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一章 夹道看张郎
京城的夜晚,忙碌了一天的大多数平民百姓疲惫地上床去享受温暖的被窝时,不少街巷中,新的一天却才刚刚开始。白天生意平平的酒肆饭庄充斥着客人,白天关门歇业的赌场重新开门迎客,白天冷冷清清的风月之地,也重新焕发了光彩。
只不过,禁止官员眠花宿柳的禁令仍在,所以那些有名的所在,常常有浓妆艳抹,衣着华丽的女子和乐班们被一辆辆马车接走,去各家府上专门表演。只有那些自诩绝不做皮肉勾当的高雅场所,则是有无数文人墨客趋之若鹜,号称十个里头九个都是才子。
而此时张寿跟着陆三郎和朱二下车的时候,看见的就是一座宁静优雅院门,粉墙黛瓦,幽静小院,没有半点风尘之气。门前没有挂着艳俗的红灯笼,而是两盏蒙着绿纱的灯笼高高悬挂,内中还能听来叮叮咚咚演奏高山流水的琴音。
四下里听不见喧哗和人声,和沿途经过的那些市井之地形成了鲜明对比。
下了车的朱二整个人都是懵的。准妹夫居然来听雨小筑?开什么玩笑,这地方就算从不容留男子过夜,号称风雅,但骨子里什么名堂谁不清楚?最重要的是,张寿来听雨小筑,还拉着他一块,这是几个意思?
张寿见两个身穿绿衣的仆役迎上前来,提着的赫然是两盏荷花灯,因见陆三郎上前低声和人交谈,他就对一旁的朱二问道:“这听雨小筑的名字,你可知道由来?”
这种昂贵的地方,以朱二从前那点可怜巴巴的身家,那还真是不怎么来得起,更不敢在张寿面前充作常客毕竟,只要张寿对朱莹一说,他回头必定吃不了兜着走。于是,本来还想询问张寿来这儿干什么的他只能装做没来过的愣头青。
“这种附庸风雅的地方,肯定是用了哪句诗词当作典故卖弄。”
陆三郎刚对门房表明是来赴渭南伯之约,刚转过身,他就听见朱二故作鄙薄。哪怕只是分了四成干股,他还是不由得讥刺道:“就连几位大学士开寿宴的时候,也请过这里的姑娘去歌舞助兴,其他的尚书侍郎那就不说了。你有本事也附庸风雅试试。”
朱二被陆三郎这一刺,顿时新仇旧恨上心头。可还没等他反唇相讥,就只听张寿若有所思地说:“竹坞无尘水槛清,相思迢递隔重城。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李义山的诗一向以晦涩唯美著称,这首诗也不知是不是听雨二字出处。”
之前留宿过那座没有的大观园,如今又来了听雨小筑,张寿的第一反应便是林黛玉最喜欢的那句留得残荷听雨声,此时忍不住就拿出来制止了朱二和陆三郎那小孩子斗气似的互讽。果不其然,陆三郎和朱二两人面面相觑,却都接不上话茬。
李商隐的诗不少,陆三郎就记得一首赫赫有名的锦瑟,至于朱二……那更是一首都不记得,怎么接?
正在此时,门内却传来了一个爽朗的笑声:“张博士一语道破这听雨两字的真意,难得!怪不得您要过来的消息传出之后,十二雨全都说一定要来为您献舞一曲!”
张寿抬头一看,就只见出来迎接的,并不是什么花枝招展的莺莺燕燕,而是一个心宽体胖,至少也有两个陆三郎吨位的老者。尽管体态肥硕,年纪乍一看也不小了,但此人却一点都不显得臃肿,反而健步如飞。
他觉得那应该不是陆三郎和自己提过的渭南伯张康。哪怕从前是蛮人,现在那也好歹是一位伯爷,哪有屈尊来迎接他的可能?退一步说,张康是听雨小筑的真正东家,这事儿没几个人知晓,对方就算真的屈尊出来迎接,也不至于摆出一副主人的架势。
所以,眼前这个肥头大耳的老者,只可能是陆三郎口中的京城首富,万元宝。
都说只有起错的名字,没有起错的绰号。可搁在这位京城首富身上,真是连名字都金光闪闪,财气十足。
果然,肥硕老者一上来就自报家门,正是京城首富万元宝。随即,万元宝又非常热情地拱手问好:“陆三公子说把张博士您给请来了,我最初还不敢相信,没想到竟然是真的。我这粗陋地方真是蓬荜生辉,来,里面请!”
朱二一直都觉得,张寿是走了狗屎运,这才和自家赵国公府搭上了关系,那所谓的婚约更是无稽之谈。可如今见万元宝这个在达官显贵当中左右逢源的老滑头竟然也对人这般态度,他再想想自己也只不过蹭别人的请来过听雨小筑两次,只觉得这世上简直不公平极了。
难不成长着一张好看的脸,就能男女老少通吃?否则朱莹对人一见钟情,张琛陆三郎还有那么多贵介子弟全都被收服,葛雍逢人便说自己收了个天赋异禀的关门弟子,就连三皇子和四皇子那两个小孩子,居然也口口声声都是老师说如何如何?
现在就连万元宝都只顾着巴结张寿,这世道简直没天理了!
对万元宝的热情,张寿应对从容:“我只是应邀赴会,怎敢当万老爷亲自迎接?别人来都是只谈风月,不谈公事,我却是只谈正事,不谈风月。歌舞娱兴无妨,否则,陆三郎之外,我还请了朱二公子做陪客,他说不定就要掀桌子了。”
朱二登时气得心里大骂。难得来一次听雨小筑,当然要上全套!我又不是我家妹子,会掀桌子才怪!然而,当万元宝笑意盈盈地朝他看过来时,他立刻就心虚地打了个哈哈。
万元宝也笑道:“那是那是,十二雨她们那是仰慕张博士风采,怎敢有什么非分之想……”
陆三郎跟着张寿身后,闲庭信步地在万元宝的逢迎下往里走,曲径通幽时,他赫然瞧见几处拐角都站着三三两两的女子,不禁有些犯嘀咕。因为张康的缘故,他有一阵子来得次数不少,所以须臾就认出了其中有那些还未大红大紫的,却也有此地头牌十二雨身边的婢女们。
最初那还只是偷窥,可渐渐的,这些女子们便索性大大方方地站在那,**辣的目光全都集中在张寿脸上,就好似他和朱二完全不存在似的。而即使在那样的目光中,他却发现张寿自始自终不慌不忙,目光虽说不时往四下看一眼,但更多时候都是在和万元宝谈笑风声。
陆三郎不禁想起了自己当年救下张康之后,被第一次带到这里的情景。虽说没有真的开荤,可他那小身板突然面对那么些尤物,鼻血流了一地,结果被张康很是嘲笑了一番。
直到来多了,他才品出了苗头。在这种地方,谈琴谈诗谈人生,谈酒谈歌谈风月……反正,无论男女,谁都没有奢求在这种地方收获真正的情爱。
可张寿明明是第一次来,却似乎把握得挺好……是因为美艳绝伦的朱大小姐看多了,所以看那些庸脂俗粉就犹如土鸡瓦狗?可那是因为环肥燕瘦,各有不同的十二雨没出来,真要是出来了,真要是对你言笑盈盈,暗送秋波,甚至投怀送抱,张寿还会把持得住吗?
张寿早就发现,这段路似乎长了一点,更准确地说,虽然他并不知道这听雨小筑有多大,但万元宝故意带着他绕了一个圈子,那是确凿无疑的。两边一直都没有断过女子围观,眉目传情的,低吟浅唱的,半遮面目的……但对于见过无数阵仗的他来说,犹如看戏。
直到最终进入居中一座小楼,那些目光方才全都被隔绝在帘子之外。张寿四下一扫,目光就落在了那个正在起身的男子身上。只见其两鬓苍苍,但乌发更多,五官容貌颇为刚硬,整个人给人的第一印象是不怒自威,气势凌厉,不由自主就会让人忽视至少六十的年龄。
而领他进屋的万元宝,笑容可掬地行礼道:“伯爷,我把您的贵客带来了!刚刚在路上,那真是人人驻足,夹道看张郎,要不是还有最后一点矜持,十二雨只怕也会过来凑热闹。要我下去说一声,让她们预备好拿手的准备献艺么?”
渭南伯张康却没回答万元宝的话,做了个手势示意张寿和陆三郎朱二自己落座,这才笑道:“呵呵。还是再过一会儿吧。否则万一歌舞正酣时,朱大小姐打上门来,大家都尴尬。”
“哦?没想到伯爷位高权重,掌管军器局,居然也对莹莹畏之如虎吗?”张寿欣然落座之后,见陆三郎已经殷勤地上来给自己斟了酒,他就笑着反问了一句。
张康先是一愣,随即就大笑道:“别说是我,就连几位皇子见她也要让三分,怎能不怕?她这两年已经算是收敛了,否则就凭她从前的脾气,那些御史逮着赵国公就乱喷一气,她就敢提着鞭子找上门去论理!”
对张康那戏谑的目光仿若未见,张寿举起酒杯略沾了沾唇,随即便神情自若地说,“我却觉得,莹莹为人,冲动却仗义,霸道却讲理,要是她提上鞭子去找谁的麻烦,那么,肯定是别人自找的!如若她今天真的打上门,说不定也是因为这听雨小筑有什么不妥呢?”
此话一出,就连朱二也为之侧目。你们都还没成婚呢,你就这么不遗余力帮她说话?
而陆三郎则是直接笑出声来。但下一刻,他就笑不出来了,因为屏风后头传来了一个非常熟悉的声音:“渭南伯,我就说阿寿是最了解我的人,就算我不在,他也绝不会说我坏话!不像我二哥,当面一套,背后一套!”
眼见朱莹神采飞扬地从屏风后出来,朱二简直欲哭无泪。我今天没招你惹你啊?为什么你一出来就针对我?
第一百五十二章 曲项向天歌
张寿还真没想到朱莹竟然会早来一步,此时见她一身男子冠服,就这么大大方方地出来,他不禁微微一愣。当陆三郎已经眼疾手快地搬了一把椅子放到他身边,她毫不客气地在他身边坐下时,他就又好气又好笑地说:“不是让阿六给你捎过信了吗?”
“我不放心!”朱莹瞪了渭南伯张康一眼,“你哪里知道这些地方的厉害。想当初我干嘛非得要把我二哥从那种地方揪回来?不就是有些女人想入豪门想疯了,竟然给人下药,然后哭着喊着说怀了男人的骨肉?听雨小筑虽说名声好点儿,但天知道会不会有人痴心妄想!”
她顿了一顿,脸色不善地斜睨着朱二:“最重要的是,谁让你带着我二哥!万一他做了什么连累你了呢?”
得,知道朱二在朱家人眼里那么没不牢靠,我就不带他了!
张寿叹了一口气,随即语重心长地说:“莹莹,不能老是用旧眼光来看人。你二哥今非昔比,不是那种浮浪的纨绔子弟了,他之前还和我说,要好好为将来打算。”
朱莹没想到张寿竟然会帮二哥说话,见朱二连连点头,满脸讨好地看着自己,她这才轻哼道:“那我就姑且当你知错能改,以观后效好了。”
渭南伯张康看着眼前这一幕,终于确定京城有名的任性刁蛮大小姐,如今是真的被那个乡下小郎君降伏得死死的。可他之前被朱莹堵门之后,不得不带人来到这听雨小筑,却不是为了确定两人关系如何的。当即,他就轻轻拍了拍手。
“好了好了,莹莹你既然出来了,那人就算到齐了。老万,你就请十二雨进来,把她们排练许久的那套十二天魔拿出来给贵客掌掌眼!”
趁着万元宝下去,张康就笑容可掬地和张寿攀谈了几句,却决口不提巧匠之事,反而饶有兴致地问张寿一些算经的东西。果然,朱二和朱莹全都听得极其不耐烦,只有陆三郎不时笑容满面插上一两句。而当十二雨迟迟不来时,朱莹干脆就使劲朝朱二跺了一脚。
差点哀嚎出声的朱二瞧见朱莹冲自己使了个眼色,只好老老实实地随着她站起身来,去欣赏屏风上那幅他根本就毫无感觉的猛虎图。而直到这时候,瞅着机会的张康才低声问道:“张博士找巧匠,是想做什么东西?”
这位渭南伯还真是不管从哪看,都不像什么所谓的蛮人!
张寿转动着小酒杯,见陆三郎已经开始主动帮他望风其实也就是防止朱莹和朱二突然杀回来他就微笑道:“其实只是一点不成熟的想法,难不成伯爷除却军器局那些繁复的大家伙之外,对各种各样的奇器淫巧小玩意也感兴趣?”
“纯粹好奇而已。”张康笑得非常自然。
“张博士仿佛就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从前过往人人一无所知,但一出世就是葛太师口中少见的算学天才,我自然免不了好奇之心。我这个人天生如此,早年那一次就是因为单身出去的时候好奇跟踪了几个神神鬼鬼的家伙,结果被人捅了一刀,还是陆三路过救了我。”
见张寿顿时难以置信地去看陆三郎,而陆三郎略有些尴尬地点了点头,低声说道:“我真的是正好路过,而那次,伯爷捡回一条命,但后来因此抓住的,并不是他以为的几个预备纠集人械斗的恶霸,而是偷孩子贩卖的人贩子。当然,伯爷没居功,别人都不知道。”
这简直好奇心重到连死都不怕了!
张寿真不知道说什么是好。然而,他从来不是为了满足陌生人好奇心,就对人推心置腹的性子,当下就轻描淡写地说:“我之前一直偏居乡下,最近才知道身世。我母亲从前开过绣坊,做过织染,所以我想找些了解这些的能工巧匠,做一些好用的东西送给她。”
对于这样的说法,张康明显不大相信:“哦?以张博士的俸禄,觉得养不起令堂?”
“那是家母曾经的事业,哪怕我不用她养家糊口,可并不代表她就只能在家安享天年逗猫安宅。就好比有人喜读书,有人爱投壶,有人爱弹琴,有人喜鼓瑟一样。”
见张寿答得坦然,张康瞅了一眼朱莹,想到她也出面给张寿的母亲找过徒弟,张寿说的也许真是实话,他就打了个哈哈,把这一茬姑且岔了过去。
而一旁的陆三郎瞅了一眼安之若素的张寿,心里却总觉得张寿所求不是这么简单。可就算他拿过张康优厚的分红,却也没打算帮着这位渭南伯敲边鼓。他在找能工巧匠的时候被张康撞见,不得已吐露了张寿的所托,还不得不硬着头皮帮忙请人来这地方,他已经够意思了!
就在这时候,外间传来了一阵说话声,随即,大门便被人推开,紧跟着,十几个乐人分两排鱼贯而入。见此情景,刚刚还离座腾地方给张寿三人讨论“算经”的朱莹,连忙拉着朱二回来坐下。等看到这些乐人一一入座,她的目光顿时投向了门口。
听雨小筑的十二雨据说都是妖娆多姿的大美人,她倒有些好奇,究竟有多美?
张寿连选美的大阵仗都在vip区域现场见识过,兼且对歌舞从来兴趣不大,此时见张康不再追问,而外间绮年玉貌的婢女进来送酒菜摆盘,他就把注意力放在了面前的美酒佳肴上。
尽管一道道菜全都看似精美,但他见惯了某些创意菜的中看不中吃,因此看来看去,最终选择夹了一筷子鱼。可就当他专心品味,暗赞这味道总算是没辜负那漂亮的摆盘时,骤然听到一声鼓响。
随着那声音,他本能地抬头,就只见四扇大门几乎同时打开,随即十二个人影便骤然一弹,竟是轻盈地跃进了屋子。当众人乍一落地时,他就只见广袖飘落,犹如雾散云开,露出了一张张素颜。如果说朱莹那是丽质天生,艳光四射,她们便是雨中白荷,清新悦人。
而且,这样的丽姝不是一个,而是整整十二个!
饶是他最初还不怎么感兴趣,此时也不由得放下筷子,饶有兴味地看了起来。
然而,最初的惊艳过后,尽管舞姿优美,他对这所谓的十二天魔舞还是渐渐失去了兴趣。
他的口味早就被太多费尽心思博取众长的编舞大家给养刁了,至今印象最深刻的舞蹈,也就是当年那一曲千手观音。因此哪怕此刻一个个赏心悦目的美人在近在咫尺的地方翩翩起舞,舞动之中偶有春光乍泄,可连比基尼美人都看过无数的他,又哪谈得上多少心动?
张寿重新把目光投向了桌上的菜,心中寻思着,那道鱼做得还算鲜美,中间的红焖羊肉不知道如何,那晶莹剔透的蹄冻看上去好像还挺好吃,就不知道是不是徒有其表……于是,他间或瞟一眼场中,筷子却不紧不慢地在一道道菜色中穿梭。
而在拿出绝学的十二雨看来,她们最初登场时,确实是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但不过片刻功夫,那个在其他人口中,清雅俊逸犹如画中人的张博士,便时不时低头品尝桌上酒菜,仿佛那些只能满足口腹之欲的美食比她们更加吸引人。
尽管知道那是京城有名的千金大小姐朱莹的未婚夫,而朱莹此时也在这里,可面对这一幕,每一个人都忍不住生出了好胜心。
于是乎,抛媚眼的花雨几乎眼睛酸涩,不时甩动袖子露出凝脂白玉一般肌肤的绯雨却发现,自己还比不上一道凉拌脆藕,露出纤足上莹红玉甲的春雨却只见张寿在品尝蹄冻,只有刻意显露出纤长优美脖子的睛雨,如愿以偿等到了张寿的一个笑容。
然而接下来她听到的形容,却让她险些跳错了动作。
“这应该便是曲项向天歌吧?”
曲项向天歌的那是鹅,不是人!天底下怎会有这样不解风情的男人!
而同样听到张寿这嘀咕的陆三郎差点没笑死,却还得拼命忍着。而朱莹则慢了半拍,她先是一愣,随即直接伏在了桌上,笑得肩膀都在微微颤抖。只有朱二还没反应过来,竟是连连点头道:“不错,就是曲项向天歌,舞美词更美!”
朱二,你将来如果被京城所有风月之地列为不受欢迎对象,那可不是我害的!
张寿自己也醒悟到他这有感而发用错了词,绝对会被人背后骂成毒舌。可说出去的话收不回来,见此时那一曲舞终于是停了,他就呵呵笑道:“舞美人更美,不愧是伯爷赞口不绝的十二天魔。今日托伯爷的福,方才能见识这一曲,不枉此行!”
觉得张寿这夸赞简直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张康顿时哭笑不得。他甚至怀疑,张寿是不是天生就缺乏欣赏美人的眼光,否则怎会在别人如痴如醉的舞蹈之中,分心夹菜品尝,甚至还不时走神?最奇葩的还是那句曲项向天歌……难不成你当这是十二只白鹅吗?
朱莹却在此时直起了腰来。她若有所思地扫视着面前这十二个不分上下的美人,突然侧头对张寿问道:“阿寿,你觉得谁最好看?”
张寿见朱莹那副唯恐天下不乱的样子,他就索性笑吟吟地反问道:“你说呢?”
朱二顿时轻轻舒了一口气。他还以为准妹夫会对妹妹朱莹说一句你最好看,现在看来,张寿总算还没有这般无耻。可下一刻,他就等到了朱莹的回答。
“那还用说?当然是你最好看!”
第一百五十三章 十四环密钥
张寿脸色平静,但心里简直是大写的一个懵字。他知道,刚刚的正确答案应该是对朱莹明确表示,你最好看。而且他现如今确实对鲜活明快的朱莹越来越有好感,也很享受这种相处的感觉,但说这种肉麻的话,那却不是他的风格,所以,他选择把这个问题推了回去。
可朱莹竟然不是毫不犹豫地表示我最好看,其他女人都靠边站,而是说你最好看……
这个画风,这个话术,真的很大小姐!
而这一刻,别说张康和陆三郎朱二都瞠目结舌,就连性格各异的十二雨,也都吃惊不小。可在一瞬间的呆滞过后,却还是这些姑娘们反应最快。刚刚才被张寿那一句曲项向天歌气得不轻的晴雨,便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
“张公子确实如同明月,映衬得我们这样的群星黯淡无光。大小姐真是好福气,能有如张公子这般集天地钟灵毓秀于一身的未婚夫。”
这话明里听着自然是赞美,细品之下却暗含揶揄,渭南伯张康顿时眉头微皱,暗恼晴雨不顾身份,不知死活。然而,他却没想到,拍案而起的不是朱莹,也不是张寿,而是他从一开始就几乎忽略的朱二。
“就算我家妹夫是夜空皓月,但要说群星,那也是京城乃至于天下其他的年轻才俊,你把他和你们相提并论是什么意思?”朱二一巴掌拍得桌子上那些杯盏都跳了起来,声音也一下子大了,“再说了,他能有今天,那也归功于我家妹妹慧眼识珠,是他有福气才对!”
陆三郎顿时一乐。朱二这话水平可以啊,先是捧了一下张寿,随即又夸赞朱莹,这种超水平发挥,他还是第一次见!
见十二雨中的其他人顿时把晴雨拉到了身后,随即十二个绝色美人儿慌忙齐齐伏地行礼谢罪,他就嘿然笑道:“舞是天魔之舞,音是靡靡之音,确实不错,再接再厉,下次努力。”
他也不说下次努力什么,眼见张康打了个手势,诚惶诚恐的万元宝上来,把乐班和十几位美人给轰了出去,还要上来解释什么,他就直接站起身把万元宝一块撵了,随即才好整以暇去关了房门,随即回转身看向张康。
“伯爷,咱们是老相识了,我陆小胖子就老实不客气地叫你一声张叔。十二雨的舞已经看过了,你今天让我死活把小先生给请来,有什么话就赶紧直说!要是觉得闲杂人等碍事,朱二我拉走,朱大小姐你自己看着办,这总行了吧?”
见陆三郎站起身不由分说就拽着朱二出去,朱莹犹豫片刻,却低头对张寿说:“我就在外头,有事阿寿你叫我。”撂下这话,她也跟着出了门去。
直到大门掩上,张康这才哑然失笑道:“张博士之名为人所知才多少天,单单今日在座这三位,便已经为你折服,真是让天下无数号称才子的年轻才俊瞠乎其后。好吧,陆家那小胖子说得对,我要是再藏着掖着,也未免太小气。我给你看一件东西。”
张寿本以为张康要拿给自己的,很可能也是什么密码信之类的东西。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张康来到屋子一角的柜子里,从中取了一个小匣子出来。等到捧着那匣子放到他面前,这位渭南伯随手打开盖子,就只见里头赫然露出了一圈密密麻麻的转盘。
只是粗粗一看,张寿就发现,前世里那些旅行箱的数字锁,大多都是三环,顶多五环,而此时这匣子上那转盘锁就着实很壮观了,因为足足有十四环。
然而,当张康转动其中一环给他看时,他便发现,和通常密码箱上的数字锁相比,转盘上是文字,而且随着张康一格一格转动下来,他又发现,每一格赫然是四个文字。
心中一动,张寿就笑问道:“伯爷不会想要我帮忙解开这个锁吧?我想问问,伯爷找过其他人做尝试吗?”
“当然。”张康非常正经地说,“我找过顶尖的锁匠,但等到他们得知那是建国之初漂洋过海到我朝学习的高丽匠人结合前人智慧打造的锁芯,内中还有自毁机制,就不敢用蛮力了。我还让人不眠不休地尝试了很多种密码组合,但都失败了。因为,拼不成那些已知的诗句。”
“伯爷,一个个文字转动试过去这种土办法,确实不太可能。虽说这十四环锁用的是文字,而不是0到9的数字,所以可能的密钥组合要少一点,但每一环都有四种可能,整整十四环就意味着足足268435456种排列组合。”
说到这里,张寿不禁有些唏嘘,如果三环数字锁代表着10*10*10,总共一千种排列组合的话,这十四环文字密码锁,就意味着排列组合数达到了四的十四次方。虽说相比十四位数字密码锁足有十的十四次方,足足一百兆种可能性要稍微强点,但一样足以让人崩溃。
简单来说,若是靠笨办法逐个挪移想要解开,假设每分钟能够尝试六十次,就这么多种排列组合,每天二十四小时不眠不休也需要尝试三千多天,将近十年的时间。
想也知道,每分钟六十次的匀速尝试,那是痴人说梦!还不如指望撞大运呢!
张寿随口报出来的那个长长数字,张康听了大为惊叹。虽说张寿说出来的话和其他人差不多,都是表示无可设法,可张寿至少是拿一个明确的数字来说服他。在沉默了片刻之后,他就低声说道:“匣子里是军器局中保存的一份图纸,据说来自太祖皇帝。”
见张寿果然露出了讶异的表情,他就低声说道:“睿宗皇帝初年的那次动乱,打开箱子的密钥文字丢了,从此之后,这箱子就一直搁置到今天。虽说每一代人都在尝试,但大家的运气都很不好,无论如何都打不开。葛太师他们也来尝试过,但都失败了。”
“其实我今天带着东西来找你,没人知道,也并不是皇命,只是我的一时起意,所以你无需想太多。我只希望你能参详参详,是否有解开的可能就好。”
见张寿还是不说话,张康就长叹道:“其实,若不是张博士你解开那密信的消息传扬出去之后,我无意中琢磨这转盘上的字,发现全都来自千字文,我也不会死马当作活马医,想到求助于你。”
直到听见千字文三个字,张寿才若有所思地问道:“除了十四字都来自千字文,还有什么别的线索?”
“别的……”张康微微一愣,随即才若有所思地说,“匣子的密文据说是太祖皇帝亲设。”
张寿的第一反应便是国子监九章堂那据说空心的太祖题匾。倒不是说那里头就藏着什么密书遗诏乃至于这种密匣密码之类的东西,而是他发现,那位雄才大略,却又在有些地方相当感性甚至任性的太祖,还真是很喜欢玩这些小名堂。
他沉吟了片刻,随即坦然说道:“说实话,就凭你说的这些东西,我觉得希望渺茫。我知道匣子你应该不可能交给我,所以这每一环上究竟有哪四个字,抄本你给我一份。”
见张康立时笑着答应,张寿心想自己真是不知不觉就变成密码学家和数学家了,不禁觉得有些好笑。而趁着这个机会,他也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但我也有个条件。”不等张康说出答应又或者拒绝的话,他就轻描淡写地说,“我想看看地图。不是大明的地图,而是这个天下的地图。我听楚公公和莹莹陆三郎他们都说过,我朝的船队最远到过极西的国家,那么一定有相应的地图或海图,我想看看天下到底有多大。”
张康本以为张寿会提出什么苛刻的交换条件,一听到此项,他不禁怔住了。足足好一会儿,他才字斟句酌地说:“皇朝舆图我可以做主借给你一观,但天下舆图,却不那么容易……”
张寿笑眯眯地打断道:“我只要亲自看一眼,满足一个心愿,不用借回家研究。”
面对这么一个完全可以说得上简单的要求,张康犹豫了片刻,最终点了点头。
“好,军器局中素来藏有我朝各种地图。你要想看,明日我就可以带你去看。”
厚道的张寿只提出了这么简单的条件,他再讨价还价,就太不厚道了!
“那就多谢伯爷成全了。我会尽力试一试。若是没头绪,也会尽快回复你!”
张寿呵呵一笑。他对于解密是有那么一点兴趣,但并没有多少把握,而这个条件,却是他早就想到的。要知道,自从楚宽和葛雍先后对他说过某些事情之后,他就生出了一个不小的疑惑。
大船航行四海已经有些年头了,大明的船队听上去还到了欧洲,觉得那边都是些妄自尊大的小国。但是,奥斯曼帝国这年头应该已经存在了,而且算得上一大霸主,甚至让后来的欧洲人来中国都不得不往西边绕路,以至于误打误撞发现美洲。
那么,大明的船队怎么会觉得奥斯曼帝国是小国?
第一百五十四章 念头通达
刚刚没怎么喝酒却突然酒气上脑,一时说出了那样的话,当被陆三郎拖出屋子,站在院子里吹了一阵冷风之后,朱二才觉得自己终于有些冷静了下来。可就因为清醒了,他自己都觉得自己之前居然会附和张寿说什么曲项向天歌,接下来又拍案而起,简直是在作死。
他日后难不成就真打算老老实实做一辈子朱二公子,再也不上青楼楚馆这种地方了吗?
只要人家口耳相传,以后那些如花似玉的头牌们谁还愿意用正眼看他?
朱二正自怨自艾的时候,陆三郎却一如从前那样,勾肩搭背,亲切而热情地说:“朱二哥,你可以啊!刚刚你说的话那可真是……附和时有水准,损人时有水平!之前咱们哥俩疏远了,今后还是和从前一样。就那点小龃龉,你总不至于记一辈子吧?”
“你还好意思说?”朱二终于回过神来,一时怒道,“之前你就骗了我,今天也是一样,怎么早不说到听雨小筑来,还有十二雨献舞?我刚刚说的那话要是传扬出去……”
“传扬出去,你就是爱护妹妹,尊敬师长顺带向着准妹婿的好哥哥!”陆三郎笑眯眯地打断了朱二的话,随即循循善诱道,“知不知道你家妹妹在宫里太后和皇上面前是什么地位,知不知道你家那位准妹婿在皇上和葛祖师面前是什么地位?”
“护着他们,比在这些地方讨好那些女人要划算多了。这些女人替你扬的名,那都是你根本就不需要的。而她们糟践你的名,那也是你根本就无所谓的。”
见朱二顿时怔住了,陆三郎便哂然笑道:“你别看京城这些烟花之地捧出了一个又一个头牌,贵介也好,才子也好,一个个都趋之若鹜。可咱们和那些才子是不同的!头牌需要才子们帮她们扬名,而才子们也需要这些女人帮她们传播诗文,大家是各取所需。”
朱二已经是听得有些愣住了:“那咱们这些人……”
“咱们这些官宦子弟,贵介公子,那就是求一个家里没有的情趣。你家里的丫头们敢对你冷若冰霜,不假辞色么?”见朱二下意识地迸出了一个敢字,陆三郎顿时拍了拍额头,心想你家状况还真是和别人不同。他只能临时改变说辞,否则又会被朱二直接噎回来。
“贵介子弟逛这种地方,也就是图个乐子,你放下身段讨好,人家欲拒还迎,到最后还不是只要你有钱有势就能为所欲为?你信不信一会儿她们不但一个字都不敢传扬出去,回头还会再过来给你赔礼?否则,听雨小筑日后就不是十二雨了,改成十二花也无所谓!”
陆三郎拉着朱二嘀嘀咕咕,朱莹则是站在廊下看着他们。张寿都让阿六给她送了信,她本来确实不打算过来,可听到张寿竟然带朱二去,她就按捺不住了。二哥做的蠢事数都数不清,张寿他倒不担心,万一二哥犯蠢帮着外人坑自己人怎么办?
可刚刚朱二拍案而起说出的那番话,她听了却着实心里有些小小的触动。
因此,踌躇再三,她最终还是走上前去。见陆三郎立刻闭嘴,朱二看到自己则明显有些胆战心惊,她懒得理会自家二哥,看着陆三郎道:“阿寿托我帮去留意的事,有了眉目。兴许等你下次休沐,又或者下下次休沐的时候,就能见着人了,到时我和阿寿陪你一道过去。”
朱二听得一头雾水,陆三郎却眼睛贼亮。朱莹和张寿陪自己一道过去……一道过去什么地方?毫无疑问,约地方彼此相看啊!他已经根本就不在乎门第了,只要能符合自己说的性格,只要身家清白的女子那全都可以!当下,他立刻不假思索地来了个深深的长揖。
“大恩不言谢,等来日事情成了,我一定重重报答!”
朱莹忍不住扑哧一笑。哪怕她最近已经越来越觉得,二哥曾经给自己选定的这个小胖子越来越有趣了,压根就不是她最初认为的猪头,可一想到自己竟然要成为小胖子的媒人,她还是觉得滑稽。
而接下来,看到陆三郎知情识趣地把朱二让给了她,想到从前小胖子涎着脸往自己身边凑的样子,她不得不嘀咕,这家伙真是演什么像什么,不去戏台上唱戏真是可惜了。
“莹莹……”
听到耳边的这一声称呼,朱莹顿时回过神来。见朱二小心翼翼地看着自己,她不由得气不打一处来,直接不轻不重踩了他一脚。直到人龇牙咧嘴却又不敢呼痛,她这才恨铁不成钢地哼了一声。
“你是没大哥英明神武,可你也是我哥哥,不然你从前从我这坑蒙拐骗了那么多钱,换成别人我早就打死他了!你看中陆猪头时,就算是有一千个一万个理由,可只要没经过我同意,那就是你混账!”
“可事情都过去了,祖母都罚过你了,我也不会再记着,否则娘回来后你还能好过?
想到继母当初的厉害,朱二顿时有些不自然地缩了缩脑袋:“我知道莹莹你大人有大量,祖母和娘也都是大气量的人……”
“少说废话!就和你今天维护我和阿寿一样,你是我哥哥,关键时刻我当然也会帮着你!”朱莹伸手替朱二正了正那顶歪了的发冠,轻声说道,“大哥定亲多年的未婚妻还没过门就急病过世了,所以他硬是拖到出征前也没成婚,如今又消息全无。二哥,今后该你挑担子了!”
今天朱二还就这个问题问过张寿,然而却没得到一个明确的回答,此时他忍不住再次问道:“可我该怎么做?我又没有陆三郎那样的才能……”
“张琛他们三个就有才能了吗?”朱莹哂然一笑,随即昂起头说,“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做人就要有自信!别人都觉得永平公主是琴棋书画无所不能的才女,我却只有一张脸好看,但那又怎么了?只要我自己觉得我不输给她就行了!”
这是歪理吧?朱二顿时觉得后背心有些冒汗。
你觉得你不输给她,那就不输给她了?做人原来可以光凭一腔自信就能成事的吗?
而朱莹下一番话,原本满心不以为然的他听了却一下子怔住了。
“她觉得她能替皇上发现人才,收拢人才……可这有必要吗?科举本来就考八股文,不用她去做,那些考官也会兢兢业业把人选出来呈送到皇上跟前。她那月华楼文会,说句不好听的,把人家考官置于何地?她有那样的功夫去遴选人才,还不如好好给自己找个夫君!”
“就和我一眼就相中了阿寿一样!”朱莹坦然直视着朱二的眼睛,笑意盈盈地说,“所以,二哥,你要真打算上进,先好好把二嫂娶进门来。”
我的婚事好像不是我说了算的吧?朱二心中有些痒痒,但想想那些打过照面的千金大小姐,他却又觉得大多数人都索然无味。直到这一刻,他方才隐隐感到,虽然妹妹朱莹在他看来似乎有那么一大堆缺点,可人却至少鲜活有趣,不像某些姑娘那样古板木讷。
想到如今这是在听雨小筑,贸然讨论自己的终身大事实在是不妥,他使劲吞了一口唾沫,不得不强行岔开话题:“张寿和渭南伯也已经说了挺久的话了,这到底是在商量什么,这么神神秘秘的?”
“多半和什么算学有关。”朱莹有些发愁地皱了皱眉,“只可惜我一点都不会……”
就当朱莹再一次懊恼自己那贫乏的数学天赋时,她突然听到院门外似乎有动静。有些奇怪的她索性直接走了过去,当瞧见是刚刚跳了那一曲的十二雨全都来了,只不过此时却褪去了那些艳丽的霓裳,而是一个个素衣跣足,披头散发,像足了罪妇,她不禁又好气又好笑。
还没等她们开口又或者动作,她就不耐烦地重重一甩袖子。
“刚刚我二哥脾气发过了,你们赔罪也赔过了,这就算是两相抵消,还跑来演这一出干什么?舞跳得不错,我见犹怜,只可惜我家阿寿不解风情!入了这地方是你们时运不好,只要不来招惹我家的人,我和你们无冤无仇,不会因为一丁点小事就喊打喊杀。都下去吧!”
此时此刻,张寿拿了张康抄下十四环转盘密码的字条,正好推门出来,听到朱莹这话,他就对身旁的张康一笑,却只字不提外头那情景:“伯爷,刚刚陆三郎和莹莹他们腾出地方给我们说话,站在院子里吹了这么久的风,你是不是应该另找个地方,请大家吃一顿?”
张康正因为外间这乱糟糟的一幕而皱眉,听到张寿这么说,他立时摆出从善如流的姿态,笑呵呵地说:“好,那就换个地方,我再摆一席!老万,让她们散了,别好端端的败兴!”
眼见万元宝赶紧满脸堆笑,犹如撵什么似的把十二雨给撵了回去,朱二再想想陆三郎刚刚那番话,只觉得心念一下子就通达了。
听雨小筑也好,十二雨也好,其他风月之地也好,归根结底还不是看权势?那些流连这些地方的贵介子弟,有谁真敢纳个头牌行首回家里?养外宅的那都是偷偷摸摸好吧!
所以,他之前别说没说错话,就算真的说错话,怕个鬼啊!
想想他从前被几个所谓头牌行首的女人迷得神魂颠倒,甚至都还没沾上手,真丢脸!
第一百五十五章 男女有别
渭南伯张康爽快地另找了一家京城有名的馆子,招待张寿一行四人吃饱喝足之后,陆三郎笑眯眯地自回国子监,继续去当他那浪子不换的天才好监生。而张寿和朱莹朱二辞别了张康,坐上马车回去时,朱莹就按捺不住好奇了。
“阿寿,张康找你干什么?这个人一向很低调的,上朝都不太去,就连我爹和楚国公秦国公他们,他都很少往来,所以我听说他请了你去听雨小筑,实在是觉得这事儿不正常,这才决定上他家门口堵人!”
朱二忍不住侧目。不熟悉还敢上人家堂堂伯爵家门口堵人,换我的话,张康那气势,瞪过来我恐怕就跪了,这还不算,回去肯定要被祖母责罚一顿,可朱莹这么做……看看刚才张康那样子就知道了,人根本就是无奈纵容,至于回家之后,祖母和继母会骂她才有鬼!
男女之间,天差地别啊!
而张寿从朱二那变幻不定的表情,就轻而易举地读出这位二少爷羡慕嫉妒恨的心理。他当然不会去劝解什么,笑着拿出了张康的那张字条递给朱莹。
“没什么大事,渭南伯病急乱投医,想找我打开一个匣子,大概是他不知道从那搜罗来的宝贝,好奇心重的他就想打开看看。你看,就是这样一个十四环的文字锁。”
朱莹接过来之后,瞅了一眼后,她就忍不住轻轻嘶了一声:“居然是这种锁!我家也有好几个,但多半只有三环,最多也就是五环,小时候我还觉得好奇玩过,虽说每环就四个字,可三环的锁,我也花了好久才最终打开,这十四环要试到什么时候?”
朱二也凑过来好奇地看了看,随即却撇撇嘴道:“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我就不信用笨办法一个个试过来,还会打不开!”
“我之前对渭南伯说了,总共有268435456种组合,如果一个个试,就算是再快的手,不眠不休也得试整整十年。”
朱二登时吓了一跳。他两眼圆瞪地看着这张字条,眼见朱莹犹如烫手山芋似的赶紧还给了张寿,他灵机一动就嘿嘿笑道:“这事儿我和莹莹可帮不上忙,陆三郎那家伙还差不多!”
张寿哪里不知道朱二想要坑陆三郎,当即笑道:“谁也帮不上忙,据说就连老师他们都没解出来。至于我,渭南伯也就是病急乱投医。回头我随便试个几天,到时候就回复渭南伯,说我无能为力好了。”
听到葛雍也没解出来,朱莹却来了劲:“那可说不定!之前临海大营和兵部内鬼之间的那些密信,葛爷爷他们还不是束手无策?虽说阿寿你未必比葛爷爷厉害,可你比他有福运!”
葛老师你这会儿有没有耳朵痒打喷嚏?
哭笑不得的张寿心中生出了这么一个念头,随即就摇头道:“你说得简单,哪有那么容易,反正我不抱什么期望。倒是我对渭南伯提出了一个交换条件,我想看看大明之外其他国家的天下舆图,他答应了我,说是明天晚上就带我去看。”
话音刚落,朱二就叫道:“这也太亏了吧?你之前帮皇上解决了九章堂题匾那么大的一个难题,又帮王大头解开了那十几封密信,得到的好处却少之又少!张康那个蛮人当初从睿宗爷爷手上得过很多赏赐,如今六十多了又没儿女,你就应该问他要房宅田地,金银……”
朱二突然打住,连着咳嗽了好几声,这才把美女二字给吞了回去。
“俗!”朱莹狠狠瞪了二哥一眼,随即就没好气地说,“等阿寿把那十四环锁解开来,再去问渭南伯要这些也来得及,现在就应该摆出云淡风轻,淡薄名利的态度,这就叫高风亮节,懂不懂?这样人家才会感激你。”
见朱二顿时哑口无言,张寿顿时乐了:“照莹莹你这么说,为了让渭南伯感激我,我岂不是应该卯足尽头把这锁解开?”
朱莹理直气壮地说:“那当然!只要解开,以渭南伯的性子,别说房宅田地,金银美婢,你要什么他肯定就会给你什么。而且还有我们给你作见证,他想赖都不可能!”
被大小姐你这么一说,我就是真的有线索能解开,也要说无能为力……否则日后我就等着一大堆人拿着天底下各种奇奇怪怪的信和书籍来求我解密好了!
心里闪过这么个念头,张寿笑吟吟地把字条重新收好,这才饶有兴味地说:“莹莹,张琛之前说是擒贼有功,秦国公府得到了宫中的颁赏。要说赵国公府也直接绑了两个叛贼给顺天府衙,如今王大尹连案子都判了,对赵国公府朱家就没个反应?”
“要说宫中的反应……那天晚上我和你从赵园回来,我先回家里见祖母和娘的时候,宫中是赏了祖母和娘两匹蜀锦,两匹云锦,两串紫檀佛珠,还有一些零零碎碎的小东西。还指名赏了我一串南珠,一对玉璧,两个赤金嵌宝石项圈,外加赏了我二哥一套文房四宝。”
说到这里,朱莹没注意朱二听到文房四宝时那凄苦的表情,突然恍然大悟,“宫里三天两头都有赏赐给我家,我那天晚上急着去你那也没在意,原来那次是给我们擒叛贼的赏赐?”
张寿原本还以为皇帝是想突出一下张琛的贡献,此时才知道赵国公府不是没得到赏赐,而是大小姐因为获赏次数太多,直接就忽略不计了!
果然,紧跟着朱莹就懊恼地拍了一记大腿只不过,龇牙咧嘴的,却是倒霉的朱二,因为朱莹直接拍在了他的腿上:“怪不得祖母那天就对我说,你也许很快就会升官了!我都忘记和你说了!”
“升官什么的倒是无所谓。”张寿置之一笑,这才淡淡地说,“我倒是希望,王大尹这一次杀鸡儆猴,能够给那些鸡鸣狗盗之辈一个深刻的教训。”
“说得对!”朱莹立刻怒火再起,“郑怀恩虽说挨了板子,王大头上书要求除去他的宗籍作为惩罚,但这事情还没个结果呢!明天我就进宫去,直接请皇上主持公道,那郑怀恩简直丢了宗室两个字的脸,不狠狠教训教训他,以后这些宗室就更加烂透了!”
眼见自家妹妹杀气腾腾,朱二不自然地咳嗽了一声,想提醒她别在未婚夫面前表现得那么凶悍。果然,他就只见张寿不赞同地摇了摇头:“王大尹既然已经上奏,那我们只要静待结果就好。郑怀恩的父母不进宫求情才怪,你可别再去敲边鼓。”
“他爹那是活该!什么英宗嫡孙,那是因为英宗皇帝那些儿子都自相残杀死光了,就剩下他一根独苗,睿宗爷爷为了表示一下对英宗皇帝的尊重,这才立了他作嗣和王。偏偏郑怀恩还上窜下跳,还打我的主意,哼!”
发了一阵脾气之后,朱莹到底还是答应了张寿,不去说郑怀恩那件事。但她却想起,她之前用激将法撵了永平公主回宫,也不知道她那个死对头如今把那一桩刺客的案子查清楚了没有。只不过为了这事儿进宫却没必要,还不如找个机会守株待兔。
话说回来,永平公主眼高于顶,至今也没传出对哪个男子青眼相加,而永平公主之外的两位适龄公主,因为生母都是怯懦小心的性子,婚事也没下文。回头她不妨去皇帝面前说一声,请皇帝亲自掌掌眼,免得礼部乱选人。
本朝公主并不愁嫁,夫婿除却不能当到尚书大学士之类的高官,其余的方面大员尽可凭本事去争,并不耽误前程。
等到马车遵照张寿的嘱咐在葛府门前停下,朱二眼看张寿进去,马车重新开动,他这才苦口婆心地说:“我的妹妹,就算你是为了张寿好,可你也太煞气外露了。就和你今天跑去堵渭南伯,然后跟去了听雨小筑一样,换成我是阿寿,我早就炸了!”
“你怎么可能是阿寿,差着老远呢!”朱莹没好气地把朱二堵了回去,但随即到底是低声嘀咕道,“我从一开始就是这样的,阿寿从来都没觉得我有什么不好。”
“等他觉得你不好,那就来不及了!”朱二换了满脸正色,可话出口之后,他却觉得心里一阵纠结。他明明觉得张寿配不上朱莹,怎么现在反而生怕妹妹脾气太大,日后被人嫌弃?
就在这时候,他只听朱莹开口说道:“海淀赵园那边都能查出这么多纰漏,我之前禀告了祖母和娘,正在亲自盘查家里所有产业,看看还有没有别的害群之马。二哥,我昨天和今天才去过三四家铺子,问题都不小,提前告诉你一声,你自己想想,用的人有没有问题。”
没等瞠目结舌的朱二反应过来,朱莹就低声嘀咕道:“当初阿寿帮我招揽了那么多人,虽说计划赶不上变化,但我也得趁着这机会盘点盘点我的嫁妆和私房,否则怎么招兵买马,栽培自己的班底?他们的终身大事,我也得留意留意!”
我堂堂赵国公二公子都谈不上自己的班底,你就已经打算招兵买马,建立班底了?
而且,你居然还留意别人的终身大事,我这个二哥的终身大事呢?
想到自己那有限的月钱,再想想朱莹从来都装不下,满满当当都是好东西的梳妆匣子,朱二只觉得自己一个大男人,实在是够悲催。
第一百五十六章 老师常背锅
“好啊,你还知道过来!人人都说我葛雍收了个好徒弟,褚瑛那老家伙就快拿眼刀把我老人家给宰了,就连老齐看我都是一脸嫌弃,好像觉得我老是藏着掖着等着一鸣惊人!可我呢?谁知道我老人家被你耍得团团转!”
张寿一进葛府,就被又聋又哑的老仆给领进了葛雍书房。此时见葛雍气得吹胡子瞪眼,他连忙赶上前去,熟练地给老师拍背揉胸顺气,随即又是轻声慢语。
“老师别生气,我也是知道您大人有大量,宰相肚里好撑船,这才以您的名义行事,否则那些监生好办,那些学官却镇不住!”
见葛雍脾气发完,就坐在那儿拿眼睛瞪他,张寿便把自己向国子祭酒周勋要资源未果的来龙去脉解说了一遍。果然,话音刚落,他就听到葛雍怒道:“廪米不给也就算了,国子监的监生逢年过节总有一份节礼可以领的,到他这就都变成朝廷不给钱了?”
一怒之下的葛太师完全忘记了自己的葛氏语录正在变得越来越多:“亏得你掰出一句书非借不能读也,否则若闹得九章堂监生要靠借贷读书,岂不是笑话?太祖初年那么穷,为什么还能对监生这般优厚?如今朝廷哪里就穷了,我看是天底下一个个官太多,虚耗了俸禄!”
知道今天葛老师这脾气一定得引导出来,否则老人家一大把年纪了一直生闷气,那就是自己铸成大错了,因此张寿少不得为没有全程跟到底的葛雍细细说了今日上课的种种情况,这其中就包括,三皇子和四皇子被他撵了回去,而包括朱二等等乱入的旁听生坚持到最后。
见葛雍一副还算满意的模样,他这才笑着许了个空心汤团。
“只要九章堂一直这么开课,日后一定会有人因为好奇而过来看看热闹,长此以往,说不定就能吸引一些监生。而三皇子四皇子既然好奇,也一定会买了那些入门书去慢慢研修。如果这种风潮能够从宫里传到宫外,这些相当于给孩子的启蒙书,总会有人买。”
“不指望天底下每个人都能看懂九章算术中那些繁复的东西,但懂得基础的人越来越多,今后那些连最基本的数字都弄不清楚的官员,自然而然就会越来越少……”
葛老爷子那满腹火气,就这么被张寿润物细无声的话语,渐渐给浇灭了。只是,虽说没有当时在国子监时的那股邪火了,他却还是忍不住挑眉问道:“你小子为什么老喜欢把事情栽在我老人家头上?你编的书也好,你讲的话也好,非得说成我老人家的干什么?”
说到这里,葛雍的口气就有些恨铁不成钢:“我当初信了你的鬼,什么失传的典籍,失传的典籍会用那种鬼画符写?如果别人知道那些书是你编的,现在外头那些关于你的流言蜚语就不会那么多。不说别的,今天你在九章堂里说的书非借不能读也,也会助长你的名声!”
对于葛雍的嗔怪,张寿表现得安之若素:“老师,您是因为如今外头对那些书反响不错,今天我说那番话后,齐先生他们也大为赞同,方才觉得如果宣扬是我写的,会助长我的名声。可若是一开始就说那些书是我写的,您真觉得会有如今的反应?”
“不,绝对不会,人家会说,老师您为了抬举关门弟子,不顾脸面把自己的著作安在学生身上,把自己的文章送给学生去扬名。”
张寿不慌不忙地说出了这话之后,见葛雍顿时面色一沉,他就笑道:“老师,这是人之常情。对于年少的人多质疑,对于年老的人则多肯定,就算您是名声赫赫的葛太师,也没办法扭转这种固定的认识。而且,我这段日子已经够出名了,用不着这些无用的名声。”
说到这里,他忍不住在心里说,他如今光凭一张脸就可以出名,这所谓的才名如果再继续往上刷,那就过头了。就比如今天这黄生借书说,如此老气横秋的论述,葛雍说没问题,换成他,光是评点天子之书那就非常要命了!所以,他下一番话的语气自然也就更加诚恳。
“如果能用您的名声,让那些书广为人知,让那些愿意去学算经的人多几个,几十个,几百个……那还是很值得的。所以归根结底,是我借助了葛氏之名,而不是老师您借着我出什么风头。到了您如今的年纪,如今的地位,还用得着我这点小名堂来给您出风头吗?”
葛雍忍不住盯着张寿的眼睛,见那清澈的眼神中只有笑意,看不到一丁点勉强,他只得悻悻轻哼了一声:“你小子就是这么不省心……我那么多弟子,就你最不省心!”
“好好,我确实不省心,让老师您失望了。”
“放屁!你最不省心,但你却最没让我失望!再说,我老人家收弟子,一贯最有眼光!”
葛雍轻轻拍了一记扶手,眉头一扬,顾盼神飞。而一旁的张寿分明看出,老人家确实心情极好,和今晚一开始见他时那种抑制不住的恼怒截然不同。又哄了老头儿几句,他正要借口此时天色已晚,请葛雍早点休息,谁知道人突然又冒出了一个问题。
“对了,你那九章堂的课不是早就结束了吗?怎么你这么晚才过来?国子监在北城,紧挨着顺天府衙,就是为了让学生能安心读书,少分心,你这个国子博士得以身作则!快说,去哪了?”
张寿这时候简直有一种逃掉晚自习夜归,结果却遭遇宿管老师查问去处的即视感。偏偏他去的地方,确实是有点问题的。于是,他只能低声解释道:“是听雨小筑,和莹莹和她二哥还有陆三郎一块去的。渭南伯张康的邀约……”
“什么!你居然去了那种见鬼的地方!”没等张寿把话说完葛雍一下子跳了起来,张口就嚷嚷道,“酒是穿肠毒药,色是刮骨钢刀,你小子这么多大道理都明白,这道理不懂?你让我说你什么是好……等等,你和莹莹还有他二哥一块去的?还有陆三郎?”
葛雍那暴跳如雷的气势陡然全消,取而代之的是疑惑。陆三郎那也曾经是个纨绔子弟,朱二就更不用说了,然而朱莹……呵呵,这位大小姐是逛过青楼,可谁会觉得她不爱公子爱佳人?更何况是和张寿一起……
眉头一皱的他立刻没好气地问道:“张康那个蛮子请你们干什么?”
张寿二话不说,就把袖子里那张纸条递上。结果,葛雍只瞅了一眼就粗暴地塞了回来,骂骂咧咧地说:“这个见鬼的蛮子,都多少年了还不死心!还说什么实在不行就一个个字试过来,这么多年了,他试出来了吗?”
“是,我也告诉他了,如果要一个个字试过来,十四环密钥,也就代表四的十四次方,总共268435456种组合。”张寿见葛雍丢来一个你居然还真算了出来的眼神,他就笑道,“我也就是却不过人家盛情答应了下来,随便试个两三天,告诉他算不出来就完了。”
“这才对。”葛雍满意地点了点头,“算学也不是无所不能的。你之前解开那些密信,风头已经出够了,用不着再挖空心思帮那蛮子开那个见鬼的匣子。”
说到这里,老头儿自己都不得不承认,张寿确实已经鹤立鸡群,要是那些书和白天那些话都归在如此少年身上,说不定某些人真的会打坏主意。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他当年七元及第,看似旷古烁今,可还不是葛氏代代孤臣,再加上当时英宗刻意造就的结果?
要不是他出身葛氏,老早被当时那些老狐狸啃得渣滓都不剩了!
“好了,白天你上了那么久的课,晚上你又应付了那个狐狸似的老蛮子,想来心神耗费也不小,我就不留你算什么东西了,客房早就给你预备好了,早点睡,别再算了。”
见葛雍二话不说就开始轰他回房休息,张寿自然不会拒绝,笑着道了晚安之后便告退出了书房。等到摆手拒绝哑仆的带路,熟门熟路回了葛府预留给自己的客房洗漱泡脚之后,他上床时,脑海中却禁不住仍是浮现出了那五十六个字。
他相信,如果那十四字密钥是简单诗句,也用不着他了。在没有线索和参照系,只有千字文这一个线索,就算有计算机辅助,这种一次性密钥基本上来说,那是神仙也算不出来。
倒是明天,就可以去看看这年头的世界地图了,还真是一个特别的体验。就不知道在已经有蝴蝶振翅改变了很多东西的局面下,世界的其他角落是不是也会有所变化!
而且,地图的水平,完全可以看得出如今真正的数学和地理水平。
第一百五十七章 地图
九章堂开课的第二天,二十多个监生们在陆三郎的习题流轰炸下,度过了一整个痛苦的上午,等到了下午,张寿用天元术三个字激起了监生们的巨大兴趣之后,就丢出了一元方程这个大杀器,然后不负责任地把讲解的任务交给了陆三郎,自己则是悄然离开了。
不当老师不知道辛苦,更何况他现在一天最多要上八节课,哪受得了,自然更多都要靠陆三郎又或者监生们的自学。
而且,让他去对一群压根不知道方程为何物的监生们讲解最简单的一元方程,他觉得自己的耐心完全不够,也对当年太祖那些简易数学教材的遗落失传大为愤慨。
到国子监那大学牌坊下头时,他就只见张康派来的马车已经等候在了那儿,当然,也少不了永远会在你需要的时候出现的阿六。已经渐渐习惯了这样的颠簸,累了大半天的他上了马车就不知不觉打起了瞌睡,直到最终板壁上传来了咚咚的敲击声,他这才猛然惊醒。
“少爷,军器局到了。”
张寿拍了拍双颊,总算是恢复了还不错的精神,这才下了车,随即便发现自己站在一条幽静的小巷子里。别说什么刺耳的工具敲击声,甚至连人说话的声音都几乎听不见,和军器局这三个字似乎很不相称。而迎上前来的一个青衫官员,主动解开了他的疑惑。
“军器局衙门在此,工场却在地下,这附近的地全都划归了军器局,不少都是空房子,所以没什么声音。张博士第一次来,恐怕不知道这里的规矩,不得上命,纵使皇子乃至于亲王都不能进入军器局,所以伯爷请我带您去他在这的另一处私宅。”
见对方解说得很详细,张寿当即含笑谢过保密单位嘛,规矩大很正常。而地图这玩意,对于那些商家乃至于船队也许是非常珍贵的东西,但对于军器局来说,应该贵重不过那些重要的武器装备,尤其是,他想看的还是大明疆域之外的天下地图,能带出来也不奇怪。
因为路上没有别人,张寿少不得和引路的青衫官员攀谈了起来,这才得知对方乃是军器局中的八品典簿李炜。虽说和他这个国子博士也就是差一品,但他可不会愚蠢到认为七品和八品之间真的就只差一点儿,因此对方既表现得恭敬而疏远,他问了两句也就住了口。
当他踏入一座看上去普普通通的院子时,前头这位李典簿突然开口问道:“张博士此来,可是为了解开那个十四环玲珑匣?”
张寿想都不想就装傻充愣道:“什么十四环玲珑匣?”
李典簿见张寿面露迷惑,自然没想到他这样名声在外的年轻才俊还会装糊涂,当下就沉声说道:“那是军器局中保管多年的一个密匣,外头是十四环文字锁,稍有不慎就会引发自毁,所以几十年来就没打开过。张博士您解密的能力名声在外,我自然以为是为这来的。”
既然决定装傻,张寿自然就决定装到底:“呵呵,我只是因为陆三郎和渭南伯有些小交情,昨夜见过一面,一时好奇,便希望渭南伯能通融一二,让我见识一下这天下万国的地图。”
李典簿顿时笑了一声,脸上分明有些不以为然:“什么天下万国,那些化外之地,顶多也就是几十上百个弹丸小国而已。等张博士你看到那些地图就知道了。”
对于这样的反应,张寿不禁越发心中疑惑。然而,他很快就知道了答案。因为,当他踏入居中的一间屋子,看到渭南伯张康时,这位年纪颇大,但却依旧能看出当年雄毅,一点都不像蛮子的当朝勋贵,摆手屏退了李典簿之后,随即就指了指东屋。
“因为不是要紧东西,我就带了出来,你进去看吧。既然你说不是借出去,只想看一眼,那么我给你一刻钟,料想应该足够了吧?”
“自然足够,多谢伯爷。”
张寿拱手谢过,随即立时毫不犹疑地进了东屋。即便是在白天,这屋子里依旧点着灯,而借助光线,他一眼就看到了墙上挂着的三幅地图。可因为光线还是不那么理想,他只看到了一个大致轮廓,紧跟着就发现地图下方的桌子上,有一样意料之外的物品。
那是一个硕大的地球仪。
他的第一反应便是,这年头西方不少人似乎还没相信大地是圆的,因为真正能证明地球是圆球的哥伦布航行都还没开始,就算有太祖皇帝这位前贤,明人居然已经摒弃了天圆地方,相信大地是个圆的球?
就在他心疑之际,背后就传来了张康幽幽的声音:“这是太祖皇帝留下的东西,他说做过一个梦,梦见自己被天帝带到了高空之中,发现这世界不是天圆地方,而是一个球,于是最终就命匠人造出了这个。而后又在上头绘制了这些线和地图。当然,一次做了十几个。”
“既然这是太祖承天帝托梦做出来的,那三幅图中的第一幅,也是将球面放在平面上绘制成的地图。接下来的两张图,是船队在航海之后对比的图,虽说遇到的那些小国稍有不同,但大体陆地轮廓却差不多,太祖皇帝不愧是承天而生……”
已经走近的张寿心不在焉地听着张康的介绍,目光却没有去看墙上的地图,而是聚精会神地看着球上那一条条经线和纬线,看着轮廓分明的七大洲四大洋,看着上头那标注出来的大明疆域所在,以及那欧洲大陆上森罗密布的各大国家。
他也是家中摆着硕大的地球仪,书房里搜集有各式各样世界历史地图的人。所以他小心翼翼地拨弄着地球仪后,发现七大洲四大洋的位置,竟是和他印象中没太大差别,颇具精度,随即就从西班牙和葡萄牙王国的大致位置判断出,这是十四五世纪的世界地图。。
那一刻,他已然完全断定,太祖皇帝不但是个地图控,而且还是个地图技能点到了满值的地图控。换做是他,绝对不可能在标注西班牙王国的时候,还贴心地标出卡斯蒂王国和阿拉贡王国,更何况,就那曲折犹如狗啃的分界线他也记不住啊!
但很快,他的目光就被代表奥斯曼帝国和拜占庭帝国的颜色区块吸引了过去。而这时候,张康的声音也适时在他的耳边响起。
“大船航行四海之后,朝廷自然倾全力寻找太祖皇帝梦中那些较大的国家,而这两国自然在访查的前列。虽然他们和我国相隔挺远,但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不可不防。但最终在几艘船千辛万苦回来时,带回来的消息却截然不同。张博士,你可以看看第二幅图。”
张寿抬起头来仔细辨认,最终在那比例失真不太好认的第二幅地图上发现,拜占庭帝国已经丢了君士坦丁堡,版图萎缩,而后世曾经雄霸一时的奥斯曼帝国,除却在爱琴海东面,昔日的米西亚、吕底亚到以弗所之地,占据了一块不小的地盘,而且前锋已经越过君士坦丁堡,侵入了拜占庭帝国据有的昔日色雷斯之地。
回忆了一下奥斯曼帝国的扩张史,他便隐隐体悟到,奥斯曼帝国的疆域应该尚未完成。可张康接下来的话,却让他陡然心中一动。
“太祖皇帝即位之初,大败了帖木儿国,帖木儿后来纳贡称臣。而这个帖木儿国的东面,便是太祖皇帝梦到的这个奥斯曼国。太祖皇帝授意边军不断招纳北虏降兵,屡败帖木儿大军,帖木儿只能西压,奥斯曼国几次大败亏输,后来他实力大涨想东征时,却死在半道上。后来我国大船抵达之后打探得知,就发现这奥斯曼国疆域不过如此……”
不等张康继续往下说,张寿就突然开口问道:“这地图是什么时候绘制的,此后可有重新打探消息,再行绘制?”
“没有。那片地方实在是太乱。”说到太乱,张康皱了皱眉,随即若无其事地说,“而且西边那些小国天天打来打去,穷得很,通商也不能带回来多少利润,相形之下,印度那边倒是出产丰富,因此英宗之前,船队南下之后,大多是过马六甲海峡,航行到印度为止。朝廷中还有人打过主意,但因为某些缘故,都搁置了下来。”
朝廷官船出海,为的是访求太祖是否会有后裔流散在外,日后危及到皇家的统治权;而民间商船出海,要的是倾销商品,换取金银宝石香料。如此一来,当初版图还没扩张到最大的奥斯曼帝国因为曾经被帖木儿帝国屡次大败而被鄙视了,欧洲那些小国同样被鄙视了。
在没有发现富庶但却落后的美洲之前,欧洲那些小国确实根本刮不出太多金银和油水!
张寿的目光掠过墙上的三张地图,最终得出了结论。
第一张用的是日后最常使用的横麦氏投影地图,把地球仪上的信息给画在了平面上。
第二张是在第一张的基础上,通过海船航行的信息修改过的,但只看那些修改的信息只限于奥斯曼帝国拜占庭帝国和一些欧洲小国,分界线甚至不少都是简单粗暴的直线,他就知道,船队对那些国家的了解很肤浅,很可能就去过一两次。
至于第三张,则是基本上沿袭了第二张图,却在中心位置上进行了修改,把大明作为世界中央,经过调整后的这张地图,透出了一种浓厚的天朝上国意识。
不得不说,太祖希望国人能睁开眼睛看世界,但如今看来,眼睛睁开了,幅度却有限。
归根结底,内乱害死人。如今的大明能在几次内乱下还没有分崩离析,已经够神奇了!
他暗自叹了一口气,随即就对张康笑道:“多谢伯爷成全了我这个冒昧的请求。”
见张寿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张康不禁一笑:“我知道你们读书人很喜欢一句话,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地图你既然看了,那十四环锁,也请你多多费心。”
“那是自然。”嘴里答应得痛快,张寿心里却暗自呵呵。
随便试试看吧,他又不是神仙!
第一百五十八章 我行我素
一贯不喜欢赴什么饮宴聚会的朱莹,一连两三天,竟然破天荒拿着那些只是礼貌性送到赵国公府的帖子,前往各家赴约,而且下午就去朱家的各家铺子盘点查账,这反常的现象在京城的贵妇名媛圈子里传开,自然震动不小。
联想到一贯避居寺中的赵国夫人竟然也回了家,免不了就有人猜测是不是赵国公战事失利,朱家才会联络人脉,清点账目。更有那些往日就对这位大小姐羡慕嫉妒恨的夫人小姐们,背地里说些不好听的话。
然而,朱莹听不见的那些闲话也就罢了,素来清高的兵部侍郎千金赵二小姐一个忍不住,竟是在一个茶会上当面拿话刺了朱莹两句。这下却不得了,朱莹直接把陆三郎骂她哥哥赵英的那句原话“自己蠢就不要找借口”拿出来反唇相讥,直接把人气得掩面而走。
有了赵二小姐这么一个教训,那些本来还有些想法的夫人小姐们顿时偃旗息鼓。这位大小姐入宫如同回家,在皇帝和太后面前几乎比公主还随意,就算如今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抽风到四处赴约,一般人直接离人远远的就行了了,损人不成反被讥讽却不合算!
所以,这一天皇帝的妹妹清宁长公主寿辰,朱莹照旧出席的时候,纵使那些最瞧不惯她那傲慢任性的夫人小姐们,也不过顶多是躲得远远的悄悄说闲话,当面却一个个都满脸堆笑,一丁点异样的情绪都不敢流露在外。
而素来算是看着朱莹长大的清宁长公主,则是在人来到面前要行礼时,就笑着说了声免礼,硬是把她叫到身边坐。
朱莹熟不拘礼地上前挨着这位表姑姑坐下,答说祖母身上乏力,懒得动弹,母亲伺候着她不好出门,清宁长公主就嗔怪地横了她一眼:“就会找借口,你娘总算是回来了,你却也不带她出门逛逛。她在那清静地方呆了那么多年,也该静极思动了!”
朱莹直接抢过了一旁婢女手中的小刀,熟练地给清宁长公主削起了水晶梨,嘴里却说道:“娘说多年没伺候过祖母,如今要尽尽孝,所以三姑姑这儿,就只有我来孝顺一下了。”
清宁长公主顿时被朱莹给气乐了:“哟,莹莹你到底是快要嫁人了,从前可没这么乖觉!”
“三姑姑,不是我从前不孝顺,您又不是天天过生日!”朱莹说着便把削好的一片梨塞进了清宁长公主口中,随即四下里一看,笑眯眯地问道,“咦,永平公主呢?”
虽然水晶梨又水润又清甜,但清宁长公主还是觉得,朱莹这嘴才是真甜。她忍不住伸手在朱莹那吹弹得破的脸颊上掐了一下,满脸的宠溺:“你不是和永平一贯是见着就互相冷嘲热讽吗?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居然惦记她了?”
“没人和我吵架,怪想她的!”朱莹瞅了一眼四周围那些正尽力表现出优雅大气的夫人小姐们,这才轻笑道,“前两天还有人自诩才女呢,在我面前讽刺我没才学,结果我反问了一句能写八股文吗,她就立刻变成哑巴了。这要是换成永平公主,随口十篇八篇就有了。”
这话既讽刺了某些不开眼的千金,却又讥讽永平公主的月华楼文会,一时间自然无人敢接话茬。
而清宁长公主却一向很喜欢朱莹这鲜活的脾气,甚至更胜过老是端着架子的永平公主,当下却也不恼:“谁像你,在家里你祖母和爹娘纵着,又有个能包容你的未婚夫,总得学着点傍身的才艺。你呀,等回头挑个好日子,也把张寿带来我瞧瞧。”
朱莹却一点都不像别家姑娘似的听着这话便羞涩难言,而是大大方方地说:“那得等他休沐。他如今在国子监管着半山堂和九章堂,上午下午全都要讲课,别提多忙了,我都见不着,皇上真是知道他能者多劳,给他压了那么多担子!”
闻听此言,夫人小姐们心里不痛快的占了绝大多数。虽说各家也有儿郎官职地位远远胜过张寿,奈何张寿如今这官职简直是清贵到了极点多少勋贵官宦人家的子弟还在半山堂人家手底下蹲着呢!至于九章堂,大多数人都没怎么放在眼里。
清宁长公主听着朱莹这名为抱怨,实为炫耀的话,不禁哑然失笑。她今年刚刚三十,父皇驾崩的时候,她还是四岁的孩子,而太后虽说是她的嫡亲生母,却因为垂帘听政,更有皇帝这个最重要的儿子要照顾,不怎么管她,所以她的性子从小就养得有点野。
等她到了成婚的年纪,却没有被动地等候别人选婿,而是去软磨硬泡了皇帝,最后让这位天下至尊的兄长出面,自己躲在后头相看,看容貌看人品看性格,好不容易选中了一位合心合意的驸马。就为这事,太后气她太没规矩,足足三年都没怎么和她说话。
原因么,自然很简单,她的驸马既不是勋贵子弟,也不是书香世家,而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举人她那驸马后来连进士都不去考了,整个人都泡在金石学里,她也很喜欢陪着他研究那些石刻碑铭。而在别人嘲笑她那驸马不求上进的时候,她也一样会傲然反讽。
有这么一个书呆子驸马,她对朱莹的未婚夫,那个据说算学天赋一流的张寿,自然而然非常好奇。更好奇的是,一贯对封官许愿非常节制的皇兄,怎么会这么轻易就给了张寿一个国子博士的清贵官职。
因此,见朱莹得意,清宁长公主冷不丁拈了一个葡萄塞在人嘴里:“空口说白话不算,下次把人带来见我再说!”堵住了朱莹的话,她这才吩咐道,“传话下去,开宴,开戏!”
朱莹又是告饶又是撒娇,最终终于从清宁长公主那主席上下来,却是坐了右手第一席,至于左边头三席,第一席空着,后两席则是她同样还算熟悉的两位公主。很显然,姗姗来迟的正是永平公主。想到那一日自己激将法之后,永平公主就没出过宫,她不禁暗自纳罕。
直到酒过三巡,这位帝女方才抵达,满面歉意地赔礼过后,又主动自罚了三杯。清宁长公主并不是计较的性子,不为己甚地示意人落座,可朱莹却把玩着小酒盏离座而起,毫不客气地指使人搬了张椅子,就这么大剌剌地在永平公主旁边坐下了。
见此情景,戏台上的大戏照旧在咿咿呀呀地唱着,但被邀请来的夫人小姐们却大多闭上了嘴,眼睛瞟着永平公主那一桌不算,耳朵也都纷纷竖了起来。
然而这时候,清宁长公主却一拍桌子道:“今天来了这么多人,光是看下头那些戏有什么趣味?莹莹之外,你们其他姑娘们都给我想一首应景的诗。我可说好了,不要吹捧。好不好的不要紧,我要的是各位一份心意!来人,戏先停了,给我击鼓计时!”
朱莹瞥见一大堆夫人小姐们顿时傻眼,一时再也没心思注意自己这一头,她顿时双手合十对正中央的清宁长公主感谢地拜了拜,谢她帮自己分散了众多夫人小姐们的注意力,看到永平公主身后忠心耿耿的婢女也被清宁长公主身边的侍女调开,她这才对永平公主笑了笑。
永平公主简直对朱莹这嚣张的做派恨得牙痒痒的:“你又想干什么?”
“你说呢?”朱莹轻轻晃动手腕,酒杯里那琥珀色的酒液显得异常漂亮,“你要是不想在这儿和我说话,也许我这手一抖,把你这条漂亮的新裙子给泼脏了,我们就得上三姑姑后头屋子里说私房话了!”
永平公主到底养气功夫好,须臾就调整了心态,当下**地说:“我知道你要问什么。你之前说的那个刺客,几天前被你那如意郎君的身边人给死揍了一顿,几乎半死不活。我用尽办法从他嘴里撬了出来,是皇后指使他,说是吓吓你们。结果我刚问过他,人隔天就死了。”
说到这里,她一时冷眼看朱莹,眸子里满是怒火:“你知不知道,如此一来,这盆脏水就算是泼实了!我不是灭口,也是灭口!”
尽管两人的对话火光四射,但因为谈话声音很低,又有鼓声掩饰,因此也就两人自己能听见。此时此刻,朱莹压根不理会永平公主的怒火,笑吟吟地说:“只要我和阿寿觉得你不是灭口,只要皇上和太后觉得你不是灭口,那就够了。别人算什么东西?”
这个别人,却是把皇后和大皇子二皇子一块扫了进去。永平公主心中惊骇,可再细细一想,她却不得不承认,自己这个裕妃之女本来就不怎么讨皇后喜欢,还用得着管她?
她沉默了片刻,最终低声问道:“你打算如何?”
“别人要吓吓我和阿寿,那我当然也要吓吓他们!”朱莹冷笑一声,却是犹如亲近好友似的一把拽住了永平公主的手腕,手中那酒杯却是凑了过去,“怎么样,有没有兴趣演一出被我泼脏了裙子气走的好戏?你这才女在这儿,谁都不能展才,你走了谁都高兴!”
明知道朱莹是避免外人觉得自己二人合流,可永平公主还是又羞又恼,当即怒道:“少说废话,快说你到底想干什么?”
等到听清楚朱莹在她耳边低低说出的几句话,永平公主正惊骇时,就只见朱莹一杯酒直接倒在了她那条裙子上。紧跟着,就只见面前这位美艳的赵国公府大小姐对她挤了挤眼睛。
“哎呀,实在对不住,我这手不小心滑了!”
第一百五十九章 谁家千金慕贤郎
众目睽睽之下,朱莹竟然泼了永平公主的裙子一身酒,也不知道多少夫人小姐们看呆了。就连刚刚故意腾出空间让两人说话的清宁长公主,也不禁有些意外。
然而,更让大多数人难以接受的是,永平公主蹭得站起身来,却没有直接甩上朱莹一巴掌,又或者高声怒骂,而只是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随即就对着清宁长公主屈了屈膝。
“三姑姑,我突然有些头晕,这就先告退了,来日再来向您赔礼!”
眼见永平公主竟是径直告退,连争都没和朱莹争上两句,兼且满面羞怒,刚刚有心和朱莹争风的千金小姐们在面面相觑的同时,不禁都庆幸刚刚没由着性子来。连堂堂帝女,顶尖的金枝玉叶,那都扛不住朱莹,更何况是她们?
而朱莹在清宁长公主嗔怒的目光注视下,直接来到主位旁边坐下,却是抱着长公主的胳膊撒起了娇。此时鼓声仍未停,她便压低了声音说:“三姑姑息怒,不是我要搅乱了您的寿宴,这事儿是有缘故的……”
朱莹一丁点都没犹豫,就把张寿和自己在翠筠间清风徐来堂遭遇叛贼围堵的同时,还遇到刺客偷袭的事低声说了,随即方才气恼地说道:“那刺客后来被皇上丢去了司礼监外衙。阿寿身边的近仆阿六是花叔叔的徒弟,就潜进去揍了那家伙一顿。”
清宁长公主原本听着有些惊怒,可听到花七的徒弟也是这么个叛逆的性子,她不禁又好气又好笑,可听到随之而来的话,她就笑不出来了。
“阿六认出了那家伙的功夫竟然是御前近侍,就动了手段,人后来供述说,是永平公主指使的他。”朱莹只是顿了一顿,随即就话锋一转道,“但我根本不信!虽说我和她关系恶劣,可也不觉得她这么无聊。所以我前几天告诉了她,她自然就气得立刻回去查了。”
清宁长公主甚至都不用听后续了。能让永平公主刚刚都能在朱莹这样发作下暂且忍气吞声的,足可见这两个小丫头背后要对付的是什么人物?果然,接下来朱莹果然就说出了那个她意料之中的名字。
她沉下脸,没好气地说;“你们两个借着我的寿宴搞这种鬼把戏,简直是无法无天!罢了,反正我对皇后也没什么好感,随便你们折腾!”
她那个嫂子当年靠家世和所谓贤名打动太后,大婚立为皇后,自大惯了,就连她这皇帝的嫡亲妹妹都不大放在眼里,对妃嫔们更是动辄横眉冷对。、
别看裕妃素来盛宠不衰,可那是因为只有永平公主一个女儿,没有儿子,再加上皇后自己两个儿子都摆不平,否则就算有太后和皇帝在,兴许也会用出各种手段来,哪容得下裕妃?
朱莹就知道清宁长公主会是这么一个回答,顿时高兴地抱着人的胳膊,说了无数遍三姑姑最好了。至于她的那点小伎俩,清宁长公主却不至于当真,手指还在她脑门上戳了两下:“你这一向最懒得动脑子的如今突然就狡猾了起来,以后我得防着你,去,不和你说话了!”
知道这只是打趣,朱莹便笑吟吟地起身回到了自己的位子。等到她看热闹似的看了一大群人给清宁长公主献了诗文,想到大皇子和二皇子一个十八,一个十七,因为太祖皇帝祖训,成婚宁晚勿早,如今尚未纳妃,她哪里不知道她们的心思,不禁嗤之以鼻。
等到接下来一场戏听完,午宴结束,清宁长公主随口一言,让众人自由游园的时候,她独自落在最后,可走到半道上见工部刘侍郎家的幼女刘晴正在等她,她就笑着迎了上去。
刘晴也急忙上前,笑吟吟地叫道:“朱姐姐!”
在家里乃是最小的朱莹听到这称呼,自然是高兴得很。刘侍郎和她爹朱泾有点交情,为人不清高更不迂腐,在祖母口中也评价很高,她也喜欢刘晴那爽利可爱的性子,此时谈笑了两句,她突然就有些觉得,这么个好姑娘要是配了陆三郎,会不会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
于是,她就低声说道:“陆三郎那厮虽说确实有点算学天赋,但你可千万别勉强。”
“我是很好奇陆三胖怎么就突然变天才了,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但还有别的缘故。”
刘晴吐了吐舌头,随即压低了声音说:“我好几次偷听到爹和娘在背后说有人向我家提亲,为防他们偷着把我这个女儿卖了,我先未雨绸缪而已!我可不奢望和朱姐姐你似的有张博士这样谪仙人似的未婚夫,也不在乎形貌,但人要有上进之心,最重要的是性子人品要好!”
“那行,那就还是原定日子。”朱莹笑着戳了戳小丫头那仍旧带着几分婴儿肥的脸颊,正好碰触到了那只有一个的小酒窝,这才神采飞扬地说,“要是你觉得陆三胖不好,你爹娘那边看中的婚事也不牢靠,我请祖母出面和他们说!急什么,天下好儿郎多着呢!”
“那可就说定了!”
把刘晴送走,朱莹突然就沉下脸道:“听够了没有?”
此话一出,她背后就传来了一阵的声音。随着她转身,就只见一颗树后,一个少女便露出了身形。只见她有些尴尬地低垂着头,随即便结结巴巴地说:“莹……莹莹,我不是故意的。”
朱莹这才怔住了。她是在说了一半的时候察觉到有人,还以为是哪家鬼鬼祟祟的千金,打算送走刘晴之后再杀鸡儆猴,却没想到竟然是德阳公主大多数人都称呼其为二公主,直接忽略了那德阳公主的封号。
她与这位二皇女平日里不能说极其亲近,但关系却也还算不错,当即就立时把脸上凌厉的表情给收了起来。
“对不起,我不知道是德阳姐姐你来了,还以为是什么心怀叵测的人在听壁角。刚刚的事,你千万别说出去,毕竟阿晴还小呢,再说事情也八字没一撇……”
“我不会说,我绝不会说!”德阳公主把头摇成了拨浪鼓,随即犹豫片刻,她突然快步上前来,仿佛鼓足勇气似的对朱莹说,“莹莹,你能不能……能不能也帮帮我?我不想让别人给我选驸马,你能不能帮我选一个?”
我?
朱莹顿时整个人都是懵的。而紧跟着德阳公主说出来的话,却让她渐渐挑起了眉头。
“因为……因为你自己选中了张博士,父皇私底下说起他时,常常赞许点头,说你眼光很好。现在,你又帮刘姑娘在挑人……我很少能出宫,又不认识什么人,母妃也一贯怯懦,我就怕皇后娘娘听了什么人的话,把我随便许出去!”
“我不求他大富大贵,只希望他能是个踏踏实实,人品厚道的人!”
虽然心里已经有八分肯了,但朱莹还是忍不住问道:“你信不过皇后娘娘,倒信得过我?”
“当然信得过!”德阳公主不假思索地说,“我一贯不善言辞,宫里兄弟姊妹都对我淡淡的,只有你一向待我与待别人一模一样,我除了你之外,再也不知道还有谁信得过!”
“那好,我试试。”朱莹听了这话自然满意,但还是丑话说在了前头,“但我可告诉你,我认识的人里头就没几个正经的,几乎清一色纨绔子弟,如今一多半都在半山堂里头,要说上进之心,就一个陆三郎,其余人前途却说不好,人品我也得慢慢再看。”
“没关系。”德阳公主露出了浅浅的笑容,“至不济我也是个公主,只要安安分分的,总能保证将来的驸马这辈子富贵无忧。”
她说着,便从脖子上摘下一枚贴身佩戴,犹带余温的玉坠,塞给了有些愕然的朱莹:“这是父皇赏赐给我的。你平日进宫也不好去见我,我也很难说什么时候能遇见你,若是哪天有结果,你就说是捡到了这个想还给我,如此就方便来找我说话了!”
见德阳公主如此说,朱莹顿时笑了:“你这倒是好办法。嗯,行,就这么办!”
本来她最近出没这些往日最厌烦的各种聚会,就是为了给陆三郎寻找合适的亲事,当然也顺带帮那些纨绔子弟们看看可有合适的,如今德阳公主亲自出面找她,难不成她这从来没保媒拉纤的,信誉就这么好?
虽说朱莹性子傲气,但不论是因为门第还是性情,她自然也有几个交好的女孩子,只是家世都是顶尖的。刚刚因为座次的问题,她在席上不好找人说话。趁着自由游园,她就靠着这些闺中密友引见介绍,又结识了几个性情不错的姑娘,无一例外父祖都是新晋京官。
等到这一番社交活动结束,她离开清宁长公主府上马时,只觉得比骑马游猎又或者练了一上午的武艺更累。可转动了一下脑袋,捶了捶肩膀之后,她还是没好气地问道:“今天该去哪家了?”
想到这几天朱家那些产业刮起来的大小姐巡查风,朱宏不禁暗自替那些鸡飞狗跳的掌柜们默哀,随即就正色说道:“是崇文门内大街上的五福钱庄。”
“很好,硬骨头就要留到最后啃。”朱莹笑着揉了揉手腕,随即虚空挥下马鞭,掷地有声地说,“走,我们去顺天府衙,叫了邓小呆过来汇合之后,就去查账!”
虽说邓小呆其实只不过是户房新手,查账本事谈不上多出众,但张寿学生外加葛雍徒孙这一道光环,然后再叠加向顺天府尹王大头献数据图的功劳,她带人出马,恐吓意味却十足。
她要的就是这么一个诈唬的效果!
第一百六十章 真·小黑屋
傍晚时分,当张寿在国子监门前下车的时候,就发现陆三郎早已等候在了那大学的牌坊下头。想到下午还是这小胖子代课,他正要开口询问,陆三胖却心急火燎扑了上来。
“小先生,十万火急,我家亲娘刚刚悄悄让人给我捎信,说是我家老爹给我相中了不知道哪家姑娘,说是就要准备文定了!”陆三郎哭丧着一张脸,整个人都仿佛是不好了,“我没想到他会这么着急的,再要不想办法,我就掉火坑了!”
张寿顿时大为意外。陆三郎他爹兵部尚书陆绾他打过两次交道,只觉得是个颇有城府,也相当狡猾的高官,不管人和赵国公朱泾有怎样的恩怨,发现一贯不重视的幼子如今成了皇帝亲口嘉奖过的算学天才,不说立刻改变态度,至少也应该是不会随随便便坑儿子的人。
再说了,娶儿媳又不是嫁女儿,那是日后要进陆家门,一大家子一块过日子的,找个麻烦儿媳妇进门,日后吵闹起来,陆绾会不头疼?然而,陆三郎接下来嚷嚷出的话,他听了却不得不呵呵。
“我不喜欢那种贤良淑德的女人,就我娘那种凡事都听我爹的性子,我才受不了!其实朱大小姐那样爽利的性情是挺不错的,就是她太凶了,除了小先生你,别人都消受不起。再说了,贤良淑德的女人碰到我这种乱来一气的,估计没几天就要被气死!”
你也知道你会把人气死?
见张寿盯着自己上上下下打量,陆三郎那理直气壮的气势渐渐低落了一些,随即就小声嘀咕道:“盲婚哑嫁虽说不一定就是怨偶,但婚后相敬如冰就是冰块的冰那种夫妻还是挺多的,我才不乐意日后成婚之后一想到回家就头疼。总之,小先生你千万帮我!”
仿佛是生怕自己这话还不足以打动张寿,他又特地加了一句:“看在你抢了我未婚妻,还当了我老师的份上,你也得帮我!”
你小子这理由找得简直是……觉得我不会敲你戒尺对吧?
张寿简直哭笑不得:“莹莹都已经帮你牵线搭桥计划相看了,谁知道你爹这么猴急!行了,我回头让阿六给她捎个信。对了,我总算是腾出点空来了,你之前说好的匠人呢?”
“那还用说,我早就把那几个人全都请了过来,好吃好喝供着,大房子给他们住着,随时等着小先生你有空去见。”陆三郎见张寿答应了立马去通知朱莹,脸上的焦躁立刻就无影无踪不消说,小胖子三分是急的,七分是装的。
婚事这种事,谈来谈去总得有好些天,他之前那名声在外,任凭是谁家要嫁女儿给他,怎么也得打听个一阵子,所以只要朱大小姐雷厉风行,应该赶得上。
听陆三郎这么说,张寿看看天色,当即笑道:“那这样吧,择日不如撞日,你现在就陪我去见一见这些人。”
“现在?”陆三郎抬头看了一眼眼看就快黑下来的天色,不由得吞吞吐吐地说,“这万一朱大小姐来找你,又或者赵国公府来送晚饭……”
他这话还没说完,旁边就传来了阿六平淡的声音:“大小姐去盘账了,今晚没人送饭。”
张寿顿时莞尔:“对,听说莹莹这几日白天都在赵国公府的铺子里盘账,昨天晚上那是意外,今天她应该也未必有空来找我。至于送饭,阿六说没有,那就肯定没有。既然如此,就上你的地盘上去蹭一顿,你总不至于说,自己又有钱又有书坊,却没钱请我这一顿吧?”
“这哪能呢?”陆三郎面上赔笑,心下却连连叫苦。
张寿怎么能搞这种突然袭击呢?他事先没个准备,这是要出大问题的呀!
然而,看出了陆三郎那抗拒之意的张寿,怎么会给小胖子推脱甚至敷衍的机会?再加上有阿六在旁边,他轻轻松松就把陆三郎那最后一点垂死挣扎给压制了下去,把人拎上了马车。
一路上,陆三郎赔笑找出各种理由,又是说,自己请了匠人的那个书坊位置偏远,找过去不方便;又是说,要先给自己的掌柜伙计之类的人送信,让他们准备好吃的;又是说,他老娘还等着他的回话,得找个小厮派回家……可甭管什么理由,张寿都不动声色挡了回去。
张寿算是看出来了,小胖子号称好吃好喝好房子供着那几位匠人的地方,明显有问题。否则,怎么会一个劲地想办法先送信过去?
果然,在陆三郎垂头丧气的指路下,张寿就发现这马车竟是一路往南,如果不是他知道京城内城的城门到了晚间是会关的,他还以为陆三郎要把他带到外城去!
最终,马车在即将接近城墙的一条胡同停了下来。车夫刚打开车门,陆三郎就跳了下来,眼睛却在滴溜溜乱转,也不知道是想溜,还是想什么歪主意。可还不等他动作,旁边一个人却不动声色地挡住了他的去路。看清楚那是阿六,他立刻就蔫了。
和这个身手高绝的哑巴小子放对,他想找死吗?
于是,在阿六虎视眈眈的押送……护送之下,陆三郎只能硬着头皮到了一座院门前,拍响了门环。不过三下,那两扇黑漆大门就打开了。一个獐头鼠目的中年人探头出来,当认出陆三郎,他立刻满脸堆笑地把门拉大。
“公子来啦?您是来看这一期的书稿的吧?放心,咱们哥几个轮流看着。写完就吃香的喝辣的,要什么有什么,写不出来那就甭想出小黑屋,给我蹲死在里头……”
陆三郎简直是吓得魂飞魄散,偏偏他想要阻止这不会察言观色的家伙时,阿六却眼神冷冷地死死盯着他,他根本连使眼色都不敢,更不要说出言阻止了。直到发现再不阻止很可能就要出大事,他这才把心一横厉喝道:“胡说八道什么!”
见那中年门房终于察觉到不对,慌忙住嘴,陆三郎刚松了一口气,他背后就传来了一个声音:“干嘛不许他继续往下说?我倒很好奇,陆筑你说是雇了很多书生写书,原来就是这么写么?”
陆三郎转过身,见张寿面上表情照旧一如既往的温和,他却一点都不敢掉以轻心。因为他非常清楚,自从他表示了对自己那个学名的深刻反感,那么除非是在某些场合,张寿一贯不会叫他的名字。如今却直接叫了,足可见刚刚那个蠢货说的话,张寿已经生气了!
“小先生你听我解释,我是包吃包住,按字给钱,我真的是一文钱都没少给他们!可有些人实在是懒散成性,有了钱就一个字都不肯写,纵情酒色挥霍无度,一点都不知道节制,等到实在是没钱了,那才打算卷土重来,可那时候再续前文已经来不及了。”
他一面说一面观察张寿脸色,见人什么表示都没有,他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说:“所以之前有好几本原先在应考书生和闺中千金当中很流行的书都半途而废,我就痛定思痛,决心提供食宿,把人都招到我的地头来,然后每日好吃好喝供着,前提是他们能潜心写书……”
虽说陆三郎解释得天花乱坠,但张寿却压根不会上这个当。
不就是真小黑屋吗?陆三郎在当初做出那个决定的时候,绝对是后世无数网友的怨念附体吧?当然,要怪,大概也得怪当初太祖皇帝开创了不定期连载这种方法,当然西游记诞生在乱世,那会儿的老百姓大概也顾不得去看书……
张寿无视了陆三郎,径直往里走,而那个刚刚发现做错事情的中年门房本来还想阻拦一下,结果被紧跟张寿的阿六一瞪,立刻连退三步,眼睁睁看着主仆二人越过自己进院子去了。这还不算,当陆三郎匆匆追进来时,又气急败坏地骂了他一声。
“蠢货!”
骂过之后,陆三郎又一溜烟地朝张寿追了上去:“小先生,你听我解释!那些书生喜欢什么,我就给他们准备什么。美酒、佳肴、华服美器……只要他们好好尽力写,什么都有……真的,他们名下现在都有房宅田产……”
张寿忍不住暗自呵呵。可就在这时候,一处屋门突然被踹开,紧跟着就窜出了一个雄壮的大汉:“我不干了!老子家里还有堆积如山的木工活要做,没工夫在这干等,给再多钱也不干!老子可不是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你们再不放人,老子就一路打出去!”
说完这话,雄壮大汉就看见了迎面而来的三个年轻人。他一眼就认准了居中那清俊闲雅的小郎君,立刻快步朝张寿冲了过来,伸出大手就想去抓人,口中还嚷嚷道:“尚书公子就能随便扣人不放吗?我那家里有些细木家什还是阁老们家里订的呢……”
然而,他那伸出去的手,最终却反而被别人一把抓住,紧跟着,他甚至连感觉都没有,整个人就一下子腾空而起。直到听见耳边传来了一声阿六,他这才发觉自己猛然下坠,继而一屁股轻轻坐在了地上。他那股惊骇欲绝刚生起,就见刚刚那清俊小郎君蹲在了他的面前。
“大叔,你是木匠?”
第一百六十一章 你老师是正人君子
雄壮大汉对于自己此刻这坐姿还有些发懵,故而面对这个问题,他本能地答了一声是。
而下一刻,当对方伸出手,似乎要拉他起身,他方才猛地惊觉过来。自己刚刚竟然想揪住对方质问不成,结果却被莫名其妙撂倒了!那一瞬间,眼前这个小郎君那张清雅俊逸的脸上,似乎写满了高深莫测,以至于他不但没有回应人家的伸手,反而满面警惕。
而张寿一看这雄壮大汉的样子,就知道阿六把人吓得不轻。
他有些无奈地斜睨了阿六一眼,见其满脸无辜,他就用食指点了点旁边的陆三郎,因笑道:“这位大叔,请你来的人,是兵部陆尚书的公子,这位陆三郎,但他是为了我这个老师才请你的。之前我一直都没抽出空,让你空等了好几天,实在对不住。”
大汉抬头看看张寿身旁脸色明显非常不自然,但还是挤出笑容的肥硕少年,再看看笑得温和大方,让人一见就很有信赖感的张寿,忍不住脱口而出道:“我读书少,小郎君你别哄我,你年纪瞧着比这死胖子还要小,怎么可能是他老师?”
你说谁是死胖子!
陆三郎简直气得七窍生烟,可当张寿扭头看过来时,想到自己私设小黑屋这一关还没过呢,他只能赶紧满脸堆笑地解释道:“大叔是孙木匠吧?张博士确实是我老师,你别看他年纪小,他可是皇上钦点的国子博士。好多比我大的公子哥,那都是他的学生!”
被叫做孙木匠的雄壮大汉将信将疑,但见张寿再次伸手要搀扶自己,那只手骨节圆润,五指颀长,肤色白皙,乍一瞧就极其好看,他再瞅瞅自己那长着老茧,指缝中还留存着可疑黑色,指节突出的手,到底有些不太好意思,直到张寿主动握住他的手,把他拉了起来。
“咳咳,我刚刚是因为耽搁了好几天,心头着急,所以有些冲动,张博士你别在意哈。”孙木匠站直身子,有些不好意思地干笑两声,随即才疑惑地问道,“张博士找我干什么?对了,还不只是我,被请来的还有打铁的老张,造宅子的李二,修船的赵达。”
张寿再次看了一眼陆三郎,这次终于确信,人确实请来了不止一个匠人。而陆三郎为了竭力冲淡小黑屋的影响,连忙讨好地说:“小先生,相比军器局里头那几位大匠,他们是外头能找到最好的了……”
然而,这话还没说完,孙木匠顿时不依了:“什么军器局,军器局里打铁的也许比老张强点儿,但军器局里的木匠绝对没有比我更好的了!甭管粗木细木,但凡和木工活有关,我就没输给过别人,军器局里又不要最好的木匠,他们要的就是肯卖力气干活的匠工而已!”
见孙木匠不肯服输地大声叫嚣,张寿不禁莞尔,随即就连忙安抚道:“孙大叔你别和陆三郎一番见识,他哪里知道什么叫做工匠精神!敬业、精益、专注、创新,这种精神代代传承,这才有你如今这独门绝活,不是吗?”
很擅长话术的张寿随口打击了一下陆三郎,见孙木匠被自己赞得两眼放光,他这才诚恳地说道:“也怪我之前没对陆三郎说清楚。我从前长在乡野,对很多东西都不甚了解,所以我想找几位手艺精湛,眼界宽广的工匠大师,打听一下各行各业有哪些巧夺天工的成就。”
连着被戴上了好几顶高帽子,孙木匠自然极其得意,只觉得眼前这个相貌顶尖的小郎君不止凤仪无双,而且性格也好,听听这话,怪不得那个派人把他们请来却连面都不露的死胖子会叫人家老师!之前每天和那些矫情嗦的书生同在一个屋檐下,他都快烦躁死了!
当下孙木匠突然转身往自己出来的屋子跑去,到门口就嚷嚷道:“老张,李二,赵达,快出来,人家找咱们是打听事儿,别窝在里头生气了!”
没等里头传出声音,张寿就也快步来到那屋子门前:“各位,之前若有怠慢,我代陆三郎在这儿向你们赔礼了。毕竟,事情因我而起,还请各位见谅。”
随着孙木匠拽了一个头发如鸡窝似的干瘦汉子出门,后头总算是有两人磨磨蹭蹭跟了出来,但其中一个眯起眼睛的,却抢在孙木匠之前问道:“这位张博士,你既然是国子监的博士,一定看过很多书,有什么需要请教我们区区几个匠人的?”
“尽信书不如无书,毕竟我和其他那些博士不同,教的不是经史,而是算经。而算经如何应用,本来就是一个大问题。所以我才想见见最好的工匠大师,了解一下,这天底下最好的船是怎样的,最好的房子都是如何的形制构造,最锋利的武器能达到什么精度,最精巧的纺车和织机能日产多少……”
张寿一口气问出了一大堆问题,见四个匠人终于不复起初的疑虑,他就笑着拱拱手道:“我是真心请教,能够与诸位到屋子里慢慢说吗?”
一个正儿八经的朝廷命官如此客客气气地和自己说话,口口声声请教,四个匠人你眼望我眼,最终都决定放下之前那点恼火。毕竟,陆三郎虽说是派人请了他们过来之后却不露面,硬扣了他们好几天,但酒菜管饱,待遇却还不错,如今明白人家目的,那也没什么好生气的。
而外头的陆三郎眼看阿六这个煞星也跟着张寿进屋去了,他终于长长舒了一口气,四下一看,眼见起头那个闯祸的中年门房在那张头探脑,他过去踹了人一脚,把人撵了回去看门,这才对几个刚刚闻讯出来却不敢上前的仆役招了招手。
等人都围了过来,他这才低声问道:“那些个书生呢?”
“少爷,那些家伙是不见棺材不落泪,昨晚上好不容易写完了这个月要印的书,好酒好菜吃得肚圆,这会儿都在睡呢,我看是打雷都不会醒,更不要说这动静了!”
如果是平日,听说这个月的任务终于能完成,陆三郎一定会很高兴,可此时他想想张寿刚刚那反应,却只觉得头疼。毕竟,就算他出发点是好的,酬劳也给得足够,可天知道张寿会不会觉得他手段凶暴!可他思来想去,还是不甘心就这么放人。
里头这些个家伙,明明颇有才华,可却科场蹉跎,成绩最好的一个也就考了个秀才,甚至有人连县试都没考过。结果,他给人指了一条生财之道,这些蠢货却不是想着挥霍,就是想着重新回去考考考……考个头啊,要能考中,还会四十岁还是老童生?
他犹豫了片刻,最终对几个狗腿子没好气地吩咐道:“全都给我打起精神来,机灵点儿,回头看我眼色行事。对了,赶紧去备一桌酒席,丰盛一点,小先生这个人嘴刁得很!”
见陆三郎撂下这话就一溜烟也跑进了那屋子,几个仆役不禁面面相觑。他们都是被陆三郎各种手段收伏的死忠,如今见这位卖相不怎么样,其实却很有心计的尚书公子真的如同一个乖巧听话好学生,全都觉得有一种幻灭感。
张寿却不知道陆三郎已经在紧急应对小黑屋曝光的问题,对人进来也并没有多大反应。他从孙木匠开始,一个个询问如今各种技术的发展,很快就了解了一个大概。
如今江南也如同历史上的明朝那样,丝织和棉纺业极其发达,把众多农业人口吸引到了工业,曾经是鱼米之乡的苏杭,如今已经要靠外界粮食输入,空余的地都种棉花去了。而孙木匠随手画的几张织机和纺车图,也被他收了起来。
如今富贵人家的房宅设计中,普遍建有浴室,设了锅炉,安了冷热水管,能够洗淋浴。甚至据说皇宫中还有拧开即用,类似于自来水雏形的东西,但主要用来防火,所以其他富贵宅邸也有类似的东西,但只是原理稍有不同。
如今的海船大小尺寸各异,最大的四层九桅十二帆,每次船队动辄就是十几条船结队而行。而民间船只则是尺寸有所限制,造船厂也都有官府定期巡视。在海上,有专门利用星图、罗盘和各种牵星术计算航线的人,而且,玻璃没烧出来,但水晶磨制镜片的望远镜却有了。
至于武器,各种刀枪剑之类的冷兵器暂且不提,火炮火铳的射程都远胜过他知道的那个明朝,因为不少都是开花弹,大大弥补了精度不足的问题,这不涉及机密,所以张铁匠随口说了出来。但各种小部件的精密和批量加工,仍然是一个很大的问题。
张寿一边询问,一边倾听,直到他连着听见好几声咕咕的声音,这才侧头一瞧,结果就只见陆三郎正苦着脸看自己。他一时莞尔,当下就笑着招呼道:“我也没注意都这么晚了。还是边吃边说吧,若非各位,我还不知道,如今的天下,原来是这样的。”
对于态度绝佳且风度翩翩的张寿,别说孙木匠,其他三人也观感很好,当下自然一口答应。等到酒足饭饱之际,当张寿说日后有事会再次登门请教,说不定还会请求帮忙做些什么东西的时候,他们也是一口答应。尤其听到张寿让陆三郎赠金送他们离开,他们就更高兴了。
而陆三郎这一次亲自送到门口,又让自己来时那辆马车一一送人归家,可特意来到车门前时,他却压低了声音道:“各位,之前不说明缘由就留着诸位不放,是我不对,但那些书生的事,还请你们能三缄其口。要知道,百无一用是书生,离了我,他们很多人要饿死!”
其他人还没说话,孙木匠顿时大大咧咧地说:“那些穷酸的闲事,我们才懒得管,瞧着好些人也是自作自受。你与其担心我们日后乱说话,还不如想想怎么对你老师解释。你老师可是温厚闲雅的正人君子!”
第一百六十二章 改话剧吧
我家老师是温厚闲雅的正人君子……陆三郎会这么认为才怪!
他就想不明白了,为什么自己的祖师爷葛雍也好,皇帝也好,还有刚刚那些匠人,全都会觉得,张寿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算学书的君子?看看人家周祭酒和罗司业,还有他爹,那就非常明白,张寿只是一张脸清逸出尘,其实却是个心狠手辣的人!
此时,目送着马车离去,陆三郎怏怏转身回来,看到张寿也站在门口,他心里着实是七上八下,好容易做好充足的准备后,这才挤出笑容迎了上去。
然而,张寿却只是直截了当地转过身去又进了门,只给了他一个背影。吓了一跳的他赶紧追上,却只听张寿头也不回地说:“带我去看看那些给你写书的书生。”
陆三郎本想说人全都正在睡,可话到嘴边,他就觉得张寿说不定另有深意,赶紧一溜烟跑上前去带路。当来到一间屋子前,他推开门就闻到了一股酒气,赶紧回头赔笑道:“听说昨晚上写完之后,这些人喝酒胡闹,快到天明才睡下,所以这会儿肯定叫不醒。”
能叫醒那就麻烦了,说不定这些人会在张寿面前胡说八道,败坏他那本来就很少的名声!
张寿当然不会去费神叫醒那些人。他连着看了好几间屋子,见每一间都有一个酣然高卧的醉鬼,而屋子里床铺家具不能说精美,却也还整齐,算得上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而那些书生身上没来得及脱下的衣裳也都能看出用的是不错的料子,他心里就有了数。
虽说手段简单粗暴,但从根子上来说,陆三郎的做法,也算是……治病救人?
小胖子的三观大概是这样的,富人才有资格懒,穷人懒那就活该懒死穷死!所以,我关你们小黑屋,那是在拯救你们,让你们能够衣食无忧,发财致富。
心里这么想,张寿转过身来悄然离开了屋子。等站在院子里,他就端详着陆三郎问道:“你把人关在这儿写写写,然后用酬劳给他们买房子买地,你觉得这是为了他们好?”
“那当然!”陆三郎本能地迸出了三个字,随即暗骂自己瞎说什么大实话,赶紧又解释道,“我都是定期把钱都给他们家里了。有人家里媳妇儿子就靠这些钱过活;有人家里老父老母也是靠这些钱赡养;还有人光棍一条,有房子有地日后就可以娶媳妇……”
没等陆三郎把话说完,张寿就笑道:“你那书能卖多少本,居然能让他们短短时间就有房子有地?”
“咳,不是内城,是外城,也就是个一进的小院子,地也是京畿附近零零碎碎的几亩十几亩,但好歹不是家无恒产了。”
陆三郎有些心虚地移开了目光,但见张寿朝他走近了一步,他本能地觉着有些不妙,赶紧解释道:“能买这些闲书的人其实不多,可我买通了几个选家,让他们搭卖。”
想到如今已经到这份上了,他索性死猪不怕开水烫,大胆直言。
“那些故事里头的书生,若要金榜题名迎娶名门千金,当然不是空口说白话,考试之前也得复习,也得看哪个八股文选家的书,这自然是有讲究的。我和对应的选家谈好了生意,在故事里加上他们的书名,这就自然你好我好大家好。”
“而且,但凡看了我那些书的,回头去买新选集的也多,因为他们都想看后续。不过小先生你骂过的那个自称京畿第一选家的不要脸老东西,我已经不给他家里供书了!”
这小胖子简直是深谙买一送一,植入广告的促销之道,这竟然还被他弄成彼此互利互惠的产业了!
张寿忍不住并起五指,在小胖子脑门上不轻不重一敲:“脑子很好使,歪门邪道忒多!不过你以为这偏门能长久?就算如今你圈了这一二十个人,人家能圈更多的,就算只是仿照你那些书,也能恶心死你。你这生意,做不了太久了,趁早准备放人吧。”
“小先生你怎么知道?现在确实不如从前好做了!”陆三郎瞪大了眼睛,见张寿要往外走,他赶忙追了上去,嘴里却说道,“如今和我一般做法的书坊越来越多了,要不是我这三三书坊如今独门垄断了葛祖师的书,别人家因为葛祖师名头找上门,早就生意惨淡了。”
当然他也不怕亏,毕竟听雨小筑的红利那可是细水长流……
所以,这些书生也就是在他旗下还能混个温饱,去了别处,说不定会被压榨出血来!
张寿径直出门上了马车,见陆三郎也赔笑挤了上来,他从车窗探出头,直接吩咐让阿六驾车,等到车稳稳起行之后,他这才用手指轻轻敲着扶手说:“书太容易被人翻印,也太容易被人模仿了。你既然背靠听雨小筑这种地方,就没想过把书变成其他形式?”
“小先生是说,戏?”
见陆三郎果然想到了这上头,张寿就笑道:“不是戏,是剧。戏的话,还要琢磨如何写朗朗上口的唱词,还要找嗓子好的名家来精心习练,但如果是剧就容易多了,最重要的是,这比说书更有代入感,因为毕竟是人去扮演的。”
张寿把话剧这种艺术形式对陆三郎简单介绍普及了一下,见小胖子立刻两眼放光,随即专心致志地琢磨如此施行的可能性,他就好整以暇地说:“再说,书里的金榜题名,状元登科,哪有演出来有意思?布景花功夫去好好做,挑十二雨这种美貌姑娘去演,绝对很好看。”
“小先生你等等,让我好好捋一捋!”陆三郎赶紧阻止了张寿继续往下说,双手中指揉着太阳穴,飞快地往下想,越想就觉得越兴奋,越兴奋就继续往下想。
而张寿接下来说出的又一番话,简直让他更觉得眼前一片光明。
“如此演出来,不需要唱工,也不需要做工,要的是另外一种身段。你养的这些书生,何妨看看他们有没有这方面的才能?再者,给千金小姐们看,男主角要英俊不凡;给寻常男人看的,只要女主角美貌如花……”
张寿随口给陆三郎普及了在现如今这个年头,如果演话剧的受众问题,见人抓耳挠腮,简直是恨不得立刻就去做,他便突然再次拍了拍扶手,等陆三郎回过神才继续往下说。
“自古以来,唱戏的是优伶,是贱业,所以十二雨若是去演,也许阻力不大,但读书人也许平日里愿意混迹青楼楚馆,到底是否愿意登台,那却说不好……”
“些许小事,小先生你放心!”陆三郎已然精神大振,却是喜笑颜开地说,“这世上最不缺的,就是大胆尝试的人!要知道,为什么有人愿意跑我这写这些传奇话本?还不是因为科场前赴后继实在是太难考了!”
说到这里,小胖子突然敏锐地意识到了一个问题。张寿随口给了他一个好点子,回头他和张康去打打商量,很可能把事情办成,异日绝对是更胜过如今这书坊的大生意。可赚来的钱就他和张康分,这似乎好像有点说不过去。
于是,聪明的小胖子眼珠子一转,立时就有了一个绝妙的主意。他涎着脸凑近了张寿,讨好地说:“小先生,这事儿我第一次做,没经验,你给我多多做一下指导如何?我知道你已经很忙了,这样,小先生,只要你肯指点,我给你三成……不,四成干股!”
张寿刚刚只不过是随口一提,算不得太认真,可此时陆三郎赫然是认认真真打算把这当成一桩产业来做,甚至还打算分他股份,他顿时把那点玩笑之意给丢了。沉吟了好一会儿,他就笑道:“似你这样绝顶聪明的人,怎么会从前那么多人都小看了你?”
见陆三郎被夸得心花怒放,他就泰然自若地说:“我想的主意,你找上我,这也是理所当然的。既如此,日后第一出剧,不要用那些金榜题名娶公主之类的话本,我另找好故事!”
原本只是出于感激和投资的念头,如今听到张寿愿意亲自捉刀,陆三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自认为确实是算学天才,可如果这样的话,张寿呢?可现如今,人竟然说在算学之外,还能写那些引人入胜的传奇话本?这简直不科学!
可话虽如此,陆三郎到底知道自己养着的那些书生写出来的东西也就那点斤两,和太祖皇帝那部耳熟能详的《西游记》那是相差十万八千里,真要演的话,十二雨那样的头牌未必就愿意,因此他踌躇片刻就连连点头。
师生俩便这么一路闲聊,突然,马车毫无预兆地陡然一停,随即外头就传来了阿六的声音:“少爷,大小姐骑马过来了!”
话音刚落,张寿就听到了得得的马蹄声,连忙从车窗探出头去。下一刻,他就只见朱莹一身红衣跃马而来,不远处正是国子监门前的大学牌坊。她尚未停稳,就大声叫道:“阿寿,陆三胖是不是和你一起?”
第一百六十三章 好奇心害死猫
一连两天带张寿出门,居然全都遇见朱莹,自己这是和大小姐抢人,简直要完啊!
陆三郎在听到阿六说朱莹已经来了的时候就开始东张西望,似乎想要跳车。然而,唯一车门的位置被阿六把持,而跳窗……咳咳,他这肥硕的身材根本就不可能从那狭小的车窗挤出去,绝对会被牢牢卡死。所以,他须臾就认命了。
于是,当听到外间马蹄声渐近,紧跟着朱莹的声音响起时,他甚至做好了被劈头痛骂一顿的准备。果然,朱莹在叫了一声张寿之后,竟直截了当问起了自己。他心中大叫糟糕,可下一刻,张寿立时侧头让到了一边,而紧跟着,朱莹竟是一手接过窗帘,弯腰凑近了窗户。
“果然是你,明明知道阿寿天天讲课累得很,还天天晚上带他出去乱跑!”
张寿见朱莹分明有些气恼,眼角余光瞥见陆三郎赶紧往他后头躲,就笑着解释道:“莹莹,是我让他带我去见几个匠人,然后吃过晚饭才回来。”
“哼!”朱莹白了探出头来满脸堆笑的陆三郎一眼,这才没好气地说,“陆三胖,这几天你给我老实点,回头休沐的那一天好好饬一下你自己,收拾得卖相好一点,那边我已经替你约好了。那可是性格好容貌好品行好的姑娘,错过这个村你就没那个店了!”
张寿不用看都知道陆三郎会有多欣喜若狂,忍不住也笑了起来:“居然这么巧?莹莹你可真是雷厉风行,要知道,他之前才软磨硬泡让我央求你快一点,别等到下下次休沐,否则他生怕自己被他老爹不明不白许了人家,断送了清白!”
张寿这说法顿时逗得朱莹乐不可支。她缩回去坐直身子,手指对着陆三郎一点,神态自若地说:“就是下次休沐,不是下下次!我可是百忙之中偷闲帮你,要是这次不成,那就没下一次了!唔,地点是海淀我家的园子,你跟着阿寿过来就行了!”
说完这话,朱莹有些恋恋不舍地看了张寿一眼,可意识到此刻天色不早,她还是叹了一口气道:“阿寿,这几天我大概没工夫过来了,你自己多保重,想吃什么,想要什么,尽管对阿六说,府里肯定都给你备办好。至于那个刺客的事……”
朱莹陡然声音低沉了下来,流露出一丝寒意:“刺客的事有眉目了,不过阿寿你不用管……”
她还没来得及把话说完,就发现自己的手突然被人拉住了。低头看见是张寿那只温润而好看的手,她不由得一怔,目光再上移时,她瞧见的就是他那双明亮的眼睛。即使此时天色已经黑了,她却依旧能从他的眼神中看出满满当当的关切。
“不要乱来。”张寿说出这四个字,见朱莹没有挣脱自己的手,他就继续说道,“有些事不用急在一时。总之,一切都以保证你自己的安全为前提。不要操之过急。”说完这话,他就缓缓松开了手,可就在这时候,他只觉得手被一把抓住,紧跟着小指竟是被勾住了。
“那好,我就和你拉钩约定,绝对不乱来!”朱莹言笑盈盈地用自己那小巧的小指轻巧地勾住了张寿的小指,晃了两下方才松手抓住了马鞭,继而对张寿眨了眨眼睛,“等休沐那一天,我们一块去看陆三胖的好戏……我走啦!”
眼见红衣姑娘和来时一样迅疾无伦地飞驰离去,张寿缓缓把手从车外收了回来,想到刚刚那犹如小孩子过家家似的拉钩,他不禁哑然失笑。
和朱莹接触多了,他总有一种错觉,似乎自己真的才十六岁……
“小先生,小先生?”
一旁陆三郎那突如其来的叫声,总算是把张寿叫回了魂。他侧头一看,就只见小胖子笑得一脸傻样:“你掐我一下,我不会是睡迷糊了在做梦吧……哎哟!”
陆三郎还没说完的话被一阵剧痛猛然掐断,差点疼得眼泪都掉了下来。因为张寿二话不说就揪着他那胖脸颊转了半圈,他几乎都有一种脸上肥肉完全被拧掉的错觉。
“好了,梦醒了吧?赶紧回去,洗漱睡觉,明天还有课。早上那可都是你主讲!”
捧着红肿的半边脸正在那倒吸凉气,陆三郎一听到明天上午的课,顿时就更加哀嚎了起来。从前觉得做老师很威风,能在国子监当斋长也很威风,结果现在倒好,简简单单的一元方程,那些还是通过考试和面试进来的家伙,愣是有两个不开窍,他气得都想用戒尺!
可人家张琛那是被张寿授予了代行戒尺的权力,他却没有那玩意!再这么和那些不开窍的家伙磨嘴皮子下去,他觉得他那火气能够把那新盖起来的九章堂给烧了!
张寿却一点都不觉得自己把那些最简单的课程推给陆三郎很不负责任。为了维护自己温和厚道张博士的形象,他实在不想去对成年人教导那些太基础的数学知识他当初一开始在村里对邓小呆和齐良教授那些的时候,已经受够了,好在后来陆三郎接受能力更强。
只不过,日后开始讲一元二次方程以及函数等等的时候,他还是不得不上阵。如此说来,他要不要提前给陆三郎先讲一遍,到时候也推给这小子去讲?
回到国子监号舍,张寿洗漱上床,却没有立刻吹灯入睡。下午和晚上的所见所闻都很有意思,他虽然身体有些疲惫,但却还没有多少睡意。因此,他索性拿着手中那张十四环密钥的转盘文字,试图把上头那些并没有规律的五十六个字都映入脑海。
“难不成要先把熟悉的诗句全都写一遍,然后再看看究竟哪些句子能够用千字文里头的字写出来的吗?嗯,恐怕这比埋头苦算还更容易一点……有了现成的诗句,再把这十四环文字中前三环的文字拿出来排列组合,一组一组对照,这个思路应该比较靠谱……”
喃喃自语了一阵子,张寿突然怔了一怔。他不是不希望自己这解密专家的名声越传越广,到最后离谱到难以收场吗?之前明明还决定对张康说解不出来的,现在怎么还真的琢磨起办法来了?思来想去,他得出了一个结论。
张康能够因为所谓好奇被人捅一刀,他估摸着也是一样好奇心能害死猫,那块九章堂题匾内藏何物他可以暂时放下,因为皇帝都没继续深究,但张康的那个密匣,毕竟是有可能毫无损毁打开的……
“明后天闲着的时候,试试看吧!”
次日上午的的课,照例又是半山堂讲史。而第二堂课,张寿则开始演示浮力试验,顺便将测试九章堂题匾是否空心的办法再次当众详细解说。对于满堂成人来说,尤其是曾经在翠筠间里呆过的,这是他们听过的东西,好奇心没有那么重了,但三皇子和四皇子却不一样。
两人问东问西,须臾就把一堂课给拖到结束。对此,根本就没有进度这回事的张寿无所谓,其他监生们那就更加无所谓了。因为张寿犹如闲话家常似的,左一个故事右一个故事,他们听得毫无压力。
下课后,见三皇子和四皇子照例揪着张寿不放,其他人自然三三两两散去。张寿的课是有趣不吃力,人也分明正当红,但贵介子弟们都是成年人了,各有各的家世背景,再加上没人觉得,能够胜过张琛的家世,能够胜过陆三郎的所谓天赋。
既如此,也没必要去撵在张寿屁股后头巴结。当然,曾经在翠筠间呆过的那些人除外。
此时,张武就觑着空子,等三皇子和四皇子一走,他立刻上了前来。先是谨慎地四下看了一眼,确定其他人都已经陆续离开,包括张琛亦是如此,他这才压低声音说道:“小先生,大皇子和二皇子的禁足令今天到期。听说他们俩今天一个去见秦国公,一个去见渭南伯了。”
张寿不禁有些讶异,但更多的是纳闷。秦国公张川是张琛他爹,但我不熟;而我和渭南伯张康也不熟。那俩皇子去见这两个勋贵,和我有什么关系?
见张寿似乎没听懂自己的意思,张武不禁有些焦急。他组织了一下语句,沉声说道:“因为我跟着小先生你读书的关系,我爹近来对我颇有些另眼看待,我听他说,太后常常在人前夸赞你,说葛祖师有眼光,说朱大小姐有眼光,反正言下之意很像是那个意思。”
那个意思是什么意思?
张寿简直觉得张武是想让自己猜哑谜。在他的瞪视下,张武到底还是吞吞吐吐说出了完整的话:“太后的话很容易让大皇子和二皇子觉着,太后惋惜他们不如小先生你。”
微微一愣之后,张寿便哂然一笑。他当初跟着朱莹去清宁宫见太后的时候就觉得,这位曾经垂帘听政过的天子之母对他其实颇为冷淡,如今却传出她对自己另眼看待的闲话,足可见他的感觉是一点都没错。
他懒得去琢磨那是捧杀,还是靶子,又或者是想要他去当那块打磨两位皇子的磨刀石,当下点了点头:“这事儿我知道了。你放心,当初我在翠筠间里对你的承诺,仍然有效。”
至于大皇子和二皇子……别说他们如今还不是东宫,就算是东宫,也不能拿他怎样。
而且,这兄弟俩还不和,能做的文章多了去了!
第一百六十四章 九章堂的第一个课题
昨天不负责任地把一元方程丢给了陆三郎去讲,这一天下午,张寿就直接抛出了两元一次方程。如此飞毛腿似的进度,放在后世他会被无数教育学家喷死,但如今面对一群年纪至少十六岁以上,最高达到了将近四十岁的学生,他一点负担都没有。
都是好歹经过九章算术洗礼的成年人了,小学生半个月一个月掌握的东西,我花半天时间给你们讲,你们不能领悟那就是自己蠢笨了!
他却也不是单纯地只讲理论,而是把鸡兔同笼,上次王杰在顺天府试中出过的长绳测井深,以碗知僧等等各种问题当作示例,充分向学生们展示了两元一次方程在实际问题中的灵活运用。
果然,当这些学生们发现只要列个方程,曾经被人认为难的各种问题竟然如此易解,全都异常振奋。然而,张寿在两堂课将要下课的时候,却突然布置了一道完全无关的作业。
“你们当中,也许有四书五经不曾烂熟于心的,但启蒙的千字文,却应该都读过,唐诗宋词汉乐府,应该也读过不少。回去之后,你们回忆所学,看看哪些诗词歌赋里的句子,全都出自千字文,然后写出来。这项作业限时五天,五天之内,你们随时都可以交上来。”
别的监生只以为张寿是心血来潮,目的是让他们在修习算经的同时,也好好去温习那些诗词歌赋,但陆三郎却压根不会这么想。
前天晚上张康相邀的目的,张寿事后没对他说,可他和张康认识已久,自从回京之后他被皇帝夸赞很有算学天赋之后,张康就找他试开过那个密匣。
结果,陆三郎理所当然地失败了。连一点线索和头绪都没有,算个鬼啊……
因此跟着张寿回号舍时,他就忍不住好奇问道:“小先生莫非对那个十四环密钥已经有线索了?”
“哦,你也试过?”张寿笑问了一句,等到陆三郎尴尬地说毫无头绪,他就耸了耸肩道,“我哪有线索,只是死马当成活马医,先试试看千字文里头那一千字,能组合成多少前人的诗词名句。然后再用之前王大尹找我解那封密信的同一种算法去撞撞运气。”
说到这里,他就耸耸肩道:“行就行,不行我也没办法。”
陆三郎先是一愣,随即一拍大腿道:“我怎么没想到,这确实是个办法!小先生你早说啊,看看有哪些诗句里的字都出自千字文,这事儿渭南伯已经让人做过,但因为和那五十六个字对不上,也就撂一边去了。你等着,我去一趟他那儿,把那些诗句的抄本给你拿过来!”
见撂下这话之后,陆三郎拔腿就要跑,张寿心中一动,突然就伸手扣住了他的肩膀。
汉字总数足有上万,而常用汉字,后世统计的是三千五百个,但有统计说日常资料中,百分之九十八都是最常用的一千字,百分之九十九是常用的两千五百字。
千字文也是一千个字,但当中有不少生僻字,覆盖面没这么广,可从古往今来的诗句中找出几十甚至几百句,应该也是没问题的。当然,千字文里头,如双、若、单、涯、北、烟等等诗词歌赋里的常用字都没有,这肯定还会降低符合要求的诗句数量。
但不管怎么说,让他这些学生们立时三刻去整理出,哪些诗句是完全用千字文里的字写的,即便绞尽脑汁,也自然是及不上渭南伯张康这个追寻那个密匣秘密的人几十年来的不懈努力。可是,九章堂人多力量大,未必不能用来做这件事。
脑海中电光火石之间转过如此念头,张寿见陆三郎疑惑地看着他,他便笑了。
“你既然去见渭南伯,那么就替我问一问他,他拜托我的这件事,是否能够当成一个课题,提供给九章堂的学生。我一个人的能力有限,葛老师和其他宗师做不到的事,我也做不到,但参与的人多了,我也许会有点主意。”
陆三郎张了张口,本想问那些连方程也要费点神才能理解和领会的学生们,能帮得上张寿什么忙,但转瞬之间,他就领会了张寿的意思。
不说别的,这些人也许可能找出张康之前没发现的诗句;更何况,这些诗句里的字,到底对应千字文里的第几个字,这也需要人手来整理,他可不乐意亲自一个个字地去数!当然最重要的是,就算是再笨的人,有时候兴许也会灵机一动找出一条聪明人没想到的思路来。
当然,前提是密文真的和十四字的诗词歌赋有关,而不是随随便便的一句话……
他立时昂首挺胸道:“我知道了,这就去!小先生你放心,这要是渭南伯不答应,咱们就随随便便糊弄一下他,反正这是他军器局的事,和我们又不相干!”
张寿当然很嘉许陆三郎这雷厉风行的劲头,点点头就示意人赶紧去。一个时辰之后,他就只见陆三郎眉飞色舞兴冲冲地推门进来,直截了当呈上了十几张纸。
“我就说,去找渭南伯要这些东西,他肯定有。他是在发现十四环文字全都来自千字文之后,紧急吩咐手底下三四十个亲信翻遍了诗集找来的诗句,足足花了大半个月!当然不能说没有遗漏,可有名的那些诗文集子,应该都找过了,下一步还没来得及算。”
“还有,小先生你之前说的,把这当成课题,渭南伯也仔仔细细考量过了,最开始还有些犹豫,可思来想去仿佛想通了,说愿意试一试。反正那个匣子一旦打开,据说能够重新设置新的密钥,不必担心日后不能用。”
那匣子居然还有重置密码的功能?挺先进啊!
张寿心里这么想,少不得接过纸开始往下看。只一扫,他就发现,大概是因为全部十四个字都出自千字文的诗句不那么好找,所以退而求其次,连七字符合的诗词歌赋都算进去了。
比如说,黄河之水天上来。下句第一个奔字千字文里头就没有,下句就没有列入。
比如说,古来万事东流水,上句世间行乐亦如此,第二个间字没有,上句就没列入。
比如说,愿逐月华流照君,上句此时相望不相闻的望字没有,上句也没有列入。
纵览那几张纸的诗句,十四个字全都符合的少之又少,甚至连五言诗,又或者那些字数不像绝句以及律诗那般严格对应的词歌赋都相当不少,显然张康的人没少动脑筋费功夫。
而陆三郎还在旁边解释道:“至于那锁上的五十六个字,就没有能组成诗句的。”
张寿点了点头,粗粗看一遍后就对陆三郎说:“明日一早,你在九章堂上看看有没有人交作业,如果和这上头不一样的诗就收录进来,一样的就不用麻烦了。然后,你就说这是帮军器局解一个难题,让他们把这些诗句里头每一个字在千字文里头代表的数字都摘出来……”
陆三郎一边听一边点头,到最后就雄赳赳气昂昂地出去了。然而,做人最聪明的陆三郎却也没有吃独食。如今是他这个斋长负责主持早课,而齐良则是负责在闲暇时间一个个找人谈天说地,了解个人情况和性格品行。所以这么大一桩任务,他当然不会撇下齐良。
至于张寿自己,在陆三郎走了之后,他在书桌上铺开纸,耐心地把十四环文字密码锁上的五十六个字换成了相应的数字,随即若有所思地用手指敲击着指甲。
“与其一味简单地代入验算,不如顺便讲讲函数?如果是线性函数,再画个平面直角坐标系,把前后数字代入进去?这样还能顺便讲讲解析几何,一目了然……嗯,就是比较超前了,也浪费纸……”
当张寿准备利用九章堂中那为数不少的人手开始一次解密大会战的时候,渭南伯张康的紧急奏报,也送到了皇帝案头。对于那个从先帝睿宗年间就失落了密钥再也打不开的匣子,皇帝没有张康那么大的执著,但也免不了好奇,因此对张康先斩后奏的做法,他也并不恼火。
“九章堂这才上了几天课,张寿居然就用张康请他帮忙的这件事搞出了一桩大课题,这小子,有意思。”皇帝站起身,对楚宽送来的大氅视而不见,竟是揣着双手在屋子里踱了两步,“听说老二去见了张康?他知道这事吗?”
“应该……不知道吧?”楚宽竭力让自己的回答显得不确定一些,随即又小心翼翼地说,“毕竟,二皇子是前天上午去渭南伯府见的渭南伯。和之前渭南伯两次见张寿,还有今天陆三郎找去见他的时间正好错开了……”
“好了,不用说了。”皇帝打断了楚宽的话,有些懒洋洋地说,“老大和老二,从小就开始争个不停,如今大了,有别的心思也不奇怪。老大至少还知道稍微节制一点,找的是秦国公张川这种修书读书不问国事的勋贵,老二就敢直接把手伸去军器局。”
楚宽本想说,他们大概也是想让您看看器量才干,可话到嘴边见皇帝面色讥诮,他就不敢再说了。尤其是看到皇帝突然大步往外走时,原本就打算伺候皇帝去清宁宫太后那儿昏定的他连忙追了上去,堪堪在大殿门前追上皇帝,为其披上了那一袭厚厚的狐皮大氅。
“你是司礼监秉笔,不是乾清宫管事牌子了,用不着整天围着朕转个不停。”皇帝头也不回地撂下这句话,楚宽因此进退两难,可目送皇帝走出去十几步,他到底还是再次追上。
果然,接下来皇帝再也没有撵他走,哪怕是进了清宁宫之后亦然。等到眼看着皇帝有些漫不经心地行礼向太后请了晚安,坐了不片刻就要告退,他才刚松了一口气,却只见刚刚离座而起的皇帝突然似笑非笑地抛出了两个问题。
“听说,母后在老大和老二面前盛赞了张寿?有意思吗?”
第一百六十五章 明修栈道暗渡陈仓
前一个问题,仿佛只是母子之间非常随便的闲聊,而后一个问题,哪怕是仅仅只有四个字,却流露出不加掩饰的质问和讥诮,以至于垂手低头的楚宽之外,其余宫人内侍都瞬间露出了惊骇欲绝的表情。相形之下,太后却只是微微皱了皱眉。
“有意思没意思,这是要做过之后才知道的事。你在他们这么大的时候,已经亲政治国,君临天下了,可他们却还只知道彼此针锋相对,根本不知道具体事务。”
“母后说笑了,我当初刚亲政的时候,闹出的笑话既不少,也不小,说句不好听的,要不是每次大臣闹到您跟前的时候,您全都不动声色帮我挡了下来,兴许就我那会儿胡作非为,任性自大的样子,换一个皇帝,被人掀翻下来的可能都有……”
“皇帝!”太后这才遽然色变。她严厉地呵斥了一声,见皇帝终于显得正经了一点,她就目视左右,见女官玉泉立刻冲着左右打了个手势,内侍宫人们慌忙鱼贯推出,玉泉押后,而楚宽也躬身行礼,一声不吭地退了出去,直到东暖阁的门帘落下,她才一拍扶手站起身来。
“你到底想说什么?”
“年少无知,做错事情,这是人之常情,但太后用一介年少外臣去激将你的两个孙子,用得着吗?更何况,朕听说,当日张寿和莹莹来清宁宫时,那个栽赃陷害他的小宦官,险些就被什么都不问直接打死了?母后打算维护谁?”
太后脸上越发烦躁气恼:“你别忘了,王大头已经问出了郑怀恩是主使!”
“那个蠢货,自己无德无才,还痴心妄想娶莹莹,别说他父亲是嗣和王,就算他自己是嗣和王,那也有多远滚多远!”皇帝不耐烦地挑了挑眉,继而就淡淡地说道,“是皇后,对吗?”
太后顿时默不作声,直到皇帝说出下一句话:“之前那个去融水村射箭吓人的御前近侍,也是听了皇后的指派。朕就弄不明白了,她堂堂六宫之主,做这种事情,有必要吗?就算她不喜欢莹莹,可这种恨屋及乌的事情做出来,有必要吗?”
敏锐地听出恨屋及乌四个字是鲜明的朱莹风格,太后不禁眉头紧皱:“莹莹知道了?”
“她知不知道,朕没问,但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朕是把刺客的事压下去了,甚至明月还背了黑锅。王大头也是照着省事的方式那么审了,郑怀恩自己也承认了。看上去,皇后那是一点关联都没有,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皇帝说到这里,已经是气得呵呵一笑,“她已经是有两个儿子的人了,就不能聪明一点?还有母后你,那两个小子好容易消停一点,你为什么还要撩拨他们?”
知道皇帝看上去并没有雷霆大怒,但其实分明已经是怒极,太后沉默了片刻,最终叹了一口气道:“你至今没有册立太子,我知道,你不是想要立幼,而是觉得他们两个大的都不那么理想,可又明知道立幼很可能造成天下动荡,所以一直在犹豫。”
见皇帝微微眯起眼睛,随即侧过头去避开她的目光,太后却走上前去,不闪不避地直接正对着皇帝:“你觉得,当年是你逼死了庐王,逼死了你唯一的弟弟。从那时候开始,你就和我疏远,一直到现在也再回不到从前……可你觉得我那么爽快地归政,是为了什么?”
“你是皇帝,他却只是亲王,他处处和你争,而你根本就不屑于和他争,眼里只有太祖皇帝,顶多再加上太宗、英宗和你父皇,你觉得我会更看重他更胜过你?本朝那些血淋淋的例子摆在那儿,我怎么可能偏爱幼子,更何况是一个自己找死的幼子!”
皇帝默默听着太后这仿佛是推心置腹似的话,面上纹丝不动,仿佛所有表情都冻结了。
“大皇子和二皇子若是有一个像你,我也不用这么煞费苦心!只会窝里斗算什么本事,让他们知道,宫外有一个比他们还小的少年,却已经得到了你的信赖和器重,而且还是莹莹的未婚夫,他们总该知道上进吧?老二去见张康,也是为了知道,我朝军械到底如何。”
太后顿了一顿,这才退后几步,缓缓坐在了一旁的椅子上:“至于皇后……她当初处心积虑地宣扬贤名,再加上她的嫡亲祖父是英宗皇帝为皇子们选定的帝师,你父皇入主之后对英宗还有几分尊崇,这桩婚事对于你还主少国疑的时候来说,自然还算得宜。”
对于这样的解释,皇帝却有些讥嘲地耸了耸肩:“说实话,朕宁可那时候母后你有个合适的侄女又或者甥女。”
即便知道自己的儿子只不过是发泄一下怨气,太后还是啼笑皆非:“我有一个姐姐,一个哥哥和一个弟弟,却只有姐姐养出了朱泾这么一个好儿子,余下的那几个侄女,我连多瞧一眼都觉得闹心。你让我怎么给你娶回来当皇后?”
“就是莹莹,当晚辈固然瞧着很好,可她将来也不适合做皇后又或者王妃,她那脾气,一旦有事,能把皇宫又或者王府都闹得天翻地覆。你看看大皇子和二皇子就知道了,莹莹那样美艳绝伦,可他们俩固然爱看她的容貌,可就没有一个喜欢她的。”
“他们也配不上她!”皇帝意兴阑珊地哂然一笑,最终淡淡地说道,“朕已经忍耐了很多年,而且看在两个儿子的份上,朕也不想闹出废后这样天翻地覆的事情,所以,皇后那边,希望母后替朕多敲打敲打。另外,朕更不希望明月灭口刺客之类的消息四处传播。”
“她倒是以为,栽赃陷害就能把事情都蒙混过去了?”
说到这里,皇帝索性转身直视太后,口气不带一点余地:“朕知道,母后不喜欢裕妃,也不喜欢莹莹的母亲,但裕妃没有儿子,也从来没妄想过后位。莹莹的母亲更是一个性子倔强,不屑阴谋诡计的人。母后既然这么喜欢莹莹,为什么对昔日之事就不能释怀?”
“归根结底,当年之事,错的也是朕和朱泾。”
见皇帝说完这话就大步离开,太后右手紧紧握着扶手,好半晌才把到了嘴边的质问给吞了回去。那一瞬间,皇后到她面前的哀声痛诉又仿佛在面前重现。
“裕妃和赵国夫人就算当时确实是舍身让皇上他们先走,可难道这不是应该的吗?不是因为她们的枕边风,皇上怎至于和赵国公二人白龙鱼服,险些有性命之危?事后三个孩子同时降生,谁知道难以分辨的是两个女孩子,还是三个孩子根本分辨不出谁是谁?”
“母后,裕妃独得盛宠,我可以忍,可她和赵国夫人沆瀣一气,以至于闹出这么大的事情,我却没法忍!若日后闹出来什么民间沧海遗珠之类的传闻,皇上有什么颜面,您有什么颜面,我这个皇后还有什么颜面?”
太后自失地叹了一口气。当初之事,说是查清楚了,她也变装易服亲自仔细查问过稳婆,问过张寿如今的养母吴氏,更逼问过裕妃,质问过九娘,最终断定应该就是两个女孩子混在了一起,可那终究是扎在她心里的一根刺。
所以,她对永平公主一直都谈不上多喜欢,只不过因为皇帝对她的偏爱,故而一直都对其比对其他公主优厚几分。反倒是从小就天真烂漫,天不怕地不怕的朱莹,让她从其身上看到了当年也是从小就一直很有主意的姐姐那影子,几乎不假思索认定她必定有朱家血脉。
而那个养在民间,却竟然那般仪表出众的张寿,她从第一眼看到开始,就本能地觉着有些心慌,哪怕得知其不止容貌,才华同样出众,她也没办法因为朱莹已经认准了那是未来夫婿,就爱屋及乌生出什么亲近之情。
呆坐了小半个时辰,随着一声轻轻的咳嗽,玉泉却是蹑手蹑脚进来,到太后面前屈膝行礼,这才轻声说道:“皇上以擒获叛贼功,令内阁拟旨,令张寿兼正六品翰林院侍讲,詹事府左赞善。”
太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蹭得站了起来:“那几个大学士就居然听他的?这就算他们里头有人愿意违心拟旨,六科廊那些给事中,难道不会封驳?”
玉泉顿时苦笑道:“内阁那会儿只有吴阁老在,他亲自写的敕书。”
太后顿时气得凤眉一挑:“上次张寿进国子博士时也是他,这次让张寿兼翰林侍讲,詹事府左赞善也是他,他就知道阿弥陀佛仰承圣意拟旨,这个大学士难道就只会这个吗?”
“如今东宫都没定,詹事官是给朝中那些文官作为定品级的加衔,怎么能随随便便给一个新晋的国子博士?更何况还有翰林侍讲……他知不知道,天下读书人会因此翻天!”
和太后那边的惊怒不同,走了一趟清宁宫发泄了一下情绪,同时又明修栈道暗渡陈仓,把那道诏书给定下,皇帝的心情却很好。
六科廊封驳?呵呵,给事中里头要真有如此强项的人,他不介意出几个人去当县令,正好补充一下人才贫乏的地方官班子。要知道,若不是张寿,未必能把叛贼一网打尽,而且人都是实打实的关在顺天府衙大牢中,如假包换。为了这个,他连秋决都一直拖着没批。
太后既然想要张寿刺激一下大皇子和二皇子,那他就多给人加官几次好了!
谁让张寿这小子是一员福将,有本事的同时,还福星高照呢?
翰林院怎么了?翰林院新晋的一个侍讲,之前也当过国子博士,却连半山堂根本都管不好,这种连教化都做不好的都能进侍讲,有大功的张寿也同样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