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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莫问江湖     太平客栈txt下载     太平客栈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七十六章 唐夫人

    唐婉没有急着回答李非烟,而是望向李玄都。

    李非烟也不恼怒,只是静等唐婉回话。

    过了片刻,在唐婉目光的注视下,李玄都慢慢说道:“我的师娘早亡,又没有长姐和长嫂,我是姑姑看着长大的,所以姑姑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唐夫人不必有什么顾虑,尽管直言就是。”

    唐婉这才收回视线,说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很多时候,我要做的事情,或者已经做了的事情,未必是出自我的本意,希望烟姐姐能够体谅。”

    李非烟目光一凝,说道:“如此说来,你是有难言之隐了?是有人胁迫于你?”

    唐婉望着李非烟,说道:“有些时候,我倒是羡慕姐姐,生在清微宗,家大业大,靠山也大,哪怕是失手被大天师擒住,正一宗也是以礼相待,若是换成旁人,焉有命在?只怕早已成了镇魔井中的亡魂枯骨。”

    李非烟皱了下眉头,说道:“看来果真是有人胁迫于你了。是地师?还是儒门?”

    唐婉笑了笑,“姐姐不适合做说客。”

    然后她再度望向李玄都,“清平先生,好大的名声,就连我这个不怎么离家的乡野妇人,也是久闻大名,我们唐家有几个晚辈不开眼地撞到了清平先生的手中,也因先生大度,不与他们一般见识,这才保住了一条性命,在此,我要先谢过先生。”

    说话间,唐夫人站起身来,朝着李玄都行了个万福礼。

    李玄都眉头微皱,没有拒绝,也没有其他表示。说起这位唐夫人,他比常人知道的要更多一些,比如说万笃门,许多大事都是这位唐夫人亲自面见秦清,然后两人一手敲定。秦清在言语间对于这位唐夫人也颇多赞誉,说她行事干练果决,不拖泥带水,极有主见。在此之前,秦清一直将这位唐夫人视为朋友,这也是秦清没有亲自前来的原因之一,让李玄都出面,还有几分转圜余地,日后还有可能继续相交,可如果秦清亲自出面,一个不慎就彻底撕破面皮。

    李玄都叹了口气,向唐夫人还了一礼,“夫人不必如此,家岳让我代他向唐夫人问好。”

    唐夫人轻声道:“做了掌教的人,便不一样了,不肯亲自前来,却派了自己的女婿过来,不过就算是女婿,也算给了我不小的面子,甚至还不惜请动我这位老姐姐出面,要动之以情。”

    李非烟道:“难道婉儿你不打算顾念旧情了?”

    唐夫人望向李非烟,“如今你我姐妹二人是各为其主了。”

    李非烟脸色一沉,刚要说话,就听李玄都说道:“如今江湖大势,不过是儒道两家再加上曾经正邪之分罢了,所谓‘各为其主’的这个‘各’字,很有意思,放在如今形势下,就是非此即彼的意思。不是道门的就是儒门的,不是正道的就是邪道的。唐夫人说各为其主,不知主人是谁?是儒门?还是邪道?”

    整个正堂瞬间沉寂。

    唐清秋的脸色已经白了,季叔夜的脸色也有些发白。

    唐夫人倒是浑然不惧,道:“是儒门如何,是邪道又如何?”

    李玄都道:“并不如何,唐夫人今日只身赴会,显然是存了诚意的,就是为了这份诚意,我也不会对唐夫人出手,更不会对唐家如何。可我也有职责所在,只能唐家之事上禀三位掌教大真人,至于三位掌教真人是如何想,又是如何做,那可就不是我能管的了。”

    唐夫人冷笑一声,“三位掌教大真人,三位长生地仙,那可真是厉害,就连儒门都奈何不得,我小小一个唐家,自然只能束手待毙。”

    李玄都沉声道:“唐夫人,一句‘各为其主’,不过短短四个字,可这四个字之后代表的含义,却不知是多少性命。江湖不是善地,杀人只是平常事,也是解决问题最简单的办法,又为了防止后患,一旦决定杀人,通常就是斩草除根,不留后患。所以我还是要忠告唐夫人一句,不管唐家遇到了什么事情,现在都可以说出来,亡羊补牢,犹未为晚。这也是家岳派我前来而不是他亲自前来的缘由。”

    唐夫人沉默不语。

    李玄都继续说道:“可如果夫人执迷不悟、一意孤行,唐家牵涉到了万笃门,又牵涉到了秦家,牵涉到秦家便是牵涉到了道门。说得大一些,唐家的选择,上系江湖大势,下关唐家堡的生死存亡,其间波谲云诡,深不见底,你就这样下了决断,决定背弃秦家,等同叛出道门阵营,一步踏空,便是万劫不复!”

    整个大堂真像死一般沉寂。

    唐夫人眼神复杂。

    李玄都缓和了语气,“唐夫人之所以孤身前来,而不是将我请进唐家堡去,我就料定夫人兵不是执迷不悟之人,多半是想看看我的态度是什么,还是有转圜余地的。我当着姑姑的面,我可以保证,只要唐家悬崖勒马,那么无论唐家遇到了怎样的困难,道门都会鼎力相助。这是我的承诺,也是三位掌教大真人的承诺。不知唐夫人信不信我?”

    唐夫人长长叹了口气,望向李非烟,“老姐姐,你我算是知交,你说我该不该信清平先生。”

    唐夫人既然问出这话,便说明她已经信了八成,李非烟笑道:“我不知你该不该信,我是相信他的,三位掌教也相信他,否则也不能让他居中联络,促成道门一统。三位掌教是怎样的人物,不必多言,你说三位掌教都相信的人,你信还是不信?”

    唐夫人神情渐渐凝重起来,轻声道:“道门一统时日不长,就已经有风声传出,说清平先生是三位掌教大真人之下的掌教小真人,也有人称作第四掌教,先前我还以为是清平先生为自己造势,今日一见,方知不虚。”

    李玄都道:“夫人不必吹捧我,我有几斤几两就是几斤几两,不会多,也不会少。如果是地师亲

    自出手了,我也是没有办法的,只好请动三位掌教。”

    唐夫人苦笑一声,“地师志在天下,一个小小的唐家,哪里会入地师之眼。是地师麾下的大明官王天笑。”

    李玄都并不十分意外,望向了唐清秋。

    当初在去往白帝城的路上,他与唐清秋有过一番对话,李玄都问他唐家为何要趟浑水,唐清秋回答说:“涉及正邪之争,我们又岂能不知,只是这桩买卖接不接,也由不得我们唐家。”原因就是有人悄无声息地进到唐家堡中,不但没有触发任何机关,而且还安然无恙地接下了唐夫人的“菩萨泪”,而那人正是地师麾下第一高手,十殿明官之首的大明官王天笑。

    唐清秋接触到李玄都的目光,微微低头,道:“那日是在下对清平先生有所保留,这件事的确已经发生了,不过不是发生在天宝七年,而是发生在武德十年,王天笑率领阴阳宗高手袭击了唐家堡,家母中了王天笑的‘鬼咒’,一旦发作,便生不如死,只能靠王天笑每半年化解一次,可也只是暂且缓解,而不能根除,所以我们只能屈从于阴阳宗。”

    李非烟伸手抓住唐夫人的手腕,即惊且怒道:“出了这样的大事,你也一个人扛着?你又能扛到什么时候?就算我帮不了你,你不是与秦清有交情吗?为什么不向秦清求助?”

    唐夫人苦笑道:“秦清当时还未跻身长生境,又远在辽东,可地师当时已经是威震江湖的长生地仙,更是近在中州北邙山中,远水救不了近火,你让我如何选?”

    李玄都道:“追随地师,追随阴阳宗,是没有下场的。皂阁宗的前车之鉴,就在不远,藏老人如今还被镇压在镇魔井中。”

    唐夫人长叹一声,“我又何尝不知,只是我说了,许多事情,也由不得我。我这次来见清平先生,也是存了赌的心思,现在的唐家堡中,有他们的耳目,这件事很快就会传到王天笑的耳中。如今我就像溺水之人,哪怕仅仅是稻草,也要一试。”

    李玄都立刻明白贝遥所说的牝女宗弟子在唐家究竟是什么作用了,不由深深地望了唐夫人一眼,说道:“我还是那句话,如果夫人信得过我,无论是夫人所中的‘鬼咒’,还是王天笑这个大敌,都可以交给我来处置。”

    唐夫人下意识地望向李非烟,竟是如同年轻时那般眨了眨眼眸,似乎是在问她,信不信得过。

    李非烟又好气又好笑,只觉得自己当年怎么没发现这些姐妹的不靠谱,道:“你看我做什么,事关己身,便乱了分寸?我也还是那句话,我信得过紫府。”

    唐夫人沉思片刻,有了决断,沉声道:“我相信清平先生。”

    ……

    唐周行于长长的甬道之中,走了不知多久,终于到达尽头,然后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一座巨大的地宫,或者说唐周发现自己正处于一座地下陵寝的内部。

第七十七章 公孙帝陵

    唐周回头看了眼来时的通路,一时竟是无法分别这条甬道本就是古墓的一部分,还是后来人挖通这条甬道进入了古墓。不过仅以唐周如今所在的入口位置,已经可以大致判断地宫的规模。此地入口通道左右则宽约两丈左右,地面和两侧都是由青灰色砖石铺就,顶部最高处达三丈之高,呈现出半圆状的穹顶结构。由此来看,这座古墓的规模不会逊色北邙山的长生宫。

    不过唐周可不是当时闯入长生宫的李玄都、颜飞卿、苏云媗可比,就算是有太阴尸、铜甲尸,那也奈何不得他分毫。

    唯一让唐周感到可惜的是,自己没能多带些人手。

    要知道青阳教中也是人才济济,不乏精通盗墓之人,盗墓分为诸多流派,青阳教的这些盗墓贼介于强盗和掘丘盗墓两种营生之间,有目标的时候就挖坟掘墓,找不着墓的时候,便啸聚山林打家劫舍,向来人多势众,穷凶极恶。且不说做强盗时如何,只要能找到大墓,纵有皇陵或者公侯之冢,他们也敢发掘,而且动则几十上百人,聚众开墓,甚至不惜用上火药等手段,打开墓室地宫之后,将其中的宝物盗掘一空,墓主尸骨抛于荒野。与另外讲究技术的几派,极为不同。

    唐周虽然不怕墓中有什么机关、怪物,可他毕竟只是一个人,想要探索如此大的陵墓地宫,难免有疏漏之处。

    可走到了这里,唐周也不好再撤回去,只能独自往陵墓深处行去。

    古时帝王的坟墓称之为“陵”,公侯权贵之墓称之为“冢”,其后依次是“墓”和“坟”,唐周越是往陵墓深处走去,就越发可以肯定这是一座“陵”,也就是埋葬着一位帝王。

    如果是北邙山,有一座帝王陵寝,那半点也不稀奇。可是在蜀州境内,那就有些稀奇了。蜀州自古少出帝王,大多是偏安一隅的一方诸侯,就算有帝王出自蜀州而一统天下, 也不会在死后再葬回蜀州。

    唐周思来想去,只想到两位帝王,一位是昭烈帝,一位是蜀王公孙述。前者不必多言,名满天下,而蜀王公孙述还要在先主之前,曾经在锦官府称帝,国号大成,年号龙兴,又自称白帝,白帝城便是由此而来,不过在大成覆灭之后,公孙氏一门被满门诛杀。

    难道此地便是公孙述的陵墓?

    唐周想到此处,不由有些兴奋,一位开国之君,必然有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和宝物,只要他能得到这些宝物,必然会实力更上一层楼,不敢说踏足长生境,那太遥不可及,可是追上白绣裳等人,却不是不可能。

    不过很快,唐周又生出了另外一个念头,“徵官既然知道这个地方,为什么他不亲自前来,是这里藏着的秘密已经对长生地仙无用?还是说另有蹊跷。”

    想到这儿,唐周便有些动摇。不过因为已经跻身天人造化境的缘故,让他有了底气,也生出了更大的贪念,一座宝

    山就在眼前,他却要空手而归,谁能忍得住?

    所以唐周虽然念头几度变化,他的脚步却没有停下半分,仍旧沿着通道向前走去。

    这座陵墓中的确有些机关,对于寻常江湖高手来说,都十分致命,可是对于唐周这位新晋的天人造化境大宗师来说,却是有些微不足道了,都伤不到他分毫。就算是数万斤的断龙石,他也可以凭借“青阳法身”强行打碎。很快,他便穿过重重机关,来到陵墓地宫的核心地带。

    在唐周的视线所及,是一面九龙缠绕的墙壁,在这面龙壁的最中心位置,有一颗被九龙争夺的明珠。这颗明珠光芒璀璨,有人头大小,可谓是举世罕见。

    吸引唐周来到此地的神力便是从龙壁之后传来,而且愈发强烈,就像一只柔嫩的小手在不断撩拨唐周的心扉,如今只剩下最后的临门一脚。

    唐周略一沉吟,身形飞起,单手按住明珠,发现无法按动,便顺势一扭,只听得轰隆声响,龙壁翻转,唐周向前一步,进入龙壁之后。

    紧接着龙壁恢复本来模样,而龙壁之后,则是别有洞天。

    只见眼前豁然开朗。在偌大一个地下洞穴之中,有一座流光溢彩的宫殿,殿宇重重,楼阁嵯峨,竟是与地上陵园极为相似。

    唐周仔细观察了片刻,发现宫殿内燃烧着的是长明灯,号称千年不灭,无数长明灯加在一起,这才使得这座地下宫殿金光璀璨,好似天上仙宫。而在宫殿之外,还有一条“护城河”,不过其中并非是河水,而是数不清的水银。

    唐周毕竟是多年的老江湖了,还未被贪念彻底蒙蔽了心智,如此华美的宫殿,其中的宝物自然不俗,可危险也就越大,不由警惕之心大起。

    唐周先是神力加身,化作金甲覆盖体表,然后才飞跃过水银之河,足不沾地,直往大殿而去。

    从水银河到大殿这段距离,唐周感受到了无数阴寒气息,似乎有鬼魅之流拦路,可在他的煌煌神威之下,尽皆消散无形,不说伤他分毫,便是想要近他身周都十分困难。

    不难想象,如果今日来到此地的不是唐周,而是一些普通江湖人,就算是盗墓高手,破解了一路的机关,可最后还是要在这些鬼魅的手中死伤惨重,要知道鬼魅邪祟之流本就有堪比方士的致幻手段,又是在地底陵墓这种天然阴气浓郁的地方,占据地利优势,更是无往不利,反而是活人在此地阳气被压制,十成本事也就发挥八成,一增一减之间,自然是鬼魅邪祟大占上风。

    可惜这些鬼魅邪祟遇到了唐周,唐周走的是煌煌神道,凝聚香火愿力为神力,若论对鬼魅的克制,不逊于修炼雷法的方士或者气血旺盛的武夫。

    唐周来到大殿之外,殿门敞着,所以站在殿外可以一眼望到大殿深处,只见在大殿深处有一座三尺高台,九层台阶,高台上有龙椅宝座,其上坐着

    一“人”。

    整座大殿自然是金碧辉煌,以三人合抱的巨柱为支撑,柱上又盘绕金龙,还有龟鹤延年铜灯和侍女宫灯将整个大殿照亮,而在穹顶上,又悬着许多宝石和明珠,模仿浩瀚星辰,折射灯火光亮,使得大殿光芒璀璨,让人有目眩神迷之感。唐周算不上纯粹的道门中人,但当年跟随地师、宋政,也对天象变化略知一二,这大殿穹顶上方的宝石明珠模仿星辰,竟是一个小小的阵法,会不断变化方位,竟然真如夜空中的群星一般,让人叹为观止。

    可唐周此时却顾不得这些,目光落在那“人”身上。

    只见此人身着玄色十二章服,头戴平天帝冠,垂下的珠帘遮挡了他的面容,在灯火星光照耀之下,整个人显得缥缈朦胧,好似是传说中的天帝,正高坐凌霄宝殿。

    不过唐周可以敏锐地感觉到,眼前之“人”没有半分血气可言,就像死物一般,绝不会是活人。可也没有僵尸恶鬼的尸气,甚至让唐周生出一种错觉,难不成又是一尊雕像?

    唐周冷哼一声,大步走入殿中,一直来到三尺高台的跟前才停下脚步。此时唐周仰头便可以看到珠帘下的面容,此人大约知天命的年纪,面容栩栩如生如蜡像,像则像矣,就是没有半点生气,双眼紧闭,皮肤苍白,似是失血过多,颚下长须似乎随时都会脱落。

    唐周对于帝王谈不上什么敬畏,尤其是这些死了的帝王,于是他直接走上九层台阶,来到坐龙椅之“人”的面前。

    就在此时,大殿之内突然生出变化,阴风四起,原本辉煌明亮的灯火在转眼之间变成惨绿之色,使得刚才还好似天上宫阙的大殿变成了幽冥地府,鬼气森森,就连唐周身上的金甲也笼罩上了一层惨绿的光边。

    与此同时,穹顶上镶嵌的璀璨星图斗转星移,明灭变化,一束星光落下,将龙椅及其主人笼罩其中。

    原本双眼紧闭的帝王已经缓缓抬头,双眼豁然睁开,漆黑而空洞的双眼死死盯住站在自己面前的唐周,嘴巴开合,“大胆!”

    声音虽然不大,但唐周面前的空气却生出肉眼可见的扭曲波动,回荡于大殿之中,如黄钟大吕般嗡嗡响个不停。

    等闲先天境高手,在如此近的距离下,只怕要立毙于这一声之下。就算是归真境的高手,不防之下也难逃重伤。不过唐周一则是早有防备,二则是境界甚高,所以只是身形微微摇晃了一下,便恢复正常。

    唐周已经可以确定,眼前之人应该就是当年的蜀王公孙述,他丝毫不惧,大喝一声如雷,丝毫不逊于公孙述,同时一拳狠狠挥出,打在公孙述的侧脸上。

    公孙述的尸体在此地孕育多年之后,丝毫不逊于当初长生宫中的太阴尸,乃是货真价实的铜甲尸,就算遇到天人境大宗师也不落下风,可无奈遇到了天人造化境的唐周,直接被这一拳打飞出去。

第七十八章 仙人抚我顶

    太阴尸是修道之人死后尸体所化。除了太阴尸之外,还有金、银、铜三甲尸之说。

    金甲尸为男,象征帝王,银甲尸为女,象征皇后,死后葬于皇陵风水,恰逢皇陵风水异变,由吉化凶,方能孕育而成。

    按照道理来说,帝后身份尊贵,死后都有佛道两家高人负责超度,若是强势帝王,甚至可以让大天师亲自超度。而且皇陵也是万里挑一的好风水,与皇朝气运休戚相关,通常出自当代地师之手,除非山穷水尽,都万万不至于此。所以古往今来的银甲尸、金甲尸,古往今来也只有两具,还是帝后合葬,出世之后,金甲尸距离堪比仙人的旱魃无异只差一步,不逊于一劫地仙,银甲尸也堪比长生境,杀戮无数,逼得正邪两道不得不联手才将其除去,当时与全真道、正一道并列齐名的阁皂道被重创,近乎灭门,而一部分阁皂道门人因为震惊于金甲尸和银甲尸的威力巨大,转而开始研究养尸之法,这也就是后世将“阁皂道”颠倒过来的皂阁宗。

    在皂阁宗最为鼎盛的时候,也曾尝试过复制金甲尸和银甲尸,可无奈条件太过苛刻,非要以一个皇朝覆灭为代价不可,就是皂阁宗也无法达成,这才使得皂阁宗退而求其次,开始着手于被皂阁宗称之为“八部众”的计划,只是未等皂阁宗将“阿修罗王”、“帝释天”炼制成功,便被正邪两道联手攻破“鬼国洞天”,皂阁宗就此覆灭。后来的藏老人也曾想过继续前人未尽之事,可也只是炼成了“罗刹”和“夜叉”而已。

    在金甲尸和银甲尸之下,就是铜甲尸。

    公孙述虽然生前称帝,但是本质上还是割据一方的诸侯,先天不足,而他并非寿终正寝,而是重伤于两军交锋,死于刀枪剑戟之伤,正符合了铜甲尸的条件。

    孕育成铜甲尸之后,刀枪不入,水火不伤,平常的宝物也无法对其有任何伤害,近乎不坏之身,可吸收月华阴气,增益自身。当它更进一步,就可以点燃尸火,成就旱魃之身,不入五行,超出三界,与仙人无异,所到之处,赤地千里。与金甲尸和银甲尸相较,铜甲尸只残留了部分生前本能,缺少灵智,很难自行修炼,所以通常只相当于天人境的修为,而无法抵达长生境。

    铜甲尸被唐周一拳打飞之后,只是衣冠凌乱,却并无太大伤势。

    他的嘴巴又上下开合了一下,“放肆。”

    穹顶上的星图再度生出变化,又有一道星光落下,朝唐周当头落下。

    唐周一拳打飞铜甲尸之后,心中再无忌惮警惕,自负到不去躲避,在身前生出一道金色光幕来阻挡星光。

    可出乎唐周的意料之外,这些星光竟然无视光幕,径直透过,将唐周笼罩其中。

    唐周一惊,想要挣脱这道星光,却感觉无数念头朝自己涌来,形成了一幅连续的画面。

    只见得一个少年立于大雨之中,正与一个青年男子大声争辩,却被青年男子一掌打落了手中的纸伞。

    紧接着画面

    一转,少年成长为青年男子,在众多人的簇拥下,高举酒杯,又拔出腰间长剑起舞。

    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光寒十九洲。

    接下来又是大宦官在青鸾卫的护卫下携圣旨而至,宣读圣旨之后,门客们逐渐散去之后,只剩下青年人独自站在原地,神色晦暗。

    这些记忆就像一把降魔杵,狠狠砸在唐周的脑海之中,让他神魂震荡,思绪混乱,又像一颗钉子,被一把看不见的锤子狠狠敲击着,要顶死在他的记忆当中。

    唐周想要运转神力抵抗,却发现自己先前吸纳的那些神力竟然开始自行其是,不但不听从他的指挥,而且开始阻塞他原本的气机运转。

    内忧外患之下,唐周再也难以忍耐痛苦,双手捂住脑袋,膝盖一弯,跪在了龙椅前。

    不知何时,龙椅上出现了一个虚幻的身影,手肘抵在龙椅的扶手上,撑着下巴,静静地看着痛苦挣扎的唐周。

    与此同时,那尊铜甲尸来到龙椅旁边,束手而立,不似帝王,倒像是一个毕恭毕敬的侍卫。

    到了此时,唐周已然明白了。

    他落入了一个陷阱之中。

    先前的神力不过是诱饵罢了,那条连接陵墓的长长甬道,何尝不像是一条长长的钓线,而他就是那个一口吞下鱼饵还沾沾自喜的鱼儿。

    这一切,是宋政和地师的阴谋。

    唐周在各种记忆纷杂之下,突然回想起当年他追随宋政的经历,宋政不是个小气之人,除了女人不能送,其他的无论功法秘籍还是宝物金银,都可以送,不过一旦接受了宋政的馈赠,就不能再有反悔的念头,也就是上船容易下船难。宋政对于叛徒的手段极为酷烈,不仅叛徒本人要受尽折磨后死去,就是叛徒的家人,无论妻儿老幼,一个也不留。唐周就见过两次宋政亲自处置叛徒的景象,无论那人如何求饶,宋政都不为所动,先是在叛徒的面前将他的一家悉数杀死,然后再将叛徒慢慢折磨致死。

    唐周在这一刻恍然惊醒。

    他又何尝不是一个叛徒。

    宋政失踪之前,将自己的基业托付给了澹台云,可唐周并没有按照宋政的意思追随澹台云,而是投靠了地师,这是一次背叛。

    后来形势变化,澹台云和宋政渐行渐远,而地师又再度与宋政联手,可偏偏在这个时候,唐周又背弃了地师,转而投靠澹台云,这是第二次背叛。

    如今宋政东山再起,以他的性子,如何会容忍唐周这个叛徒?

    唐周先前饱受折磨,面对宋政的示好,顾不得太多,也抱了侥幸心思,觉得宋政失踪多年之后,性情大变,已经不是当初的宋政,如今看来,却是他大错特错了。

    宋政还是那个宋政。

    按照道理来说,一个天人造化境的大宗师,不可能这么轻易地就被人拿下,就是长生地仙也不行。可唐周体内的神力成了关键,就好比三军出征,却在紧要关头有一支大军配合外敌倒戈一击

    ,内外夹击,里应外合,任凭唐周境界再高,在没有丝毫防备之下也无力抵挡。

    渐渐地,唐周的挣扎越来越弱,很快就只剩下一下一下的抽搐。

    龙椅上的虚幻人影漠然地看着这一幕,无动于衷。

    唐周还未失去意识,他艰难地抬起头来,望向龙椅上的虚幻身影,嘶哑道:“你……你是……”

    这一刻,他发现自己忘了许多实情,又记起了许多其他本不属于他的事情,好像变成了另外一个陌生人,而且这种变化还在继续,让他生出莫大的恐惧。

    “不要……不……”唐周艰难地说道,想要伸手按住自己的脑袋,却被一阵抽搐打断,同时还有一股难以抵御的困意袭来,让他昏昏欲睡。

    唐周很明白,如果自己睡去,那就再也没有醒来的时候,因为他会彻底变成另外一个人,那么活着的他与死了又有什么区别呢?不过是行尸走肉罢了。

    他刚刚跻身天人造化境,他还不想死。

    “是……我……我错了,饶……了……我、我吧。”唐周一字一句地艰难说道,每一个字都仿佛是从喉咙中挤出来的。

    那个虚幻的身影终于开口,仿佛是许多人一起开口的重音,让人无法分辨他的本来声音,“你没有错。”

    唐周的思绪越发迟缓,“没、没错?那为、为什么……”

    “识时务者为俊杰,自古皆然。”虚幻的身影说道,“你改换门庭,也是人之常情,无可厚非。忠诚是一种可贵的品质,但是随风摇摆也是一种能耐。关键不在这里。”

    唐周表情扭曲地问道:“那……那在……哪里?”

    虚幻的身影从龙椅上站起身,居高临下地望着他,“关键是你太蠢了。这个世道,好人不会死,坏人也不会死,只有蠢人才会死。”

    唐周的眼神逐渐变得模糊,他长大了嘴巴,发出“啊啊”的声音。

    虚幻的身影抬起近乎透明又笼罩着一层薄薄雾气的手掌,轻轻按在唐周的头顶上,重叠的声音中透出几分愉悦笑意,“诗仙青莲居士有诗云:‘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如今太上道祖的玄都紫府重新现世,正应了这一句诗。你知不知道这句诗的下一句?”

    唐周已经无法开口说话。

    虚幻身影不紧不慢地说道:“下一句是:‘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你不是想要成为长生地仙吗?我可以成全你。”

    说话间,唐周眼神中的迷茫越来越重,最终变为一片虚无,脸上的神情也从痛苦挣扎渐渐变为平静。

    虚幻身影从唐周的头顶上收回手掌,微笑吟诵道:“误逐世间乐,颇穷理乱情。九十六圣君,浮云挂空名。天地赌一掷,未能忘战争。试涉霸王略,将期轩冕荣。时命乃大谬,弃之海上行。学剑翻自哂,为文竟何成。”

    “剑非万人敌,文窃四海声。”

    “儿戏不足道,五噫出西京。”

第七十九章 唐穆霸

    在唐夫人的邀请下,李玄都一行人穿过重重机关,来到唐家堡中。

    说起机关之术,江湖上唯有两家,一家是太平宗,另一家就是唐家堡。至于补天宗,虽然有部分墨家传承,但主要在于墨家游侠派,与机关术无缘。

    在李玄都看来,唐家的机关术与太平宗的机关术相比,功能上局限于太多,太平宗将机关术应用到了各个方面,小到吊篮,大到扶梯,而唐家堡则是致力于将机关术全部应用于杀人用途。不过机关术受限于材质的缘故,很难对真正的绝顶高手造成威胁。天人境高手以下,还是威胁巨大,可天人境高手以上,威力就开始递减,还能对天人逍遥境的高手造成威胁,除了寥寥几种复杂暗器机关之外,已经很难杀伤天人无量境的高手。至于天人造化境,就如唐清秋所说的那般,已经可以将其视为无物。

    唐家的暗器可以归类到机关术中,而唐家的另外一个依仗就是代代祖传的毒经了,暗器机关配合毒经,使得唐家堡弟子在天人境以下几乎是旱逢敌手,奠定了唐家独霸一方的底气,可机关暗器和用毒在天人境以后的乏力,又限制了唐家堡,使其只能局限于蜀州一隅,甚至谈不上独占蜀州,更遑论是称雄天下了。

    这也是唐家要与秦家联手经营万笃门的原因之一。

    至于另外一位东家,李玄都试探问了一句,唐夫人含糊其辞,没有直接点名身份,却也肯定了那人出身于儒门。李玄都推测,这位神秘东家很有可能是七隐士中的其中一人。

    进到唐家堡,乍一看去,也没什么不一样的地方,毕竟这里也是唐家祖祖辈辈生活的地方,除了防守严密一些,其余便是按照寻常大户人家的格局建造,只是因为太多年未曾改变的缘故,与如今时兴的一些建筑布置略有不同,更有古风。

    刚到正堂门前,就听一个洪亮的声音说道:“清平先生远到光临,在下未曾远迎,可当真失礼之极!”

    这声音虽然洪亮,中气十足,但一听就知道是上了春秋的人,李玄都立时猜到来人的身份,八成便是唐家的老家主,江湖人称“金臂佛”的唐家老祖。

    各家辈分范字都是取用一段话,依次排列,早有定数,后人只要遵循祖宗之法就可以了,李家的辈分就是取自“谨道如法,长有天命”一句,唐家的辈分范字是:“吉甫作诵,穆如清风”一句。唐清秋是“清”字辈,唐夫人是“如”字辈,刚巧与李家的“如”字辈对应,只是因为她是唐家老祖独女,堂兄弟中又无姐妹,所以唐夫人未曾按照范字取名,与秦素的情况类似。唐家老祖是“穆”字辈,名为唐穆霸。

    果不其然,就见一名老人从正堂中走出,脸色红润,白须飘飘,精神矍铄,左手把玩着两枚黑色铁胆。以李玄都的眼力可以看出,这两枚铁胆并非寻常意义上的铁胆,而是两枚特制暗器,与太平宗的“凤眼子”有些类似,平时把玩,关键时候也可以直接当做暗器激发出去。

    由此可见唐家对于暗器的浸淫之深,已经渗透到了每一个角落。到了这个程度,甚至可以称之为“明器”了。

    唐穆霸一见李玄都,便哈哈大笑,说道:“清平先生名满天下,庙堂江湖,无人不知,便是老朽这个山野村夫,也是久闻大名,可惜缘悭一面,今日得见,实乃幸事,也是蜀州江湖和唐家堡的喜事。”

    说说话时,老人满面喜悦之情,甚是真诚。

    论起辈分,唐穆霸是李道虚的同辈之人,论起年岁,他是年长老人,李玄都自然要以礼相待,笑道:“今日造访唐家堡,来得鲁莽,做了不速之客,有唐突之处,还要唐老爷子见谅。”

    “清平先生这是哪里话!”唐穆霸拔高了嗓音,“江湖中人都说清平先生是个公义之人,如今蜀州豺狼遍地,危机四伏,老朽和唐家一众子弟,望公如大旱之望云霓。”

    李玄都脸色一肃,忙道:“不敢当,不敢当。”

    唐穆霸做了个“请”的动作,“清平先生,请到堂上说话。”

    李玄都谢过后,与老人一同进了正堂,一番谦让之后,唐穆霸坐了左侧主位,李玄都坐了右侧主位,唐穆霸下首位置是唐夫人,李玄都下首位置是李非烟,唐夫人下首位置是唐清秋,李非烟下首位置是季叔夜,龙儿自己坐在一把椅子上,看着众人说话。

    唐穆霸道:“我们唐家之事,还要劳烦清平先生,实在是丢脸得很。”

    李玄都微笑道:“唐家与秦家多年相交,如今我也算是秦家半子,说到底还是自家之事。”

    唐穆霸叹了口气,“具体经过,想必婉儿已经与先生说过了,那老朽也不再赘言,那阴阳宗大明官王天笑,欺我唐家无人,武德十年攻打唐家的时候,婉儿的好些个堂叔兄弟,都死在了此人带领的一众阴阳宗高人手中,不是我们唐家膝盖软,实是形势不饶人。”

    说到这儿,唐穆霸的声音略微放低了,似乎想起了那些死去的兄弟子侄,颇为喟然。

    李玄都收敛了笑意,正色道:“晚辈从无责难怪罪之意,若非要说怪罪,也是怪罪唐家口风太紧,这样大的事情,何必独自硬抗?早些说出来,一人计短,众人计长。”

    唐穆霸为人豪爽,些许伤感之情,随即克制,说道;“清平先生责备得是,之所以如此,原因有两点,一是小女身中‘鬼咒’,性命操于他人之手,二则是当时道门还未一统,形势不明,只好与阴阳宗虚与委蛇,不敢轻举妄动。”

    “唐老爷子此乃老成持重之举。”李玄都道,“如今道门一统,老爷子大可放心了。”

    唐穆霸连连点头道,“正是,正是。”

    若是以前,纵然李玄都身份不俗,唐穆霸这位江湖中的老前辈也不必如此刻意逢迎,便是王天笑几次逼迫唐家,也是绵里藏针,明面上还是对待这位唐家老祖颇为守礼。唐穆霸之所以如此,一则是因为唐家当下有求于人,二则是李玄都的身份

    不同了,如今道门一统,声势浩大,儒门尚要避其锋芒,对于众多江湖人来说,好似头上多了一个朝廷,李玄都此来的身份不再是一宗之主,倒像是一位钦差大臣。换句话来说,李玄都代表的不是太平宗,而是道门,其中分量差距极大。

    李玄都说道:“据我所知,如今的唐家中也有牝女宗的耳目暗桩,至于牝女宗和阴阳宗的关系,想必不用我去多言,说是夫妻一般也不为过,牝女宗知道了便等同是阴阳宗知道了。所以在我进入唐家大门的那一刻起,唐家便没有回头路了。若是能不让她把消息传递出去,还能拖延一段时间。”

    唐穆霸沉吟了片刻,看了女儿一眼,问道:“确定是她吗?”

    唐夫人点了点头,“是她。”

    唐穆霸叹了一声,“既然清平先生如此说了,那就先送她上路。至于冬儿那里,我去说就是。”

    “好。”唐夫人应了一声,起身向众人告罪一声,匆匆离去。

    便在这时,侍女们才姗姗来迟地奉上热茶。

    李玄都随手端起热茶,也不怕茶中被做手脚,直接抿了一口。

    ……

    唐家三公子,大公子唐清夏,二公子唐清秋,三公子唐清冬,再加上大小姐唐清春,刚好是春夏秋冬四季。其中二公子唐清秋是唐夫人的亲子,所以最被唐夫人器重和给予厚望,参与家族大事,俨然是未来的下任家主人选。而三公子唐清冬,便有些不成器,平日里吃喝玩乐,不务正业,好在唐家世代相传的手艺没丢了,修为不弱,这才没被唐老爷子施行家法,不过唐家老爷子也绝了对他委以重任的想法,随他去了。

    前几年的时候,唐三公子从外面带回来一个女子,执意要娶她为妻。唐家老爷子念在他爹为了唐家而死的情分,同意了这门亲事。

    这位三少奶奶,姓华,单名一个“眉”字,连起来便是华眉,谐音“画眉”,姿容自然是不俗的,性子乖巧和顺,与妯娌、伯娘、婶娘相处融洽,经常互相走动。

    今天唐家来客贵客,老爷子亲自迎接,男丁们未必能在跟前伺候,却也得到了消息,随时待命,所以女眷们虽然留在后宅,但也多少知晓前宅的消息。听说这位贵客的身份极为不俗,乃是近些年来在江湖上声名鹊起的清平先生,是李家子弟,还是秦家女婿,又与张家交好,如今正是炙手可热,便是老爷子都要尊他三分。

    华眉得到这个消息之后,就返回了自己的院子,此时唐清冬不在家中,她来到书房,坐在书案后,摊开笔墨,一边磨墨,一边打着腹稿。等到墨磨好后,她便将措辞好的内容提笔写在纸上,然后用裁纸刀裁下这一截纸条,卷好之后放入一小截竹管之中。

    唐家中人都知道这位三少奶奶喜欢养兔子、猫狗,还喜欢养鸽子,所以对于她院子中的那笼鸽子,谁也不曾上心。

    正当华眉打算起身去鸽笼的时候,忽然听到门外有脚步声响起。

第八十章 借头颅一用

    华眉脸色不变,只是慢斯条理地将竹管收入袖中,然后将剩下的白纸揉成一团,随手丢入竹篓之中。

    华眉如此镇定,不是缘于她的境界修为,也不是她在唐家中三少奶奶这个身份,而是缘于她的“娘家”。她明面上的娘家是秦州的一个世代耕读人家,父亲算是儒门弟子,如今在书院中教书。可她实际上的娘家是牝女宗。

    她与其他姐妹嫁入各大宗门、世家一样,受命潜入唐家,严密监视唐家的一举一动,然后以飞鸽传书向宗门如实禀报,按照规矩,是七天一次,不过有特殊情况,也可以临时发送传书,具体由她自己斟酌。

    在华眉看来,相较于其他同门姐妹的小心翼翼,她的差事就要轻松许多,且不说唐家未必能识破她的身份,便是看穿了她的身份,那又如何?唐家会杀了她?人在屋檐下的唐家没有这个胆子,所以唐家只能看破不说破,好生供着她,双方相安无事,说不定唐家还要主动泄漏些消息让她传递,以此来安大天官的心。

    想到这儿,华眉愈发有底气,轻声问道:“是谁?”

    门被人直接推开,唐夫人出现在门外。

    华眉一惊,“夫、夫人,您怎么来了?”

    唐夫人并不答话,径直走进房内,四下打量了一眼之后,坐在了唐清冬的书案之后。虽说唐清冬不是唐夫人的儿子,但也要称呼一声伯娘,再加上唐夫人还是现任家主,华眉也只得如媳妇侍奉婆婆一样,立在唐夫人的身侧。

    唐夫人看了眼砚台中未干的墨汁,让华眉心中越发紧张忐忑,可她仍是不觉得唐夫人会有什么动作。

    过了片刻,唐夫人缓缓说道:“老三家的,我们唐家待你不薄吧?”

    华眉懵住了,挤着笑:“夫人,您知道我胆子小,就别吓我了。”

    唐夫人一脸平和,“正因为你胆子小,才喜欢胡琢磨。”

    华眉声音里透出些许惊慌,“夫人是有什么吩咐吗?”

    唐夫人笑了笑,“难怪老三会喜欢你,真是好心思,我还真想请你帮我一个小忙,不知你答应不答应。”

    华眉只能强压下心头的疑惑和紧张,望向唐夫人,“夫人有什么吩咐直说就是,何须一个‘请’字。”

    唐夫人脸上的笑意多了,与平时的清冷模样判若两人,却让华眉心里越发没底。

    只听唐夫人继续说道:“进了我们唐家的门,便是我们家的人,名字要上族谱,死了要葬祖坟。所以我还是要问刚才我已经问过的那句话,我们唐家待你如何?”

    华眉轻轻吸了一口气,“自然是极好的,唐家待我不像是媳妇,倒像是女儿。”

    “你还是个有良心的。”唐夫人轻声一声,“那好,我就直说了。今天唐家来了一位贵客,是来帮我们唐家的,可这位贵客是第一次和我们唐家打交道,我们唐家便要拿出些诚意来取信人家,至于这个诚意,我思来想去,还是

    你最合适。”

    华眉不是蠢笨之人,已经听明白,可还是不懂装懂道:“夫、夫人这话是什么意思?”

    唐夫人猛地伸手掐住华眉的脖子,一字一顿地说道:“意思就是借你项上人头一用。”

    华眉根本没有反抗之力,便是想要求饶或者威胁的几乎也不曾发出,一张秀美面庞被憋得通红,嘴里只能发出“嗬嗬”的声音。

    唐夫人冷笑道:“本来你是可死可不死,把你囚禁起来也是一样,反正清平先生只是要求消息不能泄露出去,没说非要你死不可。我看在你也算是唐家人的面子上,给过你机会,可你执迷不悟,死到临头也不肯悔悟,那便怪不得我下手无情。”

    话音落下,唐夫人便扭断了女子的脖子,丢在地上,然后从尸体的袖子中取出了那截竹管。

    很快,又走进一个壮硕仆妇,恭敬道:“夫人。”

    唐夫人从竹管中抽出那截窄窄纸条,看过之后,面露冷笑,向身后的仆妇吩咐道:“把尸体烧了,就说三少奶奶得了急症,白天就有些不舒服,当天夜里便没了,让家里上下都小心些,不要随意走动,以免沾染了病气。至于丧事,一切从简从快,不要有什么流言话柄。”

    仆妇恭敬道:“是。”

    然后她又问道:“夫人,如果三公子回来问起此事……”

    唐夫人道:“就让他见老爷子,老爷子会亲自与他分说。”

    “是。”仆妇上前抱起尸体,徐徐退下。

    只剩下唐夫人一人之后,她才轻声自语道:“我们唐家死了那么多人,你们才死一个人,太便宜你们了。”

    ……

    唐夫人返回正堂的时候,交给李玄都一块小巧玉牌,这是三夫人藏在自己妆台夹层中的物事,也是证明她是牝女宗弟子身份的东西,因为就是牝女宗中,除了宗主和寥寥几人之外,旁人也不知道她们这些暗子女官的身份。如果与她联络之人或者宗主遭遇了不测,也就是风筝断了线的时候,她们还能凭借此物重新与牝女宗取得联系。

    李玄都翻看了下这块小巧玉牌,淡笑道:“牝女宗的手段果然不俗,若是正面交手,牝女宗算不得什么,可说起这些鬼蜮伎俩,却是大行家。”

    唐穆霸也没有隐瞒,“其实我们早就怀疑她了,毕竟她出现的时间太过巧合,只是忌惮于阴阳宗,我们一直不敢有所动作,幸好如今清平先生到了,我们也就安心了。”

    李玄都微微一笑,道:“实不相瞒,当初各宗联手讨伐北邙山的时候,我就与阴阳宗结下了仇怨,阴阳宗的大明官王天笑偷袭打了我一掌,若非大天师出手相救,只怕我已经身死道消。还有阴阳宗的九明官上官莞,曾意图对秦大小姐不轨,新仇旧恨加在一起,我与阴阳宗是势不两立的。”

    听得李玄都如此说,唐穆霸和唐夫人交换了一个眼神,都是放心不少。

    李玄都问道:“王天

    笑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来一次唐家,那么现在距离他来唐家,还有多长时间?”

    唐夫人回答道:“大约还有一旬的时间。”

    ……

    西京城头,有两人遥遥对峙。

    一人身着黑袍,一人身着白衣,正是从白帝城一路追逃厮杀至此的“魔刀”宋政和“天刀”秦清。

    此时宋政斜靠在城垛上,有些玩世不恭,道:“月白,你还真是小心眼,不就是变化了几个女人形象吗?又没有动你的宝贝女儿,至于万里追杀?要知道,兄弟不是手足,女人的确是衣服,只有自己的骨血才是真。”

    对于如此凉薄话语,秦清自然是不屑一辩,只是说道:“难怪澹台云要与你反目成仇。”

    提起澹台云,宋政也不恼怒,笑道:“女子无才便是德,还是有些道理的。这女人有了本事,尤其是比男人有本事,你压不住她了,那你的苦日子就来了,因为她会生出许多想法,还会瞧不起你,让你无从应对。试想一下,如果有朝一日,你跌落了境界,而白绣裳成了长生境,你们还会琴瑟和鸣吗?我想不会。”

    秦清并不认可男尊女卑那一套,更不认可宋政的这番话语,说道:“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对,的确是冷暖自知。”宋政微微一笑。

    此时两人都不动手,并非罢战言和,而是两人一路激斗下来,各自损耗都不轻,再加上两人身上各有伤势,所以这短暂的片刻也是两人各自休憩的时机,宋政也算明白了,秦清是非要教训他一下不可,那他便遂了秦清的意,放开手脚打上一场,只是到底谁教训谁,那也说不准,同样是长生地仙,固然修为上稍有高下之别,却也没到不能弥补扭转的地步,最终胜负还要看各自的机谋和天时地利。

    便在这时,宋政从袖中取出一柄精致手铳,遥遥瞄准了秦清。

    这是最新款式的火铳,经过改进之后,不必燃烧火绳,可以扣动扳机,敲击藏在铳身中的打火石来引燃火药。在近距离范围内,杀力颇大。

    当然,对于长生地仙而言,是没有半点用处的,就是中三境的高手在有了防备之后,也很难被伤到。

    宋政轻轻扣动火铳的扳机,没有任何火光烟雾生出,只是一声轻响。

    这把火铳本就是空的。

    宋政感慨道:“这是个好东西,虽然在江湖争斗中没有太大作用,但如果能够列装军伍,使得人手一件,那么便十分可怖。其实早在本朝初年,就已经开始使用火器,只是那时候的火器很不便利,远逊于弓弩,如今火器改进,我觉得便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取代弓弩,毕竟拉弓和扣动扳机相比,还是后者更为省力。对了,我听说你们辽东军中就配备了许多火器?什么时候也让我见识一下?”

    秦清淡然道:“等到辽东铁骑入关的时候,你自然可以见到。”

    话音未落,秦清身形暴起,一刀向宋政劈去。

第八十一章 白帝陵

    正当李玄都打算商议如何应对即将到来的王天笑时,整个唐家堡猛地震颤了一下,这种震颤并非是感觉上的震动,而是肉眼可见的晃动,就连桌上的许多摆设都摔落在地。

    恍然之间,李玄都生出一种熟悉的感觉,好像又回到了他与颜飞卿、苏云媗等人去往北邙山的时候,脚下就是长生宫,大地震颤,裂开沟壑,将山村整个吞入其中。

    然后李玄都望向唐穆霸,却见唐穆霸的眼神中除了惊讶之外,还有几分畏惧。如果仅仅是地动天灾,想来不足以让这位唐家老祖畏惧才是,还是说这位唐家老祖知道什么隐情?或者牵涉到了唐家的什么秘密?

    李玄都心思几转,身形当先掠出正堂,直接飞上天空,在此过程中,自然也触发了许多唐家堡的机关,但都被李玄都的“极天烟罗”挡下,没能伤到他分毫。

    李玄都身形拔升至百丈高空,俯瞰脚下的唐家堡,同时神念发散。在他的视线中,没有任何地动的迹象,在他的感知中,也没有任何高人出手强攻唐家堡的痕迹。

    那么李玄都可以断定,这次震动应是来自唐家堡的内部,倒像是某种东西炸裂开来,让李玄都忍不住联想到太平宗贮藏火药的库房,唐家同样擅长使用火药,难道是唐家堡中的火药库被引爆了?

    如此想着,李玄都重新落回唐家堡中,此时唐穆霸、李非烟、唐夫人等人也从正堂中出来,站在正堂前的天井中。

    李玄都不打算兜圈子,直接开口道:“唐老爷子,可否见教?”

    唐穆霸神色变化不定,良久之后,化作一声长叹,“如果老朽所料不错,是蜀王陵中出现了变故。”

    李玄都讶然道:“蜀王陵?”

    唐穆霸点了点头,说道:“不是本朝的蜀王,而是蜀州第一位蜀王,‘白帝’公孙述的陵墓。”

    李玄都越发惊讶,“唐老爷子的意思是‘白帝’公孙述的陵墓就在唐家堡……的下面?”

    唐穆霸看了唐夫人一眼,说道:“婉儿,就由你来说吧。”

    “是。”唐婉应了一声,“我们唐家先祖本就是‘白帝’的属下,在‘白帝’战死之后不久,蜀州被光武帝收复,天下一统,光武帝麾下大将尽诛公孙氏满门。在那个时候,为了防止‘白帝’的陵墓被毁,我们唐家先祖将‘白帝’葬入陵墓之后,将地面上方还未完工的陵园一把大火烧成白地,后又在陵墓入口位置修筑堡寨,护卫陵墓,这便是唐家堡的由来。转眼间千余年悠悠而过,唐家已经不再为公孙氏守卫陵墓,可唐家堡也没有迁往他处,还是在白帝陵的上方。”

    李玄都看了眼脚下地面,“也就是说,刚才的异动是从白帝陵中传来的。”

    唐夫人点头道:“正是。”

    李玄都陷入沉思之中。

    也许是曾经的类似经历,让李玄都想起了长生宫。

    长生宫中有一方经过人工开凿后的圆柱形巨大洞穴,上下高有百丈,左右直径约有五十丈,在周围的岩壁上如蜂巢一般开凿出了无数崖穴,密密麻麻,而每一

    个并不算大的崖穴中,都躺着一口棺材。如此一方洞穴,少说也摆放了数千口棺材。

    唐家受到阴阳宗的胁迫,那么位于唐家堡的下方可曾受到阴阳宗的染指?

    念及此处,李玄都开口问道:“唐老爷子,阴阳宗知道白帝陵的事情吗?”

    唐穆霸犹豫了一下,说道:“他们不仅知道,还曾派人进入了白帝陵。”

    李玄都知道自己猜测对了,虽然他与地师接触不多,但他有一种感觉,地师所做的每一件事都并非孤立,而是与其他事情相互联系的,多线齐头并进。所以单纯从一件事上,很难判断出地师的意图,比如上次地师攻打大真人府,如果仅仅是孤立地看待此事,那么很难弄清地师的意图,只有联系到地师劫走沈大先生、玄都紫府现世、阴阳宗撤离北邙山等事情之后,才能发现地师的意图。

    换而言之,地师擅长将自己的一个大目标拆分成无数个小目标,然后将这些小目标分开施行,并加以伪装,以达到隐藏自己意图的目的。

    李玄都不由想到,地师派遣王天笑攻打唐家堡,到底是为了唐家堡,还是唐家堡下方的白帝陵。

    李玄都问道:“唐家中有没有人进入过白帝陵?”

    唐穆霸道:“三十年前,老朽曾经进去过一次。”

    唐穆霸脸上露出追忆之色,又夹杂着几分伤情。

    李玄都问道:“白帝陵中到底有什么?”

    唐穆霸长长叹息一声,“事到如今,也不好相瞒清平先生,白帝陵的确有些财物,不过不算多,毕竟当年‘白帝’称帝的时间也就十二年而已,只占据了一州之地,不能与历朝历代的皇室相比。而且这些财物也被……被我们唐家的历代先祖挪用,当老朽进去的时候,陵墓之中已经是空空如也。”

    说到这儿,唐穆霸神情复杂,“可是老朽却遇到了另外一件怪事。”

    李玄都立刻问道:“什么事?”

    “‘白帝’活了过来。”唐穆霸一字一顿地说道。

    李玄都立刻想到了长生宫的木勾真人。

    唐穆霸放缓了语气,“我们唐家历代先祖虽然陆续挪用白帝陵中的财物,但还是留下了祖训,绝不能踏足白帝陵的核心位置,不管那里有什么东西。所以我们也不知道地宫的核心位置到底有什么。老朽进入白帝陵后,仍是遵守祖宗遗训,未曾进入地宫的核心位置,却没想到有‘白帝’会从里面出来,老朽之所以认定它就是‘白帝’,是因为其身上还穿着帝王的十二章服,戴着平天冠,与‘白帝’的生前画像一般无二,而且那一身尸气半分做不得假,不可能是有人潜入陵墓假冒‘白帝’。”

    李玄都道:“是起尸。”

    “是。”唐穆霸又是叹了口气,“当时和老朽一起进去的,还有老朽的一位堂弟,我们两人也没想到会遇到这样的事情,正在愣神的时候,那‘白帝’已经向我们扑来,没有丝毫的迟疑。后来回想起来,应是我们身上的活人气息引来了‘白帝’,毕竟这等僵尸之物天性就要吸食人血。我们二人当时

    只是归真境的修为,而那‘白帝’所化的僵尸却是刀枪不入,我们的暗器和毒经都伤不得它分毫,我们只能且战且退,一边向入口逃去,一边用火药炸毁陵墓的甬道,可就算如此,我那位堂弟还是被‘白帝’抓伤了后背,逃出白帝陵后,没过几年就过世了。”

    李玄都问道:“‘白帝’呢?”

    唐穆霸道:“我们两人虽然不是它的对手,但那时候老朽的叔伯、兄弟、子侄却是不在少数,召集人手之后,我们二次进入白帝陵,经过一番苦战之后,将它重新逼回了地宫深处,并用炸药将甬道炸毁。想来就是此事参与的人太多了,才会走漏了风声,被阴阳宗知晓。”

    李玄都问道:“阴阳宗进入白帝陵后,都做了什么?”

    唐穆霸摇头道:“老朽这就不知道了,阴阳宗并不让我们唐家人跟随,不过他们曾经通过陵墓的入口运出了许多碎石泥土,所以老朽推测,他们把我们当年炸断的甬道重新清理出来,进入了地宫的深处。”

    李玄都道:“据我所知,地师掌握了古皂阁宗的传承,阴阳宗在养尸之法上封造诣,未必逊色于已经近乎覆灭的皂阁宗。”

    唐穆霸点头道:“清平先生说的是,我也怀疑他们在白帝陵中有什么图谋,只是慑于阴阳宗的霸道,老朽也无可奈何。”

    唐夫人突然说道:“阴阳宗曾经从白帝陵的入口中运出大量泥土,我默默估算过,他们运出的泥土已经远远超过了堵塞甬道的泥土,倒像是他们还在继续扩建白帝陵。”

    此言一出,李玄都心中已然了然,这座白帝陵很可能已经成为第二座长生宫,以地师为首的阴阳宗和皂阁宗余孽,继续在里面进行古皂阁宗未曾完成的“八部众”计划。

    《法华经》有云:“天龙八部、人与非人,皆遥见彼龙女成佛”。“非人”是形貌似人而实际不是人的众生。“天龙八部”都是“非人”,包括八种神道怪物。八部者,一天,二龙,三夜叉,四乾达婆,五阿修罗,六迦楼罗,七紧那罗,八摩呼罗迦。

    “天”是指天神。帝释天是众天神的领袖。

    “龙”是指龙神。佛家的龙与道家的龙略有差别,没有五爪,大蟒蛇也称为龙。

    “夜叉”是鬼神,有三种:一、在地,二、在空虚,三、天夜叉也。

    “乾达婆”是服侍帝释天的乐神之一,身上发出浓冽的香气。

    “阿修罗”也是天神,男的极丑陋,女的极美。因为阿修罗有美女而无美好食物,帝释天有美食而无美女,互相妒忌抢夺,每有恶战,总是打得天翻地覆。“修罗场”就是由此而来。

    “迦楼罗”是一种大鸟,翅有种种庄严宝色,头上有如意珠。此鸟鸣声悲苦,以龙为食。

    “紧那罗”,善于歌舞,是帝释天的乐神。

    “摩呼罗迦”是大蟒神,与“龙”不同之处在于是人身蛇头。

    按照古皂阁宗的设想,“帝释天”和“阿修罗王”足以媲美金甲尸和银甲尸,若是再有其他六部众的合力相助,当能无敌于世间。

第八十二章 八部众

    当年的皂阁宗能够鼎盛一时,不是没有道理的。他们的这些计划,虽然有异想天开之嫌,但如果真能实现,只怕是难有人正面抗衡。且不说媲美长生地仙的“帝释天”和“阿修罗王”,就说其他六部众,已经超出了僵尸之流的范畴,可以称之为怪物,几乎可以媲美古时的荒兽、妖兽。皂阁宗此举可谓是逆天而行,也难怪最终失败。

    可李玄都明白,万事也不能都寄托于冥冥之中的天数,若是什么也不做,只等天数,只怕皂阁宗就成功了。

    念及于此,李玄都问道:“白帝陵的入口在哪里?”

    唐夫人道:“清平先生请随我来。”

    李玄都等人随着唐夫人离开了天井,唐家堡名为堡垒,内部被分割成许多大小不一的院子,院子与院子之间又构成了一条条小巷,四通八达,就像棋盘上的纵横十九道。初入唐家堡之人,很容易在这些大同小异的院子和巷子中迷失方向,然后死于隐藏在各处的机关暗器,所以很少有人能悄无声息地潜入唐家堡中。

    在唐夫人的引领下,李玄都等人渐渐远离了紧促的院子和密集的巷子,来到一处开阔地,如果说唐家堡的其他地方就像一片细密的网格,那么这儿就是一块巨大的空白。

    李玄都不由感叹了一声,这里更像是一口巨大的井,井口足有半亩之地,向下变成阶梯状,一圈套着一圈,一环套着一环,李玄都站在边沿位置,大致数了一下,足有七环,也就是被分成了七层。“回”字是两个“口”字套在一起,此地从上往下俯瞰,就像是七个“口”字套在一起,层层递减。方才李玄都从上空俯瞰时,并未发现此处异常,是因为在井口的上方还修建了一个顶棚,以许多立柱撑起。

    李玄都忍不住摇头道:“这个入口,未免太招摇了吧?”

    唐夫人解释道:“最早的时候,并非是现在这样,只是被阴阳宗改建成现在这个样子。”

    李玄都问道:“阴阳宗是否向里面运送过其他东西?”

    唐夫人点了点头,一指不远处的两道大门,“运过,他们还专门开了一道门,绕过了唐家堡的正门。”

    李玄都收回视线,“阴阳宗倒是不避讳唐家。”

    唐夫人道:“因为根本无法瞒过我们,除非他们把唐家中人全部杀掉。不过阴阳宗也把这片区域划为禁地,不让我们唐家中人靠近分毫,其实这处入口本就是我们唐家的禁地,除了族中长老,其他人不能靠近,所以阴阳宗的举动,只有很少唐家人知道,其他人就算知道了些什么,也只当是长老们的行为。”

    李玄都问道:“此地怎么不见阴阳宗的守卫?”

    唐夫人答道:“在阴阳宗离开北邙

    山后,原本驻守在此地的阴阳宗弟子也陆续离去,只剩下王天笑还是每半年来唐家一次。”

    李玄都已经明白了,唐家哪里是想要反水,分明是看阴阳宗大势已去,想要趁机摆脱阴阳宗的掌控,又忌惮阴阳宗的余威,不好直接求助道门,为此营造出反水的假象,将道门中人吸引过来。先前李玄都还感到奇怪,怎么唐家早不反叛,晚不反叛,偏偏选在道门正要立威的时候反叛,难道他们不怕道门的雷霆之怒吗?现在看来,倒是他想得浅了,他在第一层,唐家在第二层。想来老丈人也是察觉到了什么,所以才让他来“敲打”一下,而不是直接灭掉唐家。

    李玄都不由看了唐家父女一眼,暗忖这到底是谁的主意,然后李玄都想起唐夫人在唐家镇大宅中的言行,又是慌乱又是无奈,竟是将他给骗了过去,可见其心思深沉,由此认定这多半是唐夫人的主意。

    到了此时,李玄都已经不再敢小看这对唐家父女,说道:“如此说来,白帝陵中已经没有阴阳宗的弟子,那么你们觉得是什么导致了方才的异动?”

    唐夫人和唐穆霸又是对视一眼,由唐夫人开口道:“我猜,会不会是‘白帝’重新脱困了?”

    “有这个可能。”李玄都沉吟着说道,“按照唐老爷子的描述,‘白帝’刀枪不入,无惧各种机关和暗器,归真境之人也不是它的对手,那么很有可能是‘铜甲尸’,大致相当于天人境的高手。”

    唐穆霸点头道:“应该是了。”

    李玄都道:“既然如此,我就进到白帝陵中一探。”

    一直没有说话的李非烟开口道:“不可,刚才的异动颇为蹊跷,若是阴阳宗中人还留有什么埋伏……”

    此时李非烟也渐渐察觉出不对了,她嘴上说的是阴阳宗,实际上还是有些信不过唐家,怕唐家和阴阳宗联手给李玄都设下埋伏陷阱。

    李玄都明白李非烟的担心,淡淡一笑,“姑姑不必担心,有国师、地师、圣君、‘魔刀’的金帐王庭我都去得,难道一方小小白帝陵我就去不得了?当初我修为未复便能闯入皂阁宗经营多年的长生宫,苦战太阴尸。如今我已经是天人造化境,修为远超往昔,更不怕区区铜甲尸。”

    李非烟也不是扭捏之人,听李玄都如此说,便道:“也罢,那你万事小心,我与渊真子在外面接应你,如果有事,你就燃烧‘子母符’。”

    唐家父女也道:“清平先生小心。”

    李玄都应了一声,纵身一跃,直接跳入陵墓的入口之中。

    这个入口看似是个垂直的井口,实则只是被阴阳宗将上方的封土给挖空,真正入口位于“井底”,还是一条长长甬道,不过沿途的石门都已

    经被毁去,而且甬道也被强行拓展过,被原来拓宽了一倍,以至于一般地面墙壁铺有石砖,一半地面墙壁什么也没有,似乎是用某种术法加固,痕迹十分粗糙。

    以李玄都对阴阳的了解,他们不可能派遣大量的民夫在这里挖掘开凿,所以很有可能是许多高手亲自动手,尤其是天人境以上的高手,只要掌握一定的技巧,一人便可抵得上数百人。如果是方士,效率还能更高,然后再让修为稍低的普通弟子将泥土运送出去。

    李玄都有过进入陵墓的经验,沿着这条被拓宽的甬道向下方走去。

    这条甬道是倾斜向下的走向,当李玄都走出大概百余丈的时候,进入一个岔路口,就听得从其他几条岔路中传出阵阵嘶吼声音。紧接着就见无数活尸如潮水一般向他涌来,甬道虽然经过拓宽,但毕竟还是位于地下,空间有限,这些活尸闻到活人的气息之后,个个奋勇争先,竟是将甬道塞了个满满当当,各种腐烂的血肉堆砌在一起,看不到半点缝隙,实在让人恶心。

    如果是刚刚进入长生宫的李玄都,遇到这样的尸潮,除了调头返回地上之外,没有其他应对的办法,可现在的李玄都已然不同,他只是轻轻挥袖,便设下几道无形气墙。气墙中有剑气流转,任由这些活尸一头撞在气墙之上,立时湮灭无形,不留下半点痕迹。

    李玄都继续前行,遇到的活尸越来越怪,也越来越多,起初时候遇到的活尸,不管如何狰狞骇人,最起码还保持了一个人形模样,可后来遇到的活尸,就渐渐没有人形了,有的四脚着地,如同壁虎一般在墙壁上飞快奔行,速度极快,而且还在墙壁之间来回弹跳,若非遇到了李玄都,换成其他一般的江湖人士,只怕要吃大亏。还有的体型壮硕如同一头小象,仅仅往前面一站,便完全堵住了甬道,就算用利器将其杀死,尸体立刻开始化脓腐烂,散发出阵阵毒气,很难解决。

    待到李玄都离开甬道,进入一处开阔地,发现此地又多出了许多背后生出双翼的奇怪活尸,这些活尸体型很小,头上生有肉瘤,双翼极大,所以可以离地飞行,而且爪子十分尖锐,最喜欢攻击头骨,这让李玄都联想到了“八部众”中的“迦楼罗”。

    在李玄都以剑气将这些活尸涤荡一空之后,又遇到了生有蛇形的活尸,倒像是人与巨蟒被强行拼接在一起,这让李玄都愈发感到震惊,古皂阁宗的“八部众”计划到底是何等胆大妄为,竟然能做出这等忤逆人伦之事。

    由此看来,阴阳宗已经重现了部分“八部众”,虽然这些八部众尚不十分完善,但可以预见,如果继续下去,必然会造就许多恐怖怪物现世。

    李玄都愈发坚定了要将此处彻底毁去的念头。

第八十三章 耿月

    相较于当初的长生宫,白帝陵内部的活尸更为可怕,甚至可以伤到寻常先天境和普通归真境的高手,如果李玄都还是当初的李玄都,就算有颜飞卿和苏云媗相助,也很难突破白帝陵的外围甬道。

    不过此一时彼一时,如今的李玄都距离地仙只剩下半步之遥,如果说地仙已经是半仙半人,逐渐脱离人的范畴,超凡入圣,那么天人造化境就是纯粹人力的极致。

    李玄都不再满足于探索白帝陵,他还要将此地彻底毁去。

    李玄都扫出一道纵横剑气,将蛇头人身的“摩呼罗迦”斩杀大半,然后再一弹指,如线剑气射出,将剩余的“摩呼罗迦”一一射杀。

    接下来出现在李玄都面前的是两面还保存完好的石门,此时石门紧闭,一个巨大的符箓覆盖了两扇大门,将其彻底连为一体。

    李玄都飞起一掌拍在石门上,整个陵墓轰然震动,无数灰尘簌簌落下,石门连同石门上的符箓被这一掌中蕴含的沛然巨力击成粉碎。

    石门之后是一条未曾被拓宽过的甬道,幽深黑暗,没有活尸。

    李玄都步入其中,立刻感受到一股阴寒之意,同时眼前出现了许多虚幻的影子。这些影子的轮廓婀娜妖娆,曲线起伏,显然不是男子,而是女子,李玄都立刻联想到“八部众”中的两位乐神。

    李玄都变换“元一初始剑气”,以实击虚,将这些并无实体的冤魂悉数绞杀。

    李玄都所过之处,所有出自“八部众”的怪物无一幸免,全部被他斩杀。当李玄都走出这条长长甬道的时候,其中已经再无半分阴冷之感。

    此时李玄都终于来到了唐家炸毁的部分,这里的甬道和部分墓室虽然被阴阳宗重新清理,但还是能够看出曾经断裂、坍塌的痕迹,这也意味着距离白帝陵的主墓室地宫已经相去不远。

    在剩下的一段路途中,李玄都又遇到了一些零星的袭扰,也的确给李玄都造成了一些麻烦。李玄都隐隐感觉到,想要对付这些类似“八部众”的怪物需要找到它们的弱点,类似于横练功夫的罩门所在,不过李玄都的境界实在是太高,根本无视了这些所谓的弱点、罩门,直接以力破巧,将其悉数抹杀。

    当李玄都走入主墓室的时候,发现这里的陪葬品已经被扫荡一空,只剩下一座被打开的石棺,石棺内也是空空如也,不见墓主人的踪影。这也在李玄都的意料之中,陪葬财物应是落入了阴阳宗的手中,发死人财也是皂阁宗的老传统,与皂阁宗沆瀣一气的阴阳宗自然也不会手软。至于墓主人,也就是曾经的白帝公孙述,此时已经尸变为铜甲尸,当然也不会留在石棺之中。只是李玄都不清楚阴阳宗是怎样处置铜甲尸的,要么是直接灭杀,要么是收为己用。

    与此同时,李玄都还发现这座主墓室竟然不是整个陵墓的尽头,在主墓室的后方,还连接着一个巨大的地下天然洞穴。在这里,竟然修筑了一座圆形的陵园,以水

    银河环绕。

    整个陵园有四条神道和四座立于神道之上的牌楼,除了一条神道连接白帝陵的主墓室之外,另外三条神道不知通往何处。

    李玄都所在这条神道的牌楼下站着一个女子,勉强可以算是旧相识。

    皂阁宗三堂四坛,炼神堂堂主吴圭,炼尸堂堂主尚熙,炼魂堂堂主耿月,旱魃坛坛主孔无忌,赢勾坛坛主孙不见,将臣坛坛主范文成,后卿坛坛主洪成仇。眼前这个女子便是炼魂堂的堂主耿月。

    当初长生宫一战以整座长生宫坍塌为结局而告终,在长生宫即将坍塌的时候,李玄都三人被困于丹殿的内殿之中,身在外殿的悟真选择在这个时候去轰击大门,意图救出李玄都等人,趁此时机,皂阁宗的耿月、尚熙、孔无忌、吴圭四人带着藏老人的铜甲尸退出长生宫中,勉强保住了性命。这也是皂阁宗最后的余孽。

    长生宫一战之后,皂阁宗全面收缩,包括许多在外开辟的养尸地和炼尸地都被封藏。李玄都在前往金陵府的途中曾经毁去一座,不过那座养尸地与这座白帝陵比起来是小巫见大巫。

    李玄都在此地见到耿月,可谓是意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他有些好奇耿月现身的目的是什么,总不会是想要只身抵挡已经今非昔比的李玄都,所以李玄都没有急于出手,而是开口问道:“耿堂主,有何见教?”

    此时耿月与过去的她相比,有了极大的变化,身上的生气渐少,死气渐多,哪怕是面对李玄都,也没有丝毫畏惧,神色漠然,道:“果然不出地师所料,清平先生还是找到了这里。”

    李玄都皱了下眉头,“是地师让你在这里等我的?”

    耿月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问道:“清平先生一路行来,可有什么所见所感?”

    李玄都回想起那些稀奇古怪的怪物,说道:“有悖天理。”

    “仅仅是有悖天理吗?”耿月望着李玄都,“难道你看待世间万物还仅仅局限于伦理,流于表面,而看不到其背后的大道?如果仅是如此的话,那么你却是浪费了地师的一片苦心。”

    李玄都越发感到疑惑,“地师的苦心?就是那些怪物?”

    “它们不是怪物。”耿月抬高了语气,“它们是果实。”

    李玄都重复了一遍,“果实?”

    “正是如此。”耿月张开双手,“这是皂阁宗历代先贤留下的种子,地师把种子种下,浇水施肥,种子长成了大树,终于结成了果实。”

    李玄都有些不知该说什么,过了良久之后,方道:“一颗不容于天地人心的果实。”

    耿月对于这个说法十分不满,冷哼一声,“愚不可及。自千年以降,整个世道就在原地踏步,仅仅在一个圆圈里打转。就拿正一宗来说,千年之前的正一宗是什么样子,今日的正一宗还是什么样子,哪怕有兴衰起伏,但根本是没有变过的。千年前的正一宗弟子修炼什么样的功法,今日的

    正一宗弟子还在修炼什么功法,可谓是固步自封!你认可吗?”

    李玄都犹豫了一下,点头道:“你说的确有些道理。”

    平心而论,绝大多数宗门无论兴盛还是衰弱,的确本质未变,在正道十二宗中,有所改变的是清微宗,因为李道虚的缘故,无论是赖以为根本的功法,还是宗门的实力地位,都往前大大迈进一步。

    “何止是有些道理。”耿月继续说道,“知道我们皂阁宗当年为何能独霸天下吗?就是因为我们皂阁宗从不遵循守旧,当年的阁皂道不敌金甲尸、银甲尸,那我们就求变,由‘阁皂’变为‘皂阁’,从驱鬼变为御鬼,从驱尸变为养尸,师敌长技以制敌。既然人可以种花种草,可以嫁接植株,可以让马和驴生出骡子,那么我们为什么不能凭借人力让已经消亡的神兽重现人间?为什么不能以外力成就长生境界?你想过没有,如果成功了,那么世道会发生怎样的改变?还是今天这般死气沉沉的样子吗?不会的,到那时候,天下不再是这个样子,不仅是江湖高人们沦为平常,就是那些高坐云端俯瞰众生的长生地仙们,也要被拉下云端,坠入凡尘之中。因为长生地仙不再靠什么机缘、造化、感悟,而是靠人力,千千万万的人力,人定胜天的人力。”

    耿月的这番话,像是一番疯话,可落入李玄都的耳中,却好似惊雷炸响,让他整个人从内到外都颤了一下,其震动之大,可想而知。

    李玄都喝道:“你们究竟要做什么?”

    耿月哈哈大笑道:“我们要做什么?这个问题问得好,那我就借用清平先生的一句话来回答清平先生,我们要让日月换新天,我们要天下太平,我们要开万世太平。”

    李玄都只觉得一阵恍惚错乱,这些话从他的口中说出来不奇怪,从儒门七隐士或是儒门大祭酒的口中说出也不奇怪,甚至从李道虚、张静修、秦清、赵政等人的口中说出来,都合乎情理,唯独从耿月等邪道中人的口中说出来,非常奇怪,尤其邪月还用了“我们”二字,而不是单独的一个“我”字。

    李玄都问道:“你说的这个‘我们’到底是谁?是地师吗?”

    耿月用蔑视的目光望着李玄都,“当然是地师,但除了地师之外,还有其他人。腐朽儒门,不足道哉。无为道门,时过境迁。西来佛门,自欺欺人。三教九流,皆不足道。我们要开创一个全新的世道,你愿意成为我们的其中之一吗?”

    李玄都只觉得眼前这个女人已经疯了,听她的口气,不仅不把儒释道三教放在眼中,还妄想重新开辟一个教派,取代三教。这是何等的狂妄和异想天开?

    便在此时,李玄都忽然想起一件事,澹台云曾经对他说过,地师喜欢为人师表,做国师,做帝师,扶持宋政,扶持澹台云,却不愿也不屑于自己做皇帝。

    想到这儿,李玄都生出一个极为荒谬的想法,难道地师想要像圣人那样,做万世师表?

第八十四章 血神经

    李玄都不想再与这个疯女人废话下去,打算直接出手,先将这个疯女人擒住,然后再细细审问。

    不过李玄都没有贸然出手,因为他发现耿月的情况有些不对,绝非普通的天人境大宗师那么简单。

    这让李玄都有了一个极为不好的猜想。

    下一刻,整个陵园中的气息突然生出变化。原本白帝陵就笼罩在一层浓郁的死气之中。犹若实质,让人窒息,甚至武道高手都要在此地被大大压制,就像一潭死水,唯有李玄都出手的时候,才会短暂地在水面掀起浪花。

    现在,这方死气沉沉的“潭水”突然生出一个漩涡,无数死气如长虹吸水一般被吸入其中,然后悉数灌注到了耿月的体内。

    李玄都不再犹豫,手中出现“人间世”,人随剑走,一剑掠向耿月。

    神道在剑气余波下,如同被犁过一般,裂开一道沟壑,而牌楼更是寸寸碎裂。唯独在牌楼下方的耿月竟是毫发无伤,吸纳了大量死气的耿月开始异变,皮肤变得透明,可以清楚看到皮肤下的经络、血肉,却不见骨骼,似乎骨骼已经彻底溶解,十分恐怖。

    这一剑在耿月面前三寸的位置停下,不能再前进分毫。

    李玄都可以感觉到无数死气凝聚成一面,强行抵住了“人间世”的剑尖,使得“人间世”不能再前进分毫。

    李玄都冷哼一声,剑上剑气转化为杀力第一的“逆天劫”剑气,强行撕扯开耿月面前笼罩的死气,一剑刺入耿月的心房。

    可耿月却浑然不觉一般,一掌扫出,其中蕴含的巨力竟是将李玄都短暂逼退,而她则是身如鬼魅地向后跃去。

    李玄都如何会放她轻易走脱,再次出剑,剑气更胜第一剑,便是宋政也不敢硬接这一剑。

    在这一剑之下,耿月的体魄自然是无法抵挡,直接炸裂成一团血雾。

    李玄都停下身形,环顾四周,总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而且那团炸开血雾久久没有消散,反而是凝而不散,其中饱含着一股暴虐凶残的意味,让人不寒而栗。

    这样的气息,已经不是活人,这也印证李玄都方才的猜想,耿月很可能已经将自己变成真正的“八部众”之一了。

    下一刻,血雾重新凝聚成一个血人,仅仅可以从轮廓上判别出她的女子身份,滚滚鲜血在她的身上流淌,模糊了一切体貌特征。

    李玄都忽然记起一门魔道的大成之法,修炼之前要将自己全身上下的皮肤整个剥下,只余血肉,残忍无比,非大毅力之人不可修炼。不过修炼有成之后,玄妙无比,可使本身化作一道血光,无形无相,飞天遁地。还可以通过吞噬他人气血来增加自身修为,每多杀一人,修为就会多高上一分。

    眼前这一幕,却是与传闻的魔道神功十分相似。

    世间虽然有正邪之分,但正邪

    终究是同归于道门之中,而在正邪之外,还有魔道,却是不容于世间,江湖上每隔数百年就会有一个魔头出世,掀起腥风血雨,造下无数杀孽,最终死于正邪两道的联手绞杀之下。

    这门魔道功法传承自一位上古魔头,名为“血神经”,剥下人皮之后,以魔针刺体,魔火炼化,至少要受九年的生不如死之苦,将自身上下的肉、骨、筋膜、经络全部炼化为精血,等到炼化功成,整个人化作一道血影,神出鬼没,防不胜防。与人敌对交手时,也无须使用什么法宝外物,其自身就是一件无双法宝,只要朝对方一扑,立时透身而过,对手的神魂精血立时就要被他吸走化作滋补之物,而且他所化的血影还可将对方肉身体魄化为己用,再去害其朋友同门,所杀之人越多,他可吸纳的神魂精血也就越多,自身修为也就越高,端的厉害非常,阴毒无比。这样的魔道功法,就是邪道中人也不敢贸然修行。

    李玄都没想到,自己竟然有幸见识到传说中的魔道手段。

    不见耿月如何动作,她整个人化作一抹血影,伴随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血腥之气,直扑李玄都。

    李玄都不敢有丝毫怠慢,展开“极天烟罗”的同时,激发出无数剑气,在自己的四面八方结下一张剑气罗网。

    耿月所化的血影围绕李玄都不断扑杀,血气对上剑气,嗤嗤燃烧作响,使得无数血色烟雾升腾,接着血雾又化作血水,从空中落下,一时之间当真是腥风血雨,凡是被血水触及的地面,尽被腐蚀,满目疮痍。

    血雾之中,耿月的面庞时隐时现,虽然被血水覆盖包裹,但仍旧依稀可见眉眼鼻口形状,不断扭曲,狰狞无比,已然是没有了神智,然后她的身形猛地膨胀开来,生出无数污血不断向外涌出,然后化作一条悬于空中的滚滚血河。这让李玄都想起了那些没有半点鲜血的活尸,难不成那些活尸的鲜血全被抽离到了此处?

    李玄都身形一动,身周如林剑气亦是随之而动,不等血河弥漫开来,无数剑气已经蜂拥而至,与血河对冲,如同两军对垒。

    李玄都踏在血河的浪头之上,出剑不停,使得流淌不休的血河表面荡漾起无数涟漪,露出鲜血覆盖下的骇人景象,竟是无数张人脸,男女老少,似虚似幻,面目模糊,呈现出一种不祥的灰白之色,密密麻麻地簇拥在一起,让人头皮发麻。

    李玄都立时明白耿月为何能在短时间内修为大进,实在太过剑走偏锋,为了汲取那些外来的修为,竟是不惜以自己的身体为器皿,筑造成为一座熔炉,熔他人亦是熔自己,最终融为一体,再也难分彼此。这等修为虽然恐怖,但是能收不能放,如今的耿月就像一个爆竹,点燃了引信炸开容易,炸开之后再想还原成原本的爆竹模样,却是万万不能了。这也是魔道功法的局限所在,所以就是邪道中人也甚少修炼。

    就在这时,血河猛地翻滚上涌,竟是要将李玄都包裹其中。

    李玄都只觉得自己陷入万千人厮杀的沙场之中,四面八方皆是敌手,所谓双拳难敌四手,此时何止四手?

    李玄都大喝一声,用出“慈航普渡剑典”中“剑字卷”的绝学“千剑观音”,此时他已经是天人造化境的修为,又学了“心字卷”,用出的“千剑观音”丝毫不逊于白绣裳本人。

    此剑有四种种变化,一者是以气机化作百手;一者是以气机化作百剑,一者是此时白绣裳的用法,直接化出一尊手持百剑的观音法相。还有一种用法, 干脆是两者合一,自身化出百手法身,威力无穷。

    只见得梵音禅唱,天女散花,继而白光当空洒落,一尊高有三丈的观音法相生出,拔除众生之苦,面带慈悲。与金刚宗、静禅宗的金色法相不同,这尊观音法相通体洁白,初时观音只有双手合十,然后背后生出四手、八手、十六手,转眼之间,这尊观音法相已是有百手之多,这尊百手观音的手上没有任何佛家法器,也不见柳枝净瓶,只有一柄柄形态各异却又神意相仿的“人间世”,或古拙厚重,或轻灵单薄,或扭曲如蛇,都无一例外散发着凛冽剑气。

    观音法相现世之后,百手轮转,百剑随之而动,剑影绚烂,纵横交织出一张细密剑网,带着凌厉剑气,与四面八方涌来的血河相击。

    金风四溢,剑气激射,与剑网相撞,不计其数的金铁交鸣之声响成连绵一片。李玄都驾驭观音法相,剑法剑势之繁复多变,已然到了当初白绣裳的境界,六十四剑便是六十四种剑法,或大开大阖,或以慢打快,或如梨花绽放,或如疾风劲草,或古拙凝滞,或迅如雷霆,似清风明月,又似金戈铁马,时而剑势如大江大潮激荡三千里;时而剑势如小桥流水绵绵不绝。一众风格迥异的剑法由观音法相同时施展,糅合一处,不见半点冲突,极变化莫测之能事,若论剑法之玄妙,李玄都只是逊色于李道虚一人而已。

    寻常人等一心两用已是难得,李玄都本身就是擅长一心多用之人,一心驾御六十四种不同剑法至于,又用出“四海潮生剑”,此剑是张海石观潮起潮落而悟,剑势浩大如海,所谓海乃百川,有容乃大,此剑是张海石在东海打潮所悟,用来对付滚滚血河,最是合适。

    如此片刻之后,意图包裹着李玄都的血河轰然炸裂。无数血水纷飞,好似异常血雨,不过片刻功夫,耿月又完好无损地凝聚成形。

    李玄都心中暗忖:“竟然是不死之躯,倒是难缠。可话又说回来,在这人世间,何曾有过真正意义上的不死之说?就算是佛门中的真正天神帝释天,也有天人五衰,身为一劫地仙的国师尚且陨落,更何况是未及地仙境界之人?”

    念及于此,李玄都施展开“南斗二十八剑诀”,布下剑阵,将其团团围住。

第八十五章 铜甲尸

    耿月被李玄都以剑阵困住之后,再次化作滚滚血河,开始左突右冲,意图冲破剑阵。可李玄都的“南斗二十八剑阵”若是这么容易就被破开,那么青鹤居士也不会败在李玄都的手中了。

    只见李玄都右手的食中二指并拢一处,以剑指画了一个圆,然后剑阵陡然收缩,就如方才耿月所化的血球挤压李玄都那般,开始挤压化耿月所化的血河。

    便在此时,异变陡生。一道气息强横的身影陡然出现在李玄都的身侧,一记毫不留情的鞭腿朝李玄都横扫而至。

    李玄都的右手仍旧维持剑诀,横起左臂格挡,身形微微一晃。

    可与此同时,还有一道身影出现在李玄都的背后,一爪狠狠抓向李玄都的后背。

    爪风凌厉,又是在这等强敌环伺之地,李玄都不敢大意,只得暂且放弃手中的剑诀,身形一晃,躲过了从背后袭来的一爪。

    李玄都凝神望去,袭击他的两道身影一高一矮,高的足有丈余,身披青铜铠甲,铠甲几乎与血**魄合为一体,乍一看去,就像是皮肤异化为了甲胄的形状,又似是甲胄嵌进了皮肉之中。矮的其实不矮,身高与常人相差仿佛,只是站在丈余之高的巨大身影身旁,显得十分矮小。它并未披甲,而是头戴平天冠,身着十二章服,俨然是一位帝王形象。

    李玄都见过那个巨大身影,它是藏老人精心培育的铜甲尸,在长生宫一战的时候,曾经与悟真大师有过交手,其后就连通皂阁宗众人一起不知所踪,没想到会在这里出现。至于那个帝王装扮的身影,其身份也不难猜,应该就是白帝陵的主人,曾经的蜀王,‘白帝’公孙述。看来唐穆霸没有说谎,它果然尸变为铜甲尸,现在应是落入了阴阳宗的手中。

    这两尊铜甲尸本就体魄强横无比,更甚于太阴尸,在陵墓这等死气浓郁之地,占据地利优势,堪比天人无量境的高手,李玄都固然不惧,可想要无视两尊铜甲尸再去擒住耿月,却是极为困难了。

    念及于此,李玄都不再刻意维持剑阵困住耿月,收回“人间世”后,对上了两尊铜甲尸,“人间世”虽然是木剑,重量极轻,便是少年人也可以轻松舞动,可在李玄都的手中,却仿佛有万钧之重,只是在公孙述的肩头上一压,便迫使它双膝弯曲,脚下地面碎裂。

    这便是举轻若重,比之举重若轻又更高明了一层。只要气力足够,将重锤舞得如羽毛一般并不难,可想要把轻飘飘的羽毛舞出重锤的压迫,却是需要足够的技巧了。

    在压伏公孙述之后,李玄都又一掌对上了另外一尊铜甲尸挥来的拳头,这个拳头足有头颅大小,若是被其砸中,寻常人只怕半个身子便要变成一团血雾,李玄都的手掌在这一拳面前,显得极为渺小。

    两者相击,李玄都身子微微一震,身上衣衫好似被风吹过,从袖口开始,依次鼓荡,继而平息。那尊铜甲尸却是直接倒飞出去。并非铜甲尸的

    气力不如李玄都,而是李玄都以“逍遥六虚劫”化去了铜甲尸身上的尸气,于是铜甲尸只剩下纯粹的体魄力量,自然不能与蕴含了磅礴气机的李玄都相比。

    就在李玄都出手逼退两尊铜甲尸的时候,耿月所化的血河已经冲破了没有李玄都继续维持的剑阵,朝着李玄都奔涌而来。鲜血凝成的河水之中涌现出无数人脸,带着若有若无的凄厉鬼哭,若非此地已经近乎死域,少有生灵,否则不知要有多少生灵被血河的气息污秽至死。

    面对这等血河手段,李玄都身为武夫出身,除了正面硬碰硬之外,实在没有什么取巧手段。若是换成一位与李玄都境界相当的方士在此,便可用天雷、烈火等至阳手段来破去至阴至秽的血河。不过李玄都还有 从国师那里得来的神通,以“长生石”显化出身外化身之后,化身手持“长生杖”,往脚下地面一顿,以杖落之处为中心,所有的颜色迅速褪去,只剩下黑白二色,时光为止凝固,血河也保持着奔涌的态势凝固于半空之中。

    无定势的血河尚且如此,两尊铜甲尸更是难逃光阴长河的威能,被定于原地,动弹不得。

    李玄都哪怕有“长生杖”相助,所能停滞时光长河的时间仍旧只有极短一瞬,不过对于高手之争来说,一瞬已经足够。

    趁此时机,李玄都收回压在公孙述肩头上的“人间世”,凝聚剑气,然后朝着血河一剑劈出。

    剑气浩荡,血河被一剑分开。在无数虚幻人脸之后,逐渐显现出耿月的人脸,不过耿月的面庞已经开始与其他脸庞重叠,意味着耿月施展出这门魔道功法之后,她就开始不可避免地与她吸纳的残魂彻底融为一体,不可逆转,这也导致了她神智错乱。平心而论,并非耿月主动用了这门反噬极大的诡异功法,而是李玄都的沛然一剑,将耿月的体魄击碎,使得功法自行运转,终于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打个不甚恰当的比方,是李玄都点燃了爆竹的引信,导致爆竹炸开。

    不过李玄都的这一剑却是强行打断了融合的过程,使得耿月复又有了片刻的清明,她望向李玄都,说道:“清平先生好手段,我修炼了此等难容于人世的魔道功法,却仍是奈何不得你,佩服,佩服。”

    李玄都喝道:“耿月,蝼蚁尚且贪生,只要你说出地师的阴谋,我未必不能救你。”

    耿月用一种听到了笑话的目光望向李玄都,“就凭你?救不了我的。”

    李玄都心知耿月所言不错,他的确没有十足把握救下耿月,至多是勉力一试,能成与否,还是要看运气。之所以如此,一则是他并非方士,对于神魂一道并无太多了解,二则是他毕竟不是长生地仙,修为有所差距。如果换成一位天人造化境的方士,或是一位货真价实的长生地仙在此,不能让炸开的爆竹恢复本来模样,留下耿月的一道神魂却不算难事。

    就在此时,耿月话锋一转,“清平先生想要知道地师到底要

    做什么,其实我已经告诉过清平先生,地师要做的事情,是任何一个人都比不上的。张静修也好,李道虚也罢,他们虽然境界修为与地师相差无多,但格局和眼光却是比地师差了不知多少,要么局限在所谓的天下上面,要么局限在所谓的大道上面。天下是什么?大道又是什么?是一人之天下?还是一人之大道?地师曾经说过,唯有你还知道是天下人之天下,其余人皆不足道。”

    地师此言,倒是极合李玄都的心意,可不知为何,李玄都总是感到阵阵寒意,觉得地师认为的“天下人的天下”,与自己所认为的“天下人的天下”,必然有着极大的不同。打个比方,江湖中只有一个清微宗,可以理解为江湖中没有第二个清微宗,不存在道统之争,也可以理解为江湖中没有其他宗门,只剩下一个清微宗。相同的话语,却有截然不同的意思。

    耿月深深望了李玄都一眼,“地师还说过,一味精进修为,算不得大道,真正的大道,必然是要教化万民,改变世道,所以地师觉得你和我们是道同可谋,很希望你能加入我们。”

    李玄都不明白耿月为何在短短两年之间发生了如此大的变化,如今的她就像青阳教中的教徒,对于地师有一种极为狂热的崇拜,李玄都一时间还不明白这是地师的某种手段,还是耿月发自本心的行为。若是后者,他倒是有些好奇地师的真正目的所在了。什么叫天下人的天下,又什么是大道,地师明明不屑于做皇帝,又为何要逐鹿天下。实在让人费解。

    想到此中种种,李玄都有了片刻的失神。

    便在这时,耿月趁着李玄都沉思走神的空隙,血河骤然凝聚成一道血影,往陵园中心位置的大殿飞掠而去。

    李玄都一惊,发现就在自己刚才走神的时候,不仅是耿月趁机逃遁,那两尊铜甲尸也已经逃离了此处。由此看来,这两尊铜甲尸要么是被人暗中操纵,要么就是生出了极为简单的灵智,已经知道趋吉避祸。

    不过李玄都的注意力全都放在了耿月的身上,暂且顾不得两尊铜甲尸,他身形一掠,进入陵园之中,一路上穿过重重禁制,来到大殿之中。

    刚进大殿,李玄都的目光立刻被大殿穹顶上星阵所吸引,此时耿月所化的血影就盘踞在星阵上,聚散不定,随着星阵的变化在各个星辰之间蜿蜒流动。

    便在此时,两尊铜甲尸再度出现,若在外面,两尊铜甲尸所携带的庞大尸气当然瞒不过李玄都,可因为此地死气弥漫的缘故,不仅极大削弱了李玄都的感知范围,也让两尊铜甲尸如鱼得水,可以轻松融入其中,很难被察觉发现。

    面对两尊铜甲尸的偷袭,李玄都并不畏惧,一手用剑,一手出掌,分别将两尊铜甲尸击退。

    可就在他出手的时候,大殿穹顶上的星阵陡然生出变化,化作大凶之相,射出一道星光,趁着李玄都击退两尊铜甲尸而无法躲闪之际,将他笼罩其中。

第八十六章 一拳

    如今的公孙述虽然一尊铜甲尸,可正如祁英一般,生前的他是极为了不得的人物,割据蜀州称帝,比之地师、宋政也不遑多让。当时公孙述麾下奇人异士众多,合力修建了这座白帝陵,这座白帝陵的核心又在于这座地下陵园,勾连地气,有极为玄妙的神异之处。

    在白帝陵落入阴阳宗之手后,地师又在陵园中多番改动,增添了一座周天星阵,连接陵园,以白帝陵为根基,勾连地气。若是被星光照到,长生境之下都很难逃脱。不过关键就在于此阵是死物,若是有心防备,很难照到天人境的大宗师,所以只能出其不意。

    李玄都固然有所防备,却不知道此阵的厉害,否则他定然会拼着被两尊铜甲尸伤到,也要躲开这道星光。

    就在李玄都被星光笼罩之后,他整个人短暂凝固,仿佛便成了一尊雕像,竟是动弹不得。

    不过李玄都的思绪并未被延缓凝滞,他立刻驾御自己的身外化身也进到大殿之中,以手中的“长生杖”强行停止阵法的运转,可就在这时,盘踞在星阵上的血影立时朝李玄都的身外化身扑来,就其死死包住,化作一个血球。虽然李玄都的身外化身是以“长生石”为寄托,无惧区区血影的侵蚀,更不怕被其吸走修为神魂,可一时半刻之间,也无法挣脱血影,便无法暂缓阵法运转。

    就在此时,李玄都只觉得自己的脑海中涌进无数念头,让他思绪混乱,无法集中精神。而且还伴随着巨大的痛苦,只见李玄都的表情开始扭曲,额头青筋跳动,喉咙里又一次发出“嗬嗬”之声,他只觉得自己的脑子好像被无数钢锥刺穿了一般。

    李玄都只能徒劳地挥舞手中的“人间世”,意图以剑气破开这道星光。可这座周天星阵乃是勾连方圆近千里的地气而成,一直从白帝陵绵延至蛮族南疆境内,是何等庞大,李玄都修为再高,也无法正面硬撼,所以激发的剑气,悉数被星光化解,只是徒劳。

    万幸的是李玄都体内并无隐患,所以还能在星光下谨守最后的些许清明,他知道如此下去,他必然要陷入到不可挽回的险境之中,他乃是果决之人,立刻有了决断,哪怕是伤及本源,甚至是跌落境界,也要强行破开星光,逃出此地。

    他刚刚生出这个想法,忽然觉得脑海中的纷乱念头一清,然后在他的视线中出现了一个极为小巧精致的拳头。

    这个拳头还不及李玄都拳头的一半大小,可其中蕴含的恐怖力道,却要让李玄都也为之心惊。

    这一拳重重落在了星阵之上,使得星阵中的星阵明暗不定,整个大殿轰然震动,无数砖石、瓦片、灰尘簌簌落下。震动随之从大殿传至殿外的陵园,又从陵园传入白帝陵中,最终就连白帝陵上方的唐家堡,也感受到了脚下传来的巨大震动。

    李非烟等人都惊讶莫名,就在这时,李非烟发现一直跟在自己身旁的龙儿不知何时消失不见了。

    在这一瞬间,星阵与白帝陵之间的联系被打断

    ,笼罩了李玄都的星光也变得极为黯淡。

    趁此时机,李玄都一剑破开星光,逃出生天。

    他望向那个拳头的主人,更为震惊。

    因为拳头的主人正是被取名为龙儿的小丫头,不过此时龙儿脸上的表情十分肃穆、威严,与小小的身体十分违和。

    龙儿低头望向李玄都,笑了一声,“我又救了你一次。”

    李玄都先是一怔,随即明白过来,“你是……”

    龙儿淡然道:“我刚才的一击,已经打断此地的地脉,强行中断了地气,所以你才能逃得一命。不过此举有个弊端,就好似是强行阻拦奔流河水,阻拦的时间越长,积蓄的河水也就越多,最终会变为洪水,冲毁堤坝。”

    李玄都虽然驱除了脑内的各种纷杂念头,但还是有些精神恍惚,下意识地问道:“什么意思?”

    龙儿看了他一眼,面无表情道:“再有半个时辰的时间,地气就会彻底反噬此地,这座陵园也好,还是白帝陵也罢,都会彻底坍塌。”

    李玄都听到这里,终于回过神来,“地师不在这里?”

    龙儿道:“已经离开了。”

    就在这时,两尊铜甲尸又朝龙儿扑来。

    龙儿身形闪烁,出现在巨大铜甲尸的脑后位置,只是一记手刀,便让身高丈余的铜甲尸倒地不起,看起来就像是被一记手刀砍晕了一般。

    至于公孙述所化的铜甲尸,则被她以跃起后居高临下的一拳砸入地下,只剩下一个头颅还露出地面。

    李玄都虽然也可以轻松将两尊铜甲尸击退,但想要让两尊铜甲尸暂时失去战力,就要颇费一番手脚了,万不能如此轻描淡写。

    当今天下,有如此武道修为的,只有一人而已。

    圣君澹台云。

    绝大多数长生境的高人都是地仙,可也有例外,比如说宋政,他便是在地仙途径断绝的情况下,强行转入了鬼仙一途,所以他是一位长生鬼仙,而不应称之为长生地仙。另一个例外就是澹台云,澹台云虽然没有像宋政那样地仙之途断绝,但她曾经从地仙途径转入人仙途径,然后又从人仙途径再次转回地仙途径,以此获得了巨大的境界提升。所以在她登顶长生境之后,仍旧保留了部分人仙的特质,使她的武道修为极为强大。武夫最擅长近身搏杀,以至于澹台云在金帐王庭的时候,接连面对国师和地师,都丝毫不落下风。

    至于澹台云为何能够从一个成年女子变为幼稚孩童,李玄都倒是不怎么奇怪。他清楚记得,当初在澹台云与国师相斗的时候,将“太素玄功”运转到极致,她整个人便由年轻女子变为中年妇人,再由中年妇人变作白发老妪,接着返老还童,从老妪变为女童。在短短片刻之间,澹台云走过了人生四季,使其体魄在短时间内脱胎换骨,不仅将先前所受的伤势全部“洗”去,而且还使她的气机恢复至巅峰状态。而国师这位一劫地仙,虽然境界要高于澹台云,但经

    历了雷劫之后,已经是强弩之末,没有“太素玄功”,无论体魄还是气机,都无法在短时间内恢复,如此一来,反而是澹台云占据了优势。

    对于这位圣君女帝,李玄都不敢怠慢,恭敬行了一礼,道:“多谢圣君相救。”

    “认出我了?”龙儿背负双手,看起来十分老气横秋,“你自己算算,欠我几条命了?”

    李玄都道:“在金帐王庭时,圣君将我从国师手中救下,算一次。这次圣君又从地师埋伏下救我,又算一次。已经是两次了。”

    澹台云的心性似乎随着身体年龄的变化有了细微的变化,虽然表情十分威严,但细节处还是有些天真可爱,她皱了皱鼻子,“你知道就好,有朝一日,可是要还的。”

    李玄都正色道:“那是自然。”

    澹台云转头看了眼还在纠缠李玄都身外化身的血影,伸手一探,直接将血影捉拿在手中,然后以极为精妙的手法抽丝剥茧,将血影中的各种“杂质”一一抽离出来,化为丝丝缕缕的黑气彻底消散,最后只剩下一团朦胧血光,被她握在掌中。

    这便是长生地仙的威能,虽然澹台云是武夫出身,但也能做到天人造化境方士才能做到的事情。

    澹台云说道:“此人便是皂阁宗的堂主,想来知道不少关于地师的秘辛,就交给我了。”

    “这是自然。”李玄都收回自己的身外化身,“在下有一事不明,还要请教圣君。”

    澹台云干脆利落道:“说。”

    李玄都文斗:“不知圣君为何会提前返回中原中原?难道是草原的战事已经结束了?”

    澹台云道:“草原的战事远未结束,伊里汗和拔都汗还在交战,我之所以返回中原,是因为我发现地师已经秘密离开草原。”

    李玄都又看了眼澹台云的女童模样,迟疑道:“那些追杀圣君和那个陈安静的汉子,也是圣君安排的?”

    澹台云两眼一垂,“那些人不是我安排的,也不是十宗中人,倒像是销声匿迹多年的魔道中人,我听闻有些魔道中人趁着乱世四处搜罗根骨上好的女童和良家女子,不知是要练功还是其他什么原因。如果不是李非烟恰巧出现,我便出手将那些人打杀了。”

    李玄都的神色有些古怪,暗想那些人把澹台云这尊大神带回去的景象,原本以为是个人畜无害的小丫头, 结果是一位让地师、宋政都要避让三分的女圣君,那可有好戏看了。

    李玄都正想着这些,就感觉自己头上被人敲了一拳,以他的体魄,竟然也是眼冒金星,差点站立不稳。

    然后就听澹台云冷哼一声,“你这小子,又在心里编排我是不是?”

    李玄都稳住身形和心神,讪笑道:“这个‘又’字是从何说起。”

    澹台云看了他一眼,转身向外走去,“宋政和秦清去了西京,我也要回西京了,代我向你姑姑问好。如果有机会的话,我会去拜访她的。”

第八十七章 各自离去

    围棋之中复盘的说法,说白了便是回顾和总结。

    李玄都喜欢在行事之前思虑再三,而不喜欢在事后复盘,除非是事情变化出乎他的意料太多,就像今日之事。

    因为此地就要彻底坍塌的缘故,本想探一探另外三条神道通向何处的李玄都只能暂且放弃这个念头,在澹台云离去之后,他也往外行去,同时将这次唐家之行做了一个简单的回顾和总结。

    “首先,草原上的战事还没有完结,但进入了僵持阶段,短时间内谁也奈何不得谁。不必过于担心金帐会影响到中原的局势。”

    “其次,作为拔都汗和伊里汗的背后支持者,地师徐无鬼和圣君澹台云已经先后秘密返回中原。双方都选择了隐藏行踪。地师似乎曾经来过白帝陵,唐家人是否知情,尚不可知。澹台云似乎知道地师此行目的,所以澹台云出现在中州并选择隐藏在我的身边,并非是巧合,而是她有意为之。综上两点,是否可以理解为地师的图谋与我有关,而澹台云其实是把我当成了一个诱饵?”

    “再次,假设唐家并未与地师合谋,所作所为都是出自本心。那么地师明显预料到了唐家的反叛,顺势在此地留下了一些后手,若非有澹台云出手搅局,我已经落入地师的陷阱之中,结局殊为难料。不知这一点是否在地师的意料之中,如果地师预料到了澹台云的出现,那么他如何对付澹台云?”

    “最后,耿月不止一次提到的‘我们’,还有地师的谋划大计,到底是什么?地师的‘大道’似乎与境界修为并无关系,也不是逐鹿天下那么简单,似乎是关乎到世道在数百年后的走向去势,如果此猜测为真,那么地师的格局的确要高出其他人良多。只是不知具体谋划为何,又要如何影响到后世的走向。”

    李玄都忽然想起了耿月说过的另外一番话,她说日后成为长生地仙,依靠的不再是什么机缘,而是无数的人力,再联想到阴阳宗继承自古皂阁宗的“八部众”计划,李玄都忽然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

    地师要以纯粹的外力造就长生地仙。

    从“八部众”、上官莞、耿月,乃至于李玄都本人的身上,都可以看出些许痕迹,地师总是能使人修为大进,远超正常修炼速度。显而易见,正常人从固体境到长生境,其结果是不可预料的,能否走到最后,的确要看机缘,换句话来说,付出了努力,未必会有回报,就像是一场豪赌。地师似乎想要改变这个规矩,将豪赌变为买卖交易,付出多少银钱便能买回多少东西。

    想到这儿,李玄都忽然觉得,自己是否误会了地师,尚且不好说,但一定是小看了地师。

    如果地师成功了,可以预见的是,一个足够强大的朝廷会掌控整个天下。不同于如今的大魏朝廷和以往的历代朝廷,朝廷作为名义上的天下之主,一定会掌握最多的资源,也就可以造就最多的长生地仙,那么拥有最强大武力的朝廷势必会扫清一切地方豪强,加强集权,真就成了天下英才尽入吾毂。

    不过这还是李玄都的猜测,地师是否有这样的谋划,尚且不得而知。毕竟李玄都还有另外一个猜测,那就是地师无意于朝代兴亡更迭,而是想要建立与儒释道三教并立的教门,以此绵延后世,做万世师表。

    李玄都一时间有些不知道该怎么评价地师。

    说他是疯子?难道说偌大个天下就是被一个疯子随意摆弄?说他是不世出的圣人?可地师的所作所为,实在是配不上一个“圣”字。

    当然,如果地师真做成了一番伟业,建立教门,让三教变为四教,他以教祖之尊受后世敬仰供奉,那么不是圣人也是圣人了。

    ……

    巍然西京,雄立中原,九朝古都。

    樊烩走出城楼,冒着蒙蒙细雨站在城头上眺望远方。

    忽然雨势戛然而止,樊烩的脸色也随之白了一下。

    一道身影如同天外陨石一般轰然落下,城墙剧烈震动。

    一个人撞在城墙上,撞出一个巨大坑洞。

    如果樊烩没看错的话,这个人似乎是不久前刚在白帝城见过宋宗主。

    下一刻,又有人从天而降,整个人如同一柄长刃,划破天幕,狠狠刺入城墙。不过在这之前,宋政已经从大坑中跃出,躲开了这一刀。不等樊烩看清来人的相貌,那人已经是双膝微曲,以一蹬之力使整个人再次激射而出。

    此人离开之后,整面城墙轰然晃动,接着停滞的雨势再次变得鲜活,从天空中落下。

    瞬息之间,秦清追上宋政,一刀在宋政后背留下三尺血痕,宋政也毫不客气,反身以“施无畏印”推在秦清额头。秦清的身形一震,不过出手不停,仍旧一刀递出,刀上有雪白刀芒。宋政以双掌破开刀芒,挡下这一刀的同时以鞭腿扫向秦清脖颈。

    秦清被这记鞭腿扫中,身形瞬间偏移,旋转不休。不过秦清也在刹那之间以未曾持刀的左抓住宋政的脚踝,顺势抡圆,将宋政狠狠砸向城头。

    这一次,宋政直接撞塌了城楼,落入西京城中。

    身在城外的秦清举起手中的长刀,长刀在雨中发出一声畅快颤鸣。

    以秦清为中心的方圆十里之内,雨落的速度开始变缓,一个个雨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下落着,甚至可以清晰映出秦清的面容,然后化作一柄柄水刀。

    在短短的几息之间,秦清身周就悬浮了万余道水刀。

    秦清举步前行,身后有万刀相随。

    秦清手中长刀前指,沉声道:“去!”

    刹那间,身后万刀齐声而动,声势浩大,铺天盖地。

    身处城内的宋政在一片废墟中缓缓起身,深吸了一口气,在漫天刀雨飞过城墙时,他一挥大袖。

    仿佛有一道无形铁幕随着宋政的动作在西京的上空缓缓落下。

    下一刻,就只见前赴后继的水刀猛然炸裂开来,变为漫天水雾。

    走在城外的秦清脚步越来越快,百丈距离转瞬即过,手中长刀没入城墙之中,其刀气透过城墙,激射宋政。

    这位曾经的西京主人大踏步向前,一手握住那道坚不可摧的刀气,将其碾碎,另外一手轰出一拳,无形气劲透过城墙击向秦清。

    城外的秦清顺势一掌拍向城墙,双方气机相撞,整面城墙猛然抖动,如遭地震。

    城墙的缝隙间尘土升腾。

    秦清右手向下一压,手中长刀瞬间没入地面,不见痕迹。

    城内宋政皱了下眉头,竟是没能发现长刀的半点痕迹。

    下一刻,大地震颤,长刀挟着地龙翻身之势在宋政脚下破土而出。

    这一刀,气势之雄壮,远胜方才的数刀。

    这才是秦清的十分精气神的一刀,没有任何铺垫,就这般不经意间直接用出。

    宋政的小腿几乎在瞬间就被刀锋彻底搅烂,而他则是借着一刀之势冲天而起,身周不断有雷珠浮现。

    很快天空中就有铅云汇聚,天雷阵阵。

    看到这一幕,樊烩知道自己该走了,都说神仙打架,凡人遭殃,他可不想为了观战把自己的小命也给丢了。

    樊烩最后回头望去,刚好看到一道道天雷从天而落,接天连地,似是天宫仙人发怒,骇人心魄。

    任谁也不曾想到,宋政竟然也会使用号称万法之尊的雷法,哪怕比不得正一宗的“五雷天心正法”,但也极为不俗,不可小觑半分。

    樊烩脸色苍白,不敢再回头去看,身形一闪再闪,用出生平最快的速度逃离这片生死之地。

    这种程度的交手,即使是观战,也得是天人境才能安然无恙,若是想要横插一手,恐怕只有天人造化境的大宗师才行。

    天雷落下,手中无刀的秦清单手一托,滚滚气机好似一条青龙腾空而起,与落下的天雷相撞,两者在转瞬之间玉石俱焚,只剩下无数细小电芒游散于天地之间。

    天空上的黑云愈发低沉,雷声轰鸣不止,紫电游走不定。

    雷鸣声中,层层乌云的中间位置缓缓出现一个巨大漩涡。

    第二道天雷从这个漩涡中轰然炸出。

    秦清收回自己的长刀,轻描淡写地一刀劈出,谈不上惊天动地,刀势如一道淡淡雾气,在滚滚天雷的威压之下,不见半分行迹。

    这一刀与浩大天雷相比,极弱极小,但天雷在这一刀面前却是猛然炸成漫天流萤。

    就在此时,一道浩大气机正在迅速接近西京。

    让正在交战双方的都为之一顿。

    两人很快都辨认出了来人的身份,正是这座西京的现任主人。

    宋政这位曾经的西京主人笑道:“不知夫人今日愿与我共同迎敌否?”

    回应宋政的只有一个拳头。

    拳意凌然,摧枯拉朽。

    宋政在身周布下的雷池竟是被这一拳击穿。

    宋政只能勉力躲闪,不过还是被顺势一肘击在胸口,整个人向后倒飞数百丈。

    已经变回本来模样的澹台云又是一拳击出,拳意如山。

    秦清身周方圆百丈,都被拳意笼罩,秦清只能硬接这一拳。

    澹台云竟是直接对两位长生地仙出手。

    并非澹台云狂妄自大,而是宋政和秦清相斗多时之后,已经是元气大伤,面对状态完好的澹台云,都不是对手,除非两人联手。可三人之间互相敌对,各怀猜忌,无论是哪两个人,都不可能联手。就是宋政,虽然嘴上说要和澹台云联手,但实际上他必不可能与澹台云联手,就算两人联手打死了秦清,只剩下他一个人,如何是澹台云的对手?这样的买卖,宋政不会做。

    澹台云对此心知肚明,所以干脆同时对两人出手。

    秦清被这一拳打中肩头,整个人瞬间侧翻出去,双脚落地后,仍是在地面上划出两道十数丈的痕迹才堪堪停下。

    澹台云落在城头上,负手而立,冷然道:“滚。”

第八十八章 两方思量

    当李玄都出现在“井”底的时候,守在“井口”的李非烟松了一口气。

    李玄都一跃飞出井口,不等众人开口相问,已经说道:“底下有两尊铜甲尸,白帝陵马上就要塌了。”

    无论是李非烟和季叔夜,还是唐家父女,都为之一怔。

    李玄都道:“地脉已断,地气失控,白帝陵注定是保不住了,至于白帝陵中的铜甲尸,也许会从另外的出口逃离,也许会被深埋地下,总之不必担心它们伤到唐家堡。”

    唐夫人望向父亲,难掩眉宇间的忧虑,“爹,白帝陵塌了之后,我们唐家堡会不会……”

    唐穆霸摇头道:“历代先祖早已考虑到了这一点,所以早有准备,曾经对唐家堡的地基做过坚固,就算是白帝陵塌了,也不至于毁掉唐家堡,只是下面的暗道,怕是保不住了。”

    唐夫人这才忧虑稍减,说道:“如此就好。”

    然后她又望向李玄都,神色略显复杂,“李先生帮唐家除去了一个巨大隐患,此等恩情,唐家没齿难忘。只是没想到李先生修为精深至此,竟然能打断地脉,哪怕只是方圆十里的地脉,也十分可怖了。”

    此时唐夫人对于李玄都的忌惮已经超出了王天笑,甚至在心底认为李玄都已经可以媲美当年还未跻身长生境的宋政和秦清。只怕距离长生境只剩下半步之遥,难怪能在道门中居于第四人的位置。

    李玄都本想说此事是圣君澹台云所为,不过转念一想,便默认下来。

    唐夫人见李玄都默认,便又问道:“既然白帝陵已毁,那么阴阳宗和王天笑……”

    李玄都说道:“王天笑不会来了。”

    唐夫人虽然已经有所猜测,但还是问道:“为什么?”

    李玄都道:“因为这是地师的命令。”

    唐夫人听到“地师”二字,脸色微微一白,随即隐隐明白了白帝陵中到底发生了什么。

    李玄都不欲再与唐家父女多说,说道:“我受了些伤势,能否在唐家堡中暂住几日?”

    唐夫人立刻说道:“这是自然,李先生请随我来。”

    季叔夜说道:“既然此间事了,那贫道就返回天苍山向师尊复命去了。”

    李玄都没有挽留,只是再次向季叔夜道谢。

    唐夫人亲自为李玄都安排了一座院子住下之后,立刻来到父亲的书房。

    唐穆霸已经等在这里,见女儿回来之后,示意她坐下说话。

    唐夫人与父亲相对而坐,开口道:“爹,你怎么看?”

    唐穆霸缓缓说道:“还能怎么看,大天师不止一次公开说这位清平先生有望长生,我起初还以为是大天师为了扶持清平先生登上太平宗宗主之位

    故意说的吹捧言语,今日看来,是我太过以小人之心去揣度大天师了。”

    唐夫人也道:“打断地脉,委实是太骇人了,我甚至怀疑是李玄都故意夸大虚词。”

    “不可能。”唐穆霸摇头道,“白帝陵会不会坍塌,立刻就能见分晓,他不会这样打自己的脸。”

    唐夫人还要说话,就感觉脚下传来一阵巨大的震动。

    震动之大,使得整个书房都开始轻微摇晃起来,一面书架整个倒了下来,另一边的花瓶也倒了两个,梁柱间的灰尘更是簌簌而落。

    震动一直持续了一炷香的时间才渐不可闻,好在震动的强度并不是很大,唐家堡中的房屋又极为牢固,没有房倒屋塌,更没有伤到什么人。

    唐穆霸没有去躲,任由灰尘落了一身,说道:“结果已经出来了。”

    唐夫人脸色微白,喃喃道:“只怕王天笑也不是他的对手。”

    “对于我们来说是好事。”唐穆霸看了女儿一眼,“毕竟我们和秦家之间有多年的香火情,李玄都又是秦家的女婿,只要我们继续交好秦家,就不会有什么麻烦。”

    唐夫人点了点头。

    唐穆霸靠在椅背上,仰着头,“唐家堡出了这样的变故,瞒不过旁人,更瞒不过阴阳宗。不过听李玄都话语中的意思,地师已经放弃了唐家堡。我不知道李玄都如何得出这样的结论,但我愿意相信他。刚才我就在想,江湖的太平日子到头了,接下来会是一个大争、大乱之世,钱家、苏家纷纷依附靠山,我们唐家是不是也该找一个靠山了,两边不靠就是两边都嫌弃。”

    唐夫人知道父亲说的是理也是势,顺着父亲的话说道:“自从阴阳宗离开北邙山,我们就开始谋划着脱离阴阳宗,如今投向道门是必然,可道门内部并非是铁板一块,按照我们原定的计划,还是投靠秦家,可说起来,秦家毕竟是鞭长莫及,真要出了什么变故,月白先生未必能够及时援手,那时候距离我们近的大天师和大剑仙未必会看在月白先生的面子上仗义出手。”

    这话戳到了唐穆霸的痛处,他不由长长叹息了一声,“你说的不错,月白先生千般好,就是太远了。一个鞭长莫及便把千般好都抵消了。”

    唐夫人问道:“那爹的意思是?”

    唐穆霸沉吟了片刻,问道:“你觉得李玄都这个人怎么样?”

    唐夫人吃了一惊,“爹的意思是我们投靠李玄都?虽然如今的他的确是炙手可热,但相较于另外三位,恐怕还是根基浅了些。”

    唐穆霸闭上了双眼,“李玄都的根基是浅了些,可正因为他的根基浅了些,三家都不会太过忌惮他,反而因为他与三家都有关系的缘故,还使得他能在三家之间左右借势

    ,否则也不会传出李玄都是‘太子’的说法。如果我们投靠李玄都,从眼下来说,经过了这次的事情,李玄都应该是有能力庇护我们唐家的。从长远来看,如果有朝一日,李玄都真成了大掌教,那么我算不算是从龙功臣?也能混一个出身?”

    唐夫人没有想到父亲想得如此长远,怔了一会儿后才说道:“我们可以明里投靠秦家,暗地里向李玄都示好,不管怎么说,秦家大小姐是独女,月白先生没有儿子,老丈人和女婿说到底还是一家人。”

    唐穆霸给了女儿一个赞赏的眼神,“你与小李夫人有旧,小李夫人和海石先生都是清平先生这一派的,你找个机会,先向小李夫人透个风。毕竟是关乎到整个唐家的大事,不能急,要徐徐图之。”

    唐夫人郑重点头道:“女儿记下了。”

    ……

    李玄都和李非烟来到唐夫人安排好的院落后,屏退了左右,只剩下两人。

    不必李非烟主动发问,李玄都便把白帝陵中的经过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李非烟,李非烟听完之后,自是震惊非常,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龙儿竟然是澹台云?”

    说这话时,李非烟的眉宇间有些难掩的失落。

    经过这段时间,李玄都也看出来了,李非烟对于龙儿是发自内心的喜爱,不管怎么说,李非烟膝下无子无女,与丈夫关系疏离,唯一的姐姐李卿云又已经亡故,实在是孤单得很,否则她也不会将李玄都这个没有血缘的侄儿视为己出,更不会在镇魔台上传授张非山剑术。她这次无意中“捡到”了龙儿,是真心动了收徒之念。师徒之间的关系,说是父子母女也不为过,不仅仅是传授一身所学,若是没有儿女,毕生积攒的家业和身后事也要托付给弟子。

    谁曾想天不遂人意,这个龙儿竟然是澹台云假扮,李非烟的失望可想而知。

    李玄都轻声安慰道:“圣君让我代她向姑姑问好,她很喜欢姑姑,若是有机会,还会亲自登门拜访姑姑。”

    李非烟苦笑一声,伸手比划了一个小女孩的身高,“当我察觉到龙儿不见了的时候,就已经有了些不好的预感,只是没想到……日后就算再见,她也不是龙儿。”

    李玄都明白李非烟的这种感情,在她心目中,龙儿和澹台云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所以在她看来,龙儿大约是走丢了吧。只是李非烟性格坚强,从不在旁人面前显现脆弱的一面,一声苦笑已经是她的极限了。

    李玄都沉默了片刻,转开了话题,“根据宫官所说,阴阳宗中人曾经在西域的楼兰城中出没,她在追踪阴阳宗的时候,被二明官钟梧打上。这次白帝陵之事颇为蹊跷,唐家之事还涉及到了大明官王天笑,所以我打算去楼兰城一行。”

第八十九章 玉门关

    凉州又有西凉之称,位于大魏版图的西北边陲,其首府是敦煌府。

    在敦煌府城外有一片举世闻名的佛窟,其中菩萨佛像乃至飞天、伽蓝、罗汉、尊者、明王、天王、金刚大大小小的雕像有数万之多。从敦煌府向西一百八十余里,有一座小方盘城,说起小方盘城,除非西凉本地人士,其他地方的人都很少听说过这个名字,但是提起它的另一个名字,恐怕不知道的人就很少了。

    有道是:“青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说得便是此地了。

    玉门关,又称小方盘城,是凉州的咽喉要隘,位于敦煌城西北二百里外的戈壁滩中。关城为正方形,黄土垒就,高三丈,上宽一丈,下宽两丈的城墙长东西长八丈,南北宽九丈。

    在凉州陷落之后,此地也更易主人,成为无道宗的一处据点。倒也谈不上抵御西北方向的拔都汗大军,更多还是设下关卡,对来往商队进行收税。毕竟从中原去往西域各国,玉门关是必经之地。

    说起西域各国,与用墙头草来形容更为合适。在中原王朝鼎盛的时候,西域各国就臣服于中原王朝,中原王朝也曾在西域设立西域都护府、安西都护府、北庭都护府,而中原王朝衰弱时,西域各国就臣服于金帐王庭,尊奉金帐汗王。

    如今的大魏朝廷,当然谈不上“鼎盛”二字,自顾犹然不暇,就连通往西域的凉州都已经丢了,更不用说西域诸国了,所以如今的西域诸国是臣服于金帐王庭。可偏偏因为王庭内乱的缘故,金帐汗国对于西域诸国的掌控力也大为减弱,西域诸国纷纷自行其是,再加上许多金帐贵族为了躲避战祸而逃入西域,以及因为玉虚斗剑和玄都紫府现世而从中原来到西域的江湖人士,使得如今的西域愈发鱼龙混杂,混乱不堪。

    对于中原江湖来说,西域的江湖实在是乏善可陈,宗门唯有真传宗和金刚宗两家而已,除此之外,就是草原萨满教所在的大雪山和道门祖庭所在的昆仑山,在中原还算得上有名。宗门以下的话,就是发源于大雪山的大雪山派,与蜀州的蜀山剑派类似,都是门派中的顶尖大派,实力雄厚,不逊于许多衰弱宗门,只是兴盛时间较短,还无法由派升宗。与大雪山派相对应的,在辽东还有一个小雪山派,则是完全依附于辽东的补天宗,其山门位于太白山上,距离大荒北宫相去不远。

    除了两宗一派,剩下的多是些江湖散人,其中最为声名显赫的正是“血刀”宁忆,纵横西域,屠戮马贼无数,后来成为西域马贼共主。当年的宁忆除了“血刀”这个名号之外,还曾与紫府剑仙并列其名,被誉为“东西双煞”,意思是两人一个在东边的齐州、河朔等地,一个在西北、西域等地,都是一等一的煞星,杀人不眨眼。

    后来双方在西北夺刀,同时名动江湖,并先后登上太玄榜,当时有许多江湖人预测,多年之后,两人必定还有一战。

    只是谁也不曾想到

    ,多年以后,这两位煞星不仅没有一战,反而是双双加入了太平宗。一个离开清微宗成了太平宗的宗主,一个离开牝女宗成了太平宗的大客卿,实在成了江湖上的一大怪事。

    就连西域这边也有所耳闻,许多西域江湖之人纷纷猜测,这个太平宗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宗门,有怎样的魔力,竟能这般吸引人?虽说每年都会流传江洋大盗在真传宗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传说,但那些江洋大盗与“血刀”这等人物比起来,还是小巫见大巫,不值一提。直到许多中原人士来到西域之后,那些人才恍然大悟,原来是太平宗是中原第一等的豪富宗门,说白了就是两个字,有钱!偏偏西域中人最信得过的就是钱,最看重的也是钱,所以一切都明白了,能让“血刀”放下屠刀的不是佛祖,而是财神爷。

    因为西北多是戈壁草原的缘故,所以狂沙造访就成了家常便饭,今天又是一场巨大的沙尘暴降临了玉门关。天色一片昏黄,难分天地的界限,黄沙茫茫,狂风呼啸,不辨东南西北,不知上下左右。

    玉门关中来往的客商纷纷躲进酒肆之中,酒肆早已关了门窗,只听得密集的沙子打在窗上、墙上、屋顶上的声音连绵不绝。

    直到此时,客商们才不再那样行色匆匆,花费些银钱,要上些从秦州运来的好酒,不紧不慢地喝起酒来,在喝酒的闲暇,也会与同伴们,或是熟识的朋友们,闲谈一二。反正是老天爷留人,急也是没用。

    在玉门关中最大的酒肆,名为“春风酒楼”,一看便知道是出自“春风不度玉门关”,这儿的掌柜是女子,看上去也就二十六七岁到三十岁的样子,妇人装扮,丹凤眼,柳叶眉,樱桃口,容貌艳丽,身段婀娜,只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与温婉如水的江南女子不同,西北的女子总是带着一股如同戈壁草原一般的豪放、粗粝、泼辣。

    如此一个漂亮女人,敢于在鱼龙混杂的玉门关开酒肆,还是最大的酒肆,自然有不俗的本事,所以来往的客人虽然或明或暗地打量着这位掌柜,过一过眼瘾,顶多是调笑两句,说些荤笑话,但没有人敢动手动脚的。

    此时这位女掌柜正在柜台后低头记账,将算盘打得噼啪乱响。

    客栈的大门被伙计打开一线缝隙,两名客人从这一线缝隙中挤了进来,伙计又飞快地关上了门,用一根横木架在门上,防止被沙暴吹开,饶是如此,大堂里还是进了不少风沙,引得一阵谩骂。

    进来的两人都包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睛,倒不是为了遮挡面容,而是为了防风沙。看身形,应该是一男一女。

    男子来到柜台前,用纯正的大魏官话问道:“掌柜的,最近生意如何?”

    掌柜眼睛盯着账册,惜字如金道:“尚可。”

    男子又问道:“住宿一天的价钱是多少?”

    掌柜道:“客官若是住店,加上一日三餐,只要二两银子。”

    “二两银子?”男子稍稍加重了语气:

    “太贵了吧?”

    掌柜仍是没有抬头的意思,语气不带丝毫起伏道:“价钱历来如此,客官若是嫌贵,可以不住,本店从不强求。”

    男子觉得这些话有些耳熟,似乎曾经在哪里听过,于是打量了下这位女掌柜,问道:“掌柜是哪里人士?总不会是芦州人士吧?”

    女掌柜终于抬起头来,有些不耐烦,“想要套近乎?就算我们是斩鸡头的八拜之交,住宿的银子半文也不能少。另外,我提醒你一句,这沙暴只怕一时半刻停不下来,你若是不住,可以去外面吃沙子。”

    便在这时,站在男子身旁的女子柔柔开口道:“不贵,二两就二两。”

    酒肆,也可以称之为客栈的大堂内,不多不少,刚好摆着二十张桌子,全都坐满了人,有闷声喝酒的,也有高谈阔论的,好不热闹。

    这些客人大多是客商打扮,只是里面不乏马贼。其实无论是客商,还是马贼,都不是善类,便是客商,进到渺无人烟的大戈壁后,黑吃黑也是寻常。

    在听到这个女子声音之后,许多双眼睛便望了过来,落在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女子身上,毫不掩饰自己的欲念。毕竟嗓音这么好听的女子,相貌应该不会太差才是。

    掌柜复而低下头去,拿过一本厚厚的册子翻看了下,“算你们走运,只剩下一间房了。”

    男子道:“只剩下一间房还算走运?”

    掌柜淡淡道:“你们来得再晚一些,就连这一间房也没有。”

    女子已经取出了一枚太平钱,不过没有全都给掌柜的意思,而是用自己的指甲将这枚太平钱从中分成两半,一半放在柜台上,另一半随手一丢。

    下一刻,一个目光最是肆无忌惮的大汗惨嚎一声,额头上正镶嵌着那半枚太平钱。

    女子的声音还是柔柔弱弱,“下次可就是打你的眼睛了。”

    许多客人立时知道这对男女不是寻常人,立刻收回了视线,那名大汉的同伴却是霍然起身,就要拔刀。

    掌柜饶有兴趣看了女子一眼,语气还是淡然无波,“要打去外面打,想要在客栈里打,也可以,不过得加钱。要是打坏了我那金丝檀木的桌椅,要按照市价的十倍赔偿。”

    楠、樟、梓、桐被誉为四大名木,其中以楠木居首,金丝楠木又在楠木中居首,其珍贵程度可想而知,说是寸木寸金也不为过。

    女子看了眼和金丝楠木半点也不沾边的破旧桌椅,笑道:“若是坏了桌椅,我百倍赔偿。”

    话音落下,她又将一串太平钱丢在柜台上,同时不见她如何动作。大汉的几名同伴都闷哼一声,软软倒地,竟是没有半点还手之力。只剩下一个捂着额头的大汉不知该进该退,惶然无措。

    女子伸出一根纤纤玉指,正打算点他一指,就听与她同行的男子说道:“好了,不要闹了。”

    女子立刻收起手指,轻笑道:“好的呢。”

第九十章 楼兰城

    客栈掌柜的注意力原本集中在女子的身上,可在男子开口后,又转向了男子,好奇地打量起这个男子。

    很显然,那个女子是个不俗的高手,可看两人之间的关系,显然是以男子为主,这倒是让她看走了眼。

    掌柜有些好奇眼前一男一女的身份来历。

    不是西域人士,也不是草原人士,是不是西北人士都不好说,难道是从中原来的大宗弟子?

    正在掌柜审视两人的时候,女子忽然开口道:“卢三娘,出身于真传宗,归真境高手。在真传宗四分五裂之后,离开真传宗远赴西北,在凉州、秦州一带活动。天宝三年,在玉门关开了这家‘春风楼’,用意不明。”

    掌柜脸色大变,设下一道隔音禁制,压低了声音,问道:“你是谁?”

    女子解下脸上的面巾,笑道:“卢姐姐不认识我了吗?”

    卢三娘讶然道:“宫姑娘。”

    这一男一女正是要前往楼兰城的李玄都和宫官,李玄都本打算孤身前往,但楼兰城是西域第一大城,人口数十万,他想要仅凭一人之力找出阴阳宗的下落,无异大海捞针,而且时间不等人,七月十五就是玉虚斗剑,李玄都也没有那么多的时间耗在楼兰城中,所以李玄都思虑再三之后,还是去了西京,请宫官帮他引路。

    去西京的时候,李玄都从无道宗之人的口中听说了澹台云一人打退秦清、宋政的事情,不同于无道宗上下对圣君的推崇,李玄都毕竟是距离长生境只差一线的天人造化境高手,稍一思量就推测出了事情的经过,定然是秦清和宋政两败俱伤,澹台云出手刚好给了两人一个台阶,顺势退去。

    见到澹台云之后,李玄都向澹台云提出了暂借宫官一用的事情,有旁人在场,澹台云倒是没有故意刁难李玄都,也没有与李玄都叙旧,好似变了一个人,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看在李玄都帮助无道宗收回白帝城的功劳上,同意了李玄都的请求。这个理由足够冠冕堂皇,封暮年等长老自是没有别的话说,宫官也无异议,于是两人离开西京,前往凉州,来到了玉门关。

    宫官与卢三娘是旧相识了,同是十宗之人,卢三娘又在西北活动多年,不相识才是怪事。只是两人多年未见,卢三娘上次见到宫官还是在五年前,也难怪她没有第一时间听出宫官的声音。

    卢三娘立刻望向李玄都,迟疑道:“这位是……”

    宫官张口就来,“这位是道种宗的皇甫宗主,圣君于我们有授业之恩,他年长一些,所以算是我的师兄。”

    卢三娘恍然道:“久闻皇甫宗主的大名,只是一直无缘得见,没想到今日会在这里相见。”

    李玄都不欲暴露身份,只是微微点头示意。

    皇甫毓秀的经历,比不得李玄都那般大起大落,成为澹台云的弟子之后,澹台云只让他

    专注修炼,并不让他在外人面前露面,别说是正道中人,就是无道宗之人也少有知晓,故而皇甫毓秀始终未曾登上过黑白谱和少玄榜。直到西京之变,皇甫毓秀才开始崭露头角,击败了道种宗的宗主,在澹台云的支持下,成为道种宗的宗主。

    西京之变到如今,不过才一年的光景,皇甫毓秀固然名声在外,真正见过他的人还是少数,如今皇甫毓秀还在草原未归,又有宫官的掩护圆场,所以李玄都大可随便冒用皇甫毓秀的身份而不怕被人识破。

    宫官道:“卢姐姐你还没告诉我,你在这儿开酒肆做什么?总不会是真为了赚钱吧?”

    被宫官一打岔,卢三娘不再关注李玄都的身份,苦笑一声,“左右不过是混日子罢了,如今江湖纷争加剧,若大江湖竟无一尺净土,一不小心就要被殃及池鱼,所以我干脆来到这西北边陲,好歹是远离了那些江湖纷争,不是隐居胜似隐居。”

    宫官点了点头,没有继续深问下去,转而问道:“最近西域有什么动静没有?”

    卢三娘道:“若说动静,自然就是昆仑了,传说玄都紫府现世,引得好些人一窝蜂地往西域跑,都想碰一碰运气,万一得了道祖传承,不说立地飞升,也能称雄一方。可他们也不想一想,那么多高人窥伺,哪里就轮得到他们,只怕还没看到玄都紫府的大门,就已经死在半路。还有就是玉虚斗剑了,这是江湖上的大事,刚好与玄都紫府重新现世撞在了一块,又引来好些真正的高手,这些人都是各大宗门中的高手,意图不明,我也不敢深究,只怕引火烧身。”

    卢三娘有些后知后觉道:“皇甫宗主和宫姑娘也是因为此事而来?”

    宫官微笑道:“师命在身,不好多言,还请卢姐姐见谅。”

    “理会得,理会得。”卢三娘连连点头道。

    如今江湖居士波谲云诡,卢三娘也是老江湖了,如何不知,别说宫官不愿意说,就是愿意说,她还不愿意听呢。有些事情,知道的越少越好。

    宫官望向李玄都,“师兄,我们歇息吧?”

    宫官故意拖长了“歇息”二字的间隔,分明是在调戏李玄都,这让李玄都想起了自己被澹台云无缘无故打了两次的经历,由此看来,宫官这种恶劣性格的形成,绝对有澹台云言传身教的原因,只是宫官没有澹台云的强悍武力,只能换成另外一种方式。

    可以想象,以前的澹台云定然也是个古灵精怪的女子,只是后来的许多事情,将她身上的棱角都磨灭殆尽,逐渐变成了今日的圣君,只在偶尔之间还会显露出当年的几分性情,从这一点上来说,可谓是一见宋政误终身。

    总之,都是宋政的错。

    李玄都和宫官来到最后一间客房,里面的摆设很简单,一桌一椅一床而已。宫官打量了下,发现还算干净,便坐在床沿上,李玄

    都则是坐在椅上。这一路上飞掠疾行,李玄都倒是支持得住,宫官却是有些气力不支了。毕竟她还未进入天人无量境,无法大规模吸纳天地元气为己用,仅靠自身气机御风而行,消耗极大,又遇到了沙尘暴,所以两人才在玉门关落脚,暂且休憩一二。

    宫官取出一个小瓷瓶,往嘴里倒了几粒药丸,然后说道:“先前忙着赶路,许多事情没来得及说,紫府现在,不对,应该是师兄,师兄现在有什么想问的,可以尽管问。”

    李玄都也不客气,问道:“我没有去过西域,对那里了解不多,楼兰城到底是一座怎样的城?”

    宫官想了想,回答道:“楼兰城顾名思义,与楼兰古国有着莫大的关系。楼兰古国处于西域的枢纽,王国的范围东起古阳关附近,西至尼雅古城,南至阿尔金山,北至哈密。《西域传》记载:‘鄯善国,本名楼兰,王治扦泥城,去阳关千六百里,去西京六千一百里。户千五百七十,口一万四千一百。其地崎岖薄瘠。俗人衣服粗与汉地同,但以毯褐为异。其国王奉法。可有四千余僧,悉小乘学。’《西行记》也记载了:‘从此东北行千余里,至纳缚波故国,即楼兰地也。’总之,是个很重要的小国。可就在一千年前,这个古国突然神秘地消失了。待到后来,有人从戈壁中发现了楼兰古国的遗迹,于是在遗迹的基础上重新修建城池,取名为楼兰城。如今的楼兰城,也是西域第一大城,第一繁华所在。”

    李玄都点了点头,又问道:“楼兰城的风气如何?”

    宫官道:“简单来说,西域重镇,商旅云集,既是让人醉生梦死的富贵乡,也是让人丢了性命的刀剑丛林,鱼龙混杂,城内的形势十分复杂。”

    李玄都来了兴趣,道:“详细说一些。”

    宫官微小点头,没有半点不耐烦,“这座城不属于西域的任何一个国家,可以看作是一城是一国,不过这座城也没有城主,而是由城内的几方势力共同管理,而这些势力的背后又各有主人,比如说草原金帐中的拔都汗,就在这座城内有着极大的影响力。另外,真传宗、金刚宗、萨满教、大雪山派也有不小的影响力,不过他们大多无意介入城内纷争,更多时候还是作为一个旁观之人。真正在明面上争斗的还是西域的本地人,这座城很有意思,是一个销金窟,被许多中原人称作是太子进太监出,当然,这里的太子是说那些西域小国的太子,无论是中原还是草原,他们的太子都是不是一座城可以容纳的。也有人认为这里是冒险之人的绝佳去处,因为这里有数不清的机会,也有数不清的财富,只要有本事,再加上一点运气,总能出人头地。正因为如此,许多在中原江湖混不下去的江湖人也会去西域,去楼兰城,赌一赌运气,说不定就能东山再起。”

    李玄都听完之后,若有所思道:“听上去有些意思。”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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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未佩妥,出门已是江湖。 千帆过尽,归来仍是少年。 ………… 生逢乱世,战火席卷天下,生灵涂炭,人命犹如草芥。 及冠之时,仗义行侠四海,长剑在手,劈开一挂清明。 十年饮冰,难凉热血。 披荆斩棘,愿开太平。太平客栈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太平客栈,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太平客栈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