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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府天     乘龙佳婿txt下载     乘龙佳婿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六百三十一章 负重前行

    在小先生这儿,那真是永远看不完的好戏连场!

    这是邓小呆傻呆呆地听宋举人娓娓道来那一日兴隆茶社的经过之后,他的最大反应。虽然他还不太知道这个扑上来冲着宋推官叫族兄的年轻人,到底是谁,为何又会住在张园,又怎么会因为厨艺而打动海陵县主,但他只知道一件事,反正自己看热闹就行了!

    很快,他就看到了阿六那熟悉的人影。因为是同村一块长大的,他匆匆撇下那一对完全没血缘的宋氏兄弟迎上前去,随即试图向阿六打听打听。

    毫无意外地,他就品尝到了问三句答一句的待遇,不但没弄清楚事情始末,反而更糊涂了。这种糊涂状态,一直持续到他跟着阿六去见了张寿。

    师生重逢,那自然是别有一番契阔。而张寿和邓小呆实在是太熟悉了,压根没有什么大半年不见的疏离感,打趣两句之后,他得知邓小呆甫一回京就经历了这么好几件事,他不禁哑然失笑,当下就言简意赅地给人介绍了一下家中住客,以及别后诸事。

    相较于邓小呆在通政司门口从小吏口中打听到的那些,张寿所言虽简略,一桩桩一件件事情都只是轻描淡写地大略提了提,但邓小呆还是了解了很多自己不知道的事。

    毕竟,王杰这种上司有一个绝大的好处,那就是上头的风波全都给你挡了,哪怕外间天翻地覆,在他身边也是古井无波。但这也就导致了一个绝大的坏处,那就是王大头觉得你做事不该分心,不该你知道的事根本就不告诉你!

    尤其是邓小呆这样做起事来就心无旁骛的性子,别人不告诉他,他又不问,那更是什么都不知道。此时听张寿一说,再结合之前从通政司小吏那儿得知的,他只有一个念头。自己离开京城好像时间不太长啊……怎么就好像不是大半年,而是过了三年五载似的?

    见邓小呆竟是当着自己的面就开始发呆,张寿少不得咳嗽一声,把人的魂姑且唤了回来。

    他知道,邓小呆从小就清醒认识到自己不是科举的材料,再加上舅舅世代为吏,于是在很早的时候,就因为他那点小心思而去参加顺天府吏考,于是顺利进了户房,可眼看齐良和其他人进入九章堂,名字甚至能入皇帝之耳,可这么个呆气少年却依旧一如初心。

    他笑吟吟地问道:“小呆,跟着王大尹这样的上司,有没有觉得又苦又累?”

    “很苦很累,但值得。”

    邓小呆摇了摇头,诚恳地说道:“王总宪是很严格,但也是一个很有能力和本事的人,只要认真做事就能得到嘉奖,绝不会昧人功劳,这种上司很难得。那些畏惧他的人,只是觉得在他手下不能偷懒耍滑而已,但就连小先生那些学生去历练后,却也对王总宪很服气。”

    能不服气吗?葛雍都非常赏识王大头的算学功底,这些家伙算什么?

    张寿莞尔一笑,又听邓小呆说起在通政司门前那点事,他就更哂然了。要是那个推介自家儿子的人,真的愿意被邓小呆推荐到王杰那边去,也许他还会动一下心,可既然是畏难而退,那就没什么说的了。

    而且邓小呆也没说错,他确实打算日后九章堂招学生的时候,不再仅仅是一考定终生,而是先进行一个月集中授课和培训,然后就扔王杰那去,他再根据王大头的评语,进一步筛选。当然,王杰肯定会怒斥我这不是托儿所幼儿园,把人扔过去前,他还得初筛一遍。

    但初筛的话,他一个人哪忙得过来,也得找其他能干且可靠的人帮忙。

    比方说,今天来访的宋推官,那就是个算学功底不错,自身才能品行也过得硬的人——否则怎么能得到王大头的赏识?就是张琛的老爹,据说也对人非常信赖。

    张寿压根没去想宋推官如果知道他又要甩包袱,会不会吓得拔腿就跑,当下少不得又问了邓小呆此次回京的缘由。得知是邓小呆的顶头大上司让他捎来奏疏,顺便回家探个亲,他正心想王大头竟然也有体贴的时候,却突然发现邓小呆竟有些欲言又止。

    “小呆,有话就直说,你和我又不是外人,就算说错了话,我还会怪你?”

    虽然知道自己这话说出来,说不定会让小先生瞧不起自己,说不定还会惹来什么事端,但听到张寿这句话,邓小呆思前想后,还是鼓足勇气说:“小先生,王总宪这次的奏疏,他写完之后直接摊开在书桌上,我那天奉命整理书房的时候,无意中看到一眼。”

    “我知道不该看的,但看都看了,我一个劲告诫自己就当没看见,没这回事,可我……可我总觉得心里很不安稳。今天终于把奏疏送进了通政司,我这才敢说……”

    张寿见邓小呆说着就起身上前,扑通一声跪在了他的面前,原本还想打趣人两句的他立刻意识到事情恐怕很不小。他当即起身将人一把拽了起来,沉声说道:“不要急,慢慢说。奏疏送进通政司,也就是人尽皆知,你能事先三缄其口,那就谈不上对不起王总宪。”

    邓小呆使劲点了点头,他轻轻吸了吸鼻子,随即才下定决心似的开了口。

    “王总宪在奏疏上,怒斥宣府那边有人打着宫中的旗号收养民间孤儿,居心叵测。”

    仿佛知道自己说的这件事很容易让张寿听得满头雾水,他就赶紧继续解释道,“他还劝谏皇上,唐宋以来阉宦乱政,所以太祖皇帝登基之初就严格控制宦官数量,最初宫中宦官不过数十,如今又有数百,焉知日后会不会成千上万?”

    张寿听邓小呆细细说着王杰那道奏疏的玄虚,眉头已经是拧成了一个大疙瘩。

    邓小呆是无意中看到那奏疏,张寿当然相信,因为这个曾经的乡民少年就算在融水村也是极老实的人,不会打诳语。但王大头到底是不是因为一时不小心,才让邓小呆看见了那道奏疏,那就说不准了。虽然为人强项而有担待,但人家到底是宦海泛舟多年的高官。

    但不论如何,邓小呆直到把奏疏送进通政司,这才在来拜见他时和盘托出,终究也不算有错。毕竟,偷看到的东西在心里憋了这么久却不敢倾吐,而且还是这样的内容,对于阅历浅的邓小呆来说,应该是很大的心理负担。

    果然,邓小呆见张寿踌躇不语,他就不由得更担心了:“小先生,其实我好几次想要对王总宪坦白,却每次都被他那张铁面给吓了回去……我就是想,他虽说是皇上很器重的肱股大臣,可这样露骨地劝皇上要节制使用宦官,要紧吗?”

    时至今日,邓小呆早就不再是昔日听到宦官两个字会满脸茫然,不明所以的乡民少年了,而且耳濡目染,对某些朝中的纷争也能有所了解。所以在看到王杰奏疏的第一时间,他就觉得这件事好像大得不得了。

    而此时见张寿不说话,他不禁越发心乱如麻:“早知道事情很麻烦,我宁可拼着被王总宪责备乃至于赶回来,也应该劝他一劝的,之前在宣府,他好像就发现楚国公和宫中阉宦有往来,还一度在楚国公那儿大发雷霆……”

    没等邓小呆把话说完,张寿就立刻打断道:“楚国公和宫中宦官往来?此事当真?”

    “我不知道。”邓小呆老老实实地摇了摇头,随即小声说道:“我只是在随同王总宪去见楚国公的时候,听到他们在屋子里大吵了一番,中间我听到王总宪怒斥楚国公包庇……”

    他说着就陡然闭上了嘴,仿佛是因为又泄漏了王杰的事情而心中懊恼。

    对此,张寿不禁莞尔,随即就正色说道:“说了就别说一半,来日我亲自带你去王总宪那儿陈情赔罪就是。这些事情很重要,你不要隐瞒,细细说来。”

    张寿既然都这么说了,邓小呆就姑且压下心头负罪感,小声说道:“他们在屋子里说话,最初声音不大,我没听清楚,但后来两个人的声音就提高了起来。楚国公说王总宪吃饱了撑着管这种闲事,王总宪却怒斥楚国公包庇,说和宦官勾结什么的……”

    他到底只是在外头偷听到了只言片语,具体事由如何却说不上来——至少,王杰在宣府时,并没有查过楚国公张瑞的相关事情,或者说就是有,他也不大知情,所以此时能够提供的细节非常有限。

    而在张寿一点一点诱导他回忆时,他这才突然想起了一点东西。

    “对了,王总宪好像怒斥楚国公,说他竟然把家中一个举人出身的幕僚推介给了那个善堂做老师,楚国公却很不以为然,后来王总宪说到了南阳侯,两个人声音才越来越大的。”

    南阳侯张汉洲乃是张武的父亲,之前北征在外,驻扎宣府迟迟未归,据说是领了皇帝的旨意,在宣府协助楚国公裁汰编练兵马——在之前和赵国公朱泾两路出兵清扫北虏时,更靠近京城的宣府驻军战力低下,因此皇帝一怒之下方才有了此令。

    而张寿又很早就从朱莹口中得知,怀庆侯和南阳侯这一对兄弟贪财敛财,可以说是浑身毛病,所以王大头如果真的是发现了张汉洲的什么把柄,那真的一点都不奇怪。

    可问题是如果真的被王大头盯上了,一旦罪证确凿,南阳侯张汉洲也好,楚国公张瑞也好,那都是要倒霉的。更何况有些事情很容易由点到面,由星星之火变成燎原大火!

    想了想王杰的为人秉性,就算负重仍要前行,张寿一点都没有让邓小呆回去之后劝劝这位的意思——这世上哪有劝好官别去揪贪官的?至于劝王杰不要去怼宦官群体这种话,他也说不出来。他虽说不是正经士大夫,但他总不能一屁股坐在阉党这一边!

    于是,他思来想去,最终抬起头对压力山大的邓小呆说:“好了,你回去之后,不妨对王总宪坦白你之前无意中看到奏疏,以及听到他和楚国公争执的事,请求他宽宥。”

    邓小呆赶紧连连点头,却又追问道:“然后呢?”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你认错赔罪了,还要怎么着?”张寿见邓小呆已经是化作了一座雕像,他就笑道,“这些事你说出来,就别放在心上了,王总宪是有判断能力的老手,他在上书之前,肯定什么都考虑好了。更何况,你是事后再对我说的。”

    “可是……”

    “没有可是!”张寿不容置疑地打断了邓小呆的话,复又轻轻拍了拍少年的肩膀,因笑道,“你回去也可以告诉他,这些事都对我说了,我很佩服他这强项铁面的性情。贪赃枉法,鱼肉百姓,结党营私,绝不能忍。如果有人说他是沽名卖直,那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但这世上,有些人惯会诱使直臣开炮,自己却躲在后头坐享其成,希望他能够小心一些。若是被小人算计,那岂不是令亲者痛,仇者快?”

    邓小呆赶紧连连点头,道是记下了。而就在他们的谈话告一段落时,外间就传来了阿六的声音:“少爷,宋推官请您千万救救他,他快被宋笨笨给缠到疯了。”

    刚刚还在烦心的张寿一听这话,顿时乐了。就连原本仍旧有些浑浑噩噩的邓小呆,在听明白这话之后,他也不禁扑哧一笑道:“小先生,你家里现在是越来越热闹了。”

    “是啊,原本空着的院落一个个都住进了人,你是不知道,宋举人本来都没想到宋推官身上,听说他叔父这几日不在京城,他还突发奇想,打算请我来替他去江都王府求亲。”张寿说着就轻轻揉了揉太阳穴,随即扬声说道,“你去救救宋推官,他的正事要紧。”

    见阿六应声而去,他就又笑着对邓小呆解说了一下宋举人那一手做甜品,差点就被选进御膳房的本事。对于堂堂举人如此不务正业,邓小呆刚刚听说就很意外,但惊讶的还在后头。

    当张寿从书架上找出一大摞陆三郎那书坊新印的《葛氏算学新编》最新几卷给邓小呆时,外头就传来了一个讨好的声音:“张学士,我刚做了牛乳红豆芋圆,您要不要尝尝?”

第六百三十二章 保媒拉纤,醉翁之意

    上看,下看,左看,右看。

    从宋举人端着那个黄杨木条盘进来,殷勤客气地给张寿送上一碗甜汤,随即甚至还不忘塞了一碗给自己时,邓小呆就一直都维持着这个打量人的姿态,直到觉得手烫,他方才惊呼了一声,随即赶忙把手中那揣了许久的小碗搁在旁边的高几上,使劲用烫红的手指摸着耳朵。

    “烫着了?哎呀,还能忍么?能忍就吹吹,不能忍就去拿雪水凉一凉?”宋举人听到动静立刻窜了过来,非常自来熟地说,“听说小哥你也是张学士的学生?年纪轻轻就在外头跟着王总宪建功立业?哎呀,真是少年楷模,不像我这没出息的就喜欢近庖厨……”

    没等宋举人把邓小呆给缠晕,吃了一口所谓芋圆甜汤的张寿就不得不放下了勺子:“宋兄,你放过邓小呆吧。想当初刚见你的时候,你还是阿六口中那个笨笨的家伙,现在怎么突然就变成了缠死人不赔命?”

    “一回生两回熟,我这个人就这性子,陌生人面前老实,熟人面前不免就有些得寸进尺。”宋举人仿佛压根没意识到,得寸进尺四个字不是什么好词。他回到张寿面前,傻笑着做了个揖,这才满脸恳求地说,“难得遇到一个好姑娘肯理解我,难得遇到个讲道理的岳父……”

    张寿终于听不下去了。你这都还没提亲呢,岳父竟然就已经提前叫起来了!想当初我直接住在未来岳父家里,岳祖母把我当孙女婿的时候,我也没你这么厚脸皮!

    他没好气地轻轻敲了敲扶手,制止了这个越熟就越没个讲究的家伙,沉着脸说道:“好了,不就是担心过了这个村就没那个店吗?你叔父不在,我另外找个合适的人替你登门保媒,渭南伯你觉得怎么样?”

    张寿之前推辞时,理由是宋家有长辈在京城,他这个同辈且年纪更小的不适合担此重任,所以宋举人也是病急乱投医,今天逮着宋推官就请求人帮忙。可张寿现在提出了这么一个人选,他喜出望外地连连点头,随即又试探道:“是不是两个人登门更好?比如赵国公……”

    “要想让赵国公去?”见宋举人把脑袋点得如同捣蒜似的,他就笑呵呵地说,“那当然可以,你自己去说就行了。”

    开玩笑,他的未来岳父大人赵国公朱泾,那和长子朱廷芳那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威严雄肃之人,他尚且没事绝不去找这两位,宋举人竟然还异想天开想找人去帮忙提亲?

    见宋举人立刻就蔫了,张寿心念一动,却又笑道:“不过两个人去也确实更郑重,毕竟江都王乃是宗室,听说来日还会掌管宗正司。这样吧,我陪你去一趟襄阳伯府,一来看看能不能请动这位勋贵,二来也顺便探望一下我那学生张无忌。”

    说到这里,他没去看喜不自胜的宋举人,而是冲着邓小呆点了点头:“小呆,你也一起,你这次不就是从宣府回来的吗?也应该见过楚国公吧?”

    邓小呆这才如梦初醒。他只当是张寿借着宋举人这件事,要去见见楚国公的三弟襄阳伯,探听一下某些情况,心中感激的同时,却又觉得有些利用了宋举人那一腔热切。

    可眼看人高兴成什么似的,却又过来殷勤问他芋圆味道如何,是否可口,他方才赶紧压下了那乱七八糟的心思,慌忙拿起碗品尝了起来。

    本来他是打算哪怕不怎么样也说好,可只尝了一口,他就觉得那芋圆软糯弹牙,而汤底更是浓稠,一颗颗红豆也不知道是怎么煮的,又沙又甜,即便是他平时不太爱吃甜的,竟然也忍不住风卷残云地开吃,直到见着碗底,他方才惊醒了过来。

    结果他一抬头,看到的就是宋举人那张灿烂的笑脸:“如何,是否可口?有什么缺点?你尽管提,不用顾忌我的颜面!有道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只要知道缺点,我才好改进!张学士平日对我的评语太简略了,往往就是好或者不好,老让我琢磨,小哥你可千万别学他!”

    邓小呆从前第一次进京看舅舅的时候,见过那些进学的秀才来拜见主持府试的府衙属官,那会儿就只见人对上官客客气气,出了府衙就高谈阔论,根本不看他这样的寻常乡民少年半眼,于是他就一直觉得,有功名的读书人都是这般高傲绝伦的性情。

    可此时此刻,他只觉得宋举人颠覆了自己对读书人的固有印象,但也自然而然觉着人很亲切,不知不觉就想帮一帮对方。

    于是,面对那死缠烂打,邓小呆搜肠刮肚地给人想着该具体如何改进……张寿干脆也不打搅他们,悄然起身出门。果然,刚刚出门去“救”宋推官的阿六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回来了,正靠在廊柱下,可他才抬脚跨出门槛,人就把目光投了过来。

    “宋推官去见邹明他们了。”阿六给出了一个很简约的回答,绝口不提自己刚刚直接拉了宋推官就走,差点在家里上演了一场飞檐走壁。

    而发现张寿并不追究事情经过,他才问道:“少爷要出门的话,我去让他们备马备车?”

    张寿点了点头,少不得又补充道:“你去对娘说一声,备三份礼。一会先去襄阳伯府,再去渭南伯府,最后去秦国公府。张琛那家伙既然挨了打,我总得弄清楚到底怎么回事。还有襄阳伯家的那个大块头张无忌,那天他险些带人敲了登闻鼓,我也要去慰问慰问。”

    阿六非常理解地点了点头,等去见吴氏的时候,眼看吴氏在身边某位妈妈的帮助下非常娴熟地列出了礼物清单,他就顺便提出了自己的建议——在秦国公府和襄阳伯府那两份礼中,再加入了两瓶秘制伤药。

    那是他平常和家里这些小的们对练,或者说单方面操练人之后,给他们医治各种跌打损伤以及淤青用的,对于各种责打之后的伤势也同样管用。毕竟,这玩意是花七出品,他从早年自己用,到后来给别人用,一次一次亲身或亲眼体验下来,深知效果非凡。

    果然,当阿六带着邓小呆,随同张寿和宋举人来到襄阳伯府之后,襄阳伯张琼倒是爽快地接见,但直截了当的开场白,就完全印证了他的先见之明。

    “张无忌那个臭小子,好的不学学人家去闹事,还居然要敲登闻鼓,要不是正好被四皇子拦了一拦,他这简直就要闯大祸!我亲自打了他一顿家法,结果他这大块头不经打,现在还不能下床!”

    张寿顿时无语。他能说什么?别说这年头的家长简单粗暴了,再过个五六七百年,家长如果真的要管教熊孩子,还不是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打打打?

    然而,张大块头虽说看似纨绔,却还是个挺知恩图报的人,张寿想到上一次分堂试,自己赶到及时,好歹没让这小子被盛怒之下的襄阳伯张琼给打死,这一次人挨打,那也是因为自己的缘故,他就先替宋举人把来意说了,随即就起身要求去探望那个曾经的学生。

    因为近来大事小事不断,而柳枫的事情一出,永平公主和朱莹,海陵县主和宋举人的这点事,那竟是没有被往常最多嘴多舌的人给传出去——或者说虽然传了,散布范围还相当有限,所以,正震惊于宋举人竟然能打动海陵县主的襄阳伯张琼,甚至没注意到张寿的请求。

    他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哪怕张寿冲着邓小呆使了个眼色,随即带着阿六施施然出了门去探望张大块头,他也没顾得上,反正他儿子多,也不在乎这一个。

    可是,儿子多,娶媳妇花费就大,门当户对的婚事更是难找,这也成了他一个心病,当下少不得就盯着福从天降的宋举人细细询问了起来,打算好好取取经。

    这下子,宋举人就品尝到了平日自己死缠烂打别人的滋味——因为张琼那赫然是盘根究底,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就差没逼问他,江都王凭什么会看中他这么个女婿了。

    一旁的邓小呆看得想笑却又不敢,而宋举人徒劳地四下找人当挡箭牌,发现只有邓小呆在,而张寿和阿六全都不在,他顿时有些绝望了。他好容易才想到路上时张寿无意间说漏嘴提过的一茬,慌忙窜起身,把邓小呆拉了过来,随即就对着襄阳伯张琼讨好地笑了笑。

    “伯爷,这是是张学士的学生邓艾,之前他跟着王总宪去了宣府和大同的,听说还见过楚国公,您不想听听楚国公在宣府现况如何吗?”

    张琼简直被宋举人这强行打岔给气乐了,然而,长兄一直在宣府未归,他也不是不关心,再加上宋举人拉过来的少年说是张寿的学生,又是跟着王大头一块去宣府的,他自然也就顺口问了两句。

    这原本只是很平常的探问,但邓小呆犹豫了一下,最终轻声说道:“楚国公和我家王总宪,除却公事之外没什么往来,具体如何,我也不大清楚。”

    如果是别人,张琼一定会恼怒地认为这是敷衍和搪塞,然而邓小呆这么说,他却不由得打了个激灵,暗想难不成大哥和王大头竟然有龃龉?然而邓小呆除了透露这一句,别的半个字不肯多说,只是在那憨笑,他实在没办法,也只能拿宋举人出气。

    到最后,保媒拉纤的事他是答应下来了,却也敲诈了宋举人一堆承诺——这位擅长庖厨的奇葩举人也没什么别的拿得出手的东西,唯有那手作甜品他品尝过,确实滋味独特。

    可眼看他和两人东拉西扯老半天,带着阿六去看自家那大块头的张寿却迟迟不见出来,他顿时纳闷了。等叫来小厮一问,得知张寿竟然就在人房里没出来,他转念一想,生怕那个蠢儿子在外人面前抱怨他这个爹,他干脆起身拔腿就走。

    要是别人登门拜访,这会儿自然老老实实呆着,可宋举人是什么人?见张琼要走,他竟是一拉邓小呆,直接大摇大摆地跟在了人身后!

    那赫然是一点都不见外!

    然而,张琼却也顾不得背后竟然有两个跟屁虫,一路走得飞快,当他来到张无忌那并不算宽敞的小院外头时,就只听里头传来了哎哟哎哟的呻吟。猜测是自家那个大块头儿子在张寿面前装腔作势叫苦不迭,他登时心头火起,恨不得踹门进去再狠狠打人一顿。

    气冲冲的他刚准备这么办,可等疾步来到门口,他又听到里头传来了一个呵斥声:“看你块头大,这点疼都受不了!忍着,少爷那些伴当比你还小,上药也不会哼哼!”

    阿六压根没去想,家里那些小家伙之所以上药时不叫痛,那绝对不是因为不痛,而是因为敢于呼痛的家伙,回头在对练的时候,那一个个都很惨。此时此刻,他瞅了一眼张大块头那惨不忍睹的臀腿,顺手抄起旁边的一块手绢往人嘴里一塞,手上动作就更粗放了起来。

    事实证明,他虽然看似没个轻重,但上药却迅速得无以复加,当最终把人衣裳放下,被子盖好,而后顺手抽出那块堵嘴的手绢的时候,疼出一头冷汗的张大块头只觉得之前犹如火烧火燎一般的臀腿一股清凉感如风一般拂过,到了嘴边的怨言立刻就改成了感激。

    当然,那感激只是冲着张寿的:“老师,多谢你来看我,我这学生真是没用,我当初就是想在棋盘街大闹一场,让那些家伙看看国子监那帮子学官虚伪无耻的嘴脸,没想到……”

    “好了,别没想到了,要不是四皇子拦你,你登闻鼓一敲,让你爹怎么办?”

    坐在床边张寿打断了张大块头的倾诉,随即无奈地摇了摇头,这才语重心长地说:“凡事想一想后果,不要只顾自己恣意。尤其是大家子弟,背后都有家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别觉得你爹对你太严,要知道,秦国公一贯不管儿子的,这次张琛也挨了打。”

    张琛那是纨绔子弟中的小霸王,无论出身还是脾气,张大块头都望尘莫及,所以听到张琛竟然也挨打了,他登时眼睛瞪得如同铜铃,一下子觉得心理舒坦了。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嘛!

    而想到刚刚听张大块头说家中下人看菜下碟,趁机作践,连上药都敷衍,简直是盼着他死,张寿就笑着说道:“但总而言之,这次你做事冲动,毕竟是有我的缘故。令尊那儿,我会对他赔罪,这伤药是阿六特制的,别说外伤,伤筋动骨也有奇效,一会再留给你一瓶。”

    “下人慢待你,你就只会生闷气?直接说出来,难道你爹还会看重一个下人更胜于你?”

第六百三十三章 可怜天下父母心

    区区一扇门之外,襄阳伯张琼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虽然他刚刚没听到儿子诉苦,本以为装腔作势的呻吟,其实只是上药,但现在他却知道了,那个大块头诉苦的不是其他,而是府里下人慢待!正如同张寿所言那般,儿子就是儿子,下人就是下人,更何况张无忌抱怨的必定不是什么得力管事,而是那些伺候的人!

    而张寿还说,要给他赔罪……他哪来的脸让张寿给他赔罪?就算是子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可首先也是父亲的责任,然后才是老师的责任,张寿总没教他的儿子要去敲登闻鼓吧?说到底,儿子被他养得一股怨气,这要是一直不排解,日后兴许会害惨了家里!

    后头的宋举人和邓小呆见襄阳伯张琼竟是就站在门口不进去,还频频摇头,不禁都有些吃不准,人是不是听到了张寿和张大块头的对话,心中有了芥蒂。邓小呆很想开口提醒,结果却被宋举人抢在了前头大声问道:“襄阳伯,这是令郎的住处吗?”

    你这简直是废话,想提醒里头的我儿子还有张寿,说一句聪明一点的话不会吗?

    襄阳伯张琼瞪了宋举人一眼,如果不是这家伙走狗屎运名达天听,而且又即将成为江都王的乘龙佳婿,他根本懒得理这么个不务正业的举人。可此时此刻,他见宋举人抓了抓脑袋,朝自己露出个笨笨的笑容,他又觉得人和自己的大块头儿子有点像。

    都是只会勇往直前,都是只会横冲直撞,区别是眼前这个幸运儿竟然成功了,而他那个只会莽的傻儿子至今找不到路子在哪。其实真正说起来,他年轻的时候不也是这样的人?所以,他爵位比不上大哥,比不上三弟,文才武略更是拍马难及,唯一的优势就是……

    他儿子多,足足有五个,最大的还算出色,最小的却还在满地乱爬!

    可现在张琼听了张寿对自家这个不成器大块头儿子说的话,他却觉得,他实在是不大会教儿子。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也不去看宋举人和邓小呆,径直推门入内,见床上那大块头慌得伏起身子,似乎要挣扎下床,却又被张寿给随手按了回去,他就虎着脸哼了一声。

    “逞什么能!伤没好就给我老老实实躺着!”

    从小到大,张大块头挨打无数,父亲也从来都没探望过他,甚至连伤药都没人来送过,也就是嫡母还算公道,吃穿用度伤药至少都不会短少了他,否则他都不知道自己这十七年怎么活过来的。只是嫡母去世,家里主持家务的变成了某个得宠姨娘,他的日子就不好过了。

    此时此刻,发觉张琼态度虽说依旧冷淡,可言下之意却终究是说,知道他伤还没养好,因此他犹豫片刻,到底是继续趴在了床上。

    “让张学士你见笑了。家大业大就是这样,我顾不上的地方,就有小人趋炎附势。”张琼干脆摆出了非常明确的态度,见张寿照旧是面带微笑,反而是床上趴着的儿子愕然扭头看向他,那动作之大,脖子仿佛都快要扭断了。

    他当下就没好气地斥责道:“就像你老师刚刚说的,我是你爹,有事可以光明正大到我面前来提,受了委屈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咽算什么,你在外头不是很横吗?但凡拿出一点横行霸道的气势来,还有人敢拿你看菜下碟?”

    张大块头顿时有些气苦。在外头横那是他让别人敬畏自己的表象,可在家里他拿什么横?别说父亲那根本就是一根手指头就能把他摁住,就是兄弟中间,他也显不出来,那些下人他往常倒是有办法斗一斗,可下不了床的时候,他连性命都在人手,还能拿人怎么办?

    张寿见人躺在床上只不吭声,他就没好气地拿起自己带来作为礼物的书,在张大块头脑袋上轻轻敲了敲:“你这木鱼脑袋,如果你天天拿着鸡毛蒜皮的事到你爹面前告状,他不被你烦死也被你气死,但你这儿子偶尔到他面前告一状,你说他信你还是信几个下人?”

    “你和他说了,他难道会置若罔闻,不去查吗?最重要的是,你现在不再是年纪不小却一事无成的不肖子孙,好歹也是斋长,你觉得你爹是瞎子吗?这次打你,那就和张琛他爹打他一样,是担心走上正途的儿子坏了前途,与其说是恨铁不成钢,不如说是满腔后怕!”

    张琼只觉自己这个素来严格惯了的父亲没能说出来的话,全都让张寿给说了。可还不等他在恼羞成怒和沉默以对这两种态度中选择一种,他又听到了张寿的声音。

    “我曾经在皇上面前斥责过秦国公养而不教,不负责任。可孝道之下,多少儿子见了父亲战战兢兢,如对大宾,甚至吓得连句完整话都不会说?”

    “而又有多少父亲成天端着严父的架子,态度冷淡,惜字如金,仿佛恪守君子抱孙不抱子的典范,其实却是不知道怎么和儿女相处?”

    “人心都是肉长的,你多关心你爹一些,多体谅一些,多设身处地从他的角度想一想,多去他面前承欢尽孝,不要老是被他那张冷脸吓住,有时候就不至于一个人在这冰冷的屋子里灰心丧气了。说不如做,但说至少好过不说!”

    张大块头被张寿说得不由自主去看张琼,等发现自家素来因急躁而被人批为有勇无谋的父亲,赫然是面色尴尬,甚至在发现他偷看时狠狠瞪了他一眼,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眼睛直接看着头顶的梁柱,但却没有起身,更没有拂袖而去,他就陡然意识到了一个事实。

    张寿说的竟然是真的,他父亲即便不像张寿说的那样对他这个儿子怎么怎么好,但至少真的觉着他这个儿子比那些下人管事之流更重要!

    他虽说貌似凶横,其实却不笨,此时终于恍然大悟之后,那却是反应相当快。他几乎是一骨碌就爬起身来,随即就跪在床上重重磕下头去。

    “爹,是儿子从小文不成武不就,所以从前破罐子破摔,一直都不成器,后来虽说侥幸因为老师点拨教导有所长进,却因为儿时那点印象,畏父如畏虎,所以从来不敢和爹交心!这次我去敲登闻鼓,确实是太冒失,是我错了……”

    可说到这里,他就低下头去,老老实实地说:“我那时冒险为之,想的是法不责众,想的是横竖有国子监那些铸成大错的学官挡在前头,我们这些人豁出去闹一闹,声称是为了昔日老师鸣不平,说不定还会有人怜惜我们一片赤诚之心,为我们说两句话……”

    “我挨打的时候还觉得自己这么想没错,可我现在知道错了!跟我去闹的并不是所有人,只是一多半人,还有很多人怕事溜了。而只看朝中人这几天的反应就知道,他们根本不会帮我们,是我自以为是,甚至都险些连累了家里!”

    “我错在从来都不敢和爹你多说一句话,错在从来不敢请教你这些大事,错在我已经快要加冠成年了,却还老是拿着小孩子横冲直撞那一套自鸣得意……更错在就连家里下人趁机在我伤药里加料,我也因为害怕爹不信我,所以不敢说。”

    听到儿子真心实意地开始反省,剖析得颇为入木三分,张琼自然很满意。只不过他素来脸板惯了,如今已经是僵硬到没办法缓和下来,可等听到最后一句话,一直在努力维持严父面具的他终于一下子就炸了。

    “什么,有人在你伤药里加药?哪个混账王八蛋这么大胆子?”

    咆哮过后,当听到张大块头嗫嚅报出了一个名字,张琼压根不问什么证据,毫不犹豫地撇下满屋子的人径直冲了出去,须臾就听到他在外头大发雷霆的声音。而张寿见跟着人进来的宋举人在门口张望,似乎还想跟过去看热闹,他就呵呵笑道:“家丑不可外扬,别好奇了,一会儿襄阳伯准回来。”

    张大块头见张寿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他犹豫了老半天,最终还是忍不住问道:“老师就不怕我随口胡诌,骗了我爹?”

    “要是你说了这么一堆催人泪下的真心话之后,却只是为了骗你爹处置区区一个下人,那么,你日后也就这点出息了。”

    张寿哂然一笑,好整以暇地说:“而且,你要真是骗你爹,这会儿还会和我明说吗?张无忌,陆三郎和纪九从前那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张琛是内秀外莽,但你不一样,你就是一根肠子通到底,就算用心计,也用得很粗浅。”

    虽然这相当于被张寿直说粗笨,但张大块头苦笑两声,最终直接瘫倒在了床上,甚至连阿六什么时候上前来替他拉上了刚刚滑落的被子,他也没觉察到。

    “老师说得没错,我确实没那么聪明,压根没想那么多。刚刚说的我那些想法,那都是振臂一呼,大家一哄而上跟我去棋盘街时,我在半路上临时想的,其实就是让自己坚定一点,别动摇的一个理由而已。我这个人就这点能耐,连闹事也得想理由安慰自己。”

    “大多数人都是这样的。”这一次,忍不住出口安慰张大块头的不是别人,却是邓小呆,“因为冲动之后心中不安,却又硬着头皮不得不做,所以就得找理由安自己的心。其实我也是这样的。不只是我,就连王总宪也曾经在闲谈之间对人坦言,就连他有时候做事也是这样。”

    张大块头倒是见过宋举人,虽然只是远远的听人对这位奇葩的举人指指点点。至于邓小呆,他只远远和这位据说和张寿同乡,又从学于其多年的顺天府衙小吏照过一面。

    此时听人说王杰如何如何,他忍不住大为惊讶,一时就好奇地探问了起来。这并不涉及到什么机密,而且王杰是带着他接见众多属官时当众说的,所以邓小呆自然没什么顾忌,将王大头当众剖析自己强项背后那点凭恃的那番话和盘托出。

    而张寿听着并不觉得奇怪,因为就王杰这种严于律己所以严于律人的性格,凡事剖析一下自己,那不是很正常吗?他任由邓小呆接替自己来教育一下张大块头,心里却很好奇张琼会在多久之后回来。结果,张琼回来得远比他猜测的要早。

    因为,邓小呆还没说完王大头那点轶事,满面阴沉的张琼就去而复返。

    人一进屋子就怒道:“那个背主的奴仆,抽了几鞭子就承认确实故意在你药里加了东西,但他一张口就说,因为你前些日子和司礼监一个宦官的养子在茶楼冲突,所以人家买通了他要让你躺足三个月。我懒得再问,堵上嘴命人重打四十,回头药哑了赶出去让他自生自灭!

    这样一个理由,张大块头听得简直难以置信。他是在外头挺横蛮的人,可他一贯还是很注意圈子问题,至少不会在某些达官贵人常出没的风雅之地,又或者高层级的贵介子弟出没的风月**闹事,顶了天都是在身份能压得住的地方窝里横而已。

    最近他耍横的次数少了,这次冲突也依稀记得,可并不觉得会惹到人下药!当下他看向了张寿,结果,张寿什么话也没说,只是在他肩头拍了拍,安慰他好好养伤,随即就冲着张琼微微颔首,两人径直就这么出去了。面对这般情景,他就算再笨,也知道事情恐怕不对了。

    小半个时辰之后,张寿带人离开了襄阳伯府,继而又造访了渭南伯府,这一次也盘桓了不多久,随即才告辞出门,来到了秦国公府。虽然理应是散衙时分,但从门上得知秦国公张川尚在顺天府衙未归,他就直接提出要见张琛。

    然而,门房客客气气把他请到了花厅奉茶,随即入内通报,可不到一会儿功夫,人就满脸诚惶诚恐地出来,打躬作揖地说:“张学士,我家少爷早上去参加了经筵回来,身上就觉得不太舒服,这会儿正捂在床上发汗。他说改日一定亲自去拜见张学士,今天却不想让您看他那生病丢脸的样子。”

    见张琛事到如今还要打肿脸充胖子说自己是生病,张寿不禁哭笑不得。虽说态度强硬的话,他肯定能轻而易举见到人,可那又是何苦?当下他就泰然自若地站起身来,随即让阿六把手中的小盒子递了过去。

    “既然他病了,那这正好用得上,你捎进去给他吧。顺便告诉他,好好养着。”

    张琛听到小厮带进来张寿的那一句好好养着,这才如释重负,只当自己蒙混过关。然而,当他打开盒子,看到里头那瓷瓶,再打开其中一张夹片,见到内服外敷字样时,他再细细一看瓷瓶,闻了闻味道,就不由得怒了:“郑锳那个臭小子,果然靠不住,简直是大嘴巴!”

第六百三十四章 冠服

    “阿嚏,阿嚏阿嚏阿嚏!”

    十几个喷嚏连着打,四皇子顿时涕泪齐流。蒋妃听到动静赶过来,还以为人是着凉感冒,等仔仔细细问过,又试了额头温度,发现一切正常之后,她方才放心,却是又转身去张罗四皇子那一身皇子冠服了。

    至于四皇子,他对冠服是什么形制,这还是第一次知道,毕竟,他从前年纪还小,谒庙助祭用不着他,受册轮不到他,受朝贺那更是不可能,纵使正旦大朝会,他和三皇子这年纪也全都不用参加。所以,无论是衮冕还是皮弁,他不是没穿过,而是根本就……没有!

    没错,他和三皇子根本连真正的礼服和祭服都没穿过,而平常皇族家宴这种场合,兄弟俩的常服也就是和寻常贵介公子差不多,甚至连料子都不是什么顶尖的。

    四皇子当初还觉得他和三哥不上朝不谒庙,和大皇子二皇子的待遇大相径庭,而连套衣裳都不做,这更是瞧不起他们兄弟,一直都认定这是皇后作祟,心中耿耿于怀。这会儿眼见蒋妃忙忙碌碌给他预备的衣服,他就觉得新仇旧恨齐上心头,不免就轻哼了一声。

    “从前连套衣服都不舍得给我做……明天三哥册封太子,在东宫风光受贺,你也看不到,你儿子更看不到,哼!”你们母子当初欺负我和三哥,现在你们母子都是活该!

    蒋妃听到四皇子在那嘟嘟囔囔,正在那整理衣袖的她就嗔道:“三郎册封太子加冠之后,说不定就要轮到你加冠了。既然是大人,心胸放宽广一点,别再记着昔日这些事。”

    她素来温柔腼腆,与人为善,哪怕昔日皇后为难,她也从来不曾抱怨,如今皇后被废为敬妃,她也同样没有口出恶言,此时反而还劝起了被那一身礼服勾起一肚子气的四皇子:“再说,当初不给你们做礼服,这事固然是敬妃提的不错,但皇上是同意的。”

    “皇上说,因为你们年纪还小,身体长得快,一套小孩子的衣裳,织造起来不比大人的省事,却只能穿短短一年甚至半年,太浪费了。四郎你看,光是织造这样的花纹,就要很多个技艺高超的织工工作很久,而织好的布匹再裁制成衣,那又要很长时间。”

    “其实,这一次赶得太急,之前排演礼仪的时候,礼服都没做好,只能今天拿来给你第一次试穿。这衮冕本来就是给成年人穿的,你和三郎都没有加冠,明天却要服冕,却也只能先事急从权了。”

    如果换成从前,四皇子听到这样絮絮叨叨的教训,早就忍不住打呵欠抱怨了,可手心被责打的疼痛还没这么快忘记,三皇子那一巴掌他也没这么快忘记,再加上他也去参观过张寿家中那地下工坊,此时想起那织机和纺机的工作原理,又想到张琛的话,顿时凛然而惊。

    他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母妃,我知道了,以后我绝不会再说这种话了。”

    见蒋妃这才放心,却是亲自带着宫人为自己试穿这套青衣纁裳的衮冕,虽然四皇子觉得麻烦,却也不好因为这个就和母亲顶牛,只能无奈照办。然而,之前排演礼仪的时候,他都是穿常服的,那沉重的衮冕一上身,他脸色就变了。

    因为那广袖深衣全都是最好的料子,可最好的料子就意味着质料厚重,一层一层裹在身上,那滋味真是非同一般的微妙,想抱怨的他一想起自己之前的话就觉得哑口无言。

    而身穿这样的礼服,举手抬足都要一板一眼,否则很容易自己被自己绊得一跟头,而且他还有一个更大的感触,那就是重!

    那藤篾为骨,罗绢为里,金圈金边的九旒冕极高,戴在头上本来就显得有些不稳当,再加上金饰用得很不少,又平添了那分量。他原本尚在总角,还未束发,虽说按照身体发肤授之父母的习俗,几乎不剪发,但发量到底还不多,结成发髻之后,支撑这冕冠就有些吃力。

    而除却金饰之外,最让他发昏的,却是冕冠前方的九串红白青黄黑五色玉珠,虽说远远不至于影响视线,但按照蒋妃的要求,他在戴着这样的冕冠行走时,手中还必须捧着将近一尺长的沉甸甸玉圭,行走之间,必须要极力保证玉圭不晃,玉珠不摇!

    对于这样的要求,四皇子简直瞠目结舌。一想到自家三哥那一身比他有过之而无不及,而且作为万众瞩目的中心,还不能出半点错,他不禁就越发担心了起来。

    于是,等到黄昏去乾清宫昏定,见三皇子赫然也在,皇帝正在嘱咐明日册封大典上的某些注意事项,他就忍不住当着父皇的面,道出了自己的担心。

    “父皇,儿臣今日第一次穿那礼服,只觉得衣裳紧,帽子重,三哥明天有那么多礼仪要行,能撑得住吗?”

    皇帝只觉得近来事情不断,不说焦头烂额,可全都挤在这册立太子的前夕,未免有些心情不畅,被四皇子这一说,他顿时哈哈大笑。

    而三皇子唯有苦笑,却也不得不感激弟弟对自己的关心,当下就轻声解释道:“四弟,你想得太多了,就算再苦再累,能比农人下地更苦,能比织工纺工纺织更累,能比读书人寒窗苦读更辛劳,能比将士们拼死搏杀更危险?不过是衮冕沉重而已,忍一忍就过去了。”

    顿了一顿,他就笑着说道:“我听说,新娘子嫁人那一天,头上身上的各种金银花钿和钗环,不会比我们这冠服轻到哪去,但成婚大喜盖过一切,不也是咬咬牙就过去了?”

    这种比方出自一贯不太会开玩笑的三皇子之口,皇帝顿时被逗乐了。再看四皇子那目瞪口呆的样子,他只觉得很有趣,当下就慢条斯理地说:“不止女孩子嫁人成婚的时候,要忍受那沉重的嫁衣,明天你们那个平常不上朝的老师,最不爱穿冠服的莹莹姐姐,也得这么穿。”

    “你们那老师的行头是根据品级来的,他好歹穿过几次,习惯成自然,再加上没那么多配饰,这一场大典撑下来自然没问题,比你们两个要好得多,但莹莹么……呵呵呵呵!”

    皇帝幸灾乐祸的时候,在司礼监狐假虎威,趁着楚宽在养病,直接就翻找出那名册,然后大摇大摆扬长而去,算是扬眉吐气的朱莹,确实正在家里烦恼。

    “这算什么,为什么我要穿这样一身?我又不是公主!”

    别的女孩子看到那般金玉辉耀的冠服,再体会到这其中的象征意义,早就目弛神摇,难以抗拒了,但朱莹是什么人?她什么好料子没见过,什么好首饰没戴过,稀罕什么公主才能戴的九翟四凤冠?是那口衔珠串的翟钗她没有,还是那些点翠牡丹之类的饰物她没有?

    太夫人见朱莹果不其然不乐意了,她只能给九娘使了个眼色,让这位亲娘上前对朱莹解说一下。然而,自从归家之后就一直都在竭尽全力弥补这些年对朱莹亏欠的九娘,这一次却也忍不住犹豫了好一会儿,随即才说出了一句很勉强的话。

    “莹莹,论理命妇和千金都是不参加太子册封大典的,毕竟这又不是册封中宫皇后,你若是要去的话,看皇上这意思,应该是让你以公主的身份去。”

    “他就不想想明月那丫头看到我这一身冠服之后,那是个什么反应!”朱莹烦躁地恨不得把那九翟四凤冠给砸了,可毕竟她也没有这么糟蹋东西的习惯,此时就只能发脾气道,“规矩是人定的,再说,回头我就躲在奉天殿角门那儿偷看一眼,那也不要紧啊!”

    “当初虽说身世不明,但明月养在宫里,她就是公主,我养在赵国公府朱家,我就是朱家的女儿,如今即便是皇上挑明了,就这样维持现状不好吗,干嘛非得没事找事!”

    说到这里,朱莹就一锤定音地说:“祖母,派人送信给宫里,就说冠服我收下了,纯当留个念想,明天我肯定不穿!我知道这套行头能赶上太子册封大典,绝对不可能是什么织工绣娘不眠不休赶制,肯定是早就预备好的,我能领会这一片心意,但领情不代表我稀罕。”

    “总而言之,只此一次,没有下回!如果皇上还想着册封我一个公主当当,那以后宫里我也不去了!他和太后娘娘老人家要看我就自己出宫好了!”

    侍立在太夫人身边的李妈妈轻轻吸了一口气,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大小姐到底是大小姐,念头通达,换个公主也不想当!

    而太夫人见九娘立时三缄其口,她顿时摇头笑道:“好吧,莹莹你把我和你娘能说的全都说完了,那还能说什么?既如此,你明日还是穿平时正旦冬至又或者太后千秋节你去清宁宫行礼的那一套行头吧。虽说是借了我和你娘的一品,但到底是你穿惯的!”

    “还是祖母和娘好!”朱莹顿时喜笑颜开,二话不说答应了下来。而等到她步履轻快地离开了庆安堂,看也不看那一套别人求之不得的公主礼服,太夫人就摇摇头对九娘说:“你亲自对莹莹他爹和大哥去说吧。这丫头心正,眼亮,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要什么,不要什么。”

    “所以她才是独一无二的莹莹。”九娘满脸都是笑容,她却是看了一眼那在灯光下熠熠生辉的九翟四凤冠,屈了屈膝便告退出去。

    等到书房中的朱泾和朱廷芳父子从九娘口中得知朱莹收了宫中赐下的礼服,明日却又不肯穿,两人彼此对视了好一会儿,朱廷芳就笑道:“看母亲这样子,应该是赞成莹莹这么做的?我也是。不管过去如何,现在如何,将来如何,莹莹都是我妹妹。”

    朱泾瞅了一眼一旁的长子,想到人从小都最护着朱莹,他面色冷峻,但说出来的话却破天荒地不大恭敬:“皇上儿女够多了,莹莹也素来亲近他,今天这实在是多此一举。”

    九娘从丈夫的话语中听出了浓浓的吃醋味道,不禁为之莞尔,随即就声音轻快地说:“总之,不穿就不穿,却也得和皇上事先打个招呼。”

    虽说册封太子的正日子是十月十五,但十月十四这一天,诸多事务就已经进入了紧锣密鼓的准备阶段。从奉天殿中提早安设的香案、宝案,到出席这一日册封大典的各种官员的位置,礼部和锐骑营直接就忙了一个通宵,却是为了确保每个环节都不出纰漏。

    等到次日清晨,天还没亮,一晚上都没怎么睡好的四皇子就被蒋妃亲自从被窝里拽了起来洗漱。他原本还有些恹恹的,用冷水洗了脸之后,这才总算是精神了一些。可等到青衣纁裳的衮冕穿在身上,他顿时晃了晃脑袋,只觉得很不舒服。

    可他就是再熊,也知道今天不是使性子的时候,只能一面打哈欠,一面拼命填肚子。只不过大典上没时间给他去净房出恭,因此哪怕噎得慌,他也只能竭尽全力胡乱吃点干的垫肚子。等亲自打灯笼的蒋妃把他送到了宫门口,见司礼监随堂吕禅赫然等在那,他就没睡意了。

    “吕公公?”

    “皇上吩咐,今天奴婢随侍四皇子,也好拾遗补缺。”

    嘴里这么说,但吕禅很清楚,所谓的拾遗补缺也就是到列班为止,因此一路上反反复复对四皇子说着各种礼仪程序。结果,他还想抓紧时间再说一遍,四皇子就烦了。

    “礼部呈送的册封东宫大典仪制,我都在父皇那儿看过,背都会背了,哪里就会出错?少瞧不起人,三哥这么重要的日子,谁捅娄子也不会是我!你有功夫在这和我耍嘴皮子,还不如去看看楚宽眼下如何。他这结实得如同一头牛似的,居然也会生病?”

    吕禅被四皇子说得简直唯有苦笑,却还不好驳斥——毕竟,这次害得四皇子挨了一顿戒尺的,严格意义上来说就是司礼监这点事。于是,他只能姑且闭嘴,直到远远看见宗室那队伍,他方才忍不住说道:“四皇子,之前的事情,楚公公也是非常震怒,正命人在追查……”

    “别说了!”四皇子虎着脸打断了他的话,随即整整衣冠,一本正经地说,“今天是三哥的册封大典,我不想说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总之你退下吧,皇叔江都王打头,我有什么不懂的还能问他,不用担心!”

    说到这里,四皇子迈开小短腿蹬蹬蹬就朝江都王赶了过去。他这个皇宫中最小的小不点,再过没多久就会迎来又一个弟弟或者妹妹,不再是最小的了。现在江都王即将接任宗正,等到二十年三十年后,说不定宗正这个位子就是他的,他得好好向人取取经!

第六百三十五章 册命

    天色虽未大亮,但随着一通鼓响,丹墀东西两侧,整齐划一的甲士已经摆开了仪仗,严阵以待,恰是旌旗飘扬,仗马雄壮,虎豹俯首,鼓乐喧天。

    随着第二通鼓响,文武百官已经齐齐等候在了午门,而尚宝卿以及诸多侍从侍卫,已经来到了谨身殿外,迎奉在此服衮冕的皇帝。而等到第三通鼓响,一应参加今日册封大典的文武百官,中外使臣,僧道耆老,乃至于之前因经筵而汇聚于京城的名士大儒,亦是各就各位。

    至于今天最大的主角三皇子,则是在这个时候于奉天门内耳房,开始穿戴自己的那一身繁复礼服。乍一看去,他这一身和昨天三皇子的那一套衮冕并没有太大不同,甚至连冕冠也是类似,唯一不同的,大概就是玄衣纁裳,手中的玉圭更长那么一点点了。

    然而,就是这一点点的差别,却是无数龙子凤孙前赴后继拼命争夺的目标。而他更知道,在大皇子二皇子仍旧在世的情况下,以自己如今这年纪这出身入主东宫,着实会成为无数人挑刺的目标,更不要说两位兄长肯定愤恨已极,可既然答应了父皇,他当然下定了决心。

    一层层的衣裳套上去,革带和绶环一一系好,当最后戴上那沉甸甸的冕冠时,他只觉得自己甚至连脖子都僵硬到有些动弹不得。他竟是忍不住想到了张寿无意中对他说过的一句话——欲戴皇冠,必承其重。因而,他昨日在看到这一套太子衮冕时,心中恰是如同明镜似的。

    太子的衣色和皇子不同,而这种染色的衣料,并不是寻常织坊能够赶出来的,必得是江南织染局提前制作,而这样细密厚重的质地,又要按照他的身量定做,所有图案必须在规定的位置,绝不是一时一日之功。

    如果按照父皇宣布要册立他为太子的日子来算,这衮冕根本是赶制不出来的。也就是说,父皇在更久之前就已经下了决心。

    这怎能不叫他诚惶诚恐?怎能不叫他铭感五内?怎能不叫他发誓倾尽全力?

    随着冕旒的珠子被侍者理顺之后悬垂在前额上方,他就听到了外间礼乐大作,却是表明皇帝已经乘舆离开了谨身殿,前往奉天殿,他当下就立刻随着引导官来到了门口。

    鼓乐戛然而止,皇帝奉天殿升座的声音传来,继而又是三声静鞭鸣响。三皇子只觉得天地间仿佛瞬间肃静了下来,跟着前导四人进了奉天东门时,他甚至有些浑浑噩噩,直到礼乐再次响起,他踏上了丹墀上早就预备好的拜位时,一颗心恰是怦怦直跳,几乎跳出了嗓子眼。

    拜,兴,平身,尽管跪拜行礼的动作一丝不苟,再严苛的礼官也挑不出错处,但三皇子此时却觉得自己如同提线木偶,脑袋一片空白,外间乐兴乐止,他仿佛都完全没觉察到,全凭本能支撑他的所有动作。

    就在这时候,他陡然听到了一个极大的嗓门:“有制!”

    三皇子几乎是下意识地再次长跪于地,可双膝着地的一瞬间,他就分辨出了这个声音是谁,再一抬头,那竟然不是礼部尚书,而是赵国公朱泾这个兵部尚书!

    “诏曰:立太子以尊宗庙,重社稷,非一家一私,为天下之公。夏商周汉唐宋之盛,用此道也。三皇子郑鎔,聪明仁厚,孝友温恭,足以嗣承宗庙,乃于永辰二十七年十月十五,立为皇太子。”

    听到那简简单单的八个字评语,三皇子只觉得心中一颤,直到赞礼官长呼俯伏,他这才如梦初醒,慌忙依礼拜谢,随即亦步亦趋地跟着前导官入奉天殿御座前,行礼再拜。

    他有些浑浑噩噩地俯伏拜谢,直到读册宝的官员朗声念出金册上的册文内容,这才陡然惊觉。哪怕不抬头,他也能听出,这赫然是张寿的声音!等到礼毕起身时,刚刚由外入内,经历了冷暖两重天的他竭尽全力稳住身体站直,随即就对上了张寿那张一如既往的笑脸。

    而读完册文,张寿便将手中金册双手呈给了一旁的孔大学士。虽然孔大学士至今仍未正位首辅,但在这种场合,代替天子授金册给太子,这事实上的相权却已经很明显了。

    对于这样的殊荣,孔大学士原本应该觉得自己志得意满,可看到宣读金册上册文的人竟然是张寿,又看到在这种场合,三皇子和张寿对视而笑,仿佛一切尽在不言中,他却又觉得心中极其膈应。

    尤其是想到自己这些大佬举荐的东宫讲读中,不但最初就被皇帝犹如掺沙子似的加了一个张寿,甚至还被张寿举荐,塞进了一个刘志沅,他就觉得心情大坏。

    因而,当授金册金宝给三皇子的时候,他甚至不用装就绷着一张脸。眼看这位业已成为太子,昔日却无人在意的小皇子双手接过金册和金宝,随即郑重交给一旁专司捧金册和金宝的内使,继而再次随着鼓乐行礼俯伏拜谢,他忍不住在心里哂然一笑。

    大皇子二皇子纵有千般万般不好,但至少业已成年,可如今这位三皇子,却实在是太小了——小到如若天子临时出巡又或者其他,要留太子监国,这位太子也只能把诸般事务全都托付给大臣。而且,人看上去温厚恭俭,理应比皇帝这样的天子好对付。

    在同样全副衮冕,重到不得不死绷着一张脸的四皇子看来,今天自家三哥那就是磕头虫,从一开始在丹墀上吹着冷风,听册封太子制文开始,就一直在跪拜行礼。他甚至在闲极无聊之下掰着手指头数了数,骇然发现人起身跪下至少五次,磕头更是有十几二十个。

    要当好这个太子,三哥真是不容易!一会儿他陪三哥去清宁宫和两宫,还得继续磕头!

    小小的熊孩子在心中替自家三哥觉着累的时候,三皇子已经在导引官的护送下出了奉天殿,于拜位再次行礼,随即到了奉天门东耳房,准备先去谒见太后,然后再去谒见两宫。

    如今中宫无主,裕妃与和妃作为贵妃,一块打理宫务,虽则对他来说一个是庶母,一个是生母,并非中宫,原本按照仪制去不去谒见均可,但皇帝仍然在礼部的仪制上改了一笔。

    皇帝特意加了让他去两宫拜见这两位贵妃,只是礼仪减省一二。对此,他心中自然极其感激,毕竟生恩如山,更何况和妃一贯对他这个儿子极其爱护,裕妃虽然冷情,却也从来都不曾自恃圣宠傲视他母子,昔日甚至在废后面前倾力维护,他当然愿意借此机会去拜谢。

    他身边全都是皇帝精挑细选的人,因此没人鼓吹他这个太子应该趁着自己入主东宫,想办法让生母和妃正位中宫,以断绝日后宠妃幼子动摇储位的可能。可这样的说法,却也不是没别人说过。而说这番言语的不是别人,正是之前害得四皇子挨了那一顿责打的柳枫。

    三皇子当初正在思前想后,是否要到父皇面前去戳穿这家伙,可隔日四皇子那桩公案就骤然事发了,他听说柳枫被杖毙,这才后悔不迭,可如果那时候到父皇面前去说,不免有把责任都推卸给死人的意味,因此他最终还是沉默了,可此时此刻不由得又勾起了这桩事情。

    新鲜出炉的皇太子固然要先前往太后以及裕妃和妃两位贵妃处行礼,然而,文武百官却也不可能就此散去,因为在朝贺东宫之前,众人还要护送册东宫的诏书到午门外开读,毕竟,这里还云集着顺天府之前精挑细选出来的顺天府官民士绅的代表。

    虽然相比正月十五在东安门上观灯市胡同那元宵彩灯,此时此刻这午门云集的成百上千人根本不算什么,可但凡聪明人都知道,相比上元节天子与民同乐,旨在宣扬天下太平的那种戏码,今日午门当众颁布册封太子诏,意义自然是截然不同。

    而这一次,在此宣读册封东宫诏书的,当然不再是张寿,而是俗称天子应声虫的吴阁老。

    这位虽说往日被无数人背后骂作阴鹜无德,但这会儿真正朗声开读诏书时,那却是一点都不亚于那些从前经过专门挑选,嗓门洪亮的鸿胪寺官员。

    更难得的是,简简单单的册封诏书,竟是被他读出了抑扬顿挫的韵律感。

    而等到读完之后,吴阁老面不红气不喘,却是显得更加意气风发,尤其是得到了张大学士几句恭维之后,他就笑得更畅快了。

    “我年轻时胆小,说话吞吞吐吐,待人接物更是不堪,后来痛定思痛,就到后山无人处对着石壁背诵诗词文章,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下来,终于能声音清亮,吐字明晰,便是院试和乡试,也曾因此引得考官垂青。今日皇上点我宣读册封东宫的诏书,着实是神目如电。”

    听到吴阁老竟然在这种时候还不忘颂圣,孔大学士首先皱眉头。可纵使他身边有的是人和他一样膈应吴阁老那应声虫的本性,可耳听得那些被选出来的京畿僧道耆老都在那欢呼拜舞,谁还会在这种时候说些煞风景的话?

    不过是随大流颂圣而已。颂圣是最不会出错的,别看无数人在背后大骂吴阁老是应声虫,可谁又不想取代这个应声虫?

    而站在不起眼位置的张寿却忍不住想道,今天文武百官纵使齐聚,但倒是不像经筵那般皇族宗女和各家千金云集,因而他没看到朱莹的影子。但他还记得,当初朱莹可是神气活现地告诉他,今天一定会来旁观这场册封大典。

    既然如此,人哪去了?莫非真的只是在奉天殿角门偷窥一下就完事了?

    张寿正这么想时,带着四皇子一同去清宁宫谒见太后的新太子,在经过一系列乐起乐停的仪制,最终踏入太后所在的清宁宫时,却见到了非同一般的大场面。

    和他想象中的不一样,生母和妃以及裕妃都在这儿,除此之外,妃嫔齐聚,诸位公主一个不少,而在这些人当中,最显眼的不是别人,正是朱莹。

    因为三皇子这位新太子清清楚楚地记着,父皇昨日黄昏的时候还对他和四皇子调侃过,朱莹那一身行头一定不会逊色于他那太子衮冕的沉重。四皇子那时候好奇得问了问,父皇却举出了九翟四凤冠作为例子,而他当即醒悟到,父皇是赐了朱莹公主冠服。

    可眼下,朱莹那一身真红大袖衫固然是鲜亮夺目,发间头饰亦是金玉辉耀,但却只是一品的形制,甚至因为尚未成婚,发髻比一品夫人简单多了。

    完全不知道昨夜赵国公府就派人紧急送了太夫人亲笔的表笺入乾清宫,陈奏朱莹收了冠服,却不愿今日服用,此时此刻,三皇子忍不住盯着朱莹看了又看,直到人冲着自己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他这才如梦初醒,慌忙在女官导引下行了八拜礼。

    “小子郑鎔,兹受册命,谨诣太后殿下恭谢。”

    这是东宫朝见太后时的老规矩了,对于曾经当过藩王妃和皇后的太后来说,见过自己的亲儿子成为太子,如今再见亲孙子正位东宫,她可以说是百感交集。尤其是面前的小儿郎并非众望所归,如今却一板一眼犹如小大人,她就越发想起了曾经身在福中不知福的兄弟俩。

    朝见仪制上本来并没有什么多余的话,可太后明白,裕妃与和妃今日不约而同来自己这儿的意思,无非是不想让太子再亲去自家宫室拜谢,因而她受礼之后就笑道:“你两位母妃既然在此,你也一并行礼吧。”

    跟在三皇子身后侍从的四皇子眨巴眼睛,看见自己的母亲蒋妃对他使眼色,很明显是让他别乱开口,他心里不禁很不理解,裕妃也就算了,和妃却特意跑到这里来,难不成就不想在三哥受封太子的时候,在自己的宫室中,亲自和成为太子的三哥说几句心里话?

    然而,他不明白,三皇子却隐隐知道,母亲那是不愿意给他添麻烦。他恭恭敬敬对裕妃以及和妃行礼,却是裕妃居前,和妃居次,一如两人昔日为妃时在宫中的位次。但紧跟着,他却又不忘对包括蒋妃在内的其余皇妃一一行礼,那恭谦竟和刚刚对裕妃和妃一模一样。

    面对这样一个温良恭俭让的新太子,诸多妃嫔谁人不喜?相比大皇子二皇子那种性格的人入主东宫,三皇子成为太子,若是将来万一她们走在皇帝身后,就不怕没有好下场了!

    一一谢过诸妃,三皇子的目光最终落在了诸位公主身上。如今大皇子二皇子获谴出京,他兄长全无,就只有这些姐姐们了。因此,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最终肃然朝着包括朱莹在内的诸公主深深作揖道:“小子郑鎔,兹受册命,今日于此,恭谢诸位皇姐多年照拂。”

第六百三十六章 慈心不慈

    直到三皇子这位太子起身离去,四皇子犹如跟屁虫似的紧随其后,刚刚一片寂静的清宁宫中,方才重新有了声音,却是太后问道:“你们觉得,三郎这个太子如何?”

    太后竟然会问这个,一时间,偌大的清宁宫中再次安静了下来。和妃自然是一千个一万个想夸赞自己的儿子,可在这种场合,她总觉得自己不好随便开口,因此只能悄悄去看裕妃。而裕妃自忖不是生母,平日对三皇子所知也并不多,她又身怀六甲,因此也不想多嘴。

    其他嫔妃倒是有心奉承一下新太子,可和妃裕妃都不开口,她们不免觉得自己抢在前头,那种露骨的讨好嘴脸恐怕有些不合时宜,因此面面相觑的同时,却也没有人敢第一个开口。

    至于公主们,德阳公主是很想说几句好话的,可她素来就不是争先恐后的性情,此时唯有在心里干着急。而永平公主就更不愿意被人说自己是想奉承太子,一时也保持了沉默。于是,在这一片静悄悄中,却是有人毫不在乎地第一个开了口。

    “太子殿下当然很好,如果不好,皇上会册封他当太子吗?”

    朱莹见太后朝自己看了过来,那脸上分明是哑然失笑,一脸我不是在问你的表情,她却只当没看见,笑吟吟地说:“虽然不能用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来要求太子殿下,但骤然入主东宫却不骄不躁,进退行止还是一如往常那般恭谦,太子殿下这平常心难道不难得吗?”

    太后见朱莹还是一如既往地敢言,再想到刚刚三皇子行礼向皇姐致谢时,还特意多看了朱莹一眼,她微微一笑,却也没有继续问其他人,而是慢悠悠地说:“册封太子之后,惯例是大赦天下,唯大逆罪人不赦。你们觉得,大郎和二郎之前获谴出京,他们是否该赦?”

    此话一出,刚刚还想附和朱莹称赞一下三皇子的妃嫔公主们全都愣住了。也不知道多少人骤然想起,当年就是太后执意为皇帝立了废后,也就是如今的敬妃为中宫,而大皇子和二皇子也是出入清宁宫最多的皇子,历来太后给他们的各种赏赐,全都比任何皇子皇女更优厚。

    然而,此次废后时,却又是太后亲自下的懿旨,责废后不孝,可现在说这话,难不成是终究祖母怜孙儿,要想借着立太子时的大赦,将大皇子和二皇子接回来吗?

    朱莹也同样没想到太后竟会突然说出这样的话,一时满脸惊怒。而太后这一次却忽略了七情六欲全都上脸的她,而是向永平公主问道:“明月,你觉得呢?”

    太后不称封号,而是径直以闺名来称呼自己,永平公主不禁心里咯噔一下。她非常不愿意回答这种不论支持还是反对,都明显很麻烦的问题,可问话的是太后,她根本没有任何搪塞的余地。因而她只能快速思量,随即把心一横,给出了一个明确的回答。

    “虽说册立东宫太子乃是普天同庆的喜事,但孙女认为,大哥和二哥才刚获谴出京,若是立刻就因为大赦而召回,朝令夕改,有损父皇令名。”

    听到永平公主这丝毫不含糊的回答,太后就挑眉说道:“你就不怕有人在外说你父皇为父不慈?”

    “父皇乃是君父,先为君,后为父。”永平公主一时没办法分辨清楚太后的喜怒,只能索性单刀直入地说,“大哥二哥获谴,固然是因为那些罪名,然则最要紧的难道不是他们为子不孝,为兄不慈?若是此时赦归,他们甚至都还不曾反省,岂不是更伤父皇慈心?”

    她说着就上前一步,低头深深施礼道:“孙女些许浅薄之言,还请皇祖母斟酌。”

    尽管习惯了和永平公主针锋相对,但这一次听到人这番话,朱莹却不管太后压根没有问自己,满脸赞同地点了点头。而她这幅不能再同意的表情落在其他人眼里,自然而然就成了一种明示,因此,当太后再问时,恰是得到了清一色的回答。

    每个人都反对大皇子二皇子回来,就连往日三缄其口,小心谨慎的德阳公主,面对太后的垂询,却也是同样小心翼翼地表示,不如等到大皇子二皇子有所反省改过之后,再行赦免。

    面对这样一致的意见,太后这才终于看向朱莹道:“莹莹,你说呢?”

    刚刚强自按捺本心,忍了又忍的朱莹,此时终于得到了开口的机会,却没有像刚刚满脸赞同一样开口附和,而是神色凛然:“回禀太后,册立东宫普天同庆,是该大赦天下,且不论大皇子和二皇子,如果对天下罪人,都是轻罪赦免,重罪改轻,死罪免死,那么律法何在?”

    “皇上之前就说,雷霆雨露皆是君恩,然则雨露本就应该恩德善者,岂能包容恶者?所以,要是我来说,大赦天下,赦免的应该是杀人、抢劫、奸淫、不孝等等严重罪行之外,并不算太恶劣的轻罪,至于杂犯死罪,不妨根据年龄和罪行轻重等情况再议。”

    “总而言之,大赦天下是恩德,岂能变成怙恶不悛之人得脱桎梏,逍遥法外的倚仗?”

    朱莹真敢说!

    这一次,就连裕妃也不由受到了一点惊吓。而刚刚横下一条心力劝不能赦归大皇子二皇子的永平公主,在朱莹这露骨的指斥面前,她就觉得,相形之下,自己的话就显得避重就轻。在她看来,朱莹固然说的是天下罪人,可简直是把大皇子和二皇子比作了怙恶不悛之人!

    而太后却知道朱莹的脾气,知道她不提大皇子和二皇子,只是不愿人云亦云,而那关于大赦的看法,却是和皇帝如出一辙——因为太祖皇帝当年也是如此!

    不能忍受仅仅只是向天下昭显仁德,而不是彰显法治的大赦,不能容忍超过限度的酷刑,对于株连全族的刑杀更是深恶痛绝。口耳相传,以及皇族内部各式各样的手记资料,太祖皇帝给一代代后人留下的,是一个和民间传闻仅仅英明神武截然不同的君主形象。

    而她那个在群臣眼中特立独行,在百姓心目中经常出宫溜达的皇帝儿子,便是试图用自己的方式追寻太祖皇帝不同于历代明君英主的治国之道。只可惜……

    大部分时候其实都是在瞎折腾!

    好在因为早年的那场动乱,这些年皇帝已经收敛太多了,哪怕这一年多来的动作,也不过是挟北征大胜之威而小修小补,如今九章堂和半山堂直接从国子监挪出来,国子监不论是学风糜烂也好,学官堕落也好,至少都是那个让士大夫无话可说的样子。

    唯一容易引人诟病的,大概就只有作为东宫讲读的张寿,作为东宫侍读的那群学生了。

    太后心下转过了无数念头,最后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这才开口说道:“今日三郎还要去东宫接受朝贺,明日则是前去谒庙。既如此,明日晚间,就在我这儿开家宴,也算是为三郎庆贺庆贺。”

    宫中如今没有皇后,太后自然是说一不二,因此众人自然人人附和,只有朱莹眨了眨眼睛。而太后仿佛看出她想说什么,却是直截了当地说:“莹莹也记得把你的阿寿带过来。”

    尽管朱莹向来大方,但太后这一声你的阿寿,她还是不由得面色微红,随即就嗔道:“太后娘娘一片好意,可这种场合,阿寿过来不合适,他不像我没脸没皮的,回头坐立不安,反而不好!反正抬头不见低头见,日后他是常常要进宫的,不愁没有见他的机会!”

    太后开口让朱莹带着张寿一同来参加皇室家宴,在众多嫔妃和公主听来,那自然就是不同寻常的意味。再加上今日朱莹也在场,三皇子刚刚恭谢皇姐时,明显连朱莹一块带了进去,再联想之前皇帝在经筵大庭广众之下说的话,那分明是朱莹不是公主胜似公主。

    永平公主面色如常,但心中却如刀绞,如刀割,如果不是朱莹异常明确地拒绝,她甚至不确定自己会不会失去一贯的沉静,露出不合身份的怨尤。

    而太后对于朱莹的拒绝,在最初的微微一愣过后,却立时就恢复了往日的闲淡:“既然你这丫头非要说他脸皮薄,那就罢了。”

    听到太后这么说,一旁某位妃嫔仿佛想要从旁打个圆场,当即凑趣似的说:“太后娘娘说的是,张学士是太子殿下和四皇子的老师,兄弟俩若是在家宴上见了他,岂不是要如同老鼠见了猫似的?到时候大家太严肃,也就凛然如同国宴,不似家宴了。”

    她说着就笑了起来,可听到其他人竟然没有一个附和的,更没有其他笑声,她一时就急忙停了下来。

    就在她战战兢兢以为自己会迎来太后一顿训斥的时候,太后却意兴阑珊似的呵呵一笑:“说得倒是不错,皇帝素来不是严父,若不是之前把大郎和二郎兄弟俩撵出京城,他们却也谈不上怕他。至于三郎和四郎,从小在他身边长大,纵然也挨过训甚至挨过打,却也不怕他。”

    “他这个当父亲的,实在是失败了一些。”

    此话一出,别说刚刚那个随口一说试图活跃气氛的妃嫔,就连裕妃和妃为首的诸多妃嫔也连忙站起身来。太后作为母亲,固然可以斥责自己的儿子,可哪怕皇帝不在场,他在背后遭到太后这么说,她们这些在场的妃妾谁还能安坐?

    而朱莹虽说也跟着站了起来,但在其他人一片肃然寂静的氛围中,她却开口说道:“龙生九种,各有不同,更何况古今中外,明主名臣却往往会留下虎父犬子的遗憾。因为明主名臣往往心思都放在治国理政上,自然不可能把全副心思都放在儿女身上。”

    “都说孟母三迁,如何贤良,可孟母只有孟子一个儿子啊!她也没有偌大的江山要治理!”

    这话如果放到外头去,那一定会引来轩然大波,可此时清宁宫中除却女人就是内侍,再加上刚刚太后对皇帝的指责实在是让气氛沉重,因此朱莹胆大包天驳斥了回去,非但没有人跳出来指责他,就连永平公主也不得不承认朱莹这反驳的角度确实找得不错。

    而朱莹尚且知道为皇帝辩护,她这个做女儿的又怎么可能坐视?她轻轻吸了一口气,正想站出去时,却不防裕妃竟是轻移脚步,上前对太后裣衽施礼。

    “太后,皇上从前谈不上严父,恰是因为敬妃这位慈母挡在前头。大皇子和二皇子此前那些罪过和疏失,皇上为父固然有失察,但慈母多败儿,敬妃责任更大。”

    “太后娘娘只有皇上一个儿子,却能言传身教,因而方才有睿宗皇帝至今这三十余年太平治世,您还曾经治国理政,却从不曾纵容,不曾姑息,终究教出了皇上,您昔日所对局面,比起敬妃岂是凶险数倍?您能最终教子有方,敬妃却不能,由此可见,怪不得皇上。”

    见裕妃巧妙地把皇帝和张寿的对比,乾坤大挪移到了自己和废后也就是敬妃的对比上,太后忍不住目光转厉,盯着皇帝最上心的这个宠妃。

    然而,她却只见裕妃微微垂首,不慌不忙,一如既往地沉静内敛,仿佛丝毫不担心刚刚这个话题触怒了自己。不经意地一瞥众人,她见永平公主仿佛要站出来,也不知道是打算替自己的母亲说话,又或者是岔开话题,干脆就轻轻咳嗽了一声摆了摆手。

    “好了,我也不过随口感慨,引得你们一个个这样郑重,却是我的错了。今天是三郎的大好日子,记下吧,赏裕妃和妃蜀锦四匹,蒋妃以下赏妆花缎四匹,诸公主赏装妆花缎两匹。至于莹莹……胆大包天,让你口口声声明君的皇帝去赏你吧!”

    太后见众人慌忙称谢不迭,朱莹也神态自若地跟着道谢,她就慢悠悠地说:“明日太子谒庙,内外命妇还要到我这恭贺。裕妃,和妃,你们既然主持宫务,赏赐的事就多多上心。不要太奢侈,但也无需替皇帝省钱。要知道,他对三郎这个太子,如今正是最满意的时候。”

    如果皇帝知道,太后当着嫔妃的面数落了自己一顿,随即又暗暗点出他对三皇子非常满意,那么他一定会感慨母子连心,自己什么都瞒不过太后。

    此时此刻,堂堂天子在更换下朝服之后,竟是在东宫,也就是慈庆宫正殿后的角门处站着,耳听得内中乐声大作,百官以及东宫讲读和侍读们朝见东宫。当听到那些年轻人整齐划一的声音时,他不由轻轻吁了一口气。想当初他读书的时候,可没有这样的好时光!

第六百三十七章 十万个为什么

    东宫朝贺,并不是文武百官全都参加——毕竟慈庆宫正殿比文华殿还略小一些,而文华殿更是比奉天殿小几倍都不止,所以这儿压根容纳不了太多人。能来这里朝贺的,除却兼了东宫官的文武群臣,以及皇族宗室而已。

    至于文武百官,回头还有一次上表笺恭贺东宫太子荣膺册命的过程。

    只是,往日大多数情况,都是当弟弟的诸皇子恭贺长兄皇太子,奈何三皇子根本就不是长兄,弟弟更是只有光杆司令四皇子一个。于是宗室朝贺的时候,作为长辈的江都王这些人都不用出席,因此诸王也就只剩下了小狗小猫两三只。

    没错,为了避免出岔子,皇帝特意挑了和三皇子四皇子平辈的宗室来东宫朝贺,而且还是年纪甚至比四皇子小的那种!

    此时此刻,六个七八岁的小孩子跪在地上,四皇子煞有介事地带领他们大声嚷嚷道:“小弟郑锳,兹遇兄长皇太子荣膺册宝,不胜忻忭之至。谨率诸弟诣殿下称贺!”

    因为江阁老去位而荣膺太子太师的孔大学士只觉得嘴角直抽抽。而一直都是太子太傅的吴阁老满脸笑容,赞许地连连点头。

    他旁边的太子太保张钰,那是千般滋味在心头,脸上除却僵硬还是僵硬。其他几个兼了东宫三少,詹事府少詹事等等官职的,就连刚刚被皇帝塞了个詹事的刘志沅,那也是好容易才让自己死板着一张脸,没有露出太过分的表情。别看人小,全都是宗室,谁也不能笑话!

    而等到衣着整齐的东宫侍读们列队上前拜见时,看见那浩浩荡荡几十人的队伍,想到天子放出还要选一批东宫侍从在慈庆宫,侍奉太子读书的风声,也不知道多少人在心中琢磨,自己是不是要反对,如果反对的话又该怎么去召集其他人一同反对,可这事太难了。

    因为据他们所知,别说皇帝放出风声,首先在国子监率性堂选人,于是原本就是国子监六堂之一的率性堂顷刻之间成为香饽饽,当初还嫌弃在国子监读书是鸡肋,如今学官们又闹出这样一个大笑话的官员们顿时纠结了起来。

    明明知道国子监已经烂透了,可就因为率性堂出身的佼佼者可以被选入东宫侍从,于是就趋之若鹜?这是不是太丢脸了?

    就连已经要挪出国子监,曾经被无数人弃若敝屣的半山堂,也因为皇帝准备鼓励人求学上进,额外拨出了四个名额,据说已经有十几家消息灵通的打算把自家儿孙送过去。

    至于九章堂……剑走偏锋的九章堂早早就占下了颇多东宫侍读的名额,毕竟想当初三皇子就竭尽全力考进了其中,从学于张寿,甚至和很多人都是同学。可你家就算真有人算学天赋上乘,这下一次招生还要等到明年呢,有本事那也考不进去啊!

    此时此刻,打头行礼的陆三郎和齐良出身不同,那兴奋和激动却一模一样。略靠后半个身位的纪九也已经热泪盈眶,至于其他人,不论出身尚可的还是出身寒微的,不论往日和三皇子说过话的,还是没敢和人有过交流的,总而言之,那都是动作僵硬到犹如提线木偶。

    如果不是一旁还站着张寿,抬起头就能看见这位老师,也不知道多少人会浑浑噩噩多磕一个头,又或者少磕一个头……

    于是,等到一应礼毕,孔大学士几乎是逃也似的逃出了让他非常难受的慈庆宫正殿,其他东宫官也是大部分走得飞快,顷刻之间,刚刚挤得满满当当的地方,就只剩下了四皇子这个熊孩子带领的五个宗室孩子,此外就是九章堂众人。

    倒也不是其他官员没有一个愿意留下来,而是一看慈庆宫正殿中这种留下的人员配置,就连身为太子少保的户部陈尚书,张寿的师兄,就连和张寿关系不错如刘志沅,也按照仪制跟随其他人一块退了。因为他们觉得自己留下的话,就拉高了整个慈庆宫众人的年龄水平。

    毕竟就算一直以中年人自居的陈尚书,和张寿在一起就觉得老了,更何况和那些连十岁都没有的宗室孩子混在一起。

    而眼见讨厌的老大人们都不见了,四皇子顿时喜气洋洋地大声嚷嚷道:“太子三哥,我刚刚问过弟弟们了,从今往后,他们也会留在东宫侍读。他们虽说资质不如我们兄弟还有九章堂这些同学,但儿时学九九歌也都是一遍会背,算学天赋都不错,加减乘除算起来贼快!”

    他一边说一边看向了张寿,满脸自信地说:“刚刚我们进来拜谒之前,我亲自考的他们,老师你要相信我,粗浅的算学考问,我还是能胜任的!”

    几个孩子全都是皇帝这些年出宫期间一一看过的,家中长辈也是皇族当中的安分守己派,因此这会儿不但没人抢着说话表现,反而一个个都规规矩矩站在那儿,显得颇为沉稳,倒是反衬得四皇子这个年纪更大的一点都不稳重。

    可四皇子才不管这些,他只知道现在自己虽说还没有弟弟和妹妹,但这么一群规规矩矩的弟弟在,他终于也可以摆一摆做哥哥的威风了。因此,他非常理所当然地拉着一个个宗室上前,热情地介绍起了众人,又软磨硬泡让张寿亲自考问,也好验证他的眼光。

    这其中,恰有江都王的一个嫡亲侄儿郑钥。和海陵县主口中那些并不喜欢出人头地,执掌权柄的嫡亲哥哥们不同,这个小孩子虽说有些木讷,但张寿随口考了几道复杂加减题,人给出答案的速度快而准确,甚至对九章算术中的鸡兔同笼问题亦是能随口答上。

    这就很不容易了,须知这题目虽说有诀窍,可人终究是比四皇子还小!

    然而,被张寿考问了三道题之后,长相并不出奇,除却答题之外就很沉闷的郑钥突然开口问道:“老师,我一直听说您算学造诣很高,更是葛老太师的关门弟子。那您能不能告诉我,天上群星真的能指点吉凶祸福吗?如果可以,为什么钦天监不能从星象中算准?”

    “而如果不可以预示吉凶祸福,钦天监又连星象和日蚀等等都算不准,那么钦天监还有什么用呢?那我们学习算学又有什么用呢?难道就只用来查账稽核吗?又或者编制军情传递的密文吗?如果仅仅只有这么一点用,那算学又怎么能让那些读经史的士大夫服气呢?”

    谁都没想到,就在这朝贺东宫的日子,一个本来就好似跟在四皇子身后凑数的年幼宗室,竟突然问出了这样的问题。

    一想到如果这个问题是刚刚当着孔大学士等人之面问的,那会带来多大的影响,陆三郎就一阵阵后怕。他也顾不得郑钥是宗室,纵使父亲只是个镇国将军,那也不是好欺负的,立时冲上了前去,疾言厉色地呵斥道:“岂有此理,你才学了多少算学,就敢说算学没用?”

    眼见纪九摩拳擦掌仿佛打算跟着陆三郎展开反击,而齐良正在劝着其他那些义愤填膺的人,而郑钥身边的其他几个年幼宗室无不慌慌张张地和人拉开距离,仿佛生怕遭了池鱼之殃,四皇子眉头倒竖,赫然正怒不可遏,可郑钥却依旧满脸认真,张寿却不由得笑了。

    “算学有什么用,这个问题问得很好。”

    张寿明白,这年头的读书人不能说没有质疑精神,因为听上去仿佛是守旧复古的各种古文运动,其实是为了反对俗滥文字,提倡的是文以载道,赋予文章更深刻的思想内容,实际上质疑反对的是当时最主流的文章潮流。而这种质疑,唐朝有,宋朝有,历史上明朝也有。

    但总体来说,在这年头的经史学术界,那是不提倡质疑的。经典的圣人学说不容置疑,而那些大家注释的经史也同样不容置疑。至于学生对老师的质疑……那就对不住了。

    大多数情况下,欺师灭祖,目无师长……林林总总的大帽子都会朝人扣下去。

    因此,张寿打手势示意众人不要反应过激,不慌不忙地说:“日落星沉,其实和吉凶祸福没什么关系,但是,这其中也蕴藏着真理。比方说,我曾经在半山堂给大家演示过的浮力实验,看似只能够验看金银成色,又是否内有夹层,但你们是否知道,那还有别的用处?”

    “众所周知,木材可以漂浮在水面上,而铁块却会沉底,而铁块哪怕打成薄薄一层铁皮,放在水面上同样也会沉底。但如果不是铁块,也不是铁皮,而是四四方方,接缝处天衣无缝,不会进水的无盖铁盒子呢?这样的铁盒子是否可以浮在水面上?”

    “而同样众所周知,在高处丢下铁球和羽毛,铁球瞬间着地,羽毛却可能随风飘走,可如果在高处同时丢下很重很大的铁块,以及小小一颗铁球的话,又是什么先着地?”

    “天圆地方,那为何于港口远眺大船入港,会先看到船帆,然后再看到船身?”

    这种十万个为什么似的问题,曾经在半山堂呆过的三皇子和四皇子一点都不陌生,而九章堂的众人因为一开始接触的就是算学,后来又加入了相对浅显的物理,所以也同样对张寿这样的讲解很熟悉。然而,对于一群小孩子来说,这些为什么就让他们非常兴奋了。

    用刚刚张寿这种说话的方式来说,那就是……同样众所周知,小孩子本来就是最喜欢问为什么的!

    哪怕富贵人家的孩子因为读书开蒙早,见识多,于是懂事得早——这和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是两码事,一个是早知世事艰辛,一个是早知天下广博——所以这群宗室孩子们能够压住心里的不安和好奇,在刚刚朝贺东宫时表现得犹如大人,可这会儿他们一个个忍不住了。

    顾不得这儿是慈庆宫,父母耳提面命叮嘱他们要恭敬,就有一个孩子忍不住问道:“那老师刚刚那些问题有答案吗?”

    “当然知道。”张寿呵呵一笑,却是丢出了一个钩子,“但只能告诉你们一部分。”

    陆三郎的眼睛已经瞪得贼大,甚至开始左顾右盼,寻找某种他常常见,但在这慈庆宫里可能会有,但也很可能没有的东西。但他很快就发现,从前腼腆羞涩的三皇子,此时此刻那脸上流露出了一缕略有些狡黠的笑容。而下一刻,他就明白,这狡黠的笑容是为什么。

    因为就在张寿刚刚对郑钥问出那一堆为什么,随即又被一群宗室孩子们问为什么之后,恰是有几个身材健壮的汉子搬进来一块九章堂学生们再熟悉不过的东西——几块黑板!

    而接下来,仿佛也早有预料三皇子会有这种准备的张寿,笑吟吟地从其中一个汉子手中接过了白笔,继而就对郑钥微微颔首道:“你刚刚问我算学有什么作用,那么,现在我给你用算学演示,铁盒子如何能够在水面上浮起来。”

    见张寿用xyz标注铁盒子的长宽高和厚度,然后计算制作铁盒子的铁皮面积,随即用天工坊中测得的粗略精铁密度,开始计算铁盒子的重量,要浮在水面上所需的浮力,继而预设浸没在水中的深度,开始倒推铁盒子浸没在水中的体积……九章堂中众人倒是反应稳定,但一群出身宗室的孩子们,都被那白板上的算式给彻底弄晕了。

    天可怜见,就算后世的小孩子们,也绝不会在七八岁的年纪接触这样艰深的内容!

    然而,写几个公式,就转头看一看众人反应的张寿,却发现那个提出疑问的郑钥,那个江都王的侄儿,正死死盯着白板,仿佛只是徒劳地想要理解这些陌生的东西,又仿佛不论是懂还是不懂,至少要把这些公式都牢牢记下。

    当然,也有可能是一个天才正抓住了那灵光。

    当张寿写完面前的白板,大略推导出了一个公式之后,他就随手把炭笔递回给了一旁的大汉,这才轻描淡写地说:“也就是说,在理想的状况下,在水中能够浮起来的东西,不仅仅是木头这样的轻质物体,也可能是钢铁巨舰!如果加上我在文华殿经筵上演示的装置……”

    这一日,当这群出身宗室的小孩子们离开慈庆宫时,不是失魂落魄,就是兴奋莫名。张寿在他们面前描绘的东西,如果是那些三观已经稳固的大人,自然一定会当面怒骂,甚至有人会斥之为妖法,可孩子们天生会相信一切飞天入地,无所不能的奇迹。

    每个人都觉得,原本只当是小心翼翼陪太子读书,结果挺有趣的!而且,他们将来的老师承诺,以后可以随便问为什么,如果他答不上来,大家可以一起探讨!

第六百三十八章 思路清奇

    太子册封,谒庙,宫中家宴,加冠礼……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

    而对于朝臣而言,曾经母仪天下十余年的皇后已经被废了,曾经被视作为东宫最有力竞争者的大皇子二皇子获谴出京,无主多年的东宫却陡然有了主人,那还有什么说的?为了支持嫡长而支持大皇子?吃饱了撑着吧?

    若是有这样兢兢业业的死忠派,早在皇帝废后逐子的时候,就有人去伏阙死谏陈情了,还会等到这个时候再跳出来?

    于是,民间心安理得地享受着皇帝因为太子册立而赏赐给七十以上老人的衣食酒水,以及朝廷单独拿出来的针对贫民的工作机会。至于官场,虽说本朝没有东宫册立就大赏群臣,人人升官的规矩,但是相应颁赐也还是有的,尤其是东宫官,更是加赏了御酒、衣料、饮食。

    而太后颁赏了诸妃和公主,裕妃与和妃又主持颁赏给内侍和宫人,算是从皇帝的内库中狠狠扒了一层皮,一点都没为天子省钱的意思。对此,财大气粗的皇帝挥挥袖子根本没在意,恰恰相反,心中高兴的他一听说清宁宫中那番情况之后,立时更做出了补偿。

    此时此刻,朱莹再次站在四面都是高高大大柜子,整整占了外皇城很大一块的内库当中,一如她从前常常被带进此地的情形。只不过,一贯陪她进来的人是楚宽,今天却换成了吕禅。

    而吕禅从前只听楚宽提过皇帝对朱莹这殊遇,今天亲自在场,不由得暗自咂舌。他心头又是艳羡又是惊叹,见朱莹气定神闲环视一圈,他就小心翼翼地说:“皇上说,大小姐只要看中的东西,只要能一次拿出去的,尽管拿走。又或者您先看看册子?”

    “好久没来了,我先看看。”

    朱莹毫不客气地到了靠墙一个柜子处,拉开中间一个抽屉,见内中用木格分成一格一格,下头垫着软绢,赫然是一块一块玉石琢磨成的饰物,小的不过是个玉坠儿,大的却有拳头大小,是各种各样的玩物小摆件。

    乍一眼看去所有格子全都满满当当,可她却记得,昔日到这儿来看的时候,这个抽屉里的玉饰已经很明显换过一拨了,某些大件已然不见。而她并不记得皇帝曾经把这些东西慷慨大方地拿出去犒赏谁,那么就和从前一样,某些时间太长的贡品,已经被处理掉了。

    当然,所谓的处理不是扔,皇帝就算想这么败家到乱送人东西节省内库空间,也会被太后骂死,只怕是漂洋过海,又或者通过其他渠道,由不能吃也不能穿更不能用的奢侈品变成了钱,又或者是变成了某些其他东西。

    当初她还很小时,皇帝领着她进来时说过的那些话,尽管皇帝认为她忘记了,可她却实际上一直都记着:“无论君富国穷,还是君富民穷,又或者君穷国富,君穷民富,全都是祸乱之源!只有君富而国富,国富而民富,这才是天下长治久安的基础。”

    “所以,小莹莹,你要记住,这满屋子金银珠宝,绫罗绸缎,全都只是看着好看,其实没有半点实际价值!就如同大富之家有点钱就换成金银,甚至把铜钱串起来放在地窖里一样,那都是最短视的人才会做的!财富就犹如活水,只有让它流动起来,那才有相应的价值!”

    走马观花似的一个个拉开抽屉,看看玉饰,欣赏珍珠,把玩玛瑙……朱莹就犹如在自己家似的随心所欲,后头跟着的吕禅最开始只以为朱莹一如外间传言那样喜好华服美饰,所以正在盘算能拿走更多东西,可渐渐他就觉得不对了。

    因为朱莹就好像在盘点自家库房似的,开开关关,却没有取走任何东西。

    直到这样的闲逛持续了快两刻钟,他方才看到,朱莹竟是随手从一个抽屉里取出一串什么珠子,直接就挂在了手腕上。他不动声色地多瞟了两眼,却见是一串玛瑙佛珠,继而就听到了朱莹的自言自语:“娘虽说如今不在佛寺了,每天却习惯了念几遍经,给她正好。”

    给太夫人挑了一块温玉,给朱泾和朱廷芳朱二父子三人各挑了三件个头不大,可以随身佩戴的小玩意,给自己选了一个镯子,给张寿挑了一个扇坠儿,朱莹就心满意足地转身出了内库。跟在后头的吕禅紧急估算这些东西的价值,最后就得出了一个结论。

    价值固然不菲,但皇帝却绝对会觉得不够!

    果然,当朱莹回到乾清宫东暖阁,大大方方展示了东西之后拜谢时,皇帝就似真似假地打趣道:“冠服你不肯穿,赏你东西你又这么见外,莹莹你这是要成心和朕划清界限?”

    “我只是细水长流,这样一来,皇上以后有好东西的时候也会先想着我。”

    朱莹大大方方地一笑,随即就用理所当然的口气说:“我之前在清宁宫为皇上说话,并不是因为袒护,是因为我确实这么想。而我从前在皇上和太后面前没大没小,也是因为皇上和太后于我来说,就和我祖母爹娘是一样的。既然如此,那皇上何必和我见外呢?”

    “皇上是独一无二的皇上,我也是独一无二的朱莹。”

    亲自送了朱莹从内库回来的吕禅就侍立在门边,听到里头这对话,他想起楚宽对皇帝和朱莹的评判,不由得入了神。楚宽说,特立独行的皇帝,就喜欢特立独行的人。

    所以,强项如刘志沅,有担待如王杰,善体察上意坚持做应声虫的吴阁老,绝世而独立的裕妃,敢拿自己和儿子当赌注的朱泾,明明可以靠家世却偏偏要拼本事的朱廷芳,一心推广算学的张寿……所有这些人就和比孔雀更骄傲的朱莹一样,皇帝都相当赏识。

    果然,没过多久,他就听到里头传来了皇帝的声音:“好吧,朕说不过你!本来想封你公主,让你风光大嫁的,现在看来,莹莹你不需要吧?”

    “公主的虚名,我当然不需要。但皇上如果能帮我一个忙,那我感激不尽。”不等皇帝满口答应,朱莹就立刻补充道,“选妃名册我从司礼监抢过来了,恳请皇上能够允准这些女孩子嫁个好人家。”

    这一次,皇帝不由得微微一愣,随即就面色一沉道:“你的意思是说……”

    “历来宫中选美人也好,皇子选妃也好,通过海选呈递上来的那份入选大名单,很受人关注,但前提得是那些复选之后才被淘汰下去的女孩子。但是,一路到了最后终选,入了宫中贵人之眼,却最终因为各种原因落选的,却往往只能孤老终生。”

    “有人说是她们自抬身价,又或者见识了宫中富贵,于是不肯嫁给凡夫俗子,可要我说,还不如说是他们的家里担心她们嫁掉之后会让宫中贵人们怪罪,所以逼着她们孤独终老!”

    “这种不成文的陋俗,因为先帝睿宗爷爷压根就没费心选过后宫,皇上您也是,所以这些年终于消停了下来,但这一次选妃戛然而止,未免不会有人乱揣摩上意!”

    这种话也就是朱大小姐敢说!

    吕禅再次倒吸一口凉气,随之发觉里头暂时陷入了难言的沉寂,他想到皇帝之前甚至没让大皇子和二皇子成婚,就先把人遣送了出京,他顿时有些拿不准皇帝的真实态度。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终于听到了皇帝的声音。

    “你的意思是,要朕给这些姑娘挑一个好人家吗?”

    “如果皇上有看好了要留给太子和四皇子的,那且另说,其他人我会去一一见一见。如果自己真的不想嫁人,却又是德行不错,腹有诗书气自华的女孩子,那我就代表永平这个女学山长,把人招收过来。而如果不是不想嫁人,那就很简单了。”

    “如果其中有特立独行的绝色美人,就让她和张琛彼此相看一面,然后让张琛去求亲呗!只要成了这一桩,冲着秦国公府长公子都敢去求娶这一点,其他女孩子家里恐怕立时就会被求亲的人踏破门槛了!”

    皇帝一直都知道朱莹的思路和大多数人都不一样,而真正再次见证了这一点,他还能说什么?于是,击节赞赏,这就成了皇帝此时的动作!

    他为什么没有在那些出身不高的女孩子当中为大皇子和二皇子选择一个,然后让人陪着他那两个儿子踏上出京之路?

    因为他觉得,选一个温文贤惠的皇子妃,人兴许会甘于默默忍受这种一嫁人就被公公撵出京城的待遇,因为司礼监很有把握能选出那种从小就被父母教导到恪守妇道的女孩子,但是,他很清楚自己的两个儿子是什么样的人。

    只重出身和势力的这兄弟俩,绝对不会珍惜这样的妻子,更不会尊重!既如此,与其造成怨偶甚至于酿成惨剧,他还不如先放下此事!

    “很好,就这样吧,莹莹你放手去做,这件事朕认可了!”三年后,如果两人好歹有那么一点点悔改,再行婚配也不迟!他可以在三年时间里好好挑一挑,看看有没有性格强势,比朱莹还霸道的姑娘……等等,好像真有啊!

    皇帝不但点了点头,随即突然若有所思地说,“如果说绝色美人,朕倒是记得,通州已故鸿胪少卿叶成安的孙女叶氏,生来殊艳,幼年体弱,所以长辈因大夫之言请了沧州镖局一位知名女镖师来教她武艺。”

    “结果,姑娘身体是养好了,但一身武艺却也一样艺业非凡,朕看到司礼监呈上来的出身经历,曾经还打算召她入宫,让你和她交手试试。结果,她只入了复选就出了一件事,某位色迷心窍的过路恶少见她车马路过,被美色引诱,带着一群豪奴半路劫车,图谋不轨。”

    “最终,护卫被豪奴缠住,那位姑娘裙刀出战,当场手刃了三个人,削了那恶少两边耳朵,然后令人将其扭送顺天府衙。楚宽原本觉得人挺适合,这件事后就慌忙禀告朕,说是终选无论如何不能选她。这样的姑娘要是嫁入皇宫,一个不好就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

    “这么劲爆的事情,我怎么不知道!”朱莹简直惊了!这可是足可震动整个京城的大事啊,怎么会连一点水花都没溅起来?

    皇帝见朱莹的关注点歪到没法说了,他不禁哭笑不得:“复选十人大名单上的姑娘,而且还是家世最好的,结果却当街被凶徒劫车,然后这位厉害姑娘还把人反杀了,这事情岂不是要闹到天大?张川本来就头疼,楚宽亲自去对他说不要声张,当然就压下了。”

    “当然,叶家就更不想声张了。虽说自家姑娘厉害,但这难道是很风光的事吗?”

    朱莹终于听明白了,对皇帝的推荐不禁更为好奇,但还是忍不住嗔道:“皇上也是的,这么有趣的姑娘你怎么不早说,早说了我早就上门去了!”

    这话说得……就好像你是见猎心喜打算把人娶回家的男人似的!被逗乐的皇帝立时板着脸道:“这样的好姑娘,朕留给自己不行吗?”

    然而,他的黑脸在朱莹面前,却注定碰壁,因为朱莹眉头一挑,用极其理所当然的口气说:“会武艺的人后宫有啊,裕妃娘娘不就是?得陇望蜀是不好的!”

    得陇望蜀才是人之常情好吧?想到眼前兴许是自己的女儿,皇帝只能把到了嘴边的话吞了回去,随即异常嫌弃地打手势撵人:“你这死丫头朕真的是白疼了,胳膊肘尽往外拐!快走快走,打劫了朕的内库,又要打劫朕看中的人,朕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走走,快走!”

    反正又不是第一次被皇帝撵,朱莹一点都不生气。她二话不说屈膝行礼,随即就转身轻飘飘地走了,直到门前方才复又转头笑道:“我就知道,皇上一向对我最好!”

    听着人那脚步声伴随着清脆的笑声渐渐远去,皇帝摸着自己那一抹小胡子,忍不住轻轻叹了一口气。要是世人都犹如朱莹这般七情六欲藏不住,真心实意皆道来的性子,那这世上会多简单?太多时候,当皇帝的不得不做一个孤家寡人,因为不敢有知心人!

第六百三十九章 过气?过火?

    东宫已立,甚至皇帝还为新鲜出炉的太子殿下提早加冠,这自然是民间热议的最大话题,其他事情都要往后站。可对于很多官员来说,逮住司礼监突然露出来的破绽穷追猛打,这也是当务之急,奈何皇帝抛出的东宫侍从一事,却也吸引了好些人的注意力。

    能让自家儿孙提早立于未来天子之侧,让人记住名字,这是何等诱惑?

    毕竟,官二代乃至于官三代这种事,在本朝虽说并不稀罕,但也并不是什么惯例。即便开国勋贵,也是风流总随着雨打花落去,如今开国功臣之家,早已经零零落落不成气候,反而是当初力辞爵位的葛雍那位老祖宗传下的这一脉历经风雨,仍然灿烂。

    谁让葛家人实在是科举天赋异禀?

    至于阁老和尚书侍郎家的儿孙们在科场上铩羽而归,那简直是太平常了。而科举不成,就只能恩荫,可恩荫的官宦子孙到顶也不过在地方官上转悠,绝无可能在中枢当到五品,这也几乎是铁律了。所以,侍从东宫这种事,最初很多人听了都大为心动。

    直到国子监六堂依次分到东宫侍从名额,而且名额不看出身,全由考选决定,无数人方才傻眼了,尤其是当人们打听到主持考选的人之后,那更是跌碎一地眼珠子。

    身为宗正的江都王领衔,前国子监绳愆厅监丞徐黑逹转任江都王长史,辅佐江都王考选监场,至于出题……那竟然是年少的东宫太子殿下亲自担当!

    “哦,人人都说太子殿下天赋聪明,而且这是太子殿下进谏皇上的?”

    外皇城河边直房,正在养病的楚宽听吕禅说着近来这些事,头上搭着湿润的软巾,看上去脸色蜡黄,形容憔悴的他不禁沉思了起来。然而,他却没有给出吕禅任何建议,而是轻描淡写地说:“张寿提出的主意,太子殿下亲自施行,皇上又点了头,呵呵……”

    “如今哪怕诸讲读官轮值东宫,可很难说这些讲读官加在一块,能不能比得上一个张寿!反正司礼监没有这种人才,又有人进言慈庆宫不用识文断字的宦官,现如今慈庆宫干脆就一个宦官都不用了,他们也应该心满意足了吧?”

    “老祖宗,你若是心灰意冷,那可就真的完了!”

    吕禅终于惊得打了个哆嗦,直接就在床前地平上跪了下来:“就这么几天您不在,司礼监就已经乱成了一锅粥,一个个都在拉帮结派彼此串联,指不定就在想着您腾出那个掌印的位子,就连在我面前说话也阴阳怪气的!老祖宗,太子殿下身边从前就没有一个得力人物……”

    这说的是大皇子和二皇子因为一向都是东宫的最强有力人选,所以司礼监早早未雨绸缪,在人身边都放了素质上佳的新人——尽管就大皇子和二皇子那种德行,精挑细选出来的人并没有脱颖而出,反而被某些小人盖了过去,但总比三皇子和四皇子身边没放人好!

    “现在正是内忧外患的时候,就别想去打太子殿下的主意了。”

    楚宽哂然一笑,从容自若地的说:“出了个柳枫,别说宫中其他人,就是我,在太后皇上还有太子的心目中,兴许也是居心叵测。谁如果还想上窜下跳,那才是蠢货!当然,你要是想去太子殿下身边伺候,我可以帮你说。”

    “不不不!”哪怕吕禅确实很想和太子殿下亲近亲近,但楚宽这话他一点都不敢接,非但不敢接,人甚至也不敢再盘桓,又呆了片刻后就匆匆逃也似地告退。

    他一走,楚宽就随手扔了额头上的软巾,随即下床拧了软巾擦脸,不消一会儿,他脸上那蜡黄的颜色就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健康的红润。

    正如同包括吕禅在内的很多人猜测的那样,他这个除却身体缺陷,自幼习武健身,身体比皇帝都更好的司礼监掌印,根本就没病。至于蜡黄的脸色也好,憔悴的面容也好,都是轻而易举就能伪装出来的。

    甚至连脉象,他也能随手调制药剂,又或者自己运功遮掩过去。

    好在皇帝压根没费神来质疑他是真病还是假病,直接打发了一个太医院的年轻医官送来一大包从人参、鹿茸、灵芝、首乌等等在内的药材,还吩咐他少胡思乱想,太后派玉泉来送过两次药,但玉泉也完全没有给他把脉看病的意思。至于其他同僚,那就更加好应付了。

    如今太子已立,东宫正在选人,那些司礼监中大珰的关心重点早已经偏离,甚至还有心思忙着内斗,完全忘了外头早已围着一群虎视眈眈的狼。

    想到这里,他微微眯起眼睛出神,等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他眉头一皱就立刻舒展了开来,却是舒舒服服往后一靠,好整以暇地说:“花七爷怎么有空来看我这个闲人?”

    “当然是奉旨来看看你这老货是装病还是真病。”花七无声无息出现在楚宽面前,见人不躲不闪,满脸闲适自如地斜倚在那,也没什么装病的意思,他就没好气地在人床前一站,抱着双手说,“怎么,是想引诱司礼监某些不安分的人跳出来,然后掐灭火头?”

    “你知不知道,王杰的奏疏之前已经到了通政司?他这个出了名强项有担待的一打头,一大堆科道言官紧随其后,现如今那弹劾司礼监种种作为的奏疏就犹如雪片,再加上外臣的,过不了多久司礼监就真的要成了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喊就喊吧。”楚宽呵呵一笑,不以为然地说,“司礼监有多大的权限,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吗?家奴而已,偏偏很多人却希望得到更多。那些善堂存在的年数太久了,最初那些人兴许还有点悲天悯人,但久而久之就变质了。”

    “就和外城那些打着善堂旗号,做某些卑劣勾当的地方,那些善堂真的只教忠义?呵呵,大概教的更多的,是效忠司礼监吧!花七爷你可知道,我这直房里曾经有个伺候的长随,是我某次在外皇城随便走走的时候,一时兴起随口叫住的一个倒马桶的小厮。”

    本朝宦官数量少,外皇城中做事的都是并未净身的杂役,而这些杂役,全都是出自司礼监那些善堂的孤儿,十三岁进来做事,二十五岁可要求出宫自行谋生。这些都是在层层筛选中淘汰下来的人,因此花七听楚宽竟然用了一个原本是倒马桶的杂役当长随,不禁大为意外。

    “想不到楚公公还会有大发慈悲的时候。”

    “我那时候是挺闲,但也没那么闲。我只不过是问了人出身的善堂,要知道我不管这个的。他号称识文断字,我就让他背诵论语。结果,那个看上去瘦弱没用的小子,一口气给我背了论语颜渊篇。我因为好奇,就把人拎了回来当长随,结果没几天,徐公公就来了。”

    知道楚宽说的是司礼监前掌印徐留,花七不禁收起了最初的戏谑之心。自从皇帝登基之后,司礼监掌印换了三个,楚宽是第三个,徐留是第二个,期间执掌司礼监十五年,一直以谨小慎微著称,和楚宽也一贯相处甚佳,可今天听楚宽这口气,分明对徐留不以为然。

    “徐公公说,那小子在内书堂中狂妄自大,目无尊长,所以才被撵了出来倒马桶。他的天赋固然不错,但没长性,不是什么好材料,不适合给我当长随。我一贯都让他三分,当然也不会为了一个杂役让他心存芥蒂,就让他把人领回去了。”

    “然后这个小子就再也没出现在宫里。要知道,他压根没对我说过几句话。我身边长随好几个,他一个新人哪来靠近我的机会?”

    “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我反而要好好追查。这一追查,我才知道,内书堂那固然是号称教授经史,用培养读书人的法子来培养司礼监未来的栋梁——虽说我是觉得这栋梁两个字形容我们这样的人,实在是自负过了头——但却也是一朝进门,永世不脱身。”

    “那个倒马桶的小子,是曾经的内书堂第一,只是心里有想法,不想净身,只希望好好做十年杂役然后出宫去,过普通人的日子,教出个读书的儿子。结果呢?从小就是善堂长大,读书写字养到现在的小子,竟敢如此不忠,那当然就被撵去倒马桶做杂役以示惩罚了。”

    “等到我再这么无意一掺和,大概是怀疑那小子还知道什么,他就是不该死,也该死了!”

    司礼监那点门道,花七哪怕不说门清,却也知道七八成。毕竟,想当初他还想把天赋不错的阿六培养成御前近侍呢!至于外头人如今诟病的司礼监不孝则不忠,他也嗤之以鼻。

    都已经把养不起的孩子扔掉不管死活了,这种父母还要去孝顺,疯了吗?

    你可以说养不起孩子,所以不得不忍痛含泪丢弃,可既然扔都扔了,那就不是父母,而是害儿女性命的仇寇。恩断义绝都是轻的,没听说过受害者还要孝顺加害者的!

    因此,花七嗤笑了一声,随即就了然地说:“如此说来,你确实是想借机让那些家伙都跳出来,然后一网打尽?得,那我回头去和皇上说,让他狠狠申饬你一顿,最好把你再贬三级,我看那会儿宫中就要群魔乱舞了。”

    “那我可就多谢花七爷你成全了。”楚宽呵呵一笑,随即若无其事地说,“我这辈子各式各样的风景都看过了,也确实早就不在乎什么权位。既然你说贬个三级,那还不如打发我去乾清宫扫地好了,也正好塞一下悠悠众口。”

    花七原本已经慢悠悠往门外走去,乍然闻听此言,他简直难以置信。回头瞥了楚宽一眼,确定人没有发烧说胡话,他皱眉站了一站,继而就没好气地说:“你的话我会带到,不过你想演戏的话,也别太过火。”

    目送这位神出鬼没不走正门的家伙离开,楚宽轻轻搓了搓手,心里知道自己所有棋都出了,只是有些已经浮于水面,有些依旧沉于水底,接下来便是等待。

    张寿已经有了天时地利人和,如孔大学士尚且都碰得一鼻子灰,他虽说曾经用过洪氏这一步闲棋,但到底作用有限。至于那些名士大儒,他虽然有很多方式可以施加影响,但指望这些人能够和三皇子建立起如同和张寿一般的信赖,那就是痴人说梦了。

    相逢寒微时,这是最容易结下深情厚谊的阶段,哪怕日后也许会共患难后不能共富贵,那到底是以后的事情了。不得不说,张寿的运气,简直是好到了极点。

    外间纷争不休,东宫之内却书声琅琅,平静无波,而随着三皇子替陆三郎这个师兄讨来了十天的婚假,皇帝又特批了九章堂导生的名头,给了众人十天假期,用于从国子监搬迁到外城,陆三郎简直是喜不自胜,干脆拉了一大堆同学和师弟去给自己做傧相。

    眼看九章堂那简直是欣欣向荣,之前分班之后就失了精气神的半山堂众人听说皇帝也要把半山堂挪到外城公学去,本来还冲着半山堂也有东宫侍从名额的众人就炸开了锅。

    如挨打之后终于能够下地的张大块头,那就振臂一呼,带了一群人打算投奔张寿,却也有些人更愿转投国子监六堂。至于本来打算送自家不成器儿孙入半山堂的勋贵和官员们,则是陷入了两难。

    而难得也偷得浮生十日闲的张寿——毕竟公学有浑身是劲,分心二用却依旧神采飞扬的陆绾,他一点都没有和人争权的意思——他本来还有些好奇朱莹怎么去见那本选妃名册上的姑娘,奈何朱莹宁可请洪氏陪,也不要他管,他就干脆交给了阿六一个任务,盯死了张琛。

    至于他自己,那当然是不得不当起了好学生,陪着老师葛雍和齐褚二位接见各路进京的天文术数人才,被各种星宿轰炸得头昏眼花,还不得不努力学习各种这年头的天文常识。

    天可怜见,他对星系星团星座的名字大概还更在行些,这二十八宿之类的东西,他记得名字,分辨清楚星星就很了不得了,如今还要帮葛雍改进什么计算方式……他就真的棘手了。

    三四日下来,就到了陆三郎人生中最高兴的日子,洞房花烛小登科!当张寿这天带着贺礼到了陆家时,陆大郎上前行礼过后,就道出了老爹早就预备好的吩咐。

    “家父说,今天务必请张学士坐首席!”

第六百四十章 婚礼贺客忙

    相比陆三郎加冠那一次,这一天陆家的婚礼更热闹,从一早开始,那就是宾客盈门,高朋满座。各处院落早早搭起的喜棚之下,整整摆了八十桌,哪怕此时距离开席的时间还很早,可那欢声笑语简直是距离陆家还很远就能听到。

    宾客当中,有陆绾昔日的同僚、上司、下属——同僚大多仍在其位,昔日上司之中不乏比他致仕前官更小的,而曾经的下属里,好几个也已经都当到了侍郎乃至于副都御史之类的高官——也有陆家的各种亲戚,更有陆绾的科场同年,陆大郎和陆二郎的同学等等。

    但是,最大的一拨宾客群体,却不是这些高官显宦,而是陆三郎的九章堂同学。

    这些直接穿了那天去东宫朝贺太子时那一身礼服的“导生”们,足足几十号人,到哪都能一眼认出来,因为他们衣着统一,精神饱满,出入或三五成群,或偶尔落单,年轻的不像同龄人那样喜好高谈阔论,年长的也不像同龄人那样因为事业无成而暮气沉沉。

    明明大多数人出身寒微,可作为傧相,他们的待人接物却彬彬有礼,不会显得傲气,却也不曾过分谦卑,哪怕面对某些世家公子也能淡然若定——这一点,就连某几个心理阴暗炫耀家世的公子哥,也被人不经意间说上一句太子殿下如何如何,挤兑得没了脾气。

    除了半山堂中曾经那些身在福中不知福的家伙,谁还能像九章堂这些学生似的,能够和刚刚入主东宫的太子殿下同学一场?最重要的是,从前根本就没人觉得三皇子有太子之相!

    然而,这些在行为举止上乍一看都很不错的导生们,唯独却有一个毛病。

    那就是,当他们帮着陆家人接待宾客之外,彼此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时,往往不多时就会专心致志地讨论别人根本听不懂,甚至可以说是天书的东西。就比如从前认识纪九的几个世家公子当瞧见人正在和几个导生说话,于是悄悄靠近时,听到的就是这样的对话。

    “你们说上次在老生那儿听到的正弦公式?哦,我听陆师兄提过。”纪九已经非常习惯于称呼陆三郎为陆师兄了,好似这样就能把人当作自己的榜样,“嗯,三角函数那一卷《算学新编》虽说已经上市了,但自学起来确实很困难……a/sin∠a=b/sin∠b=∠c=2r?”

    “这个r是什么?r就是三角形外接圆的半径。至于外接圆怎么理解,我特意去请教过老师,沿三角形的三条边做中垂线,然后延长中垂线为一点,再以那个点为圆心,点到三角形任何一个顶点的距离作为半径作圆,这个圆就是外接圆,这个半径就是r……”

    几个世家公子你眼看我眼,见纪九压根没发觉他们的到来,反而在那聚精会神地解说着他们完全云里雾里的东西,为首的一人退后一步,继而就压低声音说:“你们觉不觉得,纪九这样子简直像是中邪了?”

    对于游走在那些导生中间,试图探听一下关于太子殿下的某些情报,然后一个个铩羽而归的人,他们确实觉得这些九章堂的学生们简直是中了邪。

    而对于确定今天在喜宴上要坐首席,于是早早过来,结果被一群或官职或年纪比自己大得多的人围在当中,需要应付层出不穷问题的张寿,他却觉得别人是中了邪。

    陆绾会让他在今天坐首席,那是可以预计的,毕竟上次陆绾告知他陆三郎的婚期时,就已经表示了这一重意思。而且,陆三郎冠礼的正宾,那也是他担纲的。

    既然如此,被一群根本谈不上美貌的中老年人围着,或缠枪夹棒,或热情洋溢,或阴阳怪气,或笑容可掬地问着一些他根本不愿意回答的问题,张寿只觉得不耐烦极了。

    就在他连借口都不想找,只想摆脱这些烦人家伙的时候,他就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叫嚷声:“老师,我替三哥送贺礼来了!”

    都不用循声望去,张寿也知道这熊孩子是谁。不是自从三皇子册封太子大典之后,就因为他一句提醒,于是被拘在宫中压根出不来的四皇子吗?

    此时此刻,他看到四周围那些老大人的目光大抵变得幽深而奇妙,显然虽说陆府门房没通报,大家也认出了来人是谁,他就对众人笑了笑,随即气定神闲地迎了上去。

    四皇子一点都不知道,自己这几天没能出宫,更联系不上张琛,那全都是张寿害的……就连今天,还是因为三皇子这个太子如今不能随便出宫,他好容易才从父皇和三皇子那边抢到了这个给陆三郎送贺礼的差事,此时自然兴高采烈。

    而面对这么一个很明显是走明路出宫的熊孩子,张寿不可能板着脸把人撵回去——他这个人,大多数时候都不是板着面孔的严师,只不过在别人看来,他在板书讲课以及布置作业时,那样子简直比鬼还可怕。当下他就露出了一如既往,很容易让学生有不好联想的笑容。

    “郑锳,功课都做完了?”

    听到张寿直呼四皇子的名字,而后又问出了这么一个问题,后方几位高官大佬有人终忍不住笑了,仿佛想到了自家面对长辈查问的小孙儿。但是,他们大多觉着,张寿这是刻意在他们面前显示老师威严。

    鉴于四皇子挨打的事早已经疯传一时,谁都不觉得四皇子会因为张寿一见面就问这个而翻脸。果然,就只见四皇子立刻讨好似的连连点头道:“全都做完了,太子三哥可以作证!”

    看来布置的功课还是太少了……张寿心里转过了这样的念头,当然面上却越发慈祥和蔼,只不过这种表情在他这种年纪露出来,多数有些不合时宜,可俗话说一俊遮百丑,在旁人看来,当张寿随口就考校起了四皇子一些问题时,这一对师生那真是堪为学界楷模。

    尤其是今天作为主人翁的陆绾,那更是指着张寿,对几个至交好友谈及当初张寿怒闯自己书房,言说陆三郎必成大器的情景。

    如果不是他的前途柳暗花明又一村,早已斩却最初对阁老权位的那点留恋,如果不是他开辟了另一桩事业,还拉拢到了一个刚刚兼了太子詹事,实际上却不管事,反而更乐于和他一同为公学奔走的刘志沅,如果不是陆三郎真的确实前途正好,这桩旧事他绝不会拿来说。

    然则当初的丢脸事,他如今不但能非常坦然地说出来,而且还能用一种非常轻松戏谑的口气,言谈间甚至还能反省自身,顺便再吹捧一下张寿和陆三郎。

    对于那些从前觉得自己非常了解陆绾的人来说,这简直是犹如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可越是这么觉得,听人在那毫无避讳地谈及从前对幼子的以貌取人,他们就越觉得陆绾如今简直是变了一个人。至于陆三郎……如今那前途已经根本不用他们去看好了。

    一个能够被皇帝称赞,如今侍读东宫,今天婚礼时,皇帝又或者太子都派了四皇子来送贺礼的小子,将来的前途那还有什么可说的?

    陆三郎自己此时已经带着精挑细选的八个同学上刘家迎亲去了——为了避免有人抢自己的风头,他挑选的人恰是一个比一个稳重,又或者说长得苦大仇深——所以,他并不知道自家老爹正一反常态地在人前拼命夸他。更没想到四皇子大摇大摆地亲自来送礼了。

    此时此刻,张寿和四皇子说笑两句,见四皇子只抱着手中一个匣子不肯放,他立刻就明白,这小子并不像其他客人那样把礼物留给门上的陆二郎记在礼单上,然后就轻轻松松地空手进来喝喜酒,顿时有些哭笑不得。

    “郑锳,莫非你还要在大庭广众之下,代表太子殿下送贺礼给高远?”

    “有什么不可以吗?我觉得这样陆师兄会显得很风光啊!”四皇子理直气壮地扬了扬眉,可当他的眼角余光瞥见一个人影时,他就涎着脸笑了起来,“老师,你是不是想知道三哥到底送了陆师兄什么好东西?咳咳,那你就帮我保管一下行吗?”

    他二话不说把手中匣子往张寿手上一塞,继而就捂住肚子道:“老师你千万帮个忙,我肚子疼,一会儿就回来!你就是帮我直接送了东西也行!”

    张寿根本来不及答应又或者拒绝,就只见四皇子犹如兔子似的倏忽间窜得不见了踪影。他又好气又好笑地看了两眼手中匣子,随即举目四顾,当看到陆绾正和几个人说话,他就立刻直截了当走了上前。

    刚刚正在和亲友谈及的人,这就突然朝自己走来,陆绾并不觉得意外,毕竟,刚刚那一幕他都看在眼里。因此,他甚至不等张寿说话,立时笑呵呵地拒绝道:“张博士,如果这是太子殿下送小儿高远的贺礼,我虽说是当父亲的,可也不能越俎代庖收下。”

    和太聪明的人打交道,常常会被人抢半拍,张寿早就习惯了,因而对陆绾的推搪,他也没有继续坚持,而是笑说道:“四皇子素来心大,所以这样大摇大摆地一个人进来也就罢了,可陆府既没有通告他这到来,也没有派个人跟着,陆祭酒你倒是不怕他闯祸。”

    见张寿不说担心四皇子在陆府的安全,反而说担心人在陆府闯祸,陆绾顿时爽朗大笑:“我就猜到今天兴许会有什么不得了的人要过来,所以特别嘱咐门上多加谨慎。今天人多,如果真的嚷嚷开来,四皇子难免要被人围观,既然如此,不道破就行了。”

    “反正今天开了八十桌,席位有的是富余,有多来一些人也足够接待。”说到这里,陆绾就对张寿微微一笑,很显然,他早就心知肚明某些情况。鉴于上一次的教训,皇帝怎么也不可能就让四皇子一个人出来,别说跟出来的人,就连陆家,说不定也早有人过来以防万一。

    而陆绾身后,刚刚和他说话的两个舅子看着这一幕,全都有些咂舌。

    见年纪也就和陆三郎差不多大的张寿和陆绾说话时,赫然从容自若,大舅爷忍不住轻声嘀咕道:“想当初咱们这年纪的时候,见高官的时候那都紧张得不得了吧?可你看看人家,不但给太子皇子做老师,而且说打就打,打完了自己挨上几下,人家皇子还羞得无地自容。”

    “而且就陆筑那个之前姐夫瞧不上眼的小胖子,如今简直是被人夸得天花乱坠,娶的更是个如花似玉的大家闺秀,小两口简直登对极了,当初甚至还在大街上把二皇子给挤兑得当场失态……啧啧,这等风云际会的好事,怎么就没轮到我家傻儿子身上呢?”

    这边厢张寿正被陆绾缠住,无暇他顾的当口,四皇子却只是在净房附近虚晃一枪,随即就往某条小路一钻。他今天出来,当然不会穿太子册封大典时的那种招摇礼服,而是一身普通贵介公子似的打扮。因为陆府门房训练有素并未声张,所以他大可明目张胆乱晃。

    熊孩子还很聪明,知道自己身边肯定有人跟着,因此一路看似闲逛,眼睛四处转悠,结果非常敏锐地发现了那些石质阶梯乃至于门廊等处的记号,这一走,他竟是一路越走越偏,直到他状似冒冒失失地闯进某处空空荡荡只摆了两桌的院子时才停下。

    这儿正有一人跷足而坐,正就着桌子上的点心果子大吃大嚼,乍一看仿佛是哪家没见过好东西的泼皮破落户,可认识的人都知道,那可是出身京城顶尖名门勋贵的小霸王!

    “张琛,好啊,你居然躲在这清闲!”终于找到了人,四皇子长舒一口大气,凶巴巴地大叫一声,随即转身就走,“我去告诉老师,说你来了也不去拜见他!”

    还没等他假模假样地走人,张琛就丢下手中一块面果子,一个箭步窜上前去把人拽住:“哎,就这么点小事,你至于吗?我这不过是不喜欢人多的场合而已,再说我和陆三郎从前那是冤家对头,今天能来很给他面子了。有那么多九章堂的人忙活,用不着我充场面啊!”

    拉拉扯扯之间,四皇子只觉得一个纸团掉进了自己手心,一时间,他便心领神会地挣脱开了自己的手,随即轻哼一声道:“好吧,那我随你!不过来都来了,却躲着不见老师,怎么都说不过去!”

    “好好好,我去,去还不行吗?”嘴里这么说,张琛却没好气地瞪了四皇子一眼。演戏还这么横……要不是你大嘴巴,张寿会知道我挨了打,还特意妥帖地送了一瓶伤药?虽然东西是很管用,擦了没几天他这疼痛就大为减轻,可到底丢脸啊!

    等到他唉声叹气地出门,见四皇子没有跟上,他就特意四下里望了一眼,盘算四皇子今天出来到底有几人跟,那熊孩子到底有几分靠谱。

第六百四十一章 闹洞房的熊孩子

    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

    对于素来行事功利的陆三郎来说,第一种喜事固然有利于江山社稷,黎民百姓,可对他来说意义不大,反正渴死饿死总不会第一个轮到他。而第二种于他来说也不太可能,因为他这个懒人压根不想离开京城这个天下中枢之地。至于第四种,他是觉得自己这辈子也做不到。

    就他那点天赋才情,下科场的话,一个秀才也考不出来,否则他当初怎么会被父兄鄙视?

    可唯独第三种,是他认为这人生四大喜中,自己绝对能够达成的。但对于能否娶到一个合心意的姑娘,他最初却没有太大的把握,直到他因缘巧合一头撞进了翠筠间,开启了一段简直可以说是传奇的人生。而这段人生除了给他浪子回头变天才的名声,就是身后那乘花轿。

    当抵达陆府大门口时,陆三郎第n次回头去看那大红花轿,甚至连下马都差点走神,竟是鬼使神差地想起了刚刚在刘府被岳父拽住袖子,逼着他发誓要好好对妻子的情形。他当时也不知道赌咒发誓许下多少诺言,这才最终把未来娘子接上了花轿。

    等到进门,行礼,各种成亲之日全都要走一遍的过场一项一项耐心经历下来,终于到了新房,即将揭开盖头,夫妻共饮合卺酒,他只觉得一颗心砰砰砰跳到了嗓子眼。

    哪怕早就知道媳妇儿的性情、容貌,可一想到自己这个其貌不扬的小胖子能娶到这么个小美人,他就想傻笑。尤其是朱莹替自己牵线搭桥的姑娘,竟然也是父亲背地里给他议亲的姑娘,他就有一种命中注定的得意感。

    于是,当刘晴终于感觉到那红盖头被人揭开,面前豁然开朗的时候,看到的就是笑得傻呆呆的陆三郎。如果这是她平生第一次见到这个小胖子,对人也一无所知,那此时的第一印象决计是大失所望,可正因为她见过陆三郎那慷慨激昂的样子,此时见这呆样反而心生欢喜。

    “呆子,这种时候发什么呆啊!”

    刘晴嗔了一句,见呆呆看着自己的陆三郎终于回魂,随即就长长舒了一口气,她正想继续说话,结果就听到陆三郎突然大喝了一声:“还在那躲什么躲,我看见你们这些臭小子了!竟敢来偷窥我的媳妇儿,好大的胆子!”

    听到这话,刘晴顿时吓了一大跳。她慌忙一把抢过一旁喜娘捧着的红盖头,下意识地想要往头上盖,结果就听到了一个清脆的声音。

    “哎,小师嫂,红盖头揭下来就不能再盖在头上了,否则难不成你想二婚?哎哟,陆师兄你干嘛啊,让我看一眼有什么要紧,我又不是外人!”

    刘晴目瞪口呆地看着陆三郎闻听动静立刻趴在地上,一手从床底下角落里揪出来一个年约**岁的小孩子,见人穿着一身喜庆的红袍,长得眉清目秀,只是一双黑亮的眼睛四处乱转,她只微微一愣就认出了人来,一时不禁惊呼道:“四皇子?”

    陆三郎把人放下之后,却还顾不得形象,特地到床底下好好翻找了一番,随即甚至还去开了柜子,丝毫不理会一旁的喜娘那是何等目瞪口呆。等确定躲在屋子里偷窥的只有一个四皇子,他方才如释重负。刚刚他只是耍诈,这才说那唬人的话试一试,谁知道真有人藏着!

    他转过身来虎着脸怒瞪四皇子,气急败坏地质问道:“你怎么进来的?”

    “调虎离山之计啊。”四皇子说得理直气壮,但细节他当然不会乱说,随即更是盯着刘晴嘿嘿直笑道,“小师嫂今天果然漂亮,不比莹莹姐姐差!”

    刘晴深知自己虽说勉强也算是美人,但比起朱莹那样的绝色,却到底仍然相差了不少。可此时被四皇子这甜言蜜语一奉承,只把人当成小孩子的她自然高兴。可让她没想到的是,还没等她说什么,陆三郎就直接拦在她身前,挡住了四皇子的视线。

    不但如此,陆三郎还直接把一旁窃笑不止的两个喜娘给撵走了,也不管如此一来会没人伺候他和刘晴喝合卺酒,他得自己解决问题。他还特意走到门前张望了一眼,见人确实退下了,这才关上门,阴着脸走了回来。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想要美人儿,你回去禀告皇上,要多少有多少!”

    “谁说的?你当我是大哥二哥那种荒淫之徒吗?”四皇子挺直胸膛,一脸我已经是大人的表情,随即就苦着脸说,“父皇上次说,他的未来儿媳妇不能再选那种骄纵无德的,所以他打算现在就选了女孩子养在宫外教导,让三哥至少等到十八岁再纳妃,我起码要二十岁。”

    这一次,别说刘晴,就连陆三郎也愣住了。这种消息从四皇子口中说出来,虽说听着好似有些荒诞,但也格外可信。陆三郎甚至童养媳三个字差点迸了出来,好容易才忍住了笑。

    “怎么,你小小年纪就等不及了?皇上肯定也就是吓吓你。他不就是担心你冲动不稳重吗?既然如此,早给你娶个媳妇才好管住你,不会真让你等到二十岁的!”

    刘晴没想到陆三郎竟然还真的煞有介事在那安慰四皇子,想笑却又硬生生忍住,却是完全忘记了,自己这洞房合卺被这突然冒出来的熊孩子给搅和得乱七八糟。

    只不过,她好歹也知道,一直让四皇子就这么呆在这新房实在是很不妥,毕竟陆三郎还要出去应付客人,因此略一思忖,她就和颜悦色地说:“四皇子,这事情你要是想挽回,陆郎一定会好好给你想办法,再说,不是还有张学士和莹莹吗?”

    四皇子眼神闪烁,他正想说话,就只听外头传来了咚咚咚非常有节制的敲门声,紧跟着便是张琛那刻意压低的声音:“小先生,真的,我亲眼看到四皇子支开人溜进新房里去了。我又不好冲进去把他拉出来,只能去找你,可你那时候正好被陆祭酒请去见客了……”

    不确定张琛和四皇子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张寿却懒得听张琛在那啰嗦个没完,当下就直截了当打断道:“我知道了。郑锳,你可在里面?”

    里头的陆三郎和刘晴顿时面面相觑,而四皇子则恰是满脸慌乱。他东张张西望望,甚至还想再往床底下钻,却被陆三郎眼疾手快一把拽住。

    不但如此,刚刚才被四皇子打搅了好时光的陆小胖子,连拖带拽地四皇子给拉到了门边,随即毫不客气地一手拨开门闩开了门。见门外果然是张寿和张琛,他就满脸堆笑地说:“老师,就是四皇子在床底下打算闹洞房,我正打算撵了他出去呢!”

    仿佛是因为陆三郎没有透露自己的真实心意,四皇子很明显地舒了一口气,可他这一口气根本还没来得及出完,就只见张寿对着他微微一笑,随即迅疾无伦地一把拎住了他的领子。

    四皇子从来只见张寿笑眯眯地说话,那一次就算是让阿六打他,又或者是让阿六打自己,全都是气定神闲的,再加上从来没见过张寿动手,因而他恰是被拎起来之后,这才如梦初醒。他手舞足蹈地挣扎了两下,随即就听到了张寿的一声笑。

    “好了,这个熊孩子我带走,高远你对你媳妇赔个不是,就说是我这个当老师的没看住他,给你们这对新人添麻烦了。”

    说完这话,张寿就又斜睨了一眼手中捧着那个匣子的张琛道:“你去外头,把四皇子代替太子殿下又或者皇上赏的这份贺礼公布出去。这会儿贺客都齐了,正好给高远增光添彩。”

    四皇子听得清清楚楚,连忙大声叫道:“不是父皇赏赐的,是太子三哥送的!父皇说今天回头会派人赏赐一幅字,陆师兄可风光了,父皇好久不干这种事了!”

    闻听此言,刚刚因为四皇子闯进来,心底总有些微微羞恼的刘晴终于为之大喜。而陆三郎那就更不用说了,他今天虽说在家里成婚,但明日拜见父母高堂,祭过家庙之后,就会分家出去单过,虽说不用担心兄嫂,但有天子御笔镇宅,这是何等风光?

    张寿呵呵一笑,点点头冲着张琛点了点头,见人明显有些羡慕地扫了陆三郎一眼,却是轻哼一声抱着匣子就走,他就非常随意地和陆三郎打了个招呼,轻轻松开刚刚拎着四皇子领子的手,改为抓住人的手腕,直接就把熊孩子给拖走了。

    新房这种地方一而再再而三地被人闯入,换成别家那绝对是非同小可的大事件,但张寿带着四皇子出来时,院外喜娘却是熟视无睹。反而是四皇子朝人看了好几眼,随即可怜巴巴地开口说道:“老师,刚刚我悄悄放了一个炮仗引走了她们,这不关她们的事啊!”

    张寿瞥了一眼四皇子,见那两个喜娘先是有些意外,随即露出了又气又急的表情,他就没好气地说:“这当然都得算在你头上,哪有让别人受过的道理。你这小子,上次才吃了打,怎么就这么不吸取教训,你陆师兄的好日子,你也居然这么任性胡闹!”

    话这么说,张寿却上前嘱咐了两个喜娘两句,拉着熊孩子出了院子就折向西边。他很熟悉这陆府的路途,越走两边灯光越暗,喜宴的喧嚣也仿佛距离越远,当他最后停下来的时候,四周围只有一片深沉的黑暗,以至于当他松开手时,却只觉得自己的手被人一把抓住了。

    低头一看,恰只见四皇子正紧紧拉着他,小脸恰是有些发白,他在微微一愣之后,就意识到这小子恐怕有点怕黑,顿时哑然失笑。

    只不过,他没有拒绝四皇子这明显找安全感的举动,而是不慌不忙地说:“好了,这儿没人,你那些明里暗里的护卫应该也被阿六隔绝在外。说吧,你去找陆高远到底想干点什么?你和张琛一搭一档,演这么一出好戏,不会是打算让我借机骂你一顿又或者再打你一顿吧?”

    “然后再装出委屈有怨言的样子找个地方蹲着,看看有没有苍蝇叮你这有缝的坏蛋?”

    这几乎是张琛原话的话被张寿这么直截了当说出来,四皇子顿时嗷的叫了一声,松开手一下子后退了两步,结果直接后背撞在了坚实的墙壁上。他犹如看鬼似的看着张寿,直到发现人好整以暇,他这才垂头丧气地说:“都是张琛和我说的,要给老师一个惊喜。”

    之前张琛和四皇子在文华殿后净房前那番悄悄话,当然并不是被人窃听了,只不过是张琛一句调侃,四皇子那一句你才是有缝的坏蛋实在是嚷嚷得不轻,因此侍奉在那附近的两个内侍听在耳中,事后张寿托了朱莹去宫中一问,就立刻探听了出来。

    于是,他此刻随口一诈,见四皇子果然立刻就上了当,当下干脆却也不问,只等四皇子自己开口说。果然,觉得兴许早就被阿六或者说花七之类身手高绝的人听到了,熊孩子这会儿哪还会心存侥幸,干脆就原原本本将张琛怎么蛊惑他,怎么达成同盟一一道来。

    不但如此,四皇子还直接掏出了之前张琛塞给他的纸团,完全不知道如果张琛看到此时这一幕,绝对会因为自己居然和熊孩子谋划大事而气得吐血。

    这种密谋的勾当,难道字条不是阅后即毁?留着这种要命的玩意,难道是要为了过年吗?

    可张寿却很高兴拿到了这样的实物证据。他从头到尾一扫,就发现张琛在纸条上写着,今天陆府喜宴,其中有不少曾经弹劾过司礼监掌印楚宽的科道言官,兴许还有柳枫背后的主使在盯着,所以建议四皇子闹大一点,随即装作被训之后忿然的样子随便找一席去坐坐。

    然后……张琛这家伙竟然还出主意让四皇子这熊孩子假装喝酒,然后喝到大醉!再趁着醉意乱说点什么话,看看能不能用自己这条鱼饵钓上大鱼!张琛再亲自猫一边,争取抓现行!

    张寿面无表情地把纸条直接揣进了袖子里,这才盯着四皇子问道:“张琛那边,我自然会去问他。我现在问你,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我……”见张寿没有骂自己,四皇子心中一动,随即鼓起勇气说,“老师,张琛这主意虽说损了一点,但我觉得确实值得试一试!上次既然有人利用我,一会儿老师严厉呵斥我一顿,我再去借酒消愁,肯定有人会忍不住的!”

    “我难得才能出宫一次,再说刚刚溜进陆师兄新房的事如假包换,别人不会识破的!真的,我就试一试……”四皇子话还没说完,就只见张寿一步跨上前来,却是非常一把揪住了他的耳朵,他疼得哎哟一声,却被接下来的一番话给说得怔住了。

第六百四十二章 欺人太甚!

    “张琛那小子不在乎名声,所以才给你出这种馊主意,可你呢?你觉得损失名声钓出那些乱七八糟的人很重要,可你就不想想你之前好容易才得了个知错能改的名声,这样去一闹,然后被我训一顿,你再借酒消愁,到时候你父皇和三哥会怎么想?”

    见四皇子站在那发起呆来,张寿就淡淡地说:“而且,你说苍蝇不叮无缝的坏蛋,即使你自认为不是坏蛋,可禁不住有人以讹传讹,故意诋毁你。有些事情,陆高远不在乎,他的新婚妻子也不在乎,甚至陆祭酒也不在乎,但不代表某些自诩为道学君子的人不在乎。”

    “知道当初你那位叔父庐王为什么越来越肆无忌惮吗?除了皇上当初太纵容他,还不是因为他最初没有好好管住自己,于是有人故意在外头传他的丑事,结果说的人多了,他就破罐子破摔乱来一气?你自己觉得无所谓,可你知不知道三人成虎,众口铄金,曾参杀人?”

    “你觉得那些肆无忌惮的传言,会因为你年纪小就放过你?如果是真的要做大事,不顾惜生前身后名也就罢了,可你就为了这么一桩小事就拿自己去赌,我看你之前二十戒尺还挨得不够!走在外面千夫所指,那种感觉很好受吗?”

    四皇子终于靠着墙壁软软蹲下了,可仍是委屈至极地嘟囔道:“可张琛说,与其让人找不到三哥的破绽于是无从入手,不如我帮他……”

    “剑走偏锋走多了,那把剑是要折断的,就犹如走夜路走多了很容易摔断腿一样!那小子就是胆大包天惯了,连带还怂恿你也乱来!”张寿干脆利落地打断了四皇子的话,继而就斩钉截铁地说,“总之,这件事没有商量,趁早给我打消这愚蠢的主意……”

    然而,这一次却轮到他没能把话说完。因为夜空中,一条人影犹如大鸟似的飘然落下,轻轻巧巧地落在了距离他和四皇子只有五六步远的地方。很显然,那不是别人,是阿六。

    曾经狠狠给过四皇子二十戒尺的阿六,明显对熊孩子很有慑服作用。因为一见阿六,刚刚还蹲在地上的熊孩子立刻爬了起来,直接闪到了张寿背后,甚至还两只手死死地抓着张寿的胳膊,那紧张的意味完全掩饰不住。

    “少爷,疯子刚走。”阿六在这句言简意赅的开场白之后,见刚刚还满脸害怕的四皇子直接瞪大了眼睛,他就继续说道,“疯子说,张琛和四皇子商量的那点事,他早知道了,皇上也早知道了。”

    这一下,四皇子先是面如土色,随即却是气得满面通红。他怎能想到,自以为隐秘的勾搭,竟然一个一个全都知道,唯独看他在那演猴子戏!正当他忘乎所以地冲出来时,却被张寿一把按住肩膀,一时再也难以上前一步。

    “花七爷还说什么?”

    “他说,皇上说四皇子既然一腔爱护兄长之心,那就放手去做好了。大不了等事情出了,皇上站出来说,这都是他授意四皇子去引蛇出洞的。”原原本本复述了花七的话,阿六犹豫了一下,终究忍不住说,“可我觉得这事很不靠谱。”

    “是啊,万一没人利用这个机会呢?那四皇子岂不是背了个小小年纪就酗酒的名声?”张寿代替阿六把这个疑问说了,见四皇子登时肩膀微微一颤,他就好整以暇地说,“引蛇出洞的主意是不错,但他们这小伎俩实在是太粗糙了。”

    “就好比当初张琛在邢台冒充二皇子亲信一样,他居然靠着把大皇子的心腹打跑来获取土财主的信任,事后又派人到二皇子那去讨好,把这亲信两个字坐实了。这一招大概只对二皇子那种没脑子的粗人有效!也就是邢台那些土财主没见过大人物,否则他早被人拆穿了!”

    张寿说到这里,手上用了点力,把四皇子给扳回来正对着自己,见人面色通红,眼泪在眼圈里直打转,显然是正因为被父皇耍了一通而心中不忿,他就冲人笑了笑。

    “怎么,是觉得自己很没用,被人耍得团团转?你不想想你才多大,张琛才做出了几件事,就在皇宫里勾勾搭搭耍心眼?”

    “我……”四皇子顿时大为气苦,可想要反击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干脆在那低头憋气,心里甭提多难受了。直到觉察到一样什么东西罩在脸上,再抬头一看见是一块手绢,他微微一愣后,干脆就赌气接了过来,擦了眼睛又擤鼻涕,那动静真是天大。

    张寿却不在乎熊孩子正在那蹂躏自己的手绢,反正这玩意他有的是——就算男女之间常常有手帕传情之类的戏码,可朱莹……呵呵,大小姐那女红技艺完全等同于零,送他这种针线活实在不靠谱。要她绣个手帕或者香囊笔袋什么的,朱莹肯定会说,那是不是疯了!

    有功夫更好的绣娘,干嘛还要勉强自己做这个?

    因此,见四皇子擦完之后,把那块脏兮兮的东西送过来,他就抱着双手说:“真要还我,你自己拿回去洗干净再送来,否则我就告诉你莹莹姐姐。好了,现在想通了吗?”

    被张寿这威胁吓了一跳,四皇子只能悻悻把手帕重新塞回了袖子里。他轻轻吸了吸鼻子,最终下定了决心。

    他有些瓮声瓮气地说:“我不跟着张琛那家伙瞎胡闹了!太子三哥也说过,一人计短,众人计长,光是和张琛那鬼家伙商量,能商量出个什么结果!我是因为被人利用,所以不甘心,但我应该和太子三哥,和老师你商量的,张琛那家伙能想出什么好主意!”

    偏偏我信了张琛的邪!

    张寿笑着摸了摸四皇子的头,见熊孩子这会儿终于恢复到了乖孩子的表象,他就拉着人往外走去。当他们重新回到席上时,刚刚张琛已经公布了太子赠礼之事,就连陆三郎也安顿好新婚妻子,匆匆跑出来应付了一番场面,此时满面春风的新郎仍在,四面赫然一片恭维声。

    而张琛这会儿没有故意和那些不太重要的宾客同座,作为秦国公长子的他,此时和张武张陆以及一群贵介子弟混在一块,见张寿牵了四皇子回来,四皇子那脸色眼神都能看出哭过的痕迹,他正暗想这场戏演得倒是不错,却不想那师生俩竟然径直朝他走了过来。

    几乎本能地,这位京城有名的小霸王觉得事情有那么一些不妙……

    果然,下一刻,和其他人一块站起来,正打算表示一下对老师尊敬的他,就看到张寿对着他意味深长笑了笑,紧跟着,却是四皇子对他轻哼了一声:“张琛,你的事犯了!”

    “?”

    如果可以骂脏话,张琛此时会把自己所知道的所有脏话全都骂出来。竖子不足以谋大事!他之前就觉得,张寿都已经上门送伤药了,肯定是四皇子说漏了嘴,亏他思来想去还抱着侥幸,兴许是其他地方露出破绽,再加上张寿也没继续来找他,于是还对四皇子寄予厚望!

    这种熊孩子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同桌的其他人眼看四皇子和张琛彼此互瞪,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不禁都面面相觑。张武和张陆都即将成为皇家女婿,此时唯恐张琛老脾气发作,就在这和四皇子不管不顾地闹起来,连忙上前想打圆场。可还没等他们说话呢,就只见张寿突然收起了笑脸。

    “张琛,你这心思是好的,就是找错了做事的人。男子汉大丈夫,敢作敢当,这么大的事,怎么能推在郑锳一个小孩子身上?”

    其他人全都被张寿说懵了,一会看看四皇子,一会看看张琛,一时满头雾水。而张琛自己在最初的惊愕过后,却一下子明白了张寿的意思。这竟是说,主意没问题,执行有问题?

    张寿觉得,他不应该把四皇子推在前头,自己躲在后头……他倒不是怕事躲事,真要怕事躲事,他也不至于在被父亲那么狠狠教训一顿后,还敢出这种主意。可凭什么啊?祸是四皇子闯的,他当初又没做什么,却遭了池鱼之殃!

    当下他一时牛脾气上来,**地说道:“我不服!”

    这么没头没脑的三个字,四周围的其他人见状就更纳闷了。张寿却非常能理解张琛,当下语气倏然转厉:“一人做事一人当,郑锳该有郑锳的责任,你也该有你的担当。你不是天不怕地不怕吗?还不是因为你总是笃定凡事有人兜底!”

    张寿这是说,这件事已经过了明路,有人兜底?嗯,兜底的人肯定不会是他那老爹,就秦国公张川那一板一眼的个性,虽说未必怕事,但绝对不会主动挑事!而张寿固然很有担当,上次他冒充二皇子心腹的事也帮忙兜了底,可听这口气这次好像不是……

    那么还有谁?朱莹?不对……难不成是皇帝?皇帝身边有人听到了他和四皇子的谋划!

    张琛一下子福至心灵,如释重负的同时,他也禁不住后怕。一想到自己是在皇帝的人眼皮子底下哄骗四皇子,这要是被追究下来,即便他出身非凡,之前也好歹算是有那么一点点功劳,恐怕也会吃不了兜着走,他就分外感谢张寿拦住了四皇子。

    虽说知道此时自己最好和张寿大吵一架,然后拂袖而去,换成从前的张琛,这种戏简直易如反掌,可这次他却不想口出恶言,因此干脆冷哼一声便拂袖而去。

    他刚刚代四皇子给陆三郎送了太子的赠礼,而张寿带着四皇子出来,也有不少人关注,因而他这退场着实动静很不小。就连刚刚闪在一边观风色的陆三郎,也慌忙赶了过来。

    但狡黠的小胖子总觉得事情有些微妙,因此没有去拦张琛,而是一上来就打躬作揖道:“老师,今天是我这大喜日子,你千万息怒!张琛那就是个浑小子,你千万别和他一般见识……哎,张武张陆,你们也千万别去劝,张琛那就是越劝越别扭的性子,让他一个人静静!”

    “说不定他一会儿就想通了呢?”

    小胖子是张寿这一群年轻学生里最长袖善舞的一个,此时他这边劝劝,那边说说,甚至还对四皇子也说了几句漂亮话,至于其余过来打探的人,也被他非常客客气气地敷衍了过去。而眼看气氛渐渐恢复,他就恭恭敬敬把张寿和四皇子一块请了去主桌。

    至于张琛走去了哪儿……这家伙明显有猫腻,他才不管呢!

    而张琛状似忿然地出了主桌四席所在的院子之后,他东张西望了一会儿,随即就拔腿往其他院子走去。之前他是在某处偏僻院子里碰到四皇子的,此时也干脆原路找了回去。结果,大概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他竟是在路上撞上个冒冒失失的小厮,一壶酒撒了满身。

    按照张琛往日的脾气,此时早就气急败坏一通臭骂上去——换成自家仆人如此冒失,挨他一顿抽都可能——这次他却忍了。当他满身酒气回到了之前那个偏僻院子的时候,却只见原本别无旁人的院子里,作为备桌那两桌席面的其中一桌,竟然已经有了两个客人。

    他只扫了那两个人一眼,就不管不顾地回到了自己之前坐过的那一席,踢开旁边两张椅子,大剌剌地坐了下来,却是也不吃菜,径直提起一旁的酒壶就直接往嘴里灌。

    只灌了一口,他就呛了出来,一时气得差点骂出声。堂堂陆府的喜宴,酒里头竟然掺水,几乎连酒味都尝不出来,这也太坑人了吧!可最初的气愤过后,闻到自己这满身酒气,他就陡然脑际清明了起来。

    包括洒他一身酒水在内……这都是故意的吧?提醒他别把装醉变成了真醉?

    虽说一下子想明白了,但张琛却越发不忿了起来。他从小就喝酒如喝水,这是瞧不起他还是怎么着?他就算酩酊大醉,意识也一向清楚,怎么可能酒醉误事!想到这里,他咕嘟咕嘟将酒壶中那真正可说得上水酒的酒液喝干,随即就站起身大步走到了另一桌。

    连个招呼都不打,他就在对方诧异的目光注视下直接抢过了桌上两壶酒回到了自己的位置,打开盖子就痛喝了一气,继而就使劲一拍桌子道:“欺人太甚!”

第六百四十三章 心如坚钢意如铁

    这居然还是掺水的酒!

    张琛原本气愤地认定是张寿和陆三郎事先串通好,可他再算算时间,却又觉得有些不对。陆三郎是匆匆从新房出来,拜谢太子殿下赠礼的,可以说他前脚刚从新房门口出来没多久,这小胖子也就跟来了。而后人一直都在招待宾客,哪来的时间和张寿商量?

    而四皇子一开始肯定也没泄漏和他的那点勾当,否则也不会单独过来找他,还小心翼翼接了他那个纸团。更何况,要是四皇子早告诉张寿,他领人去陆三胖那新房堵人的时候,张寿哪里会那么爽快地答应?早就把他骂得狗血淋头了吧?

    意识到这酒应该不是陆家人的手笔,张琛忍不住抬头往那两个刚刚他觉得只是来蹭吃蹭喝的无关紧要宾客看去。这不看不打紧,一看之下,他差点没把眼珠子瞪出来。

    刚刚他进来时还好端端坐在那儿的三个人,就这么一会儿功夫,竟然全都不见了!饶是他胆大,也确定那不是什么山精鬼怪,此时也不由得头皮发麻,一失手就撞翻了一个盘子。正当他手忙脚乱想去捡拾的时候,却只听到清脆的咣当一声。

    呃,到底还是砸了……不对!

    这个念头刚刚生出,张琛就听到了另一个咣当声。而这时候,他已经完全脑际清明了下来。他失手砸了盘子,这是第二个声音,前一个可不是他的手笔!

    于是,正弯腰查看那掉落盘子的他很快就发现,就在自己脚下不远处,同一张桌子下方,赫然是一个粉碎的勺子,很显然,这压根就不是他碰落在地的。意识到也许是别人在示警,他慢吞吞地抬起身来,见院子里分明就只有自己一个,他便状似醉醺醺地呵呵一笑。

    “当我是瘟神吗?走这么快?我招谁惹谁了,不就是骂郑锳那小子闯祸害得我也挨一顿打吗!他挨二十戒尺,去跪一跪抄点书就没事了,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朱莹都敢去堵司礼监大门,他堂堂皇子难道不应该去找楚宽问个清楚明白?”

    他说着再次使劲一拍桌子,继而咕嘟咕嘟又灌了两口水酒,却是被这难喝的东西给弄得龇牙咧嘴。唯一庆幸的是,这酒刚刚明显温过,还有些热度,院子里搭了席棚,下头还烧着炭火,这几日天气也总算有点暖意,否则就这种喝法,他回去就要闹肚子。

    可就是这么一想,他不禁就有些庆幸四皇子那假装酗酒没演成,就他都已经觉得这水酒难喝了,更何况是四皇子?哪怕灌上一肚子水,滋味也不好受啊!

    他正这么一边想,一边摇摇晃晃站起身,眼睛四处瞟看,嘴里仿佛还在说着酒的时候,冷不丁却看见门口有人影闪过。心头已然警惕的他来到对面那桌旁边,见一旁一个小火炉上正温着酒,他就随手拿了个瓷碗又倒了一碗,这一次,酒一进口,毫无准备的他又被呛着了。

    这次居然是没有掺水的醇酒……这不是坑人玩吗!

    张琛本来就满肚子恼火,这会儿更是气得骂骂咧咧了起来:“陆三胖你个混账王八蛋!”

    别人他骂不得,骂一骂那死小胖子纯当出气了!当下他干脆就在这一桌坐下了,一面喝酒,一面胡乱夹菜往嘴巴里塞,一面却是继续骂人,一副借酒消愁的光景,而随着两碗酒下肚,再加上之前喝的那掺水的酒,他却是渐渐酒意上脑,竟真的有了三四分醉意。

    而正当他有些燥热地伏在了桌子上时,却听到了耳畔一个声音:“张公子?”

    张琛猛地打了个激灵,但身体却纹丝不动,只当是酒劲上来没听见。下一刻,他就只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却是有人到了身侧。尽管他浑身汗毛都几乎快立了起来,但还是竭力控制自己放松身体,不要做出应激反应,可耳朵终究是竖了起来。

    很快,他就听到了一个极其轻微的动静。那就仿佛是有人在轻轻开什么东西的盖子。他只是略一想就恍然大悟,那个鬼鬼祟祟溜进来的家伙,分明是正在开那个炉子上正在加热的酒壶!怀疑人恐怕是往酒中加料,他本能地就想睁开眼睛跳起来。

    可还没等他动作,却只听到耳畔又传来了轻轻的声音:“张公子,张公子?唉,冷酒伤肝,热酒伤胃,就算一时心里不痛快,您年纪轻轻,也不该酗酒才是!”

    这种说教,张琛最不以为然,可此时此刻声音入耳,他却有一种奇怪的眩晕感,仿佛还不由自主地嗯了一声。而还不等他惊疑,下一刻,这个柔和的声音就再次响了起来。

    “您之前说您挨了打,这都是四皇子闯的祸?哎,话虽如此,可归根结底,难道不是司礼监中人惹的祸!司礼监中有人不守本分,还试图把手从宫里伸出来,张公子你身为顶尖的贵介,却被他们坑了,是可忍孰不可忍!”

    “没……没错,是可忍孰不可忍!”张琛自己都没料到自己竟然会出言附和,听到这声音,一时心头大为警惕,可警惕之后却是惊恐。因为对方竟是循循善诱似的又对他说了一大堆话,自己还不时出声附和,那种唯唯诺诺的状态,就连他自己听着都觉得不正常。

    而哪怕他试图出言反驳又或者打断,可嘴巴和舌头却仿佛已经不属于他似的,压根发不出半点异声。如此一而再再而三持续了许久,就在他脑子真的有些渐渐发木的时候,他就听到对方突然语重心长地再次开了口。

    “张公子,您从前那么喜欢朱大小姐,如今却遭张寿横刀夺爱,您却还把他当成老师,这不是让亲者痛,仇者快吗?张寿他哪里真的把你当成学生,不过是当成马前卒使唤罢了!你看看今天陆筑这婚礼何等风光,可你呢?”

    “就连从前当你跟班似的张武和张陆,都已经定了皇家的公主、郡主,可你呢?”

    张琛只觉得心中火冒三丈。公主郡主他才不稀罕,又不是顶尖的绝色,他娶回家供起来才麻烦呢!朱莹也给他提过好几家的姑娘,可他一打听就没多少兴趣了。他又不是张武张陆这种只要贵妻就心满意足的肤浅家伙,不是特立独行的绝色美人,他宁可不娶!

    被这股火气一冲,刚刚还觉得难以动弹的他竟是忘乎所以地猛然一捶桌子,随即怒叫道:“简直放屁!”

    而几乎是同一时间,他又听到了一个附和的声音:“对,他们一直在利用我!”

    借着刚刚这一拍桌子怒声喝骂,张琛一下子睁开眼睛,倏忽间看清楚了蹲在面前的那个人。就只见对方瞠目结舌地盯着自己,随即一骨碌起身撒腿就跑。这下子,他猛然惊醒了过来,这下差点没气歪了鼻子。

    他就说呢,他这性子怎么会被人牵着鼻子人云亦云,敢情是这狗东西竟然在学他说话,还不知道用什么办法让他没法出声,这一来竟是把他带到沟里去了!可一想到自己竟然一度不能动弹不能出声,他又觉得一阵后怕,竟是慢了好几拍方才怒吼道:“贼子哪跑!”

    可当张琛跌跌撞撞冲出院子时,人已经早就没影子了。被冷风一吹,刚刚确确实实喝了不少酒他只觉得脑门发凉,情不自禁地伸手扶住了旁边的墙壁。可即便如此,昏昏沉沉的他依旧有些站不住,整个人不知不觉就滑坐在地上。

    就在他只觉得身体有些支撑不住脑袋,整个人都快躺倒在地的时候,陡然只觉得后背有人扶了一把,随即就是一个嗔怒的声音:“喂喂,你怎么回事,不会这么没用吧!”

    “阿六和花叔叔去追人了,花叔叔刚刚还说你真是好样的,那家伙好像是用的催眠术,你居然不但能自己醒过来,还差点破了他的功!是好汉就赶紧再坚持一下,我去叫人!”

    “别,别叫人!”原本昏昏欲睡的张琛听到这清脆的声音,登时精神一振。他猛地一咬舌头,借助那刺痛让自己清醒,随即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竟然挣扎着踉踉跄跄爬起身来。转身看清楚那果然是一身男装的朱莹,他就结结巴巴地问道:“你……你都看到了?”

    “什么看到,是听到的!”朱莹嗔了一句,见张琛明显头重脚轻,她就立刻撇下人抬头又叫了一声,等眼见同样一身男装的湛金和流银匆匆进来,她就和两个婢女一块,把张琛给架到之前那张桌子前坐下。

    眼见人坐着还不老实,使劲摇晃着脑袋试图清醒一点,随即甚至还伸手去拿酒喝,她就没好气地抄起筷子敲了一记人的手。听到张琛痛得倒抽凉气,她就板着脸说:“人家也不知道有没有在你的酒里加料,你也敢乱喝?”

    张琛早知道朱莹就是这脾气,此时虽说龇牙咧嘴,却也不敢说什么,只能苦笑道:“你既然早就来了,难不成就一直都混在外头那些男客当中?”

    “怎么可能,我之前都在陆夫人那里闲聊,听说你和四皇子来了,这才溜出来看看,结果碰到花叔叔,这才知道你和四皇子勾勾搭搭。”朱莹绝口不提自己早就和张寿说过张琛和四皇子有猫腻,见张琛立刻垂头丧气了起来,她就笑着说道,“幸亏今天是你亲自上阵!”

    “是啊,谁知道竟然会遇到这种邪门的事!”

    张琛擦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一旁的湛金非常善解人意地送了一块帕子,他看也不看就抓起来擦了擦,继而随手一扔,却是仍然心有余悸:“真要是郑锳那小子遇上了那家伙,还不知道会吃什么亏!”

    “你知道就好!”朱莹没好气地瞪了张琛一眼,这才拍拍双手站起身来:“对了,我今天来,还要告诉你一声,你不是想要求娶绝色美人吗?我昨天就见到了一个,人不但生得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就看你敢不敢去亲自相看了。”

    尽管张琛这会儿还头痛欲裂,但朱莹这一夸,他顿时就来劲了。能让素来自负的朱莹称赞美貌的,那绝对是真正的美人儿。哪怕他自忖在京城那么多年,不可能有自己不知道的,可还是立刻追问道:“怎么不敢?谁家的?芳龄几何?”

    “年纪不小,和你一样大。”朱莹见张琛先是吓了一跳,随即又喜出望外,她就慢悠悠地说,“但我可告诉你,人可不是什么贤良淑德的女孩子。她那武艺估摸着比我差不到哪去,之前还曾经把一个拦路意图不轨的恶少给切了耳朵送去官衙,你斟酌一下怕不怕吧?”

    不是吧,这么猛?

    饶是张琛确实喜欢特立独行的女孩子,此时也不禁觉得耳朵有些凉津津的,可更多的却是觉得心痒痒。可想起之前朱莹凑过来没提到过这么一个,他还是忍不住问道:“既然有这样特别的姑娘,你之前怎么不说?”

    “那是通州的,又不是京城的!”朱莹气得白了张琛一眼,“还有,我事先得告诉你,那是上过之前皇子选妃大名单,还过了复选的。因为那太烈的脾气,被楚宽特意禀告皇上说绝不能选。反正我从皇上那把选妃名册拿来了,回头该划拉给女学的就给女学,其他的……”

    没等朱莹把话说完,张琛就不假思索地叫道:“别的先不说,这位我一定要见一面!”

    也不知道是刚刚被人催眠过的关系,张琛此时一听到楚宽,想到那是司礼监的,心中就嫌恶,因而盘算既是楚宽不要的,那绝对是自己想要的——他又不是大皇子二皇子那种废柴!

    再一想刚刚人家在他面前说张寿和朱莹如何如何,可刚刚朱莹这番话却表明,她确实很关心他的终身大事,他就挤出一丝笑容道:“这事儿要成了,我一定好好谢你……”

    见朱莹轻哼一声只不理他,他赶紧又解释道:“你看刚刚那家伙说别的我都没能醒过来,可一说到小先生和你的坏话,我立刻就惊醒过来开口怒斥!我这是心如坚钢意如铁,就算信不过我爹也不会信不过你们!”

    “你也就会说好听的了!”朱莹随口一哂,施施然站起身来,这才慵懒地打了个呵欠道,“反正今天你表现不错,这事儿就不让你爹知道了,省得让你再挨一顿打!要知道,你爹在顺天府衙对宋推官说,他现在悟出来一个道理,打是亲骂是爱,原来父亲是这么当的!”

第六百四十四章 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

    当张琛摇摇晃晃重新出现在喜宴上时,就只见四处觥筹交错,欢声笑语。置身其间,他只觉得心里一阵热,一阵冷,热的是朱莹说的那个女孩子明显很符合他的预期,冷的是他爹突然摇身一变想当个关心儿子的父亲了,可竟然醒悟的是严加管教!

    这简直是病啊,得治!就不知道他那老爹怎么样才能治好……娶个媳妇回去可以吗?

    张琛完全没去想阿六和花七一块去追那个人,最后会是什么结果——事实上那两个如果追丢了,那他刚刚丢脸的仇也就不用想着报了。他使劲揉了揉此时冰冷的额头,眼睛极力往四下里望去,却只见一张张都是笑脸,只是真情假意各不同。

    主桌在哪儿,本来他轻而易举就能找到,但此时因为头昏脑胀,他竟是眼睛里有些重影,左看右看都找不到自己要找的人。可就在他打算随便找一桌大闹一场的时候,突然感觉身后有人拍了拍自己的肩膀。

    他倏然转身,可脚下却一个不稳,顿时仰天就倒。可说时迟那时快,他就只见面前一只蒲扇似的大手猛地伸过来,一把抓住了他,还没看清出人就听到了一个爽朗的声音:“你这家伙站在哪不好,居然杵在这路当中?不嫌碍事吗!咦,你是张琛?”

    直到听见人喊自己的名字,张琛这才认出来的是襄阳伯的儿子张大块头。和人没什么交情,他本来不想敷衍,谁知张大块头竟然热情地扶住了他的胳膊:“这才刚开席没多久呢,你居然就喝得这满身酒气,连站都站不稳了?咳,老师刚刚还在问你在哪呢,我带你过去!”

    “你也是的,这么大人居然和四皇子一个孩子闹别扭,这也未免太没担当了!”

    张琛根本来不及说话,就被张大块头直接拖了走,想要挣扎却扛不住人那力气。而且这当口路过几桌,他依稀只见认识的人占了一多半,也看到了张武张陆和朱二,可看到人都正在乐呵呵地喝酒谈笑,他略一迟疑,就被张大块头拖到了主桌。

    这一桌除却张寿之外,全都是三品以上的高官。而且张琛最感到暗自凛然的是,陆绾竟然能为陆三郎的婚事请到了吴阁老,而且这位有名的天子应声虫,竟然毫不在意地坐在了张寿的下首!至于其他几个,什么尚书,什么副都御史,为了小儿辈婚事跑来陆家,至于吗?

    四皇子就不说了,这会儿那坐在最下手处的熊孩子正拿眼睛瞪他呢!

    张琛忍不住有些嫉妒陆三郎,可眼见张大块头已经上前去和张寿以及其他人见礼了,他只能挪动脚步走上前,有些僵硬地拱手作揖,叫了声老师。眼见这一桌那些老大人们都朝他看了过来,他就低声下气地说:“之前我在别处多灌了几口酒,这才出言不逊,都是我的错。”

    张琛、陆三郎、朱二……以这些人为首的,昔日京城最赫赫有名的纨绔子弟,虽说因为皇帝的夸奖,以及从前这些人改过自新,唯张寿马首是瞻的种种行动,早就使得如今朝廷上那些官员对张寿年纪轻轻为人师的手段不再怀疑。可是,亲眼看到张琛过来低头赔礼,几位老大人还是唏嘘不已。

    这真能算得上是一物降一物了!

    而从前最羡慕张琛那肆无忌惮的张大块头,见张琛尚且过来低头赔罪,他不禁觉得自己之前拉了半山堂大多数人,按照皇帝的旨意筹备着搬迁去公学,这决定实在是做得英明神武。

    因此,瞅见张寿笑着斟了一杯酒饮了,他就立刻福至心灵地拽了一把张琛道:“张琛,今天是陆小胖子的大喜日子,老师一向宽大为怀,怎么会计较你酒后失言这点小事?你亲自敬酒赔罪不就完了?”

    四皇子见状眼睛一亮,立刻直接就拎着酒壶迈开小短腿蹬蹬蹬跑过来了,二话不说就催促张琛斟酒赔罪。张琛最初还有些尴尬,但到底还是接过了酒壶,给张寿斟满了酒。

    见这一幕,吴阁老捻须微笑,尤其是见张琛竟然真的乖乖给张寿敬酒赔礼,而张寿也站起身,毫无为难之意地喝了,随即又叫了张琛到旁边好似教训了两句,他就啧啧赞叹了起来。

    “也难怪皇上一向爱重张学士,看看人这教学生的样子,不愧是为人师表。国子监那些学官真得好好学学才是!”

    与人相邻的某位尚书忍不住露出了一丝玩味的笑容。幸亏陆绾如今那公学这一摊子和国子监那算是打擂台,所以今天陆三郎的婚礼,国子监的学官这是一个都没有请过来,否则这些人要是此刻听到了吴阁老这一番话,那绝对是要被活生生气死!

    吴阁老虽说被人骂成是天子应声虫,但也有更多的人把他当成是天子晴雨表——所以同桌的人中,对张寿也素来观感不错的,那自然是跟着附和,纵使对今日张寿坐首席心怀不满的,却也不得不姑且按捺下去。

    毕竟,陆绾刚刚过来亲自给张寿敬酒时,就已经把话说得清清楚楚,今天张寿是以陆三郎师长的身份坐这首席的,所以不叙官位,先敬师长,其他人还能说什么?

    而张寿打眼色让张大块头把四皇子这熊孩子姑且领走,和张琛简短交流了一下,得知某个神秘人险些催眠了张琛时,他顿时心中一怔,等听到花七和阿六一块去追人了,他这才放下了心。花七那疯子姑且不提,他对阿六在这方面的才能,那是绝对信之不疑的。

    当下他就笑道:“要是真能抓住人,也不枉你忙活一场,算是建功立业了。”

    以为张寿这是打趣,差点就玩脱了的张琛顿时苦笑。他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姑且略去了朱莹和他说的那一茬。因为如今他虽说不再把张寿当成什么情敌,可却也不愿意让人觉得自己是在找什么替代品。他这身份相貌,又不是寻美妾,是找妻子,要求再高也不过分!

    正当两人说完话,打算回席时,就听到了一个喜气洋洋的声音:“哎哟,张琛,你这总算是想通啦?我就说嘛,你这小子肯定是之前在哪酒灌多了,否则怎么会说那种话?”

    十几个大大小小的院子里都搭了喜棚,摆了八十桌酒宴,陆三郎怎么也不可能每一桌都敬酒问候,也就是走了十几桌,和那些相对重要的客人敬酒谢了几声而已,有些如朱二这样的同辈朋友,他也就是意思意思算完。

    此时陆三郎身上虽说有些酒气,却比张琛淡,脸色更是比张琛那酡红一般醉酒的神态要好得多。他一脸哥俩好的架势上来和张琛勾肩搭背,仿佛是和事佬,张琛虽然烦,可念在人家的大喜日子,也不好推开,只能无奈地配合这死小胖子在人前表现出和睦密切的样子。

    就在张寿笑看这两个家伙在那演戏时,随着外间一阵喧哗,紧跟着,刚刚才被张大块头哄到了一边去的四皇子却是又窜了出来,喜气洋洋地叫道:“我听到了,外头宫里来人啦,肯定是父皇给陆师兄赐字呢!”

    无论是谁,都不会把四皇子这话当成是纯粹的童言无忌,毕竟,这位如今宫中最小的皇子,也是新太子最爱护的弟弟亲自跑来陆三郎的喜宴,那么宫里的态度就已经很明确了。皇帝如果真的赐字,那也只不过是锦上添花罢了。

    可想归这么想,当张琛听到外间确实这么通报,看到陆三郎喜气洋洋地出去时,他还是不由得再次羡慕嫉妒恨了起来——对于他来说,这种情绪是相当少见的,要说上一个的话,那大概还要追溯到……眼前的张寿。

    那会儿,当得知张寿竟是朱莹的未婚夫,他简直快要羡慕嫉妒到发狂了!

    众多年轻人涌出去看热闹,只有吴阁老这样的贵客略微矜持一些,照旧坐在原位,但此时也议论的话题也已经转了向。而张寿若有所思地站在张琛身侧,瞥见人面色变幻不定,他想起朱莹对自己提过的那位姑娘,他不由得呵呵一笑。

    “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

    张琛猛然一怔,可他正觉得张寿若有所指,却只见之前也溜出去看热闹的四皇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溜了回来。熊孩子人小鬼大地背手走上前,笑嘻嘻地说:“父皇赐了陆师兄和小师嫂四个字,老师你们猜的着么?”

    这种猜猜看的游戏,大佬们平时自恃身份,谁会搭理这个。可此时话题不同,众人却都很乐意发表一下自己的意见。吴阁老猜的是很没新意的天作之合,某尚书猜白头偕老,某副都御史猜比翼双飞……结果一圈下来,四皇子简直快把头摇成了拨浪鼓。

    张琛下意识地就想来一句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可话到嘴边他觉得粗鄙,最终还是忍了下来。可紧跟着,他就只听身旁的张寿笑呵呵地说:“刚刚吴阁老还有各位老大人说的,固然都是好词。但如果是用在高远和他的新婚妻子身上,我琢磨着……”

    “也许皇上赐的字,是夫唱妇随?”

    这下子,四皇子顿时满脸不可置信:“老师你这也能猜到!这不可能啊,我出来之前,父皇还说他没想好写什么!”

    其他人只觉得这是四皇子和张寿在联手演戏,吴阁老却素来了解皇帝,此时不禁哑然失笑道:“这夫唱妇随四个字,难不成是说陆高远当初和他这新婚妻子最初相遇的一幕?如果是这样,皇上赐的字倒也贴切,张学士能猜中,却是摸准了皇上的脾气。”

    他说着就有些唏嘘了起来:“皇上给人赐字,素来不拘一格,一向说如果滥俗还不如不赏。比如当初的江阁老,他得过皇上一幅字,便是‘心如铁石’。说堂堂首辅心如铁石,这大概也就是皇上了……咳咳,没法说没法说。”

    张琛却顾不得去听吴阁老这卖弄,他咀嚼着夫唱妇随四个字,越琢磨越觉得这四个字恰是对夫妻的最好褒奖。什么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真要是每天这么谨守礼数地过日子,那岂不是要闷死烦死?相形之下,夫妻二人心意相通,配合默契,这才是真正的和美!

    而张寿猜中了皇帝的赐字,吴阁老又解释过了,四皇子眼睛骨碌碌一转,却又上前死缠烂打,问张寿是否能想到日后皇帝在他和朱莹婚礼上赐什么字。

    对于熊孩子的这种要命问题,张寿当然是答非所问,完全不接这一茬。就皇帝那喜欢戏耍人的性格,保不准是他说什么,人就反其道而行之。

    如果他现在夸下海口,皇帝回头就敢赐一幅画,水墨山水的底子,再加上一株工笔富贵牡丹……当今天子绝对做得出来!

    不多时,拜谢圣恩的陆三郎,这才喜上眉梢地回来。但比他更引人注目的,是他手中的那一幅卷轴。他脚下生风地上来先和张寿打过招呼,随即又和诸位老大人颔首为礼,随即就眉开眼笑地说:“我先把东西送回房去供着,姑且告退一会儿,各位还请尽兴!”

    见人撂下这话就走,张琛不禁悻悻嘀咕道:“哪来的尽兴,今天是你的大喜日子,尽兴的也就是你吧!”

    “你要是羡慕,抓紧不就行了!”四皇子耳尖,此时顺口接了一句,等到挨了张寿一记眼刀,他吐了吐舌头回到原位,却是又开始大吃大嚼了。

    而张寿刚刚该说的都说了,此时也不会继续越俎代庖,连秦国公张川那教子的职责也一块包揽,当下就笑眯眯地回到首席,继续陪吴阁老谈天说地。就今天在陆家的这番近距离接触,他只觉得自己对吴阁老的了解进展了一大截。

    从前只当人是只知道附和天子的应声虫一枚,现在他知道了,吴阁老那言语,那分寸,样样全都掌握得绝妙,而且说起话来妙语连珠,字字句句都能搔到你痒处,可人在更多时候却偏偏只爱用那种很粗俗的奉承来表达,把那七巧玲珑心都藏在深处。

    当入夜时分喜宴将散,包括吴阁老在内那些地位较高的客人一个个告辞离去,陆绾亲自送到门口时,仍在主桌首席未曾走的张寿就听到背后传来了阿六那熟悉的声音:“少爷,人抓到了,是一个御前近侍。”

第六百四十五章 不信

    御前近侍四个字,曾经在翠筠间经历了叛贼攻来以及之后那场刺杀的缘故,后来对方的来历查出来之后,张寿就听到过这四个字。更何况,他身边就有一个差点挨了那一刀成为御前近侍的小子,如今他甚至想起来都替阿六觉得庆幸,那一刀下去,可就不是男人了!

    而阿六自己对于没能成为御前近侍,每每想起来也觉得很幸运。因此他提到这四个字之后,虽说看不到背对自己坐在那儿的张寿到底是什么表情,但却能从张寿那脊背肩膀的细微颤动中,觉察到张寿的心情波动。

    因此,他只是默立片刻,就再次开口问道:“人在陆府后院,疯子和大小姐都在,少爷要去看看吗?”

    张寿瞥了一眼还在不远处那一桌喝闷酒的张琛,想到陆三郎已经溜回房中去享受洞房花烛夜了,而四皇子也已经被陆绾如同送瘟神一般送走了,不愁熊孩子再出幺蛾子,他就点点头道:“你去把张琛拎上一起,我再去对陆祭酒打个招呼,然后这就过去。”

    借用人家的地方,抓回来的还是一个御前近侍,如果还不和主人打个招呼,那也实在是太目中无人了。然而,正如张寿所料,当他亲自来到门口,对送客的陆绾一提此事,原本以为他是走之前过来告辞的陆绾登时遽然色变。

    而张寿只用了一句话,就让明显快要爆了的陆绾一下子平静了下来:“那家伙是阿六和花七爷一块抓回来的,花七爷是皇上的人。”

    想到自己当初千方百计想要把赵国公朱泾父子扳倒,结果御史前赴后继也不知道多少弹劾,江阁老和孔大学士一明一暗也不知道提供了多少支持,最终却稀里糊涂就全盘皆输,此时听到赵国公府那个最心腹的家将竟然是皇帝的人,陆绾登时在心里深深叹了一口气。

    赵国公最心腹的哪个疯子,竟然是皇帝的人……兴许还不只是当今皇帝的人,按照年纪,以及人跟着朱泾建过的功勋来算,人兴许都有可能是上一代睿宗皇帝的人!朱泾都已经做到这个份上了,两代天子如此信赖这样一个外戚,那就很自然了!

    换成他是天子,一个可以从容自若留着天子心腹在身边呆着的外戚,那也会信之不疑的!

    而有了这么一重考虑,再去想花七和阿六在自己家抓到一个御前近侍的事,陆绾就不觉得生气,而是感到庆幸了。他点了点头,郑重其事地说:“那就都交给张学士你了。”

    当张寿和阿六带着已经酩酊大醉的张琛到了陆府深处的某座院子时,他就只见这里空无一人,只有正房还亮着灯。只不过,内中寂静无声,并没有他猜测中的审讯情景。而等他到了门口咳嗽一声挑起厚厚的棉帘子进去,看到的却是斜倚在罗汉床上的朱莹正打呵欠。

    “阿寿,你来啦?花叔叔在里头审那家伙呢!”

    见张寿明显露出了诧异的表情,仿佛是说为何没有声音,朱莹就耸了耸肩道:“花叔叔不让我看,说是女孩子看这个会做噩梦,我就乖乖在外头等了。”

    别的时候她也许会抗争一下,但这种时候她可绝对不会逞能,那种场面还是少看得好!

    张寿脑海中浮现出各种十八般酷刑的光景,可再凝神倾听内室的动静,却只能听到非常细微的声响,他又觉得不太像。正疑惑的时候,里头突然传来了一阵很奇怪的声音,仿佛像是垂死的哀鸣,又仿佛像是死里逃生的呻吟,总之听着让人觉得毛骨悚然。

    就连刚刚还一脸若无其事的朱莹,都一下子汗毛直竖,直接一闪身躲在了张寿身后。她虽然素来胆大不怕事,甚至还和张寿一块在翠筠间里指挥护卫们杀过人,可是……真刀真剑地杀人,那和用刑拷打却不一样,更何况此时的声音分明是人发出来的,但听着却挠心!

    大小姐甚至忍不住双手抓住了张寿的肩头,很想出言吩咐阿六进去帮忙看个究竟,但话到嘴边,她却又觉得这好像不太厚道。可她虽然没说,阿六却非常有眼力劲,她和张寿刚刚那遽然色变的表情都看在眼里,当下立时快步进了里间,只片刻功夫,人就又出来了。

    他神情复杂地看了张寿和朱莹一眼,低声说道:“疯子在贴加官。”

    贴加官!张寿顿时感到一股恶寒直冲脑际。而下一刻,他也觉察到刚刚抓住他肩头的那两只手也瞬间收紧,很明显,朱莹并不是什么骄纵天真到不谙世事的大小姐,她竟也知道那喷水浸湿的黄纸层层糊脸,用来逼供,但同时也可以用来处死人的酷刑!

    张寿无法确定,这据说是历史上明朝方才发明出来的酷刑,到底是不是因为太祖方才出现在如今这世上。他只知道,除非是万中无一的死士,否则很难挺住。就算御前近侍真的受过某种特殊训练,可当面对的人原本就是花七这种总教头一级的人物,那却无望了。

    更何况,如若对方明白,花七背后的人还是当今天子,那就更不应该负隅顽抗才对!所以,如果花七之前是不得不用这种严酷手段,那么,里头这人的嘴恐怕是真的很紧。

    于是,他轻轻伸手按了按肩膀上朱莹的那只手,随即低声说:“莹莹,你别怕,恶人自有恶人磨,要是之前真让这家伙得逞了,张琛可就要把我们当成冤家对头了。这样想的话,你就会觉得,如此恶毒之人哪怕受人指使,仍然千刀万剐也不为过。”

    阿六听到里头那断断续续的声音,明显是人已经扛不住在招供了,他嘴角一翘,竟是也对朱莹笑了笑:“少爷说得没错,恶人被恶人磋磨,那是活该。”

    “背后编排我是恶人也就算了,但只是一墙之隔,你们也不知道留点口德,嗯?”

    随着这声音,花七已经是慢慢悠悠地从里间出来了,见阿六一脸理直气壮地站在张寿身后,那明显是早就忘了当年去张家时的初衷,完全把自己当成了张家人,他不禁啧啧一声,却也没揪着这一点不放。毕竟,就连皇帝都没让阿六汇报什么,他越俎代庖干嘛?

    他对张寿和朱莹微微颔首,直截了当地说:“这家伙招认,说是受了司礼监掌印楚宽指使,趁着张琛落单下手,蛊惑他和你们翻脸。哦,之所以选在陆家,那是因为就算事后败露,也能把陆家父子俩一块卷进去。”

    “胡说八道!”

    张寿和朱莹几乎异口同声做出反应,等话音刚落,他们登时彼此对视了一眼。张寿率先莞尔一笑道:“莹莹你也觉得不是楚宽?”

    “阿寿你不了解楚宽尚且都这么想,我这么多年常常出入宫中,从小就认识楚宽,总比你更了解他一些!”朱莹眉头一挑,哂然一笑道,“就算那个派人在国子监煽风点火的真是他,可他总不至于蠢到认为往司礼监身上泼脏水的人是我们吧?”

    “我们要是会这么干,直接让事情闹大,那个叫邹明的举人直接落水淹死就完了,干嘛还要亲自出现在现场,想方设法地救人?然后再兜这么大一个圈子把四皇子也卷进去?”

    “而如果他不觉得我们会反过来这样设计他,他今天这么大费周折害我们干什么?而且还动用了一个御前内侍,这是要掉脑袋的!楚宽要是这么笨,他哪里能当到掌印!”

    见朱莹这么说,张寿微微点头表示赞同,花七就嘿然笑道:“你们都不信?巧了,我也不大信。所以我才会贴加官拷问一下,否则我才懒得这么大费周章,还‘借用’了陆家一刀纸……贴加官很繁琐,一个不好要死人的。可惜,这家伙好像确实以为自己就是楚宽指使的。”

    他顿了一顿,见朱莹眉头大皱,张寿倒好像早有预料,他就无奈地抱手靠在了门边上。

    “更准确地说,这家伙自称御前近侍,其实却只是见习。他号称是在训练营里资质千里挑一,方才被选去习练催眠术。啧啧,我倒是不知道,这一门从太祖年间就有,但却一直都没什么人修成,纸上谈兵的催眠术,居然时至今日还有人去练,而且还练出个四不像!”

    朱莹听着不禁扑哧一笑。可不是四不像吗?人倒是煞有介事地使出来了,可就算没有花七和阿六在旁边虎视眈眈,张琛这才被迷到一半就陡然苏醒的架势,显然也不像是能成功的!

    而张寿想到的却是另一个问题。他冷不丁问道:“之前花七爷为何没有放长线钓大鱼,放了人出去,看看他最终与谁接头,这样岂不是比眼下费神拷问更简单?”

    “我倒是想啊!可这家伙直奔北安门,还大摇大摆对守门出示了自己的见习近侍腰牌,我就算放长线钓大鱼,这宫里可有的是高手,万一我被人绊住,还没抓到他和谁接触,他就被灭口,岂不是麻烦?所以我心里一合计,最后决定还是抓人回来好好审一审算了。”

    说到这里,花七就瞥了一眼阿六,见这一回换成阿六很不自在,他顿时心下窃笑。人是往北安门去的不错,但根本没到门口,就直接被阿六给截下来了。而等到他看戏看够了,瞧着阿六把人轻轻松松擒下,这才上去问了阿六刚刚和张寿相同的问题。

    结果毫无疑问,阿六直接就傻眼了。为了眼下这一番搪塞的说辞,他可是很难得地从阿六那儿敲诈到了两个承诺。对于那个从自己身上学艺之后就翻脸不认人的冷面少年来说,大概会好些日子看他不顺眼!

    此时,花七看也不看目光冷飕飕的阿六,又摩挲着下巴,若有所思地说:“说不定是掌管御前近侍的家伙,和司礼监搅和到一块去了……”

    一点都不想知道这些秘辛,张寿当即打断道:“既然花七爷不相信此人说的话,那现在是不是把这家伙押回宫里去?陆家今夜是大喜的时候,留着这么一个祸害不合适吧?”

    张寿还是觉得花七的话有点牵强,就算人进了宫里,不能像在宫外这般肆无忌惮,可就凭花七这神出鬼没的功夫,要直接抓人现行,理应不困难。而就算是非得在宫外抓人,抓到了直接送到宫里去审给皇帝看,那不是更好?

    他只要有个交待就行了,并没有一定要亲自在陆家看人招供。比方说,就算现在人在酷刑逼供下招了,可招出来的东西,他和朱莹不也觉得荒谬吗?

    “对,押他回宫去!”朱莹也觉得没必要在陆小胖子的婚礼上这么耗下去,一想到有人唆使张琛和他们翻脸,她就恨得牙痒痒的,“我就不信他在皇上面前还敢狡辩!”

    花七含笑看着气鼓鼓的朱莹,好整以暇地说:“这到底是张公子亲自当诱饵钓出来的大鱼,问问他的意见怎么样?”

    此话一出,张寿和朱莹方才想起,屋子里还有个醉醺醺的张琛!

    阿六刚刚一进屋就把张琛放在了正中罗汉床下首的那张椅子上,后来虽说因为里头那动静,他亲自进去查看,出来之后又被花七调侃,再听到那么一个消息,可他却没忘了屋子里还有张琛在。因此,见刚刚还眼睛张开一条缝的张琛立刻眼睛紧闭装睡,他就闲闲地开了口。

    “张公子一直都醒着呢!”

    半醉不醒的张琛其实在进屋子之后就渐渐有了意识,尤其是那刚刚吓到了朱莹的声音传来时,他也一个激灵惊醒了。等到花七出来说那些话时,他虽说醉意仍在,脑袋却很清醒。

    这会儿既然被阿六拆穿自己其实醒着,他就只能睁开眼睛,随即讪讪地挪动肩膀坐直了身体。见这边厢每一个人都盯着自己看,他越发觉得如坐针毡。

    刚刚他已经听出来了,张寿和朱莹想把人送宫里去,后续事宜直接交给皇帝去处置,而花七不知道怎么想的,从抓到人开始就直接在这陆家亲自拷问。

    思来想去,他就把心一横,做出了决定:“既然此人说是御前近侍,哪怕只是个半吊子见习的,也当然应该送宫里去,在外头继续这么讯问不太合适吧?至于我,反正最后没吃什么亏,这公道花七爷和阿六也帮我讨回来了,那就行了。”

    这一次,朱莹终于笑了起来,伸手指了指张寿、自己和张琛,笑眯眯地对花七说:“我们三个都赞成把人押去宫里,花叔叔你和阿六就算反对,也只有两票。三对二,这就走吧!”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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乘龙佳婿介绍:
穿越三年,长在乡间,有母无父,不见大千。就在张寿安心种田教书的时候,有一天,一队车马造访,给他带来了一个未婚妻。当清俊闲雅的温厚乡下小郎君遭遇美艳任性的颜控千金大小姐,鸡飞狗跳的故事开始了。乘龙佳婿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乘龙佳婿,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乘龙佳婿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