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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府天     乘龙佳婿txt下载     乘龙佳婿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百二十一章 只讲规矩,不讲人情

    张寿回来这休假的三天,兴之所至,四处乱跑,盯着他的那些人却没有一个敢掉以轻心,一个个眼线不得不跟着他从城里到城外,从城外到城里,差点没被折腾得累死。毕竟,骑马跟踪太显眼,人人都怕被他身边最警醒的阿六给发现,无不严令眼线务必把自己藏在人群中。

    因而,当张寿这一日终于回归了国子监的教学岗位时,那些被他调动得差点没磨破几双鞋的眼线们无不感动得热泪盈眶。

    要知道,除却第一天张寿去公学见了谢万权,在扬州会馆吃东西却碰到了苏州会馆的华会首,被请到对面苏州会馆后,见了华家当家的华四爷,这算是两桩还算重要的消息,可之后他们在接下来两天中什么消息都没打听到,尽看着张寿挟美游湖游园了!

    然而,这些眼线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当这一日下朝之后,他们就被各自主人派来接头的人给劈头盖脸臭骂了一顿!

    比如孔大学士的亲随,就传了孔大学士的话,把奉命盯梢张寿的那家伙给骂得狗血淋头:“你的眼睛耳朵是做什么用的,居然一点有用的消息都没打探到!”

    “九章堂第二期招生,此番不止是针对顺天府,而是整个北直隶,吴阁老张大学士站出来鼎力支持,你不知道。皇上今天当众对光禄寺发难,号称要封存光禄寺所有账目交给九章堂那些监生来审查,你也不知道。皇上突然提出在沧州建港,你竟同样没打探到任何风声!”

    那眼线被骂得不敢抬头,心里却不服气到了极点。他就是远远吊在张寿那一行人后头盯梢而已,有那个阿六这样厉害的人在,他怎么可能靠近,怎么可能知道人在商谈什么?

    而那亲随在替孔大学士发泄了一通怒火之后,随即却体谅地拍了拍对方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刚刚是老爷的原话,我不得已,只能照着念一遍。你要体谅咱们老爷,他好容易把江阁老这尊大神给请走,可没想到首辅的人选迟迟不定,所以难免火气大了些。”

    “其实我也知道让你盯梢张博士,实在是强人所难。”

    那眼线苦着脸叹了一口气:“老哥你知道我苦处就好。那位张博士真看不出来有什么雄心壮志,感觉就是一个沉迷美人乡的幸运小子,在海淀赵园那两天,划船游湖赏残荷,听琴喝酒叫堂会,居然把听雨小筑的姑娘们都叫出城了,谁能想到他突然不声不响做这么大事?”

    如果张寿知道,自己如今在不少高官大佬心目中成了惹是生非的祖宗,最擅长伪装的野心之士,他一定会觉得自己实在是冤枉。

    查光禄寺,那是皇帝想干的;建港沧州,那也是皇帝想干的,和他有什么关系?唯有九章堂第二期招生,那确实是他打算着手去做的,可那是本来就没有瞒着人的,总不能九章堂就招眼下那一批学员,然后就够了吧?

    而且,曾经的顺天府尹,最能背锅的王大头不在了,他最大的帮手没了,这回头评卷也是一桩麻烦事,好在他还有九章堂那群学生狗可以差事,但吴阁老和张大学士跳出来支持那是什么鬼?

    他和这两位阁老可以说是毫无交情,人家不是在揣摩圣意,就是在卖弄人情!

    然而,甭管张寿自己怎么想的,当接连不断的消息在午后传到九章堂时,所有监生却一下子就轰动了。九章堂又要招新生,这对于大家来说是预料中事,而且张寿早就说过,到时候他们这些前辈要更多地承担起教导晚辈的重任。建港沧州,那也和他们这样的学生不相干。

    可光禄寺弊案陡然爆发,皇帝一举发难,并把查账的重担交给了他们,这却是他们事先毫不知情的!当然没人知道,张寿和陆三郎已经通过气了……

    因此,当看到张寿站在讲台上,开始有条不紊地分派任务时,人人都翘首盼望,希冀能够一朝名动天子前。尤其是原本就在户部和光禄寺以及大明公学各自实习,今天因为张寿回来而回来听讲的一大堆人,那更是人人竖起耳朵。

    当听到张寿点到的,去光禄寺的查账名字中有自己时,甚至有年纪一大把的监生喜极而泣。至于最终没被点到的人,那股沮丧和失落简直是溢于言表,其中尤其是两个原本就在光禄寺中实习了两个月的监生,那更是又意外又失望。

    而更多落选的人压根就没去想,他们就算数学天赋不错,可根本就不懂如何查账……因为不少人在户部和光禄寺也就是纯打杂而已,压根还没资格接触到账册这种机密的东西。

    看到这几家欢喜几家愁的光景,张寿不得不着意安抚:“机会有的是,你们要记住,作为九章堂第一批监生,你们能够得到的机会永远都是最好的。将来,你们会承担越来越多的重任,所以不必急于一时。相比你们未来那些后辈们,你们已经够幸运了。”

    听见这话,那些失望的监生们这才渐渐回过神来。

    想想跟着王杰去宣府大同实习的同学已经轮换了两批,去户部和光禄寺实习也是不久之前才有的事,他们在公学中虽说只是教导贫家子,但也是一桩不错的历练,众人很快就渐渐打起了精神。

    而陆三郎忍了又忍,这才没有嘴快地说出,日后内库的账目全都会交给九章堂来审他相信只要知道这么一件事,那么眼下这些看似安静的同学,定然会仿佛平静油锅中被泼了一盆水,瞬间兴奋到爆炸!

    安抚了众人之后,张寿就沉声说道:“你们当中虽说有早年当过帐房的人,但也有不少从来没接触过账目,纵使做过帐房,也只是从前朝沿用至今的四柱结算法。老师对四柱结算法的缺点一直都颇有微辞,这些年精研算学,自然更是渐有心得。”

    说到这里,他环视一眼九章堂中这些监生,这才笑眯眯地说:“所以,就和你们之前那些教材一样,今后于账目这一科,你们可以学更好的记账法。”

    嗯,龙门账的原理他总算还记得,得亏应付考试的时候用了点心。至于老师又要背锅这种事……葛老师大概早就习惯了吧?但这一次编教材大概就真的要靠葛雍了,他唯一能确定的也就是,作为复式记账法的一种,龙门账其实已经够用了。

    至于有人说龙门账比现在的记账法还要更先进,那就姑且听之就行了。当然,哪种记账法都不可能杜绝假账,毕竟账目这玩意,说到底是以人为本!

    回归国子监的第一天,鉴于半山堂从第一堂到第三堂如今都有相应的师长在,张寿当然不会跑去和人家争锋,因而只在九章堂花了大半个时辰评点了之前粗粗看过的那些作业,等课间休息得知朝中那番决议结果后,他给一堆监生鼓了劲,随即又讲了半个时辰的课。

    给学生布置了一堆功课之后,他就不负责任地回了博士厅。然而,四周围那些比平日还要更露骨的羡慕嫉妒恨目光实在是太炽热,因此他坐了一会感觉犹如芒刺在背,想想快中午了,干脆就站起身往外走。可他刚一出博士厅,就和从绳愆厅出来的徐黑正好撞上了。

    张寿和徐黑称得上颇有默契,但平日里只有公义没有私交,此时他冲人微微颔首,正待要走,却不想徐黑突然郑重其事地问道:“张博士这要往哪去?”

    “回号舍午休,顺便想一想九章堂第二期招生的题目。”张寿回答得言简意赅。然而,听到接下来徐黑的反问,他却不由得微微一愣。

    “张博士说的是你的号舍,还是九章堂斋长陆筑的号舍?”见张寿面色古怪,徐黑索性直言道,“如果你说的是九章堂斋长陆筑的号舍,那号舍就在原来的地方,但你的号舍如今却已经分配给了两位监生。因为你一去沧州数月,号舍空着就浪费了。”

    博士厅中,几个博士正状似聚精会神地看自己的书,而几个助教那就没这么矜持了。此事数月前就引起一片哗然,此时有人窃窃私语,有人哧哧偷笑,有人摇头叹息,都在看笑话。

    谁都知道,张寿在国子监中和大多数人都是泛泛之交,就连周祭酒和罗司业与其也就是官面往来,唯有绳愆厅的徐黑子很奇怪地和张寿关系不错。

    就连之前半山堂的分堂试,都是徐黑子亲自下场监考的,足可见这关系不是别人臆测。

    可是,谁能想到,就在张寿离开国子监去沧州公干的这几个月,徐黑子竟然能把张寿的号舍都收了?这家伙是真的一板一眼到完全公而忘私,还是觉得这般强项能提高自己的名声?又或者是觉得张寿为保好名声,不会翻脸?

    别说别人,就连张寿自己,对于徐黑子这不给面子的举动,他都有些不可思议。只不过,他和人虽说交往不深,但人是真黑脸,还是假装强项来邀名,他还是能看出来的至少真正的邀名之辈绝不可能没事就在九章堂门口晃悠旁听,耐心听讲。

    于是,有些恼火这家伙杀鸡儆猴到他头上来了,他就沉着脸质问道:“徐监丞趁我不在把我那号舍收了也就算了,但其中虽谈不上有什么贵重之物,但还有些书籍,如今在何处?”

    “张博士你遗留下来的东西,都被九章堂斋长陆筑收到他那号舍去了。”

    徐黑仍旧一板一眼地说话,见张寿登时眉头倒竖,他就诚恳地说道:“能否请张博士你借一步说话?”

    见张寿虽说脸色不好看,但还是依言跟着他离开了博士厅门前。等到了僻静地方,徐黑就坦然解释道:“九章堂两位监生囊中羞涩,之前低价赁的房子又突然被房主转卖,所以来找我希望能借一间号舍栖身。但因为人多舍少,所以我就决定借用别你的号舍。但是……”

    张寿一听这个但是,就知道后续肯定出人意料。果然,下一刻,他就只听徐黑说:“就算我一口咬定你相让,但你那两个学生却很尊师重道,决然不肯。我知道你必定要说,陆筑家境豪富,他自己又擅长经营,也给同学找了不少打零工赚钱的机会,他们为何不找他?”

    “但就因为是同学,所以他们敬重陆三郎的天赋和才能,却不想事事都去求他。所以,我把你的号舍腾给了两个在率性堂时日长久的监生,其中一人是率性堂分斋后的一个斋长。他们原有的旧屋子就让了你那两个学生。他们起初还不肯,但被我以监规责备,这才应了。”

    “当然,事后陆三郎找我吵了一架,要不是我执掌绳愆厅,我警告他再闹下去就不客气了,他兴许还不肯罢休。这事情他没告诉过你吗?”

    那个文过饰非的小胖子……人什么时候提过这一茬!

    张寿在心里把陆三郎骂了个半死,虽说仍旧有些不高兴,但他如今不再是初入京时不得不借住葛府,后来借了齐景山那宅子栖身时的窘迫了,皇帝已经放水让他用那么点钱买下了张园那样的屋宅,他还要在国子监号舍中占一间,那确实还不如腾给那些贫苦监生。

    话虽如此,他看了徐黑一眼,还是悻悻说道:“我离京时,你怎么不对我说此事?”

    “因为如果没有这样的突发事件,我本来觉得那号舍为你保留其实也是应该的。”徐黑神情依旧坦然,“你在国子监借住在号舍的那段时日,成天忙的都是和学生和教学,若是所有借了号舍居住的学官都如你这般,那国子监重振指日可待。”

    对于徐黑这种一面夸你,一面和你公事公办的性格,张寿唯有表示无奈。

    这种只讲公道正义,基本上不怎么讲人情世故的家伙,怎么在乌漆墨黑的官场生存的?

    懒得再和徐黑多嗦,张寿只能径直回了九章堂,随即把陆三郎叫了出来。这一次,他还没问呢,小胖子看到不远处刚走的徐黑子,立刻老实坦白:“之前我拖着不说,是觉得徐黑子欺负老师好说话,所以才希望老师一怒之下,认清他这种家伙的嘴脸,别再搭理他!”

    他一面说一面从怀里掏出一把钥匙递给张寿,随即就嘀咕道:“这是我号舍的钥匙,小先生你若是午休,去那好了。本来我想把我那号舍腾出来直接给你的,但怕徐黑子又捣鬼,我就先留下了。”

第四百二十二章 秋风未到蝉先知

    张寿听出了陆三郎那浓浓的怨气,原本心里也同样窝着一肚子火的他,不由得被小胖子这话给逗笑了,当即就问道:“你小子难得自作主张一回,居然是为了让我和徐黑子决裂?你就这么恨那个黑脸监丞?”

    陆三郎顿时理直气壮地说:“我和徐黑子这种人天生犯冲!他摆出一副我就是天天盯着你,你小子别让我抓住把柄的挑刺表情,让人不舒服!我最讨厌这种不讲人情,只讲规矩的家伙,他比我老爹那种有用就用,没用就扔的性格还要讨厌!”

    “这次九章堂那两个笨蛋被我狠狠骂过了,我对他们说,我是九章堂的斋长,帮他们那不是平白无故地帮,他们日后可以帮我做事来抵偿,干嘛到绳愆厅求徐黑子?小先生不在就我当家!原本我要他们把那号舍还回去,可后来想想,这次放徐黑子一马,示敌以弱算了。”

    陆三郎连示敌以弱的话都说出来了,张寿不禁莞尔。不过,他更好奇的是另外一件事:“那你呢?你爹如今对你这儿子也应该另眼看待了,你这号舍让给我,是愿意搬回去了?”

    “我搬回去干嘛?嘿,小先生你还记不记得,萧成隔壁,原本朱老大的老师刘志沅刘老大人那老宅,还是我买的,你之前还把赵四罗小小关秋他们安置过去,可如今不是整座工坊都搬到张园去了,那屋子全都腾了出来?”

    然而,当看到张寿恍然大悟点了点头,仿佛是以为他会搬过去住时,陆三郎却又嘿然笑道:“其实,我和萧成那小家伙打赌打输了,所以租了那老宅隔壁,萧成他家的屋子。”

    陆三郎一面说,一面伸出两根手指晃了晃,满脸肉痛地说:“每个月要花两贯钱呢!”

    如果不是深知小胖子那是个比张琛更早出道,更专业的好演员,张寿简直想呵呵陆三郎一脸。别说两贯钱,就算二十贯二百贯,对于小胖子来说,也是不值一提的小数字,亏得陆三郎还煞有介事地说出来!

    然而,陆三胖前边说萧成隔壁,其实早就改姓陆的刘家老宅,这会儿又说赁下了萧成自己的房子,这却有些牛头不对马嘴,完全不对头。想想这无利不起早的小胖子那性情,他已然断定,其中必有蹊跷。

    于是,张寿似笑非笑地看了陆三郎一眼,突然收起刚刚人给他的钥匙,转身就走。果然,这还没走出去几步呢,他就听到身后咚咚咚沉重的脚步声,却是陆三郎赶紧追了上来,人一面追一面还忙着解释:“小先生,小先生你别走啊!我这不是卖关子,就是……”

    “就是习惯了嘴碎卖弄,没错吧?”张寿头也不回,却是呵呵笑道,“你这肚肠九曲十八弯,以为我不知道?萧成那小子无依无靠,唯一当成兄长的就是莹莹他大哥,但如今人还在沧州,就算在京城,他那性格也和你合不来,你断然不会去讨好朱大哥,因为讨好也没用。”

    陆三郎顿时讪讪然地抓了抓脑袋,咳嗽一声道:“小先生慧眼如炬,我当初被朱二坑了一把,再加上我爹心怀叵测,我恨不得离朱老大有多远就多远,怎么会讨好他?”

    他就怕被朱老大捶一顿,那可没处说理去!

    见张寿但笑不语,陆三郎东张西望看了一眼周围,确定此时还没下课,四周围没其他人,他就追上前两步,小声说道:“我爹不是辞掉了兵部尚书吗?那个赵侍郎也滚去云贵了,如今暂时署理兵部尚书的,是那个姓严的右侍郎,但这家伙资历很浅,肯定转不了正。”

    张寿没想到陆三郎竟然会想到兵部尚书这个炙手可热的空缺上,他微微沉吟了一会儿,突然心中一动,立时盯着陆三郎,一字一句地说:“你是觉得,莹莹他大哥的老师,那位曾经当过兵部侍郎,后来赋闲在家,因老妻故世而黯然离京的刘志沅刘老大人,也许有希望?”

    “嘿嘿,小先生你猜的真准!”

    陆三郎笑得眉眼都眯缝了起来,随即就眉飞色舞地说:“妻故夫守丧,理虽如此,如今还这么做的人,已经很少了。想当初前头那位赵国夫人故去之后,赵国公两年多不近女色,就这还被不少人背地里说是矫情。我派人打听过,那位刘老大人回乡,结庐为老妻守了一年。”

    听到这话,张寿不禁有些感慨虽然太祖不禁女子再嫁,甚至鼓励寡妇再醮,可寡妇再醮的比率却远远低于鳏夫再娶。至于某些男子丧妻不到数月就续弦的,那更是比比皆是。

    于是,能够为妻守丧的人,一贯会被人冠之以情深意重之名加以褒扬。至于朱泾为什么会被人骂矫情估摸着是因为朱泾这真当鳏夫的时间实在是太长……因为人家妻死夫守丧,可没说不能亲近美妾侍婢……

    他这遐思一飞九万里,但很快就收了回来,当下勾勾手示意陆三郎上前和自己并肩而行,旋即就没好气地问道:“别尽说这些道听途说的旁枝末节,说重点!”

    陆三郎只是习惯性兜兜转转,此时被张寿一说,他就赶紧打了个哈哈说:“我本来就是想打听刘老大人的情况,回头告诉小先生,你好向朱大卖个好。这老刘结庐而居守墓,几个周围平民家的小孩子跑去玩,他竟然给人读唐诗启蒙,其中就有三个聪明的天天去读书……”

    听听,这种包打听的学生,到哪里去寻?陆三郎这小胖子能有今天,那是真心不奇怪!

    张寿瞅了一眼这个无孔不入的小子,忍不住失笑道:“你倒是未雨绸缪。那你打听到这些无关紧要的消息之后呢?”

    “后来,后来我就让人冒充朱老大的亲随,去劝这位刘老大人回京呗。”

    陆三郎满脸正经地眨巴着眼睛:“可这真不容易。刘老头那就是个死硬的性子,他说自己恨透了官场倾轧,不肯复出,又说什么有朱老大这样一个有担当有胆略的学生就心满意足了,余生打算在家里教几个蒙童就够了,懒得再管世间事。再后来……嘿嘿!”

    陆三郎见张寿被自己笑得面色古怪,他就笑得更加贼兮兮了。

    “我就把小先生你建议我家老爹去出面请建公学的事,对他抖露了出来。结果,原本还油盐不进的刘老头,立刻就激动了!他说平生最厌恶的,就是有人曲解夫子本意,说什么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他最希望的,便是天下百姓衣食足而知荣辱。能够读书识字,不至于为庸官奸吏把持了解释朝廷政令的渠道。他最希望的是,不止寒门子能够读书,贫家子也能够读书,农家子更能够读书。如此上升通道始终保持通畅,天下就不至于死水一潭!”

    “所以,六月的时候,人已经启程进京了!萧成隔壁这屋子,我正在那大兴土木恢复原样呢,否则让刘老头回来发现这还当过铁匠铺木匠行的光景,不得气个半死?我和萧成打赌也是为这个,我说他小小年纪肯定记不得刘家曾经什么光景,结果他说得头头是道。”

    “赌注是我要赢了,他就给我当一年小厮,我让他往东,他不能往西。”

    “至于要是他赢了,那我就搬到他家里去,每个月给他两贯算是赁屋子的钱。而他那衣食住行,我全都包了。结果我输了,当然愿赌服输,按照他的说法,赶紧翻修宅子等着那位原主人回来住啊!”

    “反正我派去的那个亲随在刘老大人面前替咱们师生俩挣足了好感,还是以朱老大的口气夸的,听说人一直夸我呢!”

    听到这里,张寿终于忍不住对陆三郎翘起了大拇指。且不说这小子见微知著,又或者说秋风未到蝉先知的敏感,就凭这一份看似大大咧咧,实则细致入微的心思,一般人也确实是望尘莫及。

    陆绾当初还真是以貌取人,失之子羽!现如今觉得儿子白养了吧?后悔也晚了!

    他笑着赞许道:“你这是一举两得啊。萧成小小年纪,心思却敏感纤细,之前莹莹她大哥和我都不在,多亏有你这般照拂。”

    陆三郎顿时乐得眉开眼笑。如今虽说有的是人巴结他,他还是最希望听张寿的夸赞,因为相比那些阿谀奉承要实在得多。当下他就乐呵呵地说:“那小子犟头倔脑,还不时像猫儿似的动不动就挠人,我只好顺毛捋了。”

    京城居大不易,不说柴米油盐酱醋茶,样样都贵,这最贵的一样,便是房租和后世北上广那高昂的房价和租金有的一拼。因此,别看什么三品高官,私底下的生活说不定就是租一个小小的院子,一家十几口人挤在一块过日子。

    而更多的京官更是不得不忍住长夜寂寞,孤身在京城为官,否则带家眷怎么养活?

    所以京城一座小宅子,真的是一家人安身立命的本钱。如萧成家中,就算只剩下他一个小孩子,其实也可以靠出租屋子来维持生计当然遇到狞恶房客,反客为主乃至于谋害房主,那就说不准了。

    而萧成自从和张寿等人相识,又进了国子监打杂,小家伙自立的心思竟是愈发浓厚,后来虽说和朱廷芳重逢,他却是连朱廷芳资助他衣食,都不愿意接受,卯足了劲要自力更生。

    就算是朱廷芳说了好几次,也难以劝服他。从前隔壁还是铁匠铺和木匠行时,至少还能有人让他搭个伙,象征性地收点钱,现在赵四罗小小和关秋等人都带着学徒搬到了张园,萧家隔壁那老宅就搬空了。陆三郎过来指导翻修老宅的时候,就发现了萧家那“惨状”。

    那何止是房宅蒙尘!从屋子里到屋子外,四处都是乱七八糟的,厨房灶台都结了一层灰,也不知道除却在国子监打杂吃饭读书之外,这小子是怎么在家里住的。于是,陆三郎眼珠子一转,就和萧成打了那个一箭双雕的赌。

    说完这事情原委,陆三郎就笑眯眯地说:“我和徐黑子说了,日后这号舍是我师生合用,他要是再敢打主意,我就算去告御状,也不和他甘休!”

    “你呀,徐黑子惹你算他倒霉!”张寿也懒得再理会陆三郎和徐黑这纷争了,当下置之一笑。然而,当他来到了陆三郎那号舍外时,突然就只听小胖子咋咋呼呼地嚷嚷了一声。

    “哎哟,糟糕了!小先生平常午饭都是阿六送的,这要是他还按照从前那习惯送到那边去,岂不是便宜了别人?不行不行,得赶紧去看……”

    陆三郎这话还没说完,就只听头顶传来了一个幽幽的声音:“你当我是木头吗?”

    小胖子慌忙一抬头,见阿六从屋顶上悄然滑落,他不由得就瞪大了眼睛,随即赶紧去看自己走时锁得好好的门,却只见那挂锁早已不见了。他几乎是立刻扭头去看阿六,发现人手中正好端端地转着一把锁,他不由得心里咯噔一下。阿六不是就这么进了他这号舍里去了吧?

    这一次,就连张寿也忍不住责备道:“阿六,你怎么能乱闯陆三郎的号舍?”

    “我没乱闯,我只是跟人到这里,眼看人用铜丝打开挂锁溜了进去东翻西找,我就跟进去看看他找什么。”说到这里,见张寿和陆三郎同时面色微变,他就指着虚掩着门的号舍道,“人现在还捆在里头,要不要审一审?”

    陆三郎已经气得脸都快青了:“我这号舍又不是什么机密地方,怎么会有人偷到我这来?”

    “阿六你没问过他因何而来?有无人指使?”张寿却直接先问了阿六,见人径直摇头,他就干脆推开门进去,第一眼却没看到人。这要是别人,兴许就以为人跑了,但他凭借一贯对阿六的了解,若有所思抬起了头。这不看还好,一看之后,原本心中狐疑的他差点笑出声。

    就只见人被捆住四肢吊起,恰是犹如被捆了四蹄用杠子穿了的大肥猪;要不是嘴巴被一团破布死死堵住,再加上被吊得完全无法挣扎,此时他相信自己一定会听到凄惨的哀鸣。

    就连原本一肚子气的陆三郎,顺着张寿的视线抬头看去,发现这光景,他笑过之后,却也忍不住打了个寒噤。甭管是偷儿还是其他,撞在阿六这煞星手里,算这家伙倒霉!

第四百二十三章 奇妙的木人

    虽然不是被手足反绑吊起,而是如四蹄倒攒的肥猪似的面朝屋顶背朝地,但那被吊起的汉子仍旧苦不堪言,尤其是此刻察觉到已经有人进了屋子,已经酸痛难耐的他只能奋力发出咿咿呜呜的呻吟声,无声地祈求人家把自己放下来。

    好在只过了一会儿,他就听到了一个让他欣喜若狂的声音:“阿六,先把人解下来。”

    “哦。”随着这个简简单单的字,他只觉得原本吊住自己手足的那条绳子陡然一轻,还不等他生出欢喜,整个人就猛然下坠。这一下,他登时惊得魂飞魄散,可就当他以为自己会重重摔在地上的时候,臀部却被人踹了一脚,紧跟着,他就平扑在了地上。

    这一扑明明该摔个狗啃泥,但他却只觉得整个人摔倒在地时,竟然没太大疼痛,反倒是屁股上挨得那一脚着实不轻,。

    但是,他很快就顾不得屁股上的剧痛了,因为当他倒在地上,缚住手足的绳子突然挑断,他只觉得浑身上下无数块肌肉犹如针刺似的又麻又痛,疼得连眼泪都出来了。所幸他此时嘴还被人堵着,想叫却叫不出来,只能在那拼命辗转反侧,想要抵消被吊时间太长的痛楚。

    好容易等这折磨人的痛感消除了许多,他方才见刚刚一个照面就擒下他的少年上前来,一手摘掉了他的堵嘴布。可此时此刻,他已经连喊叫的力气都没了,更怕自己一个举止失当,对方变着法子折腾自己,当下压根不敢乱动,只是沙哑着声音试图求饶。

    “小的只是一时糊涂,猪油蒙了心,所以想偷点东西,求各位公子饶了小的这一次……”

    还没等此人把话说完,陆三郎就阴着脸上得前来,居高临下打量了人一会,突然重重一脚踩在这家伙的左手五根手指上。然而,还没等人惨叫出声,他就只见阿六闪电似的把刚刚那块堵嘴布重新又塞了回去,将此人的声音硬生生堵在了喉咙口。

    对于这等精妙的配合,陆三郎自然很高兴,他对阿六点了点头,随即就低头下看,一字一句地说:“还说这些糊弄人的话……你当小爷我是这么好骗的?这是国子监,闲人不得擅入,从学官到学吏,再到底下的杂役门子,小爷我一个个全都认识,却唯独没见过你。”

    “一个外人,摸到国子监号舍里来当偷儿,这就已经是一桩奇闻了,偏偏你还熟门熟路地摸到了我的号舍,轻轻巧巧开锁而入,如今却说是一时糊涂?你当我是三岁孩子吗?”

    那汉子欺张寿和陆三郎师生俩年轻,更觉得那擒下自己的少年不过武艺厉害,本待拿出真心讨饶的姿态以求蒙混过去,哪怕被送到顺天府以窃贼治罪,顶多也就是挨一顿板子,压根不曾想陆三郎竟然如此敏感。

    他心道不好,可此时再想求饶时,却因为那团堵嘴布而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见人使足劲却只能发出咿咿呜呜的声音,陆三郎嘿然一笑,侧头对阿六说:“阿六,你武艺精熟,可你应该只知道十八般武艺,没听说过十八般酷刑吧?”

    阿六眨巴着眼睛,一本正经地摇摇头:“没听说过。”

    张寿倒是第一次发现,陆三郎和阿六竟然也能很有默契,索性就抱着双手在旁边看这两人唱双簧。果然,下一刻,他就只听陆三郎嘿然一笑,竟是开始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

    “其一,是唐时酷吏来俊臣诳另一个酷吏周兴时的请君入瓮。把一个人扒得光溜溜,投入大瓮之中,然后在大瓮周边放上柴禾,再点火。你要是不招,这火么自然就越烧越旺,到最后几成烹煮之势。任你是铁做的人,在这等猛火之下也化成了汁,你说招是不招?”

    阿六脸上抽搐了一下,随即斜睨陆三郎一眼:“我读书少,你别哄我。”

    “我哪会哄你?这故事最早出自《朝野佥载》,后来被司马光收进《资治通鉴》了。”

    陆三郎看也不看地上颤抖如筛糠的那汉子,说得振振有词:“其二,梳洗之刑。唐中宗时名臣桓彦范得罪了武三思,被流放之后,武三思还不肯放过他,派人绑了他,然后将竹子削尖捆扎在一起做成竹槎,用这竹槎层层刷去他背上皮肉,等到肉尽见了白骨,这才杖杀他。”

    这一次,就连张寿都忍不住心生悚然了。陆三郎这小子是不是从前被陆绾压制得太过分了,所以没事去研究酷刑?等到接下来当陆三郎绘声绘色地在那说宫刑时,就连阿六看陆三郎的眼神,都仿佛是在看怪物了,地上那汉子更是满脸惊恐,仿佛下一刻就会昏过去。

    眼见那汉子神态不对,阿六突然一声不吭上前一把拎起人,随即就三两步来到门前,拉开门就把人往门外一扔,几乎就在人刚落地的时候,鼻子实在太好的他就闻到了一股臊臭。不但是他,反应慢了一步跟过来的陆三郎也闻到了,当下就立刻捂住了口鼻。

    “居然吓尿了?看着高高大大的家伙,居然这么没用?”

    张寿简直啼笑皆非。你在这左一个酷刑右一个酷刑吓唬人,连宫刑都拿出来了,现在还嫌弃人家不够铁骨铮铮?然而,笑过之后,他却已然认识到,此人若不是真的能屈能伸,那就是确实并非什么重要人物,而是普通欺软怕硬的市井之徒。

    于是,他就冲着阿六使了个眼色,等到阿六立时上前再次取出了人嘴里那团堵嘴布,他就沉声问道:“说吧,你潜入国子监所为何事?谁指使你的?”

    那汉子被阿六和陆三郎揉搓得已经成了一滩烂泥,此时此刻,他就带着哭腔说道:“小人真的只是收人钱财,给人消灾。人家给了小人二十贯钱和一张地图,让小人把一样东西藏在房间里的隐秘地方……”

    此话一出,原本撬开了偷儿的嘴,正有些自鸣得意的陆三郎登时面色遽变。他倏然冲上前去,厉声问道:“东西在哪?”

    “小人还来不及安放,就被这位小哥擒住了!东西在小人怀里,就是一尊木人,大概是有人想要栽赃公子你偷东西……小的真是一时糊涂……”

    没等这家伙再次求饶,阿六就一个手刀直接把人砸晕了,随即用最快的速度在此人身上抄检了起来,那手法之熟练,一看就不是第一次干这种事。

    然而,不论张寿还是陆三郎,都没工夫去管阿六这份才能了。此时是在号舍之外,虽说眼下没有监生和学官至此,但难保不会有人过来,因此,陆三郎不等阿六找到东西,他就急急忙忙地说:“我进去看看,万一被人在这里头藏了东西,那可了不得!”

    “你去吧。”张寿自然也知道轻重,顿了一顿就提醒道,“我从前在号舍中并没有留多少要紧东西,因为大多都搬回张园去了。你仔细翻看一下,注意可有混进去可疑的字纸。”

    陆三郎阴着脸点了点头,随即就一溜烟跑回了屋子。这一刻,他非常庆幸自己这边除却一大堆数学题和演算稿纸之外,也没有别的重要东西。可就算这样,他也不由得在心中想,连这边都有人打主意,看来这号舍是再也住不得了!

    阿六的搜身卓有成效。什么钱袋、汗巾、耳挖子……从那汉子身上搜出的东西,在地上摞了一堆,而那尊小小的木人,却显得额外醒目。当他拿了送到张寿面前,随即又去检视其他物品时,张寿便拿着那木人仔细端详了起来。

    只一眼,他就觉得那雕工精湛,神情生动的木人,好像是皇帝,当然,不是如今这年纪的天子,而是少年天子。尽管一身便装,但人一手负在身后,一手持宝剑,眉头倒竖,嘴巴微张,仿佛是在骂人。如果不是这东西非比寻常,他甚至很有一种送给皇帝品评雕工的冲动。

    他颠来倒去细看了一会儿,最终在底座上发现了一些极其细微的字。哪怕眯缝眼睛,可在没有放大镜这种玩意,而且室外光线特别强烈的情况下,却一时半会难以看清楚。

    于是,他想都不想就转回了室内,也不去看正在翻箱倒柜的陆三郎,熟悉了一下光线变化之后,他就倒拿着木人,再次眯起眼睛专心致志地分辨起了那些字。然而,等到基本上看清楚了那些字,他那表情就顿时变得古怪了起来。

    莫失莫忘,仙寿恒昌。不离不弃,芳龄永继……

    此时此刻,他很希望自己读书读得少,于是没看过《红楼梦》,也就不会记得,这赫然是贾宝玉和薛宝钗那金玉良缘的由来不就是那块玉和那个金锁片上头的字吗?他本来以为这木人底下的字必然是巫蛊厌胜诅咒之类的东西,可现在看来,诅咒个屁!

    这分明是美好的祝福,再加上这惟妙惟肖都可以当成表情包的皇帝表情,他甚至怀疑是哪个名匠直接拿皇帝当模特雕刻的,又或者是一眼就能铭记人神骨风度的巧匠雕刻的!至于这十六个字为什么会这么巧合与红楼梦中相同……天知道会不会和那位神奇的太祖有关!

    而这时候,翻箱倒柜却暂时没找到别人做手脚之处的陆三郎也终于注意到进屋的张寿,更看到了他手中那个木人,赶紧凑了过来:“小先生,这木人什么玄虚……咦?”

    陆三郎一下子嘴巴张得老大,倒吸一口凉气,说话也变得结结巴巴了起来。

    “这不是……这不是皇上吗?”

    直到挨了张寿一记眼刀,小胖子方才恍然大悟,随即赶紧伸手捂住了嘴。等看到张寿面无表情地捏紧了那木人,他就放下手,有些惴惴然地问道:“小先生,这木人上头……不会刻了字吧?”

    这要是刻了什么诅咒的字,那真的绝对就是一桩震惊朝野的大案子了!要是那样,不管他是不是被人诬陷,那也会惹出一场巨大的麻烦!别看他有个离职不退休的厉害爹,别看张寿有个满朝第一的老师,还有圣眷正隆的岳父,那全都是扛不住!

    张寿瞅了瞅冷汗都快要流下来的小胖子,正要说话,他看到门一推,却是空着手的阿六进来了,他就问道:“那些东西你都查过了?”

    “都查过了,我还用火烤过那汗巾和钱袋,又用水打湿试过,结果都没呈现字迹。”

    知道阿六是一丝不苟的性子,张寿自然相信剩下的东西无关紧要,当下就把木人递了过去:“这木人底部刻的字实在太小,你再替我认一认?”

    阿六不假思索地接过,等倒过来一看,眼力和耳力一样好的他就立刻念了出来:“莫失莫忘,仙寿恒昌。不离不弃,芳龄永继……咦,这是什么意思?”

    别说抬起头来的阿六满脸纳闷,就连陆三郎也为之目瞪口呆。紧跟着,后者就嚷嚷道:“我知道了,这肯定是……”他突然再次捂住了嘴,随即冲到张寿面前,用极低的声音说,“小先生,这肯定是皇宫旧物,甚至是皇上身边的旧物,有人要栽赃我偷宫里的东西!”

    他这话还没说完,就再次挨了张寿一记眼刀:“你进得了乾清宫吗?”

    陆三郎顿时哑然。别说是他了,就连他老爹陆绾,从前进乾清宫的次数那也屈指可数,而且每次都是说完话就退出,别说偷东西了,就是碰到哪件东西都不可能!于是,他冥思苦想了好一会儿,这才悻悻说道:“指不定是污蔑朱大小姐偷拿皇上的东西呢?”

    虽然这确实也是一种猜测,可张寿想想外头那个被人买通于是潜入国子监栽赃陷害的蠢货,怎么想怎么觉得这简直是儿戏到了极点。如此粗暴的设计,幕后主使是突发奇想,还是脑袋坏了?就算是二皇子这种很二的人,也不会这么蠢吧?

    张寿微微摇头,随即突然呵呵一笑:“与其乱猜,干脆简单粗暴一点好了。阿六,出去绑上人,我们一道送去顺天府衙。陆三郎,你去赵国公府,先给莹莹送个信,告诉她这件事。”

    他轻哼了一声,不容置疑地说:“事情都出了,与其藏着掖着,还不如把事情捅出去。虽说顺天府衙没了王大头坐镇,张琛他老爹看似无为而治,但人家堂堂秦国公,也不是吃素的,至少先把有人栽赃你的事捅出去!”

第四百二十四章 撒手放养

    自从王大头离任,顺天府衙从上至下,都觉得松快了许多。新任顺天府尹居然是秦国公张川,没人想到,但这位秦国公上任之后,那种温煦文雅的态度,饱受王大头荼毒的官吏们也没想到,那简直是如沐春风,让人乐于被其驱使。

    再加上这段时日那层出不穷的案子少了许多,人们自然是在背后议论纷纷。王大头这一走,敢情是把顺天府衙的霉运也全都带走了!

    然而,总算是空闲了几个月,成天也就是处理一下大兴宛平两县衙无法解决那种案子的顺天府衙,这一天终于再次迎来了一场巨大的骚动。

    当张寿让阿六直接拎着一个软瘫如烂泥的汉子来到顺天府衙,紧跟着告发人潜入国子监号舍,试图栽赃前兵部尚书现大明公学祭酒陆绾之子陆筑,却被当场人赃俱获的消息就不胫而走,众多官吏无不在背地里捶胸顿足。

    敢情这位张博士是灾星吗?人才刚回京多久,居然就出了这种事!都是国子监和顺天府衙相隔太近,否则人肯定首先想的是县衙,不会什么人什么案子都找到顺天府衙来!

    而最感头痛的,不是别人,正是前任顺天府尹王杰器重信任,而今秦国公张川也同样倚为腹心的宋推官。可即便如此,他还是硬着头皮收下了那个家伙,然后就召集精干人手在理刑厅中开审。至于张寿和阿六,却被秦国公张川请到二堂去说话了。

    相比陆绾,张寿和秦国公张川总共也没见过几次,这一回见面的情形尤为微妙,但张川却依旧谈笑自若,言行举止都透着一股书香世家熏陶出来的温雅,以至于张寿不得不怀疑,张琛是不是就是因为有这样一个难以捉摸的父亲,于是才养就了那样截然不同的个性。

    见张川绝口不问他和阿六扭送来的那个犯人到底拿什么东西栽赃陆三郎,更不问陆三郎本人怎么不过来,而是他和阿六代劳,张寿就干脆主动拿出了怀中那个小巧玲珑的木人。果然,他拿出东西的那一刻,就看到秦国公张川那张温和的脸瞬间破功,嘴角也抽搐了一下。

    然而,张寿却当成没看见这一幕变化似的,笑容可掬地把东西双手递了过去:“张大尹,那人试图偷偷放到九章堂斋长陆筑号舍中的,就是此物。”

    张川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一抖袖子伸出双手接过,只端详了片刻,他就抬起头瞅了张寿一眼,随即复又低头细看,那眉头已经是越皱越紧,直到最终翻到底部,他好不容易看清楚那些字,刚刚那僵硬的表情方才微微舒展开来,但却流露出了不加掩饰的狐疑。

    “此物……应是皇上身边的东西吧?”那骂人的神情真是和少年时的皇帝一模一样!

    “我也这么猜。”张寿呵呵一笑,若无其事地说,“而且看着应该是皇上更年轻时候的东西,指不定是什么生辰贺礼之类的,而且是极其亲近的人才会敬呈的。当然,也不排除是皇上自己觉得有趣,这才使人雕刻了之后把玩。总而言之,我已经请陆筑去通知赵国公府了。”

    这种事为什么要通知赵国公府,秦国公张川当然不会问这个愚蠢的问题毫无疑问,张寿肯定是请了未婚妻朱莹立刻进宫禀告此事,也就是这位能够随时进宫的大小姐,在这种时候才能不至于延误时机。

    因此,他微微点了点头,随即就将木人原物送还。这种烫手山芋,就算是他也不愿意沾手太久。当然,该有的态度,他却是不至于推脱的。

    “此案宋推官已经在审,我也会严密关注。”顿了一顿后,张川就沉声说道,“但为免闹出更大的风波,在宫中有消息之前,张博士你们二人可以在这顺天府衙休憩片刻。当然,这只是建议,并不是强制。我只是担心,这是连环套,这东西还会被人拿来做文章。”

    张寿之所以自己带着阿六过来顺天府衙,让陆三郎去赵国公府报信,就是觉得去给朱莹捎话的人未必有什么风险,但带着这来历不明的木人去顺天府衙的路上,指不定会遇到什么意外状况,他和阿六一块来才更稳妥。至于凭通籍宫中亲自进宫告状,他却觉得太过孟浪。

    因而,听了张川这话,他就不假思索地说:“多谢好意,那我就叨扰了。”

    张川见张寿答应得爽快,心情不禁一松,随即和张寿谈天说地了一会,听到人渐渐就把话题引到了沧州之事上,说起了他那儿子张琛,他不知不觉就卸下了刚刚那张严肃的脸,换上了一副轻松的表情,大多数时候都只是听张寿说,间或发问几句,最后就笑了起来。

    “张琛是我独子,从小就是他母亲娇惯长大的,我却一直都没怎么管他。张博士之前也责备过我这个当父亲的不负责任,我也无可辩解,因为我确实在为父之道上有所欠缺。天幸张琛虽说最初性情顽劣,可至少本性不错,跟着张博士这一年更是颇有长进。”

    “他的祖父若是泉下有知,想来一定会欣慰。”

    张寿忍了又忍,可听到这里,他终究忍不住质问道:“若想要儿子光宗耀祖,秦国公难道不该从小就言传身教,让张琛耳濡目染,如此方才能够把儿子教成栋梁之材吗?”

    他这话出口之后,就意识到自己有点冲动了。然而,他完全没想到的是,张川不但不恼,反而用一种一本正经的语气道:“我张家素来有祖训,儿孙自有儿孙福,随他们怎么长。想读书就读书,想练武就练武,如若游手好闲败家,那也随他们去。”

    见张寿已然是瞠目结舌,他就认真地说:“如先父少时不好功名好奇谋,于是风虎云龙,因缘际会投了先帝睿宗;如我不好奇谋不好武略,唯独好编书,此番却出任顺天府尹,但好歹活了四十岁,知人善任却还是能做到的,更何况有王总宪这般前任,我只要萧规曹随就好。”

    “如张琛,要是他就像从前那般顽劣下去,我虽失望,却也只能由着他。”

    “我家族谱上,开始有完整记述的是七代之前那位老祖宗,他是一位考出举人,却无心做官,醉心商业的奇人;此后族谱上那一代代族人,有抛下家财入杏林的,有于边疆作军医,而后却因为举告走私而得官的;有贪赃的;有赌博败光家业妻离子散投井自尽的……”

    “有直接由举人而出任县令,晚年安养花草,姬妾成群的;也有从一而终,一生一世一双人,结果夫妻子嗣艰难,只得一脉单传,最后儿子还养废了的……到先父的时候,不少支系族人都已经离散了,先父也没去找。总而言之,我张氏家训,便是顺其自然。”

    这种听上去非常为儿孙着想,特别讲自由的祖训,很好……很强大!没绝嗣真奇迹!

    张寿心里简直哭笑不得,此时就干脆直截了当地看着张川问道:“那我敢问秦国公,这条祖训,嗯,也就是张氏家训,张琛他知道吗?”

    张川笑眯眯地看向张寿,轻描淡写地说:“张琛还没到二十,尚未在家庙加冠,这条祖训他自然是不知道的。从前家中是每到儿孙六岁启蒙时就告诉他,但到了先父时,他说儿孙太小,尚不懂何为顺其自然的时候说这些,说不定反而不美,所以就改成了加冠再告知。”

    张寿顿时啼笑皆非。他该怎么吐槽好呢?六岁的时候告诉小孩子,你将来随便做什么都没关系,混吃等死也行,那当然不好。

    但你二十岁的时候这么对儿孙说,儿孙三观已定,确实可以选定前路,可在之前那些年要是儿子已经长歪了呢?好歹你也先管管你儿子,把人三观培养好,不要这么不负责任吧?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嘀咕道:“就算顺其自然,可秦国公你从小不亲近自己的儿子,已经见人生出怨尤之心,却依旧听之任之,这总不至于也是祖训吧?”

    这一次,张川终于有些尴尬了起来:“我儿时都在先父身边长大,当时英宗诸子夺嫡,诸藩或蠢蠢欲动,或居安思危,或局势动荡,我每日便是跟着先父和成年人相处,因而对小孩子应该如何,从来都没有什么认识。张琛出世之后,我看到那小小的婴儿,不免头皮发麻。”

    “儿时既不曾抱过,更不曾教过,都是他母亲的功劳,等长大之后,我再拿出父亲的架子去教导训斥,那岂不是说不过去?既如此,家中他想要什么就随他去拿,他想要求娶谁,那也凭他高兴,凭他能力,再说有张博士你给他把关,我这个当父亲的就顺其自然了。”

    这一次,张寿终于无话可说。

    原来,这个看似高冷到管生不管养的父亲……是个不知道怎么和儿子相处的呆子!

    张寿深深叹了一口气,随即满脸好笑地说:“秦国公相不相信,若是张琛知道一直以来耿耿于怀的事情竟然是这般真相,他绝对会气个半死,然后找你这当爹的大吵一架?”

    “那也随他了。”张川依旧说得很轻松,仿佛张寿所言不是父子反目的大事,而是一桩无足轻重的小事,“反正我只有他这一个儿子,日后张家上下都是他的,他若是恨我,日后养出一个更胜过他的儿子到我面前耀武扬威,鄙视我这个当父亲的就行了。”

    此话一出,发窘的人就换成了张寿。果然,接下来,他就只听张川慢条斯理地说:“你儿不如我儿,他爹胜过我爹。这不是张博士你在皇上面前说的原话吗?”

    那天他陪着皇帝在乾清宫见了无数贵介官宦子弟,可皇帝早就下了封口令,不许传言吧?是楚宽没管好那些内侍宫人,于是以至于风声外露,还是干脆就是皇帝本人大嘴巴?

    就在他尴尬到心情异常郁闷的时候,外间突然传来了一个清脆的笑声:“阿六,这是顺天府衙,怎么又是你亲自在外头望风,是秦国公和阿寿在说什么悄悄话不能让人听?能放我和表叔进去吗?”

    朱莹这脆生生的一声表叔,张寿在最初的狐疑过后,立刻就跳了起来。而秦国公张川的反应同样不小,比张寿年纪大一倍有余的他几乎是一个箭步就往门前冲去。然而,当他隔着斑竹帘影影绰绰看到外头那几个人时,就只见门帘被一只纤纤玉手高高打起。

    但是,顾不得去看打帘子的朱莹那亦笑亦嗔的表情,他的目光第一时间就落在了朱莹身后那位“表叔”脸上那不是当今天子还有谁?

    他简直无法想象,人在得知这么一个消息的时候,竟然第一时刻出宫了,还白龙鱼服直接跑到了这顺天府衙来!

    张川差点没惊呼出声来,可看到皇帝很随便地摇了摇食指,他就只能无奈地请了人进来,等到眼看张寿过来躬身行礼,他连忙也同样见了礼,随即就打算把人请到主位落座。

    然而,四下里一打量,发觉没有外人,皇帝却是二话不说,直接伸出手道:“莹莹说的那木人在哪?拿来给朕瞅瞅,看看是不是朕找不到的那个?”

    看到朱莹正在皇帝身后朝自己打眼色,张寿就不再迟疑,直接呈上了那木人。而皇帝信手接过,只瞅了一眼就笑呵呵地说:“应该没错,这东西朕就是让人照着雕第二个,都未必是这股精气神,让朕看看这下头的字。唔,莫失莫忘,仙寿恒昌。不离不弃,芳龄永继……”

    直到这时候,随侍皇帝进来的楚宽方才开口说道:“那就应该没错了,就是不久之前乾清宫中失窃的东西,当初皇上生辰,一时兴起命巧匠雕了的那件巧物。太后极其不喜,还是皇上坚持方才没有毁弃,只是令人下头刻了这太祖皇帝留下的十六个字,作为镇压。”

    我就说么,肯定是皇帝的随身之物,只是这来由还真是让人不知道怎么吐槽是好!

    皇帝斜睨了楚宽一眼,仿佛是在责他多事,随即就似笑非笑地说:“当初朕是得人敬献了一条精巧的核舟,惊为天人,可想想这样的奇人未免乖僻,再加上进宫之后战战兢兢,也许雕不出好东西,朕就趁着生辰便装找上门,可出重金人也不肯,朕一气之下,就拔了剑。”

    此话一出,别说张川目瞪口呆,张寿亦然,敢情这尊小小的木人那拔剑骂娘的姿态是这么来的?而皇帝顿了一顿,脸上露出了几分肃杀:“这么多年了,也有不少人给朕雕刻画像,但唯有这一尊最为神似,不想竟然被奸人盗出宫栽赃。”

    直到这时候,楚宽方才低声说道:“奴婢这一年多悄然追查,已经查得,是御膳房周掌御与乾清宫郭尚宫勾结,郭尚宫窃出了这尊木人,而周掌御曾和临海大营叛贼有书信往来。”

第四百二十五章 奉旨试吃?

    皇帝起初说得轻松有趣,楚宽却说得肃然沉重,一旁的朱莹听得糊涂,干脆趁皇帝不备,突然出手抢了那木人来看。这一瞧,她就忍不住扑哧笑道:“难不成那个本来不肯为皇上雕刻的巧匠,居然就直接照着皇上那时候拔剑相对,凶神恶煞的姿态,雕了这么个木人?”

    别人就算已经想到了这么一回事,却也断然不敢说出来,可朱莹却是从小在太后膝头和皇帝嬉闹惯了,此时顺口就道出了实情,还用上了凶神恶煞这种形容词。可这里到底还有秦国公张川这样的外人,话一出口她就意识到了失言,当下就赶紧改口。

    “要真是这样,这巧匠还真是欺软怕硬!早答应不就好了?”

    皇帝却毫不在意地说:“那时候朕年轻气盛,脾气比现在可糟糕多了,只要被人一撩拨就火冒三丈,更何况是朕以礼相请,以利动之,却还遭到别人的回绝和驱赶。直到看见那人能够在朕那利刃威逼下雕出这样栩栩如生的木人,那时候朕才真正服气。”

    “最难得的是,那位巧匠直接把木人送给了朕,然后就没好气地撵人。他说,挟技者难免自傲,虽不敢说傲公侯,但都倔得很,就和朝中某些官员明知道错了却死不悔改,最终弄成意气之争一个样。”

    “他是擅长雕刻,但更擅长的是造船,只可惜被人撵出船厂再无机会,所以曾经发誓,绝不为那些富贵骄人的家伙雕刻。但他还惜命,不想死在朕剑下,所以雕好了就赶紧走你吧。”

    这一刻,张寿忍不住脱口而出道:“然后皇上就送了他一个船厂?”

    “怎么可能!”秦国公张川不禁哑然失笑,“皇上那会儿应该是十六七岁的时候,尚未亲政,而且就算是亲政,太后也不会答应……”他说着说着,声音就越来越小,因为他赫然发现,皇帝竟然用极其赞赏的目光冲着张寿微微颔首。

    “张寿你倒是猜得挺准,朕虽说不能送给他一个船厂,但朕自己就有一个船厂,却是把他直接招募了去做大匠。这十几年来,他在船厂打造出的大船就有七艘,倒是没有辜负朕,就是这份雕刻的技艺不知道还留着几分。”

    张寿只是随口一说,却没想到当年那位少年天子竟然真的会这么简单粗暴任性。他只能有些窘迫地干笑道:“臣也就是姑且猜一猜……”

    一旁的楚宽却忍不住面色阴了一阴,他明明已经揭出了今天这桩事与宫中那桩窃案的关联,但被朱莹这么一打岔,在场众人的关注点一下子就歪了。

    朱莹是我行我素,想着什么说什么的性格,张寿和皇帝相处时,大多数时候也显得很轻松随便,同样是有什么说什么,也难怪素来不拘常理的皇帝一向对张寿颇为偏爱,至于张川的态度,在楚宽看来,就有些故意避重就轻之嫌了。

    然而,既然已经提过,他自不会纠缠不放,当下默然侍立一旁,静静等着话题转回来。他相信,皇帝断然不是连这种事都能轻轻放下的性格。果然,不一会儿,他就听到皇帝突然开口问道:“御膳房那个姓周的勾连叛贼也就罢了,他怎么就能和乾清宫郭尚宫勾结的?”

    直到这时候,楚宽才低下头,轻声说道:“郭尚宫进宫时已经年过三十,因是精通诗书礼仪,又没有子女的寡妇,所以太后将她选入宫,看她谨慎,方才放在乾清宫侍奉,希望能借由她管束那些宫人。然则……”

    他顿了一顿,最终沉声说道:“郭尚宫在当初文君新寡后,就和那姓周的结识,两人本是半路夫妻。但太后征召才女为女官的诏命之后,她为了这个机会选择入宫,却承诺为奸夫寻一份好差事。三年后,她立足稳当,就走通光禄寺的门路,把姓周的提挈进了御膳房。”

    郭尚宫进宫时已经年过三十,皇帝记得那时候自己才十几岁,自然只是将其当成保母。而且他性格跳脱,和年纪大了喜欢说教的郭尚宫谈不上十分投契,也就更谈不上多少孺慕了。只不过,因为陪侍了那么多年,他到底还是给人几分礼遇的。

    然而,若是按照楚宽这般说,郭尚宫赫然是处心积虑进入宫中,甚至提挈奸夫,这要不说图谋不轨,谁信?更何况,楚宽还言之凿凿地说,那姓周的掌御竟然和临海大营叛贼相关!

    皇帝强压下心头怒火,这才看着张寿说:“光禄寺账目已经全部封存,你明日就让择定的九章堂监生前往光禄寺接手所有账目,给朕用心查,不要放过一丝一毫的漏洞。尤其是光禄寺中关于御膳房的那账册,给朕一条一条查清楚。”

    见皇帝已然动了真火,张寿当然不会讨价还价,当即一口答应。而一旁的张川虽说是勋贵,但他因为天性好文,对那些文官也更有认同感,此时却忍不住问道:“这光禄寺账目一旦封存,那接下来的日常运作……”

    “光禄寺所有账目和存有的银钱等物全部封存,从即日起的所有开销,另列新帐,由九章堂监生开列,一应开销,先由内库拨付,不走户部库,省得外头那些人在私下诽谤。”皇帝说到这里,突然又沉声问道,“楚宽,你既说查出郭尚宫和姓周的勾结,这两人可拿下了?”

    没等楚宽回答,他就嘿然笑道:“你可不要说什么人死了留下遗书诸如此类的鬼话,朕最恨的就是什么脏水都往死人头上泼!”

    皇帝能有这样的认识,张寿倒是不禁暗中赞叹,因为这原本是他想说却又忍着没说的话。然而,他没说不代表别人不说,朱莹就立刻附和道:“皇上说得没错,死人不会说话,什么罪名扣在头上也无可辩白。若是人死了,这事可就说不清楚了。”

    楚宽坦然说道:“奴婢断然不敢用死人来欺哄皇上,郭尚宫和周掌御如今都还活着。他二人的关系不但有两人亲笔书信作为书证,还有人证。郭尚宫偷窃木人,乃是她亲口招认,道是周掌御要的。但周掌御虽不肯承认此事,但他和叛贼勾连却也一样有书证有人证。”

    他说着又顿了一顿,随即沉声说道:“至于郭尚宫以宫侍的身份走通光禄寺门路,将御膳房要职私相授受给自己的奸夫,却还要彻查。不过,那位曾经经手的光禄少卿,如今尚在人世,但棘手的是,此人乃是孔大学士的亲家。”

    这还真是错综复杂的关系一大堆!

    张寿心中凛然,对楚宽的警惕不由得提高了一个层级。能在暗中牢牢掌握这一连串人物的关系,随即牵扯出了曾经的次辅,如今首辅的最热门人选孔大学士,单单处心积虑四个字都不足以概括此人城府了!

    而且,楚宽所言这些事,乍一听极其容易勾人怒火。这要是换成这木人雕成那年代的皇帝,怕是会暴跳如雷到想要立刻杀人吧?

    “姻亲而已,就算是同族同宗乃至于嫡亲父子兄弟,秉性为人也会截然不同,在没有彻查清楚之前,你不要把孔大学士牵扯进来。”

    皇帝给出了一个一锤定音的表态,随即突然若有所思地看着张寿说,“张寿,御膳房从前那批人,朕不想用了,朕听莹莹说,你是个顶尖的吃货,不但会吃,而且会做,又很擅长寻觅美食。既如此,你给朕找几个真正好手艺的厨子来,朕会给他们和现在同样的薪俸。”

    虽说不是高薪挖人,但皇宫里招御厨,张寿相信这种事只要公布出去,那绝对会是无数人打破头的美差,哪个厨子不好名?然而,这种事皇帝竟交托给他,他却实在是高兴不起来。

    众口难调,他觉得好吃,皇帝却觉得不好吃,这已经是一个难题了,但最要命的是这种推荐是要负责任的!万一某个愚蠢的家伙也像那个周掌御似的出问题呢?

    张寿正纠结该怎么想办法把突发奇想的皇帝给挡回去,张川就立刻开口说道:“皇上,既然已经有那周掌御的前车之鉴在,这御厨还是要仔细查探清楚根底,让张博士就这么凭空推荐,只怕他也会觉得为难。”

    “有什么为难的!”皇帝直接摁住了正想说话的朱莹,随即就笑眯眯地说,“朕只需要他告诉朕,哪家的厨子饭菜做得好吃。至于查人家祖宗十八代这种事,张卿你和楚宽一内一外,分头核查。也就是说,张寿只管荐才能,至于品行和出身,你们俩去管。”

    见张川登时瞠目结舌,明显没想到这开口劝谏却给自己兜了个大麻烦,纵使张寿也忍不住有点同情他。可看到楚宽已经想都不想就躬身答应,他权衡再三,见朱莹竟然在那拼命点头,又眨眼睛给他使眼色他感觉大小姐似乎是想要他答应,最终只好做出了决定。

    “臣只能说……尽力试试看?”

    皇帝却嘿然笑道:“奉旨试吃这种美差你若是要推,也就真对不起吃货这名头了。借着这名头,你跑到哪儿,人家恐怕都会把你当成座上嘉宾,十八般本事恨不得都拿了出来讨好你,你别得了便宜还卖乖!”

    说到这里,明显心情复又转好的他低头看着那持剑而立,意气风发的木人,不由得有些唏嘘:“朕命楚宽在宫中找寻许久,如今才算是功德圆满,找回了这失物。不过话说回来,朕倒是想不明白,栽赃陷害陆筑是什么鬼?那小胖子得罪人了?”

    就在这时候,门外突然传来了阿六那平淡的声音:“宋推官求见。”

    秦国公张川正愁自己还没答应皇帝,皇帝却当自己默认,竟然就把这事定下来了,乍然听到这话,他本待吩咐让宋推官进来,可一想到皇帝在这儿,轮不到他做主,他索性就快步先出了门。等到他再次回转来时,却是斜睨了张寿一眼,面色却是有些古怪。

    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低声说道:“刚刚宋推官已经审过了那个栽赃的家伙,此人吃不住打,招认说给他钱财指使他做这件事的人他确实不认得,但对方指使他栽赃的人,不是九章堂斋长陆筑陆三郎,而是……而是张博士你自己。”

    此话一出,张寿顿时愣住了。而朱莹则是眉头倒竖:“这简直荒谬,那号舍是陆三郎的,能做出盗取禁中物的人,难道连这个也会分不清楚?”

    张川低声请示了皇帝,随即干脆就出去把宋推官叫了进来。因为他事先知会,宋推官进屋之后,却也不随意抬头,躬身行礼之后就不卑不亢开了口。

    “指使者说,那号舍名为陆三郎所有,实则都存放的是张博士的东西,让他将木人混在其中就好。指使者还说,自己和朱大小姐有仇,此事可以顺理成章栽赃在朱大小姐身上。”

    “谁这么卑劣,竟然把我和阿寿全都扫了进去!”朱莹气得想骂人,直到被张寿拉住,她这才气鼓鼓地站在一旁,但眼神却凶光毕露,忿忿不平地说,“要让我抓到那个该死的家伙,我非打死他不可!”

    而皇帝若有所思地说:“既然是一头勾连宫中,那么指使者理应知道朕的脾气。虽说是曾经的心爱之物,可莹莹若是喜欢,朕也会送了给她,更何况,莹莹喜欢的是华服美饰,真喜欢木人的雕工,要雕刻朕的木人干什么?央求朕找人来给她和阿寿刻一对,那还差不多。”

    张寿没想到皇帝直到这时候还有兴致开玩笑,顿时啼笑皆非。他正想安抚一下可能会暴跳如雷的朱莹,却不想朱莹立刻叫道:“皇上,这可是您说的,这话我可记住了!”

    皇帝顿时哈哈大笑,随即就满不在乎地说:“小事一桩,朕答应你了!”

    说完这话,他就对宋推官微微颔首道:“你继续审,把此人从前劣迹也都问出来,然后依法处置就好,不用因为涉及这些乱七八糟的就小心翼翼。至于幕后主使,查不到就算了,这不是你们顺天府衙能力范围之内的事。”

    见宋推官忙不迭答应,很快就告退了出去,皇帝就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可继而说出来的话,却透出了几分令人不寒而栗的杀气。

    “朕最恨的就是那些鬼鬼祟祟的家伙,这件事朕会责御前近侍去追查,给张寿和莹莹你们一个公道,也顺便给陆筑一个公道,宫里也是该清理一下子了!”

第四百二十六章 流水不腐,户枢不蠹

    顺天府衙人多嘴杂,皇帝因为是和盛气造访的朱莹一块来的,张川和宋推官还可设法掩盖,但张寿和阿六拎过来的那个人在理刑厅过堂的消息,那却是压都压不下去的,而且也没人特别费神去压。于是,这消息不到傍晚就已经在整个京城传了个遍。

    而再加上今早皇帝在朝会上定下的那几件大事,这一日之间风波迭起,也不知道多少人幸灾乐祸,多少人扼腕叹息,多少人牢骚满腹,多少人忧思不绝……这还是因为大多数人不知道皇帝也竟然为了一桩小小的栽赃陷害而特意出过宫!

    但是,皇帝虽说常常出宫溜达,可在今天朝会上这一连串消息公布之后,还是有不少人尤其关注他的行踪,于是顺理成章地就打探到了当今天子以朱莹的表叔这一身份,突然莅临顺天府衙。很快,某尊木人的故事也就在高层的圈子里流传,巫蛊魇镇这种说法很有市场。

    可人们的猜测却只持续到第二日的朝会。因为皇帝直接把那一尊木人给带上了大殿,捅破了乾清宫那一桩窃案。这下子,原本看似平静,实则已然火热的滚油中就仿佛泼了一瓢凉水,朝官们一下子就炸开来了。

    纵使是最初对皇帝清查光禄寺还颇有微词的内阁也好,六部也好,其他众多官员也好,此时此刻也全都变成了哑巴。皇帝拿出了一份详细明了的御膳房那些所谓御厨的资历,从贿赂到裙带,再到缠夹不清的师徒同乡……就没有一个不是通过关系挤进去的。

    而皇帝接下来的一席话,最后仅剩的那些潜在反对者听了之后,也为之哑口无言。“内阁六部以及各寺监,从太祖年间起,一向是有公厨供应三餐,但其中滋味如何,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你们自己扪心自问,有几个人天天吃那大厨房的三餐?”

    “而这些衙门所属的大厨房,乃至于接待各国使节的四夷馆等等,也全都是光禄寺管的,若非光禄寺从官到吏烂到了根子上,怎会让各大衙门的公厨形同虚设,大多数官员都不得不额外花钱到外头去解决三餐,朝廷投入的大批钱粮却也因此浪费了?”

    见朝堂上一下子鸦雀无声,皇帝就淡淡地说:“从即日起,各大衙门的大厨房,一律裁撤,原本餐食花销,一律以补贴形式从光禄寺发放给一应官吏,具体数目,会由光禄寺重新审核计算。不过朕相信,哪怕就只补贴你们每月一百文两百文餐费,也比从前公厨的猪食强!”

    本来皇帝这番话,应该震慑得那些光禄寺官员瑟瑟发抖,奈何这些家伙已经连颤抖的机会都没了。因为就在昨日傍晚,直接被押入大理寺天牢的,从光禄卿、少卿、寺丞,再到各署的署正基本上也都进去了,吏员关了一堆,剩下的只有小猫小狗两三只。

    至于被临时抽调过去维持日常运转的,除却九章堂来查账的那几个学生,就是楚宽派来接管这一摊子的精干人员。可以说,光禄寺是从上至下扫除一清都不为过。

    而今日亲自带队到光禄寺接收账目的张寿,当他走过光禄寺那存放各国进贡食材、美酒的几个仓库,闻到那说不上是香是臭的味道,又一一检视过那些或朽烂或不堪,只有面上过得去的存货,他就忍不住打心眼里叹了一口气。

    皇帝选择从光禄寺下手,不是没有道理的,民以食为天,皇帝和高官也同样离不开饮食,在他们这些人吃的东西里头揩油,那简直是可忍孰不可忍!

    等几个学生跟着他出来的时候,他瞧见人人脸上义愤填膺,他知道,这明显是在愤怒于那些失职而又贪婪的蠹虫。然而,愤怒人人都会,可当真正坐到这个位子上之后,面对形形色色的诱惑,却未必就不会重蹈覆辙。更何况,光禄寺积弊,早已不是一朝一日的事。

    但此时无疑不是给学生们泼冷水的时候,因此他点点头后就开口说道:“你们都是从前做过帐房的老手,有几个人也曾经去宣大总督王总宪那边历练过,别的话我不想多说,只想告诫你们,既要大胆,又要谨慎,把账目查清楚,不要辜负皇上的信任。”

    “但最重要的是,不要出纰漏。至于新帐,且用我之前教给你们的龙门账之法去做,如此日后无论是谁接手这光禄寺的账目,要做手脚的难度就大得多了。”

    得到异口同声的响亮应和作为回答,张寿这才转身离开。

    作为诸多衙门之中,唯一一座建在外皇城之中的衙门,光禄寺本来就形同于皇家的自留地,张寿出了光禄寺往北走了一小段路,便是一头能看到东华门,一头能看到东安门。由于能进入宫城的外臣相对稀少,他就在这驻足了好一会儿,却也不见禁卫和内侍之外的人。

    而原本等在光禄寺门口和他汇合的阿六一直没说话,直到看见张寿终于停止了东张西望,转身往东安门走去,显见是要出宫,而不是打算凭借可以随时见皇帝的特权去乾清宫,他就跟了上去,走了几步就忍不住说道:“接下来是去试菜挑御厨吗?”

    张寿差点脚下一个踉跄,等停下步子他就瞪向阿六:“事有轻重缓急,别就知道吃!”

    “可奉旨试菜本来也是很重要的正事。”阿六小声嘀咕了一句,随即坦坦荡荡地说,“少爷你要是觉得一个人去试吃不太好,为何不叫上葛太师和大小姐一块去?”

    不愧是阿六,这个主意果然出得很六……

    张寿哑然失笑,但不得不承认,这确实是个好办法。而且,他正好有事和葛雍商量,因而就点点头道:“既如此,我们去葛府。至于莹莹就算了,回头再邀她出来。”

    “哦。”阿六非常自然地点了点头,理所当然地说,“有葛老太师在,你们俩是不方便。”

    没想到自己居然有朝一日会被阿六调侃,张寿虽说觉得这小子如今越来越人性化,可仍旧差点没气死,当下就板着脸冷哼道:“站着说话不腰疼!等回头我给你找一个漂亮媳妇之后,你也就知道什么是方便,什么是不方便了!”

    见阿六眨了眨眼睛,却不说话,仿佛对讨媳妇之类的调侃完全没反应,张寿懒得和这小子继续斗嘴,等出了东安门就匆匆赶往葛府。可当那又聋又哑的门子压根不通报就把他和阿六带到书房时,他听到里头除了葛雍那中气十足的声音之外,还有两个同样依稀熟悉的声音。

    “葛老头你够了没有?一来就听你在那夸张寿,亏得你没孙女,有孙女哪还轮得到朱泾!哦,不对,还不能是孙女,那样辈分就乱了,你得当初一大把年纪再添个女儿才行!”

    “哼,你这是嫉妒!你当我不知道你也想收张寿当学生吗?可当初被人家那道题目难住的人是谁?”

    “老褚是觉得你偏心,我们相交那么多年也没见你夸过儿孙,如今倒好,尽夸学生了。”

    听到这样的对话,为免自己闯进去让里头那三位老大人尴尬,张寿不得不重重咳嗽了一声以表示自己的存在。果然,在这一声咳嗽之后,门帘立刻被人直接掀了起来,露出了褚瑛那张脸。人脸上照旧带着挑剔和审视的表情,可等到和他对了一眼,立刻就变成了笑容。

    “哟,说曹操,曹操就到!葛老头,你这关门弟子来看你这个老师了!”

    背后说张寿好话却正好被正主儿听见,葛雍顿时有些尴尬。然而,当张寿进来含笑团团见礼,随即直截了当道出了昨日皇帝交托的那个任务,他原本那一丁点尴尬,登时就化为了乌有,一拍扶手就爽快答应了下来。

    “皇上这事算是托付对人了,要是让别人选,尽会考虑那些无关紧要的旁枝末节。选御厨还不简单吗?先看手艺,再查出身,查人品,哪像有些人,尽在那比拼谁背景深厚了!这事容易,我跟你去!不过咱爷俩不缺钱,不用打着奉旨试菜的名义,咱们一家家吃过去!”

    张寿见齐景山莞尔一笑,褚瑛却在那眼神闪烁地揪着那老鼠胡子,他就笑容可掬地说:“齐先生和褚先生若是有暇,可否同去?我一人说好,那还兴许不准,但你们都说好,那必定是可以入选的。而且,我还有事想要请教老师和二位先生。”

    “请教我老人家就够了,问他们干嘛?”

    嘴里这么抱怨,但葛雍还是斜睨了二人一眼道:“怎么样,老齐老褚,张寿都开口了,你们给这面子不给?”

    不给面子的话,我老人家可就一个人陪着关门弟子去大吃大喝了!

    齐景山只觉得葛雍这眼神仿佛就流露出这么一重意思,不禁笑了起来。见褚瑛清了清嗓子似乎要反唇相讥,他就抢先说道:“既然是张小友相邀,那就同去。”

    张寿见褚瑛哼了一声算是同意,他就笑眯眯地拱手相谢。等到请了这三位出门时,他心念一转,就笑着说道:“内城各家名厨,想来老师和齐先生褚先生都尝试过,不如我们就去外城会馆,尝一尝那各地不同的风味?”

    没等三人说好或者不好,他就诚恳地说:“流水不腐,户枢不蠹,在我看来,既然地方官尚且要轮换,没道理御厨却是一个人长长久久做下去。除非是手艺精妙到上头亲口允准留着,否则的话,不如一两年就轮换几个新人,换一下口味,如此更好。”

    他顿了一顿,随即意味深长地说:“而且,被放出御膳房的御厨,只要不是手艺差了,而是加上所谓的赐金放归这种名声,他们非但无损声名,还可以打着御厨的名号继续做他们的大厨,还能发一笔横财,岂不是一举两得?”

    “钱钱钱……你小子这么好的算学天赋,却竟然就成天记着阿堵物!”褚瑛有些恼火地斥责了一句,见葛雍立刻斜眼睛瞪他,他就悻悻说道,“不过和官府一般人员轮换的话,这倒不失为一个杜绝日久天长弊病生的办法。俗话说得好,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

    齐景山对张寿的说法倒是觉着新鲜,要知道,这年头哪家哪户若是请到一个好厨子,必定是长长久久养着,甚至连徒弟都是学着师父的做法,顶多是加以少许改良,又或者创新几个新菜,但等闲不会跳出菜系的范畴。

    而张寿分明意思是说,把各省会馆的名厨推荐几个上去,这还不够,一年半载就换一批,以便于皇帝常常换口味!

    于是,一行人出得内城崇文门,到了外城会馆区,张寿就直接带众人先去了苏州会馆。两个小伙计之前见过华掌柜带张寿来,此刻又惊又喜迎上前,随即就听到了一个特别的要求。

    “我们这总共四位客人,挑你们拿手的菜也好,点心也好,上八道。但是,这八道菜点装盘的时候一一分开盛给我四人,量无须多,只要每人一口就行。至于多余的……”张寿顿了一顿,直接抬手指了指自己身侧侍立的阿六,“多余的菜,一道道装盘,全都给他。”

    齐景山和褚瑛虽说比葛雍年轻几岁,但那也有限,此时听到张寿提出这样的要求,两人先是一愣,随即却都觉得很恰当。就他们这年纪,吃饭也就是尝个口味,真要多了那就是负担,浪费了却又可惜,这分食制,往年文会诗社也常见。

    只听说剩下的菜全都给阿六,他们方才忍不住侧头去看那个瞧上去沉默憨厚的少年。而葛雍也同样瞅了人一眼,这就笑呵呵地说:“这么一来,说不定还能多吃几家,就这么办!”

    两个小伙计只愣了一愣就慌忙答应了下厨去吩咐。而掌柜此时也连忙上来亲自端茶递水,等听到张寿的称呼,他又是惊喜,又是后悔。华四爷和华掌柜居然在今天双双出门了!

    八道菜一一换成小盘,四份四份的上来,对于张寿来说,也就是尝个滋味,但对于葛雍三老来说,却已经是半饱了这还多亏厨下装盘的时候听了小伙计的提醒,真的只盛一小口。至于这苏帮菜和苏帮点心的滋味如何,那就是各人感觉各不同了。

    可是,当三位长者随张寿起身时,看见阿六径直去会帐,而那另外一张桌子上,八个大盘子中干干净净,赫然已经被风卷残云的某人吃得涓滴不剩,三人还是叹为观止。

    等到依法炮制去扬州会馆吃了六道,又在山东会馆吃了四道,三位老人家就都吃不消了。纵使刚刚还调侃这是好差事的褚瑛,一个响亮的饱嗝打出来之后,却也不禁苦笑道:“我觉着接下来三五天,我还是粗茶淡饭吧。张寿你千万记着,御膳房一定得加个善做养生粥饭的!”

第四百二十七章 激进

    张寿带着葛雍齐景山和褚瑛这三位老大人大摇大摆地到外城会馆区连吃了苏州、扬州、山东会馆三家,这才找了一家偏僻的小茶馆,出钱包下了这地方,请了三位长者小憩消食。阿六客气却不失强硬地请看店的老掌柜自己去休息,自己权充端茶递水的伙计在旁边伺候。

    而这时候,张寿方才将皇帝之前交托内库审计之事道来。对此,葛雍早已知情,齐景山和褚瑛却不免有些意外,可再一想,张寿门下这些人纵使出身各异,但在九章堂中磨砺至今,也确实值得皇帝托付重任。然而,张寿接下来说出的话,就让他们全都愣住了。

    “四柱结算法从唐宋沿用至今,虽说也有不断完善,但正因为时间太长,也已经被不少人找出了可以钻的空子。正如同光禄寺的弊病和亏空摆在那里已经很多年,可却一直不好动,也许是因为盘根错节,但何尝不是记账的时候,有太多可以做手脚的地方?”

    “老师之前已经写了那样一套由浅入深,层层递进的算学教材,如今何不与齐先生褚先生联手,为天下苦于账目的东主、官衙乃至于朝廷,改革一下记账法?”

    看到齐景山和褚瑛对视了一眼,全都若有所思地沉吟了起来,葛雍终于忍不住骂道:“你小子既然有主意就直说,我老人家已经给你背锅背习惯了,你还要再拉两个垫背的,这也未免太黑心了吧?这种小事,就算没有我们三个,你一个人难道就不能承担吗?”

    他话音刚落,就发现褚瑛面色微妙地盯着自己,他顿时悻悻说道:“别看我,我老人家被这小子算计很多回了。我也不怕告诉你们,什么葛氏算学新编……全都是这小子写的!”

    尽管齐景山和褚瑛早在这一年琢磨那《葛氏算学新编》中层层递进的算学体系时,就隐隐觉得,葛雍虽说确实算学造诣更胜过他们一筹,可要说本来还挺固执的老家伙突然就完全接受海外泊来的那一套数字符号,甚至将其整理提炼成一整套更完备的体系,这不正常。

    毕竟,年纪大了的人,接受新鲜事物会更困难且不提,就算能扭转旧有的认识,可要说把新鲜事物融会贯通,然后变成自己的一整套东西,那就更难了。

    如今,葛雍竟是主动吐露真相,褚瑛就忍不住重重一巴掌拍在方桌上,随即怒视张寿:“好啊,原来是你小子借用你老师的名义招摇撞骗!”

    张寿早知道纸里包不住火,迟早会有穿帮的一天,此时不但不慌不忙,反而神情诚恳地说:“褚先生错了,这不是招摇撞骗,凭借老师算学宗师的威德,那就能让我想传播的算学知识散布更广。这充其量只能说是借用伟力,造福于人。”

    “如今也是一样,我一个人去做,别人只会在背后讥刺说,不过是一个因缘巧合得了皇上眼缘,因而幸进的小子,那所谓的龙门账也许能在光禄寺暂时用起来,但更多的人却会抱着警惕提防乃至于排斥的心思。但有你们三位师长参与,就不一样了。”

    说到这里,他就干咳一声道:“之前的算学新编,用了不少西洋算学的原理,然后和九章算术中某些章目结合,其实更多的是整理,并非新创。”

    “但这一次龙门账,是新创,但也借用了一些外来会计知识,而我也仅仅只有个思路。”

    张寿一边说,一边直接在桌子上倒了茶水,开始蘸着茶水写写画画,给三位老大人讲解“进”、“缴”、“存”、“该”四项分账的原理,然后是进缴表和存该表,最后才是合龙门。然而,关于这其中那些细节问题,完全没做过账的他就只能两手一摊了。

    而这时候,他只能用真诚的眼神看向面前的三位长者,一脸我只能想到这些,接下来就看你们了的表情。

    葛雍是早就熟悉了张寿这个关门弟子的德行,齐景山却是第一次见识,而褚瑛却还忙着考虑张寿刚刚那四项分账的事某人曾经在户部当过司官,对于核帐这种事,却是比另两位更在行。

    至于研究理论数学却蔑视实用数学这种事……在如今这年头,纯粹的数学家那是不存在的,因为活不下去,会饿死!数学家素来兼朝廷官员,兼文学家,兼西席先生,甚至于……兼诗人,兼清客捧哏。一人多能,在如今这年头是再平常不过的。

    阿六一点都没去听张寿和葛雍三人的谈话因为他老早就发现了,自己和那些数字之类的东西完全不合。如果说诗词他还能在张寿强压下背个几十首的话,那算学这种东西,他能把加减乘除都弄清楚,就已经很满足了。

    于是,他只是时不时去给四人斟茶,时不时去到后头茶炉上烧水续水,而一面做这些枯燥的事情,他还不忘一面在心里琢磨花七夤夜过来教导他的那门新武艺,同时盘算怎么更严格地训练家里那些人,让他们更具战斗力。

    眼看葛雍等人喝水喝多了,连净房都去过两次,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终于听到了一声大喝:“好,这件事就算别人不应,我褚瑛第一个应了,嘿,三老带一新,我才不怕沾你的光!光禄寺那边要是出了什么问题,张寿你尽管来找我!”

    “还有,今年我会推荐几个人去考你的九章堂!”

    褚瑛这一说,葛雍立刻没好气地叫道:“褚老头,你别自恃管过两年户部的帐就得意,这事儿还轮不到你占先。老齐,你就别犹豫了,如此一改,账册更加明了,是好事不是坏事。这小子既然要挤兑我们三个老人家顶在前面,我们就替他背锅好了!”

    齐景山不禁苦笑。他当然知道这是好事不是坏事,如若推行下去,至少朝中户部、光禄寺以及内库、兵部、军器局等最经常和银钱账目打交道的地方,一定会在皇帝的强力下最快推行开来。然而,那些借着在账目中做文章为生的家伙,却绝对会恨之入骨。

    他倒无所谓,就是张寿……这小子真的就不怕麻烦太多吗?

    看到了齐景山瞧自己的眼神,张寿就索性呵呵一笑道:“齐先生,虱子多了不怕痒,我若要躲事,也不会惹那么多事出来。在这龙门账的教材编纂出来之后,我还想麻烦你们帮忙编一本《审计要诀》呢。”

    说到这里,他就若无其事地说:“说实话,在我看来,如若不是一个监生的名头对于很多人来说还是挺重要的,我以为九章堂不妨从国子监独立出来,挂到公学名下。因为短时间看来,是国子监成全了九章堂,让九章堂能够乍一重开就有人应考,但长远看来……”

    “难道不是因为九章堂重开,而使人重新正视曾经被人视之为鸡肋的国子监?纵使皇上下令整顿学风,又拨巨资修整屋舍,奖励好学监生,但只要六堂第一的率性堂出来的优秀学生依旧要和其他士子一样千军万马过独木桥,而不是直接做官,那国子监就仍旧是鸡肋!”

    “而九章堂不一样,能考进九章堂,而且愿意去考九章堂的人,要么是不那么看重所谓功名出身的,要么根本就是没什么前途的,因此大多数人根本考不出举人进士的功名,也不指望能起居八座一呼百诺,成为部堂乃至于阁老这样名动天下的人物。”

    “这些人,有的是为了求一条不至于一生沉沦的出路,有的只是为了能够有机会学习自己喜爱的学问,这和那些愿意把难得一点点玩耍休息的时间放在公学中,读书认字学算,从而改变家庭命运的贫苦孩子有什么两样?他们都是往日因为机遇没有上进希望的人。”

    “而且,相比在国子监开诸科的难度,老师和齐先生褚先生不觉得,在大明公学中开诸科要简单很多吗?”

    这一刻,三位长者尽皆无语。

    葛雍素来注重算学,他人生鼎盛的那二十年间固然刚直不阿,等到后来年纪大了,又当上了帝师,却渐渐尽力远离政治,把更多的心思都放在学问上。

    然而,他一面扼腕痛心于出色的人才却得不到机会,于是有的受雇于海商在海上观天文给船舶导航,有的为做官而无暇研修学问,也有的则是沉醉学问,日子过得穷困潦倒。于是,在他看来,研究算学等各科杂学的人,最好朝廷供养,人少碰政治,一心一意钻研即可。

    可当初他一说出这样的感慨,就被褚瑛怒喷饱汉不知饿汉饥。他至今还记得对面这个老头儿气咻咻对他说的那番话。

    “你以为你为什么能安安稳稳老来研究这些,那还不是因为你姓葛!再说了,要不是有你前半辈子为官耿介刚直不阿的名声,你当得了帝师?你要不是当帝师,你能引导皇上重视算科?要不是皇上在算学上也有点天赋,还重视算科,能这么重用你那关门弟子张寿?”

    “饱汉不知饿汉饥,站着说话不腰疼!”

    葛雍还记得,自己拿出当初沈括沈梦溪明明于算学和各科杂学上全都极具天赋和才能,却因为野心和嫉妒掀起政争,在军务上又选择失误,由是被人钉在小人这根耻辱柱上的旧例,结果却被褚瑛给反驳了回来:“人家沈梦溪至少晚年退居梦溪,还出了一大堆书呢!”

    “人品卑劣归人品卑劣,但这家伙要是一个乡野村夫,没有在官场拼杀出一个名声来,那《梦溪笔谈》会这么出名?他之后那些士大夫就算骂他,他的书还照样有人看。”

    而那时候褚瑛说完这话却还没完,又拿出元时那位名声赫赫的郭太史郭守敬来打比方。

    “郭太史从历法到水利到算学,样样精通,样样顶尖,有人说他这辈子就没怎么参与政争,还不是成就无数,著作等身。可等他到了晚年,说是还管着太史院不退休,但实际呢?朝中一乱,等我朝初年,他的学生他的后嗣还找得着一个?天下大势,总要有人去掺和的!”

    就因为那次争吵,最近这十年来,葛雍虽然和褚瑛是一见面就争,但交情其实却越发深厚,彼此互补不足的同时,都隐隐觉得,研究算学等各科杂学的人,那也不能真的就一心只读圣贤书,该崭露锋芒的地方就不该退缩。

    葛雍一直孜孜不倦致力于在国子监重开九章堂培养后继者,最终在去年认了张寿这个关门弟子之后找到了机会。然而,如今张寿明言更希望另起炉灶,他自然意识到了张寿的不同。

    这小子也许野心不足,但想做事的心思却一点都不逊色!他张嘴就想骂人,然而,面对丝毫没有玩笑之意的张寿,他到了嘴边的话最终吞了回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声深深的叹息。

    国子监因循守旧已久,与其对其开膛破肚,大动干戈,还确实不如另起炉灶……可是相比重开九章堂也好,新建大明公学也好,这其实是截然不同的事!

    褚瑛却嘿然笑道:“张寿,葛老头成天夸你,我从前一直都觉得他言过其实,可现在我得说,你小子还真是有胆子!就冲这一点,九章堂那边你若需要我去讲点什么,随时对我说。但你真的要另立山头,那动作得快一点,我半截都快入土了,希望快死之前能看到这情景!”

    齐景山是一则以喜,一则以忧,见葛雍捂着脑门那头痛的表情,他就沉声说道:“以我之见,且等此次光禄寺之案有了结果之后,再徐徐图之,那才更妥当。在此之前,我们先把书编出来,再看看光禄寺用新记账法是否便利。要知道,欲速而不达。”

    发现纵使自己那离经叛道的最后一个提议被齐景山忽略了,褚瑛则是明显很感兴趣哪怕葛雍仍然有些气鼓鼓地瞪他,张寿还是不禁喜出望外。他连忙满脸堆笑地连连表示诚恳接受长辈意见,可这时候,葛雍却突然重重一搁手中茶盏。

    “好了,你小子别拍我们马屁。你托付的这事情我们答应了,不就是推广龙门记账法,宣扬其优点吗?就和你之前在军中推广密码本和编码方式一个道理。不过这事还不能太急,而我们三个老人家和你逛了一下午,又在这坐了这么久,好歹得给人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

    说到这里,葛雍一顿,随即笑呵呵地说:“好歹我们三个今天一口气吃了三顿饭,滋味倒是各具特色,大家挑两家中意的写了投票,选出来让顺天府衙和司礼监去查人根底好了!”

    老人家说着就顽皮地眨巴了一下眼睛:“顶多让别人把我们看成和你一样的吃货!”

第四百二十八章 管家何人,选拔大赛

    中午吃了三顿,张寿下午又在小茶馆陪着三位长者喝了一肚子茶,先说龙门账,再说九章堂,口舌费了不少,随即三个长者还拖着他像模像样地选了两位御厨候选出来因为他特意吩咐,在每家会馆,所有菜都是一个大厨的作品最终,淮扬菜和鲁菜被选中了。

    至于稍嫌甜口的苏帮菜,他倒觉得不错,奈何长者们并不中意,于是四票中只得了一票。虽然他可以一人决之,但最终只决定回头额外对皇帝提一提。然而,与此同时,他心里倒还生出了一个极其大胆的念头。

    等到这一天傍晚,张寿把葛雍三人一个一个送到家时,已经是傍晚时分了,他中午吃了三顿饭的饱腹感早已没了,虽还不至于饥肠辘辘,但已经忍不住自嘲地想,是不是吃得越多越容易饿。

    就在这时候,他就听到身边的阿六低声嘀咕道:“算学真能当饭吃吗?”

    张寿侧头瞥了一下午当哑巴的阿六,鉴于劝学对这小子来说完全是无用功,他只能哂然一笑道:“对于老师和那两位先生来说,那确实是珍馐佳肴,而且还是永葆青春的不死药。你能想象老师和那两位先生老了,研究不动这些东西时,他们会何等痛苦?”

    阿六歪头仔细想了想,会意地点了点头:“也是,我想不出我老了打不动了会怎么样。”

    你老了打不动了的时候……呵呵,我也想不出那是个什么光景!

    张寿忍不住笑出声来,可随即他就听到阿六突然说道:“要不要我再去查一查,那栽赃的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觉得郭尚宫偷东西是真的,那个御膳房姓周的和她有奸情,在御膳房这些年里揩油无数也是真的,但那次栽赃有问题。”

    对于阿六的敏感,张寿从不怀疑,而他自己也相信这事情背后说不定还有什么蹊跷,可此时此刻看到阿六那瞬间杀气腾腾的样子,他还是不由得笑了:“皇上不是让御前近侍去查吗?那就意味着有你师父带队,你还担心什么?”

    阿六有些烦躁地皱了皱眉:“但疯子做事很乱来的!”再说这事情源头还说不准在哪!

    说得你好像做事不乱来一样!张寿不禁哑然失笑:“事涉宫闱,除非你想跳槽干回老本行,否则休想我答应你!别多想了,人家说不定是特意把那么一个蠢货和那个皇上常常把玩的木人送到你手里的,与其现在计较细节,还不如想想将来从什么地方找回场子!”

    “我知道了。”虽说答应得很爽快,但阿六再次开始盘算起了京城地面上的三教九流之徒。虽然他已经用拳头揍服了一部分,用承诺挖过来一部分,还让一部分人盯着另一部分人,但作为初到京城一年多的过江龙,他还是觉得自己的手段少了一些,家里那些人太不努力。

    不就是一天睡两个时辰,其他的时间不用来习武就用来做事吗?居然这都叫苦连天!

    如果张寿知道,阿六竟然将对自己的严苛标准强加在别人头上,他一定会觉得好笑,责备这小子要求太高,但既然他不知道,家里上上下下处在某人威压之下水深火热的众人,也就注定了短时间之内还不得解脱。为了这事跑张寿面前告状,还没人有这胆子。

    当主仆二人到了张园门口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门前两个写着硕大张字的灯笼正挂在门楼两边,两扇黑漆大门紧紧关着,只有一侧供人马进出的小门还开着。

    按照张寿的品级,这门楼形制已经很显然违禁了,然而皇帝早已特旨在先,保持原样随便住,他也就只把朱漆大门重新刷成了黑漆在这个只有皇宫和别宫才能大门刷朱漆的年代,光是大门颜色,就可见当年那位庐王曾经是何等风光和跋扈了。

    他骑了马进门,听老刘头絮絮叨叨地说着家中景况,忍不住想到了从前在乡间的情形,一时也不觉得人嗦,只是下马之后把缰绳丢出去时,他方才突然意识到了一个挺重要的问题。虽说阿六招募了不少人,朱家也借了不少人送了过来,但是……

    内院还好,有吴氏当家,只要有两个管事的妈妈辅佐就够了,但外院,管家是谁来着?

    他想到这问题,见阿六也已经下马跟了上来,他就随口问了这样一个问题。可紧跟着,他就看到阿六用异常古怪的眼神瞅了他一眼,随即竟是昂首挺胸。这一刻,他陡然之间想到了一个之前根本没想过的可能。

    “难不成……是你?”

    “本来就是我。”阿六迸出了掷地有声的五个字,见张寿犹如见了鬼似的,满脸不可置信,他顿时有些闷闷不乐,脸上还有些委屈,“怎么,我不行吗?外院开支陆三郎代审,待客老刘头兼管,防卫瘸子安陆兼管,外厨房徐婆子兼管,家里人手不够,只能一人多能。”

    后头那几个兼管张寿可以理解,这也很正常,但开支陆三郎代审是什么鬼?小胖子怎么会答应管这种细枝末节的小事?他越想越狐疑,狐疑的同时还觉得好笑,但随之他就忍不住看向阿六道:“那你这个管家兼管什么?”

    “我管他们啊!谁要是偷懒耍滑,顺手牵羊,吃里爬外……呵呵。”

    听到这一声笑,张寿忍不住捂住了额头。他就知道!阿六这是真的把管家两个字提升到了字面上去了。管家管家,不就是管着家里……的人吗?他深深吸了口气,最后决定不要去对这个认定了自己很忠于职守的小家伙解释什么叫管家。

    盘算了一下家里现在的人手,他已然认识到,就如今家里这么个配置情况,要说挑出一个能够震慑上上下下所有人的管家,那确实只有他眼前的阿六了。因为其他人谁都镇不住场面!可是,想想阿六成天跟着他出门这情况,他就叹了一口气。

    “好吧,你这管家继续当着,确实也没别人能够顶替你,别人没你这样的威信。”

    见阿六顿时露出了得意的笑容,他就继续补充道,“但陆三郎代审账目这种事,也不能长久,说出去简直就成了笑话。以后小花生可以学着……不行,那小子还被老咸鱼骂过不肯好好读书,这样,你回头记得提醒我,让九章堂的人每天人人给我出十道四则运算题给他做。”

    “那些去光禄寺和公学的人没时间,让其他人帮忙出,这种事对他们来说,不过是呼吸间就能完成的。等小花生做完之后,你拿过去找人帮忙批改。错一道,罚那小子抄十遍!”

    阿六的脸上顿时露出了深深的同情。想当初他在乡间时被张寿逼着每天算四十道题,就差点没被折腾死,更何况小花生如今一天得至少做两百道?

    而他那时候经过百般求恳,错一道题罚蹲马步,总算不至于像小花生现在这么惨!

    既然给小花生丢了这么个任务,张寿转念一想,又笑着说道:“干脆给萧成也找个伴,小花生虽说比他大几岁,但也是在民间长大的。他不是老嚷嚷要自力更生吗,让他也去九章堂打杂。如果日后能磨砺出一点数字天赋,至少还能给你这个管家帮忙看看账目。”

    听到张寿再次强调了自己这个管家的正当性,阿六顿时眉飞色舞,当下立刻满口答应。

    张寿这一天从出了光禄寺,接了葛雍三人出来,那便是逛吃喝茶,悠闲得无以复加,甚至压根没去光禄寺过问今天查账的结果。可是,盯着他的人却不免再次吃足了苦头。而晚间得到光禄寺那边传来讯息的众多朝中大佬,那更是几家欢喜几家愁。

    如孔大学士这样的,虽说不知道当日楚宽在背后狠狠给他上的眼药,可自己的亲家从前在光禄少卿位子上致仕,他总不至于不记得。御膳房一堆御厨一概革退,甚至有人下在狱中,家里抄检出了远远胜过其该拥有的家财,他也不至于不知情。

    而如今听说光禄寺这三个月的账册就已经是一塌糊涂,哪怕还没有查到五年前,他就已经不得不考虑自己是不是需要大义灭亲了。有个那么蠢且贪的姻亲,他从前真瞎了眼!

    头大的并不仅仅只是一个孔大学士,素来与人为善,事事揣摩圣意的吴阁老也很头大,因为他的内侄在光禄寺里任闲职,虽说因为职位太低,而且时间不长,此次并不在下狱的人之中,但官职却还是没了,妻子在他面前哭个没完,差点没把他烦死。

    至于皇帝去年初才提拔起来,在内阁众人中排位最低,性格却也素来刚强的张大学士张钰……人固然和光禄寺没瓜葛,可也不知道是谁人张扬出去,他的管家和御膳房那个姓周的掌御乃是同宗,他都还没来得及过问处置,这管家就跑了,于是他也一样陷入了麻烦之中。

    这还仅仅是内阁,六部和都察院以及其余各寺监,那也同样有众多人与光禄寺和御膳房的人有千丝万缕的瓜葛。

    哪怕皇帝仅仅把彻查的范围划定在光禄寺和御膳房这两地,而且更有尚宫盗取禁物,光禄寺贪赃的人证物证,却依旧不免有人自危。

    光禄寺和御膳房往日虽不算极有权势的地方,却也是最近天子之地,于是与之交接的,自然而然就是朝中有头有脸的人物没头没脸的人家也不理你!可一旦出了问题,与这两地有牵涉的昔日头面人物们也自然免不了要灰头土脸。

    因此,当次日早朝,内阁三个面和心不合的阁老彼此碰到了一起时,孔大学士注意到了吴阁老那青黑的眼圈,吴阁老注意到了张大学士那发黄的面色,而张大学士……他发现了素来一丝不苟的孔大学士那落到官帽之外的一缕乱发。

    这一刻,三人几乎心意相通一般,同时露出了一个苦笑。

    说是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但当患得患失的时候,和普通人又有什么两样?

    果然,这一日的朝会平淡而乏味,并没有什么值得说,又或者值得大动干戈的事,很快就平铺直叙地结束了。等到朝会结束之后,众官各自归各自的衙门,当孔大学士等三人也打起精神预备走时,却有人突然来请了他们移步前往乾清宫。

    虽说三人如今是各怀鬼胎,当然心虚的程度各有不同,可当进入乾清宫时,他们还是人人满脸正色,那坦坦荡荡的风度任凭是谁都会赞一声宰相风仪。可是,当他们到皇帝面前行礼过后直起腰时,看到皇帝将手中那个木人转到正面时,却是齐齐面色一变。

    甚至都不用皇帝解释,他们就知道,那就是宫中窃案的那桩因果了。

    “御膳房从今往后收归宫内管辖。朕的饮食,内库拨付的开销,既然和外头毫无牵扯,也就没必要由光禄寺再经管了。这是其一。”皇帝似笑非笑说出了这话后,见孔大学士微微一怔,随即就立刻张口想要抗辩,他却伸出手直接阻止了对方。

    “朕意已决,光禄寺和御膳房那些乱七八糟的丑闻已经在整个京师广为流传,甚至也不知道被多少文人写进了自家杂记之中。恐怕就连市井百姓,也都知道朕堂堂天子,竟然被一群勾结在一起的贪官和厨子克扣了饮食,就连宫中后妃,也都成了笑话。”

    “之前那些和你们有关的传言,朕一概不信,但你们也不要有那些息事宁人的心思,更不要想将这一桩大案压下去。有些事,堵不如疏,相信你们比朕更清楚。”

    皇帝都把话说到了这么严重的份上,三人你眼看我眼,最终尽皆无言。

    要不是因为流言确实散布得越来越离谱,他们又岂会那样忧惧?

    然而,孔大学士终究不是寻常人,心志刚硬的他只一瞬间就恢复了过来,当下再次长揖行礼:“皇上,御膳房都已经多人得咎了,可既然掌管宫中膳食,不可长时间缺位,不知道可有后备人选?若是无有,又信不过光禄寺,可令朝中台谏官举荐。”

    让挑人刺的御史们给朕推荐厨子?你确定这不是开玩笑?皇帝哂然一笑,随即就轻描淡写地说:“朕原本吩咐了张寿这个吃货替朕留心选几个御厨,但张寿给朕出了一个更好的主意。既然京城官民最近惶惶不安,那便借着遴选御厨之名,办个御厨选拔大赛吧!”

第四百二十九章 好久不见?

    什么叫做转移注意力?在最近京城各种事情层出不穷,一桩又一桩引来无数惊叹和关注的时候,用一桩声势更大的事,将京城百姓对前头这一系列事件的关注转移到另一桩更容易让人参与进去的事情上,这就是张寿的想法。

    所以,他前一天晚上请了葛雍三人吃了那三顿午饭之后生出这么一个念头,就立刻差遣人送了信给朱莹,而朱莹一早就进了宫。至于她说服皇帝,甚至都没用上盏茶功夫……

    此时,眼见孔大学士等三位阁老都走了,朱莹这才从屏风后头溜了出来,随即笑嘻嘻地说:“看他们脸色,一副恨不得和皇上您当场大吵一架,也好显摆一下刚正不阿的样子,结果却不得不忍气吞声,真是太解气了!尤其是刚刚孔大学士说台谏举荐却被皇上驳回来……”

    “嘿嘿,他那副始料未及的样子看着真有趣!”她啧啧一声,忍不住又伸手去抢皇帝手中那木人,随即摩挲着那连衣褶都精细而生动的纹路,这才头也不抬地说,“不过,皇上你答应得好快。阿寿送信给我的时候,我都觉得要花很大力气才能说服您呢!”

    “那个御厨选拔大赛的点子是挺有趣的。一来,张寿在信上举了他和老师还有那两位老先生众口难调的例子,所以认为一个人推荐太独断,朕觉得很有道理。二来,京城最近事太多,来一桩喜庆的节目让普通百姓乐呵乐呵,顾不得那些纷乱,很符合朕心意。”

    皇帝顿了一顿,随即一手支着下巴,兴致盎然地笑道:“三来,朕很喜欢热闹,而张寿的这一出,那竟是京城这些年来少有的大热闹!能够与民同乐,有什么不好?寻常百姓一年到头,哪里有多少娱乐,如今肯定有大厨为了扬名而引诱更多人去试菜,那不是很好?”

    “盛世气象,不仅仅是天下识文断字晓礼仪,这等丰衣足食之后才能有闲钱闲工夫办的盛大活动,官民同乐,也同样是盛世气象!张寿既然说他来做计划,那就交给他了!”

    朱莹眉头一挑,双手将那自己把玩到爱不释手的木人奉还,随即笑眯眯地说:“皇上还漏说了一样……我和阿寿的生辰就快要到了,那也是明月的生辰,皇上有什么表示没有?上一次我和阿寿是在融水村里过的生辰,还开了热热闹闹的流水席,这次可是在京城!”

    皇帝顿时哈哈大笑,随即盯着朱莹意味深长地说:“那好,这御厨选拔大赛的第一天,就放在八月十五好了,就当是庆贺你们三个人的生辰!这一天,你们三个代替朕去主持盛事!那么多人替你们庆祝,还有什么比这更热闹?”

    朱莹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得了皇帝这样的承诺,立刻兴高采烈地去了,却是压根提都没提那桩匪夷所思的栽赃案子。

    然而,她没问,不代表皇帝就会装糊涂。他端详着那自己少年时最喜欢的木人,心想时隔多年,与其说是至今还爱不释手,不如说是变成了一桩习惯。而且,看到这个拔剑难制的自己,已经忍了太久的他,也就仿佛是把某股怒火发泄了出去。

    不消一会儿,他就听到门外传来了一个低沉的声音:“皇上,臣奉旨来见。”

    分辨出这个熟悉的声音,皇帝不禁眉头一挑,唤了一声进来。等到看见难得把自己收拾得整整齐齐,只是却换了一身侍卫服色的花七进来,他忍不住上上下下端详了人好一会儿,这才嘿然笑道:“这次居然这么快就有结果了?”

    “既然有人故意把一个蠢货和皇上手中之物送到了阿六手里,那么臣这边只用一日就查到线索,自然是理所当然。”

    花七说着就躬身行礼道:“臣已经查得,是坤宁宫徐尚仪冒充御膳房周掌御,模仿他笔迹给郭尚宫送的信,然后郭尚宫信以为真下手盗窃了禁物。而徐尚仪在交待此事时,忿然说是为皇后和大皇子报仇出气。”

    皇帝顿时气得笑了:“你确定她真的是这么说的?她觉得这是报仇出气,而不是给皇后母子惹出天大的麻烦?”

    “臣确定,她就是这么说的,而且不只是臣一个人听见,楚公公也在旁边听见了。最重要的是,”花七顿了一顿,这才抬起头来,非常无奈地说,“臣已经是在别室审她,可皇后竟然不知道从哪里窜了出来,她还认出了臣是赵国公府的人,于是大发雷霆。然后……”

    他再次停顿了一下,仿佛在犹豫着怎么组织语句,毕竟,皇后的那些话实在是很难听。

    然而,皇帝却意兴阑珊地阻止了他:“如果是她搬弄是非,骂什么污言秽语,那就不用说了,朕懒得听,省得听了之后又火冒三丈。你只需告诉朕,皇后对徐尚仪招认的这件事有什么回应?是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还是破罐子破摔一口承认?”

    哪怕花七一贯天不怕地不怕,但复述皇后骂皇帝和朱家时那些污言秽语,他确实还是有些忌讳。而皇帝最后这个问题,他却还是能够回答的,而且答得也很爽快。

    “皇后一口就承认了,声称徐尚仪只不过是听她之命。当然徐尚仪一个劲否认,说只是自己自作主张,但皇后却冷笑说反正大皇子已经被皇上糟践成了那个样子,如果皇上要给外人一个公道,那就直接把她也一块打发去宗正寺吧。”

    对于皇后的大放厥词,皇帝并不觉得意外,也许是因为哀莫大于心死的关系,他从很久以前开始,就已经对她不抱什么期待了。然而,他此时还是认为,她应该只是因为事到临头而心头怨恨,于是方才不顾一切大包大揽。

    就算人真的愚蠢,也不至于觉得这样陷害朱莹和张寿就真的会成功而且成功了又怎么样,就算朱莹真的偷拿了他的东西,他难道不是把那丫头叫来劈头盖脸骂一顿就完了?

    “好了,朕都知道了。这件事不用再查了,你回赵国公府之后,也对赵国公把事情原委说一声,就说事到如今,差不多也已经到那一步了,让他有个心理准备。等这件事完结之后,莹莹也没多久就该要嫁了,你也不用在朱家呆了,索性去张园,帮她和张寿多练几个人出来。”

    见花七爽快地答应一声,随即立刻告退了出去,皇帝不禁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想当初花七就是一听说可以去赵国公府卫护朱莹,就忙不迭满口答应,现如今也是,一听到去张园也同样乐于接受,但要是让人回宫……人绝对不会这么高兴!

    宫里这种地方,住久了真的容易厌倦,容易狂躁……

    当花七行色匆匆溜出宫,随即给赵国公朱泾捎去那个非同一般的讯息时,张寿正陪着陆三郎一块从国子监号舍往外搬。就算两人原本还觉得保留一间就在国子监的号舍比较方便,现在也不愿意偷这个懒了。

    给别人添麻烦的同时,还给自己惹麻烦,何必呢?腾出一间号舍,至少还能住两个监生。

    至于帮陆三郎一块搬东西,倒不是张寿身为老师这么没架子,实在是里头有一小半都是他的书稿。同时过来帮忙的,还有萧成。得知张寿平日中午也要借他的宅子临时午休,萧成简直喜出望外。

    毕竟,身为小孩子的他虽说决意自立自强,可到底还是免不了会有软弱,希望能有人陪着作伴,否则从前扮过几个月鬼的他真要觉得自己也变成鬼了。

    而刚被张寿提溜过来,刚在国子监挂了个杂役名头的小花生,则是晕乎乎地过跟着一块搬书、搬书稿、搬习题册……虽说国子监到萧家挺近的,但马术还完全谈不上精熟的他,来回走了一趟过后,就已经出汗了。

    他最觉得不可思议的是,那个貌似憨厚的胖子,在阿六口中是个阴险的算学天才!

    而且之所以跑这么多趟,就是因为这胖子东西多除却算学书、习题册、稿纸……还有乱七八糟很多书坊中常卖的那种连载的传奇话本,一辆马车一次居然还装不下!他实在不明白,能看得下去那种连叔爷都骂乱七八糟东西的人,怎么还能是个天才!

    他还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即将进入更加水深火热的境地,一直在悄悄地好奇打量陆三郎。就因为这偷看分心,直到他再一次跟着前头的张寿陆三郎来到了萧宅门外时,他陡然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嚷嚷:“小花生,怎么这么巧?咦,这不是张博士吗?”

    张寿微微一愣,等抬头望去,就只见那个喜出望外一溜烟跑过来,随即把小花生从马上一把揪下,当众就开始揉小家伙脑袋的,不是老咸鱼还有谁?

    然而,除却老咸鱼之外,他还看到那边厢马车旁还站着一个精神矍铄的老者和几个仆役下人,但最醒目的是马车前头一个年约二十许的女子,只见人穿着翠绿色的比甲,柳绿的裙子,乍一眼看去青春活力,虽说并不十分漂亮,但那微笑的样子,却别有一番端庄。

    他正在想这拨人是谁,怎会和老咸鱼一路,陡然就听到一旁的萧成大叫了一声:“周姐姐,刘老大人,你们回来了!”

    张寿这才恍然大悟。敢情是朱廷芳的老师刘志沅正好在今天回京了,可竟然会和老咸鱼搭伴一路过来?他与其相信会事情真的就这么凑巧,还不如相信老咸鱼那个自来熟的家伙主动和人搭讪,问出了什么端倪之后就死皮赖脸一路同行!

    看到萧成从马车上跳下来,一溜烟地跑上去,随即一把抱住那个端庄少女就大哭了起来,他也跳下了马,随即就一把拖过了还在装模作样地和小花生嘘寒问暖的老咸鱼:“你不是说要重新熟悉一下出海的感觉吗?怎么有功夫到京城来?”

    “咳,有几个老伙计正在京城,我就过来看看……”老咸鱼打了个哈哈,见张寿似笑非笑看着自己,他就赶紧拍了拍脑袋,随即一溜烟跑到刘志沅等一行人那边,点头哈腰说了几句话之后,随即就从马车后头翻出了一个大口袋,随即一把背上,这才又跑了过来。

    “这是我另外一个老朋友刚送到沧州的种子,他刚跑了一趟西边,那边各种各样的小国如今不像当年那样老是乱打一气了,比从前太平很多,丝绸、茶叶、瓷器这些东西都很好卖。不过那边不像南洋和东洋,没有什么特别值钱的,而且货物多了,他们还买不起。一堆穷鬼!”

    “我那老朋友知道我和藏海在藏海下院折腾了不少地,也从那边弄了点种子,分门别类都记了一下大致的名称,食用口感,还有播种收获的月份。就不知道和海东大陆的那些作物比起来如何,要是又能填肚子,又好吃,那就好了。”

    听到老咸鱼用鄙夷不屑的口气说西边欧洲那些小国都是穷鬼,张寿不禁哑然失笑。别看电视剧里把卢浮宫、凡尔赛宫之类的地方以及各种大教堂演绎得金碧辉煌,但实际上在如今这个西方诸国还没来得及从美洲掠夺黄金的年代,西方诸国真的大多数都挺穷的!

    而那些完全被束缚在土地上的农奴,以及完全世袭的领主制,比华夏的制度不知道落后了多少年!那才是真正上升通道完全断绝,普通人几乎永远看不到希望的国度!

    然而,现在却还不是谈论这些的时候,他笑着让阿六接过了那袋沉甸甸的种子,随即点点头道:“观涛小和尚被我留在家里指导下头人种地,这些种子一会我就让人先送回去给他。”

    “近期京城多事,我刚建议皇上开大赛选拔御厨,让百姓也加入试吃投票,以此君民同乐。可惜这些种子短时间内还种不出东西来,否则和海东大陆种出的食材一块入菜,推广起来就容易得多了!”

    刘志沅原本正低头看着泪眼汪汪的萧成,可当看到老咸鱼提了那袋海外种子过去,随即和张寿相谈甚欢的时候,他就立时分心倾听了起来。待听得张寿提到御厨选拔,接下来却又说推广海外良种,他不觉眼睛一亮,随即竟是大步走上了前。

    这时候,陆三郎生怕刘志沅一开口说出什么煞风景的话,胖墩墩的他抢先迎了上去,热情洋溢地招呼道:“刘老大人你可是上京来了,你这旧宅朱大哥都已经给你拾掇好了,但里头摆设都是凭萧成的记忆复原的,还不知道是否一样,不如你先进去看看?”

    刘志沅停下步子,若有所思打量了陆三郎两眼,突然伸手一把揪住了他的脸。这出人意料的一下登时让陆三郎倒吸一口凉气,随即他就听到了呵呵一声笑:“小胖子,好久不见了。”

第四百三十章 当年糗事,循循善诱

    什么叫小胖子好久不见了?我认得你吗?我之前派人去你面前献殷勤,可都是打着朱老大的名义,我压根不认识你啊!为什么你居然用这么熟络的口气和我说话?

    一贯聪明的小胖子简直有点懵,甚至连面颊被人捏得生疼那点愤怒都忘了。可等到他吃痛不住哎哟一声叫了出来,他方才想起好像在很久远的过去,自己似乎也被人捏得这么哇哇乱叫一回。那是什么时候来着……对了,好像是有一次短胳膊短腿的他溜进了兵部衙门!

    这个念头刚刚生出,小胖子就一下子回过神来,捂着那被掐红的脸蹬蹬蹬退后了三步,随即气急败坏地指着刘志沅大叫道:“是你!是你这个凶巴巴尽吓人的老头!”

    刘志沅见张寿已然朝这里看来,他就似笑非笑地说:“哦,是我凶巴巴吓人,还是你这个小胖墩偷偷藏在给你爹送东西的藤箱里溜进兵部衙门,等溜出来之后还乱跑到我那里去溜达?我没有捆了你送去见你爹,等你爹来的时候,还把你藏在卷缸里,还不够仁至义尽?”

    见陆三郎已经是气得在那团团转,刘志沅就呵呵笑道:“你这小胖子藏在卷缸里还不算,竟然因为你爹在我那呆的时间太长,还在里头睡着了,打起了呼噜。你爹问我的时候,我还只好说是一只四处乱窜的猫在卷缸里。要不是我给你遮掩,你逃得了那顿好打?”

    张寿一听就已经明白,这竟是小胖子的当年糗事。瞧见陆三郎那张脸涨得通红,他对比从前朱廷芳又或者萧成描述中的那位刘老大人,只觉得眼前的老者实在是和想象中差太大了。这哪有刚直不阿,不苟言笑的样子?

    哪家严肃板正的长者,上来第一下就把小胖子捏得嗷嗷直叫!然后再撩拨得人气急败坏?

    他丢下老咸鱼走上前去,笑容可掬地说:“刘老大人原来和陆三郎早就见过?”

    “是啊,就一次,如果不揪那一下,这小胖子应该老早就忘了当初私闯兵部衙门的往事。”刘志沅看着那张脸已经变成血红色的陆三郎,这才淡淡地说,“他那时候小小年纪,九九歌倒背如流,丢他一页作废的账目,居然能过目不忘。所以后来听说他顽劣,我还不敢相信。”

    “我还以为少时了了,大未必佳,但没想到,他那所谓顽劣不堪造就的名声,都是因为他那个没眼光的老爹,都是因为陆绾从前以貌取人,也不能给他挑个好老师。他现在成了张博士你的学生,这浪子回头变天才的名声立时便显了出来!”

    直到这一刻,陆三郎才终于顺了点心气至于别人当着他的面数落他老爹陆绾如何如何,呵呵,他最喜欢的就是听人数落他爹没眼光,数落他爹浪费了他的资质,他听得甚至连刘老头刚刚折腾他和翻他旧账都忘了!

    而张寿瞧见萧成已经被那位周姐姐擦干净脸牵着过来了,随即就像模像样地到刘志沅面前作揖,而刘志沅扶起了小家伙,又摸了摸人的头,随即就走到自己面前,肃然拱手,他连忙也举手还礼。

    两人彼此相见之后,他就又笑道:“我从朱大哥那儿听说刘老大人的事情之后,闻名已久,今日一见,没想到您却大大出乎我的意料。我原以为当初您还为难了朱大哥好一阵子才肯收学生,定然耿介顽固不好打交道,却不像是如此爽朗可亲的人。”

    陆三郎登时忍不住去看张寿虽说这是先抑后扬,可当人家老头儿的面说人顽固?你那可真是不怕人翻脸!

    然而,他没料到的是,刘志沅虽说敛去了笑容,但态度却很坦然:“我这个断头刘确实是个犟老头,尤其是半辈子做伴的老妻却最终撒手人寰,儿子也先我而走,其实扪心自问,我一度激愤之下很想跟着她去。但她一再嘱咐我说要好好代她活着,我毕竟答应了她。”

    “至于耿介也好,顽固也好,杀气也好,那都是要分人的。这小胖子冒充朱大郎的名头来看我,又拿着大明公学勾引我回京,可话虽如此,我既然是当初就和他有过一段缘分,我与其板着脸一上来就骂他一顿?还不如吓唬吓唬这小子!”

    见陆三郎犹如见了鬼似的瞪自己,他就莞尔一笑道:“怎么,你还当我不知道是你冒充了朱大郎?朱大郎那脾气,就算是他派人来请我,也断然不会想方设法讨我欢心,投我所好。他这人板正,用的人更板正,我还不至于不了解自己的学生!”

    陆三郎登时心虚地避开了刘志沅的目光。而等到听见人下一句话,他更是干脆闪到了张寿身后。

    “兵部尚书之位如今尚未有人补上,怎么,小胖子你难不成是觉得皇上属意于我?可你就没掐着手指头算算,我老头子都多少年纪了?”

    张寿见往日伶牙俐齿的陆三郎已经是被压制到哑口无言,他只能咳嗽一声,不得不站出来替陆三郎解围,否则再这样下去,小胖子就真的要怀疑人生了。

    他当下就笑眯眯地说:“陆三郎又不是朝廷官员,他只是帮朱大哥一个忙而已,哪里就想到兵部尚书之位了,他连皇上的面都没见过几次呢!至于他有意宣扬公学,原因也很简单,刘老大人没有再进仕途的雄心,但不还是有教化天下的壮志?否则又怎会教导蒙童?”

    没等刘志沅再说什么,他就笑容可掬地说:“您一路风尘仆仆进京,我们进去说话如何?顺带也看看,陆三郎仔仔细细问过萧成,然后复原的这座刘家老宅如何?”

    “张博士说错了,应该说,这是我临走时已经卖掉的老宅。如今这座宅子不论姓什么,都至少不会姓刘。”刘志沅淡然一笑,这才看向一旁的萧成道,“我不是为了从前安家在此来的,我当初走得太匆忙,后来想想应该带走萧成才对,所以我进京就先来了这里。”

    “你这一走,他确实吃了不少苦头。要知道,萧成年纪小,很多事情认死理,而朱大哥那时候不但出征在外,而且京城的风头很不好……”

    张寿的回答同样直接。他没有轻描淡写描述萧成的境遇,从而让这位命运多舛,仕途坎坷的老大人少点内疚,而是从萧成的装鬼和这刘家老宅的数度易主,一五一十从头说起。但说话的同时,他温和却又不失强硬地直接搀扶了刘志沅的胳膊。

    于是,趁着刘志沅因为听着萧成这一年多的故事而没办法挣脱他,他就顺便扶着人往院子中走。

    “至于这房子,我当初曾经请陆三郎买下来当过铁匠铺和木匠行,但已经空置数月,刘老大人你既然和他有旧,那么就别辜负他这份心意。要是觉得还过意不去,你去给他老爹陆绾帮帮忙,早就抵消租房子的这点钱了。”

    跟在后头的陆三郎登时恨得牙痒痒的,当即小声嘀咕:“给我爹帮忙还要我出钱,哪有这么便宜的事,回头看我不敲骨吸髓让他那吝啬鬼拿钱出来!我就是拿去贴补九章堂也好!”

    本来听到陆三郎前头那抱怨的话,刘志沅心下已经打算拒绝,然而,等听到最后那几个字,他的眉头立时舒展了开来,竟是也没太抗拒张寿强行拉他去看这座宅子。

    进了院门,看到那棵靠西边栽种的老树,老人那张脸不禁就怔住了。他徐徐走上前去,伸手在那粗糙的树皮上摩挲了许久,随即就看向了房门,只见那雕花隔栅木门仿佛是新的。

    等到走到近前时,他便发现,这仍然是前一位主人把房子卖给他时的房门,只是新上了一道漆,于是颜色显得鲜亮。当然他不会知道,陆三郎让人紧急上这道漆,那是因为这屋子当初改变用途的时候,好些地方都碰擦得不轻……

    而刘志沅确实对这座老宅很有感情。即便是这么一座小院,他最初也根本就买不起。而他的妻子从嫁给他开始就辛辛苦苦持家经营,带人做女红,最终卖掉了陪嫁的那个连成片的一百亩田庄,方才使他在京城终于有了个安身立命的地方。

    然而,一旦遇人凌迫,他却连最后的这点安身之地都难以保住。

    等到看过正房和东西厢房,他就已然意识到,单凭一个年纪太小的萧成,是断然不可能把那些老物件都收集齐全的哪怕有些东西似是而非,但可以看出,别人已经尽力了。而这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完成的,至少历经了好几个月。

    他一个早已淡出官场的人,还能有人为他做这些,他还能说什么?

    于是,他转头看了一眼后头的陆三郎,又瞧着身旁一如寻常晚辈一般搀扶自己的张寿,这才沉声说道:“不论是张博士你,还是陆三郎帮我做了这件事,我都很感激。哪怕这已经不是我的房子了,我从前也没想过要回来,但这毕竟有我和亡妻一段最后的回忆。”

    尽管刘志沅并没有热泪盈眶,甚至连眼睛都没红,声音也听得出那股仿若与生俱来的沉稳,但搀扶着他的张寿,能够清清楚楚地觉察到对方身躯的颤抖。

    于是,他就坦然笑道:“这不是我的功劳,都是陆三郎细致入微安排的。而曾经占据过这里的那些匠人,我也早就让他们搬到我家里去了,所以这边宅子就空了下来。”

    “而房子继续空置下去不免可惜,还请刘老大人不要拒绝陆三郎这一番整理还原布置的苦心和好意。因为,我和他因为在国子监里惹出的麻烦,今天才刚刚退掉号舍,把东西和杂物都搬来了萧成这儿,做一阵子萧家的房客,正好可以和你毗邻而居。”

    “既然如此……好吧。”

    刘志沅爽快地一笑,最终答应了下来。然而,他对张寿所说的在国子监里惹出麻烦却很好奇,等到听说那栽赃事件时,这才立时勃然大怒。

    要知道,七十多岁却还筋骨硬朗的老头儿刚刚进京,连口饭连口水都没吃喝就直接来到了这里,哪里来得及打听京城近期发生的事。就算是老咸鱼这样的包打听,也还来不及发挥长处。而当他得知光禄寺弊案的详细内情,就更加面色凝重了。

    “京城这一潭死水,也不知道藏着多少乌漆墨黑的东西……”

    “都说池浅王八多,庙小菩萨大,更何况京城这么深的水?”

    陆三郎却打断了刘志沅的话,随即乐呵呵地说:“不过这事儿不管他,皇上说了,不论涉及到谁,一律严惩。刘老大人你绝对不会知道,京城这明明是多事之秋,小先生他折腾出来一件什么事。他竟是鼓动皇上办个选拔赛,专门选拔那些御厨!”

    刚刚已经听说过此事,这会儿听到陆三郎说着之前他和张寿两人商量的从初选,到复选,到终选的那些细则,其中一多半都是官府只挂个监督名头,而交给民间各大会馆和旧楼饭庄去承办,刘志沅最初觉得这简直是劳民伤财,可听着听着,他就觉得有些不对头。

    他怎么感觉,这不像是选御厨……倒像是一场竭力吸引民间广泛参与的狂欢?

    虽说一大把年纪才考中进士,六十出头才当上兵部侍郎,而后又因得罪人而去位赋闲,最终甚至连房子都卖了黯然回乡,但刘志沅和民间士农工商打交道的时间要长得多。

    当张寿强行请了他在正房主位坐下之后,他摆手吩咐老咸鱼和小花生萧成在内的其他人都不用离开,这才目光炯炯地说:“如果不是官府去做这件事,那就意味着朝廷不用拿出多少钱来。而那些想要这个名头的会馆乃至于酒肆饭庄,定然会拼命宣传,招揽客人……”

    见刘志沅说到这里停住了,仿佛在纠结该如何组织语句,张寿就笑眯眯地说:“没错,而就算是招揽客人,也绝对不可能是免费奉送。而只要看热闹的人多了,吃吃喝喝固然有了,卖东西的货郎是不是也能因为人流多了,而多卖出一点东西?”

    “而原本只卖茶的小摊子,是不是也能顺便多卖出一点小食?”

    “而这样的选拔大赛,如果不是放在内城,而是繁华程度要次一等的外城呢?如果是外城非繁华地段呢?如果甚至是周围荒地挺多的地方?能不能带动一片区域?如果这不是一次性的狂欢,而是日后每年举办呢?”

第四百三十一章 请君上船

    作为在沧州城和张寿打过多次交道的老熟人,老咸鱼打一开始就从张寿对刘志沅的态度中嗅出了一种非同寻常的意味。而当张寿问出了一连串问题,而那位刘老大人也果然开始进入了思考模式之后,他就知道,这位看似很精明沉稳的长者被张寿设套装进去了。

    他自己就是很擅长忽悠别人的人,比如朱二就被他忽悠得团团转,但一山还有一山高,当他遇到张寿之后,那他就反过来被差使得团团转即便没有冼云河那件事,他也觉得情况不会例外。谁让张寿总能画出一个美好的前景,而且还有望实现?

    就他从沧州走的时候,第一茬丰收的棉花已经摘了下来,轧棉机正在紧锣密鼓地将籽棉处理成棉花,而新式纺车以及织机正在后头严阵以待。

    而在另一边,沧州建港的消息也已经不胫而走,各方商贾已然闻风而动,奈何谁也不确定事情能不能成,更不知道地方究竟会选在哪,于是都只能四处打探消息。

    而老咸鱼离开时也感觉到,别的地方暂且不说,因为新式纺机和织机提升的效率高,沧州这边迟早会出现纺工织工过剩,到那个时候,建港需要人力时,至少能延缓一下沧州马上就要发生的活少人多的问题。

    此时此刻,老咸鱼正在那胡思乱想,突然就只听有人叫了自己的名字,慌忙一个激灵坐直了:“余弦老哥,你之前说你是在沧州水市街经营海产干货的,刚刚张博士所言这些,你觉得如何?”

    问我?老咸鱼差点没把眼珠子瞪出来。这种事情,还能问我这种小人物的意见?刚刚听张寿的话,似乎这件事皇帝都已经点头了!你刘老大人一个已经赋闲的长者,人家敬重你和你说说这件事,你还真打算指手画脚?

    他之前在路上还帮过这位老大人,就顺便与之同行,等别人把他当自己人,露了口风,似乎是认识朱廷芳后,他更以搭伴为名一路陪到现在。那会儿他还有些沾沾自喜,可等看到那个小胖子被刘志沅耍得团团转之后,他就觉得,自己是不是反过来被人耍了。

    老咸鱼张了张嘴,有心搪塞一下这个问题,可面对刘志沅那眼神,他想到一路上摸着一点边的这位老大人的脾气,又看到张寿含笑对他点了点头,他最终还是改变了主意。

    “人多了,确实就很容易做生意,每个人掏一两文,十个人就是一二十文了,一百个人就是一二百文,够好多人过好几天日子了。但是,人多了,也会出问题,我不知道京城如何,但至少在沧州,每次初一十五,京城烧香拜佛赶集的人一多,就容易出事。”

    他加重了语气,非常严肃地说:“想当初有传闻说摸铁狮子能攒福气的时候,就曾经在有一年佛诞的时候,无数人蜂拥而去摸,最后酿成了踩踏惨案,死了七个人。那时候还有沧州知州,虽说他不管事,还是因此去位,反倒是本来应负责此事的长芦县令许澄却只被申饬。”

    见刘志沅沉着脸,张寿则是叹了一口气,老咸鱼知道自己这话应该说在了点子上,少不得又补充道:“除了踩踏,还有窃盗、拐卖等等,这全都是人多的时候需得提防的。”

    听到这里,刚刚一直都在旁边装乖学生的陆三郎终于忍不住嘀咕道:“顺天府衙那些差役逍遥了这么久,也该他们忙活一下了!”

    张寿却呵呵一笑道:“别忘了你被栽赃的这件事,他们差点没被吓死。这一年多来,顺天府衙这些人担惊受怕,够累了。当然,与其怕他们喊苦喊累,我更怕他们敷衍塞责。这次如果是在外城,那就没必要让他们出动了,我琢磨着,让阿六去带一批人压住阵脚就行了。”

    陆三郎顿时差点没把眼珠子瞪出来:“让阿六去?小先生你确定这不是开玩笑?你这是想要把京城那些鸡鸣狗盗的家伙都一扫而空吗?”

    对于陆三郎这一副替鸡鸣狗盗之流担心的态度,张寿不禁哈哈大笑:“那些能给孟尝君分忧的才是鸡鸣狗盗之辈,寻常的三教九流之徒也就是坑蒙拐骗一把好手,事到临头溜之大吉。这些人抓了还能给他们留一条路,但那些拍花党……不杀一批,留着他们过年吗?”

    张寿平生最恨的就是那些拐卖妇孺,害人含屈忍辱流落异域他乡的拐子,因此说出这话时斩钉截铁,毫不犹豫。而下一刻,他就听到砰的一声,再一看,原来是刘志沅拍了扶手。然而,老者似乎是太激动,这重重一巴掌拍下去,此时自己也在那痛得倒抽凉气。

    然而,刘老大人一边晃动手掌,一边还是忍痛说道:“说得没错,那些拍花党绝对不能纵容!张博士你要是真有精干人手,不用顺天府衙那些差役自然最好。当然如若能出动锐骑营这样的精锐,那就再理想不过了,可以狠狠给那些大奸大恶之徒一个震慑。”

    不,我还有更好的选择。让阿六去带人捉鬼并不仅仅只是他的玩笑话,按照皇帝的个性,也许可以动用花七那批人?

    张寿在心里这么想,心里倒很期待某些作恶多端的家伙撞到这些人手中的光景。虽然很多人都认定什么有光必有暗,犯罪不可避免,但是,他却希望某些十恶不赦的家伙能铲除一点是一点。

    他笑着附和了刘志沅,随即软硬兼施地把这位老大人拉上了这条船当刘老大人得知初试去试吃的人当中,届时不但会有随机抽取的百姓代表,也有他和葛雍齐景山褚瑛这样的致仕官员,还有各种形形色色的花样,当即就慨然答应。

    自然,能吸引刘志沅这个“顽固”老官吏上船的并不仅仅只有这样一桩看似与民同乐的喜庆节目,而是张寿挑明,日后这样的御厨选拔,将会年年举办,形成一个风尚,顺便把外城那一大片一度荒废的地皮,完全利用起来。至于那一大片地皮,毫无疑问,是皇帝的。

    但是,在这所谓御厨选拔大赛之中运作土地,提升价值后或租或售,以及后续开展活动所得的一应收益,全都归公学所有,这才是打动刘老大人的关键!

    陆三郎简直是对张寿佩服得五体投地什么借用民间力量来举办御厨选拔大赛,充分调动各省会馆的积极性,提高各大知名酒楼饭庄的参加度,吸引京畿地区百姓前来看(多)热(消)闹(费)……这些都是他昨天在张寿的启发下很快就想出来的。

    然而他想到的是自己投资囤地,顶多是拉上赵国公府,让皇帝插一脚,然后大家乐呵呵地数钱,却没想到张寿竟然并不仅仅是拉皇帝挣钱,而是说服皇帝把收益反过来投入公学!

    这就是所谓的……以商养学?

    张寿见说动了刘志沅,就笑道:“皇上的口味素来有些喜新厌旧,吃多了的菜难免就想要换个花样,一年换一次御厨正好。那些御厨退出来可以继续作为老店的招牌,而其他手艺好的大厨也有发挥的地方。当然更重要的是,等到明年,很多海外食材也可以用得上了。”

    老咸鱼这时候自然喜形于色,但与此同时却也有些遗憾。

    他这次上京,生的花生倒是带了不少,番茄酱也带了两瓶,可其他东西却是不适合在这白天依旧还有些炎热的天气携带,就连番茄酱他都生怕会坏……说起来,沧州距离京城实在是有点远。

    但如果能够在京城也开一家藏海下院呢?

    老咸鱼精神大振,突然大胆地主动开口说道:“张博士,你刚刚说在外城的那块荒地……不知道能不能拨出一点儿,我让藏海带几个徒弟上京,带一点海外的种子过来,在附近现种现摘现做,也好让人吃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这想来能更快地有利于海外种子推广?”

    你这老小子竟然这么快就想到了农家乐?

    张寿早就知道老咸鱼这人脑筋很好使,此时就似笑非笑地说:“你不觉得就算是他插上翅膀飞过来,也未必来得及种地吗?更何况,藏海和尚理应是情系乡里,扎根乡土的典型,他能舍得丢下沧州父老到京城来?”

    屁的情系乡里,扎根乡土……那死和尚只不过是和他一样,担心被当初让他们出海寻找太祖下落的家伙找着,于是才和他一样往犄角旮旯里一蹲而已。人怎么会不缺钱?

    想到这里,老咸鱼索性直言不讳地说:“一文钱难死英雄汉,这死和尚收了那么一堆徒弟,却是顶多只能让人吃饱,穿暖都做不到,哪里会不想赚钱?”

    “沧州城里的人是因为太祖的缘故,多生孩子也多半硬挺着自己养,但城外这么大,乡民养不活的孩子随处一扔的多了,而且多半是女孩子。可他一个大男人,养着一群小和尚也就算了,哪里还能养女孩子?十几个人托付一个寡妇带,不少都还没到做女红养家的年纪。”

    刘志沅在路上已经听说过老咸鱼的故事,听说过沧州那场令人又愤怒又惊讶的动乱,更知道人有一个差点就死无葬身之地的外甥。

    所以,听见老咸鱼在听到张寿那个主意的时候立刻动了赚钱的念头,他不禁若有所思地挑了挑眉,等到当听人讲完藏海师徒的那点内情,他就不由得点了点头。

    “从前我总觉得,金钱乃是身外之物,只要够用就行,但人到老时才经历大变,我才知道,人无财不行。一点点钱,就能改变很多人的生活。如果可以,张博士倒是不妨试一试。”

    张寿本来就没有为难老咸鱼的意思,此时顿时呵呵笑道:“既如此,我让陆三郎做到计划里去。光禄寺那边我打算让阎方负责,这件事交给陆三郎掌总,刘老大人还请多指点他。”

    陆三郎登时一愣。他还想在光禄寺那边一展身手呢,怎么张寿就不让他插手?怪不得之前那名单里头就没他,他还以为是掌总的不入名单呢!好在他极其乖觉,立刻笑容可掬地对刘志沅说了一大通好话。

    直到发觉老头儿瞪他,他才赶紧拉过萧成往人那边一塞,随即借口去备办接风洗尘宴,随即就一溜烟往外走。果然,他才出门不多久,就看到张寿也出来了。

    “去光禄寺查账这种技术类工作,显不出你的能耐,除非你日后打算朝天天和人针锋相对的御史这条路子走。”张寿三言两语把陆三郎的怨言全都给噎回了肚子里,他这才语重心长地说,“你自己想想,皇上觉得我的优点是什么,你的优点又是什么?”

    见张寿说完这话转身就叫上阿六到一旁嘱咐什么,陆三郎登时恍然大悟。

    张寿的优点还不就是即将迎娶朱莹……那当然是开玩笑的,张寿真的主意多思路广,遇到事情经常喜欢另辟蹊径。至于他的优点……绝对不可能是他胖,而是他擅长经营,擅长表演,当然他还很擅长让人轻视他,然后偷偷摸摸戳人一刀!

    说起来他还真不适合跑去光禄寺攻坚,尤其是在人人都知道他是九章堂斋长,不会小觑他的情况下!

    既然如此,帮着皇帝运营一次御厨选拔大赛,他可以尽情施展手段,那可就有成就多了!

    于是,完全心领神会的他立刻满脸堆笑地一溜烟跑向了张寿,可正要搭话时,却被阿六那杀气腾腾的回答给镇住了。

    “那些拍花党都该死,只要敢来,那就别想走!我去各处找一些人谈谈,人手就都有了。”

    这谈谈两个字,无论张寿,还是陆三郎,全都不会认为这是字面意思,就连悄悄溜出来的老咸鱼也同样不会搞错。而当张寿转身看到陆三郎和老咸鱼时,他就笑道:“老咸鱼,你的事情不用再找我,直接找陆三郎,这件事我交付给他了。”

    陆三郎微微一愣,随即本能地张口问道:“那小先生你呢?”

    张寿呵呵一笑:“我?身为执掌九章堂的国子博士,我当然要赶紧忙着第二期招生,就全都交给你了。”在九章堂第一期现在一大堆人都忙,没剩下几个帮手的情况下,九章堂要第二期招生的话,他还得拉人来干活!

第四百三十二章 任劳任怨老黄牛

    御厨……选拔大赛?

    当这样一个名头在皇帝的亲口宣布下,瞬息之间在京城地面上不胫而走之后,也不知道多少酒楼饭庄的东家为之轰动,而各省各府的会馆也同样为之一片哗然。

    这么多年了,御膳房的那点勾当很多人都知道,全都把持在光禄寺乃至于更上层的某些老大人手中,因此皇帝将光禄寺和御膳房的人一扫而空后,很多人期盼能够一改旧日制度,可谁都没想到会改得这么彻底!

    尤其是当听到皇帝会在御膳房的御厨退职之后赏人御厨铜牌,送人荣归的待遇,不少大厨简直喜极而泣。

    虽说这年头做菜做得好的厨子,那也算是很吃香的,绝对能够衣食无忧,可若是到高官显宦,公卿王侯家中供职,照样是被呼来喝去低人一等,老了做不动就会被人替代,可瞧瞧皇帝这次大刀阔斧改的这待遇,这让一直被视作为下等的厨子们怎能不欢欣鼓舞?

    几家欢喜几家愁,在京城厨师界已经快要炸开来的时候,顺天府衙中,刚收到陆三郎那御厨选拔大赛详细计划书的秦国公张川,不免就盯着那详细的活动计划和安保计划出神。

    安保两个字对他来说,不算是太新鲜的提法安全保卫嘛,作为原本就理应拱卫皇帝的勋贵,他记得先帝睿宗即位之初那会儿,勋贵还有宿卫宫中的职责,为的可不也是安保?可就算是平易近人如他这个秦国公,也是第一次看到这两个字能够和寻常大众结合在一起。

    但仔仔细细看过陆三郎罗列的每逢元宵节等喜庆日子,京城的各种窃盗、拐卖乃至于伤人等案件高发的趋势,他就最终收起了那点狐疑,变得郑重其事了起来。于是,一贯信奉用人不疑的张川,就召来宋推官,然后把自己还没看完的陆三郎那一本计划书递了过去。

    然后,他便笑容可掬地说:“之前那桩国子监栽赃的案子既然已经审结,幕后主使也不用顺天府衙去理会,宋推官你的手头应该暂时没有太多事情吧?”

    一连碰到两个很看重自己的上司,宋推官要说没有一点对这等知遇之恩的感谢,那当然不可能,但是,他最纳闷的一点就是,顺天府衙属官也算是很不少,但无论王杰还是张川,全都把他当成任劳任怨的老黄牛使唤。

    王大头的理念是,跟我冲,跟我干!至于张川的宗旨却是,给我冲,好好干,有事我挡着!虽然两人全都能归入好上司这一类,给他的评语也都很不错,但两人无一例外全都把他支使得如同陀螺似的。此时此刻,他接过那本计划书,竟是有些犹豫着不敢看。

    他生怕一看之后,就会摊上一桩大麻烦。然而,他不看,不代表张川就不说。

    “御膳房乏人,本来就要遴选御厨,而皇上说要开选拔大赛,固然有些突发奇想,但就和科举公平一样,如果能杜绝日后御膳房重蹈覆辙,这等选拔也有可取之处。因为皇上承诺此次由内库拨钱,朝中那些老大人也没办法拦着,一个烂透的光禄寺牵连到的人太多了。”

    说到这里,张川仿佛没看出宋推官正在那纠结到极点,自顾自地说:“虽说不知道陆三郎这份计划,是奉旨拟定,还是他自告奋勇,但我匆匆扫了一遍,颇有可圈可点之处。之所以选在外城西南那块荒僻的地方,想来是考虑到人流较少,届时不容易有什么乱子。”

    “但南城兵马司那点人恐怕不够,你在三班差役当中挑一些精干人手,届时这安保任务估计很重。”张川自然而然沿用了陆三郎在计划书中的提法,神情自若地说,“毕竟,再荒僻的地方,举办这么大的活动,那也是会有很多厨子去的,总需要人维持……”

    宋推官听着张川在那絮絮叨叨地嘱咐自己,他不禁觉得头皮发麻。之前国子监那桩原本能让顺天府衙鸡飞狗跳的案子竟然这么容易解决,他也好,下头差役吏员也好,都松了一口大气,可谁曾想转瞬间一桩更大的麻烦却送上了门来。

    张川从前那是个一心编书的书呆子,所以也许没觉察到这可能带来的汹涌人潮,他怎么会不知道?别看那是在外城某个荒僻地段,这就算是在京城之外某个小乡村,那小乡村也必定会变成无数人蜂拥而至的地方,而且会挤破头!

    谁不想出名?谁不想赚钱?那些开饭馆的东家,那些自恃厨艺的厨子,恐怕快疯了!

    而且还不只是厨子,京城百姓爱看热闹,那都不是一天两天了!这么大的热闹,而且想也知道必定名厨云集,就为了吃一口好吃的,很多人说不定也会蜂拥而至!

    尽管完全没看计划书,也还不知道陆三郎阉割了其中吸引人流,塑造商机,提升土地价值,打造新商圈这些部分,但焦头烂额的宋推官还是有一种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的郁闷。当他回到了自己的理刑厅,随即就命人去把刑房捕头林老虎给叫了过来。

    果然,之前受过虚惊一场的林老虎一听要去外城管这么一件事,那张脸登时纠结得都快皱成一团了。和宋推官一样,他也想到了,事情听上去不麻烦,但实际上很麻烦!

    足足好一会儿,他才哭丧着脸问道:“我的宋爷,张大尹那是世家子,您却是知道咱们疾苦的,这件事就不能推了吗?且不说南城兵马司本来就驻扎在外城,就说大兴宛平两个县衙,他们也不能总是不管事吧?最重要的是,皇上说不定会派锐骑营去维持呢?”

    要是那样的话,他们这种差役之类的小角色,那就只有被人呼来喝去的份!既如此,还不如顺天府衙躲了这桩苦差事来得好!

    宋推官盯着林老虎看了好一会儿,直到人心虚地低下了头,他这才叹气道:“你以为我没这么想过?”正当他打算借用张川鼓励自己的办法,用我看好你这种简单粗暴的方式来鞭策一下林老虎时,他就只听外头传来了一个声音。

    “宋推官,国子监张博士命人送来拜帖。”

    一听张寿,宋推官就冲着林老虎使了个眼色,林老虎立刻一溜小跑出去,不一会儿就双手捧了拜帖回来,还一脸我什么都没看的坦坦荡荡。宋推官却无暇顾及他这点小心思,打开拜帖一看上头那字迹,他那张脸上就满是无奈。

    “中秋将近,鄙人于外城广宁门大街南越秀胡同兴隆茶社,略备清茶小点,请君午时赏光。张寿。”

    在宋推官看来,陆三郎那名声全都是依托着张寿来的,他从来就不信什么浪子回头变天才的话尽管那是皇帝说的毕竟变天才那也得有个时间,想当初赫赫有名的恶少周处改好,那也不是旦夕之功,更何况陆家那小胖子?

    所以,陆三郎这份所谓的计划书,哪怕他还没看,却也根本不信出自人本人之手,更觉得那是张寿在背后授意。既然如此,去见一见张寿,那总比他和林老虎在这发愁强!

    宋推官硬是吩咐林老虎与自己一同赴约,这位刑房捕头也只能答应,回刑房吩咐了下头人一番,连填肚子也没顾得上就匆匆前来理刑厅和宋推官汇合。在他想来,既然是午时在茶社见,即便只备清茶小点,张寿总不至于这么抠门,连一顿午饭都不舍得请。

    然而,等真正出城找到了地方,在胡同门口就遇到了张寿派来迎客的一个憨头憨脑的陌生少年小厮之后,跟在宋推官身后,决定今天自己就只带耳朵和眼睛不带嘴的林老虎林捕头,就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什么兴隆茶社……这根本就是顶上只支了一块油布,卖一文钱一碗茶的茶摊而已!

    谁家请客会在这种鬼地方?幸亏他扒下了身上捕头的那身黑皮,否则要让人知道堂堂快班捕头竟然会出现在这种破茶摊上,一定会有一千个一万种乱七八糟的流言在外散布……当然,如果知道同桌的是宋推官和那位国子监张博士,结果就不一样了。

    林老虎一面暗自抱怨,一面暗自担心,而等来到了张寿的那张桌子前,他见一个年纪一大把的卖茶翁正在忙着烧水,甚至都没过来伺候,心里就明白张寿没表露身份。等到随着宋推官一块见过张寿,眼见两人寒暄过后落座,他忖度着自己只是捕头,就有些犹豫是否该坐。

    “老林,你也坐吧。”

    张寿笑着抬了抬手,见林老虎在片刻迟疑过后,就在宋推官下手,也就是自己对面的位子上坐下了,他就问道:“想来宋推官应该看过陆三郎那份计划书了?”

    果然和你有关!

    宋推官满心的怨念,但在张寿那眼睛注视下,他却还不得不故作轻描淡写地说:“承蒙张大尹信任,我当然已经看过了。”尽管他就只是粗粗扫了一遍。

    而张寿假装没看见林老虎在那偷偷打量自己,轻声说道:“其实外城和内城不同,不但屋宅便宜,甚至还有不少荒地,比如这附近就是。所以居住也好,种地也好,做生意也好,其实都比不得内城安全,不少人就算被欺压凌辱,也不敢告到衙门去。”

    林老虎听到张寿这若有所指的话,心里忍不住咯噔一下。他偷瞥了宋推官一眼,就只见这位早已脱离了死读书读死书那种书生圈子的刑名老手,赫然也是同样眉头紧皱。

    还不等两人想出一个所以然来,下一刻,他们就听到了一个咋咋呼呼的声音:“哟,秦老头,你居然还敢出摊?上次我们兄弟三个喝了你的茶上吐下泻,你连汤药费都还没赔出来呢!我们三个人,一个人五贯钱,十五贯钱,你要拿不出来,你就别在南城这一亩三分地呆!”

    林老虎不知道突如其来的这一出到底是怎么回事,登时觉得后背汗毛发炸,情不自禁地偷瞥张寿。而今天便服出来的宋推官,则是眉头一挑,同样看向了张寿。

    在他们俩的注视下,张寿却气定神闲地品了一口茶,这才淡淡地说:“外城某些地方就是如此,县衙府衙鞭长莫及,南城兵马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六个字,管不着,不想管。”

    尽管他的声音并不大,但刚刚来寻衅的三个人当中,却有一个耳力极好,登时扭头看了过来。此时,刚刚带着宋推官和林老虎过来的郑当已经不知道上哪去了,这空荡荡的茶摊上只有张寿他们这三个茶客,无论谁都显得很扎眼。

    因而,正好听见张寿说话的那人便气势汹汹地冲了过来,到了面前不问三七二十一,直接重重一巴掌拍在那张已经老朽不堪的八仙桌上:“刚刚是谁说怪话?嗯?”

    见来人凶神恶煞地逼问,林老虎终于再也忍不住了,同样一拍桌子怒道:“是老子说得又如何?有本事到顺天府衙耍威风去,欺负人家一个卖茶的老头儿算什么本事!”

    还在那恶言恶气嘲讽卖茶翁的另外两个汉子登时望了过来,可其中一人看清楚林老虎的刹那,那满脸愠色顿时化成冷汗出了。他三步并两步抢上前来,随即满脸堆笑地说:“林捕头,怎么会这么巧……”

    见林老虎脸色不善,他一把拖过那个瞬间僵住了的同伴,正要压着人给这位顺天府衙刑房快班捕头赔礼,却不想林老虎沉声喝道:“滚!”他哪敢有半点不满,慌忙连声答应,拽着人转身就跑。另一个人见势不妙,早一步就赶紧溜了。

    那卖茶翁见这一幕,已经是目瞪口呆。而林老虎对张寿挤出一个笑容,正打算撂下两句整顿南城治安的空话。可还没等他开口,张寿就笑呵呵地说:“但御厨选拔大赛之所以选在这地方,这种行径自然不能容忍。皇上说,会调一批精锐来处置这种敲诈勒索之类的奸徒。”

    林老虎瞬间头皮发麻。果然要调锐骑营那些大爷们吗?如果是这样,他恨不得最近出个什么案子,也好躲开那些瞧不起他们这些差役的家伙!不但是他,就连宋推官也不由得轻咳道:“既如此,再加上南城兵马司,顺天府衙若再出人,恐怕反而容易互相推诿。”

    “说的也是。”张寿仿佛没听出宋推官的推搪之意,笑眯眯地说,“而且顺天府衙在北城,距离外城这城南之地实在是太远,而且天天在外城维持,三班衙役也容易有怨言。说起来,国子监九章堂又要招生了,此番出卷和阅卷,宋推官可能助我一臂之力?”

第四百三十三章 坤宁宫下毒事件?

    刚刚看了一场敲诈勒索未遂的猴子戏,宋推官本来还以为张寿是想要借此告诉自己南城是如何混乱,强压着自己答应在这所谓的御厨选拔大赛期间派出精兵强将维持治安,然而,他却压根没想到,张寿竟能就这么扯到毫无关系的另一件事上!

    这是一桩交换条件,如果希望甩掉这个包袱,那么就要在九章堂第二期招生这件事上给人帮忙……如果这么算起来,他当然是宁可去阅卷,哪怕去年他和王杰都被折腾得够惨!总比掺和进这场从来没有过的御厨选拔大赛,阅卷这种繁琐工作来得好!

    “一回生两回熟,去年我既是有过一次经历,今年张博士若还需要帮手,我自然乐意效劳。只不过……”答应得固然爽快,但宋推官还是决定讨价还价一下,“可今年报考的人恐怕比去年更多,张大尹却不擅长算学,我一个人恐怕力有未逮。”

    “自然不会只你一个,九章堂虽说派了几个人去光禄寺,还会派几个人去辅佐陆三郎,但好歹还能再剩下几个人,正好可以给宋推官你帮手。当然,如若你实在是忙不过来,我还有老师和齐先生褚先生……”

    还没等张寿把话说完,宋推官就立刻义正词严地说:“哪能麻烦你和那三位老大人……不,那三位老前辈来忙这种事呢?只要有帮手,这点力所能及的事,我自然义不容辞。”

    林老虎眼看宋推官三言两语就答应了张寿去阅卷,登时为之大急。这不是意味着顺天府衙只剩下他来趟浑水了?

    无论锐骑营也好,南城兵马司也好,他区区一个顺天府衙的快班捕头,怎么和人家抗衡,到时候岂不是遇到什么事都会被人拿来出气?至于捞油水……开什么玩笑,有锐骑营和南城兵马司两座大山立在前头,轮得到他捞油水?

    他快速在心里盘算着,随即灵机一动,慌忙起身,满脸殷勤地对着张寿打躬作揖道:“张博士,九章堂招生的事情,我也愿意效犬马之劳!从前那试题散出去的份数不多,很多人不知道,这次我组织快班上下所有人全城张贴,全城宣传,一定会有更多的人来报考九章堂!”

    见张寿攒眉沉思,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林老虎把心一横,用最诚恳的声音说:“去年不是有人抄袭别人的初试考卷吗?我会吩咐下去,让所有快班差役都多长一只眼睛,多长一只耳朵,时刻留意是否有这样的情况,而且会在张贴试题的时候就鼓励别人举报!”

    总之,为了能够不趟南城的浑水,林老虎已经准备拼了!他很确信,快班上下甭管是经制役还是非经制役,没人会恨他,只会感谢他!谁乐意跑南城来被一帮大爷们呼来喝去?

    而听到这样的承诺,张寿方才笑了起来:“既然林捕头这样仗义,我岂能拒绝你这番好意?那就这么说定了。外城这档子事,我想一想,嗯,万一到时候人手不够,还有宛平县衙呢!他们也有三班差役可以用!”

    这才对,这种事也该轮到宛平县衙或者大兴县衙去头疼了!

    宋推官和林捕头对视一眼,心里全都舒了一口大气。等到那卖茶翁战战兢兢送了新茶来,还用两个粗瓷碟子装了江米团子权充点心,一副想问却又不敢问的表情,两人就算原本还疑心张寿故意请人做戏,可看到这老头的凄苦样子,却也觉得不像了。

    于是,已经暴露了身份的林捕头就和蔼地探问卖茶翁之前那场纠纷的内情,得知这是个开茶摊为生的孤老,之所以选在这种人流稀少的地方,还是因为最近这附近有人大兴土木,人流渐多,再加上原本那茶摊遇到那几个混混开不下去,最终挪到了此地。

    谁知道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寻衅的人最终还是找上门了。

    于是,林大捕头立时拍胸脯承诺道:“你日后不妨把这茶摊开到顺天府街东边,靠着国子监的那条巷子去,从前那边摆茶摊的白眼老陈,正好突然发急病死了,那地方还没人占,你搬到那去,我这个快班捕头也能照应你一点。国子监学生多,买一碗茶的钱还是有的。”

    眼看那卖茶翁简直惊喜得眼睛都快放光了,对着自己谢了又谢,林捕头这才赶紧一指张寿和宋推官道:“别谢我,要谢就谢国子监张博士和顺天府衙宋推官,你是遇到贵人了。”

    卖茶翁从来没想到自己这么个不起眼的地方竟然还会有大人物光顾,此时简直是发懵到了极点。总算是他很快反应了过来,对着张寿和宋推官说了无数声谢,然后在宋推官那极其不自然的笑容和张寿极其自然的笑容下,被送回了那茶炉旁。

    然后,灌了一肚子茶水却只吃了两个江米团子权充茶点的宋推官和林老虎,就赶紧匆匆离开了,哪怕张寿很热情地邀请两人去外城某家很有名的会馆品尝私房菜,两人也完全无心多留,唯恐吃人一顿饭后,又不得不签下一堆不平等条约。

    而送走了这两位,张寿留下一把茶钱,对那诚惶诚恐的卖茶翁微微一笑,这才径直离去。就如他对宋推官和林老虎说的,外城这种遭受欺凌的人多如牛毛,阿六随随便便就能找到一把,至于吸引人在这种时候到这里来砸(踢)场(铁)子(板),那更是轻而易举。

    而堂堂顺天府衙快班捕头林老虎的庇护,对一个孤老来说,足够了。更何况还附带在顺天府衙和国子监附近支茶摊的热门市口!

    离开茶摊,穿过一条巷子,张寿就和郑当以及阿六汇合了。后者两人一个是今天出来学着跟班,兼职迎宾,一个是去整合了一下附近三教九流,同时分心二用地做着张寿的安保工作。当一行三人离开外城,到了内城宣武门时,却发现早有人在这儿等自己。

    “张博士,你再不回来,我真的要叫人到外城广撒网找你了!府里还派了人在崇文门那儿守株待兔,总算你是回来了。”

    张寿见快步赶上前来的人是朱宏,他不禁眉头一挑。这是又出了什么大事?他正要发问,朱宏却一把抓住了他的缰绳,低声说道:“出了一件天大的事情,您先跟我去赵国公府吧,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

    不能在街头说的所谓大事,张寿一听就知道肯定是天大的麻烦。果然,等他跟随朱宏到了赵国公府庆安堂,见到太夫人时,就听到了那个犹如重磅炸弹似的大消息。

    “御膳房不是从上至下都被一扫而空,只留下了几个杂役吗?可宫中皇上还有小厨房,不少宫妃却只能吃御膳房,于是,太后把自己厨房的厨子拨了两个过去御膳房,皇帝又临时征用了我们府里、楚国公府、秦国公府的三个大厨,算是不至于让宫里人饿肚子。”

    太夫人年纪大了,难免会絮叨一点,此时先把前因解释了一下,她顿了一顿,这才继续说道:“为此,二皇子也打算表示自己的孝心,竟然号称亲自下厨房做菜,又送了进宫敬献皇上和皇后。结果,皇上那边只吃了一口,倒是没什么事,皇后却上吐下泻,几乎虚脱。”

    “结果,坤宁宫中就嚷嚷出来了,说是有人陷害二皇子,毒害皇后。”

    张寿忍不住轻轻拍了拍额头,心中大为无奈。也许二皇子是被人陷害的,也许人只是装出被人陷害的样子,顺便拿自己亲妈皇后当成出气筒。可问题是……

    他皱了皱眉,直接问道:“此事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太夫人很满意张寿这我们两个字,此时便语重心长地说:“因为二皇子送去宫中的是全套扬州茶点,并不是他做的,而是他请到自家别院,那位扬州会馆那位掌勺的大厨做的。你不是曾经带着葛太师齐太常和褚先生三位一块去过吗?他一口咬定是你陷害他。”

    “真是信口雌黄!”

    张寿只觉得额头青筋突突直跳,如果二皇子人在这里,他很想一个侧踢再加一个过肩摔,狂揍这个该死的家伙一顿!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尽量用平静的口气说:“那位大厨眼下如何了?”

    “人已经被召到乾清宫去问话了,具体如何却还不清楚。莹莹之前正好在太后的清宁宫里,消息是她让人送出来的。我让他们去找你,是因为二皇子口口声声嚷嚷着要和你对质。虽说皇上没答应,这消息也尚未散布开来,但总得以防别人找你麻烦。”

    “简直笑话!我总共就是在那儿吃过两顿饭,连大厨的面都没见过!他自己请过去的大厨,自己从家里送去宫里的东西,出了问题却赖在别人身上,如此无赖之人,真是丢人现眼!”

    说到这里,张寿已经是雷霆大怒:“至于说什么对质……他也敢开这个口!那从今往后天下杀人越货,窃盗拐骗的奸徒,岂不是都能信口胡诌说人栽赃,然后和人对质?他和大皇子真是一对混账兄弟!”

    太夫人见张寿竟是少见地如此情绪激烈,她考虑了片刻,最终开口说道:“你说得是,既然和我们无关,对什么质?但是,在家里坐等消息,这也不是应对之法,既然你也回来了,不如你随同我进宫一趟?”

    张寿对自证清白并没有什么兴趣毕竟这等荒诞不经的指控,当真那才是心虚。然而,太夫人也是一片好意,他忖度朱莹如今也在宫中,就点了点头。

    上了太夫人那驮轿往宫中前行的路上,张寿意兴阑珊,一句话都懒得说。而太夫人自然也理解他的心情,一路上始终沉默不言,直到驮轿进了北安门,最后在宫城最北面的玄武门停下,她才开口宽慰了一句。

    “都是皇后言传身教,成天自己都在绝食断水地闹,大皇子二皇子兄弟自然有样学样。”

    皇后确实不是一个好妈……但皇帝也不是一个好爹!要是人能像对三皇子和四皇子一般,从小把那兄弟俩带在身边,怎么会是现在这样子?当皇帝的,既然不可避免地要开后宫,指望一视同仁当然不可能,问题是帝位继承制要稳!

    本朝太祖最终摒弃立长而选择立贤,甚至手把手扶着太宗登基,事实证明太宗也确实看似不错,但一个不错的皇帝没活太久,后来又是幼主登基,又是废长立幼,于是折腾大发了,归根结底便是因为立贤两个字压根缺乏依据,太主观!比如,什么叫贤?

    除非你能够为了立贤,不怕毁誉,把排行靠前的儿子杀了断绝后患,详情请参考雍正。

    张寿在心里如此腹诽,但面上却是微微颔首,算是谢过太夫人这番宽慰。等他和太夫人下了驮轿之后,有人上来验看,核对名籍之后,这才恭恭敬敬侧身请了他二人进宫。而随同他二人的,除却太夫人身边两个妈妈,便是阿六。

    太夫人却还是刚知道阿六竟也是通籍宫中,此时不禁心中纳罕,却也没有多问。直到一行人来到乾清门前,才刚见内中有人迎了出来,就只听里头陡然传来了巨大的喧嚣。

    其中皇帝那声音简直是响亮到几乎能把屋顶掀翻了。

    “莹莹,你疯了吗?人命关天,谁让你吃的!快,给朕传御医,不,把太医院所有人都给朕叫过来,动作快,误了事朕饶不了你们!”

    听清楚这一番话里的意思,别说太夫人登时面色苍白,甚至连站都有些站不稳了,张寿也大吃一惊,随即顾不得其他,径直就朝里头冲了过去。出来迎接的那个内侍先是一愣,随即就扯开喉咙叫道:“别拦着张博士,让他进去!”

    有了这预先喊话,张寿最终和急忙跑出来的人擦肩而过,径直冲进了乾清宫。就只见正殿里,朱莹正满不在乎地傲然直立,嘴边还有可疑的食物碎屑,而在她面前,皇帝正犹如一头被激怒的雄狮一般在那团团转圈,而地上则是一个摔得粉碎的盘子,几块点心散落在地。

    而当朱莹看到张寿的时候,却毫不在意地三两步冲了过来,依旧神采飞扬:“阿寿,你怎么来了?不过是皇后和二皇子信口开河污蔑你,有我在你不用担心!”

    张寿只觉得自己的心都快迸出了嗓子眼。什么叫做有我在你不用担心……我最担心的就是你这个不按常理出牌的丫头!

第四百三十四章 虚惊一场……而已?

    “你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就乱吃?就算本来大厨只是循规蹈矩地做菜,你知道别人在里头加了什么东西?还不快吐出来……吐不出来的话,用手指按压舌根,逼自己吐,动作快,别拖拖拉拉的,什么都比不上命重要,吐不出来就先喝水催吐……”

    几乎是下意识地紧紧拽住了朱莹的胳膊,张寿说着说着,险些已经语无伦次。等到发现朱莹先是惊愕,随即发呆,最终脸上露出了越来越明显的笑容时,他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一个最重要的问题。

    如果是能让皇后上吐下泻的这种毒药,那应该是下毒之后就会立刻有反应的,而朱莹也不知道到底吃了什么,吃了多少,能到现在为止还神采奕奕,那么至少说明她应该没中毒。当然,慢性毒药之类的可能,他完全不愿意去想!

    而直到发现张寿赶紧松开手,朱莹这才笑意盈盈地说道:“皇上是关心则乱,这才吓得什么似的,我才不怕呢!什么饮食中有毒,早先皇后那的饮食都已经派人回收了,还喂了猫儿吃过,什么问题都没有。偏偏二皇子还在那嚷嚷你害他,那就我再吃两口尝尝呗!”

    说到这里,柳眉倒竖的大小姐就掷地有声地说:“我现在既然没事,那就证明饮食无毒!”

    刚刚差点被朱莹吓出一身冷汗的皇帝此时才终于缓过一口气,他看到李妈妈两人已经搀扶着面色煞白的太夫人进来,连忙擦了一把汗就大步迎上前去。

    他伸手扶了要行礼的太夫人,随即就挤出笑容道:“为了小儿辈这点事,还惊动了姨母您亲自来这一趟,朕真是不知道说什么是好。莹莹她……”

    太夫人看到朱莹正活蹦乱跳地围着还在发呆的张寿叽叽喳喳说什么,而在旁边几步远处,二皇子依旧瞠目结舌,仿佛完全傻了似的,她就叹了一口气说:“这真是多事之秋,好好的怎么就出了这乱七八糟的事?二皇子不是也敬献了饮食给乾清宫,这些饮食验看下来如何?”

    皇帝瞥了一眼摇摇欲坠的二皇子,这才耐心地对太夫人解释。

    “朕正好没什么胃口,只不过随口尝了两样,没觉得有什么不适,剩下的分赏给了乾清宫中众人,也没人说有什么问题。刚刚莹莹吃的是坤宁宫中收回来的茶点蟹黄汤包。据说皇后就是吃了这个才不久就上吐下泻,猫儿吃了却至少没什么反应。”

    “结果莹莹听到二郎冷嘲热讽,一个忍不住就做了蠢事,朕真是要被她吓死了。”说到这里,他就立刻厉声问道:“太医院的人还没来吗?难不成坤宁宫有事,就从上到下全都跑到了坤宁宫去了,一个人都没剩下不成?”

    而直到这一刻,张寿方才恍然回神。见正失魂落魄的二皇子发现他的目光时,却立刻凶狠地瞪了过来,那种怨恨有若实质,他不禁暗自呵呵。紧跟着,他责备地瞟了一眼一旁压根没有任何后怕的大小姐,随即走向了皇帝。

    “皇上,如果真的是所有饮食都已经验看过,确认并没有毒,那么,在臣看来,皇后上吐下泻,最大的可能性就很只有一个。听说她之前饮食不调?既然如此,骤然去吃蟹黄汤包这种油腻的东西,有这样的反应就不足为奇了。”

    说到这里,张寿就瞅了瞅正看自己的朱莹,呵呵一笑道:“当然,莹莹吃了一个已经彻底凉掉的蟹黄汤包,寒凉之气进了肠胃,保不准肚子也要难受几天。所以,接下来她恐怕得清清静静养几天,喝几天白粥清清肠胃。”

    朱莹这才终于意识到了张寿的“险恶”用心,差点没气坏:“阿寿,你这是想饿死我吗?”

    “皇后这么多天了都饿得起,你有什么饿不起?”张寿似笑非笑,随即却郑重其事地说,“但是,还有一件最重要的事,皇上,臣听太夫人说皇后时常绝食?”

    对于张寿刚刚对于皇后上吐下泻这个“合情合理”的解释,一直绷着一张脸的皇帝终于嘴角微微翘了翘,随即就点了点头道:“没错,虽然坤宁宫早就是从太后清宁宫小厨房送去的饮食,但皇后还是三天两头闹腾不吃,就算是吃了,不一会儿也会吐得干干净净。”

    所以听到皇后上吐下泻嚷嚷被人毒害这种话,皇帝的第一反应就是,那个女人又开始一哭二闹三上吊了……他本来还很好奇,那明明是二皇子这个亲生儿子送去的饮食,她还能怎么着,却没想到二皇子竟然能无耻到因为张寿去扬州会馆吃过,就声称是那个扬州大厨下毒!

    而听到皇帝这番解释,张寿原本的狐疑已经变成了确信。他意味深长地对着一旁满脸愤恨的二皇子呵呵一笑,气定神闲地说:“如果是皇后平日就常常绝食,甚至常常有吃了之后呕吐的习惯,那么恕臣直言,这实在不是一个好兆头。”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让自己的语气显得沉重或者说沉痛:“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说得就是那些本来应该好好辅佐君王的国士,为了博得君王重用,把三顿饭改成一顿,甚至连这一顿都不好好吃,就是为了饿得纤腰不盈一握。”

    “但是,人都有口舌之欲,有些人又想瘦,却又嘴馋忍不住,所以在偶尔放纵大吃大喝之后,却又为了保持体形一个劲催吐,如此恶性循环,最终……”

    稍稍顿了一顿,他就一字一句地说:“最终就会酿成一种很可怕的病厌食症。当病入膏肓的时候,面前纵有千万珍馐美味,你却看都不想看一眼,更无法下口,因为吃了就会习惯呕吐。所以,楚灵王时方才会宫中多饿死。臣很担心,皇后再这么发展下去会重蹈覆辙。”

    朱莹撇了撇嘴,心里极其不以为然,可当看到太夫人冲着自己摇头,她到底还是硬生生忍住了,暗想那女人不是死了更好?

    而皇帝看着一脸坦然的张寿,却赞赏地点了点头:“张卿提醒此言,却可以称得上以德报怨了,真该让某些人好好看看你这心胸气度,他们应该惭愧得无地自容。”

    二皇子没想到皇帝竟然真的会相信张寿这鬼话,一时间气得脸都白了,本能地大声叫道:“父皇……”

    “你闭嘴!”皇帝一个眼刀砸得二皇子面色惨变,随即就头也不回地吩咐道,“再派人去坤宁宫中催,这都多久了,御医迟迟一个都不过来,这要是莹莹真的吃出个问题来怎么办?再有,皇后不是号称什么东西都吐了吗?去送她一碗野鸡汤,看看她还会不会吐!”

    “如果这也吐了,她自己把自己的身体折腾垮了,得了厌食症,那便已经毋庸置疑了!”

    一旁的乾清宫管事牌子柳枫从刚刚开始就始终保持沉默,此时听到张寿三言两语就把皇后的所谓中毒定性为厌食症,他暗自惊叹的同时,却也不免暗自凛然。只不过,他却没打算贸贸然开口,只是迅速扫了二皇子一眼。

    果然,就只见二皇子陡然之间露出了极其悲愤的表情,直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大声说道:“父皇,御医都尚未诊断,您怎可因为张寿这胡乱臆测就当真……”

    朱莹气得俏眉一挑,一个闪身就挡在了张寿前面,挡下了二皇子那怨毒的视线:“阿寿怎么了?他认得的食材比你走过的桥还多,怎么就猜不出你们母子这点小伎俩?”

    “哦,你还想一口咬定是中毒?他只不过是去人家店里吃过两顿,怎么知道你会把人从扬州会馆绑回家?还是说,你想说他有妖法,能控制你去把人家绑回家给你做菜?对了,你之前还一口咬定是你自己做的饮食敬献,可出事就推到厨子头上,堂堂皇子有点担待没有!”

    二皇子被朱莹骂得七窍生烟,可皇帝刚刚看到朱莹吃下那疑似有毒的东西,那副神情好像比得知皇后中毒还要震怒,他根本就不敢发作,只能暗自咬紧牙关,把拳头捏得咔咔作响。但他紧跟着就再也忍不住了。

    “你说皇后是中毒……我还说是你母子演双簧,猴子戏欺君呢!”

    “朱莹,你不要血口喷人!”

    二皇子顿时彻底爆了。他本来就是暴脾气的人,此时手一撑地爬了起来,竟是径直朝朱莹冲了过去。这一刻,他完全忘记了这是乾清宫,他一向最敬畏的父皇还在面前,只想着一个巴掌狠狠甩在那个从来不给他脸面的女人脸上。

    然而,他面对的却是一张笑颜如花,从容不迫的脸,下一刻,那张脸却在他面前消失,面前的那张脸恰是变成了张寿的。他那只扬起的手随之就被人一把抓住,紧跟着,他只觉得三根手指一阵断裂一般的剧痛,整个人竟是腾云驾雾飞了起来。

    当他重重摔在地上的时候,脑袋还在发懵。张寿不是个只会躲在朱莹背后的文弱书生吗?他怎么能打他……他怎么敢打他!

    张寿之前听到太夫人说那个消息时,就很想揍二皇子一顿,刚刚那一刻他终于找到这个机会,自然就趁机把朱莹给拨到了身后。此时给了人一个凶猛的过肩摔之后,他才仿佛恍然醒悟似的,立时转身对皇帝深深一躬。

    “皇上恕罪,臣一时冲动了。”

    刚刚张寿摔人的那一下,还真是下手不轻……这小子,好像从来都是这样行事果断到莽撞?皇帝吃了一惊的同时,想到之前维护张琛和张武张陆那些学生的时候就这样这样,现在维护朱莹的时候也这样,便觉得张寿看似温文尔雅,但骨子里却是个异常强硬的人。

    然而,就算是他,也不得不承认刚刚朱莹固然牙尖嘴利,可那也是二皇子自己口无遮拦,引火烧身。如果不是自己的儿子,他此时甚至都想骂打得好!

    而在这时候,太夫人也轻咳一声,随即上前裣衽施礼道:“皇上,都是臣妇一贯纵容了莹莹,以至于她出言不逊。千错万错都是她的错,张寿虽说冲动出手,也是为了维护莹莹。”

    本来不服气的朱莹见太夫人突然抬头看了她一眼,这才赶紧乖觉地上前低头认错当然,那就是做个样子,低头的态度是有了,认错那却是想都别想!

    就在这时候,外头终于传来了一个诚惶诚恐的声音:“回禀皇上,臣太医院院使陈……”

    “别杵在门外,进来说话!”皇帝立刻不再去看地上似乎爬都爬不起来的二皇子,沉声吩咐了一句,等陈院使一进来,他就单刀直入地问道,“皇后到底是怎么回事?朕不想听那些复杂的医理,你就直接给朕一句准话。”

    陈院使本来已经准备好了一套云里雾里的说辞,最后含糊过去就算完,可此时皇帝却如此逼问,他登时就有些犹豫了。等看见二皇子竟是躺在地上哎哟哎哟地呻吟,仿佛爬不起来,他不确定那是被皇帝打的,还是怎么回事,慌忙吐露了实情。

    “皇后娘娘虽说一口咬定奸人用二皇子名义毒害他。然而她多日少进水米,身体虚弱,吃的是性寒凉的蟹黄汤包,所以食道和肠胃一时受不得刺激,于是上吐下泻,如果要调养,只需细细熬了白粥,喝几天渐渐调养了胃气,然后再辅以其他清淡却又滋补的食材补气……”

    陈院使还是唠唠叨叨说了一大堆,但中心意思却很明白,包括地上的二皇子和侍立如同木头人的柳枫在内,每一个人都听懂了。不就是说皇后那就是饿出来的毛病,吃了油大再加上寒凉的东西,于是就直接上吐下泻了吗?什么中毒,根本就是虚惊一场!

    “原来如此。”皇帝哂然一笑,这才淡淡地说,“那位扬州会馆的大厨无端受了这样一场无妄之灾,却也是委屈。他这些茶点做得色香俱全,又是张寿这个吃货曾经点头称赞过的,便直接留在御膳房供职吧。若是有人敢说三道四,宫人发落浣衣局,内侍去皇陵守陵。”

    说完这话,他就沉声说道:“之前太后已经收了皇后玺绶,却不想皇后不知闭门思过,举止无中宫之体,传内阁吴卿进宫,起草旨意,朕要废后!”

    此话一出,满室皆静。然而,除了吓懵了的二皇子,其余人的想法全都一模一样。

    话说皇帝忍了太久太久,这一天可算是来了!

第四百三十五章 琴瑟

    尽管朱莹平日很喜欢凑热闹,但在皇帝已经做出那样鲜明的表态之后,不用太夫人提醒,她就立刻拉了拉张寿的袖子。而张寿同样一点都不想在这种微妙的时间留在这种微妙的地点,因此当下就打算赶紧告退。谁知就在这时候,太夫人却抢在了他们俩前面。

    “皇上,难得进宫,臣妇打算去清宁宫拜见太后,顺带商量一下永平公主、莹莹和张寿的生辰怎么过,这就先带他们二人告退了。”太夫人说着就略一屈膝,随即坦然说道,“此间内情,臣妇也当一一禀告太后。”

    皇帝也确实担心太后得知此事后或亲自来,或命人召了自己去清宁宫问话毕竟他已经一时一刻都不想忍了。因而太夫人愿意把前去告知前因后果的这个难题承揽过去,他哪有不愿意的道理?于是,在点头答应的同时,他又添了几句话。

    “还请姨母禀告母后,就说朕心灰意冷,所以不得不下定决心废后。然则多年夫妻,自当为其稍留体面,因而打算废其为恭妃,移出坤宁宫,但从今往后,朕不会再另立皇后。至于后宫事务,母后若是力不从心,便让明月协理吧。”

    二皇子听到父皇再次旗帜鲜明地表示废后,原本一颗心已经沉到了谷底,可等听到皇帝决意不再立后,他却又仿佛看到了一丝曙光因为那样的话,至少诸皇子全都是庶子,三皇子和四皇子那两个年幼无知的孺子不至于凌驾在他头上。

    可等听到皇帝竟然不选择宫妃,而是令永平公主打理宫中事务时,他却是又惊又怒,同时更多的是深深的后悔。他那个惯会装模作样的长兄从前至少和永平公主面上关系不错,他却一点都不喜欢那个成天端着才女架子的妹妹,所以他和永平公主根本谈不上交情!

    他在私底下如同绑架似的把那扬州会馆的大厨“请”到家里来之后,在尝过那些饮食之后,觉得滋味不错,又听说皇后在宫中闹着绝食断水,他最终还是决定做出点孝子姿态,以便于给自己挣回一点名声,于是打算送点好吃的进宫,也免得没了御膳房,亲娘就这么挨饿。

    谁知道阴差阳错,他不过是听说皇后在上吐下泻大嚷有人毒害他的消息后,为了自保,灵机一动嚷嚷是张寿陷害,可他压根么想到这竟然会惹出如此严重的后果!

    二皇子的那点惊怒后悔,太夫人自然不会去管。既是皇帝请自己捎话给清宁宫太后,她自然一口答应,可刚刚皇帝的这些嘱托却实在是非同小可,她带着张寿和朱莹出了乾清宫之后,就忍不住对一左一右扶着她的孙女和未来孙女婿叹了一口气。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啊。”

    张寿知道她是在感慨即将到来的废后事件绝不是这突如其来的,而是因为皇帝对她日积月累的不满在今天到了顶点,于是彻底坏了夫妻情分。可这种宫里的家务事,他却一点都不想加以评论,干脆就保持了沉默。

    朱莹却轻声嘀咕道:“我听裕妃娘娘说,皇后当年不是这样子的……她在娘家是以端庄贤良出名的千金大小姐。”

    太夫人摇了摇头,却没有说话。太后确实就是看中了皇后母家曾经在英宗那一朝的影响力,又闻听皇后的贤名,这才做主为皇帝册立了这样一个皇后。当然,皇帝那时候对这样的皇后也确实很满意,婚后三四年都没去过其他嫔妃那里便是最好的证据。

    可正是因为尝到了高高在上六宫之主的滋味,又多年被帝王捧在手心里,皇后自然而然就忘了再披上那一层贤良的伪装,嫉妒刻薄的一面就渐渐展露了出来。可她却没想到,当她不再掩饰那些丑陋的缺点,可宫中却还有别的女人存在时,还能得到几日好?

    至于此后,那可以说就是恶性循环了。当然,皇后有错,皇帝并非就没有错,太后也同样并非就没有错。本朝太祖曾说过,若是帝王有欲无情,自可广纳美人,开枝散叶,若有情无欲,后宫专宠一人,则其余嫔妃可遣其另嫁,至于后嗣……天下郑姓皇族还少吗?

    只是本朝这么多年,即便有君王专宠一人,却也不曾真的散尽后宫……

    太夫人一面走一面暗自叹息,等到进了清宁宫,太后身边的女官玉泉已经出来迎候,她含笑随同人进门,见太后正坐在正中软榻上,一看到她连忙起身,她上前先行了礼,等太后拉了她到一旁软榻同坐,她也不寒暄,转述了皇帝的话,又细说了之前乾清宫中所见所闻。

    尽管出事之后,清宁宫中就没断过消息,甚至朱莹也是在此得知那件事后匆匆赶去乾清宫的正是太后授意她去稍稍宽解性急的皇帝,可此时此刻听到这些最新细节,太后还是不由得用手指轻轻揉着眉心,竟是说不出的心烦意乱。

    她还想长长久久拖下去,不要让皇帝留一个废后名声古往今来,废掉皇后的皇帝,好名声的会烂掉大半,就连号称明君的汉景帝和汉光武也因废后留下话柄。可现在看来,这一步已经无可避免,好在皇帝不打算再立后这一点,勉强能堵住某些人的嘴。

    只不过,皇帝竟然打算让永平公主,而不是任何一个嫔妃来管理后宫,这真是异想天开……这又不是当年鄂邑长公主主理后宫,抚养汉昭帝的年代!

    想着想着,太后突然就注意到了站在一旁的张寿和朱莹那点小动作。

    就只见朱莹一手拉着张寿的袖子微微摇了摇,张寿则是轻轻摆了摆手仿佛想要挣脱,最后还是妥协似的垂下了手,任由朱莹就这么拉着自己的袖子,甚至还轻轻拍了拍她的手,似乎在安慰人稍安勿躁。

    微微一怔后,太后方才恍然大悟,意识到了朱莹这番小动作由来。

    敢情是她不曾吩咐两人坐!至于清宁宫那些宫人们,怕是早就因为听到太夫人所言废后事惊呆了,忘了这一茬。

    想到昔年皇帝和皇后也不是没有过这般琴瑟和谐,在自己面前都表现出各种亲密的时候,皇帝也曾冷落诸妃,最后两人却还是这般结局,如今看到这一双小儿女的情态,太后不禁怔忡了片刻,随即方才开口说道:“张寿,你和莹莹坐下说话吧。”

    朱莹在太后这位姨祖母面前素来恣意惯了,刚刚就是想让张寿不要拘礼,此时听到这话,她立刻展颜一笑,推着张寿上前一块坐下了,随即张口说道:“太后,就快中秋节了,我和阿寿还有明月的生日就要到了,祖母刚刚还对皇上说,要找您商量我们的生日怎么办呢!”

    太夫人顿时眉头大皱。这边厢皇帝正要废后,她只是拿这当成一个借口来见太后,朱莹这丫头怎么还当真了?平常朱莹任性归任性,却一贯很有分寸啊!

    然而,让她意想不到的是,张寿竟是也笑着开口说道:“太后,莹莹之前就对皇上提议过,既然御厨选拔近期就要开始,就把初赛第一天定在八月十五。一来中秋节本来就热闹,二来也算是一桩与民同乐的好事。至于我们,不过顺便借着生日也过去热闹一下而已。”

    说到这里,他就诚恳地说:“而且,既然朝中宫中都多事,不妨把第一天的规模办得更盛大一些,若是能借着这般热闹,冲淡一下京城最近多事的阴霾,那就再好不过了。”

    这一刻,太夫人和太后不约而同地交换了一个眼神,同时恍然大悟。

    如何庆祝生辰什么的只在其次张寿和朱莹都已经十七了,年纪轻轻又不是整寿。但是,这一天正好是中秋,而且再和之前那所谓御厨选拔大赛结合在一起的话……

    那确实可以尽量转移百姓的目光!让他们把更大的兴致放到这样一场盛事中去,而不是津津乐道皇家这点阴私。

    太夫人轻轻一合手,随即笑着说道:“我在乾清宫的时候,听到皇上刚刚已经留用了扬州会馆那位大厨在御膳房?这个消息也应该放出去,如此外头那些人肯定会炸开了锅!”

    太后微微犹豫了一下:“如若宣扬出去,皇后中毒之事岂不是也会广为流传?”

    朱莹听懂了太夫人的意思,不禁笑嘻嘻地说:“太后,祖母的意思是,就要让人知道,这所谓中毒的事纯属皇后自己折腾,其实子虚乌有,所以皇上非但留了那位大厨在御膳房供职,反而不禁消息流传,那正是坦坦荡荡,宽容大度。”

    她一面说一面翘起了嘴角:“反正就是禁口令,回头也会有各种各样的消息在外散布,何妨咱们也推一把手,把别人对所谓宫闱密事的注意力,转移到其他事情上去?民以食为天,借用选拔御厨,让寻常百姓也能见识天下美食和各式各样的食材,我觉得这挺有意思的。”

    “你呀,只要张寿说的,你都说好!”

    太后似笑非笑地嗔了一句,见张寿照旧镇定自若地坐着,一副坦坦荡荡的表情,她原本到了嘴边的揶揄也不由得吞了回去,随即就若有所思地说:“既然皇帝之前也答应了,那这件事却也未尝不可。”

    朱莹顿时喜上眉梢。虽然她不喜欢皇后,可废后关她什么事?她好容易才等到了即将和张寿一块度过的第二个生辰,才不想被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败坏了兴致!

    于是,她想都不想就上前死皮赖脸地在太后身旁坐下,笑吟吟地撒起了娇。

    “太后,虽说皇上点了头,还拨了一点钱,消息也传扬了出去,阿寿还拉到了刘老大人帮忙,但钱不嫌多,人更不嫌多,您有钱出钱,有人出人,干脆从手指缝里漏点钱漏点人出来给我们行不行?这样我还可以到外头打您的旗号,就说太后也很赞同这样的选拔。”

    “你呀,不但不让人省心,还喜欢惹是生非,让我说你什么是好?”

    太后简直被朱莹的无赖给气笑了,伸手戳了戳这个曾经小粉团子似的丫头,侧头看见张寿一副但笑不语,自得其乐的样子,她最终还是心软了。年纪大了,又经历了这么多事,看这样心意相通的金童玉女,怎能心中没有一点触动?

    “玉泉,去开我的箱子,秤五十两金子出来。对外头就说,皇上要公平选拔御厨,我很支持,但既然他把御膳房收归宫中,不再由光禄寺管,又开了内库来做这件事,那么,我这个当太后的干脆便也来助助兴,出五十两金子资助。”

    对于从小到大就从众多长辈那儿得到好东西无数的朱莹来说,五十两金子真心不算什么,她那根本戴不完的赤金项圈,大大小小的南海珍珠,各种质地的玉石,来自南洋锡兰等地,巧匠磨制的宝石,以及从太祖皇帝开始就令西南某个小邦进贡的翡翠……全都是论箱子的。

    可太后此时这五十两赐金,却是代表认可她和张寿去做的这件事,因此,她自然喜滋滋地连忙过去拉着张寿一同谢过,随即就借口留地方给太夫人和太后说话,笑吟吟地拽着张寿一块先出去了。

    她这一走,太后就叹道:“真希望能如莹莹所说,让人因此就忘了废后。”

    “忘记不可能,但少些关注,却是可能的。”太夫人的看法自然谨慎,但随即就笑道,“张寿最初折腾这件事时,是为了让人别只揪着沧州、光禄寺和九章堂的事不放,却没想到突然会有废后这样一件天大的事杀出来。能有多大作用,就看他们能折腾到多大了。”

    皇宫这种地方,自然不适合说什么悄悄话,事实上,张寿也就是跟着朱莹逛了一会清宁宫而且这真心谈不上十分轩敞的地方,其实不到一刻钟就转悠完了随即太后就命人叫了他们进去,却原来是太夫人要回府了。

    而除了朱莹强行“讨”来的五十两黄金,张寿还得了一方歙砚,一块鸡血石印章前者他鉴定不出好坏,但后者乍一看他就意识到价值不菲。至于赏赐他这两样东西的名目,太后直接就用了一个最好的理由生辰礼。而朱莹干脆是揣着一匣子好东西走的。

    而等到离开皇宫,这次没再坐驮轿的张寿就和太夫人道了别,却还拉了朱莹与自己同行。当他二人到了萧成的宅子,见到陆三郎时,张寿就直截了当地说:“陆三郎,拿出你最大的本事,八月十五的第一次初选,你给我提前造出最大的声势来!”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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乘龙佳婿介绍:
穿越三年,长在乡间,有母无父,不见大千。就在张寿安心种田教书的时候,有一天,一队车马造访,给他带来了一个未婚妻。当清俊闲雅的温厚乡下小郎君遭遇美艳任性的颜控千金大小姐,鸡飞狗跳的故事开始了。乘龙佳婿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乘龙佳婿,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乘龙佳婿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