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六章 你看中的全拉走
之所以让阿六去请孙木匠,张寿本来就是想着,之前在陆三郎那小黑屋中,和孙木匠等人闲聊这年头各种技术装备的时候,这位雄壮大汉很通情达理,据阿六讲,那一次孙木匠临走时还悄悄对陆三郎说,他是个温厚君子,让陆三郎想好怎么对他解释。
而此番被阿六形同绑票似的带了过来,孙木匠却须臾就放下了那点恼怒,投入工作状态,他证实了自己的判断,对这位在京城颇有名气的匠人自然更加客气。
“我不知道太祖皇帝当年这东西是从何而来,但我也知道,再做出一块一模一样的,恐怕很难。但是,孙大叔你看这四角的小钉子,和一般的钉子是不是不同?”张寿竭力诱导孙木匠去注意那四颗十字螺钉,随即就开始动用了忽悠**。
他先是给人讲了讲螺旋线的数学原理,把孙木匠给讲得头昏眼花之后,这才在纸上画出了螺丝钉的图样,随即又试探性地把螺丝刀这种东西放上了台面。果然,对于理论孙木匠那是不怎么明白,可说到实践,一辈子钻研各种木工活计的孙木匠却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唔,我大致明白张博士你的意思了。你想要把这四颗你认为是螺丝钉的东西起出来,然后就觉得需要这样一种螺丝刀?不过,这个我却不大擅长,恐怕得请打铁的老张。”
张寿对孙木匠的提议早有预料,当即微微一笑:“请张师傅的事,我回头自然一定会去做。但要如何做出螺钉和螺丝刀这种东西,我其实还有个构想。比方说,不用在浇铸之后手工打磨,而是用工具将其加工成型,这是否可能呢?”
没等若有所思孙木匠地断定可行或不可行,他就立刻忽悠道:“皇上把太祖遗物赐了给我,说不定就是想弄清楚其中玄虚。当然,孙师傅你和张师傅是京城名匠,手中囤积了多少活,我也很了解。你恐怕没那么多时间耗费在一件需要大量时间精力的事情上。”
如果说孙木匠本来就因为张寿的容貌以及他为人处事的态度,对其有几分好感,所以才会被人“绑”来也能渐渐消气,那么,此时听到这异常体谅的言语,他就简直觉得,自己如果真的一点忙都帮不上,那就实在是太说不过去了。
再说了,毕竟是要解开太祖遗物的谜团,他要是做点贡献,那日后也有吹嘘的由头嘛!
所以,他急中生智,眼珠子一转就笑了起来:“张博士,你这一片苦心,在天上的太祖爷若是知道,也一定会保佑你的。不如这样,我有一大批徒子徒孙,挑几个给你帮忙,如何?”
没等张寿答应或拒绝,孙木匠就义正词严地说:“老张那儿,徒弟也一大堆,只要我去张口,他知道是你要人帮忙做事,那也肯定会派最好的徒弟来帮忙!”
“这倒是好主意。”张寿笑了笑,随即却摇摇头道,“可我这边的事情,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有进展,所以未必要最好的,却要最有长性的,最能吃苦的。不如这样,我回头亲自去孙师傅你和张师傅那边一趟,挑两个人如何?我会和他们签长契,给工钱,绝不亏待他们!”
孙木匠顿时乐了:“那倒是好!张博士你是京城最聪明的人,需要的肯定也是聪明人,我和老张手底下那些小子,干活的力气倒是有,但真正要说有脑子的,那却是说不好能有几个。你亲自去挑,只要你看中的,全都拉走。至于工钱什么的,你倒不用忙,在我那做事的,除却几个我出师的徒弟,大多数都是还没出师的,包吃包住就行了!”
“既然如此,那择日不如撞日,现在就去吧!”张寿见孙木匠登时大吃一惊,他就笑了笑说,“我不知道阿六那小子是怎么把孙师傅你带出来的,说不定你家里眼下急坏了。他做错了事情,我当然得出面弥补,此时亲自送了你回去,那也是应有之义。”
孙木匠先是一愣,随即就笑容可掬地说:“张博士你真是太客气了,让我怎么好意思……哎,别说你这儿,就是那些豪门大宅,下人狐假虎威做错事情,那也是有的。刚刚那位小哥年纪太小,说不定会错了你的意思……”
两个人客气了一番,张寿便送了孙木匠出门。想到刚回家就又要出去,见吴氏闻讯出来,他不禁有些愧疚,可他说明原委之后,吴氏就嗔怪地斜睨了门口的阿六一眼,这才对孙木匠说:“家里小孩子不懂事,委屈了客人,是应该阿寿亲自送你回去才是。”
吴氏说着顿了一顿,随即就叫了刘婶出来,吩咐道:“厨房里正好有现做的点心,你去装一个食盒。阿寿你且等我一会儿,我记得箱子里还有一块颜色不错的料子,我本来还想不出能做什么,等我去一块包好了拿来。”
孙木匠赶紧推辞,可却不过盛情,最终就眼见吴氏匆匆入内,不一会儿,阿六已经面无表情地从那个看似是张家厨娘的刘婶手中接过一个满满三层的食盒。等吴氏回来,她手中恰是拿了一块包裹好的细软料子。见此情景,他仅剩一点怨气也飞到了爪哇国,连忙谢了又谢。
等到出门之后,作为一个老京城的他一眼就认出这儿确实是赵府后街,心下就更踏实了。可他刚刚一只脚踏上马车,却发现不远处赵国公府后门口出来一个身穿鹅黄色衣裙的少女,身后跟着三两随从,竟是径直往这边走来。只一瞬间,他就醒悟到那是何许人也。
不就是传闻中张博士那位出身高贵的未婚妻,赵国公府的大小姐吗?确实漂亮得不像话!
匆匆过来的朱莹一见这架势就忍不住问道:“阿寿,你这是又要出门?”
“阿六给我强请了孙木匠过来,我这会儿送他回去,顺便到他那儿挑两个徒弟帮我做点事,也许还会去拜访另外一位张铁匠,所以回来可能要很晚了。”张寿歉意地对朱莹笑了笑,还没等他继续往下说,就只见大小姐嗔怒地瞪了他一眼,随即就没好气地哼了一声。
“难得休沐,你还忙成这样……本来娘是想请你和吴姨去家里用晚饭的,现在索性只请吴姨一个人了!早点回来,赶不上晚饭还赶得上夜宵,祖母和娘有话对你说!”我也有话要对你说,今天德阳公主给我明白回话了!
“好好,那就这么说定了!”
大小姐如此通情达理,张寿当然不会说什么废话,笑着点点头。而一只脚上了车的孙木匠也赶紧跳了下来,赔笑对朱莹行了礼,见这位在外头出了名脾气大的千金大小姐竟然很和善地对他含笑打了招呼,随即才进了张家院子,他不禁暗自纳罕。
传闻这种事,看来还真是做不得数!人家朱大小姐,明明是待下和气有礼的人……
一路上,因为外头驾车的是阿六,孙木匠总觉得心里有些不安,因此也就是顺着张寿的话头随口胡侃。等到马车停下,他探头一张望,见果然是自己家,这才如释重负。他首先跳下车,发现门前一个人都没有,不免火冒三丈,快步到了门口就响亮地咳嗽了一声。
随着这声音,立时就有一大堆人从门口涌了出来,为首的那个更是几乎夸张地一把抱住孙木匠,嘴里连声说道:“师父你可是回来了!大伙儿简直吓得要去顺天府衙报案,好端端的人突然就不见了,也没见你出门……这是去哪儿了?”
正下马车的张寿又好气又好笑地扫了阿六一眼。之前乍然发现孙木匠被黑布套头带来的时候,他还觉得阿六兴许是图效率,或者说图省事,可路上想了又想,他就发现不对劲了。阿六是沉默寡言,又不是缺心眼,这么干有好处吗?
仔细想想,其实有好处,阿六做了一件蠢事,但只要事后他客气真诚地对待孙木匠,好好安抚人家那“受伤的心灵”,那么就能进一步维持住自己那温润如玉君子的人设。
果然,在徒弟那关切的询问之下,刚刚还很威严的孙木匠立时就尴尬了起来,但随即就摆出师父架子呵斥道:“那是因为你们分神没注意到我离开……好了,少说废话,快去,把厅堂收拾出来,你们师父我要招待贵客!再回去拾掇拾掇你们自个,一会儿到厅堂来拜见!”
见年岁不一的学徒们纷纷好奇地打量自己,但很快就在孙木匠的催促下匆匆回去,张寿就信步来到了孙木匠身边,赞叹了一番孙家这鼎盛气象。
他知道,这年头的木匠也好,铁匠也罢,因为没了匠籍这样一种束缚人身自由的东西,学成之后远比种地更赚钱,做得好的如孙木匠,那更是比酒肆茶馆的东家都要富有,因此寻常人家常常会把孩子送来当学徒。管吃管住,二十几岁往上再看水平决定是否能出师。
当然,碰到那种黑心师父,为了多一个免费劳动力,永远不放你出师,那也是有的。
但孙木匠显然并不是这种人,等到他跟着人到了厅堂坐下,一个尚在总角的小学徒来送了茶,不消一会儿,换上好衣裳的学徒们出来,他就先介绍了张寿的身份。
“这是国子博士张博士,不久前皇上才刚钦点了他进翰林,如今已经是正六品了。别看京城那么多才子,谁都及不上他!他如今想要找两个人帮忙做点事,所以就到我这儿来挑人了。这可是难得的好机会,你们平日擅长什么拿手的,还不赶紧说来给张博士听听?”
是骡子是马,赶紧拉出来溜溜,错过这个村,那可就没那个店了!孙木匠这明明白白的暗示过后,立时就只见自己这些徒弟们纷纷交头接耳,继而一个个眼睛贼亮。
第一百九十七章 单摆和脉搏
如果说孙木匠因为平日里常常和豪门大院打交道,再加上两次相见,张寿都丝毫没有朝廷命官,公府贵婿的架子,说话客气有礼,所以还能在张寿面前相对保持一个名匠的那点气度,那么,他那些还没出师独立门户的徒弟们,就完全没有这样的底气了。
如果是别的国子博士,他们不认识,也就敬畏惊讶一下师父能请来这样的贵客,可是张寿不一样……这段时日张寿的名气实在是太大了!
从最初别人口中因为走运才和赵国公府大小姐订下娃娃亲的乡下小子,到成为国子博士,当了一大帮贵介公子哥的老师,掌管两堂,再到因为各种各样的功劳升了六品……他们就只见这位芝麻开花节节高,眼瞅着便是当今皇帝近来最赏识的红人!
因此,几个会来事的立刻忙不迭地行礼,其他人醒悟过来之后也慌忙跟着乱糟糟拜见。至于在人面前毛遂自荐时,却又是最初那个在门口率先迎接孙木匠的机灵学徒抢了先。
“张博士,我跟着师父学艺已经六年了,各式各样的木工活,我样样都会……”
这一次,他没能把话说完,因为旁边立时便有一个资历比他更老,面相也比他更老的学徒打断了他的话:“张博士,我跟着师父学艺十二年了,那些榫卯结构,我闭着眼睛也会,很多活我一个人就能做!不说别的,这儿不少师弟们,还是师父吩咐我去带,去教的!”
张寿一听就明白了,这竟然是个大师兄的角色,当下便笑着冲其微微颔首。能让孙木匠放心让其去带教,这位大师兄的技艺,哪怕还谈不上精湛,肯定是很过关的。
果然,在这位老学徒当仁不让毛遂自荐之后,其他人稍微安静了一点,可下一刻,众人非但没有被吓住,反而争先恐后地开始推介自己,那不遗余力的样子,就连最初很热心的孙木匠都忍不住微微皱眉。
然而,他却哪里能想到,他那些徒弟们对张寿趋之若鹜,还有一个不能宣之于口的理由。
别的不说,在外间传言中,张寿为人处事有一个最大的优点,那就是但凡做成了什么事,立下了什么功,全都不是自己一个人包揽,定然会分润到其他人身上。不管是那些半山堂中的贵介子弟,还是那些九章堂中的贫穷监生,只要出力了就一定有功劳,这几乎是铁律。
给这样一个人做事,岂不是比给师父做牛做马,却只能逢年过节有几个红包强多了?
而张寿面对眼前这人人自荐的情景,自然而然就露出了满意的笑容。然而,他很快就打了个手势,示意众人不要再争了,而是丢出了条件:“众所周知,我在国子监九章堂中授课,如今要做的东西,也和算经有脱不开的关系。所以,手艺很重要,能否理解算经也很重要。”
说到这里,他就侧头看着孙木匠,满脸诚恳地说:“能否让我单独问每个人几句?”
孙木匠听到张寿还要问算经,顿时有些措手不及。他正想说自己这些徒弟们,识字全的都很少,却见张寿又真挚地解释道:“孙师傅放心,我当然不会用九章堂招生那种题目来考校他们,更多的是想看看他们举一反三的能力,而且,还需要你帮一点忙。”
虽说心里有些疑惑,但张寿解释得入情入理,孙木匠最终还是答应了。然而,等到他先把徒弟们撵了出去准备,而后又在张寿的要求下,搭了一个木架子,随即张寿从怀中拿出了一枚铜坠,让他用一截细长的棉线穿过系住,随即拴在了架子上时,他就完全糊涂了。
而接下来张寿的所谓考问,他也同样不明就里,因为每个人进来时,张寿用手拨弄被细线吊住的那枚铜坠,让其摆动起来,随后就笑着重复完全相同的动作和问题。
张寿会把铜坠拉到相对较高的地方,而后放手,等铜坠摆动了几次过后,又将其放到相对较低的位置放手,再次等其摆动数下,然后才问道:“你觉得前后两次从高低不同的位置放手,铜坠周而复始从左到右摆动一圈时,哪一种耗时长,哪一种耗时短?”
孙木匠冷眼旁观,就只见一个个徒弟在冥思苦想之后,有人说在高处放手后,铜坠摆动一圈用时长,有人说在低处放手之后,铜坠摆动一圈用时长,总之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他竟是第一次发觉自己的徒弟里还藏着那么多口才好的。
而张寿也不揭晓答案,对每个人的回答都笑着点点头以示鼓励,直到最后一个身材瘦弱的少年走进屋子。少年瞧着不过十五六岁,神情有些畏缩,尤其是看到孙木匠之后,更是有些战战兢兢。而刚刚对徒弟们一直都很和蔼的孙木匠,此时却沉下了脸。
“关秋,就你那三脚猫的木匠功夫,还敢来这儿?还不赶紧回去练你的大锯!”
“我……”
“等等。”张寿却笑着阻止了吹胡子瞪眼的孙木匠,温和地说,“孙师傅何必苛责他,来都来了,就让他也看一看,想一想好了。”
张寿同样演示,同样询问了一遍,接下来就只见少年关秋攒眉苦思了起来。
看到这样的情景,孙木匠便没好气地说:“张博士,我这个徒弟没个长性,让他做器具,他老是走神;教他画线,他嗦嗦一大堆问题;让他做那些细致活,他又没那手艺。跟我四年了,没多少长进,亏得我和他爹是老交情,否则这种徒弟我哪会留着!”
张寿听了也不以为意,见那关秋自始至终低着头,仿佛是窘迫,又仿佛是对孙木匠这话已经习以为常,他就开口问道:“怎么样,你觉得前者用时长,还是后者用时长?”
他的问话迎来的却是沉默,就在连张寿也有些犯了嘀咕的时候,却只听关秋突然开口说道:“张博士,你能不能再演示一次?先让铜坠从第一种高度落下,周而复始摆动十圈,再换另一种高度,也摆动十圈,可以吗?”
对于这样一个要求,孙木匠张口就想骂,而张寿却微微眯起了眼睛,随即笑着应道:“好!”
他一点都没有不耐烦,真的就这么试了两次。而当第二次高度较低的摆动被他主动伸手停了下来时,他就只见刚刚一直都显得木讷的关秋沉声答道:“用时应该是一样的。”
听到这样一个答案,孙木匠顿时眉头倒竖:“你不懂就休要胡言乱语……”
“孙师傅,别急。”张寿阻止了要骂娘的孙木匠,因笑道,“为什么你觉得用时一样?”
关秋犹豫了一下,最终坦然说道:“我扣住自己的脉门数过数,脉搏数目是一样的。”
没等孙木匠骂娘,张寿就饶有兴致地问道:“人的脉息可是会变的,你怎么会觉得准?而且,你怎么能保证你的脉搏,就在一周开始的时候也同时跳动,能够开始记数?”
“我刚刚尽力让自己平静了下来,而且,我并不是测十次,我测了其中七次,挑选的是铜坠落到最低点,又或者最高点的时候,我的脉搏正好跳动的时候测的,这样一圈测下来比较准,而且……”
没等关秋把话说完,张寿就伸手示意他不用再说,这才笑呵呵地说:“能想到用这样的办法来计算,而不是纯粹靠猜,靠感觉,你有点意思。”
他说着就转身对孙木匠颔首道:“孙师傅,这个孩子不错,我想他应该能帮上一点忙。至于另外一个,你挑个手艺好人老实的就行。至于那个能帮你带教徒弟的大师兄,我就不夺人所爱了,你想必也离不开这样的得意弟子。”
孙木匠虽说夸口说任凭张寿挑选,可如果人家真要把自己在室学徒中最得力的那个给挑走,他还确实有点头疼,所以,此时听到张寿竟然直接要了自己认为最没天分的关秋,紧跟着就让自己挑个手艺好,能做成品,人老实的,他不禁瞠目结舌。
虽说他自己都有些不明所以,可想想人家这位精通算经的博士看重的东西,他看不出来,那也很正常,当下也就没再多问,爽快地答应了下来,大步出去挑人。而他这一走,原本欲言又止的关秋终于鼓起了勇气:“张博士,我刚刚说得,到底对不对?”
张寿笑着点头道:“算是对了,但也只能说,对了大半。”
“为什么只对了大半?”关秋瞪大了眼睛,可随即就意识到,面前不是自己的师父,却是比师父地位更高的那些官老爷。他立刻闭上了嘴,可紧跟着听到的话,他却不禁又惊又喜。
“你喜欢问为什么,这不是坏事。而你有善于发现的眼睛,有善于思考的头脑,这对于我即将要做的事情来说,也非常重要。但是,你既然是木匠学徒,那就不能好高骛远,但凡做事,先把手头的做好,才能去想其他的问题,明白了吗?”
见面前这少年点头如小鸡啄米,张寿不禁暗自点头。等到孙木匠又带了个面相憨厚的青年徒弟进来,他就开门见山地说:“我要做的东西,不是一时半会能够完工的,所以需得和你们事先定立契约。三年之内,管吃管住,第一年工钱十贯,第二年十五贯,第三年二十贯。若做成了我想要的东西,我另给一百贯。”
闻听此言,孙木匠不禁嘬了嘬牙。这条件……对于关秋和赵四这年纪来说,极其优厚了!他沉吟片刻,随即笑容可掬地说:“张博士既然这么照顾他们两个,若是回头有什么疑难的时候,随时让人叫我就是,我带出来的徒弟,要有差池,当然该我去给他们收场!”
第一百九十八章 君子报仇,从早到晚
去了一趟孙木匠家,张寿又马不停蹄地由这位体格雄壮的匠人带路,去了一趟张铁匠那儿,依样画葫芦雇来了一个已经算得上能出师的铁匠学徒。而这一次,他虽说也重复了一遍单摆实验,却是再也没有关秋那样能够令人眼睛一亮的收获了。
即便如此,他依旧非常满意。等到被热情的孙木匠拉着,在张铁匠那儿吃了一顿晚饭,当他再次回到家里的时候,已经是月上树梢了。他本以为朱莹的夜宵只是随口说说,可把门的老刘头笑容可掬地告诉他,吴氏还没回来,他就不得不赶紧赶去了赵国公府。
所幸后门还留着,等候在那儿的江妈妈绝口不提已经苦候了多久,笑容可掬地把他迎了进去,一路上却是闷嘴葫芦,绝口不提府里的事,直接把他送到了太夫人的庆安堂。他才一进门,就听到里头传来了朱莹那微嗔的声音。
“这可总算是回来了!看看满京城那些自命不凡的才子,也就是吟诗作赋四处和人比拼文章而已,谁能像阿寿这样一天到晚忙正经事?”
随着这声音,他就看到正房大门口门帘一动,紧跟着,朱莹已经是没好气地一步跨出了门槛,一看到他就皱了皱眉头。
“小厨房本来都要关了,还是祖母和娘一再吩咐留两个人守着!你也不看看时辰,这都已经快到了亥时,明天你还要去国子监授课,成天那么奔忙,你也不问问自己的身体是不是吃得消!吴姨都等得心神不宁,娘差点要差人去打探你的下落!”
张寿顿时大汗:“这是京城,而且是阿六驾车,哪有这么夸张!”
“想当初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事情,还不是京城里出的?”朱莹轻哼一声,到底是转身让了张寿先进屋,自己跟进去的时候,却又戏谑地说,“再说,阿六那小子做起事情来简直是顾前不顾后,请个客人竟然弄得和绑票似的,刚刚吴姨说起,祖母和娘也都啼笑皆非。”
张寿此时已经看到了太夫人和九娘。见这婆媳俩居然都没睡,他上前歉意地行了礼,又冲着吴氏赔了个不是,这才笑道:“阿六这小子哪就真的这么笨,他是故意的,要不是有他对比,孙木匠现如今怎会觉得我温文尔雅,彬彬有礼,简直是最好说话的朝廷命官?”
太夫人顿时笑了,而九娘也哂然笑道:“我就想,花七的徒弟,怎就至于如此?”
吴氏连忙问了问此行顺利与否,听到张寿说已经请到了需要的人,她也不问张寿请这么些人要做什么,当下笑容满面地说:“阿寿,大同那边来信了,北征的赵国公有了好消息。”
对于这样的好消息,张寿自然也相当高兴:“哦,莫非是赵国公大胜?”
“大胜算不上,不过是连场小胜。”太夫人不紧不慢接了口,脸上却到底是露出了几分宽慰的笑容,“捷报之前被人压了一压,这两天应该就会流传开来。不过,打仗这种事,却也不能看一时一地的胜败,得最终班师,那才知道输赢。所以,我们姑且听一听就好。”
九娘却对太夫人这种云淡风轻的态度并不赞同,眉头一挑就直截了当地说:“胜就是胜,败就是败,败的时候就有人大肆宣扬,胜的时候别人却讳莫如深,凭什么?娘你为人不争,我却咽不下这口气。那些在背后捣鬼的家伙,也该付出代价了!”
“对对!”朱莹也立时挑眉说道,“我也是这么想的,就应该把捷报摔在那些御史脸上!要知道,这些年爹虽说没再打过仗,但和楚国公他们咨议军国要务,每逢北边有什么变故,皇上都会召集他们,在沙盘上也不知道推演过多少次战局,那些御史竟敢说他不堪为将!”
她说着说着便已经咬牙切齿,又怒道:“就是大哥现在没消息,何尝不是那些家伙害的!要不是一再让人明里暗里催促,何至于如此!”
“莹莹!”太夫人沉下脸喝止,见吴氏一脸插不上话的不安,而张寿却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她就问道,“阿寿,换成是你,你是想张扬开来,还是先静观其变?”
“如果是我……”张寿顿了一顿,随即就笑了,“若是按照我的本心,君子报仇,从早到晚,当然是把那连场报捷的消息张扬得人尽皆知,顺便纠集一批人回击那些御史,让人知道,赵国公府的名声可不是他们可以随便践踏的!”
朱莹顿时喜形于色:“君子报仇,从早到晚,这话说得真好!”
可这时候,张寿却话锋一转道:“可这只是最理想的状况,毕竟,赵国公还没有凯旋。如果他回来了,那怎么做都不过分,反正他是勋贵,又不是宰相,用不着肚子里撑船装大度,回击才能对别有用心者显示力量。而现在尚未打完,其实战果暂时压一压不是坏事。”
这一次,九娘和朱莹母女全都皱起了眉头,朱莹更是满脸不高兴。
而张寿却笑着说:“这就犹如灶上正在烧一壶水,如果在盖子上压重物,那么虽说水烧开,盖子也能稳稳盖着,可是,到最后,沸腾的水会用巨大的力量,把盖子连同压的重物全部掀翻,而且滚烫的水还会把围观的人给溅得狼狈不堪。现在沉默是为了将来更好的爆发。”
对于这样的打比方,太夫人不禁笑了:“阿寿这话说得好!所以九娘,你不要急,莹莹你也是,等着瞧就行了。等真正尘埃落定的时候,那当然是有怨报怨,有仇报仇!再说,莹莹你爹那边虽说有了好消息,可你大哥和他的‘残兵败将’,到底还没下落!”
朱莹这才怏怏。随着李妈妈和江妈妈亲自送了夜宵过来,中间有一碗是她特地吩咐给张寿预备的鲜虾鸡蛋羹,她眼看张寿喝了个精光,这才渐渐露出了欢喜的表情。等到太夫人也用过一碗清淡的羹汤,说是天色晚了,让人送了吴氏和张寿母子回去,她就霍然站起身来。
“祖母,我去送送吴姨和阿寿!”
见太夫人没有反对,她就高高兴兴地出了门去。而太夫人却叫住了也要告退的九娘,等外间朱莹那欢声笑语渐渐远去,她就笑着说道:“莹莹这孩子,从小就眼高于顶,京城各家子弟当中,其实也不是没有长得好的,可她从来都看不上,和阿寿却简直是天生的缘分。”
九娘一时赌气遁入昭明寺带发修行多年,可青灯古佛却没有让她改变当年的脾气。然而,如今想想女儿成长的那些点点滴滴,她其实都错过了,哪怕她在昭明寺中也常常见朱莹,也不由得眼睛湿润,从来昂着的头不知不觉就垂下了。
“娘,我当初如果再强硬一些,应该直接去吴氏那儿,亲自承担照顾教导阿寿那孩子的责任,而不该赌气在昭明寺一呆就是十几年,莹莹也没带,阿寿也没管,什么事都没做,其实只求自己心安而已!”
太夫人不禁哑然失笑:“你要是真跑去融水村那地方,信不信莹莹她爹就算再好的脾气也会把你绑回来?有些事情是阴差阳错,有些事情却是天注定,就和他们的那桩姻缘一样。看莹莹这架势,还有阿寿这些日子做出的事,我觉得,这婚事该筹备了。”
九娘顿时眼睛一亮,随即毫不犹豫地说:“那就听娘的!”
见媳妇压根提也不提张寿如今连个真正的立足之地也没有,太夫人忍不住有些头疼。虽说以赵国公府的豪富,为小两口把房宅田地全都预备齐全,那也根本不是难事,但她并不确定以张寿那看上去温文尔雅,实则却很耐人寻味的脾气,是不是能够心平气和地接受。
这世上,有太多成为豪门贵婿的男人,却在日久天长的生活中积攒了太多太多的自卑,于是把一腔火气全都撒在了妻子和岳家头上,又或者明里丁点不露,背后却策划着乱七八糟的勾当。张寿不像前者也不像后者,可就因为看不透,所以她才踌躇。
之前朱莹给吴氏物色过绣娘学徒和其他一些学徒,如今张家隔壁那屋子也被租了下来,难不成她要想办法给人送一桩大生意?但那也不现实啊,毕竟吴氏连织染坊的牌子都没挂!
当太夫人正在踌躇怎么不动声色给准孙女婿送一注横财,也好助其娶妻的时候,张寿和朱莹一左一右伴着吴氏往后门走,月光将三个人的身影映照在墙上,却是显得难舍难分。可相比张寿的自然,朱莹的明快,吴氏却觉得有些莫名的别扭。
瞧见后门近在咫尺,她就突然挣脱了张寿搀扶她的手,咳嗽一声道:“阿寿,你得好好谢谢莹莹,她今天特意嘱咐了厨房,晚饭准备得丰盛,你却没来。你呀,成天就只顾着忙自己的事,该对她好好赔个礼,要知道,你在国子监那些饮食,也都是她特意吩咐送去的!”
说完这话,她笑吟吟对朱莹点了点头,随即就借口先回家去吩咐准备热水之类的话,快走几步出了后门。她这一走,朱莹顿时脸上一红,随即没好气地说:“我没什么要避开吴姨的悄悄话要对你说啊,今天扬州茶楼那事可以回头再说嘛。她这一走,显得我们心虚似的!”
张寿却觉得自己能理解吴氏那微妙的心情,耸了耸肩道:“可我倒有悄悄话对你说。”
第一百九十九章 听你的
悄悄话……
即便朱莹再大方,仍然忍不住倏忽间东张西望,生怕什么阴影处藏着什么人在偷听,等回过头时,她便脸色微红,没好气地说:“有不适合别人听的话,你不会在庆安堂的时候先和我说?在这种露天的地方,天知道会不会被什么人听去了。”
“怎么会?这可是在你家。”张寿用理所当然的口气说出这句话,随后才将今天在听雨小筑中的那档子事和盘托出。尽管他深信不疑,朱莹不会因为旁人的闲话而生出什么误会,可有些事情能立时三刻说清楚,那就别拖拉,否则日后造成什么隔阂那就没必要了。
果然,等到他说完,朱莹就笑得眉眼弯弯:“我就知道你去那儿肯定和其他人不一样!今天在楼上看到你们的时候,永平那家伙听到你说是去了听雨小筑,还冷嘲热讽的想看我笑话,结果被我三言两语就噎了回去!你为人一向诚实坦率,从来不瞒哄我的!”
呃……其实我也没那么老实,这件事情可以坦诚,但秘密却还是有的……
张寿觉得朱莹的这份信赖着实有些沉甸甸的,片刻的沉默过后,他就笑问道:“那你今天在扬州茶楼的这场闺中茶话会,可有什么成果?”
对于闺中茶话会这个说法,朱莹却没有太大的异议,甚至兴高采烈地扬起了眉毛:“当然有!今天她们全都看见你了,除了永平那个不安好心的,其他人都说你长得好,性格好,声音好,什么都好,都说我有福气有眼光!”
张寿顿时啼笑皆非。然而,和朱莹在一起久了,他的脸皮厚度也已经得到了超限度的增长,当下就若无其事地问道:“这只能算是你的意外收获吧?你本来要办的正事呢?”
“这个嘛……来日方长。”朱莹先是眼神飘忽,闪烁其词,可等到看见张寿直勾勾地看着她,她才嘿然笑道,“我当然不会忘记!我可告诉你……”
她再次东张西望了片刻,声音压得极低,将德阳公主对张武和张陆的评价悄悄告诉了张寿。见他若有所思地微微皱眉,她忍不住很想伸手抚平那小小的印痕,眼神不禁就有些异样。直到张寿咳嗽了一声,她这才回过神,连忙收回了有些太直接的目光,移向了一旁的黑影。
“这事儿咱们做到这,已经差不多了。你不妨去见见皇上,半真半假说一说。”张寿却是绝口不提张琛曾经嚷嚷说要娶永平公主的蠢话,气定神闲地说,“你不是说过,当初清宁长公主的婚事,是她自己向皇上求恳来的,人也是她和皇上一块看中的,那何妨再来一次?”
“皇上希望皇子迎娶知书达理的妻子,同时又希望未来儿媳家中不要太有野心;希望公主下嫁给知根知底的人家,未来女婿能够有高门子弟的雍容大度……这些天宫里的这些传闻,外头都已经传遍了。”
张寿说到这里,见朱莹再次抬头看向自己,眼神闪烁了一阵子,最终竟是重重点了点头,他不由得心中一松,当下便走近一步,低声说道:“毕竟事情牵涉到公主,和之前皇上答应你,让你帮人牵线搭桥不一样。至于今天,那只是你拉了她和其他人一块散心。”
出卖陆三郎,朱莹毫无负担,出卖其他希望得到一门好亲事的贵介子弟,朱莹也毫无负担,但出卖素来谨小慎微的德阳公主,她就有些踌躇了。此时听张寿如此面授机宜,她顿时松了一口大气,知道张寿是想要把今天做成货真价实的街头偶遇。
按照这个思路想一想,张寿当街承认自己去听雨小筑,是不是也想让外人觉得,他们不是约好的?哪个未婚夫会让未婚妻知道,他大白天的就急不可耐去那种风月之地……
心里这么想,她脸上表情便更柔和了一些,竟是再次点点头道:“好,听你的。”
这种乖巧的回答,往日里就算是太夫人,又或者赵国公朱泾,那都很难指望能从朱大小姐口中听到,可此时,张寿却轻轻松松就听到了。而他还完全没意识到这种成就有多难,当下又笑着听朱莹说了说今天闺中茶话会的那点小事,这才提醒她,已经很晚了。
出了赵国公府后门,眼看朱莹挥挥手后亲自关门,张寿沿着有些漆黑的后巷走了几步,突然开口叫道:“阿六,在吗?”
这样一个开门见山的问题,得到的也是一个简单明了的答案:“在。”
张寿没有问刚刚他和朱莹说话时,是否还有其他人在旁边窥伺这种问题。毕竟阿六既然在的话,那么假想的某种状况是不可能存在的。因此,他就直截了当地说:“明天你去一趟孙家和张家,把那三个学徒都接来。中午的时候,在国子监附近先找个安静的地方等着我。”
尽管得到的回答只是简简单单的嗯一声,但张寿知道,明天中午,他必然能见到人。
尽管这一晚睡眠不算太充足,但当张寿次日回到国子监,继续授课的时候,他依旧保持着不错的精神状态。而这种精神状态,却在半山堂第二堂的算经基础课上被碾了个粉碎。原因很简单,就连三皇子和四皇子也能轻轻松松背诵出来的九九歌,竟然有人不会!
而那个不会的家伙……已经整整十八岁了!
那一刻,张寿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了,小学老师在面对学渣时那种痛不欲生的感受。当下他毫不犹豫地将那个废柴先扔到了一边,从简单的四则运算开始讲起。至于那位不会背九九歌的家伙,事后被他毫不犹豫地丢给了斋长张琛。至于张琛怎么让人会背九九歌,他才不管。
等到这一天中午,张寿便去九章堂叫了陆三郎一块来到了国子监的大学牌坊下头,却只见阿六早已经等候在此。而陆三郎直到跟着张寿上了马车,这才从车门缝隙里看了一眼正在驾车的阿六,满怀敬畏地小声问道:“小先生,下午九章堂不上课了?”
“当然上课。就占用中午这一小会时间。”
尽管曾经做出把孙木匠黑布套头带来张家的事,但这天中午,阿六给张寿和陆三郎安排的地方,却并没有什么幺蛾子。那是一家位于僻静小巷子里,安静到没有任何客人的小茶馆。当然,掌柜和伙计也同样一个都没有。
当张寿踏进此间的时候,就只见三个忐忑不安学徒的面前,摆着琳琅满目十几个碗碗盘盘,其中从凉菜到热炒点心应有尽有,热菜底下还用小炭炉加热,都是些能够保温的食物,看摆盘,看花样,绝对不像是这种小茶馆的水准。
果然,跟在他身后的陆三郎只瞅了一眼就嚷嚷道:“这不是赵国公府最拿手的十八碟吗?”
没等张寿发问,小胖子就主动解释道:“十八道冷热点心,这是赵国公府从前宴客时最常见的花样。我和朱二关系好的那会儿,去朱家吃过两次,所以印象深刻。”
孙木匠的两个学徒,关秋那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问为什么,赵四则是一心提升木匠手艺,对达官显贵的那点事毫不知情。而张铁匠那个几乎称得上能出师的徒弟罗小小,也同样是手艺精湛,人却有点单纯的。
所以,早就被这样的排场震惊到麻木的他们,压根没听出陆三郎的弦外之音。
张寿见陆三郎二话不说就先笑着把一张凳子搬了出来,请他先坐,他正要招呼一声阿六也索性过来吃,回头一看,少年早已经不知道跑到哪去了,叫了一声也不见有人回答。于是,他只能无奈地摇摇头,自顾自坐了下去,这才冲着三人点了点头。
“一大早把你们接过来,都饿了吧?这样吧,边吃午饭边说。”
尽管刚刚阿六把他们放在这家茶馆就走了同时放下的还有这满桌子的各色菜肴,但三个人刚刚谁都不敢动筷子,此时张寿这么一说,见其主动开吃了,他们方才迟迟疑疑地拿起了筷子。然而,除却很快就开始放开肚子的关秋,另两人却始终小心翼翼。
而张寿先混了个半饱,这才放下筷子说:“我找了你们过来,是需要你们为我做几样比较困难的东西。但因为我常在国子监,所以我会在国子监附近租一座小院,再置办好相应的器具。当然,木匠活计需要的工具还算简单,铁匠却要更专业的器具。”
他顿了一顿,便笑着说道:“所以,阿六说,他已经物色了国子监不远的一个铁匠铺。虽说规模不大,平日也就是打打菜刀农具之类的东西,但对于我要做的东西来说,给小罗你用,基本上是够了。平日闲着的时候,你可以打点别的,不荒废手艺。”
陆三郎今天跟来,本是因为张寿带了他,此时醒悟到这就是上次张寿让他请工匠的后续,他登时来了精神,当下毫不犹豫地说:“小先生看中哪家铁匠铺?我这就去买了来!”
罗小小简直惊叹到了极点。他即便出师,那还要给师父张铁匠做几年甚至十几年,那才能够赚足够钱去自己开铺子。如今人家只因为要做东西方便,就直接去买铁匠铺?他使劲吞了一口唾沫,心下不禁激动到了极点。
而张寿没有回答陆三郎的自告奋勇,而是直接从袖子里拿出了一张图纸:“这是其中一件我要做的东西,和旋床磨床这种东西,有不少相似之处,但我希望不仅是人力驱动,最好能够借助水力又或者其他外力,我随便画了几笔,你们先看看吧。”
第两百章 有我在,怕什么鬼
陆三郎从很小开始就一向觉得,自己很聪明,甚至有一种举世皆浊我独清的窃喜,而在得到了张寿的肯定,葛雍的肯定,皇帝的夸赞之后,他那种自信心更是膨胀到了极点。然而今天,他再一次发现,他并不是什么都懂的。
尤其是张寿拿出来展示给关秋、赵四和罗小小的那张图纸,他在凑过去看了之后,只觉得其中那些部件古古怪怪,完全不明白是些什么东西,不一会儿就头皮发麻,脑袋昏沉。
当然,如果他知道张寿为了打击他这种数学天赋不错的家伙,顺手多加了一堆非常复杂的受力分解示意图,那就不会这么痛苦了。
至于关秋三人,关秋认识不少字,另两个人则是大字不识一箩筐,可即便是关秋,除了看张寿那分解得支离破碎的部件图,他对些犹如天书似的附注仍然是什么都看不懂。
不过好歹后两个是学了多年木工和铁匠活计的人,没吃过猪肉也看过猪跑,张寿又已经把玉匠常用的磨床两个字给他们挑明了,他们交头接耳了一阵子,总算大致理解张寿所画的号称车床,还有什么钻床镗床的东西,到底是个什么玩意。
自然,木质结构,那是归赵四做的,而那些用于切削以及钻孔刀具,那当然是要罗小小要去琢磨的事情。这位年纪不算顶大,身材却和孙木匠张铁匠差不多魁梧的青年挠了挠头,随即问了一句:“玉匠用的磨床,刀具全都要用好钢,张博士你这应该也是吧?”
张寿点头道:“我听令师说过,我朝草创之初,便是大炼钢铁,太祖十年的时候,天下冶铁便已经数倍于元时,甚至超过了宋时冶铁最盛的时期。而军器局因为要造火炮以及各色火铳等等,单单精铁还不够,很多部件都要用到好钢,所以军器局的铁匠是最多的。但民间铁器,也有不少是用好钢做的,这应该不难吧?”
罗小小赶紧应和道:“正是如此,所以孙师傅说是京城最好的木匠,那顶多有人骂他一句自以为是,但实际上排在前三总是有的。可我家师父却不敢说是最好的铁匠。不过师父在京城除却军器局之外的铁匠中颇有名气,轻而易举就能弄到好铁好钢。”
见张寿一脸果然如此的态度,他就不好意思地说:“但那些炒炼好送过来的钢,都是有定数的,只怕还要用张博士您的名义去和师父说一声,否则我出面只会被骂回来。”
对于罗小小的这个说法,张寿自然并不意外。这年头就算是大炼钢铁,钢铁的产量也许是这个时代其他所有国家的总和,可能够被称之为钢的顶尖熟铁,那是用在兵器以及各种高需求行当的好材料,自然不是罗小小出面就行了。
而在罗小小仔仔细细查看刀具形制的时候,关秋却已经是一个个问题把赵四给问得烦了。赵四本来就对这个脑筋不太好似的小师弟不大待见,虽说不知道张寿为什么要了这样一个派不上用场的人,但并不妨碍他对人敬而远之。
此时,他就不管关秋,对张寿问起了图纸上那些木制组件的尺寸和材料等等要求,等得到了大路化的“你看着办”这种回复,他方才放下心来。毕竟,看图纸就知道张寿只是一个初步构想,如果日后真的事事都要干预,那回头他们只会什么都做不出来!
而眼见自己插不上嘴,陆三郎也并不气馁,他干脆悄悄退席,到外头叫了一声阿六。见神出鬼没的少年果然立时三刻就出现在了自己面前,他就低声问道:“小先生之前说要在国子监附近收一家铁匠铺,你应该早就看好了吧?把地方告诉我,我这就去买了来。”
若是在寻常百姓面前,陆三郎这种买铺子犹如买白菜似的豪气,毫无疑问会使人瞠目结舌。奈何阿六根本不是寻常人,他深深看了陆三郎一眼,随即有些疑惑地问道:“还需要买?”
就算陆三郎从前也算是挺强横的人,他仍是忍不住头皮发麻地盯着阿六,好一会儿才心惊肉跳地问道:“不买的话,你准备怎么把那铺子拿下来?要知道,小先生这人虽说挺厉害,但有些地方却还是挺正派的,要知道你巧取豪夺,他非得大发脾气不可!”
阿六淡淡地说:‘那里闹鬼四个月,房价大跌,前后换了好几个主人,铁匠铺是第五家。’
陆三郎目瞪口呆:“难不成是你……”
阿六用看傻瓜似的目光瞅了他一眼:“那时我还没上京。”
陆三郎这才意识到自己问出了一句蠢话,顿时干笑道:“照你这么说,那铁匠铺迟早也是要关门大吉的,那铁匠兴许已经急着在找下家,这么看来,确实不用急……不过,闹鬼的房子,能给人住吗?”
“有我在,怕什么鬼?”
如此简单利落的回答,陆三郎顿时哑口无言。确实,天底下有什么恶鬼能比这位更可怕?之前他和朱二杯酒泯恩仇之后,朱二说起在阿六手底下吃亏的那次,那简直是噤若寒蝉。因此,再次不自然笑了两声的他,不禁为那铁匠铺中的“恶鬼”默哀。
“不过你说得对,钱还是要出的,否则少爷回头又会嗦个没完。”阿六说着就斜睨了一眼陆三郎,破天荒多说了几句话的他脸上露出了浅浅的笑容,“你看上去像个不谙世事的富家公子哥,我跟着你去走一趟吧。”
我刚刚说去你说不去,我现在说不去,你又说去……陆三郎心里直犯嘀咕,可到底没和不按常理出牌的阿六硬扛,眼珠子一转就满脸堆笑地说:“可我们这一走,小先生这边岂不是没人看着了?这要是万一有人居心不良来偷听……”
“听得懂吗?”
陆三郎再次被阿六这话说得哑口无言。如果是木匠又或者铁匠过来,应该能听得懂,但想也知道,会做出听壁角这种事的,只会是听壁角专业人士……那些家伙确实听不懂。
当下,他赶紧一口答应了下来,可当阿寿告知那家铁匠铺就在两条街之外,让他走在前头,他却满身不得劲。
让这么个杀手似的家伙走在自己身后,他算是明白了,什么叫做犹如芒刺在背!
虽说发现陆三郎不见了踪影,但想到外头有阿六看着,陆三郎也是绝顶聪明的人,用不着太过担心,张寿也就没有太放在心上。他之前在陆三郎那小黑屋里和孙木匠张铁匠等人也探讨过如今的技术成就,但那会儿他更多的是作为倾听者,哪像如今能肆无忌惮地探讨。
更何况,他昨天晚上已经在孙家和张家,与三人正式订了契约。
所以,赵四和罗小小本着谨慎小心的原则,一个一个部件地询问,他也就非常自然地和他们解释。而关秋却仿佛改掉了常用为什么的习惯,一直盯着图纸发呆,然而,当张寿对罗小小说起,因为弹簧部件很不少,所以不妨试做手动绕簧机的时候,他才突然活了过来。
“我听师父说过,军器局里常用这种弹簧,所以有专门用来做弹簧的绕簧机,但那是机密,外头能做的匠人,多半会被军器局招收进去。”
昨夜张寿就看出来了,孙木匠虽说嘴上对关秋凶巴巴的,但实则昨晚在去找张铁匠的路上,人却旁敲侧击探听他要关秋的用场,随即感慨交托孩子给他的老友是如何如何不容易,弦外之音便是非常不放心那个小徒弟。
因此,见赵四对关秋随口透露的隐秘非常惊讶,显然一无所知,他就笑道:“军器局的渭南伯那儿,我打过招呼。所以,就算绕簧机做出来了,你们也不用担心。做不出来,那就先手工绕制。但就像小关说的,既然是机密,我回头再派两个人做守卫,以防万一。”
张寿一面说一面想,回头就让在自家闲到无聊没事干的杨好和乔当过来充当守卫两人都是很有力气,粗粗练过一点武艺的乡下少年,如果能就此生出兴趣,学一学铁匠和木匠手艺,那也是好事。当然,如果两人没兴趣,又没那天分,那就纯当看家护院了。
有了这话,赵四和罗小小全都如释重负,而关秋却再次沉默了下来,直到张寿再次拿出又一张图纸。赵四首先惊讶了起来:“这个……好像是纺机吧?我曾经跟着师父给人做过的,但怎么倒过来了?”
关秋却死死盯着那大大的轮子,似乎连呼吸都摒止了,好半晌才有些艰难地开口说道:“这纺机和师父还有赵师兄你们给人做的不一样,这纺机锭子多,而且,这轮子的位置似乎能带动……”
赵四却很快回过神来。他跟着师父孙木匠十二年,也曾经见识过大户人家各种千奇百怪的要求,其中不乏打造暗格等等阴私勾当,而给各种作坊打造工具,那更是多如牛毛。虽说想不通张寿这样清贵的国子博士要做纺机干什么,但多年的经验告诉他,多做少问。
因此,他立刻接口说道:“相比刚刚那两个复杂的大家伙,这个很容易,顶多十天半个月,我一定做出可以用的成品。里头这几处要用到的弹簧,如果绕簧机一时半会做不出来,我自己拉丝之后手工绕!”
就在这时候,张寿听到外头传来了一声响亮的咳嗽,回头一看,恰是腆胸凸肚,面带笑容的陆三郎:“小先生,那铁匠铺我刚刚去买下来了,要不要趁着眼下去看一看?”
第两百零一章 脏兮兮的小鬼
站在那家铁匠铺门前,陆三郎脸上挂着谦虚诚恳的笑容。这是他和张寿学到的一招,那就是得意洋洋神气活现的一面永远只在最亲近的人面前露出,而在外人面前,可以义正词严,可以义愤填膺,可以慷慨激昂,可以谦虚有礼……但绝对别露出让人想抽你的表情。
而这种正面的形象,让他显得平易近人。而他在这一路上,他和三个年轻且不谙世事少年谈天说地,收获了一大堆敬仰目光。
而张寿对陆三郎那点显摆的小企图完全不以为意。此时此刻,他看到罗小小站在门前,看着还没撤掉的招牌发呆,赵四正满脸羡慕嫉妒地往里头张望,似乎也很希望能有这样一家自己的木工作坊,而关秋则是不管不顾直接闯了进去,他就看着陆三郎低声问道:“阿六呢?”
“刚刚是他带我来的。”陆三郎赶紧解释撇清,“怎么谈价也是他先和我说好的,最后拿下这房子和地的价格是七十贯。我不可能揣着那么多钱,银子也不可能,所以就给了钱票,阿六就带着人走了,说是顺便去顺天府衙把房契和地契都改了,省得夜长梦多。”
见张寿有些狐疑地皱了皱眉,仿佛在质疑这个价格,刚刚还因为事情办成而有些小小得意的小胖子终于想到,这铺子入手的经过,他思来想去,最终还是决定对张寿交个底。
他低声说:“小先生,不是我马后炮,是阿六不让我对你说。这家铁匠铺实在是有些邪乎,据说闹鬼快半年了!”他说着就不知不觉把声音压得只有他和张寿两人能听见,眼睛甚至还左顾右盼,仿佛生怕冒出什么不明生物来。
七十贯连地皮带房子买下一家铁匠铺,甚至还附赠了里头的各种工具和家具陈设,对于京城这种物价腾贵的地方来说,那确实是不可想象,所以张寿才狐疑陆三郎和阿六两人是不是用了什么手段。此时此刻,听到闹鬼两个字,他那疑心顿时化作了乌有。
只不过,他前世里可以不信鬼神,如今经历了最玄奇的穿越,却是没办法断言鬼神不存在了。而且,如果有鬼神的存在,也许他能够回到那个曾经熟悉的世界中去呢?于是,他轻轻吸了一口气,心情微妙地说:“怎么个闹鬼法?”
“这个……”
陆三郎想到之前来买这铺子时,那位憔悴到仿佛下一刻就会死的胡铁匠简直把自己当成救星的情景,心里就忍不住发毛,再加上号称有我在,怕什么鬼的阿六不在,所以他只能安慰自己眼下人多鬼肯定不敢出来,随即转述起了自己从那胡铁匠处打探来的消息。
“我找上门说要买铺子的时候,找的借口是,我从小喜欢看那些志怪玄奇的故事,所以听说这房子闹鬼,就想买来好好研究研究。那胡铁匠听说这事的时候,看我的眼神就和看疯子似的。总算看在我给钱爽快,他又没有其他下家的份上,他对我吐露了一点。”
“这房子不到半年就换了五个主人。这总共两进院子,最初住的是一位致仕京官,但据说后来其夫人突然就病故了,他亲自扶柩归乡,就把房子给卖了。而闹鬼,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因为这儿地处北城,人虽说比较稀少,但至少是在内城,所以第一个买家是个小商人。”
“结果住了三天,就莫名其妙开始浑身发红疹子,然后半夜三更看到有白衣鬼魂飘啊飘,还有人磕磕巴巴背诗。”说到这话的时候,陆三郎忍不住抓了抓脖子,仿佛有一种人在背后吹气的错觉,“小商人是个迷信的,十天不到就把八百两买进来的房子六百两卖了。”
“接下来这里开过专为国子监监生提供饭食的小茶馆,结果几个监生也撞鬼了,回去后又病了一场,东家差点被人告到顺天府衙;开过小酒馆,结果一夜之间酒坛都破了;住过不信邪的军官,结果半夜三更毫无知觉的情况下胡子被人剃光了,无颜见人。”
陆三郎说着一件一件的奇事,最后小心翼翼地说:“最后这位胡铁匠自信那铁匠炉子能克任何阴邪鬼怪,所以就用八十贯的超低价格买下了这儿,还带了好几个用他的话来说傻大胆的徒弟,可结果,有一天给一位地位显赫的伯爷打的剑竟突然断了,生意也一落千丈。”
“所以,他勉强住了两个月,但最终还是受不了,有我接手,那更是喜得无可不可。”
张寿听着这些乱七八糟的鬼怪传闻,如果不是他知道阿六才跟着自己进京不久,还以为是那个看似沉稳实则促狭的小子在使坏可即便如此,他仍然更偏向于认为是有人在恶作剧。因此在陆三郎吞吞吐吐重复了阿六之前有我在怕什么鬼的宣言,他就放下了心思。
“既然阿六那么说,那就不用担心了。走吧,先转一圈再说。”
并不知道自己来到了鬼屋的罗小小和赵四,在张寿的招呼下,高高兴兴地进了大门。前头店铺显然是新盖的,后头院落是老的,兼具经营和居住两重属性。两人转了一圈,就发现炉子和不少工具应有尽有,甚至连用于生火的煤炭都还留着,一时不禁使劲点头,道是省了老大的事。
而张寿看到前头店铺里那些来不及搬走的工具,还只是忍不住嘀咕那胡铁匠临走居然连吃饭家伙都不要了,可当他来到后院,看到正房里那清一色的黄花梨家具时,他就不知不觉收起了那点戏谑之心。
太祖好红木,这是他进京之后听说的相关八卦之一于是,下南洋的那些船,在香料宝石之外,往往还会特意采伐众多木材压舱带回来。所以,京城最流行的就是各种各样的红木家具。因此,当看到赵四进屋时,他就摩挲着那光润的表面,问出了一个问题。
“赵四,你跟着你师父学艺那么多年,可知道这样一套黄花梨家具,价值几何?”
赵四看到那成套黄花梨家具的时候,也差点没把眼珠子瞪出来。他一下子冲上前去,双手小心翼翼地抚摸着表面,随即又打开柜子看了一眼那隔板结构,最终满脸复杂地说:“这样一套家具,少说也要千八百贯。最重要的是,年代久远,工艺精湛,否则也不会这么值钱。”
他说着就有些不大确定地问道:“张博士,连家具都没搬走,这铁匠铺到底多少钱买的?”
你问我,我去问谁?
张寿简直啼笑皆非,见陆三郎缩着脖子,没了最初那刻意装出来的气势,他就叹了一口气道:“自然是有难言之隐的。不过不要紧,等阿六回来再说。”
说话间,罗小小已经也进了正房,发现这一整套的黄花梨家具,他同样惊叹不已。可当几个人从正房出去之后,张寿方才突然感觉到有些不对劲,当即皱眉问道:“关秋呢?”
一说关秋,赵四方才猛然发现,这个他从来觉得很奇怪的小师弟竟是不见了!吓了一跳的他连忙直奔东厢房,而罗小小看了一眼张寿,主动进了西厢房找人。而留在原地的陆三郎,恍惚间只觉得四周围阴风阵阵,鬼气森森,忍不住朝张寿靠了靠。
“小先生,不是真的有鬼吧?”
“子不语怪力乱神!”张寿没好气地撂下了一句话,而当赵四和罗小小脸色惊惶地从两侧厢房冲了出来,显然没找到人的时候,他就看着陆三郎问道,“这儿有后门吗?”
陆三郎已经是把头摇得如同拨浪鼓,连牙齿也有些咯咯打架。然而,还不等他战战兢兢地解释这是个鬼屋,却只听张寿哂然一笑。
“看来,这里兴许是藏着能够让人来无影去无踪的密道。”开什么玩笑,晚上百鬼夜行还有可能,要是妖魔鬼怪能够在光天化日之下的京城掳人,那京城还谈得上什么秩序可言?
就在张寿话音刚落之际,他突然听到一声咳嗽,循声望去,却只见一侧的围墙上,蹲着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少年,正是阿六。只不过,除开他之外,他左手拎着一个关秋,右手则是拎着另一个正在拼命挣扎的脏兮兮孩子,乍一眼从身高看去,人仿佛才**岁光景。
而随着阿六毫不费力地纵身落地,他就给出了一个非常简单的解释:“就是这孩子装神弄鬼。”
陆三郎一个激灵回过神来,指着那张牙舞爪的孩子就大叫道:“阿六,你刚刚跟着那胡铁匠去顺天府衙办房契和地契,难不成只是说说而已,实则是为了引蛇出洞?”
“我只是好奇。”阿六满脸无辜地放开关秋,另一只手却仍旧死死地抓着那个脏兮兮孩子的后颈,仿佛自己不是提着一个人,而是拎着一只猫。见那孩子无论如何都碰不到自己,他这才耐心解释道,“这围墙上有个狗洞,正好供他进出。”
他说着就淡淡地说道:“胡铁匠说,隔壁人家很少开门,也很少有人露面,但院子却很像样,瞧着应该是正当人家。可我之前来这里看铁匠铺时,翻墙进去却发现,隔壁压根没住人,院子倒干净,屋子却一片狼藉。”
“那是我家!”挣扎不动了的脏兮兮孩子突然大声嚷嚷,随即就嚎啕大哭了起来,“朱大哥打仗去了,周家姐姐也走了……只要把人赶走,周家姐姐和朱大哥一定就会回来的,一定会回来的!”
第两百零二章 女孩子?
脏孩子这番莫名其妙的嚷嚷,赵四和罗小小听得一头雾水。而刚刚被放下地的关秋,同样也还没弄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只知道自己刚刚进了这铁匠铺后东张张西望望,而后突然被什么东西拉住了脚,继而就如同掉落深渊似的,再见天日的时候,却看到阿六拎着个孩子。
而那孩子则是死死抱着他的脚……
之前已经听陆三郎解释过此地因闹鬼几番易主的张寿,此时已经有了猜测。他端详着那个脏到一张脸都看不清的脏孩子,饶有兴致地开口问道:“你说的朱大哥,是不是隔壁屋子的主人?”
脏孩子哭得脸上黑一块白一块,犹如大花猫,根本顾不得答话。可当阿六强行扳动他的脑袋,迫使他不得不抬头去看张寿时,泪汪汪的他却一下子怔住了。
阳光照在那张特别特别好看,而且还带着温暖笑容的脸上,他情不自禁地想到走了好久的朱大哥,当下使劲擦了擦眼睛,这才抽泣着说:“没错,朱大哥是好人,他没赶我走……”
虽说脏孩子前言不搭后语,但张寿心有定见,当下就笑着继续问道:“你的意思是说,你原本借隔壁那房子栖身,然后,那房子被你那个朱大哥买了。好心的他却没有赶你走,而是收留了你。而眼下这座房子里曾经住着一位周姑娘,她也很照顾你?”
此话一出,那陆三郎顿时眼睛一亮,看了众多各种各样才子佳人话本传奇的他瞬间就已经脑补出了各种各样的剧情,当下赶紧问道:“是不是那个姓朱的和从前住这儿的那位周大人的女儿周姑娘有了私情,所以才特意买了隔壁的房子?可后来人跟着北征大军打仗去了,而周姑娘的母亲又死了,所以她不得不扶柩归乡,于是你这小子就成了孤苦伶仃的飘萍?”
张寿态度温和,说的话又简单易懂,而陆三郎说话和放炮仗似的,又是私情,又是扶柩归乡,又是孤苦伶仃的飘萍,**岁的小孩子哪能听得懂?再说,他的脑袋还被阿六扳着,自然不可能随便乱动,所以也就只能看见张寿,哪里顾得上别人。
他咧了咧嘴,似乎又想哭,但最终还是强行忍住:“我爹娘死了,叔叔婶婶不但不要我,还把我家给卖了!朱大哥买下我家,带着我去找我叔叔婶婶算账,把他们教训了一顿,后来就住在我家,还教我练武……周家姐姐不是隔壁刘老大人的女儿,她是刘老夫人的丫头!”
这种完全出乎意料的剧情,陆三郎当然目瞪口呆,哑口无言。毕竟,就连戏文里头,红娘这种角色也只能是莺莺的配角,怎舍得你叠被铺床都只是张生随口说说而已,他根本就没有设想过丫头成为主角的可能性。所以,看到张寿竟然笑开了,他不禁很不理解。
“阿六,你带他先去洗个脸,找家成衣店,给他换一身衣裳,然后设法把隔壁院子房子都好好收拾一下。等下午国子监九章堂的课结束之后,再把这孩子带过来,我慢慢问他。对了,顺便找人给娘捎个信,把杨好和乔当带过来,让他们在铁匠铺看看门,打打杂。”
阿六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随即一把拎起脏兮兮的孩子,也不管人倏忽间张牙舞爪再次开始反抗,轻轻巧巧跃上了围墙就走。而张寿则若无其事地对赵四罗小小和关秋笑道:“这铁匠铺从前是一个京官的私宅,后来卖给几任主人,结果都被这小孩儿闹鬼给搅和了。”
关秋这才终于恍然大悟:“怪不得我之前在墙边上被拽住了脚!”
赵四顿时毛骨悚然,随即就忍不住抱怨道:“这大白天的,你被人抓走也不知道叫一声?”
关秋却认认真真地说:“这不是没事吗?再说,张博士和师兄你们这么多人在这儿,发现我不在,肯定会救我的。所以我就想着看看是怎么回事,结果等到睁开眼睛的时候,就看到那小家伙被张博士那个厉害的护卫拎在手里。”
罗小小见赵四闻听此言一脸气不打一处来的表情,不由啼笑皆非。可如今张寿这么一解释,这样前店后屋的好格局,却轻而易举易主的原因,也算是真相大白,他自然松了一口大气。当下,他就出来给赵四和关秋做了和事佬,随即就带了两人赶紧开始盘点东西。
只剩下这样的琐事,张寿就不耐烦继续留在这看着了。当然,图纸他也并没有留下,而是借口还要琢磨修改,先拿了回去。
等到他带上满脸悻悻的陆三郎才一出门,他就听到一旁传来了小胖子那极其不得劲的声音:“不过是一个小鬼头,居然吓跑了那么多人,这简直太荒谬了!还有之前那个铁匠,给什么勋贵打造的宝剑都莫名其妙断了,小鬼头能办到?这背后肯定有大阴谋,如果没有……”
“如果没有,你把头割下来当球踢?”
张寿适时反讽了一句,见陆三郎顿时不做声了,似乎在寻思如此赌咒是否有必要,他却摸着自己光洁的下巴,似笑非笑地说:“你怎么知道,那小家伙口中的朱大哥,没有留给他一把削金断玉的宝剑,他的周家姐姐,没有给他留下一堆助人睡眠的香料又或者说迷药?”
陆三郎倒吸一口凉气:“小先生,我以为我已经够敢想了,你居然比我还更敢想!难不成只能在整个内城最便宜的北城置产的那姓刘的致仕穷京官,还有那个在隔壁买房子的什么朱公子,其实还是什么有名人物?这怎么可能,我可没听说过什么名人住在这儿!”
“大胆设想,小心求证。”张寿随口说出了一句理科生最常用的真理,这才好整以暇地说,“而且,你忘了葛老师也是住在北城?”
陆三不服气地嘟囔道:“葛老师是住在顺天府的东面,也就是内城东北,那可是好地段。”
张寿却懒得和陆三郎继续探讨京城什么地段达官显贵更多的问题,岔开话题道:“好了好了,反正闹鬼事件的源头应该揪出来了,剩下的事情不用着急,大可慢慢来。我真正好奇的是,阿六那小子是凑巧找到了这家,还是他早就发现这里另有玄虚?”
陆三郎这一次真正惊悚了:“这不会吧?阿六虽说挺厉害,想法也实在是出人意料,可他应该不是这样会耍心眼的人吧?”
“他耍不耍心眼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他是个极其认真的人。”张寿顿了一顿,仿佛在组织语句,随即才意味深长地说,“我在国子监给你们上课,你觉得以他的脾气,会安安分分一直在国子监外头等我,然后只干干送饭打扫屋子这种杂事?”
顿了一顿,他看也不看仿佛有些牙疼似的,脸色抽搐的陆三郎,呵呵笑道:“这一两个月,如果说阿六这小子已经把国子监附近所有屋宅店铺全都摸了个底,我也觉得不奇怪!”
“我……”陆三郎很想骂出一连串脏话,可话到嘴边,那种怕被人砸黑砖的敬畏以及老师就在旁边的压力终究占了上风,于是,他只能小声嘀咕道,“小先生你说得对,以这小子雷厉风行的脾气,确实干得出来……”不愧是那位花七爷的徒弟!
跟着张寿安步当车回了国子监,等到下午上课时,从来上课专心致志的陆三郎,这次破天荒走了神。好在他接受能力强,再加上又有预习的好习惯,故而两堂课上来,倒是也没拉下什么。可等到张寿宣布下课出门,他却立马窜了上去。
张寿见小胖子如同牛皮糖似的黏了上来,他不用想都知道,陆三郎那是因为一开始就猜错了重点,于是好奇心又或者说八卦心发作,再加上他刚刚对阿六的猜测,所以试图跟过来看热闹。他如今是拿陆三郎当自己人看待的,因此也没撵人走。
等到他远远看见那座大学牌坊,阿六那永远都笔直的身影就映入了眼帘。然而,比那个冷峻少年更加吸引眼球的,却是……一个穿了一身翠绿色衣裙,乍一眼看去很突兀的女童!他对这样的结果倒能表示淡定,身侧的陆三郎却是直接吐出了一个脏字,随即才吸了一口气。
“阿六这小子,不会早知道人家是女孩子吧?”
“很可能。”张寿随口迸出了三个字,等到走近前去,他方才发现,远看仿佛是乖巧地站在阿六身前的翠衣女童,其实是正在死命地试图挣脱少年的魔爪。直到看见她时,小丫头方才安静了一些,随即不大自然地避开了目光。
而陆三郎却忍不住心头好奇,但考虑到打趣戏谑阿六,兴许会挨打,因此就先闪到了张寿身后,这才一本正经地问道:“阿六,你身边这小美人是谁?”
“我是男子汉大丈夫,不是小美人!”翠衣女童忍不住大叫抗议,奈何下一刻,抬头瞪向阿六的小家伙就挨了对方一个冷冰冰的眼神,继而就听到了一句轻描淡写的话。
“你想让别人知道你在男扮女装?”
“我……”见之前还难缠的小鬼此时登时噎得脸通红,陆三郎暗叹一声一物降一物,但紧跟着就突然醒悟到更重要的问题。阿六这家伙,竟然逼迫人家一个男孩子穿女装?
而张寿同样哭笑不得。可非常了解阿六的他却觉得,那小子绝对是认为穿女装能让小鬼头安静,于是可以省力省事!
因为这是人来人往之地,因此张寿直截了当问道:“他那房子已经打扫整理过了?”
“请了八个人。”阿六一如既往地言简意赅,“像狗窝。”
“我家不是狗窝!”翠衣绿裙的小鬼头忍不住再次抗议,但招致的结果便是按在肩头的那只手重到让他遽然色变。虽说他咬牙切齿想要忍住,可不一会儿就额头冷汗潺潺,而与此同时钻入耳朵的,还有一句让他分外不甘心的话。
“你那朱大哥回来能住?”
张寿见阿六已经能把人敲打得服服帖帖,当下不禁莞尔。因为路途非常近,阿六又显然因为要看着人而没办法驾车,他就打算和陆三郎一块跟着这一大一小步行过去。而其他正好离开国子监,看到这一幕的监生正好奇得心痒痒,他们就听到了一个响亮的声音。
“阿寿!”
才走出去不多远的张寿闻声转头,发现是朱莹带着朱宏等几人策马小跑过来,他就索性停下来等他。
等到朱莹跳下马兴冲冲来到张寿面前,还没来得及说话,却突然狐疑地打量一旁那孩子时,不少监生就忍不住看起了热闹。可只是须臾,不少人就轻轻吸了一口气。如果张寿再大个十岁,那看上去粉妆玉琢的可爱小女孩兴许还能说是他女儿,现在嘛……
朱大小姐就算性格再冲动,也不至于搞错的!
而张寿自然也不至于会错了朱莹的意思,可是,见朱莹上看下看左看右看,盯着自己身旁的小鬼头打量个不停,他正待解说一下人的来历,朱莹却突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伸出手去,竟是掐了掐小家伙那脸颊,随即就懊恼地叫了一声。
“怎么脸那么粗糙……而且还那么瘦!”
陆三郎只记得朱莹从前来往那些豪门贵第,对那些装小大人的孩子们大多不假辞色,着实没想到她还有逗孩子的兴致,此时听到这抱怨,他忍不住低声嘟囔道:“这小鬼缺衣少食到都要闹鬼去吓人了,怎么可能胖?这张脸还能看,那就已经是得天之幸了!”
“缺衣少食?闹鬼吓人?”朱莹顿时眉头倒竖,“这是怎么回事?”
张寿却不想在这大街上解释,当下笑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先去这小家伙的家里,我再对你细说吧。阿六既然说请了八个人打扫过了,眼下他家里应该至少是能招待客人了。小家伙,怎么样,能不能带我们去参观参观你家?”
被漂亮到犹如天仙似的朱莹掐了脸,翠衣绿裙的小家伙已经是惊得木了,等到张寿问了两遍,他才恍然回神,有些窘迫地点了点头。然而,他的窘迫却被朱莹当成了乖巧,一时大小姐又忍不住摸了摸他头上的总角,慌得他赶紧躲到了之前还视作大魔王的阿六身后。
而朱莹笑吟吟地收回了手,看到陆三郎杵在旁边,她这才没好气地说:“陆三胖,你一个九章堂斋长,没事凑什么热闹!去,替我给张琛他们捎个信,说是皇上要为德阳公主和永平公主选婿,有意者去礼部报选,皇上亲自选,这消息已经公布了,有意者就预备着点!”
说完这话,她就二话不说撵走了目瞪口呆的陆三郎,这才笑吟吟地对张寿说:“好了,碍事的胖子走啦,阿寿,我们走!”
第两百零三章 奇怪的朱公子
如果陆三郎知道朱大小姐说他是碍事的胖子,会是什么感受?多数会若无其事,然后继续厚着脸皮来看热闹听八卦。
所以,正这么想的张寿当看见陆三郎走出去老远之后,还冲着自己拼命打手势,意思大概是表示回头传完话后立刻赶过来,他不禁哑然失笑。
虽说朱莹是骑马过来的,但听张寿说地方不远,大小姐立时二话不说丢了缰绳给朱宏,随即笑吟吟地说:“成天不是骑马就是坐车,今天在宫里又老老实实陪着太后说了一下午的话,我浑身都酸痛了,正好走走路活动一下!”
后头的朱宏简直哭笑不得。坐车也就罢了,骑马不是最好的活动吗?然而,包括张寿,没人拆穿她那点小心思,而且朱宏还特意亲自过去向阿六问明了那地方在何处,提早带了两个人过去,劝阻沿途闲人绕道。好在北城本来就是内城最冷清的地方之一,目标轻易达成。
一路上,再没有冒出一个煞风景的闲人。
虽说有自家的侍卫跟着,有阿六这样的高手开道,但到底是在大庭广众之下,朱莹也没有说什么今日进宫那些琐事,笑吟吟地说起母亲九娘在家里挑了几个丫头练武的事,但说着说着就叹了一口气。
“湛金和流银也被娘叫过去了,结果试了两三招,就被娘骂是三脚猫,连我都挨了说。”
她苦恼地揉了揉手腕:“娘说我练箭术再好也没用,只能在每年秋猎的时候射射兔子山羊野鹿,又不可能上战场,平时也不可能背着弓箭招摇过市,还不如一心一意把剑练好。可我就是喜欢射箭啊,从小到大,最初几个木扳指都练坏了,现在这个还是爹给的……”
张寿微笑倾听着少女的讲述,直到她束起拇指给自己看时,他就突然开口说道:“莹莹,你为什么喜欢射箭?难道是因为太祖皇帝射箭很厉害?”
朱莹顿时瞪大了眼睛:“太祖皇帝射箭很厉害吗?”
张寿不禁暗自一愣。太祖手札里说因为一手极强的速射,这也曾经被认定是白莲教圣子的标志,如此鲜明的特征,应该在一统天下的过程中传得沸沸扬扬才是,结果听朱莹这口气,一贯很敬仰太祖的她竟然不知道?
他竭力让自己那微微吃惊的表情显得恰如其分:“我是在一本前人笔记里翻找到的,还以为人人都知道呢。”
“原来如此……那应该只是某些不着调的随口瞎掰的。”朱莹没好气地轻哼一声,这才摇摇头道,“太祖皇帝是文才武略,但他很早就是天下共奉的明王,又不冲杀在前,即位之后更推崇火炮火铳,箭术倒不知道如何……至于我会射箭,当然因为爹和大哥一手好射术。”
她一面说,一面又看了前面的阿六一眼,脸上流露出少许的懊恼:“当然,我射箭的准头不如阿六,他那一手速射,简直太厉害了!”
那些不涉及自己的话题,阿六只当是耳旁风,可当朱莹夸赞自己的时候,耳朵微微动了动的他却头也不回地说:“我的箭术都是疯子教的,他比我更厉害。”
朱莹顿时点头道:“是呀,大哥的箭术也是花叔叔教的,说是花叔叔在射箭上比我爹还厉害,可他就是不肯教我,说什么女孩子打打杀杀不好。可当年娘要是不会武艺,哪里能从乱军之中和裕妃娘娘还有你娘一块杀出一条血路来?”
说到这,大小姐仿佛意识到谈及亡人有些不合适,顿时有些不自然地闭嘴。而张寿却并不介意提到那位令人敬佩的张秀才娘子,心中感慨了一番巾帼英豪,倒是更庆幸最初关于太祖擅长射箭这个话题被成功岔开。
当下,他便试图把话题直接引到了花七身上。然而,虽说他对这个理应是皇帝的心腹,却呆在赵国公府的家伙很好奇,奈何朱莹也说不出什么所以然来,只知道花七行事怪异,在赵国公府也很不讨人喜欢。
就这么一路说话间,阿六已经是带着众人来到了曾经真正的鬼屋前毕竟,比起属于被迁怒的铁匠铺,这个小鬼头真正居住的地方才称得上鬼屋。等到他拽着翠衣绿裙的小家伙推开了院门,首先惊呼出声的,恰是刚刚还在拼命想要挣脱的女装童子。
“居然都修好了,居然都修好了!”感觉到阿六突然一松手,小家伙顿时飞也似地冲了进去,在院子葡萄架下流连片刻,却又飞也似地冲进了屋子。不一会儿,里头就传来了叫嚷太好了的声音,至于其他太过惊喜而迸出来的字眼,别人就一时半会分辨不太清楚了。
张寿却已经看出了几分端倪,当下斜睨阿六问道:“你这是找人修旧如旧?”
阿六淡然点了点头:“捎话去了司礼监外衙。”
此话一出,别说朱莹,就连朱宏等人那也是面色古怪。司礼监外衙哪怕不是日理万机,也有很多重要的事情做,居然还有功夫来管这种细碎的小事?而张寿却从阿六这简单的叙述中,品出了几分不同的意味。
就算司礼监外衙真的能找到修旧如旧的人,可问题在于,人家怎么知道这屋子旧况如何?
等到朱莹吩咐了朱宏等人守在外头,自己先好奇地进了院子,张寿就突然对阿六开口问道:“阿六,曾经买下房子,里头那小鬼头叫做朱大哥的人是谁?”
阿六顿时无辜地挑了挑眉:“我怎么知道!”
“那你怎么会去司礼监外衙找人来打扫这儿?”
“之前我发现他们在附近转悠。所以刚刚就找了他们。”阿六一脸理所当然,“他们也一口答应了。”
说话间,已经进了院子的朱莹只听到后半截话,发现阿六居然还随便乱支使司礼监的人,她顿时乐不可支。就在这时候,偏偏刚刚她才掐过脸的小女孩已经是从里头跑了出来。只是跨出门槛的时候太急,扑通一下就直接摔趴在了地上。
她心头怜意大起,索性上去亲自把人拉了起来。
紧跟着,看到阿六没说话,她才扭头看着张寿问道:“阿寿,到底怎么回事?”
“我知道得不多。这屋子好像是一位姓朱的公子从这小家伙的叔叔婶婶那儿买的,小家伙父母双亡,叔叔婶婶偷偷卖了他最后的家。那位好心肠的朱公子不但容留了他继续住,还带他去教训了他的叔叔婶婶,后来还收留他,照顾了他很久。”
“而隔壁曾经住过一位京官刘老大人,其妻子刘老夫人身边的一个周姓丫头,也对这小家伙很好。但后来,朱公子去北征打仗了,刘老夫人去世,家里人扶柩回乡了。于是,这个好不容易在父母双亡后又找到了倚靠的小家伙,又再次成了孤零零一个人,就固执地认为赶走买隔壁屋子的人,就能让他的朱大哥和周姐姐都回来。”
张寿说到这里就顿了一顿,随即对那使劲忍着眼泪的小家伙问道:“这些事我没说错吧?”
翠衣绿裙的小家伙使劲吸了吸鼻子,这才瓮声瓮气地说:“没错。”
朱莹听到和小家伙口中的朱大哥和自己同姓,不禁饶有兴致地问道:“你说的朱大哥,叫什么名字?”
“朱大哥就是朱大哥啊。”小家伙虽说被朱莹抓得手腕生疼,但那张漂亮的脸近在咫尺,他还是没办法生气,只能小声说道,“他没说过他叫什么名字……”
“居然都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你这个小笨蛋,太马虎啦!”
没等朱莹继续兴致盎然地逗孩子,张寿就突然打断道:“小家伙,你说的那位朱大哥是一天到晚都住在这儿,还是隔三差五地过来?又或者是有固定的时间到这儿来?他不在的这些日子,你是怎么生活的?吃的喝的从哪儿来?”
而对于张寿的问题,小家伙在犹豫了片刻之后,最终磕磕绊绊地说:“朱大哥说他有家的,所以晚上都会回去,只有白天常常会过来。没有固定的时间,只要有空他就一定会来!朱大哥去打仗之前,给我留了一些吃的,还有钱,又托周姐姐照顾我。”
张寿斜睨了一眼仍旧满脸好奇的朱莹,温和地问道:“既然他托付了人照顾你,就算隔壁人家突然遭遇丧事,也不至于留下你一个人孤苦伶仃生活在这儿吧?对了,一直叫你小家伙也实在是不太礼貌,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我叫萧成!萧太后的萧,成功的成!”
小家伙似乎没有体会到自己这昂首挺胸的自我介绍,给了张寿多少槽点,却是气鼓鼓地说:“刘老夫人突然急病过世,就有人上门闹事,刘老大人又气又急,就病了,我就出去找人打听朱大哥的下落,可四处问朱大哥,人家都不理我,还有人打我!等我回来,刘家竟然搬走了,周姐姐也跟着走了,我只在我家门缝里找到一张字条。”
萧成说着说着,已经是耷拉了脑袋:“可是我字还认不全,那张纸上字太多……”
听到那什么朱大哥自己还有家,并不在这里住,张寿就若有所思地说:“那你不妨把字条给我,我来读给你听如何?放心,我一定一字一句,好好解释给你听。”
萧成有些踌躇地看了一眼张寿,见那张脸上照旧是让人温暖的笑容,他就迟迟疑疑地从怀里掏出一个锦囊,随即从中小心翼翼地掏出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纸,展开之后却是死死捏住边角,不肯松开,只是小心翼翼地高高举着让张寿看。
张寿却也不恼,探下身仔细看着上头的字,随即就一字一句地说:“朱公子,夫人突染重疾,虽重金求医,却回天无力。新丧之日,债主登门,老爷病倒,我不得已劝他典宅扶柩归乡暂避。小萧突然不见,我无力寻找,只得留字予你。”
张寿读到末尾,见萧成已经泪眼汪汪,他就开口问道:“你说的朱大哥,和那位刘老大人是什么关系?”
萧成垂头丧气地说:“朱大哥是隔壁刘老大人的学生。他告诉我说,刘老大人不但做官的时候很清廉,还很有学问,却因为几位大学士不喜欢他,结果就没官做了。朱大哥当初买下我的房子,就是为了拜师。他足足用了半年时间,才打动了刘老大人。”
张寿对朝中人物的熟悉还在初级阶段,尤其是照小家伙这意思,那刘老大人十有**属于被排挤的边缘人物,他就更不会知道了,因此当即就看向了朱莹。
而朱莹绞尽脑汁地想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又气馁又心虚地说:“朝中官员这么多,我又一向不在这上头留心。如果是大学士尚书侍郎这些人,我还能记得,可一个赋闲在家的人,我就记不太清楚了……那些大学士一个个精似鬼,排挤的人太多了!”
张寿没想到朱莹也指望不上,顿时有些无奈。他细细思量了一会儿,这才开口说道:“你这儿有你朱大哥写的信或者其他字条吗?”
终于找到了认识字,也愿意帮自己读信的人,萧成心情激动,压根没注意到张寿的话,只顾着自己在那伤心了:“朱大哥两年前买了我家,每天去隔壁刘老大人那儿诚心诚意敲门求见,留下自己的文章,足足半年才获准进门,刘老大人搬走时,连朱大哥送的家具都没来得及收,呜呜呜……”
他完全沉浸在过往的记忆当中,直到张寿重复了一遍之前的问题,他才猛然惊醒了过来:“对,我还藏着朱大哥好多丢弃的废字纸,我拿给你看!”
小家伙飞一般地冲回了屋子里,不一会儿就抱着一个木匣子出来,张寿上前接过打开盖子,拿出第一张纸时,他就发现,入目的笔迹乍一看端正笔挺,仿佛没有太大特色,但仔细看时,却有丝丝锋锐之气透纸而出。正当他细细品读这篇文章时,突然就发现身边多了个人。
侧头一看,正是朱莹。
和之前那纯粹只是闲来无事的散漫不同,此时此刻,朱莹满脸都是不可思议,甚至没有注意他审视的目光。直到他伸手在她眼前招了招,刚刚几乎陷入呆滞的她这才猛然回神。
“是大哥……怎么会是大哥的笔迹?”
京城这么多人姓朱,怎会居然是大哥瞒着她和家里人在此悄悄求学?
最初那隐隐约约的猜测变成了现实,张寿不禁没好气地看向了阿六,直截了当地问道:“阿六,你是不是早就知道?”
“巧合。”似乎是觉得这样的回答可能不令人满意,再看到张寿脸色恼怒,阿六似乎很不情愿地又多补充了几句。
“我在国子监周边打探的时候,听说隔壁铁匠铺原本是宅第,原主姓刘,致仕前官好像挺大,而这里原主姓朱,但不住在这,两人是师生。朱公子去打仗,刘老夫人病死全家搬走,事情很奇怪。周边我碰到过三次司礼监外衙的探子,所以找铁匠铺的时候,我就决定买这儿。”
朱莹深深吸了一口气,一把上前就拽住了萧成的手:“走,你先跟我回家!阿寿,你也带上阿六一起!哼,这事儿没完,我非得弄清楚不可!”
第两百零四章 辈数乱了?
赵国公府庆安堂中,当太夫人得知朱莹带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回来了,张寿则是带着阿六跟在后头,纵使一贯睿智如她,却也不禁觉得莫名其妙。这要是过个十年八年,两个人成婚之后,朱莹这幅光景,还能说成是带着女儿回娘家,可现在嘛……
张寿这么一丁点大的年纪,怎么也不可能有个这么大的女儿!就算是和别人也不可能!
当下太夫人便对一旁的玉棠吩咐道:“你去玉庆堂,请夫人过来一趟。”
万一是小两口难得吵架,那么九娘也许还能过来劝一劝……
虽说这只是以防万一的念头,可是,当朱莹犹如一阵风似的闯进了庆安堂,一只手还牵着一个懵懵懂懂,明显搞不清楚状况的小女孩时,太夫人见她虎着一张脸,还是忍不住觉得,朱莹和张寿说不定真的是闹别扭。
果然,下一刻,朱莹就松开了手,直接冲了过来,委屈地叫了一声:“祖母!”
太夫人被这一声祖母叫得心中一颤,愈发觉得事情严重,连忙揽着这个自己一向最疼爱的孙女,低声问道:“怎么回事?别急,慢慢说,我已经让人去叫了你娘……”她一面说,一面用眼角余光观察那翠衣绿裙上还沾着尘土的小女孩。
以她那犀利的眼光,自然看得出来,小女孩那衣裙看上去还算不错,实则并不是什么好料子。而且,人颇有些瘦弱,从脸色来看,分明有些营养不良,站在那儿不安地看着四周,眼神警惕,就犹如一头闯进陌生环境的幼兽。
等到看见门帘一动,恰是张寿也进了屋子,后头还跟着阿六,太夫人瞥见一旁的朱莹眼圈已经是红了,她想了想,到底还是没有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兴师问罪,而是和蔼地对拱手行礼的张寿点了点头,这才温和地问道:“阿寿,到底出了什么事?莹莹怎么会这个样子?”
张寿从阿六手中接过匣子,缓步上前双手打开盖子递给了太夫人:“这匣子里的文章和笔迹,莹莹看了之后,说是她大哥的,还请太夫人您也看看,是否真的如此?”
莹莹的大哥?朱廷芳?
太夫人登时轻轻吸了一口气,立时伸手把匣子里一沓字纸全都拿了出来,只翻看了几张,她发现每一张纸上头都有抚平压实的痕迹,仿佛是从字纸篓里一张张捡出来,特意保存下来的。然而,她却分明记得,赵国公府一贯有最严格的规矩,所有废弃字纸一律焚毁。
毕竟,想当初便有很多官宦人家因为在这上头不够谨慎,而被下人出卖引来了大案。
确定那字迹确确实实就是自己最器重的长孙朱廷芳所写,她就连忙抬头问道:“确实是莹莹大哥的文笔和字迹,阿寿,这是哪儿来的?”
张寿把匣子往旁边一递,见阿六动作飞快地接了过去,他就拉了萧成过来,随即一五一十地将事情原委始末和盘托出。就连阿六把国子监周边全都挨个摸底,早发现两家有疑,而自己为了研究皇帝赐物的玄虚,所以由陆三郎出面买那铁匠铺,他也并没有隐瞒。
一则是别人很容易有所猜测,二则是他对张康都透了个气,也没必要瞒着赵国公府。
太夫人最初有些惊异,随即就叹息连连,最终那表情,却是复杂难明。可当张寿解释说,翠衣绿裙的萧成只是因为阿六想让人安静一点,这才在成衣店给其买了一套女孩子的衣服,实则却是个如假包换的男孩子时,她却有些哭笑不得。
然而,反应更大的却是朱莹。大小姐险些跳了起来,满脸恼火地说:“怎么会是男孩子!”
这一次,纵使她再漂亮,萧成仍旧不免羞怒,昂着头就叫道:“又不是我想穿的,都是被他逼的!”他一边说一边怒指阿六,可见人连眼皮子都没眨一下,不禁又有些气馁。
而朱莹气恼过后,见萧成气鼓鼓的样子,忍不住又为之莞尔。她从前在其他达官显贵家里遇到的男女小孩子都多了,乖戾高傲的固然不少,但乖巧可爱的却也很多,但相同的是大多人小鬼大,很会装。而眼前的萧成,却显得真实很多。
当下,她就看着阿六微嗔道:“阿六,下次不许再这样胡闹了!就算小,男子汉大丈夫,那也是有尊严的,怎么能这样戏弄?”
可就在萧成感激涕零的时候,只有哥哥没有弟弟的朱莹却又笑眯眯地说:“要他穿女装,那也该让他自己乖乖答应,怎么能随便强迫?”
张寿见那刚刚还如释重负的小家伙瞬间又气得眼睛圆瞪,他不禁笑了起来,随即就上前摸了摸那脑袋,温和地说:“别怕,你那朱大哥,也是这位漂亮姐姐的嫡亲大哥,是太夫人的嫡亲孙子。他既然收留了你,还教了你很久,那我们也会把你当自己人。”
虽说年纪幼小,但之前和现在听了这许许多多的话,萧成心中已经有所猜测,而之前车子进来的时候,因为并未停在大门,而是直接停在庆安堂,他下了车就被那雕梁画栋给震晕了。此时张寿直接捅破了真相,他顿时觉得脑袋更加晕乎乎的。
而太夫人也笑着点点头道:“阿寿说得对,莹莹的大哥要是早点告诉我们,他不在的这段时日,你也不至于颠沛流离,过得这么艰难,就是刘家,我们也能出面照顾一二。”
见萧成一下子就泪流满面,却是抽噎得说不出话来,太夫人就吩咐玉棠玉兰,带着萧成去换一身衣裳,等小家伙在张寿劝说下,迟迟疑疑跟着去了,她见九娘已经是进了门来,便三言两语简略对其解说了一下刚刚那事情。
紧跟着,太夫人才若有所思地叹了一口气。
“莹莹的大哥从小就要强,更有文武兼通的决心,可真没有想到,他居然会瞒着我和他爹,这样私底下悄悄去求学!”话虽如此,太夫人想到自己那个从小就很有主意的儿子朱泾,心中却隐隐觉得,她也许是真不知道,可朱泾却很可能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朱莹已经忍不住伏在了太夫人肩头:“怪不得大哥从前常常以会友为名,一出去就是一整天,还不肯带着我,为此我没少怨他,原来他竟然去拜师求学了!祖母,那位刘老大人是谁?听说大哥最初为了拜师还在他那儿受了不少委屈,我大哥那么优秀,他为什么看不上!”
“如果说姓刘,你大哥还对他这么推崇,那么多半就只有一个人。”
九娘这些年在昭明寺带发修行,但并不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青灯古佛求清静。她比朱莹多十八年阅历,此时想了一想,她的脸色就微妙了起来,竟是斜睨了张寿一眼。结果,张寿倒还没什么感觉,已经擦了擦眼睛坐好的朱莹却眼尖地瞧见了。
“娘,你看阿寿干什么?大哥的那个老师难不成还和阿寿有关系?”
“差不多吧。”九娘少有地笑了一声,“你二哥如今算是阿寿的学生,而你大哥……他的那位刘老师,应该也要叫阿寿一声师弟,毕竟,刘老大人大器晚成,是阿寿的老师葛太师主持会试的时候录取的会元。所以,刘老大人要叫葛太师一声老师,岂不是要叫阿寿小师弟?”
朱莹顿时目瞪口呆,见张寿忍不住咳嗽了一声,她这才惊醒过来,当下就气急败坏地说:“可当初爹还请了葛爷爷来教我的!大哥那么厉害,那么优秀,爹应该也会请葛爷爷来教他才是,他干什么还要去找别人!”
结果大哥平白无故还低了张寿一辈……等等,她一直都是叫葛爷爷的,这样说起来,她岂不是也平白无故低了张寿一辈?
太夫人却不知道朱莹在瞬息之间把思路岔开得这么远,她无奈地摇了摇头,这才面带嗔怒地说:“谁像你,身在福中不知福,葛太师当初来教你,被你气得够呛,幸亏还捡到了阿寿这个弟子!你们俩和永平公主儿时经历一场大难,皇上觉得对不住你们,方才求了葛太师。”
“结果,永平公主更推崇葛太师的制艺时文,葛太师这些年对那些敲门砖却兴趣不大了。而你呢,学的时候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对算经更是一窍不通,葛太师哪会收你们这种弟子!”
张寿原本听说葛雍当初还在融水村那竹屋里住了几个月时,就总觉得赵国公朱泾那面子实在是太大了一些,能为一个不知资质如何的孩子请动葛雍。如今听太夫人揭开那竟然是皇帝亲自去求了老师,他不禁百感交集。
有些事情是因缘巧合,而有些事情,还真的是时也命也。
听到出生旧事,朱莹顿时不大自在地看了张寿一眼,见他面色只是少许黯淡了一下,她连忙岔开话题道:“好好,就算爹当初没有求动葛爷爷,可大哥总该知道葛爷爷学问好呀!他只要诚心诚意去求,葛爷爷说不定也会收他的!”
“术业有专攻,葛太师文章写得好,算学上更是一代宗师,而且在民计民生上也颇有见地,但葛太师唯有一样是不喜欢碰的,那就是军略,更确切地说,是边务。但你大哥是一心希望能够出镇一方为总兵的,所以对于他来说,葛太师当然就不是最好的选择。”
出言解释的,正是太夫人,而她接下来也对张寿和朱莹,进一步揭开了谜底:“莹莹,你大哥拜师求学的刘老大人,就是曾经担任过兵部侍郎,后来被人攻谮参劾,一气之下就辞官在家的刘志沅。对了,当初张琛帮人告状之后,就是他奉圣命去清理的临海大营。”
说到这里,她顿了一顿,随即意味深长地说:“那一次,营门前斩首一百零三人,流放苦役的更是无数,也断了很多人的财路。那一次,刘志沅就得了断头刘的恶名。”
“张琛那时候年少轻狂,出身显贵,别人不能拿他怎么样,刘志沅却是四十八岁才中的会元,六十出头才当到兵部侍郎,后来被人攻谮辞官,自然几乎是不可能再复起了。葛太师倒劝过他,但他说,把大好时光放在和人争斗上,还不如著书立说!”
朱莹仔仔细细地回忆,终于想起来当年是听说过兵部刘侍郎为人很强硬,临海大营杀了个血流成河,但具体内情,没人会在她一个女孩子面前说,她自然也是听过便罢。可此时此刻,她之前那一点为大哥抱不平的心思,到底无影无踪。
而张寿也不禁赞叹道:“如此刚正的一位老大人,确实是值得钦佩,朱大公子实在是好眼光。不过,能瞒着家里人和外人拜师求学这么久,他这保密的本事也实在是令人叹为观止!”
“就是啊,瞒着家里人干什么!”朱莹对张寿的话的非常赞同,但紧跟着就若有所思地说,“可阿六说司礼监外衙的探子在那附近出没,这是他们因为阿寿的缘故才盯着国子监周边,还是本来就因为大哥和刘老大人的缘故,盯着那儿?”
朱莹确实是到这时候才木知木觉地注意到这一点,所以提了出来。见张寿没有答话,而是看向太夫人和九娘,她就连忙说道:“娘,既然是大哥的老师,又被什么所谓的债主逼得扶柩回乡,这事儿肯定和之前那些攻击爹和大哥的人是一伙的!赶紧派人去打探打探吧!”
“等你想起来这事的时候,早就晚了!”太夫人没好气地摇了摇头,随即看着阿六说,“阿六,你可告诉你师父了?”
“最近没遇到过疯子。”习惯性地用疯子两个字来指代花七,阿六想了想又解释道,“但刘老大人肯定不会有事。”
这样的担保,朱莹自然不满意。而这时候,张寿突然笑道:“就算朱大公子给萧成留下过钱和吃的,但总不可能坚持几个月,尤其是在隔壁刘家也搬走过后。小家伙仅仅只是瘦了一点,却不是皮包骨,应该这段日子也有人给他送吃的才对。”
太夫人和九娘立时心中了然。说不定,给那孩子定期送去食物的,就是那些司礼监外衙的探子。既然司礼监早就知道了,皇帝肯定也知道,那刘家的现状,大可不必担心。
相反,至今下落不明的朱廷芳,那才更值得担心!
第两百零五章 家有大哥压力大
翠衣绿裙变成了红色小袄,撒花绫裤,原本的总角被打散了,头发垂落下来,已经在九娘那灵巧的手下变成两根冲天小辫,乍一眼看去,萧成仿佛就像是年画上的白胖童子,如果他脸上的笑容不是那样僵硬的话。
而送到他眼前的那些菜肴,不但看上去精致漂亮,而且吃起来也确实美味,虽说他竭力告诉自己,要有礼貌,要有教养,可还是不知不觉吃撑了,最终所有盘盘碗碗都撤下去之后,他忍不住打了个饱嗝,随即就发窘到脸色通红。
“这孩子,着实吃过很多苦。”太夫人本来就是想心软就心软,想心硬就心硬的人,更何况眼前这还是长孙照顾过的孩子,太夫人自然很愿意把人收留下来。因此,等到玉棠和玉兰双双给在场众人送上茶来,她就温和地说道,“萧成,你以后就住在这儿,如何?”
见小家伙两眼圆瞪,分明很意外,张寿就笑着说道:“这儿是赵国公府朱家,你在这儿可以继续读书认字,学习武艺,然后安安稳稳等着你朱大哥回来。当然,一旦有你朱大哥的消息,大家也都会第一时间告诉你。”
赵国公府?年纪太小,萧成根本不能理解这四个字的含义。可之前看上去和气而面善的张寿告诉他,这里就是朱大哥的家,他却能够理解。虽说很感激别人因为朱大哥而愿意收留自己,可想到自己那个好不容易恢复旧观的家,他却不舍得就这么离开。
他最终黯然摇了摇头:“朱大哥临走时,让我在家里乖乖等他回来。到时候,他会送我一匹适合我骑的马,送我一条雪白无暇的羊毛毯子,但条件是我能把太祖皇帝亲自编撰的《唐诗三百首》都背下来。可我这些天都荒废了,我要回去好好背书!”
“而且,家里还有朱大哥留给我防身的一把剑呢!”
对于他这番话,太夫人和九娘感慨的是他小小年纪却知道信义,朱莹感伤的是大哥至今下落全无,张寿则是腹诽太祖皇帝连唐诗三百首都不放过,而直到吃饭的时候才被拎来的朱二……
吃这顿晚饭时,他才刚明白大哥曾经瞒着家里人去向前兵部侍郎刘志沅拜师求学,只觉得人生实在是灰暗。大哥已经是那样优秀的人了,为什么还要那样不遗余力的提升自己,还给不给他这种庸才活路了?家里有这样一个大哥,他怎么会压力不大?
朱二的自怨自艾,并不像他认为的那样,无人察觉当然,永远乐天派的朱莹,那是绝对不可能发现的。太夫人和九娘隐秘地交换了一个眼色,既有些踌躇如何安置萧成这个孩子,又有些烦恼如何让朱二这个如今家中仅剩的男丁振作。
而这时候,张寿却慢悠悠地开口说道:“太夫人,九姨,让萧成住在他自己家里,安安稳稳等待大公子归来,我看这更适合他。隔壁的屋子我正好买了下来,虽说一个铁匠,两个木匠,做起事来未免会有些吵,但我还把家里杨好和乔当也派了过去,萧成也能有个伴。”
他说着就冲那又惊又喜的小家伙微微颔首道:“横竖我也要回国子监,一会儿就送你回去。”见萧成连连点头,他却突然侧头看向了朱二。
“还要麻烦二公子和我同行,陆三郎之前琢磨出一个奖学金的点子,你也帮他一块参详一下。”见朱二先是愕然,随即就露出了犹疑的表情,他便咳嗽一声说,“这是正事,做得好,能惠及国子监中人,于你的名声也有利。反正如果晚了,有萧家寄宿,误不了你明天的课。”
朱二如今最头疼的就是自己那洗脱不了的名声,再加上今夜经受的打击太大,他不大想面对祖母和继母,当然更不想面对简单粗暴直接的妹妹。于是,他就当机立断地说:“好!”
祖母和继母因为张寿的话轻易就答应了自己外出过夜,朱二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却也不免有些委屈,只觉得自己是家里不需要的人。跟着张寿出门上了马车之后,他依旧觉得心里沉甸甸的,无精打采不想说话。
更何况,旁边还有一个明显把自己的大哥当成神明一般崇拜的孩子。
随着马车的颠簸,紧张担心了一整天的萧成渐渐睡熟了,口中还不时喃喃自语,叫着朱大哥,朱二越发心浮气躁。可是,就在他被马车颠得有些头疼的时候,一旁却突然传来了张寿的声音:“你听陆三郎说过,皇上要为永平公主和德阳公主亲自选婿的事情了吗?”
什么,皇帝在亲自选驸马?
朱二又不是张琛和张武张陆这样在半山堂还要承担管理责任的人,下午又是选修课,他那鼓瑟的课又是除了他就只有两个人选,当然是上完课就回了家,所以张寿透露的这个消息,他竟是第一次听说!措手不及的他本能地迸出了五个字:“关我什么事?”
张寿意味深长地笑道:“看来你不想尚主,那我就放心了。”
朱二本来就已经脸色略僵硬,等听到张寿竟然这么说,他不禁愣神了片刻,随即才有些恼羞成怒地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放心?你觉得我配不上公主吗?”
“不是你配得上配不上的问题,是因为想尚主的人太多。”
张寿呵呵一笑,继而就若无其事地说:“比方说,半山堂中那么多人,至少有几十个想要尚主。毕竟,既然在半山堂,你那些同学的读书的天赋以及勤学肯定要逊色一些,既然如此,尚主是一条很好的出路,将来和公主一起开府别居,能出外为官,有何不好?”
朱二本能地绞尽脑汁反驳:“他们就没想过,尚主之后,夫纲不振,说不定和女人多说两句话,那女人就被斩了手?”
“你那些乱七八糟的传奇话本看多了吧?”张寿不禁哂然,“本朝公主虽说有厉害的悍妇,但总体来说,顶多有不许驸马纳妾的,却没听说过因为悍妒而随便打杀人的,皇家家教一直以来都不错。更何况,寄人篱下仰人鼻息,和夫纲不振还不是差不多?”
朱二顿时哑然,但隐隐更有一种愠怒,只觉得张寿仿佛在说自己。可出乎他意料的是,张寿接下来就淡然自若地说:“张琛从前追求过莹莹,如今发现木已成舟,他希望渺茫,那天还在我面前大放厥词,说是让我赔他美人,然后叫嚣说他要娶永平公主!”
见朱二差点没把眼珠子瞪出来,张寿就耸耸肩道:“当然,我问他,他会写八股文吗?”
朱二顿时哈哈大笑,只觉得大为痛快解气:“就是,永平公主那样眼高于顶的冰美人,会看得上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可他笑着笑着,见张寿盯着自己,顿时心情别扭,一下子就止住了笑,别过头看向别处。
“可是,公主好几个,却只有一个永平公主这样眼高于顶的,如德阳公主那样的金枝玉叶,如果张琛表态想娶,你说,她会不愿意下嫁?要知道,现在的张琛不是从前那个只有秦国公独子之名却游手好闲的家伙,是半山堂的斋长,而且还逐渐展露出了他的潜质。”
虽说和张琛出身相似,但张琛是独子,自己却是次子,此时,朱二就在心里不服气地觉着,自己要是和张琛对调,肯定比那家伙出色。然而,接下来张寿说出的话,却惊到他头皮发麻,随即立时有扭回头来,怒瞪张寿。
“你之前不是想把莹莹嫁给陆三郎,争取他爹陆尚书的支持吗?那时候,你应该想的是,你爹和你大哥如果不能回来,那就要换你支撑这个家了。”
“喂,就算你现在是我老师,将来是我妹夫,可我也要警告你,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我那时候一时病急乱投医,其实我也是为了莹莹好!再说,我祖宗祠堂也跪过了,给你负荆请罪也来过了,连打都挨过,你还要我怎么样!”
张寿没在意朱二那如同刺猬应激反应似的,瞬间浑身是刺的激动样子,气定神闲地说:“即便是现在,你仍然得好好想一想,你爹坐镇大军,连战告捷,不久后也许能够安然凯旋,但你那位优秀勤奋到令大多数人都觉得汗颜的大哥如果真的不能平安回来,你怎么办?”
“我……”朱二只觉得喉头如同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想要说话,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你和你大哥是完全不同的资质和性格。这不是贬低你,这世上有些人生来就是天才,比如你大哥,而更可怕的是,这样的天才还比你更努力。所以,你能走的路,本来就和你大哥不同。你想不想尚主,这无所谓,但能否在这种直面皇上的场合表现出色,却很重要。”
朱二一下子就愣住了。对呀,他其实并不是真的那么抗拒尚主当然祖母和继母甚至妹妹是怎么想的,他并不确定但是,如果不像朱莹那样成天把入宫当成家常便饭的他,能够在难得面圣的时候有所表现,那么他至少不至于像现在这样不知道前路何方!
正想得兴奋激动,他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慌忙看向张寿问道:“我怎么才能表现出色?”
这种问题,你居然问我?
张寿简直又好气又好笑:“我又不知道皇上会考问你们什么,我怎么知道如何才能表现出色?不过,你们斤两如何,我想皇上应该心里有数,所以我觉得,你不用担心他会考你们做文章,又或者算学题之类的,更可能是临机应变。”
临机应变……可这种我也不行啊!从小到大,我就没怎么靠自己的力量解决过什么问题!
见朱二开始不由自主地着慌,张寿只能耳提面命道:“是选驸马,不是考状元,所以这时候最好的做法是诚实坦率,大方爽朗,别为了表现自己而做出不切实际的表态和承诺。说实话,皇上可没指望每一个想当驸马的人都像永平公主赏识的才子那样惊才绝艳。”
“因为有那种才能的贵介子弟,如你大哥这样的,你该知道他们会做什么选择。所以,你千万把握分寸,别搞错了目的,是利用皇上选驸马的机会展示一下你自己,而不是为了展示自己而去参选。毕竟,后者那就叫做动机不纯。”
见朱二顿时恍然大悟,张寿便在心里吐槽道,这就犹如亿万富翁挑女婿,你却对人家女儿没兴趣,实则想要应聘总经理,侃侃而谈了一堆有的没的,结果却惹得对方恼羞成怒。
你看不上我女儿还来应选,居心不良!可人家是亿万富翁,你也许还只是丢掉一次工作机会,可如果面对的是一国之君,惹恼了他,你兴许日后都没机会工作了……
当陆三郎听到外间车马动静,匆匆从萧家院门跑出来时,看到的就是张寿和朱二一前一后下了马车,紧跟着阿六就从车厢中抱出一个孩子的情景。
瞧见孩子和之前那翠衣绿裙的形象完全不同,他只是微微一愣,但随即只以为张寿是在哪给孩子换回了男装,并没有太放在心上:“小先生,你去哪了?我都差点想回去了……”
张寿并没有回答,而是先摆了摆手,等到吩咐阿六把萧成抱去放到床上安置好,随即带着陆三郎和朱二进了屋子之后,他才言简意赅地把此地原主人是朱莹的大哥朱廷芳等等一系列事件告诉了陆三郎。这下子,陆三胖那张嘴就有些合不拢了。
尤其是听到朱廷芳为了拜入刘志沅门下,足足耗费了半年时光,他瞥了一眼满脸苦色的朱二,也忍不住头皮发麻:“已经这么优秀却还这么努力,朱二,你大哥还真是不给别人留活路啊!”
“谁说不是呢?”
朱二苦笑一声,还没来得及答话,陆三郎就已经满脸堆笑地说:“小先生,今天朱大小姐还没把事情说全,正式消息后来就传到国子监了,听说这次皇上不但要选驸马,还要选仪宾。除却永平公主和德阳公主之外,还有两位在太后和皇上面前颇为得宠的郡主。”
他顿了一顿,这才冲朱二眨了眨眼:“皇上说,父母俱在的宗室女,他不会越俎代庖主婚,而那两位郡主父亲不在,所以他当仁不让要当好皇家长辈,一定会给她们把好关,挑选如意郎君。而且,可以越过父母自己报选。这下子,整个半山堂里,好多人都蠢蠢欲动!”
他顿了一顿,这才嬉皮笑脸地说:“姓张的那两个,还有好些从前在翠筠间里呆过的,央求我来找小先生你,说……”他顿了一顿,竟是挤眉弄眼,“说是要申请特别辅导。”
特别辅导?辅导什么?张寿先是大为惊讶,可紧跟着,他就看到了同样面色微妙的朱二。
这一刻,他终于恍然大悟。这些家伙,居然觉得他第一眼就吸引朱莹,第一次登赵国公府大门就得到好感,那都是靠真本事?他要是说第一印象其实是靠脸,他们会不会绝望?
第两百零六章 终非同路人
有人说,人老了,心变软,自然而然就会怜老惜贫,又或者说,怜老惜弱。
然而,无论太后还是皇帝,对这句话却都嗤之以鼻。要想有那种悲天悯人的空余,那么你首先得保证自己强大,否则,一个一无所有的人,怜惜之后拿什么来帮助别人?另外,老弱也需要有可以怜惜之处,如果是那种老而不死是为贼的家伙,又或者是不知感恩的弱者,那简直就是帮了白眼狼!
所以,太后和皇帝固然对宗室多有抚恤,但前提只有一个,必须是恭顺守礼的宗室。
就比如此番皇帝亲口答应,要和两位适龄公主一块选婿的郡主,她们的父祖全都是至死都始终坚定不移站在睿宗皇帝和当今太后与皇帝这一边的。至于其余几家,比如儿子才刚被宗籍除名,以至于重病不起的嗣和王,家里倒也有两个女儿,但帝后谁会管这个?
而皇帝丢出来的那个理由,也很好地堵住了文武百官的嘴。当父亲的给女儿选婿,这不是天经地义吗?而同族之中没有父亲主婚的孤女,皇帝作为皇族真正的宗长,出面主婚不是理所当然吗?至于下头还有其他封号更低的县主宗女什么的,谁也不希望皇帝一揽子全管。
因为那就意味着朝廷兴许要多花不少钱!
虽则这样一件事反响挺大,但主要集中在官宦子弟当中,因此民间百姓也就是小小议论一下,不如从前听说皇子妃从七品以下以及读书人家中选时反响强烈。只不过,天子随口一说,礼部上上下下却是忙到腿断。因为预先的报选和初筛,完全要他们负责。
而在司礼监秉笔太监楚宽亲自笑吟吟地来和礼部尚书接洽,抄录了一份多达一百多人的报选名单回去之后,某些想做些小动作的人们也都偃旗息鼓了。初筛如果把某些谁都知道不成器的废物筛下去的也就算了,如果把皇帝兴许看上的人给筛掉,那结果真是不堪设想。
在这种纷纷乱乱的氛围中,尽管上一次永平公主的月华楼文会才不过结束几日,却已经没人关心那位一举夺魁,结果却被忽略的才子会是什么感受了。就连永平公主本人得到的关注,也并不比此次事件来得大,人们顶多是背地里议论一下,这位才女公主会花落谁家。
这一天午后,宫中出来的那一乘驮轿,最终落在了赵国公府门口时,门前门房从通报的侍卫口中得知来人是谁,自然而然便是目瞪口呆。
要知道,虽说朱家严格来说既是勋贵,也是外戚,可永平公主和大小姐多年不和,除非太夫人整寿这种大日子,永平公主是绝对不会登门的。
几个门房有人撒腿就往里头通报,有人上前迎着驮轿,说些不着边际的奉承话。直到李妈妈和江妈妈同时迎了出来,带来了太夫人的话,他们方才如释重负地放行。江妈妈安置了随行的那些侍卫从人,最终,只有两个宫女跟着李妈妈护了驮轿径直入内。
当永平公主踩着高高的梯子从轿子上下来时,第一眼就看到了站在穿堂门口迎接自己的妇人。对于她来说,相比一年总会在各种场合见上那么几回的太夫人,眼前这个身穿秋香色长衣,油黑发亮的鬓发间却不见首饰,腕间一双白玉镯的妇人显得很陌生。
可是,面对那有些漠然的眼神,她却本能地心中一颤,随即就低下头去,微微屈膝,轻声叫道:“伯母,好久不见了。”
即便是从昭明寺回了赵国公府,但这些天来,在外东奔西走各处赴宴怒刷存在感的人是朱莹,九娘却深居简出,此时永平公主这伯母的称呼,她自然觉得着实是陌生到极点的体验。她不由自主地发怔片刻,这才伸出手去想要搀扶。
可她的手快接触到人的那一刻,永平公主却避如蛇蝎似的往后退了一步。
见此情景,九娘嘴角微微垂落,随即就淡淡地说:“不敢当公主如此称呼,不知道您会突然过来,娘早起就有些咳嗽,身上不利落,所以吩咐我在此迎候,也向公主您告罪一声。莹莹今天上午出去赴宴,下午还要去盘账,正好也不在。”
永平公主在下意识退出去那一步之后,就知道自己做了一件天底下最愚蠢的事。哪怕她不像没心没肺的朱莹,连那样一件事情都没察觉到,可察觉却并不意味着就表现出来,尤其是在眼下这种节骨眼上。她死死咬住了自己的嘴唇,最终却发现,自己竟然无从弥补。
她难道还能对九娘说,对不起,我刚刚一时昏了头?至于为什么昏了头,是想到你可能是我亲娘?要知道,裕妃从前去昭明寺探望九娘时,除却她实在太小,于是每次都被带着的那几年,后来她几乎全都是用各种各样的理由推脱,到最后,裕妃便只带着朱莹去了。
她深深垂下了头,声音低沉地说:“我不是来找朱莹的……我是来见太夫人和伯母您的。”
九娘在见到永平公主时,心里便已经有了这样的猜测。她淡淡点了点头,随即转身在前头带路。虽然身后可能是自己好不容易生出来的嫡亲女儿,但早在永平公主小小年纪便疏冷相待,后来更是避而不见之后,她就寒了心,哪怕裕妃再三赔礼,她心里却早已认定一件事。
她的女儿,只有她亏欠甚多的朱莹。而她最对不起的,是她那因为太后有所忌讳,于是一直被放在乡间的未来女婿张寿。至于从小便是天之娇女,万千宠爱于一身,却对她退避三尺的永平公主,她怎么高攀得起?
永平公主心情复杂地跟着九娘走进庆安堂正房,绕过隔屏,她就看到太夫人正斜倚在居中软榻上,似乎正在闭目养神,软榻前的踏板上,一个小丫头正在为太夫人捶腿。直到似乎是听见她们的脚步声,太夫人才微微睁开了眼睛。
但紧跟着,她就在一旁两个丫头的搀扶下坐直身体,随即趿拉了鞋子下地。
见此情景,永平公主连忙快走两步,上前虚扶道:“我是晚辈,您千万别多礼。”
“公主难得来,我怠慢了。”
太夫人微微弯腰颔首,但终究是等到永平公主入座,她这才坐了下来。等到九娘过来侍立在了身边,她就轻轻拉了儿媳的手,等人犹豫片刻斜签着身子坐在她身侧,却是顺手从那小丫头手中抢过美人棰,一下一下地给她捶腿,她便没有阻止,只是对永平公主呵呵一笑。
“公主好事将近,怎么有空到这儿来?”
好事将近四个字就犹如锋利的钢针,瞬间狠狠刺进了永平公主的心底。她竭尽全力抛开了一切顾虑,抬起头直视太夫人道:“姨奶奶,我知道今天来得实在是冒昧唐突了,可我虽然对父皇说了,他却不以为然。我……我不想嫁人!”
太夫人对永平公主的来意早已有所预计,此时听到的这句话,并没有出乎她的预料。毕竟,如果永平公主是有心上人,以皇帝为人秉性,只要不是什么乱七八糟的阿猫阿狗,一定会欣然给予成全。可好端端的,永平公主却说不想嫁人,那皇帝却自然不会答应。
她靠在大引枕上,朝两侧看了一眼,见李妈妈立刻带着玉棠玉兰和两个小丫头悄然退下,而刚刚随同永平公主进来的两个宫人也忙不迭地跟着离开,她这才轻声说道:“公主是担心,你出嫁之后,裕妃娘娘会孤单寂寞,还是担心,你出嫁之后,再也不是皇上的掌上明珠?”
前半句话正是永平公主想要拿出来的理由,可后半句话却再次戳中了她的心。她咬了咬牙就想要矢口否认,奈何太夫人却压根没有给她机会。
“自从你当年跟着皇上出宫,却以激赏人才为由,开什么月华楼文会,而且比拼的是制艺时文,而不是诗词歌赋,我就知道,你的心很大。当然,如果你是皇子,你大概也不会这样明目张胆。你约摸是想着,你是公主,裕妃娘娘又没有儿子,所以皇上不会计较。”
永平公主从来就没有指望自己的心思能瞒过那些聪明人,可真的被人这样直截了当地拆穿,她还是避免不了羞怒,此时就索性直言说道:“那又如何?皇后将宫中所有妃嫔和皇子公主都当成眼中钉肉中刺,我若不能显得有价值,岂不是任她摆布?”
“太后和皇上还在呢。”太夫人简简单单吐出了几个字,见永平公主顿时哑口无言,她这才哂然笑道,“德阳公主的处境,比你糟糕得多,可她是如何做的?三皇子和四皇子好歹还是皇子,甚至皇上亲自为他们启蒙,要说受忌,比你更深,可他们又是如何做的?”
“公主,如今不是汉唐,你纵使学富五车,也不可能揽才无数,就算你推荐人才,皇上要用,那也绝不可能破格。所以,你该收手了,若真的赏识谁,喜欢谁,直接对皇上明说,以皇上对你这个女儿的喜爱,绝对会一口答应的。”
永平公主终于再也坐不住了。她霍然站起身来,怒声说道:“我赏识过不止一个人,但我只是希望他们为朝廷栋梁之材,从来就没有想过要下嫁他们!我又不是朱莹,只看人容貌俊秀,便像牛皮糖那样直接贴过去!凭什么女人就非要嫁人,凭什么女人就不能为官主政!”
见太夫人微微眯起眼睛,脸上表情分明冷冽了下来,九娘更是随手一丢美人棰,赫然怒容满面,永平公主知道今天自己的来意不但彻底变成了一场空,而且还深深得罪了她们,可心底的不甘和委屈,此时此刻却全都爆发了出来。
“你们觉得我是公主,母亲只有我这一个女儿,父皇又对我宠爱备至,所以我在宫里的日子就过得很好……可父皇的宠爱,只是无根浮萍!母亲这么多年来始终都对我淡淡的,无论我怎么掏心掏肺对她好,她却从来都感受不到似的,似乎朱莹比我更像是她的女儿!”
“原来,你一直在嫉妒莹莹。”九娘哂然一笑,直截了当地说出了一句让永平公主惊怒交加的话。然而,她这么多年都是如此脾气,根本不在意激怒了这位金枝玉叶。
“莹莹的性子,爱憎分明,从不掩饰,所以喜欢她的人很多,讨厌她的人同样不少。皇上喜欢她,就是喜欢她这份毫无矫饰的直爽,而太后向来对我很冷淡,却也喜欢莹莹,正是因为她和太后,和太夫人从前一样,雷厉风行,果断爽利,不在意别人怎么想。”
她说到这里,脸上就露出了一丝寡淡的笑容:“我从前因为一时意气避居昭明寺,她每次来见我时,都会叽叽喳喳说着自己的事,无论大小。每一次,她都会恳求我回来。当我沉默以对的时候,她也会发脾气,可下一次再来的时候,她仍然是那个莹莹,不会怨怼。”
“一个一旦心里有事就会说出去,从来都是爽利明快的人,和一个心里有事却只会憋闷着,假笑逢迎的人,你觉得凭你父皇和你母亲多年的阅历和眼光,会看不出来吗?你觉得他们更喜欢莹莹,只是因为莹莹可能是他们的亲生女儿?”
永平公主已经被九娘说得摇摇欲坠,然而,她虽说竭尽全力试图稳住身子,却在听到太夫人接下来的话时,直接跌坐回了椅子上。
“莹莹为人大大咧咧,所以昔年旧事,她在遇到阿寿之前,从来没去多想,而在遇到的阿寿之后,她也仅仅只是替阿寿打抱不平,压根没去想,当年你们三个同日降生,会不会还有什么别的隐情。我不知道你是从哪儿听到又或者是察觉到的,我只想告诉你一件事。”
“当年既然那样做了,无论日后再有怀疑也好,有证据也好,你就是皇上和裕妃娘娘的女儿,永平公主。莹莹就是泾儿和九娘的女儿,我们赵国公府的大小姐。皇上金口玉言,永不反悔,我和泾儿也是一样。”
说到这里,太夫人再次坐直了身子,淡淡地说:“所以,你不想嫁人也好,觉得那些应选的人不中意也罢,你不应该来这里,而是应该去明明白白地告诉皇上。你觉得女子不应该仅是相夫教子,那你也应该对皇上说,而不是到这儿来求助我们。皇家的事,外人插不得手!”
第两百零七章 请君为试金石
要求特别辅导的人,总共是十七个,略少于曾经在翠筠间里求学的人数,但也略多于张寿的预计。毕竟,当初除了张琛,还有人是出身不错,婚姻理应不愁的。而他也在最初那种啼笑皆非的情绪过去之后,把握到了这些人的心情。
就和他教训朱二时说的话一样,也许这些人未必想要真的尚主又或者迎娶郡主,达成一桩美好的姻缘,但是,他们肯定想要在皇帝面前展现自己,博取关注。如此一来,就算未必能够成为皇家贵婿,但别的人家兴许会关注到他们。
可是,张寿真的很无奈。如果是恋爱指导,也许他还能拿前世里那看似丰富的经验来客串一下,问题在于,要和德阳公主偶遇一次容易,要远远照一面永平公主也还算容易,要遇见那两位郡主兴许也不算困难,可说话就别想了。然而现在人家要他教的是,怎么应付丈人?
此时此刻,瞧见这些贵介子弟翘掉了下午的选修课,又死活求自己把九章堂交给陆三郎代授课一下午,一股脑儿全都挤在萧家大院里,张寿不由得揉了揉太阳穴,随即就没好气地说:“有些东西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你让我给你们说什么?”
张陆最为油滑,此时第一个赔笑道:“小先生,要不,咱们和当初一样,您一个个来,私底下面授机宜?”
“好吧。”张寿也觉得面对这一大堆期盼的目光有点尴尬,当即顺水推舟接受了下来,“你们自己想好想问什么,然后一个个进来问。我可不保证说的话你们回头就用得上……”
他才刚说到这里,门外突然传来了阿六那突兀的声音:“楚公公来了。”
楚公公三个字,满朝文武乍然听到都不免要多想几个为什么,更何况院子里这些贵介子弟?一时间,人人着忙,个个发慌,都连死活被张武和张陆求了过来当然实则也想来探问一二的张琛,那也不例外因为他万万没想到,母亲问都不问他,直接把他报了上去!
就在这时候,他们看到了张寿一个意思明确的动作。张寿直接伸手指向了身后的屋子!
顷刻之间,张琛带头,一大堆公子哥们争先恐后躲进了屋子,小心翼翼且满怀好奇地倾听着外头动静。至于占据了门缝和窗缝等各种有利位置的那些,则是顺便偷偷窥视着外头。
不多时,他们就听到了一个非常和气的声音:“张博士在么?”
“楚公公您真是千里眼顺风耳,怎么就知道我在这儿?”张寿说话间已经亲自到了门口。虽说他知道凭阿六的耳力目力,必定不会楚宽真到门口了才通报,可他还是想给里头那些公子哥们留点躲藏的时间和空间。等看到楚宽从马上下来,笑眯眯拱了拱手,他就回了个礼。
“不是千里眼顺风耳,我是先去了国子监九章堂,旁听了一会儿陆家小胖子讲课,又问过他之后,这才特意找过来的。”楚宽说着就不动声色瞅了一眼那低矮的围墙,却没有进去,而是唏嘘不已地说,“谁能想到,昔日刘侍郎那般强项刚直的人,致仕后竟然大隐隐于此。”
张寿知道楚宽说这话肯定不是弄错了这里和隔壁铁匠铺的位置,十有**就是暗示早就知道朱莹的大哥朱廷芳在此求学。当下他就呵呵笑道:“人各有志,不能强求。”
这样轻飘飘的话,楚宽自然不满意。可今天这种时间地点,并不是长谈的大好机会,他只能报之一笑,算是岔开了这个话题:“我是来给张博士你捎话的,礼部虽说还没初筛,但皇上看到了报选的大名单,笑说皇家女儿家教好,不愁嫁,所以邀张博士来选一选。”
这是什么意思?
张寿一下子就愣住了。他不至于错认为皇帝竟然鼓励自己也去应选一下,可是,如果说楚宽的意思是,皇帝让他去当面试官,面试准女婿和准侄女婿,这算是个什么心态?片刻的迟疑之后,他就忍不住咳嗽了两声:“这个……是不是不太合适?”
让那群贵介子弟先进屋避开楚宽,张寿是为了防止彼此尴尬,并没有指望能瞒过楚宽,所以,此时他故意就往门内看了一眼,随即低声说道:“再说,报选的人里,应该有不少是我教授过的学生。皇上既然说是亲选,我乃是一介外臣,这不太合乎……”
他硬生生把规矩两个字吞了回去,换了一种说法:“这不太合乎常理。”
楚宽料到张寿会有这样的反应,当即上前一步,满脸诚恳地压低了声音:“皇上已经让礼部定下了章程,初筛之后,留下八十个人,然后让我和礼部陈尚书以及两位侍郎一块,看形貌,问家世,探性情,听音辨形,保留四十个人。而接下来这四十个人,皇上会一个个见。”
这不是没我什么事吗?张寿正这么想着,却只见楚宽对自己一笑。
“皇上亲自见他们的时候,请张博士在旁边陪着。”
楚宽见张寿登时愕然,尽管觉得皇帝交待他时,他也同样觉得太儿戏,但他还是不得不干笑着把话说完:“皇上说,见到张博士你这般容貌出众,才华横溢的同龄人之后,有些人难免会因为一时好胜心而拼命表现自己,也有些人难免会因为打击过度而畏畏缩缩。”
“而珠玉在侧,却还能够表现出平常心的人,不说才能,至少性情才是过关的。”
什么珠玉在侧……合着皇帝你这是把我放在旁边当试金石是吧?
张寿啼笑皆非的同时,却也不得不感慨皇帝的创意。但是,对于没见过他的贵介子弟来说,这确实很有操作性,因为只要他在那一坐,那些看到他的人,自视极高的肯定想和他比一比,而自信不足的则会担心皇帝拿来与他相提并论,正是筛人的良方。
但是……这对于那些已经成为他学生好一段日子的贵介子弟来说,他在旁边坐着,不但不是震慑,而且还绝对会当成是鼓励!因为他们早就习惯他的存在了!
他忍不住笑了一声:“皇上这是摆明车马要给半山堂的监生们一个机会?”
见张寿已经听明白了,楚宽不禁嘿然:“张博士要怎么想,那可就是你自己的事情了。当然,每见完一个人,皇上还是会询问你对于那些人的评价和观感如何,皇上很想考一考,张博士你在观人之道上有什么心得。”
眼见楚宽说完这话,含笑一点头,就这么施施然离开,张寿站在原地想了片刻,随即摇头一笑。他转身回到了院子门前,这才没好气地叫道:“你们都偷看够了没有?”
随着他这话,门前那两个把门帘扯得乱七八糟的偷窥者不自然地先溜了出来,紧跟着才是其他人。当人再次在院子里站了一堆,他就没好气地说:“好了好了,都散了!”
发现张寿竟是推翻了之前的允诺,众人顿时心里咯噔一下,张琛就头一个忍不住问道:“怎么,难不成是楚公公对说了什么?他连小先生你指导学生的事也要管?”
“本来面圣就是一件很私人的事,皇上问什么我尚且不知道,有什么好指导你们的?不过,刚刚楚公公确实传了话,皇上吩咐,他最终亲选的时候,我会跟随在旁边,做一些咨议品评的事。你们要想到时候我能给你们说好话,就先好好表现,过了初筛和复选再说!”
啊?刚刚他们隐约听到选一选时,就觉得奇怪,没想到皇帝竟然点了张寿一块来选人!
一时间,众人目瞪口呆,但随着张陆欢呼了一声,其他人也都反映了过来,一时欢呼声此起彼伏。有张寿在,他们在面圣的时候,底气就会大很多,可别人却不一样,有了张寿陪在皇帝旁边,是个人瞧见他都会心绪不稳,不论男女。
“全都给我守口如瓶,别今天或者隔天就弄到消息满城皆知。面圣时都记住,坦诚一点。”
“是是是,那当然!大家全都三缄其口,知道的人越多,回头人家看见小先生时,出其不意的机会就越小,到时候什么结果,大家应该清楚!”张陆立刻大声附和。
“小先生您就放心吧,咱们憋着,绝对不说,回头看他们笑话!”
于是,在张寿的再次驱赶下,众人顿时高高兴兴散去。而张寿轻轻舒了一口气,这才重新进了屋子。到了东屋,他就只见萧成仍旧在认认真真地练字。很显然,刚刚就在那样嘈杂的乱糟糟环境中,小家伙依旧没停下笔。
他站在人身后看了片刻,就只见那一笔一划像极了之前见过的,朱莹大哥朱廷芳的笔迹,当下有所思地拍拍他的肩膀,直到人惊觉过来,有些错愕地转头看向他,他才开口问道:“萧成,你有没有想过,将来想做什么?”
右手仍旧握着毛笔的萧成没有答话,可捏着笔杆的手指却是情不自禁地微微颤抖。足足好一会儿,他才低声说道:“我想像朱大哥那样当一个将军……我想以后跟在他身后打仗!”
这还真是敬仰和模仿之后产生的志向……
张寿在心里感叹了一声,随即摸了摸他那圆滚滚的头,一字一句地说:“好好努力,我回头会对太夫人说一声,请当初教过你朱大哥的人来教你武艺看,你一定会达成愿望的!”
萧成猛然回头,见张寿大步出去,他忍不住死死咬着嘴唇,心情说不出的复杂。从前他不知道朱大哥是谁,也不知道上哪去向谁打听,但现在他却渐渐有些明白了。原来,朱大哥就是街头巷尾曾经无数人议论的,那个带兵出击却没了下落的赵国公长子!
可他不信朱大哥会打败仗,他一定会平安归来!
虽说张寿没见过朱莹的大哥,但无论朱莹还是朱二对长兄的态度,又或者是太夫人对长孙的信赖和期许,以及这些日子以来耳濡目染听到的那些讯息,他已经有一个大略的印象,觉得这位赵国公长子是一个有能力有抱负,而且极度自律,嫉恶如仇的人。
然而,哪怕太夫人那边已经确认了赵国公那边形势看似大好,可朱廷芳依旧下落全无,他不能不往最坏的方面去考虑,点醒朱二就是为了这一层考虑。浪子回头变天才这种事,一百个里头都难得有一个成功的,而朱二一看就不是有那种资质和好运的人。
所以,娶个皇帝愿意出面主婚的宗室女,是个不错的选择。很显然,太夫人也是这么想的,否则,朱二的名字不会出现在礼部的大名单上。
既然萧成并不愿意搬去赵国公府,太夫人和九娘商量过后,就从家里挑了个三十出头的老成厨娘过来,本来还打算再挑两个小厮,但在张寿的劝说下,她们最终还是答应,让杨好和乔当两个十几岁的乡下少年顺便陪着萧成,却调了好几个武艺不错的侍卫过来看房子。
一则是保护这个朱廷芳也看重的孩子,二则是帮张寿看着旁边那个铁匠铺。张寿并不知道,如果不是自己刚刚通过陆三郎买下的这个铁匠铺牌子也摘了,最近不做日常生意,太夫人和九娘就要通过隐秘的关系,给自己送大生意上门了。
反正课已经丢给陆三郎去上了,张寿也不急着回国子监,先去看了看罗小小和赵四关秋的进展。看到赵四在自己那抽象派画风上,进一步完善丰富了图纸细节,已经可以开始试制成品了,罗小小也已经从张铁匠那儿弄来了很多大小不一的钢料,而关秋就显得不务正业了。
只见他面前赫然搭着好几个木架子,上头同样长度的丝线系着好几种不同的坠子,此时正在不同高度开始摆动。见少年眼睛通红地盯着这些速率几乎相同的单摆,仿佛想要搞清楚其中原理,张寿不禁轻轻叹了一口气。
“不用再试了。在理想状况下,如果摆长相同,单摆周期是相等的。”
关秋茫然回头,但原本已经略微有些凹陷下去的眼睛,突然渐渐绽放出了不一样的光彩:“那岂不是说,用这样的东西,也能够精确计算时间?”
面对那充满期盼的目光,张寿顿时笑了:“没错。”
第两百零八章 历法是个坑
关秋识字,会基本的加减乘法运算身为木匠学徒,要计算各种尺寸,如果连这个都不会,无疑是干不下去的,只不过,除了千字文和几首唐诗,他看过的书并不多,至于算经十书这种大多得是家学渊源,又或者有钱有闲的人才能钻研的东西,他就更不懂了。
所以,当他执著地追问张寿单摆周期,最终却听到了那个对半文盲来说,极其不友好的公式t=2π√l/g时,他顿时呆滞了,随即更是有些失魂落魄。这是他第一次在问人之后第一时间得到了答案,自己却完全听不懂的情况。
而张寿看出了他的窘迫,想了想就说道:“这样吧,你师兄和罗小小那儿,他们未必让你插手。我把我在国子监九章堂里的算经教材借一套给你,你自学试试,看懂多少是多少,陆三郎过来的时候,你可以请教他。等学会了竖式除法,就可以学着用竖式算平方根了。”
如今不比从前,各种各样的事情太多,所以张寿到底没有和从前在乡间对齐良和邓小呆那样,耐心对关秋从零开始讲解数学和几何,只是在答应借书之后,又对关秋点拨了基于单摆原理的摆钟构造。
当然,他前世里只是因为好奇而在网上查过一些资料,随手几张图上,画的那些东西和之前给三人看过的那些图纸一样,支离破碎。
临走的时候,见少年盯着图纸看得目不转睛,张寿不禁心情异常复杂。虽说太祖应该想过变革,但如今这些年下来,四书五经还是占据压倒性地位,曾经的算经十书全都要靠边站,更不要说其他东西了。因此,号称最有天赋的人才,全都扎堆在官路仕途。
最重要的是,这个时代的达官显贵,富商大贾,都不可能资助什么科学文化让他们资助致力于治国平天下的寒门士子,投资海运大发其财,那还有可能。
然而,其实中国人一向是很聪明的,当基础数理普及开来之后,从民国开始,整个中国涌现出多少天才,又造就了多少顶尖学者?他没那水平,但是,他的数理基础还算扎实,既然如此,何妨在葛氏算经之外,再推出一下葛氏物理?
当这一日晚间,赶上九章堂第二节课的张寿把课上完,随即前去葛府拜访的时候,他在书房里才刚小心翼翼探问葛雍有没有兴趣再出一套基础自然丛书的时候,就挨了个大白眼。
“你小子有完没完?”葛雍怒瞪张寿,一脸的痛心疾首,“有想法可以拿出来和我探讨,但你有什么灵感和成就,都推在我这个老师头上,是不是太不求上进了?从前你是籍籍无名的一介小卒,担心你说出来的话,写出来的书无处推广,无人问津,让我背锅也就算了。”
他顿了一顿,声音猛地提高了一个八度:“可你现在都已经是名满京城无人不知了,扎扎实实写一部书出来,也让那些质疑你的人看看,那不是很好吗?再者,你给半山堂那些人讲自然课的时候,我也偶尔旁听过,那和算经没什么关系,谁能再诽谤是我助你成名!”
几乎被喷了一脸口水的张寿在最初的愕然过后,也终于回过神来。他最初拿出来的数学教材和从前的算经是完全两个不同的体系,再加上最初他本来就是冒充老先生在翠筠间教学生,多亏葛雍替他圆谎,所以,后来他就顺便打着葛雍的名声推广教材了,可物理不同。
在牛顿都还没出生的时候,那些后世累死学生们的知识点真的是前无古人……
他沉默了片刻,随即干笑道:“既然如此,等我写出来之后,请老师先看一看。”
“这才像话!”葛雍这才稍微满意了一点,“你虽说和那些初出茅庐的小子是一个年纪,但你现在可是六品翰林侍读兼詹事府左赞善,国子博士,著书立说对你来说,那本来就是应该的。对了,我听说皇上回头要带着你去选驸马和仪宾?”
张寿简直哭笑不得。他才让人守口如瓶的,葛老师您老人家这消息也未免太灵通了吧!而下一刻,葛雍就自己得意洋洋地揭开了答案。
“这主意可是我老人家对皇上出的!要知道,国子博士按照从前的规矩要上大朝,可因为皇上上次亲临国子监,说要整饬学风,所以国子博士要亲自管六堂,除却正旦、万寿和冬至三大朝,其余日子的朝会都免了。朝中和外头不认识你的人多了,得让他们见识见识!”
所谓老小孩,就是说老师你这样的人么?
张寿简直不知道说什么是好,最终只能无奈苦笑道:“老师,你也说了,正旦万寿冬至,这样的大朝会我都是要去的。再说,上一次大皇子和二皇子的那场争端,皇上也不是召我上朝了吗?皇上选婿,是他看未来女婿或者侄女婿,你却想让人家看我,那不是本末倒置?”
“皇上都是这意思,你计较这么多干嘛?”葛雍一脸你别那么小气的表情,随即就若有所思地说,“对了,回头你那书写成之后,也打算在国子监里头推广?”
“不,我希望从孩子推广。”张寿轻轻吸了一口气,随即低声说道,“古人看日落星沉,看花开花落,看大江东去,于是计算出了星辰轨迹,播种时间,乃至于河水泛滥,潮汐时辰等等道理,这些万物运行之理,从小熏陶,比长大之后再学要容易得多。”
“老师,军器局的地球仪,你应该看过。如果那是真实,如今的大明其实很小。而若我们生活的大地是个球,那浩瀚星空之中,还有多少个星球?如果顶尖的人才,全都只致力于治国平天下,那么,这样的眼界是不是太狭窄了?”
见葛雍赞同地点了点头,他就顿了一顿,随即沉声说道:“我打算在写出第一本书之后,先送给三皇子和四皇子两本。他们的算学进展很快,学这些东西也正相宜。”
“自上而下!”葛雍了然地指指张寿,随即就不满意地说,“什么先送那两个小家伙,你得先给我和老齐还有褚老头送来!要是我们三个觉得好,嗯哼,也许日后还能再帮你调教几个小孩子!”
尽管葛雍仿佛只是玩笑似的这么一说,但张寿知道,这位老师绝对是认真的。再说,他很清楚,自己能够获得像现如今这样的权限和自由,多亏葛雍当初现身融水村,承认了他这个关门弟子,否则,曾经一度风雨飘摇的赵国公府并不能给他带来现在这样的风光。
所以,算学宗师葛老师这种随时可能发挥最大作用的后援,他当然最欢迎了!
当下他就立刻长揖谢道:“多谢老师!”
“谢就不用了。”葛雍笑眯眯地揪了揪胡子,随即用极其轻描淡写地口气说,“钦天监说,从前的那部大明历用了很多年,也该到重修的时候了。这不,求到我和老齐老褚头上,我们都答应帮忙算一算,你既然来了,今天晚上就一块来帮个忙吧。”
闻听此言,张寿那笑容顿时就绷不住了。从前是算各种古今算学难题,是算大河流量和改道图,是帮老师逐渐理解平面几何和立体几何……现在这可高大上了,计算历法……他可不想和钦天监扯上半点关系,这次算历法,下次难道不会算日食月食?
现代社会有几个学过高等数学的大学生会算这个!他完全不会啊!
尽管张寿垂死挣扎,然而,葛老师的强势岂是等闲,因此他最终还是被留了下来。无可奈何的他只能多听多看少说话,直到葛雍对于郭守敬的《授时历》大发感慨,他这才回神。
“太祖初年,对郭守敬的《授时历》大加赞叹,所以当时钦天监就把授时历改头换面,改编了一部《大明历》算是迎合上意。但是,郭守敬固然是算学宗师,于天文地理等杂学上也造诣突出,但他那部历法被人献上来的时候,居然还改头换面,去掉了岁实消长。”
“结果年年都说加进去,年年都拖着!都是高宗时那群废物干的好事!而且,高宗的时候严禁民间学历法,编历法,更不许擅自观天象,要不是这些年渐渐解禁,像我在这儿和你说历法的事,那都是违禁!”
张寿顿时忍不住挖了挖耳朵,可他却并没有在意葛雍的抱怨,而是突然想到了一段历史。
他虽说对历法并不是那么熟悉,但至少还记得,直到后世还被无数人称颂得国最正的朱元璋,在政治手腕强大顶尖的同时,也在历法和天文领域上设下了严格限制。
朱元璋在和前边历朝历代一样禁止民间学历法编历法之外,甚至还禁止民间学天文。而而把负责天文和历法的人全都集中在了钦天监。与此同时,规定钦天监人员终身不得从事其他官职。甚至钦天监官员的子孙,那也不得从事其他职业,以保证世袭接替。要是有敢违背的,充军戍边没商量。然而,有点抱负的,谁乐意窝在钦天监一辈子?
要知道,古代天文学家一般都是数学家,天文是数学的第一推动力。当天文都被禁了之后,整个民间还有多少人学真正的算经?就算《算学统宗》,更大程度上是实用数学手册。
宋元的很多数学理论,明朝数学家都不会。某些有名的数学家不会开平方根,不会用天元术列方程,理论数学界黯淡无光,再没有新的突破……
而且,想也知道,钦天监最初那些人就算是优秀的天文学家和数学家,他们的儿子就一定是天文学家和数学家?这个命题,就犹如学霸的儿子永远是学霸一样,毫无道理。于是乎,整个大明,钦天监的历法常常和天象不合。这一钦天监中废物多的现象甚至延续到了清朝。
直到明末传教士来了,在徐光启的主持下,崇祯历书最终问世,而且这部历法还躲过朝代更替,在清朝改头换面,以《西洋新法历书》出现在了所有人面前。
“张寿,你说吧,这个上元积年到底要不要重新再算一遍?”
正在走神想着明清历法沿革的张寿哪里听到了这个问题,直到肩膀上被葛雍重重拍了一下,他的思维这才归位。他尴尬地请葛雍重复了一遍问题,随即眉头就皱成了一个大疙瘩。
上元积年……老天爷,他还是当初历史选修课老师讲《授时历》先进性上听过这个名词。简单的说,就是和西方把耶稣诞辰当成公元纪年起始一样,上元积年,通常是选一个冬至朔日的夜半作为历元,这个朔日还得同时是甲子日。然后再通过这个历元往上推,求一个日月合壁,五星联珠的时刻,作为上元。上元到编制历法年份之间的间隔,称为积年……
嗯,对数字素来极其敏感的他不记得算法,但还记得,西汉那位第一个推出这种算法的强人刘歆,算出来的太极上元是一个吓死人的数字23639040年……他记得自己年少轻狂时为了炫耀,背了不少偏门知识,用这个数字坑死过真正的学霸……
此时此刻,急中生智的张寿立刻摇头道:“这种早就被郭守敬丢进故纸堆里的东西,就不要拿出来了。只不过,要编新历法,却不是闷头算算就行的,我记得看史书上说,当年郭守敬编授时历,四海测验,派人到天下二十七处测影。现在真的要编新历,至少也要如此吧?”
见葛雍面色稍霁,张寿知道自己说到了点子上,唯恐自己被抓着算这些他完全抓狂的东西,他少不得又义正词严地说:“唐时编历法,僧一行也曾派人于天下十三处观测,元时则是二十七处,我朝若要编新历,自然也该同样办理。先测后算,这才能准!”
他说着顿了一顿,继而一字一句地说:“这是钦天监的职责,老师和齐先生褚先生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建言可以,真正去做,还是应该让他们上,否则日后招人怨就没意思了!”
一番摆事实,讲道理,张寿终于说服葛雍,先让钦天监的人上书恳请皇帝在天下设观测点,再说什么改历法的事,成功逃离了葛府,随即才擦了擦隐隐见汗的额头。
历法是个坑,要真是葛雍日后再逼着他算,他就只能丢出公历了……可这种四年一闰,四百年去掉三闰,整整三千三百年才误差一天的简单精炼算法,他得先好好想一想,怎么对人解释来历和理论基础?
第两百零九章 劳烦张博士多多费心
满心希望避免历法这一苦差的张寿,接下来一连几日,自然都避而不去葛府,甚至连萧家都只是让阿六帮忙照看,关秋那儿也就是捎了几本书,其他时候都躲在国子监号舍里。
直到听说葛雍真的集合了几位老友以及钦天监官员上书请求四海观测,一时朝中众说纷纭,有支持的,有反对的,至少没听说葛老师出卖说都是他的馊主意,张寿这才松了一口大气。反正,以他现在担任的官职,出京主持什么测量,那是不大可能的……
而这种争议在选驸马选仪宾的大潮之中,虽说也涌起了几个浪花,但到底反响不算太大。每个人都在翘首盼望礼部初筛的名单,可当八十人名单真正出来时,仍是几家欢喜几家愁。
而曾经到张寿这边嚷嚷着求特别辅导的贵介子弟们,赫然全体通过。要不是张琛把人训了回去,众人恨不得立刻摆酒请张寿好好喝两盅。谁都觉得,如果不是在翠筠间里因缘巧合叫了张寿一声小先生,这段日子又老老实实在半山堂,就凭他们往日那名声,早淘汰了!
初筛之后便是复选,当复选四十人名单出来,十七人依旧人人跻身其中时,众人那就真的是万千之喜了。虽说张琛板着脸说小先生不喜欢招摇,可禁不住张武张陆死活相劝,其他人一个个软磨硬泡,他只得在休沐日的前一天傍晚,硬着头皮在九章堂堵人。
“请我去秦国公府赴宴?这是邀我去你家?”
张寿顿时有些讶异。别看半山堂这些贵介子弟们当面都要叫他一声老师,背后学着张琛他们叫小先生的也不计其数,但真的把他当成师长看待的人家,那确实不是很多。陆家那是因为陆绾吃一堑长一智,余下则是大多派人送过礼,其余的就说不上了。
至于张琛的父亲秦国公张川,他固然听张琛说过这位沉迷书海不管儿子,在朝会上也远远照过张川一面,却连一句话都没说过。而张琛两次得到皇帝褒奖之后,秦国公府派人送过礼物,也就是这点并不算多的往来。
“不是我爹相请。”张琛见张寿面露沉思,担心他会错了意,连忙解释道,“是阿武阿陆那些个同学说,我家里大,而且爹也不怎么管我,所以要借我家园子摆两桌谢谢小先生你。”
他说着就顿了一顿,很想附带一句,朱莹就千万别来了。哪怕他如今已经丢弃了那种奢望,决心找一个比朱莹更漂亮的绝色美人,比如永平公主这样的。可如果朱莹老是在面前晃,那种扎心的感觉他仍然有些受不了。然而,话到嘴边,他还是吞了回去。
他爹和朱莹的父亲赵国公虽说没有明显的不和,但也没有多少交情,朱莹应该不会来的。最重要的是,他的母亲秦国夫人林氏……一向也并不太喜欢朱莹。
而张寿只想了一想,最终很爽快地答应了下来。这一日晚间去赵国公府时,他对太夫人和朱莹祖孙说出此事时,朱莹顿时气得抱怨了一句:“难得休沐一天,张琛他们事真多,哪来那么多礼,最后当上驸马仪宾的时候,再来谢师也不迟啊!”
“莹莹你没听说过一句话吗?礼多人不怪!”太夫人却含笑点头道,“是该去,不过虽说不是秦国公请你,而且那是你的学生辈谢你,但秦国夫人到底比你年长那么多,你空着手登门也不大好。这样吧,你就替我送点东西给她。她常常眩晕头痛,带一点天麻吧。”
这种勋贵往来的套路,张寿自然不太懂,太夫人愿意提点,他也就从善如流地答应了。而当太夫人阻止了想要跟去凑热闹的朱莹之后,他就更没了后顾之忧。
等到了次日,他在家中早起更衣洗漱过后,还在吃早饭,老刘头就笑眯眯地进来通报,道是秦国公长公子到了。当看到张琛一身簇新的锦衣华服,还提着一个礼盒进了门时,他不由得有一种人跑到自己家来做客的错觉。
“是娘特意让我来接一接小先生的。”张琛比张寿显得更不自然。张寿在国子监的号舍,他是去过无数次,可这小院他却是头一次来,见识了自家的轩敞,再对比此地的逼仄,他再看看张寿这一身家居青袍,闲适自在,瞅见自己这号称不能失礼的装扮,只觉得很不自在。
还真让太夫人说中了,礼多人不怪!张寿一面想一面笑道:“那你吃过早饭吗?若是没吃过,就在我这吃了再走。这才什么时辰,你来得可真早!”
张琛刚要说吃过了,奈何肚子直接咕的叫了一声,立时出卖了他。他只能干笑一声,尤其是当张寿吩咐外头又送来清粥小菜四色包子的时候,他更是觉得有点饿了。等到坐下来陪着吃了一顿早饭,他请了张寿出门上车,这才小声说:“派车接是我娘的吩咐,而让我早来……”
“是我爹的吩咐!”
张寿顿时有些意外:“你爹?你爹知道你家里今天会来那么一堆人?”
“本来我没想告诉他,反正他也从来不管。”跟上车坐好的张琛没好气地哼了一声,随即闷闷不乐地说,“谁知道一贯只看书不管家事的他,今天早上居然问了我娘一声,知道半山堂那些人要来,而且是请小先生你,娘又说派车来接,他就嘱咐了一句让我早来。”
“天知道他想干什么!”说这话的时候,张琛面上恼怒,但眼神却有些飘忽,“反正,他心里只有那些书,顶多也就是吩咐这一声,我从前也有朋友到家来,他从来就没见过!”
听张琛这口气,赫然是把自己归为朋友这个类别,张寿不禁莞尔。毕竟从外表看是同龄人,除却在上课的时候,他也没有太把自己当成老师。接下来的一路上,他随口问些不相干的琐事,直到马车最终停下。然而,还不等他起身准备下车,外间就传来了一个恭敬的声音。
“张博士,老爷说眼下到午时还有些时间,请您到香舍品茶。”
原本打算走在前头的张琛顿时愣住了。紧跟着,他直接探身跳下车去,见面前站着的恰是老爹身边最心腹的长随张凌,他就恼火地质问道:“这是我的客人,爹直接把人截走算怎么回事?事先也不和我说一声!”
张凌对张琛也是低眉顺眼,毕恭毕敬:“少爷,张博士是您的老师,老爷请他前去一会,也是表示敬重。再者,老爷说,请您陪张博士一块去。”
这下子,张琛满脸怒气化作乌有,一张脸虽说还绷得紧紧的,但这一次却不是愤怒,而是惶惑。从小到大,虽说父亲那是抬头不见低头见,可整天却说不上几句话,不管他读书受到夸奖,还是写字写得好,又或是胡闹闯祸,被人告状,他从来都是一句淡淡的知道了。
于是,后来他也懒得再管自己的言行举止会让父亲产生什么样的反应,我行我素反正只要别是天塌下来,他笃定张川肯定不会管!
所以这一次,他着实觉得有些不安。带着张寿跟张凌前去所谓的香舍时,他就故意一脸没好气地解释道:“那香舍是我爹调香的地方,他就是爱好这些读书人喜欢的风雅勾当。每年从秦国公府送出去的各色名头的香,就有少说几十上百瓶,光是原料就花费无数。”
明明是非议父亲,但张琛的声音却并不小,而前头的张凌也充耳不闻,甚至还快走了几步,仿佛是耳不听为净。而趁此机会,张琛这才立刻压低了声音说:“别看我爹在人前恬淡,可他也是一等一的老狐狸,小先生你可千万别小看了他。”
手中拿着太夫人让自己送给秦国夫人的一匣子天麻,听了这话,张寿忍不住暗自好笑。你爹就算是二代勋贵,那也好歹是秦国公,我敢小看他?
“那是你父亲,国之柱石,不可在背后随便非议!至于调香,这就和有些人迷恋金石,有些人爱好寻古,有些人喜欢诗词歌赋一样,都是正当爱好。你爹亲手做的香料送去各家亲朋故旧那儿,那是他的一片心意,花费多也是正常人情开支,轮得到你管?”
张琛见张寿一面说,一面瞪了自己一眼,他虽说知道这与其说是警告,还不如说是提醒,但还是老大不乐意。反正他说父亲坏话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可也没见人把自己提溜过去骂一顿,既然如此,说说又怎么了?他要是哪天真的不认这个爹了,他一句话都懒得说!
很快,随着张凌在一座看似普普通通的屋子门前停下,叩门通报后亲自推开了门,张寿便闻到,空气中传来了一股极其清雅的柑橘甜香。那香味和这年头很多香料不同,并不馥郁,但却仿佛在周身缠绕不去,人轻轻嗅着,就连精神也为之一振。
而张琛却显然并不喜欢这种香味,面露不耐地跟在了张寿后面。尤其是当入了内间,香味稍淡,他看见临窗大案后头,鬓发微霜,身材清癯的父亲张川正在专心致志地分茶,那动作轻柔神情专注,颇为好看时,当张寿随手把手中匣子塞给他,他就忍不住扭头看向别处。
自家明明是勋贵之家,老爹偏偏就喜欢这种调子!
“秦国公。”
“张博士,来,尝一尝这杯茶。”
不像闹别扭故意不理人的张琛,张寿却主动先拱手见过,可看到张川在打招呼的同时,还热情递了一个很小的茶杯,一点都没有张琛曾经说过孤僻冷漠,他就有些摸不透了。他双手接过茶,在对方那炯炯有神的目光注视下,当即毫不犹豫地举杯一饮而尽。
反正他曾经对朱莹也说过,他压根就是个不会品茶的俗人,故而珍贵的社前茶他根本就尝不出来,所以这会儿也干脆把这种设定保持到底。
而这一喝,他就发现,刚刚喝下的这茶汤……是柑橘味的!
他记得,不管是这年头还是后世,真正的好茶者,全都最鄙视喝花茶以及水果茶的人,甚至有人痛心疾首,认定花香和水果香会破坏掉茶香。如果普通茶叶也就算了,拿顶级茶叶去冲泡花茶,那更是暴殄天物。可如果他味觉没问题,眼下喝的这似乎就是顶尖好茶!
张寿品着这种回味,见张川似笑非笑看着自己,他就干脆自嘲道:“秦国公让我这种牛饮的人来品评茶水好坏,恐怕要失望了。话说我有个不情之请,这柑橘茶挺解渴的,能再来一杯吗?”
刚刚面色微紧的张琛这才如释重负地笑了起来。要说张寿虽说清俊闲雅,飘然若仙,但平日里并不常常端架子,也没那些风雅爱好,所以他和其他人自然而然就渐渐觉得这位小先生其实很好相处。此时张寿这大煞风景的话,他就忍不住觉得痛快解气。
喝茶本来就是为了解渴嘛,老爹还特意拿出了茶道来招待客人,这下子对牛弹琴了吧?
张川却气定神闲地真的接回了张寿双手捧来的小茶杯,又倒了一杯过去。见张寿果然再次一饮而尽,他就笑道:“我原先还以为,张博士你既然容貌风仪无双,必定举手投足都讲究风雅,却没想到你是这样一个兴之所至,洒脱自如的人。”
“怪不得犬子一贯桀骜,如今却能够在半山堂里正正经经地做一个斋长。”
张琛听到老爹没有用顽劣不堪等等词语来贬低自己,而是用了桀骜两个字,心底松了一口大气,心想总算一贯忽视自己的老爹还有点眼光。
“闲居山野时间长了,难免就有些我行我素,还请秦国公恕我失礼。”见张川示意自己坐,张寿也就毫不客气欣然落座,随即笑着说道,“至于张琛,出身公府,他却傲上而不欺下,想当初临海大营那桩事情就做得非常令人惊叹敬服。半山堂的其他人,全都很服他。”
“很服他?是被他打服了吧?”张川呵呵一笑,见张琛扭头不看自己,脸色却有些微红,他就若无其事地说,“我一向懒散不管事,他的事从小到大都没怎么管过,说起来这个父亲也确实当得太过安闲。张博士身为师长,却帮我尽了父亲的职责,我很感激。”
没等张寿接话,他就咳嗽一声道:“所以,张琛的婚事,就劳烦张博士多多费心了。”
第两百一十章 熊少年的书房
“你爹这是什么意思?”
“我爹这是什么意思?”
当张寿和张琛离开香舍走了没几步远时,两人几乎异口同声问出了一句话。张寿先是惊愕,随即哑然失笑,等看到张琛被自己笑得似乎有些恼羞成怒,他才咳嗽一声道:“你干脆就这么想好了,相比乱点鸳鸯谱,你爹很开明,把这婚姻大事的自主权,交给你自己了。”
“谁说的,他明明是让你费心……”张琛突然就闭上了嘴。让张寿费心……大概是因为张川知道,张寿不是那种会乱牵红线的人,之前陆三郎那次也是彼此照一面,你情我愿再成事,换成他当然也是一样的操作。也就是说,他都不用担心老爹会出来棒打鸳鸯!
可最初的惊喜过后,他就又恼怒了起来:“他这个当爹的倒是省事,连我的婚事都不管!”
张琛那点别扭的小心思,张寿当然清楚无非是熊少年又想要婚姻自主权,又觉得老爹漠不关心。不过,张川的心思也确实令人难以捉摸,不过他也不想管人家有什么弦外之音,直接就当成准话听了就好。
“好了,别得了便宜还卖乖,不信一会儿你说给其他人听听,看他们对你是羡慕嫉妒恨,还是羡慕嫉妒恨?”张寿故意直接把羡慕嫉妒恨五个字颠来倒去说了两遍,见张琛这才有些气咻咻地闭上嘴,他就随口说道,“对了,这匣天麻是送你娘的,你代我送去。”
他说着就突然想起来,因为临时去见秦国公张川,自己刚刚却是什么都没送张川,倒是茶喝了一个饱,而临走时,张川还说,一会儿送他手制熏香,他还没能推辞。如此说来,两手空空的他见了这位秦国公,居然还白得了回礼……
“那小先生你到我书房小坐片刻,我去见我娘吧。”如果不是老爹张川突然横插一脚,张琛倒是有意带张寿去见自己母亲林氏的,可现在他却改主意了。老爹这莫名其妙的托付他实在是有些心里没底,所以打算找母亲问一问。当然,也是防着母亲见了张寿乱说话。
打定主意的张琛立刻叫来了一个仆人,吩咐人把张寿带去自己书房,随即就捧着那一匣子天麻一阵风似的跑了。见此情景,本来还打算叫住他的张寿索性也就放弃了那打算。
等到他被带到了一座挂着半山斋牌匾的屋子门口时,见一个小厮一溜烟跑上前相迎,他就忍俊不禁地问道:“这就是你家少爷的书房?半山斋这名字谁起的?”
“是少爷起的。”那俊秀小厮点头哈腰地说,“少爷说,他是国子监半山堂的斋长,这书房改名叫做半山斋,比从前什么宁心堂静心居之类的名字有意义多了。”
见张寿哑然失笑,这小厮见之前带路的那仆人蹑手蹑脚就要走,不禁心头大急,连忙开口问道:“这位公子可是国子监张博士?您是贵客,我家少爷怎么没陪着您一块来?”
“他去见秦国夫人了,于是让人带我来他的书房,我就在这等他。”张寿没提送礼的事,见那俊秀小厮登时一张脸僵住了,他表面只当不知道怎么回事,但实则却几乎笑破了肚皮。
张琛这家伙……书房那种地方,是能让外人随便进的?如果全都是正儿八经的经史子集也就算了,但以这年头书坊那百花齐放的架势,以张琛那种肆无忌惮的德行,会不会藏着各种xx书?甚至春宫图?再说,万一乱涂乱画写了某些东西,那是给外人看的吗?
瞥见那给他引路的仆人已经是迅速溜之大吉,他也不理会那小厮,径直推门进了那半山斋。而进门之后,他见靠墙有一张软榻,就立时打了个呵欠道:“难得休沐却起了个大早,困了,在香舍灌了一肚子茶也没解乏。你不用进来伺候了,我随便坐坐,一会儿打个盹。”
他一面说,一面看也不看门外那张焦急万分的脸,直接反手把门给掩上了。恶趣味地背手打量了一下张琛的书房,他就只见偌大的地方不曾隔断,就和张琛直来直去的性格一样轩敞通透,然而,但书架上的书却摞得乱七八糟,书案上更是一团乱。
很显然,张琛也是那种信奉书房再乱也不许外人收拾的家伙……而就这性格的人,居然敢放他这外人进书房?
张寿背着手,绕着书架转了一圈。那些明显被摞在最底下当垫子的书,他看也不看一眼,只随便瞅一眼最上头的几本书,当瞥见一本《**经》时,他忍不住就嘴角抽了抽。等瞧见一旁安置着软榻的墙上竟然公然挂着一张露骨的《**秘戏图》时,他那就是哭笑不得了。
再看书案上,一张纸上正儿八经地抄着黄帝御女三千白日飞升。如果不知道的,只看这些东西,还以为张琛何等荒淫。就算不荒淫,按照张琛在家中作为独子的情况来看,估摸着早就不是童男了,身边通房大丫头,少说两三个应该是有的。
已经看到了想看的,张寿也不溜达了,到大案旁边随便瞅了瞅那些书,挑了一卷梦溪笔谈,随即到靠墙软榻上斜倚着看。他闲适自如地翻了一会儿书,就只听大门砰的一声被撞开,紧跟着,一条人影就猛地扑了进来。
“小先生!”张琛还没站稳就四处瞟,发现张寿正安坐看书,他先是一愣,随即就面色大变,慌忙三步并两步冲了上前,想要伸手去夺书,可手伸到一半却又觉得不妥,干脆不顾仪态蹲了下来,等发现那是一卷梦溪笔谈,这才如释重负。
可一站起来,他就看到那软榻上方恰好就悬着那一副**秘戏图,一张脸顿时就黑了。
“把这种图挂在最显眼的地方,把那些乱七八糟的书也放在伸手可及的地方,张琛,平时也就算了,你就不想想今天什么日子?你以为今天到你这来的人,全都算得上是你的铁杆好朋友?这要是有个人闯进书房,看到这儿的景象,然后传扬出去,你觉得会是什么结果?”
张寿说着就丢下那本梦溪笔谈,见张琛尴尬得无以复加,他就没好气地说:“被我看到算你运气好,还不赶紧收拾一下你这狗窝?你之前还怪你爹不管你?就凭你这种把乱七八糟的书和图随便乱扔的架势,你爹要是真的管,就你这明目张胆的臭小子,早就被抽死了!”
“我这就收拾还不行吗?”张琛苦着脸答应了一句,随即慌忙就跳到软榻上,手忙脚乱地把那幅图摘了下来,随即卷起来系好丢在了卷缸里。
很显然,他非常清楚自己桌子上某些书的位置,三下五除二把那几本最要命的塞到了书架的最底下,随即又在外头严严实实堆砌了一堵书墙。
等到他三下五除二把书案收拾干净,又紧赶着把书架上其他几层的书调换了一下位置,这才讪讪地再次来到张寿面前,这一次,他却小声说道:“我又不是什么色中恶鬼,画也好,书也好,是我故意摆出来给我爹看的。可不知道他是真不关心还是假不关心,从来没问过。”
这熊少年整天都在想什么!
张寿只觉得秦国公张川和张琛这对父子,简直比陆绾和陆三郎这对父子问题还要大。可是盯着那张满脸都是不服气兼失望的脸,他突然又想起了自己从前。唉,谁还没熊过呢?
“我不管你是真是假,这种小把戏以后都收起来,你十六七了,不是才六七岁!要试探你爹什么心思,很简单,以后你给他添了孙子孙女的时候,抱到他面前看他理会不理会,那时候他要是还现在这个样子,那就说明他确实不在乎,你就可以死心了!”
“而你死心之后,不妨把心思都花在好好培养你的子女上,用实际行动让他看看,你这个爹比他这个爹强,那不是比现在这种儿戏似的闹别扭强上千百倍?”直到张琛的脾气,张寿索性顺毛捋,另辟蹊径。果然,接下来三言两语,他就把张琛说得面色正常了起来。
而当这一番对话,等到各家贵介子弟纷纷来临之后,张寿和张琛忙着应付那些人时,被一个小厮原封不动地禀报到了仍然在香舍调香的秦国公张川耳中。可听完之后,张川却只是头也不抬地说:“知道了。此话到此为止,我不希望再有其他人听见,包括夫人。”
见那小厮慌忙答应之后告退离去,张川这才放下了手中那碾碎香料用的玉杵,缓缓直起腰,抬起头,脸上露出了有些怅然的表情。
他真是没想到,张寿竟然给他那素来执拗的儿子灌输如何做好一个父亲?
秦国公府花园中的这一场小宴,在张琛的特意吩咐,以及秦国公府上下的精心奉承下,倒是办得风风光光,就连原本觉得张琛行事霸道蛮横的几个人,也都不禁觉着,这位秦国公长公子还是挺好相处的。只不过,毕竟彼此都是竞争对手,宴席上的气氛也谈不上真正和谐。
而仿佛喝多了几杯的张寿,则是借着醉意,笑吟吟地说:“你们只要记得,到时候在皇上面前不要畏缩,不要胆怯,堂堂正正,坦率诚恳一些就行了。又不是考状元,皇上不会问你们四书五经。拿出男子汉大丈夫立身处世的那点勇气来。”
等到其他人或真或假地应和时,他这才慢悠悠地念道:“还有一件事,你们也记住。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你们等待的那个女孩子,也许还在灯火阑珊处,等着你们蓦然回首。所以,别因为一桩婚事就灰心丧气,须知,来日方长。”
浩如烟海的众多宋词,也许纨绔子弟们不是每一首都读过,但其中不少优美隽永的名句,他们却多多少少听过,此时此刻张寿先用天涯何处无芳草点题,而后又用灯火阑珊处收尾,他们一愣之后,不知不觉就有人笑了起来。
等到一场午宴结束之后,张武和张陆自告奋勇留下来帮着张琛收拾,而朱二则是满脸堆笑邀了张寿同车而行回赵国公府。当车离开秦国公府还不过一箭之地时,朱二就突然压低了声音说:“张博士,你有没有想好,回头你和莹莹的婚事该怎么操办?”
张寿正在随着马车颠簸想回头那天子选婿的事,一时分神没听清楚朱二的话,还以为说的是公主郡主们的婚事,当下就随口答道:“那当然是皇上怎么说就怎么办。”
朱二顿时眼睛瞪得老大:“你难不成还想皇上亲自帮你操办婚事?”
这都是什么和什么?张寿这才回过神,等问清楚朱二之前的问题之后,他顿时汗颜。然而,朱二确实点出了他如今最大的问题。没钱没人没房子……在京城这种物价腾贵的地方,别说他只是国子博士,就算他是三品侍郎,单凭俸禄也是别想娶妻的。
当然,和这些身外之物比起来,最重要的是,他虽然已经习惯了那个明艳的姑娘,也渐渐喜欢上了她,但还缺了水到渠成的那一步。
而朱二见张寿沉吟不语,他想着外头是阿六挤走了那个车夫在亲自驾车,他就咳嗽了一声,用非常小的声音嘟囔道:“你可别怪我没提醒你,我家祖母和母亲正在悄悄筹备莹莹的婚事,说不定我爹一回来,我和大哥这当哥哥的还没定终身,她就先嫁了。”
说到这里,他才有些桀骜地看着张寿:“你要娶莹莹,至少得再拿出一点诚意来吧!虽说这话不该我说,莹莹也显然对你中意到了极点,可成婚过日子,那是要各种开销的。莹莹娇生惯养这么多年,难道你能忍心她跟你吃苦?”
“自然不舍得。”张寿微微一笑,随即淡淡地说,“她值得最好的。所以,我和她都还年轻,不必急于一时。”我本来就想着,将来我若娶她,自然要给她一个风风光光的婚礼。
“啧……”
朱二正要嘲笑这是大而无当的空话,可发现张寿眼神迷离,仿佛在发呆,他最终还是闭上了嘴。现在嘴贱一时爽,他回头可是要归张寿管的,更何况,届时皇帝召见的时候,只要张寿轻描淡写说两句话,他那小鞋就穿定了!于是,他赶紧就改变了口风。
“我没有其他意思,就是提醒你一声,有个预备,别等到被催婚就来不及了。我家祖母给莹莹的嫁妆都不知道准备了多少年,少说也有上百抬的嫁妆。至于聘礼,你压根不用担心,这么多年来,寒门士子也常有娶到大家闺秀的事,难不成全都要掏空家底么?”
“你就安安心心等着她嫁到你张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