正经,让阿寿来干什么?他这尤其引人注目的模样,走到外头万一遇到贼人,皇上您赔给我吗?”

    皇帝只觉得今天自己实在是来错了,一而再再而三简直快被人噎死——先是楚宽,而后是张寿,再接着则是朱莹!他冷哼一声,板着脸说:“朕不是让你在那边歇宿一晚上吗?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我也想好好住一晚上啊,可就算我没有择床的毛病,可也架不住一而再再而三闹了整晚上!要不是有玉泉姑姑帮我,我简直要气得把大皇子那招蜂引蝶的家伙给杀了!”

    形容一个大男人却用招蜂引蝶这个词打比方,张寿忍不住大汗,而皇帝也不禁觉得太阳穴青筋突突直跳,但到底还是先沉声问道:“好了,莹莹你别说废话,到底怎么回事?难道是昨天晚上有人想去救下那个孽畜?”

    “是啊,人家打的旗号是,立嫡长,清君侧。”朱莹怒气冲冲地说,“结果为首的家伙被我砍了之后,其余的人立刻就蔫了。我还当是哪来的乱臣贼子呢,居然就是一个乡村老学究带着一群被他教化傻了的村民,拎着镰刀提着锄头,就这么到皇庄胡来一气,皇上您信吗?”

    听到朱莹这么一个说法,张寿心里突然冒出了五个字——皇权不下乡!

    而不但是他,就连刚刚一直保持沉默的花七,也忍不住插嘴说道:“乡野愚夫愚妇,所知有限,如果地方缙绅乃至于乡学族学中的学究对他们讲的东西就是有偏向性的,那蛊惑性自然非同小可……话说既如此,大小姐这一次回来,应该没有带上大皇子吧?”

    “当然没带啊!我还怕路上冒出一大堆乡亲父老,拦住我们要见大皇子,到时候哭哭啼啼狠狠闹上一场,那时候该怎么收场?我就带了五个人,黑衣兜帽,沿路招呼说辽东军情,呼啸而过,进了京城才脱掉那身黑狗皮。”

    朱莹说着就看向皇帝,满脸没好气地说:“我原本是去给大哥讨公道的,可谁知道招来这么一个大麻烦!皇庄那边现在有玉泉姑姑亲自管着呢,我这婚期都没剩下几天了,这种残局我可没本事两三天收拾好,皇上你赶紧另请高明吧,反正我是不去了!”

    一个两个都不靠谱,皇帝已经是气急了,当然更愤怒的是竟然有人煽动百姓,意图拥立大皇子……就在他忍不住要大光其火的时候,突然听到了张寿的声音。

    “皇上,如果只是接回大皇子,莹莹自然足以胜任,但既然如莹莹所说,昨天晚上竟出现过有人煽动百姓闹事,那么,非重臣恐怕不足以安抚。臣觉得,应该从内阁挑选一位德高望重的阁老亲自去,安抚百姓的同时,再光明正大把大皇子接回来,这样比较稳妥。”

    皇帝见张寿一脸我绝对不是公报私仇的表情,他不禁为之气结:“你难道不知道,孔大学士被你未来大舅哥亲自堵门气了一场,今天早朝都告假没来参加?太医院的院判亲自过去了,这会儿还没有结果回来呢!朕倒是觉得,他会不会就这么顺势大病不起了!”

    “咦?”

    张寿和朱莹几乎同时发出了一声惊咦,紧跟着不禁面面相觑。

    而皇帝相信刚回京的朱莹并不知情,却不相信今天早朝之前应该和朱廷芳遇到过的张寿不知情。可偏偏张寿却满脸无辜,他只能拉长脸道:“你还要和朕装蒜?”

    “皇上,臣是真的不知道。”张寿此时实在是万般无奈。他是碰上了大舅哥不假,可大舅哥只说去孔府兴师问罪,没说把孔大学士给气得病倒在家啊!见朱莹好奇地看着自己,他就把当时朱廷芳当众说的话又转述了一遍,这下子,皇帝就被气乐了。

    “你们这还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行事做派都是一模一样!朕真不知道是哪辈子欠了你们,没事就要给你们这几个晚辈收拾残局!”

    见皇帝非常恼火地在那摩挲着下巴沉思对策,张寿就悄悄对朱莹问道:“莹莹,孔大学士这人看上去挺清瘦的,你知不知道他平时饮食是推崇清淡,还是喜欢吃甜品,又或者无肉不欢,喜欢那些禽肉之类油腻的饮食?”

    他这声音虽说不大,但从小就练武的皇帝那是何等敏锐耳力?

    没等朱莹回答,这位天子当即就没好气地问道:“你问这些干什么?孔家那是有名的书香门第,据说七八十年前供出的第一位进士,最喜欢说的话就是肉食者鄙。当官这么多年,臭规矩多了不少。这种人家,饮食讲究的是精致,吃一道菜都恨不得扯出千般典故。”

    “那就是说,讲究的是摆盘和意境,惜福养身,不会暴饮暴食?而身为阁老,估摸着为了形象考虑,就算喜欢吃甜食也会相对节制?”

    见皇帝越发不解地看着他,张寿就笑道:“如此说来,孔家人应该一般都很长寿吧?”

    这一次,皇帝顿时似笑非笑地点头。而张寿立刻笑了起来——只要没有心脑血管的遗传病,再加上一直清淡量少的饮食习惯,又因为位居高官,而拥有这年头相对较好的医疗资源……那么孔大学士就算被朱廷芳气得告病,多半也是没什么大碍的。

    别用皇帝这种生物的寿命长短来衡量这年头很多宰臣的寿命长短。要知道,宰相和阁老之类的高官,只要不是横死,一般来说性命比皇帝都长太多了。

    想到能熬到阁老的人起码五十开外,退休时很多都七十多了,他就若无其事地说:“虽说朱大公子在孔家应该是大闹了一场,但恕我直言,皇上这时候派个人去孔家探望一下,如果人没有大碍,那么,派孔大学士去接了大皇子回京,应该比谁都适合。”

    “朱大公子指斥那位孔博士的罪名,那是货真价实的。而他说孔家有家仆弃主而逃,这应该也是真的。既如此,孔大学士现在应该是处于挺尴尬的境地,若是朱大公子真的上书弹劾,他说不定就要顺势乞骸骨了。所以,皇上派他去接大皇子,他应该会乐于表明心迹。”

    皇帝微微一愣,想起孔大学士虽说是自己一手提拔起来的人,当初也号称新派中坚,力主提倡海外番邦中人来大明朝贡乃至于修学,也有限度地支持官船航行各国,了解天下各邦情报,进一步完善太祖梦天帝后制造的球仪,然而,江阁老下台之后,人就显得相对保守了。

    而他并没有正式确定内阁首辅,并不仅仅是因为孔大学士当初也隐在背后对朱泾父子下黑手,也是因为顾虑到孔大学士的政治态度。果然,人还没当上内阁首辅呢,就已经在立场上偏离了最初,甚至对他一力提拔的大学士张钰也有所排挤。

    至于应声虫似的吴阁老,那就更不用说了,孔大学士毫不吝惜地表现出了嫌恶和鄙夷。

    想来孔大学士是觉得,如若内阁三人都是帝党,那他的存在就没有意义了。当然,官场和士林估计也要对其群起攻之……没看朝中大多数官员,对孔大学士都挺支持的吗?

    所以,虽说如今越来越膈应孔大学士,但皇帝深知自己能越次提拔人进内阁,但要是能力不够强大,脸皮不够厚,估计能也存活不了多久。

    毕竟如吴阁老这样笑眯眯却极其能扛弹劾的人,在朝中是很少见的。张钰在初入阁之际,也在私底下诉苦说,无论是分票,还是最终票拟,乃至于面对六部都察院的不服甚至攻谮,他都有一种举步维艰的感觉。

    于是,皇帝在仔仔细细考虑了好一阵子之后,最终开口对楚宽说:“也罢,你以太子的名义去孔家一趟,探望孔大学士,如果人状况不错,就说朕有意让他去皇庄接回大郎。”

    “皇上,孔大学士上次曾经在经筵上当众说,慈庆宫最好用目不识丁的内侍。所以……”

    楚宽虽说没把话说完,但在场众人全都醒悟了过来——要是楚宽去的话,哪怕孔大学士没病也会装病请辞,哪怕回头弄假成真也在所不惜,因为楚宽探望这件事着实是重重的打脸!

    见皇帝顿时卡了壳,张寿看出皇帝似乎想让三皇子的人去施恩,心中不禁一动。可话到嘴边,他看到三皇子欲言又止,当下就笑问道:“太子殿下是不是有什么更好的主意?”

    朱莹虽说不太理解张寿干嘛还要保孔大学士,可明显这建议皇帝听进去了,也很中意,她也就没有反对,刚刚听到皇帝叫楚宽去,她明知不妥却还不说话,见楚宽自己揭破了这一点,她甚至还有些遗憾。要真是楚宽跑去,孔大学士一怒请辞,这多痛快?

    因而,听到张寿突然问三皇子,她不禁又生期待。毕竟,三皇子从前经验不足,说不定会出一个皇帝觉得很好,其实又像刚刚那样挺坑的主意呢?

    果然,下一刻,她就只听三皇子犹犹豫豫地说:“父皇,儿臣身为太子,自然不能随便出宫去,但儿臣以为,四弟是不是可以去探望一下孔大学士,然后……”

    还没等三皇子把话说完,朱莹就立刻大赞道:“好主意!”四皇子那熊孩子冲动易怒,素来对孔大学士没好感,说不定还能把人气出个好歹来!

    张寿顿时哭笑不得地阻止道:“莹莹你别添乱!太子殿下您仔细想一想,让四皇子去和孔大学士说,请他去皇庄接大皇子,然后安抚那些被人蛊惑来的乱民?这合适吗?”

    这下子,三皇子登时一愣,随即就醒悟到自己竟是关心则乱了。四皇子去探望还行,去转达这么一件事,那却是万万不合适。而明白了这一点,他想想就开口说道:“儿臣知道父皇是想让儿臣树立起重孝悌的名声,但儿臣现在想明白了,这不合适。儿臣觉得……”

    “儿臣觉得,还是以父皇的名义去派人探望孔大学士,并传达派他去接回大哥的旨意,这样更妥当。至于人选,儿臣觉得,是不是可以派秦国公去?秦国公素来在文官当中风评不错,而且,他如今主理顺天府,孔府那些仆从弃主而逃还卷走财物的事,也能有个说法。”

    见三皇子终于给出了一个非常合理的建议,张寿顿时暗自舒了一口气,心想这人选才对。可一旁的朱莹却在那不满地嘟囔道:“既然如此,我爹岂不是也挺合适的?”我爹去那就不是探望,而是去挑衅,去示威了!孔大学士不一怒请辞才怪!

    张寿见皇帝一副我没听到朱莹你说什么的表情,只在那冲着三皇子欣慰至极地点头赞同,他忍不住以手扶额,随即低声说道:“莹莹,你不觉得报仇最好的方式,是让人呆在你眼皮子底下,时不时戳他一刀,让他痛彻心扉吗?孔大学士要是请辞了,那可就真的是……”

    他顿了一顿,意味深长地说:“那就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了,以他的名望,回去哪个书院都会把他奉为上宾,到时候桃李满天下,教出一大堆学生充斥朝堂,你不觉得这更加膈应?”

    朱莹登时眉头舒展开来。她立时重重点头道:“你说得对,他要是跑了,日后我们不但得防着暗箭,还得防着他东山再起。君子报仇,从早到晚,不能让他跑了!”

第七百一十六章 虎口夺食

    皇帝原本召见张寿的目的,因为朱莹这个重要的目标人物竟然自己回来了,于是显得不合时宜,但好在也没有白费,因为张寿提出了一个可行性很高的人选和解决方案,而三皇子则在张寿提出那个人选的基础上,进一步把探望者的难题也给解决了。

    然而,他正饶有兴致地看着张寿逗朱莹,可下一刻张寿却突然词锋一转:“皇上,本来臣今天是预备请假不去九章堂的,还打算把昨夜事情原委写成奏疏送上去,但宫中突然传召臣来上早朝,那奏疏自然是也不用写了。”

    “然而,正如同有些话不能写在奏疏上,有些话臣也没办法在朝上说。”

    见皇帝露出了颇为好奇的表情,三皇子这个太子亦然,张寿大略提了提花七那些机关建功,看到皇帝并不意外,他方才说出,某些潜入的贼人直接就是密道出口司礼监那济民善堂的。这下子,之前还一副漫不经心模样的天子,那张脸恰是瞬间由晴天转为雷雨天。

    “岂有此理,简直是无法无天了!”

    皇帝几乎不假思索地怒瞪楚宽,可瞪完之后,见楚宽满脸无辜,他才猛然醒悟到,这事儿眼下还真是怪不得楚宽,人家根本就不是司礼监掌印了!

    而就算楚宽是司礼监掌印的时候,对那些善堂也并不能说是了若指掌……而且楚宽还几次三番对他说,既然太祖规矩就是宫中尽量少用阉宦,那么,哪怕是弃儿,精心培养之后阉割入宫为奴,那却也违背了太祖本意。

    还是该沿用当年旧制,将外族幼童阉割后从小培养,并严惩民间弃儿不举者,这才是太平盛世的治平之道。所以,司礼监若要开善堂,也应该是那些纯粹的善堂,而不是为了遴选资质上佳者充入司礼监。

    而皇帝最终压下怒气重归平静时,朱莹却有些忍不住了:“这样骇人听闻之事,足可见那善堂是挂羊头卖狗肉,皇上干脆把这种腌臜地方封了吧,否则张园的密道挖开一次就有第二次,以后阿寿岂不是防不胜防?他那天工坊这么重要,怎么能留下这样的后患!”

    楚宽顿时欲言又止。然而,他还来不及开口说话,张寿就已经笑着说道:“善堂这种事物,由心怀善意的人来经营,那是经世济民,惠及贫苦,但由心怀恶意的人来经营,那却是藏污纳垢,暗藏不法。臣斗胆请求皇上,将这善堂移交给臣来经营。”

    见朱莹瞪大了眼睛,皇帝也大为震惊,他就坦然说道:“说实话,如今天工坊中工匠虽多,但各种奇思妙想也很不少,所以人手只会越来越缺。而自从座钟玻璃之类的东西不断面世,到臣这里来挖人的也越来越多,哪怕最紧要的那些人未必会为之心动……”

    “但天工坊的其他人,未必就经受得起那个诱惑,哪怕已经预先做了防范也没用。而且想,现如今在京畿地面上,已经很难招到合适的人手了,而招学徒的话,不免要担心会不会招进探子。如果皇上允许的话,臣希望能把那座善堂中的孩子,作为学徒来培养。”

    朱莹这才恍然大悟,但随即却有些担心地问道:“阿寿,你就不担心那些孩子从小就被人教坏了,到时候不但不感激你一片好意,反而心存怨恨?又或者受人指使来刺探你那天工坊里的机密?”

    “当然担心啊。”张寿呵呵一笑,却是冲着楚宽说,“所以我希望楚公公帮忙去甄别。如果这其中把进宫作为人生目标的孩子,那么就麻烦楚公公帮个忙,把他们转到司礼监的其他地方去。破坏人家的毕生心愿,那就没意思了。”

    “剩下的孩子,臣会让阿六和其他人在日常时间再慢慢遴选。说实话,臣这里除了那些研究项目,没什么好刺探的。而那些研究项目,从奇思妙想到真正变成现实,还有很多路要走,至于就算成为现实了,工匠只会知道自己负责的那部分。”

    “那些成品的图纸,也不是一般工匠能接触到的。”

    “如果将来识文断字,学会各种足以堂堂正正谋生的手艺,在天工坊里有了一份工作之后,这些孩子还要被所谓的父母长辈,又或者对他们谈不上多少恩情的旧主要挟,做什么刺探以及别的腌臜活计,那么,臣也没办法,只好发现一个就绑一个送去衙门法办了。”

    “当然,如果成为能够主导一个项目的领军人物,臣相信,他们已经足以和这时代任何一个精英媲美,那时候,他么的眼界就应该不至于再局限于那种明争暗斗的领域了,有道是,燕雀焉知鸿鹄之志?”

    楚宽一下子就听明白,张寿竟然是在影射他当初在兄长要挟他做事后的那番决断!他一面暗叹这样一个明明各方面都和他很投契的人,为什么就不能和他成为知己,一面在心里琢磨着,是不是要再游说一下皇帝,让张寿能够走进藏有更多太祖遗稿的古今通集库。

    而皇帝听张寿详细阐明对那座济民善堂的未来打算,他的眉头终于渐渐舒展了开来。虽说张寿这是从司礼监那儿虎口夺食,但这样的虎口夺食,对他并没有什么不利之处——顶了天是司礼监失去了一个基础,但那本来就是某些人自找的!

    而且,善堂不善,传出去的话,这个污点不是司礼监的,而是他这个皇帝的!

    即便如此,他还是不动声色地看向一旁的三皇子:“三郎,你觉得如何?”

    三皇子听张寿这般说,心里只觉得十分赞成,可父皇突然问到自己,他就意识到,父皇大概不那么希望看到他一味赞成,而是希望借他的嘴来挑挑毛病。因而,他绞尽脑汁想了一想,最终开口说道:“父皇,这次济民善堂出事,司礼监固然有责,但罪只在一小撮人。”

    “但最重要的是,善堂这种行善之所,没有监察也会沦为藏污纳垢之地。老师这主意固然非常不错,但儿臣觉得,是不是要派一个监察的人?而且,监察的人不能是固定的,而应该一定期限轮换一个,如此方才有监察之效,就如同朝廷的御史一样。”

    朱莹没想到三皇子竟然这么说,一时眉头倒竖:“所谓监察的人也不是没有私心的,看看朝中那些御史就知道了,乌七八糟的人还少吗?太子殿下说要轮换派人监察……这监察的人从哪挑?怎么保证他们能够大公无私?”

    皇帝见三皇子被朱莹问得面色发红,他就没好气地说:“莹莹,你又欺负三郎!”

    “我哪敢欺负他!”朱莹顿时叫起了撞天屈,“我是就事论事!做事难,监察更难,阿寿你说是不是!”

    张寿见朱莹竟然和三皇子抬杠,不禁又好气又好笑。尤其是看到两个人这会儿都一脸委屈,他就不得不做和事佬,笑着提出了一个终极解决方案。

    “其实很简单,挑一个肯定会认认真真监察做事的人就行了。比方说,太子殿下自己,又比方说,四皇子。”

    “至少,皇上应该能够确信,以太子殿下和四皇子一贯的正义感,绝不会纵容善堂中有什么藏污纳垢之事。当然,宗室之中也不至于没有其他合适的人,之前跟随四皇子一块在慈庆宫读书的江都王那个侄儿郑钥也不错,大宗正举荐其他正直宗室也可行。”

    还能这样?

    三皇子一下子瞪大了眼睛,但随即就连连点头道:“老师说的是,四弟虽然毛病很多,但素来眼里不揉沙子,绝对不会放纵人的!郑钥也是个好孩子。宗室有点事做,那就更好。”

    皇帝原本还觉得三皇子终于成长起来了,可看到张寿轻飘飘地反将一军,他还是不由一阵牙疼。虽然原则上已经决定答应张寿,但他还是想要为难人一下。

    “那这善堂,你打算交给谁?如果朕没有记错的话,你家阿六一面当着你最得力的护卫,一面还居然兼管家的活,难不成你现在还要让他再去管着善堂里二百多个孩子?就算能者多老,好像也不应该被你这样当成牲口使唤的吧?”

    “皇上说笑了,阿六如果是牲口,那也是千里马。不过,他如果去管善堂,那么甚至用不着一年,善堂里的孩子都会变成锯嘴葫芦。那倒是当兵的好材料,但臣要的是思路活跃的工匠学徒,不是三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的哑巴。”

    张寿这一次却直接拿着不在现场的阿六开涮,见皇帝顿时一乐,三皇子一脸赞同,朱莹则是笑得花枝乱颤,反而是楚宽和花七反应平淡,他这才慢条斯理地说:“而且,皇上太小看臣了,臣又不是什么事都必须要出动阿六。比方说这座善堂……”

    “臣连名字都打算继续沿用从前的,只要换一个经管人就够了。比如说……家母。”

    没人误会张寿这说的是生母张寡妇,毕竟,人死了都已经很多年了,而吴氏这个养母一直以来的存在感都很薄弱,更多时候都是依附张寿而存在的。

    所以,听到这样一个人选,皇帝不由得先犹豫了片刻。

    而张寿没有给皇帝驳回自己这个人选的机会,当下就举出了自己的理由:“家母出身贫寒,当初阿六也是她好心捡回去的,所以她一定能够设身处地为那些被弃孤儿着想。而她固然从来没有管过这么大的事情,但是,她和赵国公府常有走动,非常敬重太夫人和九姨。”

    “以太夫人和九姨的人脉阅历和智慧,在很多方面都能够指点她。而最重要的是,京城不少富贵人家都常有做善事的习俗,寒冬舍粥、舍药、舍寒衣,但俗话说得好,授人以渔,不如授人以渔,让贫儿学会一技之长。而且,善堂这种事物,确实需要整顿,否则隐患太大。”

    “臣通过阿六了解了一下,这家济民善堂背后的虽说是司礼监,但并不是说,这学堂中的人就是读书不干活,而是半工半读。他们都是从小就做力所能及的活,据说这是为了让他们不忘本。但其实他们根本就没有教会一群读书认字的孩子,他们能比常人多做些什么。”

    “而且,因为经管的人是司礼监的关系,济民善堂中大多数都是男孩,只有极少数是女孩,就算是这些女孩子,平日也并不和那些男孩子一块读书,从小做的就是那些打扫做饭之类的杂活,包括照顾更小的孩子们,每日做得就是仆妇的活。可以说,所谓老师也从来不让男孩子把女孩子当成伙伴,而是把相同出身的她们视作为牛马,不许他们有任何往来。”

    见朱莹脸上已经明显露出了怒气,张寿就一字一句地说:“可众所周知,弃儿难道还会男多女少?不,按照大多数百姓重男轻女那根深蒂固的念头,一定是男少女多,那么济民善堂本来该人数更多的女孩子们,却去了哪儿?”

    “如南城汪四那种恶贯满盈之徒,他那善堂里卖给青楼楚馆乃至于那些私窝子的女孩,安知不是从诸如济民善堂这种所谓做慈善的地方来的?退一万步说,司礼监养大幼童是为了宫中需要内侍,但宫中才需要多少内侍?难道宫中不是更需要宫人?”

    “所以,司礼监的这家济民善堂,从根子上就已经歪了!他们甚至没想过去买一些纺车,让女孩子们从小学习纺织,由此让她们能渐渐自力更生,自食其力,而是让她们一辈子仆妇做到底,而善堂里的仆妇,就是这样来的。这座善堂从来就不善,济民二字更是无从说起!”

    楚宽没想到张寿竟然如此敢说,哪怕知道人肯定是仗着皇帝对其多有容忍,一旁的三皇子也不会坐视,可这样的畅所欲言,就连他现如今也很少这么做了。

    于是,哪怕知道自己和张寿仍然不是一路人,他还是轻声说道:“皇上,阉割火者,乃是太祖皇帝从起事最初就深恶痛绝的制度,所以方才会严格限制阉宦数量。而司礼监没办法突破数量这一重枷锁,因而就不免把精力放在了质量上。”

    “就如同当初我收的那个随侍……他便是品学兼优,却不愿意入宫为内侍的。”

    听到这里,皇帝终于再也忍不住了:“好了,都不用说了,这座善堂,就别再留给司礼监了,但若是还如同从前一般光景,别怪朕收回!至于司礼监……攘外必先安内,三郎,你好好想一想怎么处理,这是朕给你的一道功课!朕已经清理过一次,不耐烦再来第二次了!”

第七百一十七章 同心,异心

    家里虽说进了贼人,但从皇帝那儿讹诈到了一座善堂以及内中两百多个孩子作为补偿,张寿自然心满意足。而朱莹气急败坏地从怀柔皇庄赶回来,找皇帝诉苦时又恰逢张寿在,那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告退离开的时候脚下生风,那真是畅快到了极点。

    于是,之前才大发雷霆的天子眼看人家准小两口成双入对地并肩离开,他不禁酸溜溜地说:“你们说,有没有可能让这两个人彼此之间误会一场?”

    花七已经领会到了皇帝此时那点恶趣味,却是先轻轻后退一步,随即就足尖点地,悄无声息地消失得没了影。而楚宽同样不想掺和到皇帝这非常滑稽的设想当中,可他就不像花七那样好运地及时逃之夭夭了,因为皇帝直接就朝他看了过来。

    于是,之前才被皇帝指着鼻子大骂了一顿,在张寿看来差点就没被推出午门斩了的楚公公,此时却是直截了当地说:“皇上恕罪,张学士之前那般拼命转圜,这才暂息了皇上雷霆之怒,奴婢不论是从哪一点来说,都不可能落井下石。”

    “你还好意思说!”皇帝本来只是开玩笑,可此时楚宽这么直言不讳,他就不禁怒道,“还有,把奴婢这两个字给朕收起来!朕是让你在慈庆宫伺候三郎笔墨,但那是让你给他当能够诤谏的师友,没让你把那些诚惶诚恐的徒子徒孙都往门外推!好了,你给朕下去!”

    三皇子在旁边迷惑不解地看着,眼见楚宽倒是依言退下,但父皇那张脸就更黑了,他犹豫许久,心想父皇刚刚那关于张寿和朱莹的话题万万接不得,既如此,还不如继续说楚宽。于是,他忍不住低声问道:“父皇,楚公公他……”

    “什么都别说了。你也好,别人也好,还能比朕更了解他?”皇帝恼火地哼了一声,最后淡淡地说,“三郎,皇帝是孤家寡人,因为太多人都会倚仗你的宠信作威作福,很少有人能不变。朕很幸运,遇到了一个始终一如往昔的表兄朱泾,还有……”

    “还有就是楚宽。”

    虽然很恼火,但皇帝还是吐出了这么一个名字。见三皇子少有地露出兴致盎然听故事的表情,可当他仔细端详时,这孩子却又慌慌张张地板起了一张严肃的脸,他就笑道:“是不是很奇怪刚刚朕为什么一进来就发火?其实,朕听到了楚宽对张寿说的话……”

    当皇帝正在教育太子的时候,张寿和朱莹也并肩出了慈庆宫。虽说还没到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地步,但昨夜发生了这么一连串事情,哪怕他们都毫发无伤,但心情却不可能没有起伏。因此,两个人走着走着,朱莹就不由得轻轻拽住了张寿的袖子。

    “昨天晚上听说有乱民围过来的时候,我那会儿就想,该怎么杀出重围,该怎么突破路上重重拦截赶回京城,会不会浑身浴血冲到你面前,把你吓一大跳……结果最后是我自己被那帮战斗力贫弱的家伙吓了一大跳。”

    原本以为是一场艰难的战斗,结果却是大小姐率领一群全副武装的精兵强将,迎战一群高喊口号的赤脚农人……而且高喊口号的那个战五渣还被第一时间干掉了,其余人等被喝问了一番后,就慌忙痛哭请降。换成是张寿自己,他也觉得自己会在错愕之后怀疑人生。

    可这会儿,他知道朱莹并不需要自己对昨夜这件事评论什么,听完就笑眯眯地开了口。

    “我之前对娘说过,你生来就是个幸运的姑娘,这份幸运一定会长长久久陪你到永远。所以,我在你来之前才会对皇上说,我要是带人去接你,那才是给你添麻烦。”

    朱莹这才想起自己刚刚见皇帝的时候,一时嘴快也说了添乱两个字。她有些不好意思,索性干脆一把拉住了张寿的手,这才没好气地哼了一声。

    “皇上就是没安好心,让你去怀柔那边接我,一来说不定打算进一步诱敌,二来说不定还有别的筹划……反正你拒绝,我又自己回来,那就最好了!阿寿你是很有胆色,但你是美玉,没必要去和石头碰。只要是有一丁点风险的地方,我就不想你去。”

    “你知不知道,那次大哥硬赶你去沧州……我都快气疯了,所以后来才会也去了沧州!”

    张寿想想朱莹后来追着来了沧州,他就不由得笑出了声。

    虽说这是在宫里,不是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但不得不说,朱莹这动作仍然显出了大胆。可她既然都不在意,他就更不在意那些各式各样的目光了。

    而两个人默契地谁都不谈大皇子——更不谈大皇子到底是不是这场荒谬闹剧的主谋。反正在他们心目中,废后已死,二皇子生死未卜之下就已经“被死亡”了,那么这些事情不是大皇子干的,也是大皇子干的……毕竟乱民连口号都是这么喊的。

    至于三皇子这个太子和四皇子,以及两人背后的母妃和母族,那是绝对没有这个实力的。而所谓的太子党,那还根本就没有成型。

    皇帝这个大多数时候感性更多过理性的天子,也很显然并没有暗中布置,把曾经的妻子和儿子彻底连根拔起的打算——这种戏码若是皇帝做的,那才叫笑话。

    而张寿的心里,却因为今日之事,而隐隐约约有了那么一个念头。

    他依稀觉得,那母子三人确实应该并不完全无辜,比方说大皇子,那肯定是早就和某侍郎眉来眼去,所以人家在发现大皇子失势之后,仍然会铤而走险,事败之后方才恐惧追究而仰药自尽。但是,似乎也有人在成心把这母子三人推到万劫不复的地步。

    但是,这关他什么事?废后母子三人,那又不是他的亲朋好友,他犯得着因为一点点怀疑,就去为他们鸣不平?那不应该是当年赞成立嫡立长的那帮大臣们去劳心劳力的吗?

    所以他推荐孔大学士,从表面上来看那是给人一个台阶下,还非常“好心”地让人用实际行动向太子表明心迹,但实际上,他那却是给人下套——你不是说当初支持立嫡长是公心吗?既然如此,那你就继续表现出大公无私之心,去把大皇子这个麻烦解决了吧!

    皇帝既然已经打定了主意,接下来动作自然很快,从三皇子起居读书的慈庆宫出来时,他就命人去召见秦国公张川,等回到了乾清宫,他随意翻看了几份经由内阁送上来的奏疏,甚至还没感觉到过了多少时间,张川就已经到了。

    秦国公张家从上一代张允开始就是文官,张川也是好文,在外人看来虽说是勋贵,但宠信好似不比其余各家,就连几位侯爵伯爵中都有人比张家父子宠信更甚。

    可自从张川出任顺天府尹,那意义就大不相同了。甚至有人将其和赵国公朱泾出任兵部尚书相提并论。

    所以,当张川急匆匆地奉诏去了乾清宫,从乾清宫出来又马不停蹄前往孔家,这自然引起了不少关注。

    而孔九老爷早朝之后一刻都不敢多在太常寺停留,匆匆赶回家查看孔大学士状况——当然,他更多的是因为张寿早朝时提到那个江卓儿之事而满心不安,情知堂兄算是唯一的一根救命稻草。于是,听到张川突然来探病了,嫂子顾氏派了次子去迎,他不禁大为惶恐。

    他实在是没办法不惶恐,虽说皇帝让朱廷芳去张园提走张寿所言的那个江卓儿,但经过前两天之事后,谁还不知道张川这个顺天府尹和朱廷芳根本就是一体的?之前做出的外紧内松之势,就是为了钓出那些居心叵测之徒。

    说不定朱廷芳已经从江卓儿口中问出了某些事情,又知会了秦国公张川,如今张川就是为了这事情登门兴师问罪……说不定根本就是冲着他来的!

    想到自己回来之后,也不知道说了多少话,朱廷芳到张寿的那番言语都对孔大学士转述了,可这位堂兄从他一进门就始终不理不睬,孔九老爷此时干脆把心一横,打开天窗说亮话。

    “大哥,我知道你是恼我这次错断了形势,这才惹来了朱廷芳那个煞星,可我真不是故意的!我确实是看见张寿身边那个阿六在药行买补药,指名道姓要最好的,连人家镇店之宝,那支最贵的老山参也买了。要知道此人最吝啬小气,连借钱给人家姑娘买弹弓都要高利贷!”

    “再者,侄儿尚且都会一时昏头把家私悄悄运出去,更何况是我?大哥,你在京城做官,你可问过大嫂日常开销吗?都说京城居大不易,你一个内阁大学士,都尚且入不敷出,更何况是我?可你问问大嫂,每年我省吃俭用,借口三节两寿,贴补了大哥你多少?”

    床前侍疾的顾氏哪曾想孔九老爷竟然会把话说到这么露骨,见孔大学士又惊又怒地看向自己,仿佛是在问到底是不是这一回事,哪怕她很想否认,可收进去的礼那是有单子的,这实在是抵赖不过去。

    因此,她也索性实话实说道:“老爷,京城开销大,族中固然倾力贴补,但您要做清官,不肯收受外官的孝敬和节礼,而各种人情往来又需要钱,咱们家的产业都在老家,所以确实是入不敷出。”

    她斜睨了一眼孔九老爷,想到这时候还在外头接待秦国公张川的次子,想到长子在朱廷芳走后就被她勒令在房中反省,她只觉得心里烦躁,自然是越看孔九老爷越不顺眼。要不是人听着风就是雨,哪里会有今天这些麻烦?

    当下她就哂然笑道:“九老爷确实是每年送礼不少,约摸一年能有两三千贯,确实是贴补了一些家中开销,可他打着老爷的名义去办的事情也不少!”

    孔大学士差点被堂弟和妻子这一搭一档给气死。他哪曾想,自己素来饮食用度还算简朴,儿子儿媳们也并不奢侈,可结果家中竟然是这样一副景况!

    “好,真是很好!”孔大学士只觉得喉咙口仿佛有一股腥甜正在翻转,脑袋一阵阵发胀,随即禁不住重重一捶床板,怒声喝道,“你们是觉得我这大学士当得很顺遂是不是?我成天殚精竭虑,你们却背着我蝇营狗苟!都要逼得我上书乞骸骨,你们才甘心是不是?”

    此话一出,孔九老爷和顾氏全都吓了一跳。别说他们,就是孔氏一族那也万万承受不起孔大学士盛年辞官这巨大打击!

    孔九老爷很确信,一旦知道这事情是因为他而起,族中说不定就会把他开革出去。而顾氏也非常确信,没了丈夫这一重大山,单凭长子做下的那桩蠢事,她就会被无数人笑话——而且不是背后笑话,是当面笑话!

    于是,刚刚还有些针尖对麦芒的叔嫂二人慌忙苦苦相劝,可就在孔大学士一副吃了秤砣铁了心之际,外头就传来了一个仆妇小心翼翼的声音;“夫人,二少爷派人来报说,秦国公今天其实并不是自己来探望今天病了没上朝的老爷,而是奉旨,他这就带人进来了。”

    此时此刻,屋子里三个当主人的同时为之一怔,紧跟着,顾氏和孔九老爷就空前紧张了起来。反倒是孔大学士须臾就恢复了镇定。

    “既然是皇上派人来探病,那就请进来便是,我不过是一夜没睡好,早上有些头昏而已。”

    顾氏还想说什么,却被孔大学士那严厉的眼神给制止了。而孔九老爷深知就算没有奉旨两个字,他那个出去接待的侄儿也顶多只能拖延,不可能有胆量把秦国公拒之于门外。

    关键时刻,他只能赔笑说道:“大哥,你一贯身体康健,早上那点小病确实不算什么。您对我有什么不满都没关系,可千万别在秦国公面前说出那要命的话来。谁不知道,咱们孔家那天,一直都是您撑着的!这么多年了,请辞之后还能在京城游刃有余的,也就是陆绾了!”

    “别提那家伙!”被人道出了心头最忌讳的那个名字,孔大学士顿时遽然色变。他最忌讳让人知道当初陆绾并不完全是江阁老的人,而是和他有勾连。陆绾没声张,那自然让他松了一口气,所以他一贯都对陆家父子做什么事视若无睹。

    就在他还要再警告两句的时候,外头就传来了张川的声音:“孔二公子,听这中气十足,令尊好像没病啊?”

第七百一十八章 忠厚君子秦国公

    虽然并不愿意被人视之为病人,但是,孔大学士不确定秦国公张川这话到底是随口而言,还是纯粹嘲讽,因此,素来争强好胜的他不禁下意识地开口反击。

    “人有旦夕祸福,我不过是被人气了一场,于是心气不顺,经脉郁结于是有点头晕而已,并没有什么大碍。要是因此就声气弱到出不了声,那才是天大的笑话!”

    “原来如此。”说话间,张川已经跟随孔二少爷进了屋子。他不像赵国公和楚国公那般一把年纪却依旧英伟雄武,也不像南阳侯怀庆侯那般粗鲁不文,更不像渭南伯张康那样出身异族,放浪形骸,乍一眼看去,身穿官袍的他就像是个很普通的儒雅文官。

    所以,他缓步来到床前,非常温文有礼地对孔大学士举手作揖,随即才端详了孔大学士一番,因笑道:“看到孔阁老这么精神,那我就放心了。否则内阁那么多票拟,吴阁老和张阁老就是累趴下也完不成。”

    秦国公张川不像是外头某些人似的,只把吴阁老称作为阁老,对其他两位均以大学士称之,而是一视同仁。毕竟,他是很少几个知道那称呼微妙的人,因为这种对阁臣称呼的差别,就是他已经去世的老爹,上一代秦国公张允发明的。

    虽然阁老们都是大学士,但他老爹对人说,大学士者,勇猛精进,乐于任事,虽为宰臣却不甘为上意傀儡;阁老者,凡事三缄其口,揣摩圣意,乐为应声虫。这话不知道被谁传了出去,这一二十年,别人都忘了始作俑者,但他却不可能忘记。

    于是,张川刚刚这一句简简单单的话,孔大学士听在耳中,却觉得这是凸显了自己的重要性,一时面色大霁。

    只不过,孔大学士的高兴却没能持续太久,因为张川在孔九老爷急忙搬来的床前锦墩上坐下,先是说了一些探病时常说的寒暄套话,随即就单刀直入地说:“之前早朝之后,我这才刚出宫回到顺天府衙,宫里的人就追着到了,我见了皇上,这才得知了一件事。”

    他言简意赅地将昨夜朱莹在皇庄的那番遭遇和盘托出,见孔大学士那眉心直接皱成了一个大疙瘩,他就叹了一口气道:“乱民被人挑唆围攻皇庄,还嚷嚷出了要拥立大皇子的口号,此事非同等闲。既然是在顺天府治下,我探望过孔阁老之后,打算请命亲自出面前去安抚。”

    这一刻,孔大学士只觉得心下惊骇,他再也顾不得朱廷芳今天上门挤兑自己的那点小事,也顾不得自家堂弟和妻子因为银钱和人情问题发生的那点龃龉,因为他此时一下子意识到,自己要是就此请辞,那才真的是跳到黄河都洗不清了。

    别人不会说他是被朱廷芳气得请辞,而会说他是因为大皇子谋逆造反而负疚请辞!

    因此,当看见秦国公张川站起身来告辞时,孔大学士终于奋起振作,直接一掀被子下了床,竟是把张川给拦了下来!他也顾不得妻子和堂弟那惊愕的目光,也不在乎张川那瞠目结舌的模样,直接一把握住了张川的手。

    “秦国公,朱廷芳今早登门寻衅,我固然是被他气着了,但我素来身体保养得很好,并没有什么大碍。如今既然是怀柔有乡民为奸人蛊惑作乱,我愿意亲自请命前往安抚!”见张川那简直是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孔大学士就诚恳地地对人一笑。

    “我毕竟是内阁大学士,纵使普通乡民百姓不认识我,但至少也知道我的名声。而大皇子纵使还有什么图谋,看到我去,他说不定就会抱有幻想,那样的话也能麻痹他。”

    面上震惊至极的秦国公张川,此时却在心里深深舒了一口气。

    若是直接到了孔家就传达皇帝旨意,让孔大学士前去安抚乱民,顺带接回大皇子,孔大学士就算嘴上答应,是否真心情愿还不好说,可现在他摆出自己要去的架势,又说明此事利害,果然孔大学士就主动请缨了。

    这个在顺天府衙时被人称之为萧规曹随,往常在任上也被人称之为最老实勋贵的国公,此时把头摇成了拨浪鼓:“不行不行!这本来就是顺天府治下之事,我这个顺天府尹难辞其咎,怎能让孔阁老带病奔波,那我实在是太过意不去了!”

    孔阁老根本就没疑心张川那是故意诳他——人要是有这技能,还会一直都当着那个不哼不哈的国公,存在感还不如其那个曾经惹得满京城鸡飞狗跳的儿子张琛强?

    至于什么勋贵不领实际政务之类的旧规矩……太祖年间根本就没有这种所谓祖制,本来就是文官们想方设法加进去的,目的就是要在那些有军功的勋贵身上绑了层层枷锁。然而,本朝皇位更迭出事的次数很不少,尤其是从英宗到睿宗,那简直根本不买这一套所谓祖制。

    当今皇帝少年登基,但太后在垂帘之后手段灵活,皇帝亲政之后更是时不时别出心裁,如今权力稳固之后,更是常常嚷嚷太祖祖制才是真祖制,所以朱泾和张川先后出任实职,反对的声音那竟是雷声大,雨点小。朱泾人家是没办法,至于张川,那是出了名的老实低调!

    此时,孔大学士只当张川那是一心一意完成身为顺天府尹的职责,此时只能苦口婆心地说:“秦国公,你这一片公心,我当然知道,但同样的事情,当初王大头去做,那是主动揽责上身,勇于承担,但放在你身上,别人却说不定会说,这是你野心勃勃还想再上一步!”

    “不同于我,我已经是到顶了,如今出了这种事,我一想到昔日我还曾经坚持过要立嫡长,就只觉得当初实在是瞎了眼蒙了心,实在是愧疚得无以复加。”

    孔九老爷和顾氏这叔嫂二人听到孔大学士爽快承认昔日之事时,那简直是惊骇欲绝——官场这种地方,诚恳认错的结果绝不是一笔勾销,而是会引来政敌的穷追猛打,所以如非迫不得已,没人会认错。然而,孔大学士此时却竟然认了!

    孔大学士却不在乎堂弟和妻子此时是何等心情,反正这是在自己家,别说张川这人来往的官员很少,就连在勋贵圈子里也有不合群的名声,他不怕人四处去传,就是张川真的将他这番话散布得人尽皆知,那又能怎么着?

    三皇子当初从来没有受过任何期待,除了时运实在太好的张寿,其他人没比他好到哪去,谁那时候会下注在三皇子身上?那简直是未卜先知!

    反倒是当初和他一样鼓吹立嫡立长的人多了,若是有人这件事来攻击他,这些人能坐得住才怪,就算硬着头皮也不得不帮他说话!

    而张川见孔大学士对自己说着这些仿佛是掏心窝子的话,他眉头紧蹙,最后就犹犹豫豫,勉勉强强地说:“那么……我去替孔阁老回禀皇上试一试?”

    终于等到了张川这句话,孔大学士顿时为之大喜,当即重重点头道:“好,那我就拜托秦国公了!我这点病无足轻重,只求能够竭尽所能做一点事情。”

    当张川留下奉旨带来的慰问品,随即告辞离去之后,刚刚一直都竭力克制住没说话的孔九老爷终于忍不住了:“大哥,你刚刚那么一说,万一张川如实禀告皇上,皇上岂不会认为你和大皇子……”

    “我和大皇子怎么了?你以为我不说,皇上就会忘了我昔日说过立嫡立长的话?这种时候寄希望于别人不记得我说过的话,做过的事,不如想想怎么做点实际的事来弥补!”

    孔大学士不耐烦地打断了孔九老爷的话,随即冷冷看了人一眼:“你之前做过的事情,我迟早会和你算清楚,现在你给我回你的太常寺!当然,若是我真的去了怀柔,到时候有什么万一,我日后也没有能力再和你算账了,你给我好自为之。”

    这一刻,孔九老爷那煞白的脸上终于流露出了几分血色,但表情却更加骇然。而他踉跄告退之后,同样听懂了这话的顾氏却不由得悲从心来:“老爷,如果真有那么危险,您为何还要亲自去?”

    “因为我要是不去,那才是不得不黯然归乡……朱廷芳亲自带人堵门,而后又登门寻衅,还号称要弹劾我,不就是等着那一刻吗?还是说,你想要拖儿带女凄凄惨惨戚戚地回老家去?就算出了岔子,你扶柩归乡,至少孔氏一族也会对你们孤儿寡母客客气气。”

    “就算是大郎做出那种蠢事,这也能因为他爹死于王事而姑且被压下去!”

    顾氏吓得整张脸都已经完全变了色,一时喃喃自语道:“怎就至于如此……”

    “本来是不至于,但被老九那个蠢货还有大郎这么先后一闹,就算我原本还能够勉强置身事外,现在也只能舍下一张老脸死命跳进这一趟浑水!”

    冷着脸把妻子给噎了回去之后,孔大学士意识到顾氏到底是结发多年的妻子,脸色又好歹缓和了一些,但依旧郑重告诫道:“你持家不易,我也知道,但今时不比往日,我树大招风,本来就招惹人恨,你最好把儿女都约束好,至于亲戚……”

    “你管不了就告诉我,大不了我被人骂成是大义灭亲,让人法办一个两个,也省得他们一个个都以为自己了不得!”

    “你别忘了,想当初世宗皇帝立嗣,人家首辅可是在关键时刻大义灭亲,让自己的长子被人砍了脑袋!可那位首辅却因此挣扎着在位子上又呆了两年,最后还算体面地退了下来。我是比不得他心硬,顶多摁着大郎不让他做官,至于其他亲戚,关键时刻,我的心绝不会软!”

    顾氏被孔大学士一番话唬得失魂落魄,匆匆去召来儿子儿媳们一番劈头痛斥时,秦国公张川也重新回到了宫里,对皇帝如实把自己对孔大学士施展的那个小伎俩说了出来。

    结果,皇帝忍不住上看下看左看右看端详了人好一会儿,随即才失笑道:“张卿,我一直都觉得,你这人乃是赤诚忠厚的谦谦君子,原来你还会耍诈?”

    张川却并不在意皇帝的调侃,满脸忠厚地说:“臣去了孔府之后,孔大学士的那位二公子亲自出来迎接,千方百计拖延时间,好像不太愿意让臣去探病,直到臣说是奉旨,他才不得不让路。那时候臣就在想,孔大学士是不是有什么顾虑?”

    “等到见了人之后,臣发现他虽说看上去有些疲惫,但精神尚好,寒暄几句之后,人却显得有些懒洋洋的,臣就觉得,若是直接用皇上旨意强压,他会不会生出逆反心理,推搪不去。既然如此,臣就只好以身作则了。”

    皇帝不禁被逗乐了:“你就没想过万一弄巧成拙是什么结果?”

    “大不了那时候臣就亲自去一趟。”张川一本正经地说,“虽说臣这个秦国公,不如孔大学士这个阁老有名,但也不会差太远,而且作为顺天府尹,去做这种事也是理所应当。当然,皇上之前只不过是让臣去传一下口谕,臣却自作主张,还请皇上处分。”

    “处分就算了,朕还没这么小气!”皇帝皮笑肉不笑地打量着这个一向不显山不露水的二代勋贵,继而饶有兴致地摩挲着下巴,“朕之前怎么就没发现你是这么有意思的人?也是,如果你没意思,怎么会养出张琛这么个儿子?”

    要是换成某些真正一丝不苟的大臣,听到这有意思三个字,绝对会立时觉得受到了莫大的羞辱,但张川比朱泾更年轻,和皇帝恰是同龄,而且少年继承国公爵位,母亲在世时又是太后那清宁宫中常客,所以他其实很熟悉皇帝的脾气,因而只把这话当成了寻常调侃。

    “臣就是为人笨拙,不知道怎么和儿子相处而已。”张川笑了笑,随即就诚恳地说,“至于那点小伎俩,也是因为臣觉得皇上也许不计较,这才斗胆试了试,还请皇上恕罪。”

    “恕罪也好,处分也罢,这种话都不用多说了,朕找你办这件事,算是找对人了。你出宫之后再让人去捎个话,让孔大学士亲自上书,省得回头别人说朕逼着他带病奔波,回头又说朕不体恤大臣。”嗯,张川这事确实做得漂亮,他那被人诟病的口谕就可以省了!

    见张川立时应是,他就语重心长地说:“朕听说莹莹给张琛牵线搭桥好几次,可一而再再而三总会出状况,最后功败垂成。你这个当爹的也要想想办法,比如像你今天这样,给张琛设个圈套!不要平常不管,一管就只知道打!朕虽然没资格教你,但你可以和别人好好学!”

第七百一十九章 爹坑……

    这个别人是谁,张川甚至不用问都知道——一定是让他去和张寿学。

    张寿之前对四皇子的那番管教固然出名,但更出名的是这一次人竟然真敢大剌剌地从早到晚把四皇子丢在公学里不闻不问,压根没有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言传身教的意思!

    虽说四皇子被皇帝气得撵出宫,此事在朝官之中早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但四皇子在外城公学到底是过得如何,他却是从夫人那里听说过——他那位素来对他言听计从的夫人当然不会去打探这些,问题是张琛可不在乎什么四皇子。

    据他所知,亲自去公学看过热闹的张琛先是对家里人说,然后又在外头大肆宣扬四皇子是如何如何凄惨,每天三顿饭压根不见多少荤腥,白米饭都不是顿顿有,晚上和别人睡在并不宽敞的一间房里,还要在公学中做什么洒扫之类的杂事……

    这已经不仅仅是宣扬张寿的吃苦教育了,他反而觉得自己那儿子幸灾乐祸的劲头简直是十足十。要不是知道张琛其实和四皇子没仇没怨,他还以为两人有什么深仇大恨!

    此时此刻,他不禁认认真真地考虑了一下,是不是要把张琛也丢去吃吃苦,可想想张琛的年纪,而且人也是张寿的正牌学生之一,如今也算已经改过,他还是打消了这个简单粗暴的打算。毕竟,自从他之前亲自打过张琛一顿之后,儿子见他就躲,可见责打的效果很不好。

    相比他,张寿和朱莹算得上是机灵百变的人了,也为了张琛的婚事操碎了心,他们都没有办法,他还能想出什么圈套来让张琛乖乖入瓮?他要是有,早就用了!张琛如今连个好儿子都还没做到,谈什么将来做一个好丈夫?

    于是,在皇帝面前还相当游刃有余的秦国公,此时却露出了极其为难的表情。出了乾清宫重新裹上厚厚的皮裘,他在前头一个年轻内侍的引路下,心事重重地往东华门走,可走着走着,他就突然没头没脑地问道:“你是新调到乾清宫的?”

    他来往乾清宫的次数不多也不少,但因为记性很好,那些常见的面孔却都记得非常清楚,此时这随口一问,他却没有立刻等到回答。不但如此,那人甚至还犹豫了一下。

    虽说张川并不是警惕心过剩的人,但此时也不由得皱了皱眉。好在对方很快醒悟了过来,慌忙开口说道:“秦国公恕罪,奴婢这才刚从司礼监调到乾清宫任答应,总共就任不到两个时辰,所以您不认识奴婢那是自然的。”

    张川素来并没有结交内臣的习惯,可听说人是刚刚从司礼监转任乾清宫,他还是不禁生出了一点好奇。虽然司礼监中的内侍号称十里挑一,但乾清宫中选人也同样是优中选优。尤其是皇帝这种脾气的天子,那真不是寻常人能伺候的。

    话虽如此,他在点点头之后,就没有多问,而这年轻内侍罗三河,本来已经做好心理准备,将自己和楚宽这档子纷争告知这位秦国公,可人家不问,他总不能自顾自地说,因此憋得甭提多难受了。

    而更让他措手不及的是,在到了东华门之后,张川离开时,却是突然开口对他说:“既然新调到乾清宫,那就谨言慎行。多学学楚公公,别像之前的柳枫!”

    罗三河完全没料到,在张川口中,楚宽竟然成了需要他学习的楷模!虽然张寿为他在楚宽面前求了“免死符”,楚宽也说到做到把他调到了乾清宫皇帝面前,可他不觉得这是真的不计前嫌,而只认定这是楚宽在借刀杀人。

    天子杖杀柳枫之事早就已经在宫中内侍中间刮起了一阵阴风,甚至没人知道柳枫死了之后是弃尸荒野还是埋在哪,就算知道乾清宫确实是入皇帝法眼的地方,但他权衡利弊,宁可一步一个脚印在司礼监中慢慢往上爬,最后让所有人看清楚那个楚宽的真面目。

    因为他的义父昔日告老时,就曾经对他说过,楚宽所谋甚大,绝不能任由其为所欲为。

    一个乾清宫的小小内侍所思所想为何,张川并没有太大的功夫去深究。因为皇帝最后一番话的缘故,他从东华门上马离开时,心里仔细斟酌了一下,最终在出了外皇城东安门之后,他从东安门大街往北拐弯上了崇文门大街,可到顺天府街时,却是过顺天府署大门而不入。

    继续一路往西,他熟门熟路地穿过几条街巷,就到了赵国公府门外,此举自然让几个跟着的随从全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当是皇帝有什么话让自家老爷带给赵国公……但问题是,在眼下这种时辰,赵国公朱泾难道不应该在棋盘街千步廊那边的兵部衙门?

    而秦国公张川这突然莅临,赵国公府的门房也同样大吃一惊,一面派人往里头通报,一面把这位尊贵的客人请了进来。很快,朱二就匆匆出迎,一见人就干笑道:“什么风把秦国公您给吹来了?您要是找爹和大哥,该去衙门才是,家里就我一个闲人。”

    “当然等过了年,我也就不闲了,到时候这家里只剩下祖母和母亲还有我未来大嫂了!”

    张川当然知道朱二是什么性格的人,也没工夫和人耍嘴皮子,等到进了小花厅,他就直白地开口说道:“朱二郎,我有话要和莹莹说,若是她不在,我留一封信也行。”

    朱二猛地瞪大了眼睛。好在他习惯了自家妹妹的无所不能,一愣神过后就站起身笑道:“您还算运气好,莹莹昨天去了一趟怀柔,今天却提前回来了,入宫复命之后就回了家。虽说祖母和母亲都让她去睡个回笼觉,可她不肯,这会儿还在庆安堂。您等等,我去叫了她来!”

    虽说两家算不得交情莫逆,但都是顶尖勋贵,朱二还不至于疑心张川这样的长辈见朱莹有什么不对。撂下这话,他就匆匆出了小花厅,直叫送茶来的小厮疑惑二公子是不是故态复萌,怎么把客人给丢下了。而很快,朱二就带着朱莹回来了。

    “张叔叔!”

    朱莹从小就跟着祖母各处跑,哪怕和自家素来不对付的勋贵,比如楚国公那三兄弟,她也都能一口一个世伯叫得亲切,更不要说好歹和父亲有些交情的秦国公张川了。她笑吟吟地行过礼称呼了一声之后,就大大方方地坐在了主位。

    朱二本想留在原地听个究竟,可仔细想了想,他还是溜到外头院子里亲自守着去了。

    张川本来没有避忌朱二的意思,但人既然走了,他又不好把人强拉回来,因此略一斟酌,他略去不提自己去孔府探望孔大学士,并耍诈诱人主动请缨的事——只直接说起了张琛的婚事。然后,不等朱莹做出反应,他竟是站起身对朱莹深深一躬。

    这下子,本来还打算发牢骚的朱莹登时吓了一跳,赶紧上前一步把张川给扶了起来。大小姐满脸嗔怒地抱怨道::“张叔叔,你这是干什么?有什么话好好说不行吗?”

    “之前你为了张琛的婚事,奔波忙碌了很久,结果这小子不是挑三拣四,就是知难而退,实在是对不起你。我这个当父亲的自然得当面感谢。更何况,张琛从前不知天高地厚,还做过很多乱七八糟的事,都是我这个当父亲的管教无方。”

    朱莹顿时愕然,随即就不禁扑哧笑出了声:“都是过去的事啦,张叔叔你何必放在心上。再说了,我自己有了阿寿,当然也希望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大家都幸福美满,别日后鸡飞狗跳的都是怨偶……不过张琛这人确实麻烦。要么他看不上别人,要么别人看不上他。”

    “所以这脾气得治。”

    张川微微眯起了眼睛,若无其事地说:“我听说你引荐到女学的那个叶氏就瞧不上他。他眼高于顶,成天想要绝色美人为妻,可他却不想一想,红颜易老,等到韶华老去的时候,难道他还要易妻吗?我想,你能不能想个办法,狠狠打击这小子一下?”

    见朱莹一脸意外,这位秦国公就笑着说道:“他现在那游手好闲的脾气固然是改了,但眼高于顶的性子却太过头了一些。他除却家世,又没有举世无双的本事,凭什么瞧不起人?总之,拜托莹莹你想个办法,好好挫一挫他的气焰。”

    天下居然有这样的爹?

    朱莹只觉得自家阿爹虽说对二哥很严格,但也没有这样坑人,如果被张琛知道,人还不知道会何等幽怨。然而,张川接下来说的话,却让她不得不重视。

    “他从前倾慕过你,所以如今无论是见到什么样的美人,必定会拿来和你比较。可天下女子全都独一无二,绝对不可能有人一模一样的容貌性情,而像你这样的更是绝对找不到第二个,所以他心头纠结,才一而再再而三地辜负你一片好意。”

    “张学士和莹莹你……都太惯着他了!他从小一帆风顺,在你们身上栽了个跟斗,可结果接下来做正事却也一帆风顺,就连之前冒充二皇子心腹这种大麻烦,都被张学士替他挡了,结果他反而洋洋得意自以为得计,哪有他这样的?”

    “相比见过世态炎凉的陆家三郎,张武和张陆,这小子就和四皇子一样,欠收拾!”

    朱莹绞尽脑汁,也没想出自己该如何驳斥张川,最后只能苦笑道:“张叔叔,你这当爹的真够狠心,可是,要想让他受挫,你也可以吧?你怎么找我?”

    “我亲自责打过他了,但你看看到底有用没用?”张川一点也不掩饰自己作为父亲的失败,叹了一口气后就站起身来,“你不要怪我甩包袱,他这脾气要是一直这么下去,哪怕最终勉强娶了个媳妇,难保不会如皇上和废后那般。我不是危言耸听,你该明白的。”

    张川没有忌讳拿皇帝举例子,摇了摇头,随即就径直往外走,可当走到门前时,他却突然停下了脚步,随即叹了一口气。

    “我之前虽说也屡次送张学士谢礼,感激他这个老师,但实在是匹配不上你们小两口帮张琛的那份情谊。所以,无论此事成与不成,日后只要张学士想做的事情,但凡我力所能及的,我都会全力支持。”

    在这个承诺之后,他又补充了一句:“除却这样有条件的支持之外,而只要是和学堂相关,无论是公学还是女学,我都会无条件支持,无论捐钱捐物甚至于捐地,你们只要说一声就好,我绝无二话。”

    相比承诺什么贵重的馈赠,秦国公张川说的这两个承诺无疑重若千钧。更刚还在犹豫的她立刻快步追了上去,见朱二还在院子里探头探脑,她就对着离去的张川嚷嚷道:“那好,我记住张叔叔你这话了,可我丑话说在前头,我尽力去做,要是张琛翻脸,我可把你供出来!”

    “哈哈,那时候你直说是我让你干的就是!”张川一面说一面挥了挥手以示告别,等出了赵国公府大门时,他恰是满心轻松。

    张家就这么一个独子,旁支的关系简直远到无以复加,人要是婚姻大事出了岔子,张家绝后,他怎么对得起死去的父亲?全权委托机灵百变的张寿和朱莹,他至少可以期待一下。

    朱二刚刚在院子里,张川对朱莹说的话,他只捕捉到了一星半点,把张川送到大门口,他就一溜烟赶回了小花厅,见自家妹妹正好还没走,他就涎着脸笑问道:“莹莹,我听到秦国公最后他好像说要给你什么,怎么,他这是想让你帮什么忙,竟然这么大方?”

    “保密。”朱莹斜睨了朱二一眼,见人顿时怏怏,她就没好气地说,“你这大嘴巴万一说出去,那就不灵了!总之你老老实实先帮着祖母和娘把大哥的婚事操办好再说!”

    被朱莹这么一打岔,朱二顿时想哭。之前无奈地躺在床上假装大哥,一面哼哼一面应付那一拨拨来探望的人,还要忍受这些家伙明知他是假的,还在那殷勤嘘寒问暖的虚伪。现在大哥活蹦乱跳地继续去五城兵马司做他的霸道主司,可他竟然还要替大哥在府里做背景板!

    那种本该大哥去演练的婚礼种种,全都换成了他……而祖母和母亲全都振振有词,道是反正他明年也要成婚!可明明朱莹才是接下来要成婚的那个,却反而不用出场。

    他难道才是朱家从哪捡来的儿子吗?

第七百二十章 不幸的家庭各有不幸

    这年头很多人家的儿子都像是捡回来的,而按照后世的说法,那就是充话费送的。

    除却从古至今最天经地义的传宗接代思想之外,贫穷人家生儿子,那是为了使家里能够始终拥有足够的壮年劳动力,而且老有所养;富贵人家生儿子,那是为了传承家业,始终有人能够光耀门楣……于是,当儿子的见父亲犹如老鼠见了猫,当父亲见儿子也是一副凶相。

    所以说,在如今这个年代,朱二身为儿子的状况,已经算是很好了。朱泾固然对他相当严厉,但也至少没有成天把人拎到面前训一顿,在北征之前哪怕战略性放弃了这个儿子,却还是把家里交给了他。哪怕朱二闹出想把朱莹许配给陆三郎这种事,回来教训过一次之后,也不曾一天打三顿,顶多只是在朱廷芳这个兄长的对比下,常常训人一顿而已。

    而此时在外城公学,张寿面前,就有一个哭花了脸,声称没办法再来读书的可怜孩子。而在他旁边,还有另外两个同样垂头丧气,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的同龄人。相形之下,这三个同样当儿子的那才是真正可怜。

    三人全都出自中级班,在进公学之前都懂得一点读写——当然,更多的是认字,能磕磕巴巴背出一部分三字经,真正会写的除了自己的名字和父母的名字,大概也就上百个字左右。

    虽然张寿原本并不认识他们,但他记得,平日代课的九章堂学生说,哪怕是中级班中的学生,资质几乎无一例外都非常普通。当初在报名者中遴选,也就是矮子里拔高子,毕竟能认识字会读写就不错了。所以,三人不是那种一遇风云便化龙的人物,这却确凿无疑。

    张寿更知道,在中级班中,哪怕大多数人勤奋学习,七天一次,在中级班中学上几年,最终出来时能够熟练地进行四则运算,能够熟练读懂那些布告和公文,其中佼佼者也许会练出一手还算工整的书法,写出还算通顺的文章,这已经是极限了。

    事实上,后世很多普通大学毕业出来的大学生,去当普普通通的文员,其实也不过掌握着类似的技能,只是书法这一项,会变成熟练使用计算机和办公软件,仅此而已。

    然而,哪怕中级班中的学生们一辈子都不可能出仕为官,这并不是他就能坦然接受三人退学的理由。此时此刻,见哭得最厉害的那个孩子已经哭成了大花脸,他瞥了一眼陪着三人一同过来的四皇子,随即就和以往安抚那个熊孩子一样,把一块手帕递了过去。

    “好了,别哭了,慢慢说,先把脸擦擦。”

    这本来只是很普通的安慰,然而,那个十岁左右的孩子愣愣地接过张寿递过来的手帕,低头看了好一会儿,却最终又满脸惶恐地还了回来,嗫嚅着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在他身后的另两个孩子比他稍大一点,其中一个就替他解释了一句。

    “张学士,您这帕子是丝绢的,给陈三擦脸实在是浪费了,他不敢这么糟蹋东西!”

    一旁的四皇子登时瞪大了眼睛,随即心虚地想到,自己好像糟蹋过张寿不少手帕,因为张寿说那不是朱莹送的,所以他后来就没当一回事了。大多数的手帕擦过脸后都皱巴巴脏兮兮的没法再用,他甚至都没注意上哪去了。

    而张寿在意外之后方才意识到,眼前这三个孩子出身比九章堂的学生还要更低,确实是会觉得脸面不如丝绢。因而他没有坚持,笑着拿回了自己的帕子,接下来就温和地说道:“你们刚刚说,家里不让你们在这里读书了,是生计有困难,连一个月四天时间都挤不出来?”

    三个孩子你眼看我眼,最终,又是刚刚那个代为解释的高个孩子开口说道:“是我们爹娘看到兴隆茶社那边的食肆都很兴旺,所以打算也推车做饮食去卖。可因为做饮食的太多了,他们也只会一点点家常手艺,所以就让我们去一家大店做学徒,争取能偷学几招。”

    “学徒是没有休息的,所以我们以后应该不能再来上学了。”

    听到这里,四皇子终于忍不住了:“可我听说做学徒只包吃住,也没有工钱,你们七天来上一次课,公学还包你们三顿饮食,剩下六天你们还可以干其他的活,这不是更好吗?再说了,想要偷学人家店里的手艺,哪里这么容易,哪家的手艺不是藏着掖着,生怕被人学去!”

    “你们爹娘眼光也太短浅了,这是捡了芝麻丢了西瓜!”

    “你懂什么!”

    刚刚哭得最厉害的陈三使劲吸了吸鼻子,竟是气得脸都红了。

    “你会到这公学读书,是因为你家里长辈和张学士有交情,所以塞了你过来。可我家里是一日不做工,一日就要挨饿!我每七天来上一天课,剩下的六天确实还能干其他的活计,可我只能打那种零零碎碎的零工,劈柴打水之类的粗活,哪家店要一个动不动就休息的!”

    “而且,我要是去做工,本来就只能去当学徒,因为我不会手艺。要想学手艺,还要给师傅当牛做马,小心伺候,才能学会一招半式……我在上公学之前能学会读写,那是因为当初我爹给人当帐房,能挣不少钱,但自从他摔伤右手,家里就供不起我去私塾了。”

    “可家里还是要过日子,我爹不得已,只能接一些简单的,不需要字写得太好看的抄写活计,等学会了左手写字后,他一面自己教我,一面还想继续回去做帐房,但嫉妒他的人造谣生事,说他不是摔断了手,而是因为贪污被主家打断了手,所以谁都不要他!”

    “因为我爹要帮着养家的缘故,白天在日头底下抄,晚上借着炉火的光亮抄,他的眼睛也伤了,现在几乎都看不见东西。所以,娘既然想要日后去做饮食,还走通门路让我去那些大店做学徒,我怎么还能因为想读书就不去!我不去的话,我爹怎么办!”

    四皇子从来都没被地位比自己低的人这么吼过——可此时此刻,他却没有发怒,而是有些尴尬地站在那儿,一点都没有冲动熊孩子的气势。

    虽说在公学总共才呆了没两天,而且还是少有的别人家孩子——单指富贵人家子弟,和读书如何无关——但平素自来熟的四皇子还是靠着殷勤的笑脸,与前后两个来公学上课的中级班中一堆学生都攀谈过,也打听到了一点情况。

    就比如说,他已经知道,这班里大多数都是贫家子弟,最初他还觉得这就是寒门,结果小花生只是撇了撇嘴,但昨晚认真的萧成却顶撞得他作声不得。

    “不是所有贫家都有资格称作是寒门的。朱大哥曾经对我说过,魏晋的时候,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寒门也就是庶族,那至少也是家里出过官员的小康殷实之家!你要是对朝中那些大人们说这公学里的学生出身寒门,他们非得笑掉大牙不可!”

    可是,四皇子也就是大体问问,总不可能追着人家问你家爹娘都是干什么的,你们平日到底是怎么过日子的……熊孩子就算再不懂人情世故,也还没傻到这地步。

    因而,此时面对这太过真实的倾诉和情绪,他着实有些手足无措。结果,还是另外一个比陈三大点儿的学生替他解了围。

    “陈三实在是没有办法,所以才不得不听家里的,他爹娘已经对他很好了。我家却和他情况不一样。我大哥从小就记性很好,在私塾偷学了几个月,就被塾师赞许是读书种子,免费教他读书。可即便不要束修,书本纸笔墨还是要钱买的,所以除了爹娘,我和妹妹也从小就尽力做力所能及的活,希望能供养他。”

    “塾师说大哥明年县试有望,但要多多去会友,琢磨文章,可这都要钱。我小时候认字也是他教的,资质却远不如他,所以娘听说我就算在公学读上三年也未必能学到什么本事,就想到让我辍学去当学徒,哪怕能学到一两道名菜也好……他们说了,我不可能不答应。”

    而等到听第三个学生吞吞吐吐说,是家里长兄迷恋赌博把唯一一丁点家产输了个精光,于是差点要卖他去当僮仆,爹娘吓坏了才打算把他送去当学徒,什么所谓的将来做饮食生意只不过是托词,张寿终于忍不住揉了揉眉心。

    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托尔斯泰这句话还真是永远正确。

    他见四皇子那脸色从震惊转为茫然,又从茫然转为愤怒,可最终却又从愤怒变成了沮丧,他就淡淡地说:“我知道你们都是因为家里的缘故不得不退学,也知道你们的父母长辈各有各的不得已。但是,想当初你们入学的时候,都签过相应的契约,还记得吗?”

    见三个学生顿时面面相觑,随即犹犹豫豫地点了点头,张寿就呵呵笑了一声:“当初陆祭酒初开公学,就考虑过学生不能持久的问题,所以在招生时,应该对你们的长辈反反复复强调过,除非是生老病死可以暂时休学,否则,不可提早退学。”

    “毕竟,你们享受过公学的免费饮食,免费书本,甚至还有每个月一百文钱的读书补贴。尽管时间还不长,但这林林种种,你们毕竟都是享受过的,而这就是你们的权力。”

    “但是,你们也有必须履行的义务!那就是,在这里至少学满三年。若是不然,按照契约,按照每次课程师长的束修费用二十文,饮食费用十文,一次性书本费一千文,一次性笔墨费用一千文的标准,赔偿公学在你们身上的投入。”

    这一次,三个学生同时面色煞白。而原本还在心里为他们打抱不平的四皇子,则是露出了疑惑不解的表情。在他看来,这明明是可以回去借此说服父母长辈,留在公学继续读书的大好机会,这三个家伙怎么就这么笨?

    “张学士……这真的不能通融吗?”

    刚刚才大哭过一场的陈三眼圈又红了,结结巴巴问了一句后,他忍不住抬起袖子狠狠擦了擦眼睛,随即喃喃自语道:“可我爹娘也是没办法,我也是想替他们减轻负担……”

    “我不知道你们想去当学徒的,是兴隆茶社附近哪一家店。我只知道,那些大店全都在卯足了劲为明年的御厨选拔大赛做准备,所以固然会收学徒,但那只是打杂的学徒,绝对进不了厨房半步。你们想一想,这些名厨凭什么不用自己的子侄同乡打下手,却要用你们?”

    张寿一席话说得三个孩子作声不得,这才不紧不慢地说:“而且,不管你们爹娘想要去做饮食生意是真是假,但现在挤进去,恐怕已经晚了。兴隆茶社附近的那些街巷,已经有了固定的地盘分配,有了固定的一批摊贩和团体,不是外人想要插足就能插足的。”

    “而且,兴隆茶社也好,附近那一片地方也好,之所以能有眼下的繁荣,就是因为我的筹划。你们家中有困难,难道不知道先对给你们上课的导生提出来,看看是否有两全其美之计?退一万步说,由公学出面的话,让你们当六天的学徒,一天来读书,这并不是一桩难事。”

    如果说,刚刚三个孩子被张寿信口说出的赔偿二字给吓得失魂落魄,那么,此时张寿这最后一句话,就犹如给他们重新注入了一股精气神,让他们整个人都活了过来。

    哪怕他们资质平庸,但能够通过考核被收进来读书,至少有一个特质,那就是好学,机灵——而好学机灵的人,绝对不会不知道轰动京城的御厨选拔大赛,更不会不知道张寿在其中发挥的作用。

    张寿如果真的肯说一句话,那么,他们也许能够既对得起家人,又能够继续学业!

    接下来,张寿不费吹灰之力地问出了三人要当学徒的店,得知那是苏州会馆旗下的姑苏小馆,他不禁嘿然一笑。可就在这时候,四皇子却突然小声问道:“苏州首富华四爷,还有苏州会馆的那位华会首,好像都是挺精明的人,这姑苏小馆至于收公学的学生当学徒?”

    三个孩子还有些懵懂了,张寿却因为四皇子这一番话而暗自赞赏。紧跟着,他就眯起眼睛呵呵一笑道:“被郑锳你这一说,看来我真的要找那两位好好问问。好了,你们先回去,刚刚我这些话,你们姑且保密,至于学徒的事情,我会问清楚,给你们一个答复。”

    眼见三个孩子抹着眼泪感激不尽地走了,张寿见四皇子仿佛满腹言语憋得难受,他就笑道:“郑锳,你父皇不是让你做成一件事才能回宫吗?刚刚你既然觉得这其中有问题,那好,我把小花生,还有萧成一块借给你,阿六也借给你,你给我查出真相来。”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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乘龙佳婿介绍:
穿越三年,长在乡间,有母无父,不见大千。就在张寿安心种田教书的时候,有一天,一队车马造访,给他带来了一个未婚妻。当清俊闲雅的温厚乡下小郎君遭遇美艳任性的颜控千金大小姐,鸡飞狗跳的故事开始了。乘龙佳婿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乘龙佳婿,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乘龙佳婿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