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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莫问江湖     太平客栈txt下载     太平客栈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百零八章 迎客

    磅礴风雨中,船队终于到了。哪怕是大于茫茫,灯火通明的巍峨观海楼也是遥遥可见。

    说起这座足有九层之高的观海楼,可称齐州第一楼,立于东海之滨的仙台顶之上,是为最佳观海之地,若是天气晴朗的日子,登楼眺望,可见海中的登仙台。

    观海楼的一面是峭壁,一面是较为平缓的山路。从陆路到观海楼,便是从较为平缓的山路登山,另一条山路便是依托峭壁修建,异常险峻,只容一人紧贴崖壁攀沿铁链行走,一个不慎跌落下去,便是粉身碎骨的结局。在这条山路的尽头是一处从崖壁上向外凸出的天然平台,平台上有一只大吊篮,足够十余人同时站立其中。另有绞盘铁锁,与吊篮连接,可以将吊篮徐徐降下。崖底是一片海滩,修筑有一座码头,此时这座码头已经被重新扩建,足以停靠秦素的座船,除此之外,海滩上海修建了一座类似驿馆的别院,可见清微宗在将近月余的时间中也做了许多准备,花费了不少心思。

    此时在这片海滩上站满了清微宗的弟子,哪怕是是大雨滂沱。再看这些清微宗的神情,没有半点喜迎贵客登门的意思,反倒是有些如临大敌。

    站在最前面的共有五人,也只有这五人有资格撑伞,分别是:李元婴、李元一、司徒玄略、谷玉笙、陆雁冰。

    陆雁冰也是刚刚赶到不久,倒不是她故意轻慢,委实是帝京城中的事情太多,一时半刻脱不开身,她本想借口赖在帝京不回来,不去掺合这滩浑水,又没胆子去跟师父说,只能向二师兄委婉提了一句,二师兄倒是没有训斥她,不过也毫不留情地拒绝了她的提议,没有半点余地,而且直言这是李玄都的意思,李玄都对她这个五师妹,甚是想念。陆雁冰无法,只能从帝京往齐州赶,心情自然谈不上好,可又无从发泄,只能强压在心底。

    李元婴等人都眺望着远处的海面,已经可以看到雨幕下的庞大船队,他们脸上看不出什么喜怒,可陆雁冰却是懒得掩饰,恨不得将满腹牢骚挂在脸上,倒不是陆雁冰不怕李玄都了,而是因为李玄都已经和秦素定亲,未来的嫂子是自己的好姐妹,肯定会帮自己说话,这才让她有恃无恐。

    与此同时,陆雁冰也在心中腹诽李玄都不是个好东西,非要折腾自己做什么,你们争你们的,斗你们的,她坐在旁边看戏,岂不美哉,不管是谁胜了,她就拜一拜,就这么简单。为什么要把她给卷进来,逼着她选边站队,她陆雁冰算个什么人物,还能左右宗内局势不成!

    陆雁冰越想越气,开始盘算着要找个机会在秦素那里告上一状,她奈何不得李玄都,秦素还奈何不得吗?只是陆雁冰自己都没有察觉,她已然在无形之中选边站队,无论是腹诽李玄都的不厚道也好,还是想要找秦素告状也罢,其实都是自己人的举动。

    就在此时,李元婴忽然开口道:“陆师妹。”

    陆雁冰一怔,然后回过神来,问道:“三师兄,你在叫我?”

    “是。

    ”李元婴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陆师妹与秦宗主是多年的好友?”

    陆雁冰又是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李元婴口中的“秦宗主”说的就是秦素,她点头道:“正是,我们从小就认识,还有玉清宁。师兄你也知道,当年师娘她们是有过结社之举的,除了师娘和师姑之外,还有忘情宗的韩宗主和玄女宗的萧宗主她们,后来又传到了我们这一辈,秦素继承了韩宗主的位置,玉清宁继承了萧宗主的位置,而我则是继承了师娘的位置。”

    李元婴点了点头,“清平先生此番造访本宗,其来意,想必你已经清楚,既然是和议,关键就在于一个‘议’字,若是陷入僵局,到时候少不得要冰雁出面。”

    陆雁冰脸上的笑容一僵,“要、要我出面?”

    李元婴又点了点头。

    陆雁冰的张了张嘴,可最终还是没能说出什么。

    有清微宗高手踏水而来,禀报道:“启禀宗主,其他船只已经四散停泊,唯有清平先生的座船独自朝这边驶来。”

    李元婴吩咐道:“待会儿一切遵循着规矩行事,不得有误。”

    在他身后的随从轻声应是。

    不多时后,一个巨大黑影出现在众人的视线中,再有片刻,一艘大船破开重重风雨的阻隔,只见那船头上立着一人,居高临下,俯瞰众人。

    正是李玄都。

    李元婴抬头望向站在船头上之人。

    兄弟二人的视线交汇,表面上看起来都是十分平静,可心中到底是如何想,又是如何复杂,却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了。

    沉默了片刻后,李元婴抬了抬手,身后的众多清微宗弟子一起行礼,齐声道:“恭迎清平先生。”

    大船停靠稳当之后,放下船板,一行人缓步下船。

    为首的正是李玄都,身后随行的依次是张海石、白绣裳、秦素、李非烟、石无月、宁忆,以及押送着阶下囚的也迟。

    李玄都与李元婴互相见礼,丝毫看不出两人在去年还生死相向,李玄都被李元婴用“无相剑”刺入胸口,然后李玄都又还了李元婴一剑,并且差一点就要了李元婴的性命。

    李玄都举目望向李元婴身后的众多清微宗弟子,轻笑道:“都是自家人,又不是不认得我,何必多礼。”

    ……

    蓬莱岛,八景别院,真境精舍。

    道门典籍有言,三清祖师中的上清灵宝天尊的道场名为“仙域真境”,“真境”二字便是取自此处,牌匾上的四个字是李道虚亲笔所书。

    精舍设计不同寻常,极为狭长,入得殿门之后,是一条挽着重重纱幔的长长通道,通道尽头又是两扇殿门,在那两扇殿门后面才是真正的精舍。

    此处殿门正上方挂着一方牌匾,上面写着四个篆体大字:“法莫如显”。此匾与殿外匾额上的“真境精舍”四个大字如出一辙,也是李道虚的手笔。

    李道师平时可以进入精舍的外间

    ,可要等李道虚传唤之后,才能进到挂着“罚莫如显”牌匾的内室。

    在外间通道两侧每隔两丈就摆着一尊偌大的三足加盖铜香炉,炉盖上按八卦图像镂空,炉内有青色火焰熊熊燃烧,使得镂空处不断向外氤氲出淡淡的紫色烟雾,让此地变得烟雾袅袅,好似仙境。

    除此之外,精舍通道正中还摆着一座好大的铜壶滴漏。静寂中,大铜壶的滴漏声清晰可闻。

    所谓滴漏,与日晷作用相同,都是用来计时的。

    李道师看了眼漏壶中慢慢上浮的刻木,铜壶木刻上“申”字的最后那一道木刻已经浮出水面,“申”字透过水面已经能看见了,说明马上就是申时。

    就在这时,李道师听到里面传来李道虚的声音,“进来吧。”

    “是。”李道师应了一声,轻轻推开内室的殿门,走入其中,然后又顺手关上了殿门。

    进到精舍后,第一眼便能看到正墙神坛上供奉着太上道祖和三清祖师的神位,在神位之下则是一座铺有玄色蒲团坐垫的阴阳法座,法座之下是一张地衣,地衣如画,其中天昏地暗,云遮雾绕,雷电森然,其中隐隐约约有一道黯淡身影穿行其中,乃是与“天师飞仙图”并列齐名的“剑仙飞升图”。

    虽然是闭关场所,但毕竟不是修建在暗无天日的地下,四周开有窗户,此时开了窗户,外头的风裹挟着雨滴水汽飘了进来。正端坐在精舍法座上的老人对此无动于衷,仍是闭着双眼。

    不得已,李道师只得轻轻唤了一声:“师兄。”

    自从李非烟脱困之后,李道虚便让李如师改回了本来名字,不许他再用“李如师”的名字,当初李道师之所以改名为李如师,本就是为了逢迎李道虚,如今李道虚有令,他自然无不遵从。不过李道师也从其中嗅出了许多意味,李道虚之所以下这样的命令,显然不是因为他的缘故,否则也不会任由他改名多年,这是在给李非烟面子,换而言之,这位师兄对于亡妻还是有情分的,并非外人所传的那般无情。

    李道虚缓缓睁开双眼,先是看了眼窗外,然后收回视线,说道:“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角声满天秋色里,塞上燕脂凝夜紫。半卷红旗临易水,霜重鼓寒声不起。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念完这首诗后,李道虚没像往常那样停住,留点时间让李道师静静地琢磨后再说话,而是接着说:“今日的这场雨是应景,紫府的那一剑也是应景,应了第一句。接下来的这句‘半卷红旗临易水,霜重鼓寒声不起’,还是应景。如此应景应情,让我不由感慨,莫非是天意如此。”

    李道师知道,下面师兄要说的才是关键,便静静地等听下文。

    李道虚问道:“和议一事,你怎么看?”

    李道师斟酌了一下,“大势所趋。”

    李道虚脸上露出些许不快,“你这话言不由衷。”

    李道师立刻低下了头。

第二百零九章 一夕安寝

    人是要有交流的,哪怕是孤家寡人的九五之尊,也难以逃脱这个窠臼,所以历代帝王身边才会有那么多的宦官,并且掌握实权。在宦官权势最为鼎盛的朝代,宦官可以握有禁军兵权,皇权更迭总少不了宦官的存在,到了本朝,宦官的实权有所削弱,不至于废立皇帝,但也不容小觑,内庭二十四衙门,二十四位太监,其中以司礼监为首,司礼监掌印大太监被尊称为“内相”,与被称为“外相”的内阁首辅分别掌握“批红”和“票拟”之权,司礼监首席秉笔管着青鸾卫都督府,被尊称为“督公”,放在百余年前,“督公”在江湖上的凶名更甚于地师和圣君。

    李道虚身边也有这样一个人物,那就是李道师。两人是师兄弟,很早就认识了,李道师不管自身品行如何,对于李道虚是忠心耿耿,所以在众多师兄弟中,李道虚最看重这个师弟。后来,两人又分别娶了师父的大女儿和二女儿,成了连襟,关系更为密切,所以在李道虚成为宗主之后,李道师也成为宗内举足轻重的人物。

    这些年来,李道虚不止一次感受到来自弟子们的威胁,在诸位长生地仙中,也只有他有这样的困扰。

    大天师张静修就不必说了,张静沉固然不俗,可那是他的兄弟,不是弟子,后辈弟子中少有成器之人,徐无鬼只收了两个弟子,也是寻常,圣君澹台云年纪最小,就更不用说了。唯有李道虚,收弟子的时间最早,眼光最准,弟子成就也是最高。

    其他人苦于青黄不接之势,想着如何让弟子尽快成长起来,可李道虚却是无奈弟子们的进境太快,六位弟子,大弟子司徒玄策若是还活着,如今只怕已经踏足长生境,二弟子、四弟子已经跻身天人造化境,距离长生境只剩下一步之遥,三弟子中规中矩,也是天人无量境,还有关门弟子,资质之高,更甚于四弟子和大弟子,长生有望。不是李道虚说大话,除了一位五弟子稍逊,剩下的五位弟子此生都有可能成为长生境,资质已经够了,主要是看机缘造化,所以对于李道虚来说,弟子们的威胁从来就不是一句空话。

    自古以来,皇帝和太子之间的关系就十分微妙,太子不能太过无能,否则将来难以继承帝位、担当大任,可太子也不能太过贤能,否则便会威胁到皇帝。皇帝可以压制太子,以免太子党羽坐大威胁皇权,可又不能把太子削弱成一个孤家寡人,如果太子没有自己的班底,日后继位难免会被群臣架空,或是被权臣挟制,这其中的度,很难把握。

    哪怕是李道虚,面对杰出的弟子们,也没有把握好其中度,尤其是司徒玄策和李玄都,此二人太有自己的想法,并非传统意义上的孝子,在许多事情上的见解与李道虚不同,也不打算屈从于父亲。张海石倒是与李道虚没有太多分歧,可他性情太过偏激,因为司徒玄策的事情与李道虚有了心结。所以李道虚选择相对平庸的李元婴

    是没办法的办法,平庸也意味着听话,更愿意为师父承担一些不必要的麻烦,所以最合李道虚的心意。至于李太一,李道虚爱其才,却不大喜欢他的为人。

    如此一来,师徒之间的关系就变得复杂、微妙,李道虚有许多话不好与弟子们深谈,再加上发妻故去,李道虚能言之人,就剩下了师弟李道师。

    像今日这样的对话,这些年来已经不知有过多少次。李道师已经习惯了,他比任何人都了解李道虚,所以此时他只能沉默以对。

    李道虚目光移向窗外的大雨,“六个人分成了两派,司徒玄策、张海石、李玄都、陆雁冰是一派,李元婴和李太一是一派,他们都没有真心了,现在连你也没有真心了。”

    直到这时候,李道师才抬头望向李道虚,“师兄,我哪里没有真心了?”

    李道虚道:“我刚才问你怎么看这次和议,你为什么不说自己的心里话?”

    李道师低声道:“师兄胸中自有乾坤,洞明烛照,哪里需要我给师兄出谋划策。”

    李道虚面无表情道:“我怎么做是我的事,你只管说就是。”

    “是。”李道师垂手应了一声,“说是大势所趋,那也不见得,毕竟中间还牵扯了一个儒门,儒门之人不会同意道门一统,李玄都也好,张静修也罢,他们也忌惮着儒门,如果师兄不同意和议,他们是既得罪了儒门,也无力与我们开战,我们反而能趁此时机交好儒门,得到儒门的扶持,甚至是借儒门之力消灭张静修。只是如此一来,也有弊端……”

    李道虚接口道:“弊端就是道门一日不统,就一日不是儒门的对手,我们纵然可以趁此时机交好儒门,可说到底是跪着的交好,生死荣辱还是捏在儒门的手中。灭了张静修又如何?还不是蚌鹤相争,渔翁得利,一言蔽之,这是中了儒门的分化之策。”

    李道师道:“正是。现在儒门中人已经想明白了,这些年来道门日渐势大,已经威胁到了儒门,生死安危岂能操于他人之手,儒门之人信不过张静修,可同样信不过我们,只有我们和张静修都成了废人,他们才肯罢休。可他们又不想直接与道门开战,毕竟太平久了,惜命,于是他们就想分而治之,然后步步紧逼,我们只要一步退让,就会步步退让,这就像一点点割肉放血,等我们被逼到了绝境想要拼命的时候,却发现早已没有气力,这样就又会变回以前儒门一家独大的局面了。”

    李道虚叹息一声,“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然后得一夕安寝。起视四境,而秦兵又至矣。然则诸侯之地有限,暴秦之欲无厌,奉之弥繁,侵之愈急。故不战而强弱胜负已判矣。至于颠覆,理固宜然。古人云:‘以地事秦,犹抱薪救火,薪不尽,火不灭。’此言得之。”

    李道师大声说道:“师兄所言极是。”

    然后两人陷入沉默之

    中。

    世上的事情总是两难,不和议,得利的是儒门,和议,又心有不甘,毕竟在这场南北之争中,占据优势的是李道虚。虽说和议之后,得利最大的还是李道虚,但是三位掌教之一与大掌教相比,还是差了许多。

    这个决断,需要李道虚自己来下,这也是李玄都前来面见李道虚的主要目的。

    李道师望着沉默不语的师兄,迟疑了一下,轻声说道:“师兄,还有一事……”

    李道虚似乎早有预料,只回答了一个字,“说。”

    李道师见此情景,知道师兄心中早有成算,也不再顾忌什么,说道:“上官莞去见了三夫人,三夫人又见了宗主,今天下午宗主派人来见过我。”

    李道虚又闭上了双眼,“不要这么复杂,直接说,儒门那边开出了什么条件。”

    “是。”李道师压下心头的震惊,“师兄所料不错,上官莞是代表儒门中人来谈条件的,不过具体条件,她还没有说,要见到师兄之后才肯开口。”

    李道虚沉默了。

    李道师也不敢贸然开口,只能跟着沉默。

    过了大概小半柱香的工夫,李道虚才开口道:“你去告诉她,如果她不想说,那就不要说了。明天我会见我的弟子,只是叙旧,同时也见一见我们李家的媳妇,后天我会与紫府正式谈和议的事情。”

    李道师心头一震,已经明白李道虚的意图,便不再讳言,“那些儒门隐士妄自尊大惯了,看来死了一个虎禅师,还是不能让他们警醒,非要多死上几个,他们才知道如今的世道变了。既然是求人,那就该有一个求人的样子,休想摆出纵横家说客的架子。师兄给他们一天的时间考虑,我想已经是足够了,不过宗主那边……”

    李道虚淡淡道:“明心怎么了?心中委屈吗?”

    “宗主万无这等意思。”李道师一惊,赶忙说道:“只是宗主他担心四……紫府会与他为难,毕竟师兄您也知道,老三和老四之间是有旧怨的,这么多年也没能化解,如今紫府背后靠着秦家,还有张静修和白绣裳,至于二先生,更不必说了,紫府大权在握,意气风发,明心是担心紫府借着这次和议的由头,寻他的不是。”

    李道虚道:“要我出面压下紫府,很简单,只要不牵涉到家国天下,紫府还是一个孝子,肯听我的教导,可我能照看明心一时,照看不了一世。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为儿孙做马牛。你回去告诉明心,当年紫府孤身一人离开清微宗,也没什么师父做依仗,却成就了今日的功名,他这个做兄长的,是否要承认自己不如这个兄弟,如果他承认,那就立刻请辞宗主之位,然后我送他去凤鳞州,大富大贵没有,一世太平还是有的。”

    李道虚的语气平淡,可话语内容却是极为严厉,李道师不敢为李元婴辩白,恭敬应下:“是。”

第二百一十章 祭拜

    此时望海楼上,已经开宴,是接风宴。因为女客众多,男女之间多有不便,所以分为男女两桌,用一扇屏风遮挡。

    男子这边,都是老熟人了,没什么好说的。关键是女子这边,有白绣裳,从名义上来说,她是亲家母,是长辈,又是一宗之主,所以一番谦让之后,让她坐了上座,还有李非烟,也是长辈,而且是正经的本家长辈,再加上石无月,就有了三位长辈,谷玉笙、秦素、陆雁冰却是小辈了。既然秦素已经和李玄都定亲,那么她和谷玉笙就是妯娌,也是陆雁冰的正经嫂子,算来算去,陆雁冰最小,只能敬陪末座。

    之所以男女分成两席,也是因为男女之间的话题不大一样,男人们总喜欢指点江山,说些国家大事,比如庙堂如何,金帐战事如何。女人们不大喜欢在这种私下的场合再去谈那些所谓的大事,她们更喜欢说些“小事”。可又赶巧了,这些女客们竟是无一人生儿育女,也就不能聊子女的事情了,好在有谷玉笙,帮忙调和气氛,说些时兴的衣料、首饰样式,亦或是最新的话本小说,倒也其乐融融。

    说到这些,少有女子能够免俗,就算当年的女帝和如今的太后谢雉,也是如此。当年女帝曾经将中书省改为凤阁,门下省改为鸾台,又把吏部改为天部、户部改为地部、礼部改为春部、兵部改为夏部、刑部改为秋部、工部改为冬部,可见其女子精巧细微心思。谢雉曾在宫中带领宫人亲自制作胭脂以供自用,技艺高超,也可见一斑。

    只是说着说着,就谈到了一个并未列席却绕不过去的女子,认真说起来,她才是此地的主人。正是李道虚的结发妻子,李非烟的亲生姐姐,李玄都等人的师娘,李卿云。

    提到了李卿云,气氛一下子就冷了下来。

    谷玉笙再怎么八面玲珑,李卿云毕竟是她的婆母,她也不好说什么,尤其是李非烟在场的情形下。

    女席这边熄了声音,仅仅是一道屏风相隔的男席那边也渐渐安静下来。席上,李玄都和李元婴各自端着酒杯,保持着将喝未喝的姿态,脸上神情平静,让人看不出什么端倪。

    过了片刻,李玄都放下了手中的酒杯,说道:“说起来,马上就是师娘的忌日了。”

    李元婴也随之放下酒杯,轻轻点头。

    一场接风宴匆匆而散。

    李玄都等人就住在观海楼中,卧听夜雨声。

    严格来说,观海楼并不在清微宗的核心范围之内,清微宗的核心所在是以蓬莱岛为首的一百零八岛,所以世人都说东海清微宗,而少有人会说齐州清微宗。从这一点上来说,观海楼其实处于清微宗的外围,许多要前往清微宗的贵客都会在此落脚,有些迎客亭和送客亭的意思。

    第二日一大早,雨势稍小,从滂沱大雨变成了绵绵春雨,像牛毛,似花针,如细丝,密密地斜织着,使得一切

    建筑全笼着一层薄烟。

    清微宗的弟子们戴着斗笠,披着蓑衣,大人物们是不用自己亲手撑伞的,自有人为他们撑伞,是特制的大伞,足以容纳两三个人而不显拥挤,保证不会沾湿衣衫。伞面是暗黄色的油纸,撑起来之后就像一片片巨大的枯黄落叶,从上方俯瞰,就像落叶落在了水波细流中,随着水流一路飘荡着。

    李玄都等人今日要前往蓬莱岛,去八景别院,除了李道虚在等他们之外,还有清微宗的众多堂主、岛主。

    李玄都一众客人,不必乘坐来时的座船,因为李道虚已经派出了自己的座船,也就是那艘长年停泊于蓬莱岛码头的白龙楼船,以表示他对这次和谈的重视。

    这不是秦素第一次去蓬莱岛,也不是她第一次见李道虚,可不知怎的,她还是有些难言的紧张,就像新妇见公婆。秦素本想找闺中好友兼未来的小姑子陆雁冰开解下,可她发现陆雁冰比自己还紧张,只能熄了这个心思,变成自己开解自己了。

    这是陆雁冰的老毛病了,对于这位师父,她总是畏大于敬,那座蓬莱岛,对于她来说,就如龙潭虎穴一般,能不去还是不去。而且这次不同以往,三师兄和四师兄一起来了,怎么看都不会一笑泯恩仇,那就势必是一场龙争虎斗了,她可是最不喜欢这些了,尤其不喜欢自己也身在其中。更何况上一次四师兄去见师父,惹出了多大的风波,她还记忆犹新。

    众人怀着各自的心思,登上了前往蓬莱岛的白龙楼船。

    当白龙楼船抵达蓬莱岛的时候,李玄都吃了一惊,因为他看到轻易不会离开八景别院的师父李道虚竟是换上了一身石青色鹤氅,亲自相迎。

    李玄都也说不清自己到底是什么心情,只能赶紧下船上前,师徒二人执手相望,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良久之后,李道虚打破了沉默,说道:“距离上次见面,刚好过去一年,光阴如梭,不过区区一年的光景,就已经变了模样。”

    李玄都轻声道:“师父如旧,一切安好。”

    李道虚笑了笑,说道:“走,去别院。”

    李玄都恭敬应道:“是。”

    在外人看来,这是一处父慈子孝的戏码,只是在场的其他人都明白,牵涉到了大势,牵涉到了重大利害,就没什么父子,更没有什么师徒。李道虚亲自相迎,李玄都不曾主动问安,都在显示一件事情,两人是在平等对话,而不像上次那样,是李玄都单方面的请求和谏言。

    此情此景落在许多经历过大先生时代和“三四之争”的清微宗老人眼里,都免不得要轻叹一声,当年的四先生还是走到了大先生那一步,只是会不会步大先生的后尘,还未可知。

    到了八景别院之后,以白绣裳和秦素为首的客人们才正式与这位老剑神见礼,李道虚的态度很平和,没有想象中的拒人千里之外,这让秦素有

    些恍惚,眼前老人还是那个一怒而天地色变、一剑摧破藏老人法身的大剑仙吗?

    兴许是秦素的惊讶太过流于表面,落在了李道虚的眼中,李道虚在与众人见礼之后,专门对秦素说道:“怎么,白绢是怪罪我没有出席你们的定亲典礼吗?若是这样,待你们大婚的时候,我一定补上,并为你们置办一份厚礼。”

    李道虚的语气很是平和,甚至还有几分亲切和长辈应有的慈爱,对于清微宗中人来说,这是极为罕见的,正常老宗主说话,应该是无悲无喜的平静和淡然。而且这不是李道虚第一次对秦素这样和颜悦色,无论李玄都是曾经的弃徒,还是今日的清平先生,秦素都始终享有这份殊荣,不因李玄都身份的改变而改变。只是不知李道虚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她背后的秦家,还是因为她的性情让李道虚十分满意。

    这个场景落在谷玉笙的眼中,她竟是生出了几分嫉妒,明明她才是长媳,可从未享受过这样的殊荣。只是她很快便把这股情绪强压了下去,脸上不曾显露分毫不满。

    秦素有些受宠若惊,赶忙说道:“不敢,不敢。”

    李道虚微微一笑,未再多言。

    来到正堂分而落座寒暄之后,李道虚和李玄都似乎心有默契,谁也没有主动提及和议的事情,然后就听李道虚说道:“今日是你师娘的忌日,既然紫府回来了,那我们就一起去见一见她罢。”

    李玄都立刻起身应道:“我也正有此意。”

    因为关乎到李家的家事,所以白绣裳等人就不跟随了,只有李道虚、李道师、李非烟、张海石、李元婴、李玄都、陆雁冰、李太一、谷玉笙、秦素等人前往。

    李卿云的墓也在蓬莱岛上,距离八景别院不远,依山傍水,风水极好,而且规制很高,是按照公侯品级修建而成,除了地宫和地上建筑之外,还有城墙和神道,两道城垣形成内外两城的格局,主神道长达五十丈,贯穿内城外城中轴,直通正殿,在神道两侧各自摆置有各种玉石神兽,栩栩如生,不怒而威。

    这里有天魁堂弟子轮番护卫,并有专人打扫,不染尘埃。老宗主驾临,天魁堂弟子纷纷列队相迎。

    一行人步入这座供后人祭拜的地上大殿之中,殿中略显冷清阴森,李道虚先是上了一炷香之后,负手站定,望着亡妻的灵位沉吟不语。其他人则是从李非烟开始依次上前祭拜,李非烟和李道师一起,李元婴和谷玉笙一起,其余人则是独自祭拜,最后只剩下李玄都和秦素。

    李玄都主动拉住秦素的手,一起跪在灵前香案前的软垫上,秦素望着高高的灵位,已然明白了今日祭拜的含义,所以她的心很诚,没有半点敷衍。同时她又忍不住偷瞧李玄都,只觉得李玄都的表情很是肃穆。

    最后,李玄都燃起一炷香,嘴中念念有词,将其插在了香案上的香炉中。

第二百一十一章 师徒并行

    蓬莱岛上许久没有热闹了,李家的人也许久没有到的这么齐了。李玄都仰头望着师娘的灵位,虽然他已经记不大清师娘的音容相貌,可在他的心目中,还是对这位师娘有着极深的感情。两者并不冲突,有些人从未见过父亲和或者母亲,但仍旧有着深厚的情感,因为他们会从旁人的描述中来想象未曾谋面的父母,最终在心中形成一个鲜明立体的形象,并且对其倾注感情,不是真人而胜似真人。

    李玄都不知道自己的身世,不知道自己的生身父母是何许人也,所以也就无从想象,对于他来说,收养他的师父和师娘便是父母。师娘故去的时候,李玄都还小,可在以后的许多年中,有许多人告诉他李卿云是一个怎样的人,足以让李玄都在脑海中描绘出一个慈母形象。

    严父慈母。李道虚是一位无可置疑的严父,只可惜慈母故去太早。据张海石所言,师娘李卿云之死,与大师兄司徒玄策之死也有着莫大的关系,夫妻决裂也是由此事始,从这一点上来说,李卿云的确是一位当之无愧的慈母。

    这次李家众人一起祭拜李卿云,当然不仅仅是祭拜那么简单,同样有着许多不同的含义,从始至终,只有两人上香,从李道虚开始,由李玄都结束。这也显现出两人与众不同的地位。

    李元婴等人也许感触不深,李非烟和李道师夫妻二人却是感慨良多,因为当年司徒玄策就是如此地位,那时候宗内大事几乎都是师徒二人共商而定,自从司徒玄策死后,就再也没有一人能与李道虚并肩而立了。

    如果抛开所有的利害不谈,在如今的五位弟子中,李道虚最喜爱的还是李玄都,此时看着李玄都为亡妻上香,李道虚也有些感慨,如今的李玄都不说羽翼丰满,但也不是孤身一人了,以后只要不出大的差错,那么成为老玄榜上的一方豪强几乎是必然之事。毕竟她还年轻,还不到三十岁,还有七十年的光阴,不像他们这些垂暮老人,满打满算也就剩下二十年了。

    二十年,很长也很短。道门不是世俗王朝,国祚长的,不过三百年,国祚短的,二代而亡。可道门与世俗王朝不一样,从创立到如今,已有千余年,多少王朝兴衰,多少次日月换新天,对于道门而言,二十年其实是很短的时间。道门分离崩析不是一朝一夕之事,那么想要重归一统,同样不是一蹴而就,这个过程也许要几代人的努力,二十年的时间,还是太过仓促了。

    出来大殿,李道虚走在最前面,李玄都仅仅是落后了李道虚半个身位,其余人跟在后面。忽然,李道虚停下脚步,说道:“紫府,我有好些年头没有在岛上走动了,今天你回来了,就陪我到处走走,如何?”

    李玄都点头应道:“是,师父。”

    李道虚对其他人说道:“白宗主他们还在等着,你们先回吧。”

    众人齐齐应是。

    秦素望了李玄都一眼

    ,李玄都对她微微一笑,示意她不必担心。秦素还有些犹豫,就在这时,李非烟走了过来,与她轻声耳语几句,李非烟又抬手招呼陆雁冰过来,吩咐道:“冰雁,你陪着你嫂子,她对这儿不熟。”

    陆雁冰笑着挽住秦素的胳膊,道:“我最熟了,我来给素素带路,不对,现在应该称呼四嫂了,我来给四嫂带路。”

    秦素听了这位闺中好友的话,脸色微红,道:“什么四嫂,我们只是定亲,还没成亲。”

    陆雁冰笑着说道:“那不是早晚的事情吗?再过三个月,你就是我们老李家的人了,以后就叫你李秦氏,我觉得这个名字不错。”

    秦素见陆雁冰越说越没谱,在这一点上,陆雁冰与李玄都不愧是兄妹,都一脉相承,只是陆雁冰少了李玄都的好为人师,秦素知道自己不是陆雁冰的对手,便不跟她斗嘴,稍稍撇过头去。

    陆雁冰轻轻拍手,说道:“我说四嫂,害羞什么,咱们这个年纪,如果嫁人早,这时候孩子都成行了,你还动不动脸红,想要冒充小丫头是不是?”

    秦素无奈道:“哪里就冒充小丫头了,这里都是长辈,你我可不就是小丫头吗。”

    陆雁冰压低了声音,“老爷子待你是真好,亲闺女也不过如此了,要是哪天老爷子待我能有待你一半的好脸色,我就心满意足了。”

    秦素见她说的夸张,笑着摇头道:“哪有那么夸张,你毕竟是老剑神的弟子,老剑神还会对你疾言厉色不成?”

    “我可没那待遇。”陆雁冰闻言缩了缩脖子,“这种待遇,还是留给四师兄自己享受去吧,你是不知道,老爷子平时说话都是不冷不热,和颜悦色不容易,想要让他老人家疾言厉色,同样很难,你和四师兄都是例外,你是让老爷子和颜悦色的例外,四师兄是让老爷子动怒的例外,你们俩啊……”说到这儿,陆雁冰摇了摇头,似乎找不出一个合适的说法来形容。

    秦素笑问道:“我们两个怎么了?”

    陆雁冰忽然有些感慨,“说起来,这江湖上的世家,亦或是其他大户人家,最不缺的就是怨偶,都是联姻,真能琴瑟相合的有几对,剩下的多是‘相敬如冰’了。所以有些时候,我倒是真羡慕你们两个,整天腻腻歪歪,也不嫌烦。”

    说到最后,陆雁冰竟是有几分唏嘘,忍不住回头看了眼身后供奉着李卿云牌位的大殿,又看了眼走在最前面的李非烟和李道师。

    秦素这边,则是想到自家娘亲,触动心事,不愿再接这个话茬,笑着岔开话道:“久闻海外三仙岛的大名,上次来得匆忙,没能细细观看,这次你陪我走上一遭,我把今日之行记到我的山水游记里去。”

    就在她们说话的时候,李道虚和李玄都已经偏离了神道,往另外一个方向去了。

    师徒二人已经有好些年没有这样并肩而行了,在李玄都的记忆中

    ,上一次还是十几年前,那时候他的只是一个稚童,被李道虚牵着,走在八景别院之中。可是那次与这次不同,那次是师徒、是父子、是大人和小孩子,这次却是两个大人,也是两个可以影响到天下局势走向的大人物了。

    李玄都不清楚师父李道虚是怎样的心境,他此时却是有些复杂,虽然李道虚仍旧身子挺直,仍旧是长生境的地仙高人,但李玄都总是生出一种李道虚已经垂垂老矣的错觉,儿子看着父亲老去,从仰如山的背影望到平视眼前的老人,大约便是李玄都此时的心境。

    两人走得不快也不慢,谁也没有主动开口说话,李玄都在等李道虚开口说话,这是师徒多年以来养成的默契和习惯。李道虚却是不知什么原因迟迟没有开口,以李玄都对李道虚的了解,师父既然要与他单独谈谈,要说什么,该怎么说,一定是早已有了计较,绝对不会临时改变。

    过了大概半柱香的工夫,李道虚终于开口道:“紫府,你上次回来的时候,对我说了许多话,虽然你嘴上没说,但是你写在了纸上,我至今还记得。”

    然后李道虚就开始背诵李玄都的谏言:“宗主,一宗之主也。惟其为全宗上下之主,责任至重。凡大事小情,一有所不宜,将有所不称其任。是故事宗主之道宜无不备,而以其责寄弟子,使之尽言焉。弟子尽言,而宗主之道斯称矣。昔之务为容悦,阿谀曲从,致使灾祸隔绝、宗主不闻者,无足言矣。”

    “过为计者则又曰:‘君子危明主,忧治世。’夫世则治矣,以不治忧之;主则明矣,以不明危之:无乃使之反求眩瞀,莫知趋舍矣乎!非通论也。弟子受师恩久矣,请执有犯无隐之义,美曰美,不一毫虚美;过曰过,不一毫讳过。不为悦谀,不暇过计,谨披沥肝胆为师尊言之。”

    “师尊天资英断,睿识绝人,即宗主大位初年,铲除积弊,焕然与全宗上下更始。举其大概:联正道三宗,败无道宋政,尝与正一分而治之。上下忻忻,以大有作为仰之。登顶江湖,指日可期,非虚语也。然师尊则锐精未久,妄念牵之而去矣。反刚明而错用之,谓长生可得,而一意玄修。师尊误举,诸弟子误顺,无一人为师尊正言焉。都俞吁咈之风,陈善闭邪之义,邈无闻矣;谀之甚也。然愧心馁气,退有后言,以从师尊;昧没本心,以歌颂师尊,欺瞒之罪何如”

    李道虚一顿,望向李玄都,说道:“前面这些都不算什么,关键是这一句:‘今又有朝堂之事,太后谢氏,祸国殃民,德不配位,天下莫不讨之,何故师尊逆势而为?因一己之私而废天下之公,天下有识之士不直师尊久矣。夫立身不正,此第一事也。于此不言,更复何言?各堂主持禄而外为谀,各岛主畏罪而面为顺,师尊有不得知而改之行之者,弟子每恨焉。是以昧死竭忠,惓惓为师尊言之。伏惟师尊留神,宗门幸甚。弟子不胜战栗恐惧之至。’”

第二百一十二章 回答

    李玄都没想到李道虚会重提当初之事,不由一怔。

    李道虚没有急于评价这一句话如何,而是说道:“我当时看到这一句话,只有一个感觉。这本册子上的一个个字迹就好像一把把飞剑,向我刺来,我的徒弟向我这个做师父的拔剑了。”

    这是李道虚第一次与李玄都谈及自己当时的感受,当时的李道虚只是给出了态度,愤怒就是他的态度。李玄都在这一刻深深感受到了什么叫“人微言轻”,当初的自己和如今的自己,都是李玄都,同样的话语却有不同的结果。他沉默了片刻,说道:“不敢如此。”

    “敢也好,不敢也罢,都过去了。”李道虚无意在此事上过多纠缠,“这番谏言,前面将我一再吹捧,说我天资英断,睿识绝人,然后话锋一转,又说我锐精未久,妄念牵之而去矣。反刚明而错用之。再借着此言引出了对清微宗上下的不满,说他们无一人为我正言。都俞吁咈之风,陈善闭邪之义,邈无闻矣;谀之甚也。这些其实都不算什么,也不是你真正的目的,你真正要说的还是这一句:‘太后谢氏,祸国殃民,德不配位,天下莫不讨之。’你问我:‘何故师尊逆势而为?’最终给我下了定论:‘因一己之私而废天下之公,天下有识之士不直师尊久矣。’”

    李玄都迟疑了一下,没有否认,点头承认道:“正是。”

    李道虚问道:“你就没有想过,这番话,不仅仅是我,换成其他任何一人,都不可能接受,比如说张静修、徐无鬼,还有你的岳父秦清。”

    李玄都道:“想过,但是我认为,他们都不如师父,师父会明白我的用心。”

    李道虚笑了,“你这话言不由衷,不必吹捧我,我不信这些。其实你也没有说错,我的确是因一己之私而废天下之公,只是天下有识之士不直我久矣,那就未必了。这些所谓的有识之士们,哪个不是站在干岸上,换成他们站在我这个位置上,他们同样会做出一样的选择。”

    李玄都笑道:“师父的话让我想起了一个笑话,金帐大军南下,朝廷筹措军饷,官员问财主:‘如果你有一千万两银子,你愿意捐给朝廷吗?’财主回答说:‘愿意。’官员又问:‘如果你有一百万石粮食,你愿意捐给朝廷吗?’财主回答说:‘愿意’官员最后问:‘朝廷现在不要一千万两银子,也不要一百万石粮食,只要五十万两银子,你愿意给吗?’财主回答说:‘不愿意。’官员疑惑,问其原因,财主回答说:‘因为我真的有五十万两银子。’”

    李道虚一笑置之,然后神态突然间又严肃了,问道:“紫府,你今日是否还要坚持你当初说的这番话?”

    李玄都没有贸然开口,一时间沉默在那里。

    他之所以沉默,是因为他听出了李道虚的话外音,也是李道虚提出的条件。如果道门重归一统,还面临一个问题,是继续支持谢雉的

    大魏朝廷,还是转而支持辽东的赵政。李玄都当初的那番话是反对谢雉的,所以李道虚才要问李玄都还要不要坚持当初的话,如果坚持,那就是支持辽东,如果不坚持,那就是支持帝京。

    李道虚说后天才会与李玄都正式谈和议的事情,实际上后天就是尘埃落定了,今天必须把话说透,这就是李道虚的老道之处,他要把双方开出的条件同时拿到手中比较,然后再做出决定。

    正因为如此,李道虚也催促李玄都,只是缓步而行。

    李玄都低头沉思,不是在思考自己该怎么选,他早有答案,也不打算改变答案,他是在揣摩李道虚的心意,想着如何才能说服李道虚。

    两人走了一大圈,已经从另外一个方向走出了陵墓的范围,朝海边走去。

    一路上偶尔会遇到巡守的天魁堂弟子,这些弟子都是些外围弟子,不认得长年闭关的李道虚,也不认得长年不在宗中的李玄都,立时有人大声喝问道:“什么人?”

    这一喊让李玄都回过神来,师父有事,弟子服其劳,他虽然已经不是清微宗的弟子,但却熟悉宗内的规矩,总不能让李道虚去回话,立刻回答道:“是我,李玄都。”

    “原来是四先生。”喝问的声音立时变得十分礼敬,不仅仅是因为李玄都的身份,也是通过李玄都隐隐猜出了他身旁李道虚的身份。

    李道虚笑道:“这些弟子应该算是我的徒孙了,认不得我这个师祖,还要你这个师叔出面。”

    李玄都道:“清微宗的规矩一向是好的。”

    “是啊,规矩。”李道虚感叹了一句,“我这一辈子都在强调规矩,也想要为这个天下订立规矩。”

    说话间,两人已经来到了海边,踩在沙滩上,两人都没有踏沙无痕,反而是在身后留下了一串脚印。

    李玄都忽然说道:“弭战销兵,救万民于水火,解百姓于倒悬。。”

    李道虚笑了一下,“这就是你的回答?”

    李玄都没有说可也没有说不可,“惭愧。”

    李道虚道:“不可言而与之言,谓之失言;可与言而不与之言,谓之失人。紫府要想好了再回答才是。”

    李玄都恭敬道:“是,多谢师父教诲。另外,我还有一个问题想要向师父请教。”

    李道虚道:“但问无妨。”

    李玄都道:“我是太平宗的宗主,我也是师父的弟子,又与大天师和‘天刀’有着理不清的关系,别人都觉得我是个中人,斡旋于几大地仙之间,不知多少人羡慕我此时的位置,认为我风光无限,还有人觉得现在的我是古时说客,合纵连横。可是剑有双刃,伤人也可以伤己,我这个位置看着风光,可一旦几方起了冲突,我就是首当其冲,想要置身事外都不可能,非要选择一边站队不可,否则便里外不是人。所以我想请教师父,如果师父您在我

    现在的这个位置上,您会怎么做?”

    李道虚停下了脚步,没有想到李玄都会问出这样一个问题,不过这个问题很有意思,所以他没有拒绝,而是开始思考,把自己代入到李玄都的位置上。

    李玄都也随之停下脚步,等着李道虚的回答。

    过了片刻,李道虚回答道:“如果我是你,我也没有更好的办法,无非是随机应变,不到最后一刻,绝不做出选择。”

    李玄都笑了,“可是师父要我现在就做出选择。”

    李道虚道:“因为我现在不在你这个位置上,我从来就不是一个将心比心的人。”

    李玄都叹息一声,“果然,坐着的位置决定了脑子里的想法。师父身在东海,当然要从东海看去。岳父身在辽东,则要从辽东看去。同理,大天师要从江南看去。三个不同的方向,便会看到三个不同的天下。”

    李道虚不再说话,负手眺望大海。微风细雨不沾衣,海面也谈不上凶恶,只是灰蒙蒙的,笼罩了一层薄薄的雨雾。

    李玄都斟酌了一下,继续说道:“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师父应该明白兴衰之理,如今看大魏的气数,已是尽了,师父又何必握着帝京不放。”

    李道虚收回视线,望向李玄都,“这就是你的回答?”

    李玄都没有否认,点头道:“这是我的回答。”

    李道虚微微一笑,似乎早有预料,道:“既然你有了答案,那我也把我的回答告诉你。”

    李玄都脸色一肃,沉声道:“师父请讲。”

    李道虚道:“我的回答就是,暂且抛开庙堂,不管帝京和辽东,我们只谈道门。”

    李玄都一怔,万万没有想到李道虚竟是会提出这样一个说法。

    李玄都问道:“倒要请教师父,如何才是只谈道门?”

    李道虚徐徐说道:“道门一统,不是一朝一夕之事,不是我、张静修、秦清三个人议定了此事,底下的人就亲如一家,就都是兄弟姐妹了,没有这样的事情。道门一统,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我们这一代人只是留下一个框架,就像破镜重圆,镜面上还是留有裂纹,如何消弭裂痕,就是下一代人的事情了。我姑且按照地域方位将我们三方分别称之为东方道门、南方道门、北方道门,这三方道门之间必然存在许多分歧,尤其是对待世俗天下的态度上,北方道门和我东方道门,更是南辕北辙。马车转向尚且需要时间,更何况是人心和态度,可儒门又步步紧逼,没有那么多时间让我们去慢慢收拾、整合人心,所以我提议暂且搁置这些争议,只谈道门一统,待到道门真正归于一统之后,再慢慢磋商、改变。”

    李玄都沉默了片刻,正要开口说话,却被李道虚抬手止住,“你不必急着回答我,先好好想一想,也可以找别人商议讨论,真正考虑好了之后,再来答我。”

第二百一十三章 李谨风

    李道虚当先离去,只剩下李玄都一个人伫立海边。

    细雨纷纷,李玄都不曾撑伞,负手而立,,任由雨丝落在自己的身上。雨幕下的大海潮起潮落,潮水来时,脚下的沙滩会被潮水向后推动,人若站在沙中,便也会随着移动。潮水退时,也是同样的道理。

    李玄都的身形就这样随着脚下的沙滩前前后后移动着,他始终没有挪动脚步,目光虚虚地望着大海。他的心思并不在眼前的大海上面,而是在李道虚所说的那番话上面,抛开分歧和争议,只谈道门,不得不说,这个条件并不过分,可是李玄都并不甘心,暂且抛开分歧不意味着分歧就不存在了,总有一日会爆发出来,到那时候,重归一统的道门就会有两个结果,一个结果是两败俱伤之后,再次四分五裂。另一个结果杀得血流成河,然后才是真正归于一统。

    两种后果,无论是哪一种后果,都是李玄都不愿意看到的,可李玄都又没有太好的解决办法, 于是便陷入到两难之中。

    世上之事,总是两难不能两顾,非要做出取舍和抉择不可。

    陆雁冰和秦素撑着油纸伞游览蓬莱岛,去了好些风景秀丽的名胜之地,而且在雨天中又别有一番意味,所以两人也算是尽兴,不知不觉间便来到了这片海滩,看到了正站在沙滩上怔怔看海的李玄都。

    秦素和陆雁冰对视一眼,都有些惊诧,不明白李玄都独自站在这里做什么,总不是在这里面壁思过。最后还是秦素轻轻喊了一声,“紫府。”

    李玄都听到秦素的声音,终于是回过神来,转头望去,就见两女撑着伞站在不远处。他低头看了眼自己脚上已经湿透的鞋履,终于将双脚拔出沙滩,向两人走去。

    待到李玄都走到两人面前,秦素已经从自己的锦囊中取出一把油纸伞,与她手中的那把伞是一对,一把在伞面上写着“斜风细雨不须归”,一把写着“乐在风波不用仙”,都是秦素亲手所书。

    李玄都撑开伞,不等两人询问,已经是主动说道:“老爷子给我出了一个难题。”

    秦素问道:“什么难题?”

    李玄都看了秦素一眼,言简意赅道:“回去再说。”

    李玄都回清微宗很方便,尤其是安排住处,李道虚已经让人将李玄都以前住的地方收拾出来,其他客人也各有居处,都在李道虚的八景别院之中。

    八景别院名为别院,实则极大,与江湖上的许多山庄相差无多,休说是十几个客人,就是举办一场江湖盛事,也是绰绰有余。只是李道虚喜静,别院中这才冷清下来,别院的绝大部分区域都处于封闭的状态之中。如今李道虚已经将整个八景别院开启,用以招待客人,李玄都所说的回去,也就是回到八景别院。

    秦素听李玄都如此说,知道事情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说清楚的,于

    是便点头道:“好。”她又看了陆雁冰一眼,“冰雁一起来吧,我们也是许久未见了。”

    陆雁冰也无不可,随着李玄都一道走去。

    八景别院,顾名思义,整座别院是按照八卦方位所见,共有八门,因为别院占地巨大,所以往来之人可以就近择门而入,不必沿着围墙跑上半天。

    李玄都三人刚到坤门,就见在这里聚拢了不少人,多是清微宗中的堂主和岛主,这些人见李玄都过来,齐齐恭敬行礼道:“见过四先生。”

    李玄都这些年来也经历了许多事情,阅历增长,立时察觉到不对,淡淡开口道:“这里没有什么四先生,只有李玄都。”

    一个老人排众而出,只见他须发皆白,没有一丝杂色,一双白眉极长,下垂到嘴角位置,身上穿着一尘不染的白衣,仙风道骨,任谁见了,都要称赞一声“老神仙”。此老口气很大,说道:“玄都,你说没有什么四先生,这是儿子不认父亲?还是徒弟不认师父?”

    平辈相交,互相称呼表字,表示尊重。直呼名姓,等同骂人。自称则要自称名,是为谦逊,若是自称表字,则是狂妄。古时两军对垒,就不能谦逊了,骂阵也是寻常,故而常有大将自称表字,如吾乃燕人张翼德,便是表示蔑视敌人之意。

    在这些称呼之中,也有例外,长辈称呼晚辈,可不用表字,不称姓,只称名,比如李道虚就可以称呼李玄都为“玄都”,而不是“紫府”,若是更亲昵一些,称呼“玄儿”、“都儿”,也无不可。至于李玄都称呼秦素为“素素”,秦素称呼他为“玄儿”,则是亲近到极点的做法,就如许多损友之间,说上一两句骂人的话,甚至取个绰号,也当不得真。

    李玄都认得此人,也姓李,名叫李谨风。如今大天师张静修也好,地师徐无鬼也罢,都要给李玄都三分薄面,称呼表字“紫府”,而不是称名,这便是同辈相交,平等视之。可此老硬要称呼一声“玄都”,倒也不是不行。

    各家辈分范字都是取用一段话,依次排列,早有定数,后人只要遵循祖宗之法就可以了,李家的辈分就是取自“谨道如法,长有天命”一句,李道虚便是“道”字辈,李玄都等人虽然没用范字,但却是“如”字辈,下一辈就是“法”字辈,而在李道虚的上一辈则是“谨”字辈。

    李谨风既然名字中有一个“谨”字,那就说明他辈分极高,比李道虚还要高出一辈,今年已经九十岁的高龄,放眼整个李家,没有一个不是他的晚辈、后辈,只是他境界不高,修为寻常,所以这些年来只是荣养,并不干涉实务。更何况李道虚是何等性情,容不得徒弟威胁自己,难道还会容许自己头上再多出一个长辈?李谨风也是知进退之人,这些年来装聋作哑,从不掺合清微宗之事,更不倚老卖老,对李道虚指手划脚。所以李道虚也对他颇为

    尊敬,给了他一个堂主的名头,实事都交给副堂主去做。

    从李家的辈分上来说,李谨风是李玄都的祖父一辈,托大称呼李玄都的名,并无不可,李玄都也不会小肚鸡肠地因此动怒,他只是嗅到了一股不同寻常的气息,平日里不过问宗内之事的老祖宗忽然突然跳了出来,还摆出一副倚老卖老的架势,开口就是诛心之言,这是冲他来了,看来儒门和李元婴他们,终于按捺不住,要动手了。

    李玄都脸上半分不显,行了一礼,说道:“不敢当老祖如此指责,我已经不在清微宗中,自然不应当以清微宗的旧称。”

    李谨风轻抚白须,淡淡道:“说到底,还是出息了,发达了,不认清微宗了,不认我们李家了。也罢,我该如何称呼你?是称呼你李宗主呢?还是称呼你清平先生呢?”

    秦素也察觉出不对,刚想开口说话,却被李玄都扯了下衣袖,然后就听李玄都说道:“老爷子最重规矩,所以事事都要依照规矩。若仅是清微宗的弟子而非李家子弟,称呼我‘李宗主’或是‘清平先生’,都可以。若是李家子弟,按照家谱,可以称呼我二公子,毕竟如今的李家家主还是老爷子。”

    见李玄都搬出了李道虚,众人的气焰都明显弱了几分,李谨风的脸上也有了几分不自然。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更何况是最重规矩的李道虚。李道虚是家主,辈分虽然比他低了一辈,但是家中大事,还是以家主为尊,别说李谨风并非李道虚的正经长辈,就是李非烟、李卿云的父亲,李道虚的师父复生,那也是位居其下。

    李玄都此时已经想明白了,经过金陵府大报恩寺一战,儒门中人知道强攻是万不可行的,尤其是有一位长生地仙亲自坐镇的情况下,更是不可能,虎禅师便是一个惨痛教训。可想要偷袭刺杀,那也是痴人说梦。历史经常会重演,第一次的时候是悲剧,第二次就成为闹剧了。刺杀一事,第一次以司徒玄策身死而告终,是一场无可置疑的悲剧,可第二次再想对已经有了防备的李玄都出手,那就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闹剧,上官莞的经历已经说明了这一点。

    于是儒门想出了新的办法,也是他们过去多年之中玩得最多、最熟的把戏,那就是诛心。既然无法从正面击败敌人,那么就从私德上攻击他,然后站在道德的高处批判他,只要证明这个人德行有亏,就能混淆概念,得出一个坏人只能做坏事的结果。换而言之,德行有亏的人,所做的事情自然也全都是错的,从否定一个人来否定整件事。就如当年的张肃卿推行新政,新政本身无可反驳,那就从四大臣身上着手,找出四大臣不清廉的证据,来证明四大臣也有贪念私心,然后再从这一点来否定新政。

    李玄都要与儒门为敌,如何能不了解儒门,毕竟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此时心中无数个念头闪过,警惕大作。

第二百一十四章 温师姐

    李玄都不怕直来直去、刀刀见血的武斗,他怕绵里藏针、刀不见血的文斗。

    此时李谨风这些人摆出的架势,显然就是后者。他们都是李家的人,或是李玄都曾经的同门,要与李玄都好好讲“道理”,李玄都便不能直接出手,大杀四方,否则便坏了辛苦积攒的名声,又要从“公”变为“贼”,这对李玄都是不利的,也是李玄都不愿意看到的。

    在这种情况下,李玄都是天人造化境,还是天人逍遥境,就没有太大的区别了。

    李玄都压下心头疑惑,决定见招拆招,问道:“不知老祖今日前来,有何见教?”

    李谨风朗声说道:“前些日子的时候,有人求到了我那里,要我这个老头子给她做主,我当时说,这件事情,你应该去求老宗主,可是那人不干,她说她不敢去见老宗主,只有我能帮她出头。我问她为什么,她说欺负她的人来头很大,是老宗主的弟子,所以她不敢去见老宗主,怕老宗主袒护弟子。我也说了,老宗主最重规矩,绝对不会做这等袒护弟子之事,可她还是不敢,没办法,我今日只好亲自前来了。”

    虽然李谨风没有明说是老宗主的哪个弟子,但现在拦住了李玄都的去路,已经是不言而喻了。

    就在此时,陆雁冰忽然轻笑一声,“老祖宗,你说的这个人该不会是我吧?毕竟老宗主的几个弟子里,就属我最不成器。请老祖宗让那个人出来,我倒要见识见识,谁要告状,谁敢告状,看我不一掌打死此人,然后去老宗主那里领罪便是。”

    李玄都倒是有些意外,没想到陆雁冰会站在他这边,心中不由多了几分欣慰。

    宗内之人都知道五先生是一棵头重脚轻根底浅的墙头芦苇,可此时却如此维护四先生,显然已经是倒向了四先生那一边,不由生出几分惴惴,毕竟五先生是最会看风向的。

    李谨风见陆雁冰胡搅蛮缠,不由脸色微沉,说道:“此事与你无关。”

    陆雁冰眯起双眼,“老祖宗,我提醒你一句,二先生如今也在岛上,他这个人,可不是老宗主,老宗主绝不会做袒护弟子之事,可二先生从来都是帮亲不帮理的。”

    这便是明明白白的威胁了。

    李谨风脸色微变,不过还是说道:“此事也与二先生无关。”

    陆雁冰还要说话,李玄都已经抬手示意她停下。

    陆雁冰看了李玄都一眼,李玄都冲她微微一笑,示意她的好意自己已经心领了,然后说道:“不关二先生的事情,也不关五先生的事情,想来也与三先生、六先生无关,那就是与我有关了,我说的可对?”

    李谨风沉着脸,轻轻点头。

    李玄都问道:“不知是男是女?”

    李谨风沉声道;“是一位女子。”

    李玄都并不意外,转头望向身旁的秦素。秦素一脸平静,显然十分相信李玄都的操守。

    李玄都笑了一声,“按照你们设计好的戏码,把人请上来吧,好好演,让

    秦大小姐见识下清微宗的风土人情。”

    李谨风冷哼一声,说道:“请温夫人出来叙话。”

    话音落下,就见从不远处转出一顶小轿,两名天魁堂弟子抬着,快步如飞,来到众人前一放,揭开了轿帷,轿中缓缓步走出一个全身缟素少妇。

    那少妇低下了头,向李玄都盈盈拜了下去,说道:“未亡人李门温氏,参见李宗主。”

    李玄都看了她一眼,也不还礼,说道:“我记得你,是温师姐。”

    温夫人轻声细语道:“没想到四先生还记得我这位师姐。”

    清微宗弟子数千,李道虚的嫡传弟子只有六人,这其中的关系就像亲生兄弟和堂兄弟之间的关系一般,同辈中人都能按照年龄大小以兄弟姐妹相称,这位温夫人要比李玄都大上几岁,所以李玄都才会称呼她为温师姐,并不是说她也是李道虚的嫡传弟子。

    至于李玄都如何认识这位温师姐,却是一段陈年往事了。虽说李玄都号称十岁便开始闯荡江湖,但其实就是在家门口的齐州境内走一走,看些人情世故,谈不上打打杀杀,横行河朔那是后来的事情了。在李玄都少年的时候,他还有一多半的时间要在宗门中修行。当时在方丈岛上有一块巨石,可以坐在上面以观沧海,大浪拍在巨石之上,卷起千层白雪。李玄都无意中发现这个好去处之后,就常常来此处坐上一会儿,静观日月之行和星汉灿烂。

    只是那时候还有一人也会来这里,就是这位温师姐。严格来说,是温师姐先来,李玄都后到,所以李玄都也不好驱赶人家,于是两人由此相识。当时两人常常一起坐在巨石之上看海,很少说话,仅限于打个招呼的范畴。李玄都还记得自己偶尔会嗅到这位师姐身上飘来的淡淡幽香,与陆雁冰这种小丫头是截然不同的。不过那时候的李玄都心思纯净,没有生出其他念头,后来他离开清微宗,正式闯荡江湖,还曾与这位师姐作别。

    再后来,这位师姐过得如何,李玄都便不大清楚了。因为随着李玄都年长,他开始逐渐参与到清微宗内部的争斗之中,身前身后追随者众,就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近前的了,而且李玄都后来又遇到了张白月,其中种种,不足为外人道。

    其实李玄都不知道的是,秦素最怕的人正是张白月,她不止一次在想,若是张白月活了过来,玄哥哥会选择哪个?她是万万不肯与人共侍一夫的,有些时候,她觉得自己胜算很大,有些时候,她又觉得没有胜算,常常患得患失,只是秦素也知道张白月不可能复生,自己的患得患失很是没有道理,所以也就不好意思对李玄都提起。

    李玄都道:“毕竟是同门旧识,如何会忘。”

    李谨风听李玄都如此说,咳嗽一声,说道:“今日诸位堂主在此,温夫人,你把你对老夫说过的话,当着大家的面,再说一遍罢。”

    “是。”温夫人一直垂手低头,始终眼望地下,见不到她的容貌,不过嗓音温婉轻柔,极是动听,“先夫于前日不久身故

    ,多承众位伯伯叔叔照料丧事,未亡人衷心铭感。按照道理而言,事已至此,小女子只有自怨命苦,再无他求。可实情却是并非如此,先夫并非死于走火入魔,而是死于他人之手。”

    温夫人说到这儿,人群中恰到好处地响起一片震惊之声,都不自禁向李玄都望去。

    李玄都从今天的种种情事之中,早觉察到有一个重大之极的图谋在对付自己,此时听这位温师姐说到这里,心中波澜不起,只是静观其变。

    李谨风道:“你说你丈夫并非练功走火入魔而死,而是死于他人之手,可是我和几位堂主已经查验过尸首,没有半点伤痕,你何以如何肯定?”

    温夫人继续说道:“因为我是看着先夫被人生生打死的。”

    李谨风脸色一肃,沉声道:“你把事情经过一一详细说来,不可有半分错漏之处。”

    “是。”温夫人此时终于抬起头来,露出一张梨花带雨的娇媚面容,望着李玄都,轻声说道:“先夫是昨天身亡的,可事情却是发生在前天,前天早上辰时,我收到了一封飞剑传书,让我子时的时候去老地方见面。”

    李谨风问道:“老地方是什么地方?”

    温夫人犹豫了一下,说道:“是方丈岛的惊涛岩。”

    李玄都深深望向这位温夫人,心中一片雪亮,惊涛岩就是他当年观海之地。

    李谨风点了点头,道:“请温夫人继续说下去。”

    温夫人说道:“这是一位故人,而且这位故人的来头极大,既然是他的邀约,那我便不好推辞,于是打算应邀前往。”

    李谨风又问道:“且慢,温夫人,这是一位什么样的故人,竟然让你这个有妇之夫不好推辞拒绝,而且非要选择在深更半夜?”

    温夫人的脸色突然变得苍白起来,仿佛受到了惊吓,“我……我……”

    李谨风看了李玄都一眼,说道:“温夫人不必害怕,有什么话尽管直言就是,这里是蓬莱岛,天大的事情,自然有老宗主为你做主。”

    温夫人深吸一口气,平复心境,然后鼓起勇气说道:“那位故人,就是李宗主。”

    此言一出,一片肃静,针落可闻。

    率先打破沉默的是陆雁冰,她毫不掩饰自己的怒意,“哪里来的贱人,敢如此血口喷人?”

    陆雁冰的怒意半真半假,说假,是因为她才不会为了李玄都生气,说真,则是因为秦素的缘故,不管怎么说,秦素都是她多年的好友,顾及好朋友的感受,她便不能不说话。

    李玄都再一次抬手制止了陆雁冰,道:“冰雁,稍安勿躁,既然是老祖宗出面,那就看在老祖宗的面子上,让人把话说完,如果是真的,那就按照规矩处置,如果是假的,那也按照规矩行事。”

    两个规矩,却是两种意思。陆雁冰立时懂了,冷冷一笑,“我提醒你们一句,空口无凭,说话是要讲证据的。”

    李谨风淡然道:“自然是要讲证据。”

第二百一十五章 释经

    李玄都心中明白,这些小手段,未必能撼动大局,但一定能恶心人,而且这仅仅只是开始,就像一套拳法,必然是连续出招,而不是一拳即止,这才是第一招,如果李玄都连第一招都接不下来,或者陷入被动,那么接下来李玄都势必会一直陷入被动之中。

    儒门这么多年以来把持天下,靠的就是大义的名分,而且儒门的这一套不仅仅是在儒门中通用,经过这么多年的“教化”,已经成为整个天下无不可认可的至理,就是道门中人也深受其感染。可最关键的不是这个,而是“释经”之权。何谓释经之权,就是解释经典的权力,圣贤的道理就在那里,就在四书五经之中,谁都能看,可总要有一个统一的标准,不能你讲你的道理,我讲我的道理,那成何体统,该如何去注释、解释,将圣人的道理变成自己的道理,这就是大儒们的权力了,也就是“释经”。

    儒家有五伦,正如道家之五行,将整个天下都概括其中,谁要是忤逆伦常,便要被所有人排斥和职责,无处容身,如过街老鼠。一个普通宗族,长辈们老去,若论力气,几个人加起来也不是一个年轻青壮的对手,可青壮们却要听从老辈人的命令。不得忤逆,这就是规矩和伦常的力量。

    换而言之,天下的话语权是把持在儒门的手中,不说言出法随,可儒门手中却握着一柄看不见的剑。剑尖所指,便是千夫所指,万民唾骂。所谓舌根压死人,便是如此。不过也有弊端,如今天下大乱,民不聊生,大儒们的声音也不是过去那么大了,想要红口白牙地骂死一个人,没那么容易,非要抓住把柄不可,若是没有把柄,造一个把柄就是。

    李玄都闭上双眼,把事情前后想了一遍,心中一片雪亮。

    儒门这是要用那把无形之剑了,此剑一出,举世皆敌。

    李玄都睁开双眼,看了陆雁冰一眼,示意她开口说话。

    陆雁冰没怎么走过江湖,可她去早早进了青鸾卫都督府,官至右都督,在此之前,还曾跟随在太后谢雉身边,最是熟悉这些儒门套路。李玄都能想明白的事情,陆雁冰同样能想到大概,得了李玄都的示意之后,开口道:“刚才这位温夫人说,事情发生在前天,前天早上辰时,温夫人收到了师兄的飞剑传书,这倒说得过去,只是温夫人还说了,你子时准时赴约,可师兄昨日才到观海楼,上三堂的弟子,包括三师兄、三嫂、司徒堂主都亲眼所见,子时的时候,师兄还在海上,他如何去方丈岛的惊涛岩见你?”

    温夫人似乎对陆雁冰有些畏惧,摇了摇头,小声道:“这我就不知道了,可我再惊涛岩见到的人正是李宗主。”

    李谨风道:“此事倒也寻常,如今李宗主在太玄榜上高居第五位,天人造化境的修为,如果说加上老玄榜,这天底下最厉害的十个人里,也有李宗主的一席之地,对于李宗主来说,瞒

    过别人,先一步回到方丈岛,并不算什么难事。而且我也听说了,这些天来,李宗主从未现身,有人拜访,都是秦大小姐代为出面,这些天来,李宗主是不是在船上,还是两说。”

    “好耳报!”陆雁冰赞了一声,“都说老祖宗在清微宗近百年,三十年前退隐山林,不再闯荡江湖,与人无争,与世无争。我却是不知道,老祖宗还有这么多耳目,就连李宗主在来清微宗的路上,见了谁,没有见谁,老祖宗都一清二楚,真是宝刀不老。看来司徒堂主是要让贤了,天机堂堂主的位置应该交由老祖宗来坐才是,要不要我帮老祖宗向老宗主传个话,让老宗主亲自请您出山,也别只打听李宗主一个人,再打听下大天师、地师、‘天刀’、圣君这些人,为我清微宗壮大尽职尽力。”

    李谨风脸色有些阴沉,他虽然辈高位尊,但是张海石和陆雁冰因为不是李家之人,对他也不是那么尊重,因为李道虚定下一个规矩,在清微宗内,职位更在辈分之上,如今张海是副宗主,陆雁冰是天闲堂的堂主,都在李谨风之上。李谨风能摆出老祖的辈分去压同样是李家之人的李玄都,可压不到姓陆的头上。换成儒家五伦的说法,天地君亲师,亲在师上,可君在亲上,放在清微宗以及其他各宗,宗主不是师,而是君。

    与此同时,陆雁冰也在暗暗思索,为何二师兄还没有现身,要知道二师兄最是擅长对付这种倚老卖老的家伙,四师兄还是太过爱惜羽毛,地位越高,身份越是显赫,就越是珍惜自己的名声,要是换成二师兄在此地,早一棒子把这家伙打得满地找牙,再不济也是一顿冷嘲热讽。不过李元婴等人同样没有出现在此地,看来二师兄是被拖住了,八成是被李元婴打着议事的幌子,把二师兄拖在了老爷子那里。至于老爷子,肯定是作壁上观,不出手推波助澜,也不会帮忙解围。

    李谨风道:“雁冰的好意,老夫心领了,其实老夫也是听旁人说起的。”

    “旁人?哪个旁人?什么旁人?”陆雁冰故作惊讶道,“师兄昨日到的观海楼,老祖宗今天就听说了这些事情,不可谓不迅速,就是军情如火的八百里加急,也没有这般迅速。还是说,有人也给老祖宗发了飞剑传书?那人是谁?老祖宗不妨也把他请出来,我倒要问问他,没事给一位隐退多年的老祖宗发飞剑传书到底是何居心!”

    “陆雁冰!”李谨风板起脸,“我在这里说正事,你不要说东说西,也不要提什么老宗主,你不要以为胡搅蛮缠就可以把此事遮掩过去!”

    李玄都淡笑道:“冰雁,那就给老祖宗一个面子,让他老人家把话说完,省得说我们是胡搅蛮缠。”

    陆雁冰点头道:“好,就看在师兄的面子上,给老祖宗一个面子。只是老祖宗也不要想着倚老卖老,否则自有二先生与你分说,二先生的脾气,老祖宗应该是知道的,便是老

    宗主,也要让他三分。”

    李谨风被陆雁冰这个说法气得不轻,险些背过气去,好在他也是练气修道多年之人,有修为在身,转瞬便调匀了气息,不过还是铁青着脸庞,说道:“刚才雁冰说要证据,来人,把尸首抬上来。”

    话音落下,又有四名弟子抬着一口棺材过来,围观的一众堂主和岛主立时分开,让出一块空地。

    见此情景,李玄都不由抬头看了眼八景别院的坤门。他不惊讶于这些人准备齐全,正所谓做戏要做全套,他只是想起了一件事,以李道虚对清微宗的掌控力,这些人想要瞒过李道虚,在蓬莱岛尤其是八景别院的门口上演这样一出好戏,那是绝不可能的,此举必然是得到了李道虚的默许。

    李道虚为什么要默许这样一出闹剧呢?李玄都思索片刻,很快就有了答案,因为李道虚要与儒门做交易,或者说李道虚既要和谈,也要安抚儒门,他不仅要两头下注,而且要两头通吃,所以他向李玄都提出了搁置分歧只谈道门的说法,又默许了儒门中人找李玄都的麻烦。如果儒门中人没能奈何李玄都,那就不关李道虚的事情了,给你机会了,你自己不中用。同理,如果李玄都没能解决掉儒门的麻烦,破坏道门和谈的罪名也落不到李道虚的头上,是李玄都这个中人办事不利。

    所以在这个过程中,李道虚是唯一能掌控局势之人,但他绝对不会出手,只会作壁上观,坐山观虎斗,从中渔利。

    想到这儿,李玄都全明白了,今天这一关,只能靠他自己去闯,这个麻烦,也只能他自己去解决。不过他对李道虚并无什么怨气,因为关乎到宗门大事,站在宗门的利益上,宗主必须抛开个人情感。李道虚无疑是一位合格的宗主。再者说了,此事还关乎到李元婴,手心手背都是肉,也不好厚此薄彼。退一万步来说,若是和谈能一路畅通无阻,那还要李玄都做什么。

    棺材落地,可以看出是一口崭新的棺材,毕竟以温夫人的年纪来说,她的丈夫年纪不会太大,正值壮年的人,也不会像老人那样早早预备寿材。

    李谨风来到棺材旁边,说道:“如远是天牢堂的副堂主,若不追究,如远沉冤不雪,不仅仅是温夫人痛心,我清微宗的颜面何在?所以万不能饶了元凶巨恶!”

    李玄都这才知道温夫人的亡夫名叫李如远,他望向温夫人,放缓了声调,“温师姐,我这次返回清微宗,是为了道门和议一事,此事不仅关乎清微宗,上系整个道门千年基业,下关正邪之争和儒道之争,这其中波谲云诡,深不见底,当年大先生司徒玄策,便是因为此事送了性命,我师娘也间接因为此事而死,可以说是一步踏空,便会万劫不复。所以我最后奉劝你一句,不管那些人是威逼还是利诱,不管你遇到了什么事情,都是小事,都可以说出来,有冤情终可昭雪,是过错回头有岸。”

第二百一十六章 证据

    李玄都此言一出,所有人都屏息静默,如死一般寂静。

    温夫人的目光对上了李玄都的视线,不过她没有看到恼怒、怨恨灯情绪,只有平静和漠然,眼底深处还藏着一股肃杀。这股肃杀不是针对她的,甚至不是针对李谨风这些人。

    与此同时,秦素也在望着李玄都,也看到了李玄都眼底的肃杀之意,她立时明白了,李玄都的这股肃杀之意的确不是针对温夫人和李谨风等人的,而是针对那些藏身于幕后之人,也就是元凶巨恶。

    温夫人收回视线,又低下头去,说道:“没有什么威逼利诱。那日我与李宗主在方丈岛惊涛岩见面,也许是李宗主,也许是其他人假冒,总之那个人与李宗主一模一样,只是不曾想,先夫悄悄跟在了小女子身后,见李宗主……见李宗主对小女子有不轨之意,便现身制止。可先夫如何是李宗主的对手,李宗主只是轻轻一推,先夫便飞了出去,然后李宗主便飘然离去,先夫起身之后,并无异样,反而是与小女子大吵了一架,小女子本以为此事就这么过去了,可就在第二天的时候,他、他就忽然不行了,当天人便去了……”

    李玄都对于这个回答并不意外,只是说道:“没有威逼利诱是最好。”

    陆雁冰待到李玄都说完,也来到棺材跟前,打量了一下,说道:“老祖宗说要拿出证据,就让人抬来了这口棺材,看来证据就在棺材里了。”

    “不错。”李谨风吩咐道:“就在棺材的尸体上面。”

    陆雁冰道:“这倒是奇了,刚才老祖宗还说过,你已经和几位堂主查验了尸首,没有发现什么异常,怎么现在又换了说法?”

    李谨风道:“第一次查验尸体没有看出异常不等于第二次查验尸体的时候也没有发现异常。昨天晚间,我们又请来了一位高人一同查验尸首,这才发现了尸体上的蹊跷,也就是证据。”

    陆雁冰立时问道:“高人,什么高人?”

    李谨风道:“这位高人并非本宗之人,而是东华宗的太微真人。”

    话音落下,李谨风多了几分和气,说道:“还请太微真人出来说话。”

    立刻有人前去通传,不多时后,从八景别院的坤门中走来了一名道人,正是与李玄都有过数面之缘的太微真人。对于太微真人会出现在蓬莱岛上,李玄都并不奇怪,当初张静修与李玄都见面,随行的就有白绣裳、悟真大师、萧时雨等人,如今李玄都这边,自然也要有其他几宗的宗主一起商议才是。

    太微真人现身之后,没有与旁人说话,而是向李玄都行礼道:“见过李宗主。”

    李玄都还了一礼,“自从北邙山一别,已是许久未见,真人安好。”

    “一切都好,李宗主安好。”太微真人微微一笑,也不绕圈子,直接说道:“贫道今日之所以出现在此地,是因为老剑神之邀,李宗主应该知道,贫道因为身

    在金鳌峰,与蓬莱岛不过是一海之隔,所以就比李宗主来得早上几日,昨日的时候,李老前辈忽然找到贫道,要贫道去帮忙查验一具尸首,据说是死的蹊跷,李宗主也知道,李老前辈是江湖中的前辈,贫道只是晚辈,不好推辞,所以就去帮忙查看了一下。”

    太微真人一席话,便将前后经过了说得清清楚楚,用意也很明显,他不想得罪李玄都,可又透着无奈。

    李玄都立时明白了,在齐州还有一座社稷学宫,定然是社稷学宫给东华宗施加了压力,所以太微真人才会参与到此事之中,只是他不想与李玄都撕破脸皮,所以才说了这么一番话,可以看作是解释。李玄都的宗旨从来都是拉拢大多数,消灭极少数,那么太微真人,他是不会去得罪的。李玄都笑道:“真人的难处,我理会得。毕竟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太微真人听到李玄都的这番话,松了一口气,笑道:“李宗主理会就好。”

    李玄都说道:“就请真人把验尸的结果说一说吧,真人是外人,你的话更能服众。”

    李谨风也道:“正是,就请真人说出结果吧。”

    太微真人点了点头,说道:“说来话长,还得从天宝二年的帝京之变说起。在场诸位,有许多人都是亲历之人,具体过程,贫道就不多说了,只说一点,那日在深宫之中,地师徐无鬼暴起发难,让沈老先生当场身死,也致使静禅宗的方静方丈重伤,返回静禅寺之后不久,便坐化圆寂。”

    太微真人此言一出,众人纷纷点头,此事虽然隐蔽,但是这么多年过去,多少有风声透露出来,大家也都心中有数。陆雁冰立刻望向了李玄都,李玄都面不改色,眼神示意陆雁冰稍安勿躁。

    然后太微真人又继续说道:“静禅宗虽然封山闭寺,但方静方丈为了化解伤势,还是秘密派人请了几位江湖同道去助他一臂之力,其中就有贫道,除此之外,还有妙真宗的万寿道兄和金刚宗的悟真大师,此事,他们也可以作证。”

    李谨风大声道:“不错,江湖上擅长炼制丹药治病救人的就是东华宗和妙真宗,悟真大师又佛法高深,静禅宗的方静方丈将三位请去,合情合理。”

    李玄都点了点头,表示自己也认可了这个说法。

    太微真人叹息道:“我们三人到了静禅宗后,一起为方静方丈查看伤势,发现方静方丈体内有两股诡异气机,与比之大名鼎鼎的‘鬼咒’更为棘手,隐藏扎根于三大丹田和奇正经脉之中,与方静方丈气机同化,难分彼此,时隐时现,想要将其除去,就要废去方静方丈的一身修为,所以我们也是束手无策。直到很久之后,贫道才得知这门功法叫作‘逍遥六虚劫’,是地师的得意功法,十分厉害。”

    众多清微宗堂主和岛主还是第一次听说如此诡异功法,不由暗暗惊叹,只是出自地师之手,又觉得合情合理。

    就在这时,

    李玄都开口道:“帝京之变,我是亲历之人。谁也不曾想到,堂堂地师,竟然会伪装成一个宦官,突然出手,先是以‘太易法诀’破去了沈老先生和方静方丈的护身宝物,然后又运转阴阳宗的‘逍遥六虚劫’,阴阳逆转,明晦转化,水火骤起,太平宗的沈老先生先后遭遇阴火、玄冰、天风、雷殛四劫,当场身死。静禅宗的方静方丈遭了幽冥、赤土两劫,也是重伤。”

    太微真人点头道:“不错,正是如此。后来地师在静禅寺中偷袭大天师,用的也是此种手段,只是大天师早有防备,躲了过去。不过如此一来,大天师也无从得知‘逍遥六虚劫’到底有何种奥秘。”

    李玄都道:“其实不止如此,想必诸位都已经知道我去金帐之事,那日在金帐王庭,地师徐无鬼和圣君澹台云两人联手围攻金帐国师,地师也曾用过‘逍遥六虚劫’,金帐国师便是死于此法之下。”

    此言一出,众人无不震惊。既是震惊于地师和圣君的联手,也是震惊于“逍遥六虚劫”的威力巨大,能让地师和圣君两人联手围攻之人,必然是一位货真价实的长生地仙,可就算是长生地仙,最终还是死于“逍遥六虚劫”,如何不让人震惊。

    太微真人望了李玄都一眼,说道:“正是这门功法,发作起来,六气紊乱,使得自身气机自相残杀,有以彼之力攻伐彼身的真意,所以无论是何种境界的高手,只要制不住六劫之力,轻则重伤,重则直接身死。当年方静方丈体魄坚韧更胜悟真大师,初时只是重伤,可化解不了体内的六劫之力,最终还是难逃身死下场。可再去查看死者尸体,却根本没有半点痕迹,因为是自己体内气机自相攻伐厮杀,所以看起来就像是走火入魔的症状,而不是被外力所侵,也亏得地师天纵奇才,竟是能想出这样的奇妙手段,委实可怖可畏,非我辈能及。”

    李谨风立时说道:“开棺。”

    那些抬棺的弟子将还未封死的棺材打开,露出里面的尸体。李玄都抬眼望去,是个三十多岁的男子,能以如此年龄就升任副堂主之位,也算得俊杰,可惜无辜卷进了这样的大事之中,却是成了个冤死鬼,怎么死的,为什么死的,都不清楚,也是可怜。可是话又说回来,在那些幕后之人看来,司徒玄策都能死,杀一个小小的天牢堂副堂主算得了什么,若不是张静修和李道虚太难杀,他们甚至也要一并杀掉才能安心。

    陆雁冰在青鸾卫任职,她关注的和李玄都不同,她着重观察李如远的尸体死因,只见李如远面容平和,仿佛睡着了一般,可她伸手在李如远的胸口、小腹上按了一下,去发现了些许异样。

    太微真人叹息道;“五内俱焚,是走火入魔的迹象,也是赤土之劫的迹象,两者极为相似,当年方静方丈便是如此死状。”

    陆雁冰皱眉道:“真人的意思是,是地师假冒师兄去见了温夫人,然后又杀害了李副堂主?”

第二百一十七章 图穷匕见

    闻听此言,太微真人一凛:“我没有这样说。”

    陆雁冰追问道:“那真人的刚才话中的意思是什么?”

    “那陆堂主的意思,是不是这件事与李先生毫无关系?”李谨风接言了。

    “当然!”陆雁冰拔高了嗓音,“方才太微真人已经说得很清楚,‘逍遥六虚劫’是地师的绝技,就算李如远死在了‘逍遥六虚劫’之下,那你们应该去找地师,与我师兄何干?更何况,李如远到底是不是死于‘逍遥六虚劫’还是两说。”

    太微真人感觉到了陆雁冰话语中的咄咄逼人之意,一个陆雁冰,哪来的如此底气,无非是依仗她身后之人,可偏偏太微真人得罪不起陆雁冰的身后之人,所以他并不想与陆雁冰的直接正面冲突,或是去争辩什么,所以他退却了,说道:“贫道只是说此人有可能是死于‘逍遥六虚劫’之下,至于到底是何人杀了这位李副堂主,就不是贫道能够知晓的了。”

    陆雁冰冷冷一笑,“事情已经很明显了,你们费尽千辛万苦证明李如远是死于‘逍遥六虚劫’,那么接下来就该证明我师兄也会‘逍遥六虚劫’了。”

    李谨风喝道:“地师是何许人物,怎么会与李如远结怨?又怎么会跑到方丈岛来杀人?杀人之人绝不可能是地师,而‘逍遥六虚劫’又的的确确是地师的绝学,当时我们就纳闷,就算是地师假冒李玄都,为何偏要用‘逍遥六虚劫’杀人,现在明白了,不是地师假冒李玄都,而是李玄都假冒地师,打量着用地师的绝学杀人,把罪名栽赃到地师的头上,反正地师这些年来杀人不在少数,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更没有人敢向地师求证,这件事就瞒混过去了。怎么,敢做不敢认?”

    这就是图穷匕见了。

    陆雁冰毕竟是青鸾卫都督府中出来的人,仍旧死死抓住一点,“我师兄如何会地师绝学?”

    李谨风冷笑一声,“谁不知道地师与李玄都是忘年之交,在静禅寺中,李玄都刺了地师一剑,地师也不计较,这等关系,还要多说吗?”

    李玄都忍不住在心底叹息一声。

    当初在静禅寺中,他之所以要冒险刺地师一剑,就是为了自证清白,可地师比他更高明,攻心为上,不仅不计较这一剑,而且还在赌斗中愿赌服输,以此来表明自己的诚意。若非大天师张静修鼎力支持李玄都,不知要有多少人在背后猜忌李玄都是否已经投靠地师,此时李谨风又旧事重提,李玄都倒还真有些不好辩驳。

    不过李谨风的一番说辞也让李玄都确定了藏在幕后之人中必定有上官莞,无论是他会“逍遥六虚劫”一事,还是静禅寺中的那场赌斗,李谨风是万物可能知道的,只有可能是上官莞透露给他的。

    陆雁冰同样不清楚李玄都是否会“逍遥六虚劫”,不过在她看来,这并不重要,会也好,不会也罢,也不是李谨风这个老家伙说了算的,这要是他

    们师兄妹二人少年的时候,这些堂主岛主还能以势压人,李谨风还能用辈分压人,小辈们没有还口辩解的余地,如今可是大不相同,李玄都无非是顾及自己的那点名声,这才在这里和他们纠缠,真要撕破了脸,一掌让老家伙去见阎王,所以陆雁冰也十分强硬,质问道:“证据呢?空口白话,就想栽赃陷害?若是没有证据,那我还说老祖宗多年以前就与地师相识,从地师那里学了‘逍遥六虚劫’,偶然间见了温夫人,顿时惊为天人,色心大起,四方打听之后,知道温夫人与我师兄有旧,便扮作我师兄的样子去诱骗温夫人,结果被李如远发现,于是老祖宗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杀人灭口,再把杀人的罪名栽赃给我师兄。”

    李玄都和陆雁冰都是跟着张海石长大的,张海石说话向来是冷嘲热讽、阴阳怪气,兄妹二人也得了真传,不过两人的路数还有不同,李玄都偶尔会阴阳怪气,主要是沾染了好为人师的毛病,陆雁冰则是胡编乱造的能力更胜一筹,张口就来,此时李谨风就被陆雁冰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脸色铁青,嘴唇颤抖,“牙尖嘴利的小贱人,胡说八道什么?”

    陆雁冰脸色立刻阴沉下来,“老匹夫,你再说一遍?”

    此言一出,所有堂主、岛主都脸色尴尬,若是只有自家人也就罢了,可此时还有太微真人和秦大小姐两位外客在场,一个小贱人,一个老匹夫,成何体统?于是众人纷纷上前,有劝李谨风的,也有安抚陆雁冰的。

    李玄都看在眼里,只觉得是一场闹剧,又想起了一句话,“本来想要露脸,没想到把屁股露了出来。”

    李玄都也不能不开口了,“有事说事,有话说话,成何体统?幸好秦宗主和太微真人不是外人,否则岂不是让人看了笑话。”

    这让太微真人和秦素的尴尬都消减几分。

    李玄都抬手将陆雁冰拦到自己身后,说道:“冰雁,不要生气,我来与老祖宗说上几句。”秦素也顺势拉住陆雁冰。

    李谨风气呼呼道:“好啊,你们兄妹二人,做了这等不仁不义的伤天害理之事,却倒打一耙,是不是还想把老夫直接毙于掌下?老夫年纪大了,不是你们的对手,若要动手,现在就可以动手!”

    李玄都淡淡一笑,“老祖宗误会了,没人想要杀老祖宗,也没人敢杀老祖宗。只是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如果有人想要颠倒是非,无端捏造,栽赃陷害,从头追究起来,自有天罡堂的人动手,天罡堂的人不动手,我就直接照会两位副宗主,让他们亲自行刑。”

    李谨风的脸色白了。

    周围那些堂主、岛主一个个大惊失色。

    李谨风的手掌微微缠斗,壮起胆气喝道:“李玄都!老夫问你,你究竟会不会地师绝学‘逍遥六虚劫’?”

    李玄都心知他们既然敢设这样的局,定然是提前想好办法证明他修炼了“逍遥六虚劫”,如果自己矢口

    否认,再被他们当面戳穿谎言,自己就会彻底陷入被动之中,本来清白也变得可疑,那时候可就无从辩起了。于是李玄都在电光火石之间下了一个决定,自己干脆反其道而行之,直接承认下来。

    李玄都点头道:“不错,我的确会‘逍遥六虚劫’,不过这并不是什么地师绝学,而是‘太平青领经’中的失传绝学,地师也是无意中偷学而来。”

    此言一出,李谨风立时怔住,几位隐隐站在他身后为他助长声势的堂主也露出惊讶神色,李玄都看在眼中,愈发肯定自己的猜测。

    李谨风迟疑了片刻,方才说道:“可你刚才还说过地师用‘逍遥六虚劫’重伤了沈老先生和方静方丈,并试图偷袭大天师,还杀了金帐汗国的国师。”

    李玄都点头道:“不错,我的确说过,可我从未说过‘逍遥六虚劫’是地师所创,我只是说地师用了‘逍遥六虚劫’。那句‘也亏得地师天纵奇才,竟是能想出这样的奇妙手段,委实可怖可畏,非我辈能及’,是太微真人说的,不过‘太平青领经’失传多年,太微真人没有听说过也在情理之中。”

    这下李谨风是真的哑口无言了,指着李玄都连说了好几个“你”字。

    作为清微宗中辈分最高的宿老人物,他是知道“太平青领经”,可谁也没见过“太平青领经”的全貌,如今只有李玄都练成了“太平青领经”,自然是他怎么说都行,别人也无从查证,除非是把地师请来当面对质,且不说地师如今远在草原正和圣君两军对垒,就算地师还在北邙山,也不是谁都能请动的,更何况是这样的小事。

    就在李谨风彷徨无措的时候,一个清脆的女子声音响了起来:“各位叔伯长辈,先夫平生诚稳笃实,拙于言词,江湖上并无仇家,妾身是何等人物,不过一普通弟子罢了,宗规如利剑高悬头顶,老宗主圣明烛照,怎么敢平白污蔑李宗主?可妾身那晚所见之人,的的确确是李宗主。”

    说这话的,正是李如远的遗孀温夫人。这几句话的用意再也明白不过,直指李玄都就是杀害李如远的凶手,有些苦主喊冤的意思。

    李玄都望着这个全身缟素的女子,与记忆中的印象有些不同,这位温师姐比他年长,在他少年时,这位师姐就是大姑娘了,在李玄都的记忆中,师姐身量很高,甚至比他还高一点,可如今看来,却是个小巧玲珑的女子,比秦素还矮了一头。

    温夫人也抬起头望向李玄都,毫不避让,哪还有刚才的娇弱可言,甚至还有些咄咄逼人的意味。

    李玄都一怔,随即明白了,这个女子远没有表面上那么柔弱,实则是绵里藏针,暗藏锋芒。李玄都生平最是讨厌这样这种女子,表面上弱不禁风,内里心如蛇蝎,李玄都想到自己方才的一番好心相劝却换来了这样的回答,略感寒心,不过也让李玄都迅速抛却了心底的些许怜悯和对过往的感怀,不再留有余地。

第二百一十八章 澄清

    两人对视片刻,李玄都不疾不徐地开口道:“温夫人还是咬定是我出手杀了如远副堂主。”

    温夫人却不回答李玄都的问话,而是转身对众堂主和岛主说道:“身是无知无识的女流之辈,何敢乱加罪名于人?只是先夫的确死于‘逍遥六虚劫’,而李宗主也承认自己的确修炼了‘逍遥六虚劫’,哀恳众位叔伯长辈念着故旧之情和同门之谊,查明真相,替先夫报仇雪恨。”

    话音落下,温夫人盈盈拜倒,竟是对着众人磕起头来。立时有两位女子岛主上前将起搀住扶起,轻声安慰。

    陆雁冰瞧见这一幕,对身旁的秦素轻声道:“瞧见没有,这才是小贱人呢,再加上那个老匹夫,这就是我们清微宗的风土人情,幸亏你门第高,老爷子又对你重视,他们还不敢对你用什么手段,切你只是偶尔回来一次,不必久住,也不用理会这些糟心事。”

    虽然陆雁冰故意压低了声音,但没有用什么隔音的手段,在场之人自然听得清清楚楚,只是谁也没去搭茬,众人心里都明白,五先生这是故意说给他们听的,她这会儿还在气头上呢,那口恶气没发作出来,谁要是在这个时候搭茬,那就是给自己找不自在。虽说六位先生之中,五先生排名最末,看似处处被欺负,但那也是相对于那几位先生来说,其他人还是不敢轻易招惹的。

    眼看着温夫人的几句话,又把局面拉了回来,李谨风也终于回过神来,大声道:“‘逍遥六虚劫’是地师绝学也好,还是‘太平青领经’中的绝学也罢,总之,这世上只有李宗主和地师二人会用,而如远副堂主又是切切实实死在了‘逍遥六虚劫’之下,李宗主要作何解释?”

    李玄都说道:“刚才这位温夫人,一口咬定那日在方丈岛惊涛岩与她见面之人是我,且不说我去没有过惊涛岩,诸位都是行走江湖之人,应该知道易容改扮是再寻常不过之事,单凭相貌就认定谁是凶手,未免太过草率。”

    说罢,李玄都对秦素说道:“白绢。”

    两人心有灵犀,不必多说,秦素已经明白李玄都的用意,只见她用袖子在自己脸上轻轻一拂,已是变成了李玄都的样子,若是再束成男子发髻,换上一身男衣,那便是另外一个李玄都。

    虽然此时“百华灵面”不在秦素的手中,但是秦素这些年来一直都是闻香堂的大主顾,闻香堂每年都要专门为她赶制一批面具,而且秦素还可以自己确定面具的样子,早年的时候,秦素订制的面具千篇一律,除了“白绢”的样子之外,都是越平常越好,后来认识李玄都,她出于好玩的心态,特意订制了几张李玄都相貌的面具,此时就派上了用场。

    秦素此举的用意十分明白,她可以伪装成李玄都,别人同样可以伪装成李玄都,仅凭温夫人的一面之词,实在不足为凭。

    李谨风说道:“诚如秦大小姐所说,在江湖上,多的是精通易容之术之人,更有高人,能够以假乱真,可是相貌能够骗人,功法没法骗人,就拿老宗主来说,许多

    后辈弟子没见过老宗主,不认得老宗主,可是只要老宗主出剑,就没有人认识的。请问秦大小姐,李如远死于‘逍遥六虚劫’该如何解释?”

    秦素微微一笑,反问道:“谁告诉你,‘逍遥六虚劫’只有地师和紫府会用?”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是一惊。

    太微真人问道:“秦宗主的意思是,这世上除了地师和李宗主之外,还有第三个人会用‘逍遥六虚劫’?”

    秦素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道:“太微真人是道门高人,应该知道‘御六气之辩’是什么意思?”

    太微真人微微一怔,随即回答道:“这是出自《南华经》中的《逍遥游》,若夫乘天地之正,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六气者,阴、阳、风、雨、晦、明。在江湖中有六种咒法对应,天人境界的三重划分也是出自《逍遥游》。”

    秦素点头道:“正是,‘逍遥六虚劫’中的‘逍遥’二字便是出自《逍遥游》,‘六虚’对应的便是六气,这门功法并非是邪道功法,而是正宗的道门正道之法,只是因为太平道四分五裂,这才失传,地师也是机缘巧合之下从许多典籍中拼凑出来。”

    此时忽然有人说道:“秦大小姐与四先生定有婚约,或许我还应称呼一声四夫人,都说夫妻本一体,四夫人自然是向着四先生说话的,可空口无凭,四夫人也得拿出证据才行。”

    陆雁冰冷笑道:“你的意思是你想见识下‘逍遥六虚劫’,你配么?”

    那人怒道:“我一个人自然不是对手,可既然是领教,想来再多几人也是无妨,十人行不行?十人不行,百人行不行?”

    陆雁冰嗤笑一声,“好一个‘想来’,说到底还是以多欺少,清微宗的脸面真是让你们丢尽了,你们放心,我一定会把今日所见如数告知老宗主,要知道老宗主是极为看重我这位四嫂的,若是让老宗主知道你们在四嫂面前这般无赖行径,你们知道下场,就是宗主来了,也保不住你们。”

    刚才开口那人顿时没了动静,也没人再敢来接话。

    便在这时,秦素微微一笑,道:“我初来乍到,不认得诸位,不好以名姓相称,我也不是清微宗的弟子,也不能以辈分相称,下面我便不称呼了,还请见谅。”

    一众堂主岛主都望向秦素,这才发现刚才一直不曾开口说话的秦大小姐自有一番气度,行为处事也有大家风度。

    秦素接着说道:“刚才有人说要证据,那好,我就拿出证据。不过有一点,诸位也算是当事人,难免有失公允,这样吧,验尸证明这位李副堂主死于‘逍遥六虚劫’的人是太微真人,现在也由太微真人查看我的证据,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几位堂主的目光都望向了李谨风,这几人都是推动此事的核心人物,几个眼神交流之后,李谨风开口道:“好,太微真人是本宗的朋友,又是外客,最是公允。”然后他又望向太微真人,客气许多,“那就有劳真人了。”

    太微真人略一沉

    吟,点头道:“好。”

    秦素不再说话,脚尖轻轻一点,身形向太微真人飘来,然后一掌拍出。

    太微真人一怔,随即就明白过来,也是一掌迎上,两掌刚一接触,太微真人立时察觉到自身气机溃不成军,一股气机趁机进入自己体内之后,如冰入水中,很快便消失不见。

    太微真人乃是天人无量境的高手,虽然这一掌只是用出了六成的力道,但是被秦素如此轻松化解,还是大吃一惊,可是当那股奇异气机进入他的体内时,他就不是震惊了,而是惊骇,因为这让他想起了他自己刚刚描述过的六劫之力。

    还未等太微真人反应过来,秦素又是一掌拍至,太微真人无奈,只能出手抵挡。

    霎时间,二人兔起鹘落,斗在一处,大概十余招之后,太微真人忽然感觉体内下丹田中涌起一股气机,偏离本来运转方向,自行其是,变化无常,有如流民起事,与自身气机互相功攻伐厮杀。太微真人气息顿时受阻,眼望秦素一掌飞来,自己这一掌却停在半空,送不出去。

    这一刻,太微真人终于确定,忍不住大喝道:“‘逍遥六虚劫’!这是‘逍遥六虚劫’!”

    秦素的这一掌在距离太微真人面门还有三寸时骤然停住,然后秦素飘然后掠,负手而立。太微真人这才得暇沉心运气,“东华紫薇剑诀”气机所至之处,那些异常气机纷纷消散,就似从未有过,继而运气走遍全身,也没发觉丝毫阻滞。

    太微真人仍是有些不敢置信,望向秦素,“敢问秦宗主,这是‘逍遥六虚劫’?”

    秦素含笑点头道:“正是,只是我练得不到家,不能持久,所以真人也不要担心有什么隐忧。”

    太微真人脸上神情极为复杂,长长叹了口气,“没想到世上还有第三人会‘逍遥六虚劫’。”

    秦素正色道:“真人此言差矣,这世上不仅仅三人会‘逍遥六虚劫’,若是仅仅只有三人会用此法,难道真人是怀疑我假冒成紫府去杀了李副堂主不成?”

    “当然不是,秦宗主当然不会做这样的事情。”太微真人赶忙否认,“只是,除了李宗主和秦宗主,还有谁会用‘逍遥六虚劫’?又是谁要冒充李宗主杀人? ”

    秦素道:“真人却是忘了,还有阴阳宗之人,他们也会用此法。如今太玄榜第七人上官莞,便是地师的爱徒,地师将一身所学悉数传给了她,其中就包括‘逍遥六虚劫’,而且上官莞与紫府有旧怨,当日在大报恩寺中,她曾与紫府交手,这一点,大天师和白宗主、萧宗主都可以作证。”

    太微真人恍然道:“看来事情很明白了,是上官莞假冒李宗主去见温夫人,然后用‘逍遥六虚劫’杀人,意图栽赃陷害。”

    李谨风等人面面相觑,却又不知从何反驳。

    就在此时,陆雁冰忽然说道:“我看事情没有这么简单,不是上官莞意图栽赃陷害,而是我们宗内有些人吃里扒外,与外人勾结,里应外合,构陷李宗主!”

第二百一十九章 牙尖嘴利

    正所谓来而不往非礼也,没有只挨打不还手的道理。既然李谨风等人给李玄都设局栽赃陷害,那么李玄都自然不会让他们全身而退。

    秦素接口道:“既然这件事不是紫府做的,那你们今日所作所为,如何解释?”

    按照李谨风等人的设想,李玄都在他们力证李如远是死于“逍遥六虚劫”的时候,就会看破他们的用意,自然就会矢口否认他会“逍遥六虚劫”,不过这是第一层,第二层是他们有办法证明李玄都会“逍遥六虚劫”,本意就是故意诱导李玄都主动否认自己会“逍遥六虚劫”的事实,然后证明李玄都说谎,如此一来,李玄都是无罪也有罪,若是不心虚,何必谎言欺瞒?孰是孰非,自有公论,那么他们也就达到了目的。

    可他们有两个没有料到。第一个没有料到,李玄都会反其道而行之,并没有像他们设想的那般矢口否认,而是直接承认自己会用“逍遥六虚劫”,而且还把“逍遥六虚劫”说成是“太平青领经”中的绝学,可他们又没法反驳,因为他们不会“逍遥六虚劫”,也不会“太平青领经”。

    第二个没有料到,是秦素也会用“逍遥六虚劫”,有了秦素这个明证,只有李玄都和地师会用“逍遥六虚劫”的说法就站不住脚了,一瞬之间,攻守之势互易,反而是他们陷入到被动之中。

    李谨风心中惶惶,已经阵脚大乱,听到陆雁冰和秦素的说法,更是心中一颤,刚才温夫人有一句话没有说错,那就是宗规如利剑高悬,当剑落下的时候,可不管你是白发老人还是黄毛丫头。不过李谨风毕竟活了这么一大把岁数,还是经历过一些风浪的,很快便稳住心神,说道:“我们今日本就是求证,既然与紫府没有什么干系,自然就是一场误会,老朽向紫府赔礼就是,不过还是要尽快查证此事,告慰李副堂主的在天之灵,挽回我清微宗的颜面。”

    “老祖宗怎么忽然这么客气?”陆雁冰又开口了,“刚才一口一个‘李玄都’,直呼名姓,现在知道叫‘紫府’了?前倨后恭也不过如此了。一场误会,真是说得轻巧,若是赔情有用,那还要宗规做什么?”

    李谨风脸色已是变了,色厉内茬道:“你要怎样?”

    陆雁冰冷冷一笑,“老祖宗有句话说对了,是要尽快查清此事,上报两位副宗主、宗主、老宗主,请他们定夺,凡是牵涉到的人,一律按照宗规定罪,该抓的抓,该杀的,杀。”

    一个“杀”字,杀意凛然。

    所有堂主和岛主都是一凛,李道虚亲自制定了宗规,自己也要遵守,甚至有些时候都有自缚手脚之嫌,可正因为如此,清微宗的宗规十分森严,真要落实了罪名,任你是堂主岛主,同样和普通弟子一样,难逃一死。

    李谨风的脸色已经白了,在他身后的几位堂主也是色变,唯有温夫人竟是脸色淡然,丝毫不为所动,只是冷冷望着李玄都。

    李玄都自然察觉到了温夫人的视线,正要开口说话,却不曾想秦素主动上前一步,挡住了温夫人的视线。

    秦素神态平静,面容上又带着几分肃穆,说道:“温夫人,你似乎不该这样望着李宗主。”

    温夫人把视线转向了秦素,反问道:“秦姑娘不高兴了吗?若是秦姑娘不高兴了,我赔罪就是。”

    “紫府又不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姑娘,多看了一眼而已,赔什么罪。”秦素比温夫人高了一头,所以她说话时自然而然地多了几分居高临下,“不过温夫人毕竟是未亡人,丈夫尸骨未寒,就这样盯着别的男人,怕是于温夫人的清名有碍。”

    温夫人淡淡一笑,“我在看杀夫仇人,也有错吗?”

    秦素道:“夫人这是坚信眼见为实了。”

    温夫人点了点头。

    陆雁冰来到秦素身旁,说道:“给脸不要脸,再血口喷人,我一掌打死你,这个罪我还担得起。”

    温夫人却不理会陆雁冰,仍旧望着秦素,“刚才秦姑娘说了许多,这世上不止一个人会用‘逍遥六虚劫’,除了地师、李宗主,还有秦姑娘和那位阴阳宗的上官姑娘,总共四人,凶手也就是这四人之中,在这四人中,我只见过李宗主,凶手当然是李宗主。”

    秦素皱了下眉头,“我已经说了,是有人假冒紫府。”

    温夫人道:“说到底,秦姑娘也不过是推测罢了,并无真凭实据证明是那位上官姑娘假冒了李宗主,既然没有真凭实据,那么我为什么不相信自己亲眼所见,而要相信秦姑娘的一面之词呢?”

    秦素心中一惊,立时明白自己小看了这位温夫人,李谨风之流看起来人多势众,可真要说起言辞犀利,加起来都不如这个小小的娇俏妇人。

    秦素并非愚笨冲动之人,她心思几转,想要反驳温夫人的这番话,可又无从反驳,因为李玄都也说了谎,虽然李玄都没有矢口否认自己会“逍遥六虚劫”之事,但他却伪造了上官莞也会“逍遥六虚劫”一事,这一点是假的,上官莞假冒李玄都自然也是假的,因为惊涛岩子时相见这件事本就是子虚乌有,对此双方都心知肚明,所以温夫人才能一下子抓住秦素话语中的漏洞。

    局面一下子僵住了,李谨风等人不由松了一口气,在他们看来,李玄都固然没有入套,可他们也能全身而退,至于日后之事,那就日后再说,天塌下来,自有人撑天而起。

    就在此时,温夫人忽然一歪头,目光越过秦素望向她身后的李玄都,说道:“李宗主不说两句吗?难道李宗主这等大英雄、大宗师,就是躲在未婚妻和妹妹的身后吗?”

    说这话事,温夫人的目光忽然一变,不再冰冷,仿佛要滴出水来,似笑非笑,似嗔非嗔。

    李玄都时隔多年后与这位温师姐相见,总是见她冷若冰霜,凛然有不可犯之色,此时又见她忽然露出如此神色,

    立时印证了心中猜想,绮念固然有几分,但更多的还是厌恶,自从张肃卿一家死于谢雉之手后,李玄都就对谢雉这类女子十分防备和厌恶,宫官几番示好却无功而返,很难说不是受了牵连,倒是澹台云这样的女子,巾帼不让须眉,李玄都十分佩服,若非立场不同,李玄都却是不介意结交一二。

    眼见李玄都并不答话,温夫人又道:“李宗主是个有福气的人,先是与张相爷家的千金张大小姐情投意合,全宗上下谁人不知?那时候张相爷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有张相爷做靠山的四先生,是个人都要巴结,我这等旧相识,就是想要远远望上一眼,也难。张相爷和张大小姐死了之后,你也在宗内失势,那时候宗内中人见了你都要绕着走,生怕被你牵连,好在有个二先生,护着你,谁也不敢招惹二先生,你这才能在宗内安安稳稳地种田读书。再后来,你又与秦大小姐定了亲事,还是了不得,秦大小姐是辽东秦宗主的独女,才貌双全,你娶了她,便是借了力,听说你还与无道宗的宫姑娘有些交情,地师想要把爱徒上官姑娘许配给你,真是好人缘,所以我说你是个有福之人。”

    李玄都皱起眉头,“我有福无福,与你何干?”

    温夫人听到李玄都这番冷冰冰的话语,下意识地双手捧住胸口,又低下头去,真是楚楚可怜,“自是不相干的,既然李宗主有佳人相伴,又有那么多女子倾慕,何苦来招惹我这个有夫之妇,还要杀了我的丈夫才肯罢休。”

    李玄都终于有些恼了,先前他只是痛恨藏在幕后的那些人,不与这些台前的棋子一般见识,如今这位温师姐却是成功将他的怒气给挑了起来。只是李玄都经历的风浪多了,自有城府,脸上丝毫不显,只是说道:“如果你还要这么纠缠下去,我也无话可说,那就请老宗主来定夺吧。”

    听到“老宗主”三字,李谨风等人脸色一白,他们知道自己的这点把戏是瞒不过李道虚的,真要闹大了,只怕是弃车保帅的结果,谁是车,谁是帅,不言而喻。

    就在这时,忽听有人说道:“好热闹啊。”

    然后一道身影好似凭空出现在棺材的旁边,却是一名女子,看年龄,比秦素要年长十几岁左右,容貌却不输于秦素这些年轻女子,神态温和,却又让人不敢生出亵渎之意,正是江湖上人称“白衣观音”的白绣裳。

    太微真人第一个反应过来,道:“原来是白宗主。”

    包括李玄都和李谨风在内,纷纷与白绣裳见礼。

    白绣裳还了一礼,说道:“事情我已经知道了,老剑神此时正与海石先生、元婴宗主商议大事,无暇分身,所以就由我来裁定此事,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李谨风听白绣裳言语中提起了李道虚,已然明白这是得了李道虚的默许,自然不敢反驳,唯有温夫人道:“我听闻李宗主称呼白宗主为岳母大人,只怕白宗主会偏袒李宗主。”

第二百二十章 他心通

    白绣裳看了她一眼,无怒无厌,让温夫人心中没来由一颤,只觉得白绣裳的目光可以看透人心,自己仿佛被剥光了一般,无处躲藏。

    温夫人此时也明白,这是欺负了小的来了老的,白绣裳可不像秦素那么好打发,这个女人,与大先生司徒玄策相交甚笃,又与“天刀”秦清不明不白,这些年来被大天师张静修视作左膀右臂,俨然是正道中仅次于张静修和李道虚的第三号人物,实在不可小觑。

    白绣裳收回目光,淡淡一笑,“这位温夫人说的没错,因为两家亲事,紫府的确称呼我一声岳母大人,我们这些长辈都是一大把年纪了,也不必像年轻人那样害羞的,便认可下来。可话又说回来,我是紫府的岳母,不是紫府的母亲,这一字之差,天差地别,母亲都是向着自己的孩子,女婿再亲,也只是半子,在有些事情上,我自然要向着我家女儿,而不是女婿。不知道诸位认不认可我这番话。”

    温夫人皱起眉头,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李谨风等人也是面面相觑,太微真人却是看得透彻,他牵涉到此事之中,已经十分不智,好在是亡羊补牢,为时未晚,于是说道:“人之常情,自然是认可的。”

    太微真人一开口,其他人也跟着附和,“认可,认可。”

    白绣裳点了点头,一指李玄都,“若是真如这位温夫人所说,紫府暗中勾搭有夫之妇,那就是对不起我的女儿,我找他算账还来不及,如何会偏袒他?”

    太微真人也是心思灵通之人,既然决定要亡羊补牢,那就好人做到底,大声说道:“白宗主所言极是。”

    清微宗中最是不缺墙头草,此时自然也纷纷点头应是。

    白绣裳话锋一转,“可话又说回来,谁要是想要凭空污蔑紫府,那我也绝不会轻饶。”

    说话时,白绣裳再度望向温夫人,说道:“太微真人见多识广,应该知道佛家有六神通,分别是‘漏尽通’、‘宿命通’、‘他心通’、‘天眼通’、‘天耳通’、‘神境通’。”

    太微真人点头道:“正是。”

    白绣裳继续说道:“我慈航宗的镇宗宝典‘慈航普渡剑典’共分四卷,分别是‘剑字卷’、‘心字卷’、‘无字卷’和‘我字卷’,若是提前修炼了‘心字卷’,再去修炼静禅宗的‘坐忘禅功’,就会必得‘他心通’的神通。”

    李玄都听到这儿,已经明白白绣裳其实是解释给自己听的。当年他用“坐忘禅功”从苏云媗手中交换到了“慈航普渡剑典”中的部分“剑字卷”,也就是“千剑观音”一式,事后他还觉得奇怪,苏云媗为何如此大胆,竟然敢外传宗门功法,现在他终于明白了,这件事本就是出自白绣裳的授意,换而言之,白绣裳和苏云媗都已经练成了“他心通”。虽说“坐忘禅功”讲究资质、悟性和机缘,但白绣裳身为太玄榜第一人,自然是无一不缺,练成“坐忘禅功”自然在情理之中。

    太微真人闻弦知雅意,说道:“如此说来,白宗

    主已是练成了‘他心通’?”

    白绣裳点了点头,说道:“所谓‘他心通’,说得简单些,就是查看别人心思,知道别人在心中想什么。”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是一惊,纷纷开始胡思乱想。

    佛家六神通闻名在外,江湖中人自然也知道这些,其他五种神通还好说,这“他心通”最是可恶,谁也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不过应对的办法也简单,那就是胡思乱想即可,用各种纷杂思绪掩盖自己的真实想法。而且“他心通”也有一个弊端,就是只能看破对方此时在想什么,不能查看对方的记忆,与邪道中的“搜魂术”还有区别。

    温夫人却是不比这些堂主岛主经验丰富,不知该如何应对,不由心思几转。

    白绣裳忽然说道:“温夫人,你想咬破自己嘴里的那颗蜡丸,服毒自杀?然后让别人以为是我为了替紫府遮掩丑事而逼死了你?我虽不如大天师、老剑神等人,好歹是太玄榜上第一人,你若觉得你能在我面前咬破那枚蜡丸,你尽管去咬就是。”

    此言一出,众人尽皆变色。温夫人脸上也第一次露出惊惶之色。

    白绣裳淡淡道:“温夫人,同是女子,你那点心思可瞒不过我,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假的。”

    温夫人忽地娇笑起来,笑了一阵,方才叹道:“都是狐仙,也有高下之分,秦大小姐的道行不如我,我的道行不如白宗主。”

    白绣裳对于温夫人话语中的讥讽之意完全无动于衷,说道:“你想说,你什么都不知道,你想问我有什么证据,难道仅凭我的一面之词?你还想说,我有没有练成‘他心通’,旁人无从查知,算不得证据,就算我练成了‘他心通’,是不是故意编造,也是两说,同样不能作为证据。你还想说,就算是慈航宗的宗主,也得讲道理才行,毕竟这里是清微宗的蓬莱岛,不是慈航宗的普陀岛。平心而论,你这番说辞倒是不错,很难让人反驳。”

    此时白绣裳口中所说,皆是温夫人心中所想,温夫人被她窥破心事,终于是乱了阵脚。

    白绣裳淡淡一笑,“你说得不错,若无证据,难以服众,但如果有证据呢?”

    温夫人一怔,道:“什么证据?”

    白绣裳道:“我没见过方静方丈是如何圆寂的,但我却知道沈老先生是如何故去的,‘逍遥六虚劫’发作起来,尸骨无存,哪里只会焚去五脏那么简单,如今太平山无忧谷中的沈老先生之墓不过是衣冠冢罢了。”

    太微真人疑惑道:“为何方静方丈会留有遗骸?”

    白绣裳虽然没有亲自领教“逍遥六虚劫”,但她所学庞杂,曾经与张静修互相交换功法,对于道门之学也有极深造诣,此时也能推测个大概,说道:“只因方静方丈体魄坚韧,堪称当世第一人,更胜悟真大师,所以才会例外。”

    太微真人恍然道:“原来如此,却是贫道孤陋寡闻了。”

    白绣裳一指棺材里的尸首,说道:“紫府,既然你精

    通‘逍遥六虚劫’,接下来的便由你来说吧。”

    经白绣裳这么一提醒,李玄都已经完全相通了,立时说道:“‘逍遥六虚劫’发作之后,之所以会尸骨无存,是因为体内气机流转不休,而‘逍遥六虚劫’发作时,六气紊乱,体内气机自行运转,同时如熊熊烈火燃烧,气机运转越快,火势越大,所过之处,经脉、血肉、筋骨尽数被气机毁去,此即是以彼之矛攻彼之盾的道理。方静方丈体魄是为天下第一,气机反而稍逊,故而其气机不足以毁去体魄,是为例外。我清微宗中人,不重体魄修炼,更重体内气机,故而气机远胜体魄,若果真是死于‘逍遥六虚劫’,那就应该是尸骨无存,而不是五脏俱焚。”

    李谨风还不肯死心,道:“那李副堂主又是如何死的?太微真人可是查验过,的确是‘逍遥六虚劫’的痕迹。”

    太微真人迟疑了一下,还是点头道:“正是。”

    李玄都道:“倒也简单,先把人杀了,然后再往他体内灌注蕴含有‘逍遥六虚劫’的气机,如此一来便造成了死于‘逍遥六虚劫’的假象,只是人死之后,体内气机便不再流转全身各处,只盘踞于中丹田和下丹田,故而只是五内俱焚,其他地方却毫发无伤。正巧,在大报恩寺一战中,有人被我以‘逍遥六虚劫’所伤,体内气机混杂了我的‘逍遥六虚劫’,想来就是此人将她的气机灌注到李副堂主的尸体之中。”

    然后李玄都又加重了语气,“此事,大天师可以作证。你们总不会说,大天师也要偏袒我,若是大天师都不可信,我倒是不知道谁人可信,是不是只要有利于我的都不可信,不利于我都可信?”

    此言一出,本想说话的李谨风只得把已经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事到如今,众人已经看明白了局势,自然站在了李玄都这边,纷纷道:“清平先生自是清白。”

    “要赶紧找出杀害李副堂主的凶手。”

    “还要找吗?凶手自己已经跳出来了,这个姓温的女人是一个,还有一直帮她说话的那些人。”

    “不仅杀人,还构陷污蔑。”

    “严惩,一定要严惩,不严惩不足以正视听。”

    “吃里扒外,该死!”

    “快快招出你们的幕后之人。”

    “此事应尽快上报老宗主,请他老人家定夺。”

    “幸亏有白宗主,才不至于被这等小人欺瞒。”

    也有人小声议论。

    “二先生还没到,等二先生到了,那才是山摇地动。”

    “还不止,别忘了,那位老姑奶奶也回来了,她和二先生一起发作起来,那可就不是山摇地动了,而是山崩地裂。”

    “有的瞧了。”

    “有人要倒霉了。”

    李玄都来到温夫人面前,问道:“是谁杀了李副堂主,又是谁指使你诬陷我的?”

    温夫人凝视李玄都片刻,忽然仰天一笑,“是我杀了他,没人指使我。”

第二百二十一章 又何苦

    李玄都对于这个回答并不如何意外,说道:“没人指使你,你们怎么知道我会‘逍遥六虚劫’?还是说出来,这样能少受些苦头,不然宗里的规矩你是知道的。”

    温夫人平静道:“宗里的规矩,我当然知道,可我不怕,做了这样的事情,我本也没想活着。”

    李玄都叹了口气,“你想要尝尝‘逍遥六虚劫’的滋味吗?六劫发作时,那可是求生不能,求死不能。衙门里有句话叫作‘三木之下,但求速死’,与‘逍遥六虚劫’的苦头比起来,这些连挠痒痒也算不上。”

    温夫人啐了一口,冷笑道:“你真是好大的威风,什么清平先生,什么太平宗宗主,不过是靠着女人的裙带成事罢了,你有什么了不起的,不过是个笑话。”

    这番话可谓如惊雷一般,所有人都被震得说不出话来,在许多人的印象中,这位温夫人从来都是温柔娇弱,不但承认了谋害亲夫一事,而且没有丝毫悔过畏惧之意,还说出这么一番话来,实在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

    温夫人却是大感快意,竟是仰头大笑起来,笑了一阵之后,又猛地低下头来,死死盯着李玄都,“李玄都,刚才你躲在女人的身后不敢说话,现在却出来抖搂威风,你也太小人了吧?”

    李玄都并不反驳,“君子也好,小人也罢,自有公论,我无需你认可或是不认可。”

    温夫人咬牙道:“好一个自有公论,好一个自有公论,没错,如今你已是功成名就,当然不必在意我这个小人物的看法。”

    李玄都看了她一眼,“我没什么了不起的,我也不是抖搂威风,你若是厌恶我,那我就换一个人来问你,只是到了那时候,就不是我这么好说话了,若你肯说出幕后指使之人,以及同谋,我会给你一个体面的。”

    温夫人听到这番毫不留情的话语,脸上神情似哭似笑,喃喃道:“你就一口咬定是有人指使,而不是我恨你?你就不想问一个为什么?”

    李玄都淡然道:“恨我的人多了,我哪里管得过来。若不招惹我也就罢了,招惹了我,无非一死而已。”

    温夫人身子晃了一下,惨然笑道:“原来这才是真无情……无情呐无情……”

    说着说着,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化作低低呜咽声,片刻之后,忽地停下,说道:“难道,难道你就忘了当初之事,难道你就不知道,我心里是有你的。当初我们一起在惊涛岩上看海……一起望着远方碧海蓝天,我们两个几乎要挨在一起,海风吹过的时候,我可以闻到你身上的男子气息……”

    秦素闻听此言,脸色发红,不知是羞是恼,轻声道:“无耻。”

    陆雁冰只觉得自己的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不要脸的贱人。”

    李玄都的脸色没什么异常,说道:“这些事情,以前的时候不懂,后来也就明白了,只是陈年旧事,过去就过去了,没必要死抓住不放,人还是要往前看。”

    只是到了现在这个时候,温夫人已经不在意什么名声,惨然一笑,“都说李家男人无情,此话当真不虚,秦大小姐,你也得小

    心些,说不准哪天就要步李卿云的后尘。”

    秦素冷哼一声,说道:“不必你来挑拨离间。”

    温夫人继续说道:“我们看了多久的海?两个月?还是两年?我以为你心里也是有我的,不然,你为什么会看那么久的海?可我没想到,你出去没有几年,就遇到了相府的千金张大小姐,差点成了张相爷的乘龙快婿,消息传回来的时候,就仿佛在我的心口上刺了一剑,真疼啊,血淋淋的疼,让我觉得自己快要死了,我真是恨死你了,所以我一气之下,就嫁给了李如远,我本以为你会难过,你会伤心,你会发怒,你会觉得你身为一个男人的尊严受到了挑衅,可你,可你完全无动于衷,就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般。我原以为你是贪图张家的权势地位而无奈做的决定,到了这儿我才知道,你根本就不是个男人,这是你往我心口上刺的第二剑。”

    李玄都看着她,说道:“我不是好色之人,我志不在此,我尊重每一个与我有过交集的女子,可我从未想过要将所有与我有过交集的女子都变成我的人,你不该与我赌气,过好自己的,比什么都重要。”

    温夫人怔怔地瞧着他,“李家男人最无情啊,老宗主如此,你这位李宗主不愧是老宗主最喜爱的弟子,也是如此。”

    李玄都冷冷道:“温夫人,你怎样说我,我都可以不与你计较,但是你不能妄议老宗主。”

    “愚孝。”温夫人啐了一口,“你知道吗,李如远也是这个样子,把老宗主奉若神明,可他比你差得远了,为人木讷,也没什么本事,还怕老婆,我让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我说什么就是说什么,半点也不敢反驳,真是无趣。”

    李玄都叹了口气,“那不是怕,而是宠爱。你不喜欢这样的男人,你喜欢什么样的男人?”

    温夫人的眼神中透出几分迷离之色,“我就喜欢你这样的男子,有本事,也有傲气,尤其是你不把我放在心上的样子,真是让我又爱又恨。”

    李玄都终于是沉默了,半晌方道:“你这份情意,可真是让我李某人消受不起。”

    温夫人微微冷笑,“是我的出身,让你瞧不上吧。我没什么显赫出身,没有什么了不起的爹娘,不能帮你扶摇而上。可是张大小姐和秦大小姐就不一样了,什么叫天之骄女,才貌双全还在其次,关键是有个大权在握的爹爹,这样才配得上你这位四先生,才能帮你一展胸中宏图,这才叫门当户对。当初张白月死了,你满身落魄地回到宗内,我本以为你终于是醒悟了,君以此兴,必以此亡,可哪成想到,你根本没有,你先是蛰伏,然后又不知怎地勾搭上了秦家大小姐。秦家,那可是不逊于老李家的高门世家,老李家有五个继承家业的,秦家可只有这一个女儿,这是何等金贵,难怪你要想方设法将这位大小姐骗到手中……说到底,还是当年老宗主的路数,你们这些男人啊,只会盯着女人的嫁妆有多少,只要嫁妆够了,什么女人都可以,我算是看透了。这是你刺在我心上的第三把剑。”

    秦素心情有些复杂,觉得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又觉得可怜之人

    必有可恨之处,可她再看周围的一众堂主岛主,却是悚然一惊,围观之人对于温夫人所说的这些都浑不在意,既无感动,也无嘲笑,只有漠然。

    这一刻,她有些明白李玄都要让她见识的风土人情是什么了。

    温夫人一口气说完,因为情绪激动,略微喘息,不过还是接着说道:“我很早之前就想报复你了,可无奈二先生护你实在周全,我找不到机会,就算没有二先生,我势单力孤,又能奈你何。你知不知道,我是多想看到你身败名裂的样子,如果有那一天,张大小姐也好,秦大小姐也罢,还会不会跟在你身边。”

    李玄都耐心听完,问道:“说完了?”

    温夫人怔怔地看着他。

    李玄都加重了语气,“是谁帮你谋害了李如风?谁在李如风的尸体上做了手脚,是李谨风吗?”

    温夫人还未说话,李谨风已经说道:“这、这、这可不关我的事情啊,我只是出于义愤,出于义愤,谁曾想到这个毒妇竟然、竟然做出此等天理不容的事情,是我瞎了眼……还望紫府明察啊。”

    温夫人大笑一声,“老祖宗,那天晚上,您叫人家小贱人,翻脸不认人,叫人家毒妇。老祖宗,您活了这么大的年纪,该享的福气也享够了,就算是立马死了也值了,有点骨气,这么低三下四,还不如我这个弱女子。”

    李谨风脸色铁青,“你、你浑说什么!”

    温夫人扯起嘴角,“我是不是胡说,你自己心里明白。”

    李谨风伸出手指,浑身颤抖,说不出话来。

    李玄都吩咐道:“冰雁,拿了,慢慢审问。”

    陆雁冰应了一声,身形一掠,出现在李谨风面前,李谨风只是寻常归真境的修为,如何是陆雁冰的对手,交手几招,就被陆雁冰捏住喉咙,动弹不得。

    李玄都继续问道:“说出幕后主使。”

    温夫人微笑道:“事到如今,我亦无所求,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你吓不住我,你若想知道那幕后指使之人,那你来求我啊,当着秦大小姐的面,把我抱在怀里,在我耳边求我。”

    李玄都看了秦素一眼,见她眼观鼻鼻观心,打定主意不掺和此事,收回视线,“就算你不说,我也知道,是上官莞,还有青鹤居士。”

    温夫人眉间流露出缱绻妩媚之态,叫人望之心生不忍,“我这个临死的请求,你还是不答允吗?真是无情。只不过,你当幕后主使只有两个人么?这清微宗中的内奸只有这么几个人么?”说到这里,她身子一晃,七窍中流出黑血,十分可怖。

    刚才白绣裳就已经点破温夫人的嘴中含有毒药,如此近的距离下,李玄都当然可以阻止,只是他顾念最后一点旧情,没有出手。

    不多时,温夫人已经是身子僵硬,仍旧望着李玄都,断断续续说道:“师弟……师弟……”

    李玄都嘴唇微动,终究没有回答。

    “噗通”一声,温夫人的尸体倒在地上。

    李玄都低低叹了一声,吩咐道:“天大的错,一死抵之,好生葬了吧。”

第二百二十二章 诉衷肠

    温夫人一死,李谨风被陆雁冰擒拿,其余人已经掀不起什么风浪,那几个给李谨风助阵的堂主纷纷跪在地上,静候发落。

    陆雁冰问道:“师兄,这个老匹夫,还有这些吃里扒外的东西,该怎么处置?”

    李玄都看了李谨风一眼,说道:“如今我已经不是清微宗之人,不好插手太多,否则元婴宗主要说我干涉清微宗内务了,你将此事的详细经过写一份卷宗,预备着,我现在就去见老宗主,将此事告知老宗主,当然,还有元婴宗主和两位副宗主。”

    陆雁冰点了点头,“好。”

    然后陆雁冰随手点了十几人,让他们随自己把这些人押到天罡堂去,同时又让人将棺材和温夫人的尸体抬走,至于剩下的人,自然是散了,该做什么做什么去。

    李玄都望向秦素、白绣裳、太微真人,道:“让几位笑话了。”

    太微真人神情有些尴尬,“不敢,不敢,还望李宗主不要怪罪,贫道委实是不知道此中还有这样的内情。”

    李玄都笑道:“太微真人也是受了这些人的蒙蔽,李犯谨风也算是江湖上的前辈,竟做出如此让人不齿之事,谁又能想到?我们这些与他朝夕相处之人想不到,真人就更想不到了。”

    听到李玄都如此说,太微真人的神色缓和许多,说道:“多谢李宗主谅解。”

    李玄都又对白绣裳行了一礼,“多谢岳母大人解围,否则这次我便要一身泥泞了。”

    白绣裳微微一笑,“一家之人,不说两家之言。”

    白绣裳对太微真人道:“真人,老剑神正等着我们呢。”

    太微真人一怔,随即明白过来,点头道:“正是,白宗主请。”

    白绣裳略微谦让了一下,“真人请。”

    两人一起进了坤门,于是就只剩下秦素和李玄都。

    秦素不知何时已经收起了伞,低头看着探出裙摆的圆头鞋翘。

    李玄都沉默了片刻,说道:“温师姐的事情,我也很意外。当年我并未想那么多,只觉得每天都能遇到她实在太巧了些,后来习惯成自然,更不去多想。后来回忆往事,也知道并非巧合,而是她有意在等我,可这种事情,不过是少年人的遐思,春梦了无痕。我万万没有想到她竟然会因此生出许多怨念和执念,酿成今日之恶果。”

    秦素抬起头来,望着他,没有说话。

    李玄都问道:“是不是对我有些失望?”

    秦素眨了眨眼,不说是也不说不是。

    李玄都叹了口气,“难不成你也要疑我。”

    “我没有疑你。”秦素摇头道:“你是有大志向的人,对于外物向来不怎么上心。如今你是太平宗的宗主,别人都以为你富贾天下,可只有我知道,你身

    上的太平钱还没我的例银多。所以我才不相信她说的那些话,说你是因为我的家世才喜欢我的,根本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真要说起家世,上官莞并不逊于我,地师也不逊于我爹,也没见你动心。只是……”

    李玄都问道:“只是什么?”

    秦素幽幽道:“只是我忽然想起了那位从未谋面的张姐姐,若是她还在世上,今天站在这儿的,就不是我了吧。刚才那位温夫人说你差点做了张相爷的乘龙快婿,那些人没一个觉得惊讶,这件事,在清微宗中是公认的吧?”

    李玄都一时竟是无言以对,过了良久,方才说道:“是。”

    秦素点了点头,“如果有朝一日,我也像张姐姐那般先一步去了,你会像我爹爹那样吗?”

    李玄都一怔,随即怒道:“你在胡说什么?”

    秦素看着他,笑了一下,“是我的一些胡思乱想,好了,不说了。”

    说罢,秦素便要迈步进门,在经过李玄都身边的时候,被李玄都伸手拉住。

    李玄都道:“刚才温师姐还说了一句话,你听到了吗?”

    秦素问道:“什么话?”

    李玄都轻声道:“李家男人最无情,不巧,我也姓李,是她口中的李家男人。我能忘了张白月,自然也能忘了秦素,对不对?你还是疑我了。”

    秦素望着他,脸色变得苍白起来。

    李玄都继续说道:“你还记得吗,我们从单老峰下来以后,你问我,是不是觉得你和张白月很像,我说不像,秦素就是秦素,不是任何人的替代品。”

    秦素点了点头。

    李玄都犹豫了一下,“我和张白月的事情,很复杂,我现在的任何解释都像为自己开脱,可你既然问了,那我便说了。其实在最后关头,到底是谁背弃了谁呢?我们相约赴死,我却被二师兄所救,活了下来,她明明可以跟二师兄走,与我团聚,却选择以死明志。两个不同的选择,其实是分道扬镳。你刚才说,如果她没有死,站在这里的人就是她,其实我也不能肯定,也许我们还是朋友,可不会是夫妻。”

    秦素有些疑惑,又有些明悟。

    李玄都继续说道:“你没见过张白月,你不知道她的性格,她是一个十分有主见的女子,就是张相也不能让她改变主意,我们相处的时候,我就像温师姐形容的李如风。那时候的我,还是满脑子江湖想法,什么天下事不过一剑之事,什么一剑在手便横行天下,什么逍遥自在,什么快意恩仇,很稚嫩,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就像我不明白温师姐的心意。如果你见到了那时候的我,你肯定不会喜欢我的,因为我与韩邀月也没什么两样,一样的戾气,一样的自以为是,无非是我不像他那般好色罢了。”

    素沉默了,又低下头去,盯着自己的鞋翘。

    李玄都慨然道:“我和张白月相识一年有余,的确有爱慕之情,又有张白圭的撮合,我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我会陪着她在帝京中游玩,陪着她做一些无意义的事情,比如说看堂会,比如陪着男扮女装的她去行院,我并不喜欢这些,只是她喜欢,我便陪着她,乐在其中。真要说刻骨铭心,或是生死与共,却是没有。我们没有经历过携手互助,没有经历过八千里路云和月,没有遇到过青阳教、西北五宗、儒门这样的大敌,唯一的一次难关,就是天宝二年的帝京之变了,可惜,我们没有迈过这个坎,风流云散。少年人的感情,总是这样热烈且廉价,随意挥霍而不知珍惜。”

    秦素抬眼偷偷望着他,“现在,你知道你想要什么了吗?”

    “我知道。”李玄都的语气十分坚定,“我们相识的时间同样不长,可经历的难关却是不少,在去兰陵府的路上,我被心魔反噬,是你救了我。青阳教围城,是我们一起在单老峰上杀了唐秦。后来,你明知道我触怒了师父,还是陪着我去见了师父,承受雷霆之怒。再后来,你不远万里从辽东来见我,我们一起去白帝城,一起去大真人府,一起建立客栈和清平会,一起去太平宗,一起去北邙山,最后一起去辽东。这些坎,我们迈过去了,所以有了我们的今天,不是吗?”

    秦素重重点头。

    李玄都道:“天宝二年之后,我想了许多事情,我明白了许多事情,我知道我想要什么,我也知道我该做什么。往事不可追,过去的就过去了,我不会标榜自己是一个痴情之人,在许多事情上,我也的确无情,亏欠他人,可是对于你,我不希望这样,我不想有所亏欠。当初所有人都觉得我会成为张相的乘龙快婿,那不假,因为门当户对,无论是张相,还是师父,都乐见其成,而我和张白月之间又互有好感,这就够了,说到底,我们与那些联姻的公子小姐也没什么不同,都是别人手中的棋子,这便是我说那时候的自己不知道所求为何的缘故。而我们两人的定亲之事,乃至于以后的成亲之事,是我深思熟虑之后做出的决定,即成此约,则从此之后,再无二心。这便是我说如今的我知道自己所求为何的缘故。”

    秦素眼中氤氲出一层薄薄的雾气。

    李玄都轻声道:“你怕什么呢?难道我们的经历是假的?难道我李玄都是个薄凉之人?难道你就这么小瞧自己,觉得自己不配有个裙下之臣?”

    秦素主动抱住了他,把下巴搁在他的肩膀上,抽了抽鼻子,“才没有呢。”

    李玄都轻抚她的脊背,说道:“以后有什么话,都说出来,不要憋在心里。”

    秦素轻轻“嗯”了一声,“玄哥哥,是我错了,我以后不会这样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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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未佩妥,出门已是江湖。 千帆过尽,归来仍是少年。 ………… 生逢乱世,战火席卷天下,生灵涂炭,人命犹如草芥。 及冠之时,仗义行侠四海,长剑在手,劈开一挂清明。 十年饮冰,难凉热血。 披荆斩棘,愿开太平。太平客栈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太平客栈,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太平客栈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