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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莫问江湖     太平客栈txt下载     太平客栈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七十八章 是你

    秦素的神情稍显紧张。

    沈长生和周淑宁只能推测出上官莞的境界修为大约在天人境,可天人境又分为三重境界,一重一层楼,其中天人造化境与天人逍遥境的差距极大,不可一概而论。

    秦素已经跻身天人境界,所以她第一时间就判断出上官莞的境界远在她之上,最少也是天人无量境,甚至更高。

    她不明白上官莞如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修为大增,但有李玄都的前例,也并非不可能之事,更何况上官莞的师父是地师,真有什么不可思议的手段,也不让人感到意外。

    上官莞的视线落在秦素的右手上,此时秦素已经用右手按住了“欺方罔道”,这是秦清的佩刀,不过在秦清马上就要跻身长生境之后,秦清便将这个老伙计送给了自己的女儿。

    这是一把好刀,尤其以锋锐见长,更在李玄都的“人间世”之上,只是在变化和种种玄妙上有所不及。换而言之,只要此刀在手,不必花费太多的气机,就能轻易破开敌手的护体气机,伤其体魄,死于此刀之下的唐秦、韩邀月等人都印证了这一点。

    对付这类兵刃,其实和普通江湖人交手一样,手中有相称的兵器总比徒手要占些优势。有些高人能徒手胜过旁人手中兵刃,一则是因为境界更高,二则是因为对手的兵刃并不相称,凡铁怎能抵挡先天境高手的拳掌?可换成灵物品相的刀剑,先天境高手就不能仅凭拳掌硬接了。所以无论是多高的境界修为,都不能完全离开外物,哪怕是长生境,还是需要仙物为助力。

    可从始至终,上官莞都是空着出手,根本没有想要用兵刃的意思,似乎她已经成竹在胸,哪怕是不用兵刃,也能胜过手中有“欺方罔道”的秦素。

    秦素当然也注意到了这一点,心中一动,恍然道:“那日在胭脂铺中出手之人,是你。”

    上官莞笑道:“难为秦大小姐想明白了这一点,不错,那日在胭脂铺中出手之人正是我,若不是李玄都挡在你的前头,你现在只怕已经魂归九天。今日没了李玄都,你还能否逃过我掌中剑气?”

    秦素缓缓拔出“欺方罔道”。

    李玄都在武学大成之后,已经渐渐有了不滞于物的境界,对于“人间世”的依赖越来越小,许多时候干脆就是徒手对敌。可秦素不一样,她现在还十分依赖手中兵器,对于她来说,有刀无刀是两种境界,若是有刀,就算对上不出全力的李玄都,也能有来有回,可若是无刀,她就是寻常的天人逍遥境修为。

    上次在胭脂铺前,秦素与上官莞有过一次短暂交手,当时上官莞被李玄都扭断了手腕,以单手对上秦素的双掌,结果是上官莞借力退走,秦素倒退三步,看似不分胜负,实则是秦素输了一筹,而且这还是上官莞迫于李玄都在侧而没有出全力的结果。

    此时上官莞显然不打算像上次那样留手,秦素所能依仗

    的就是手中兵刃。

    沉默了片刻之后,不知是谁先出了手,沈长生和周淑宁只见寒光一闪,然后秦素和上官莞就变换了位置。原本秦素是背对两小,面朝上官莞,挡在了上官莞和两小之间。现在秦素和上官莞仍旧是相对而立,可变成了侧对着两小,周淑宁和沈长生可以清晰看到两女的侧颜。此时秦素的神情满是凝重,而上官莞的嘴角则噙着淡淡笑意,两小虽然不能从交手的过程和结果上来判别谁强谁弱,但从神情上可以看出,秦姐姐明显没有占到便宜。

    上官莞没有急着继续出手,而是仔细打量着秦素的神态,就像猫戏老鼠一般。

    秦素也发现了这一点,虽然她以前与上官莞没有深交,但在她的印象中,上官莞是个心思缜密之人,行事谨慎,不会说这么多废话,更不会自负到狂傲的地步。以前的上官莞只会藏在暗处偷袭秦素,而不是现在这般光明正大地徒手与秦素过招,看来正应了那句话,有得就有失,上官莞在短时间内修为大增,可也失去了一些东西,导致性情大变,仿佛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这便给了秦素可乘之机。要知道如今的秦素不仅不弱于天人逍遥境的李玄都,甚至犹有胜之,因为李玄都给了秦素太多东西,当初的李玄都只有两门大成之法,分别是“北斗三十六剑诀”和“太阴十三剑”,而且两门大成之法都是旁门左道之法,就已经让江湖中人惊为天人。可如今的秦素,仅仅是大成之法就有五门之多,分别是“太上忘情经”、“天问九式”、“南斗二十八剑诀”、“逍遥六虚劫”、“太平青领经”,除了四门旁门左道之法以外,“太平青领经”更是玄门正道之法,至于上成之法,那就更多了,“天遁心法”、“百花绣拳”、“万花灵月功”、“宿命通”、“鸳鸯刀法”、“**经”、“玄阴真经”、“大衍灵刀”、“吞月**”,当初的李玄都如何能比,甚至可以说,除了修为大成的李玄都和地师之外,再没有一人能如秦素这般所学广博。

    秦素之所以能所学如此广博,也是机缘巧合,一是因为她本就是天资聪颖,资质绝佳,更甚李玄都,只是以前的她太过散漫,分心太多,故而不显。二是因为她得了佛门六神通中的“宿命通”,悟性大增,过目不忘、举一反三只是等闲。三是因为秦素又从李玄都手中学了完整的“太平青领经”,是天底下唯二修成此法之人,得以化用万法,兼容并蓄,可以模仿其他功法,也可以融汇其他功法,这让秦素修炼众多功法而没有冲突。

    秦素之所以平日里声名不显,仍旧是江湖人眼中那个依仗父亲的“秦大小姐”,除了因为初入天人境的缘故之外,也是因为李玄都太过耀眼,跟在李玄都身旁的秦素难免被遮挡住本身的光芒,就像当年的宋政和澹台云,宋政太过耀眼,澹台云就隐藏在宋政的阴影里,可一旦宋政倒下了,在他背后的澹台云就开始展露峥嵘。秦素也

    是同样的道理,待到秦素成就天人造化境,李玄都若是不能跻身长生境,未必能稳胜于她。

    当初李玄都对上不出全力的白绣裳,仍旧有一战之力,那么此时的秦素对上自负的上官莞,也未必不能与之一战。

    片刻的对视和沉默之后,上官莞率先出手,手中出现璀璨光华,仿佛掌托“明月”,继而一轮明月从沧海中升起。

    秦素认得这一招,是“太阴十三剑”中的“碧海潮月明”,“太阴十三剑”之所以名中有“太阴”二字,就是因为这套剑诀在根本上还是偏向极阴一脉,何谓“太阴”?就是月亮,日为太阳,月为太阴,故而在“太阴十三剑”中,“剑心太玄意”对应一个“剑”字,“碧海潮月明”对应“太阴”二字。

    当初唐秦以香火愿力化作金甲法身,显化光明,至阳至刚。遇到了这至阴至柔一剑,便如同遇到了克星,失去种种玄妙作用,就连“逆天劫”都难以摧破的金甲,在这有形无质的“太阴剑气”之下,也受损严重。

    秦素不敢从正面硬接几乎是无物不蚀的“太阴剑气”,以“南斗二十八剑诀”中的“星转斗移”瞬间挪移到上官莞的背后,手中“欺方罔道”刺向她的后心。

    上官莞却是一个后仰,整个身体成拱桥状,不过与寻常女子不同,她并不以双手撑地,反而是将手中的月光化作一柄长剑,刺向秦素。

    秦素不得已只能用手中“欺方罔道”与上官莞硬拼一记,双脚离开地面,身形向后倒掠而去,势如流星,连续撞断三棵大树之后才去势稍缓,撞到第四棵大树时,秦素忽地伸出未曾握刀的左手,以“吞月**”吸附住树干,身如纸鸢,飘飘然旋了一周,秦素的手掌所过之处,树干如遭钢锯,木屑纷飞,最终“咔嚓”一声,大树居中折断,树叶纷落。

    如此一来,秦素彻底化解了上官莞这一剑上的劲力,大袖鼓荡,仿佛双翼,以更快的速度掠向上官莞,与此同时,狂风陡起,千百树叶被风一鼓,竟如千百飞剑,随着秦素悉数激射向上官莞,锋利如刀,刀气纵横。

    上官莞已经转过身形,手掌上笼罩着淡淡月芒,双臂连舞,将这些蕴含刀气的树叶全部挥散,同时一掌朝秦素手中长刃抓去,锋锐难当的“欺方罔道”破开上官莞手掌上笼罩的月芒,使得掌心绽放血花,可还未等将手掌彻底切断,血肉、骨骼、筋络、经脉、皮肤已经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如初,如此循环往复数次,秦素仍旧没能伤到上官莞的手掌。

    上官莞轻笑一声,另外一只手掌姗姗来迟,推向秦素的小腹,秦素的左手也翻掌一挡,二人掌力相交,上官莞境界修为远胜秦素,立时占据上风,秦素闷哼一声,双脚深深陷入泥土。上官莞的双眼中又有血光掠过,两只血眸死死盯住秦素的眼睛,摄魂夺魄的目光让秦素整个人彻底僵住。

    此乃“众生入我眼”。

第一百七十九章 忘情

    秦素此刻只觉得入眼所及,不见天,不见地,只有茫茫血色,在血色深处,有一双眸子如两点鬼火飘忽不定,正不怀好意地注视着她。

    隐隐约约之间,秦素可以看到无尽血色之中有一个模糊的黑影正站在那里,似人又不似人。紧接着这个影子开始向秦素涌来, 转眼间,那影子越来越近,也越来越大,没有止境,很快地充斥了秦素的整个视野,秦素感觉就像自己站在城墙下,入眼只能看到城墙,而无法一览城池全貌。那一双眼眸已经有月亮那么大,悬在半空之中。

    被这么一双眼睛俯视着,秦素顿觉神魂不安,背后生出寒意,然后就觉得浑身的气血仿佛要凝结成冰,精神也渐渐变得恍惚起来,动弹不得。

    不过这一刻,秦素心中仍旧有几分清明,知道自己这是中了摄魂幻术,若是不想法应对,要么是被上官莞一掌打死,要么就是被上官莞带走,像沈大先生那样沦为阶下囚。

    对于秦素而言,死不怕,就怕被人百般羞辱,那才是真正生不如死,于是她一横心,开始运转秦清一直不让她贸然使用的“太上忘情经”,因为秦素的“太平青领经”还未修至大成的缘故,不能圆满化去“太上忘情经”,所以这次秦素并非以“太平青领经”模仿,而是直接运用了“太上忘情经”本身。

    太上忘情,忘情而至公,得情忘情,不为情绪所动,不为情感所扰。天之至私,用之至公。命之制在气。死者生之根,生者死之根。恩生于害,害生于恩。言不语,众生听令,身不动,天地俯首。太上忘情,自是开辟造化之情。

    秦素闭上双眼,不见茫茫血色,不见那双诡异眼眸。

    现世之中,上官莞用出“众生入我眼”不过在电光火石之间,秦素闭上双眼也是极快,还不等上官莞后续动作,就见秦素抬手轻轻一挥,仿佛要将眼前的烟雾挥散,又仿佛要将桌上的杂物全部扫落。

    “太上忘情经”毕竟是大成之法,立时破去了“众生入我眼”,同时也使得秦素进入到一种玄而又玄的状态之中,面对秦素看似随意的挥手,上官莞同样探出一手,两只秀美素手相撞,顿时产生剧烈的气机波动,在两人之间荡漾出两层涟漪。

    秦素双脚深陷地面,直接踩踏出一个碗状的大坑,所有的泥土都被气机震成了齑粉,随着气机涟漪飘散不见,坑壁极为光滑,甚至可见层层如年轮的纹路。

    上官莞身形没动,可是掌中隐隐有风雷之声,显然不是她表面上看起来这般轻描淡写。

    江湖上有个“三三之数”的说法,大概意思就是在不考虑其他特殊的情况下,三个同境界之人联手才能抗衡一个更高一境的人,换而言之,就是三个天人造化境的高手联手才能与一位长生境高手争锋,不过大多都是勉强抵挡,胜算不大,如果长生境高手有仙物或是特殊功法,胜算还要再降。

    由此推之,不考虑李玄都或藏老人这种异类,三名天人无量境的高手才能抗衡一名天人造化境的高手,三名天人逍遥境的高手才能抗衡一名天人无量境的高手,想要抵挡一位长生地仙,少说也

    要三十位天人逍遥境的高手结成阵势,九位天人逍遥境高手才能抵挡一位天人造化境的高手。

    不过秦素的天人逍遥境并非寻常人可比,就是沈元重这等天人无量境高手也未必是她的对手,上官莞小觑秦素,一味托大,直到此刻才发现秦素实在是一个异类中的异类,就算是当年的李玄都也没有这般棘手才是。

    秦素从坑中跃出,一刀指向上官莞。

    上官莞发现秦素的神情已经不见方才的紧张,也不见丝毫凝重,一片平静,眼神中只有漠然,仿佛这一刻站在她面前的不是上官莞,只是随便一个阿猫阿狗。上官莞被秦素看得恼怒,直接凝气成剑,迎上秦素的长刀。

    刀剑相交,上官莞不再留手,每一剑都势大力沉,甚至用上了“大宝瓶印”的运力法门,震得秦素几乎握不住手中的“欺方罔道”,看上去形势岌岌可危,可秦素的神情丝毫不变,都说五岳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也不过如此了。

    转眼之间,两女交手二十余招,却不伤及周围树木分毫,甚至除了秦素最开始踩踏出的大坑和撞断的几棵大树之外,周围的一切再无一丝一毫的损伤,显示出两女极高的造诣。

    上官莞忽然开口道:“原来是忘情宗的‘太上忘情经’,你竟然用了‘太上忘情经’。”

    秦素不为所动,对于上官莞的话语充耳不闻,只是专注运刀。

    上官莞也知道此时再做口舌之争也是无用,人有七情,按儒门的说法是喜、怒、哀、惧、爱、恶、欲,按佛门的说法则是喜、怒、忧、惧、爱、憎、欲,而医家的七情是喜、怒、忧、思、悲、恐、惊。无论是哪种说法,“太上忘情经”就是要将这七情统统忘却,秦素用了“太上忘情经”,自然也没了恐、惊、怒、哀、悲等情绪,任凭何等险境,都不能让她心生涟漪,更不会有丝毫迟疑,应变之快,应变之准,只怕李玄都这个多次在生死边缘走过一遭的人都略有不及,所以此时的秦素反而能将自身实力发挥出十成十。

    上官莞有些后悔自己托大,此时秦素全力出手之后,她想要取胜不难,可想要活捉秦素却是有些难办了。不过到了这个时候,她也没有其他办法,只能一条路走到黑,不撞南墙不回头,她干脆是用出“剑心太玄意”,开始与秦素的“天问九式”互相拆解。

    沈长生和周淑宁望去,已经看不到两人的身影,只看到一白一黑两团模糊光影在互相纠缠、翻滚、闪烁。

    两小对视一眼,神情复杂,震惊有之,后悔有之,同时也都在问对方怎么办。

    沈长生一咬牙,说道:“淑宁,我们渡过香水河,去找宗主,只有宗主和大天师才能救秦姐姐。”

    周淑宁重重点了点头,两人刚打算转身,却忽然发现自己动弹不得了,然后就听上官莞的声音传来:“两个小鬼想要去哪?给我老实待着。”

    反观秦素,此时还在疯狂出刀,可是收效甚微,看得出来,上官莞只是占了境界修为的便宜,在许多招数上还有些凝滞和不协调,可是一力降十会,她只凭境界修为就能破去秦素的大多数出刀,

    就算秦素偶有得手,也不过是皮肉外伤,转瞬就能愈合。

    上官莞控住周淑宁和沈长生之后,大概是被秦素耗尽了耐心,气势暴涨,不再有留手之意。一瞬之间,秦素辗转腾挪的空间已经被上官莞压缩到了极点。若是没有其他变数,秦素就算不死,也要重伤。

    可就是在这个时候,骤然生出变数,秦素一直空着的左手中突然出现一刀。

    这一刀完全出乎上官莞的意料之外,因为她很清楚,“天问九式”中根本没有双刀之法,秦素也不大可能专门练了一套双刀之法。

    可世上之事就是这么不讲道理,“天问九式”中没有双刀之法,可是“南斗二十八剑诀”中却是有一套双剑之法,这是当年李玄都同时持有“白骨流光”和“人间世”时所创,如今也被他放融入到了“南斗二十八剑诀”之中。秦素只是刚刚涉猎了部分“南斗二十八剑诀”,那些的高深的内容,自然没有学会,可双剑之法还算简单,已经被她学了个七七八八。

    这一刀来得极快,虽然上官莞已经极力躲避,还是被削下一缕青丝,她失声道:“‘大宗师’怎么会在你的手中?”

    原来秦素在离开辽东的时候,胡良专门见了她一面,胡良料得秦素和李玄都此去中原不会太平,不知多少艰难险阻,而他在辽东,少有需要动手的时候,便把佩刀“大宗师”送给了秦素,让她以作防身之用,若是“欺方罔道”不慎脱手,也有个替换。秦素婉拒不得,只能收下,平时不曾示人,一直收在须弥宝物之中,今日突然用出,上官莞也是始料不及,无论怎么说,“大宗师”都是刀剑评上有名的兵刃,落入澹台云手中之后,又被澹台云抹去了宋政留下的所有禁制,威力之大,不可小觑。

    若是平日里的秦素,虽然身怀众多功法,但是经验浅薄,未必能在短时间内做出如此多的应变,可现在的秦素摒弃了七情六欲,心如止水,都说人算不如天算,“太上忘情经”的玄妙之处就在于此,以忘情使人心近乎天心,人算自然也变成天算,这又与“宿命通”冥冥相合,使得秦素何止是一心二用,都说七窍玲珑心,此时秦素一心分作七用也不是什么难事,无论什么功法,只要是自身所学,此时都能信手拈来。

    秦素一刀逼退了上官莞之后,右手“欺方罔道”,左手“大宗师”,双刀合璧,直接用出“鸳鸯刀法”,李玄都最初的设想是两人合用这套合击之法,天下间少有抗手,可一直没有机会,此时秦素一人同使双刀,威力尤强。毕竟二人不论如何心有灵犀,总不及一个人内心的意念如电,她此刻的气机虽不及二人联手,出手却比之两人联手要快上数倍。

    那日李玄都和秦素演武,李玄都固然是刻意留手,可秦素也没有真正被逼到生死相搏的境地之中。今日秦素才算是用上了生平所学。

    秦素出刀之快,便是上官莞也没有防住,双腕上被各自刺了一刀,伤口深可见骨,被挑断了经脉。这两刀,秦素甚至没有如何刻意催动气机,仅仅是凭借两柄兵刃之利就破开了上官莞的护体气机,这便是兵器的优势所在了。

第一百八十章 心魔去处

    上官莞勃然大怒,运转玄功,手腕上的伤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同时身形一掠,朝秦素攻去。

    可秦素却不与她硬拼,用出“星转斗移”拉开距离,同时将手中的“大宗师”朝着上官莞丢掷出去,这一刀虽然是离手刀,但被秦素灌注了气机,再加上其本身就锋锐难当,威力也着实不可小觑。

    此时上官莞徒手的劣势便显现出来,她刚才已经用自己的双腕验证了两把神兵利器的锋芒,此时自然不敢再贸然硬接,只见上官莞振臂出袖,露出两条雪白小臂,她的手臂上萦绕着丝丝缕缕的剑气,纵横交织,仿佛为上官莞添加了一对护臂。

    上官莞抬起右臂挡下这一刀,金石声大振,如刀剑相交。激荡出剧烈的气机波动,在两人之间荡漾出层层涟漪。

    “大宗师”几乎是以原本的轨迹倒飞而回,秦素伸手接住“大宗师”的同时,又将手中的“欺方罔道”以同样的手法丢掷出去。

    上官莞再以左臂挡下这一刀,可“欺方罔道”刚刚倒飞而回,“大宗师”又飞掠而至。上官莞不得已之下,再用右臂抵挡。

    如此一来,就见双刀在两名女子之间来了又去,循环往复,倒像是两人心有默契,正在耍弄戏法一般。可其中的凶险只有两名女子知晓,只见双刀来回的速度越来越快,到最后,刀上携带的流光几乎连成了一线。两人越打越急,可秦素的心中却是没有半点杂念,灵台澄澈,心如止水,没想到这场激战是胜是败,谁生谁死。反而是上官莞被秦素逼住,虽然没有危险,手臂上的剑气没有丝毫消减,但心中恼怒愈甚,越来越心浮气躁,两人仅论心境,已是高下立判。

    上官莞忽然娇喝一声,双臂一振,凭借自己高出秦素不止一筹的气机,将双刀全部震飞,继而抬腿一扫,用出“风卷残云扫”,裹挟出汹涌狂风,扫向秦素的太阳穴。

    秦素不惊不慌,以气机驾驭被震飞的双刀,使其似是乳燕归林,一个回旋之后,又朝秦素飞掠而来。同时秦素将左拳竖立于自己的脸颊之侧,挡下这记“风卷残云扫”,使得上官莞的这一腿不能尽全功,可她的这条手臂却也直接碎裂,不过秦素恍若未觉,顺势以右拳砸在上官莞的脚腕上。

    两名女子各自分开,秦素的左手软软下垂,右手接住回掠的“大宗师”和“欺方罔道”,一手握双刀。

    上官莞看似无恙,可被秦素击伤的那只脚却是虚抬着,只有脚尖点地。

    秦素轻轻呼吸吐纳,生出一条纯粹以气机构成的手臂,同时右手把“大宗师”丢给这条虚幻手臂。

    上官莞脚上的伤势却是迅速愈合,从脚尖点地变为半个脚掌着地,最后脚跟也落了下来,完好如初。上官莞看到秦素以气机化成手臂的手段之后,嗤笑一声,双脚重重踩踏地面,双手在胸前合十,在她身后隐隐有白色光晕生出,光华流转,身周有雾气聚散,就像海上生明月,照彻天地。

    下一

    刻,上官莞近到秦素身前丈余距离,不动如山,她身后则是光芒大盛,给人感觉似是一扇圆形屏风,又似是孔雀开屏,待到雾气光华散去,既不是屏风,也不是孔雀开屏,而是数十条虚幻手臂,这些手臂各自施展绝学,有“玉鼎掌”、“金殇拳”、“寒冰指”、“万华神剑掌”、“九阴鬼手”、“指玄九式”、“大光明狮子爪”、“阴阳纵横手”等各宗绝学,又夹杂着“阴阳两极生”、“风雷云气生”、“倒逆气云错”、“幽微宿命生”、“风卷残云扫”、“玄阴剑气煞”、“九阴玄冥荡”等剑招。与此同时,上官莞身上还有各色气机涌动,有“玄微真术”,有“玄阴真经”,有“太上丹经”,有“大宝瓶印”,还有“坐忘禅功”。

    五大玄功汇聚于一炉之中,秦素虽然竭力运转双刀,又有两大神兵的助力,终究是境界修为相差太大,各色气机很快便吞没了秦素的身形。

    周淑宁和沈长生看在眼中,又惊又急,无奈两人被上官莞的气机牢牢禁锢,动弹不得。两人只见得各色气机涌动,却没有声音传出,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过了片刻,忽然传来一声闷哼,听声音,却不是秦素,倒像是上官莞的声音,两人不禁心中大喜,不由在心中暗忖:“难不成是秦姐姐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保命绝技,出其不意之下伤了这个女魔头?”

    正当两人如此想的时候,各色气机产生的光华渐渐散去,其中情景变得越来越清晰,却见在两名女子之间多了一个人。

    秦素的双刀已经脱手,气机所化的手臂也已经崩解,此时正软软地靠在一名男子身上,男子左手揽住秦素的腰肢,右手则是与上官莞的手掌对在一处。

    周淑宁和沈长生顿时大喜过望,因为此人正是李玄都。

    在他们两人看来,虽然秦姐姐厉害,在短时间内能与这个女魔头不分胜负,但终究不是女魔头的对手,可换成了哥哥就不一样了,哥哥不是天下无敌,却也相去不远,能胜过哥哥的人不外乎是大天师、地师等人,绝不可能是眼前这个女魔头。

    周淑宁也好,沈长生也罢,都不是蠢笨之人,他们看不出三人之间的修为高低,却能通过三人的神情变化来判断各自强弱。先前秦姐姐对上女魔头的时候,神情凝重,甚至有些紧张,说明秦姐姐处在弱势地位。可换成李玄都之后,没有半分凝重紧张,甚至有些过于平静,似乎根本没有把眼前这个女子放在眼中。反倒是那个女魔头有些气急败坏,还有些忌惮和畏惧。

    适才李玄都的一掌,破去了上官莞的数十招,就连五大玄功也一并破去,并非因为李玄都的修为要高出上官莞许多,而是因为李玄都太过熟悉这些功法招数,自然也清楚其中破绽所在。

    直到此时此刻,李玄都终于印证了自己的猜测,地师拔除他的心魔就是为了转嫁给上官莞。李玄都曾经在沈大先生的书房中查阅过关于阴阳宗和地师的记载,然后他发现了一个很有意

    思的事情,那便是地师在初出江湖之后又消失过一段时间,李玄都推测地师那时候是忙于继承王位,又赶上了改朝换代,所以无暇顾及江湖,可地师再出现在江湖上的时候,境界修为大增,就如今日得了长生石的李玄都一般。李玄都由此推断地师之所以修为大进,必然用了某种取巧的方式。

    后来李玄都又在金陵府的胭脂铺中遭遇偷袭,被人以“逆天劫”剑气击碎了膝盖,那时候李玄都就在心中隐隐有了猜测,还不能确定,时至今日,李玄都终于可以确定,再无疑问。

    至于上官莞为何会是天人造化境,而不是李玄都被拔除心魔时的天人无量境,原因也很简单。地师徐无鬼手中有降服心魔的秘法,他曾以这门秘法向李玄都许诺,可是李玄都没有答应。如果徐无鬼将这门秘法传给了上官莞,那么上官莞借着十二剑的根基,便可顺利练成第十三剑“心魔由我生”,如此一来便是“太阴十三剑”大成。上官莞本身修为加上李玄都的修为,本就距离天人造化境只剩下一步之遥,在“太阴十三剑”的助力下,跻身天人造化境也就是顺理成章之事。

    更为关键的是,拔除心魔不同于“蚀日**”或是“吞月**”,后二者只是吸取旁人修为化为己用,不能夺去旁人所学,可心魔不一样,心魔与李玄都是一体两面,李玄都会的,心魔也会,故而上官莞吸纳了李玄都的心魔之后,连同李玄都的一身所学也得了去。

    先前李玄都最担心的是上官莞连同“太平青领经”也一并学了去,因为李玄都在得了长生石之后就融汇以前绝大部分所学,假丹去伪存真,如今他的一身修为皆是源于“太平青领经”,李玄都深知“太平青领经”的厉害和玄妙,故而除了秦素之外,未再传于另外任何一人。若是“太平青领经”落入上官莞的手中,也就是落入了地师的手中,如虎添翼,后果难料。

    可就在刚才的一番交手中,李玄都察觉到上官莞并未修炼“太平青领经”,甚至没有“北斗三十六剑诀”的痕迹,看来拔除心魔也并非十拿九稳之事,就像花草移栽,难免被扯断一些根须枝蔓,在这次心魔拔除的过程中,上官莞得了五大玄功,得了“假丹”之法,得了“太阴十三剑”,得了“逆天劫”和“漏尽通”,却丢了“太平青领经”和“北斗三十六剑诀”,未能悉数继承,对于李玄都来说,这是不幸中的万幸。

    除此之外,上官莞得到心魔的时日尚短,还未能完全融合,所以上官莞除了性情大变之外,也未能像曾经的李玄都那样运转如意,换而言之,如今的上官莞境界不稳,不能发挥出全部实力。

    上官莞这是第二次与李玄都交手,第一次两人交手太过仓促,上官莞占了偷袭的便宜,又是有心算无心,最终手腕换膝盖。这一次是李玄都趁着上官莞与秦素交手,突然出手,李玄都又是天底下最熟悉“自己”之人,上官莞自然不是他的对手,于是就变成了上官莞败于李玄都的掌下。

第一百八十一章 有情

    上官莞恨恨地盯着李玄都,自从融合李玄都的心魔之后,她就对李玄都有一种天然的恨意,此时被李玄都一掌击退,更是让她恼火到无以复加的地步,不过她还没有失去理智,方才交手只在电光火石之间,她就发现自己与李玄都有着不小的差距。毕竟了解是相互的,李玄都了解她,她也了解李玄都。

    两人同是修炼假丹之法,可上官莞的假丹很“散”、很“实”,还是一颗实实在在的假丹,可李玄都的假丹却十分凝练,继而化虚,开始去伪存真。若非要用二字来形容,那便是“精纯”,上官莞的假丹驳杂不纯,李玄都的假丹精纯归一,同样的境界修为,却有了高下之别。

    上官莞咬牙问道:“你用的是什么功法?”

    李玄都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李玄都没有弟子,可他的一身所学却分别被两个女人学了去,上官莞学了枝叶,秦素学了主干,两人合起来,便是李玄都的所学理念。不过秦素除了李玄都所传授的种种之外,其本身也身怀秦清传授的各种绝学,这就是李玄都所不会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秦素在功法一途上,并不是按照李玄都的路数跟在后面亦步亦趋,而是结合了秦、李两家之长。

    上官莞的情绪有些不稳定,这也是融合心魔带来的隐患,要等到她真正降服、融合了心魔之后,才能归于稳定,所以李玄都的不说话,越发激怒了上官莞,她死死盯着李玄都,双眼之中有血光隐现,厉声道:“回话!回话!”

    李玄都仍不说话,反而是低头看了眼靠在他身上的秦素。

    她中了上官莞的一掌,不管上官莞的造化境如何弱,而秦素的逍遥境又如何强,毕竟是相差了两个境界,所以秦素受了不轻的伤势,一股真气在她体内入脱缰野马横冲直撞,只是秦素此时忘情绝性,对于伤势带来的痛苦也一并忘却了,此时秦素的身上,岂止是没有悲伤、恐惧,就连人气也没有多少了。

    这便是秦清不愿意秦素贸然动用“太上忘情经”的原因所在,“太上忘情经”是大成之法,自有其玄妙之处,秦素用出之后,对敌应变的能力直追李玄都这个百战之人,甚至犹有胜之,可隐患也是巨大的,且不说种种反噬和走火入魔,最直观的体现就是性情大变,“忘情”二字岂是虚言。

    秦清也修炼了“太上忘情经”,正是凭借“太上忘情经”,秦清才有机会跻身长生境,可秦清毕竟是秦清,曾经的太玄榜第一人,父女两人在“太上忘情经”上的区别,就像李玄都和地师在“太阴十三剑”上的区别,徐无鬼可以降服心魔,秦清可以做到收放自如,可是李玄都就不能降服心魔,只能靠张静修的封镇,秦素更是能放不能收,所以秦清才要秦素最少将“太平青领经”修炼到第十重之后再去使用“太上忘情经”。

    此时秦素就是如此,能放,使自

    己进入了“忘情”状态,可不能收,她不知道该如何摆脱这种忘情状态。忘却七情,抛却六欲,脱离了人的身份,就像仙人一样立在云端俯瞰脚下人间。用一个词语来形容,那就是超凡脱俗,也难怪此法以“太上”二字为名。太上即是道祖,也是道门的圣人。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太上忘情经”追求的便是此等境界了。

    秦素是个心思细腻的人,这种空灵的状态实在是太过陌生了,让她不知所措。秦清第一次进入这种状态的经历就比秦素容易很多,因为忘情之境让秦清想起了第一次接触男女之事后的片刻空虚,那时候整个人觉得身心放松、无欲无求,达到了一种无我的境界,心态也变得宁静祥和,犹如贤者圣人一般,正因为秦清有过类似的经历,再加上秦清境界修为、阅历都远胜于秦清,所以秦清很快就从忘情之境退了出来,可秦素未经人事,哪里有过这样的经历,却是陷于困境之中,迟迟挣脱不得。

    忘情不是失忆,所以秦素记得身旁的男子,名叫李玄都,是与自己定亲之人,两人关系亲密,同为一体。两人曾经的经历,从沈元舟处求签,到琴舍相识,再到单老峰、蓬莱岛等种种经历,她都记得清清楚楚,可此时的她却像在看另外两个人的故事,心中没有半点涟漪。哪怕在旁人的注视下,被李玄都揽住了腰肢,秦素也失去了以往的羞涩之情。

    不过秦素毕竟修炼时日尚短,忘情之境也不是那么稳固,当李玄都望向秦素时,秦素也正望着李玄都,两人视线交汇,秦素感觉自己的心头仿佛被什么触动了一下,就像静湖中被投下了一块小石子,荡漾起层层涟漪,一直扩散向远方。

    李玄都的目光给秦素带来了一种奇异的感觉,这让秦素想起了她独自一人徒步跨越数州之地去见李玄都的经历,那时候李玄都等人正要前往白帝城,秦素留在辽东,一开始两人只是书信往来,在她有一天收到了李玄都的信后,她突然就下了决心,去见李玄都。于是她独自一人从辽东出发,前往荆州,不惜穿越半个大魏王朝。在路上,她想的都是见到李玄都后的场景,待到她真正见到李玄都的时候,那些预想的场景都没有用上,只有一种感觉,那就是安心,漫长的旅途到了终点,可以把身上的行李放下,把自己重重摔在床榻上,闭目休息,不必考虑其他,什么也不用想。

    现在李玄都带给秦素的还是这种安心的感觉,就像儿时躲在父亲怀里的感觉,静谧,安宁,平和,温暖。

    这种安心的感觉与忘情的空灵之感不断交织、拉锯、争夺,让秦素的心神很是疲惫,甚至比她刚才与上官莞大战一场还要疲惫。

    忘情之境没有痛苦,当然也不应有疲惫,现在有了疲惫,便是忘情之境在逐渐崩裂。可秦素并不明白这一点,她也不想深思,只是低着头靠在李玄都的身上。

    这一刻,仿佛冰雪消融,凝固的河水又开始流淌,那些被压抑的真实情感又重新涌了出来,占据了秦素的心房。

    秦素低声道:“玄哥哥。”

    李玄都轻轻应了一声。

    当忘情之境如潮水一般退去,秦素的支撑也一并消散了,她眉头皱起,嘴唇微微发颤,显然是在极力忍耐。李玄都看在眼中,多年的起伏荣辱已经让李玄都渐渐变得喜怒不形于色,他所展现出的喜怒,很多时候都是故意这样展现。现在,李玄都没有像过去的自己那样怒发冲冠,更没有大吼大叫地要如何如何,他只是用目光安慰了下秦素,然后平静地转过头去,将目光投向了上官莞。

    李道虚曾经教导李玄都,一个男人应该有底蕴,也应该有城府,没有的城府的男人就像一汪浅浅的清水,一眼就看到了底,什么也藏不住,就会有人想要把脚伸进来,因为他们知道水的深浅,不怕被淹死,可换成一方深不见底的碧水,就没有人敢贸然这样做,因为谁也不知道会不会真的淹死。

    李道虚教给李玄都很多东西,不仅仅是功法,还有道理,包括御人之道。李玄都不认同李道虚的理念,却很忠实地践行了李道虚的教导。李道虚曾经不止一次告诉过李玄都,发怒是一种情绪也是一种表态,而不是一种武器,如果将发怒作为武器,并且频繁地动用这种武器,只会凸显你的无能,那么你的属下就不会敬畏你,你的敌人也不会惧怕你,他们只会轻视你,甚至你的亲人也不会将你作为依靠支柱。李道虚还告诉李玄都,如果决心对敌人动手,就收起自己的怒气,这样会影响自己,也会提醒敌人。

    李玄都在大雄宝殿中对圆觉表现出了适当的怒意,并非圆觉的话激怒了他,而是因为他要通过发怒来表态,向其他宗主传递和表达自己对大天师的支持,也是警告其他怀有阻挠和议想法之人。

    现在,李玄都打算对上官莞出手了,那就没必要表现怒意,他要做的反而是强压怒意,压到心底最深处,使得脸上愈发平静,心如止水,这是李玄都多年与人争斗总结出的经验,却是与“太上忘情经”所追求的忘情之境有了几分不谋而合。

    李玄都望向上官莞,“上官姑娘,你的身体里住了一个人。”

    上官莞的目光骤然变得凌厉,“你说什么?”

    “我说你的身体住了一个人,还是我的熟人。”李玄都的语气愈发平静,“我帮你把他请出来,好不好?”

    本该愈发愤怒的上官莞在此时却忽然平静下来,仿佛体内的两个人在一瞬间达成了和议,准备联手抗衡外敌。上官莞用一种奇特的语调说道:“李玄都,你以为你是谁?”

    李玄都笑道:“我是谁,我是李玄都,帮你解脱之人。”

    话音落下,李玄都放开秦素,整个人腾空而起,直奔上官莞而去。

第一百八十二章 败敌

    此时的上官莞已经与方才大不相同,如果说方才的上官莞冲动、易怒、狂妄,那么现在的上官莞就变得冷静,似乎曾经的那位九明官又回来了,而且还是一个拥有了天人造化境修为的九明官。

    随之而来的,就是上官莞对于自身修为的掌控大幅度提升。打个不慎恰当的比方,把上官莞看作一个小朝廷,刚才与秦素交手的时候,就是大军出征,可后方还在扯皮,各种掣肘,要么粮草不济,要么后援不济,大军内部也是派系众多,都存了保存实力之念,深谙“风林火山”之妙义,临阵倒戈其疾如风,行军转进其徐如林,盘剥百姓劫掠如火,驰援友军不动如山,这样的战力可想而知。可遇到李玄都之后,这座小朝廷终于明白已经到了生死存亡之际,也不扯皮了,也不互相掣肘,开始上下一心,共抗外敌,战力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面对李玄都的攻势,上官莞没有硬拼,而是身形一转,直奔秦素而去,显然是想要以秦素要挟李玄都。此时秦素已经暂时失去战力,如何是重整旗鼓的上官莞的对手?可上官莞刚刚要抓住秦素的咽喉,手腕就已经被李玄都捏住。

    此时的上官莞就算对上张静沉、张海石、白绣裳等人也有一战之力,可她偏偏对上的是李玄都,李玄都天然克制于她,总是能料敌于先,上官莞只觉得自己手腕上一股奇异气机透体而入,骤然之间手臂酸软,自己体内气机更是陡然涣散。

    上官莞大惊之色,反手一肘撞向李玄都,李玄都只是轻轻伸出手,便用掌心将上官莞的手肘托住。上官莞的这一肘之力,看似轻描淡写,实则就是悟真的金刚之身也能留下痕迹,可被李玄都如此轻易托住,实是出乎她的意料之外。

    李玄都双掌一推一送,上官莞的身形便向后飘飞出去。李玄都此举并非退敌,而是要伤敌,他以“斗转星移”先一步出现在上官莞的落处,又是双掌一起拍出,掌中蕴含凌厉剑气,

    上官莞暗道李玄都狠辣,在半空中强行扭转身形,同样是双掌一起拍出,同样是掌中蕴含剑气,可她却用了个心眼,没有用杀伐第一、凌厉刚强的“逆天劫”,而是左掌蕴含“玄阴剑气”,右手蕴含“太阴剑气”,两道剑气各不相同又殊途同归,前者灭绝生机,后者专门克制各种至阳功法,最擅长以柔克刚,若是李玄都用“逆天劫”剑气应对,必要吃个大亏,而且她也料定,李玄都没了心魔之后,“太阴十三剑”就是一个纯粹的花架子,也必不可能用出“玄阴剑气”和“太阴剑气”。

    李玄都此时的确用不出“玄阴剑气”和“太阴剑气”,就算“太平青领经”可以模仿化用此二种剑气,欺负一下比自己修为低的人还可,若是用在同境之争上就不大合乎时宜了,更何况还是面对修至大成的正版“太阴十三剑”,所以李玄都用的是“北斗三十六剑诀”,天底下再没有任

    何一种剑诀比“北斗三十六剑诀”更适合“万华神剑掌”了。

    “太阴十三剑”和“北斗三十六剑诀”同是大成之法,又都是旁门左道之法,自然难分轩轾,可两人四掌相对之后,在剑气拼杀最为激烈的时候,上官莞却忽然感觉自己双掌上传来阵阵麻痹之意,就如两军交战,后援不济,又被人截断了粮道,顿时溃不成军,被李玄都的剑气攻入体内,不由得气血翻滚,身子一晃,向后退了出去。

    连续经历两次失利之后,上官莞也察觉到不对,向后退出几步,一边运功化解体内的剑气,一边满脸惊疑不定地问道:“你用的究竟是什么功法?”

    李玄都并不答话,铁了心要将上官莞连同她体内的心魔置于死地,又是一掌拍出。

    上官莞只得举掌硬接,但觉李玄都掌中的剑气便如大海之水,滚滚而来,一波接着一波,一浪叠着一浪,连绵不绝,使得她体内气机阵阵翻腾,失声道:“是‘四海潮生剑’。”

    不过上官莞也有绝学,她干脆不做抵挡,任由李玄都的剑气将自己的手掌击伤,然后将掌中鲜血化作一柄血剑,疾射李玄都。

    此乃“仙剑化血诛”。

    “太阴十三剑”各有玄妙,在最后几剑之中,无疑是“心魔由我生”威力最大,“剑心太玄意”剑术最高,“青墨三千甲”守御最强,“碧海潮月明”剑气最盛,而“仙剑化血诛”则杀力最大。

    “仙剑化血诛”与“心魔由我生”不同,“心魔由我生”是融合十二剑之精华,进可攻,退可守,无一方面不强。而“仙剑化血诛”杀力虽大,但反噬也大,每次使用都要损耗气血,损耗的气血越足,此剑的威力也就越大,

    这一次,上官莞用了自身一成的精血,此剑威力之大,可想而知。便是李玄都也不敢有丝毫的怠慢之心,用出“北斗三十六剑诀”中的“元一初始剑气”抵挡。

    两道剑气相撞,湮灭于无形。

    李玄都的身形又倏忽而近,还是平平无奇的一掌。从头到尾,李玄都用的就是一套“万化神剑掌”,可这套“万化神剑掌”却被他用得出神入化,简直是化腐朽为神奇,再加上李玄都的境界修为,让上官莞觉得这套掌法在李玄都的手中堪比秦素的双刀了,不得已,她将体内的五大玄功运转到极致,身周又涌现出五色气机,以双掌迎上了李玄都的一掌。

    五大玄功构成的假丹,虽然比不得长生地仙的金丹大道,但也自有一番玄妙,上官莞体内气机本就浑厚无比,又强行汲取周围天地元气,掌力如同排山倒海一般向李玄都涌来。李玄都练成“太平青领经”之后,虽然假丹更为凝练,气机更为精纯,但仅以气机多寡而论,李玄都反倒与无量境时的自己相差不大,自然不如造化境的上官莞。

    故而两人双掌相交,上官莞陡占上风,李玄

    都也轻轻闷哼一声,显然是吃了个闷亏。可正当上官莞想要趁势追击的时候,李玄都的掌中又涌出一股奇异气机,使得上官莞的五大玄功倏然崩解。上官莞闷哼一声,身形不住后退,脸上也露出了惊惧之色。

    这是她第三次被李玄都的这门奇异功法所败,只要李玄都用出此法,那么她的五大玄功便立时土崩瓦解,实在是不可思议之事。只是上官莞如何也料不到,这是她授业恩师徐无鬼的独门绝学“逍遥六虚劫”,李玄都以六气之辨化解上官莞的五大玄功,五大玄功本就不是一体,李玄都又深知自己功法的弱点破绽所在,自然如摧枯拉朽一般。

    秦素也被李玄都逼着学了“逍遥六虚劫”,不过还未入门,她的修为又不如官莞许多,强弱之势互易,却是难以克敌制胜。

    上官莞被破去了五大玄功,李玄都得势不饶人,身形掠至上官莞的面前,运掌拍来。

    上官莞但觉李玄都掌力压顶,如五岳压顶,竟是全力出手,急急挥掌抵挡。二掌未交,李玄都招式忽变,化掌为指,点向上官莞的眉心,上官莞只得左掌劈出,使得李玄都的这一指稍稍偏开,可脸颊上还是被划出一道血痕。

    上官莞只觉李玄都招招夺命,不留余地,自己若不全力抵挡,必死无疑。一时间为求自保,发髻碎裂,满头青丝如瀑散开,用出了“青墨三千甲”,仿若披风斗篷,护住几处要害。同时又接连变招,也不再用五大玄功以势压人,而是专注运用“太阴十三剑”,如此相斗数十招之后,上官莞满头青丝都被削去不少,已然到了绝境之中,逼迫无法,她只能用出最后一剑“心魔由我生”。

    可就在此时,她忽觉体内涌出六道异种气机,变化不定,运转无常,混在上官莞自己的气机之中,却对上官莞的气机大肆屠戮,若想要反击,它又消失不见,重新隐没入上官莞的气机之中,“鬼咒”与其相比,当真是小巫见大巫,上官莞气息顿时受阻,眼望李玄都一掌击来,自己却无法抵御。

    李玄都这一掌狠狠落在上官莞的身上,上官莞直接飞了出去,重重落地之后,身躯甚至还在地面上不受控制地弹跳了一下,伤势之重,五脏俱碎,若非她有“漏尽通”护体,此时已经毙命于李玄都的掌下。

    此时此刻,上官莞也终于明白李玄都所用的是什么功法,她毕竟是徐无鬼仅剩的弟子,徐无鬼甚至将李玄都的心魔也送给了她,是切切实实送了她一场造化,可见徐无鬼对其寄予了厚望,旁人不清楚,可上官莞却是知道,自己师父是有一门绝学,专杀高手。

    上官莞勉强起身,望着李玄都,发现自己想要拼命已是不能,就好似一个朝廷发生了内乱,空有百万大军也无用武之地,她艰难开口问道:“你是如何学会‘逍遥六虚劫’的?”

    李玄都淡然道:“这不干你的事。”

第一百八十三章 万事有我

    李玄都话音落下,上官莞体内的“六虚劫”便发作起来,她只觉得全身的气血、气机、血肉都要被这些异种气机侵蚀殆尽,同时又生出六种截然不同的感觉,或是冰寒刺骨,或是酸软无力,或是炙热逼人,或是痒入骨髓。这让上官莞时而仿佛置身于冰天雪地之中,时而仿佛置身于烈火焚烧之炉,时而如万钧重物压在身上,时而似寸寸割肉剔骨。

    “逍遥六虚劫”入体之后,比之“鬼咒”更为棘手,隐藏扎根于三大丹田和奇正经脉之中,与宿主气机同化,难分彼此,发作之时,六气紊乱,使得自身气机自相残杀,有以彼之力攻伐彼身的真意,所以无论是何种境界的高手,只要制不住六劫之力,轻则重伤,重则直接身死。当年方静体魄坚韧更胜悟真,初时只是重伤,可化解不了体内的六劫之力,最终还是难逃身死下场。

    想要化解“逍遥六虚劫”,关键在于“御六气之辩”,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一是要有足够修为,二是要对于道门功法有足够的感悟。修为不必多说,何谓感悟,说白了就是对诸多道门先贤祖师传承的理解,知其然也知其所以然。可在年轻一辈中,除了李玄都之外,少有人能够做到,大多知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都是沿着前辈的路子亦步亦趋,按部就班,也许在多年之后,他们能有所感悟,就像私塾里的孩童,先是背书,无论懂不懂,先背下来,然后随着年龄增长,阅历增加,学识增进,慢慢理解了当初的书中道理。

    在李玄都看来,年轻一辈中真正去用心领会道门功法真谛而非一味亦步亦趋贪求修为的,除了他之外,也就是颜飞卿了。至于其他人,皆不足道也。其中也要包括秦素和上官莞,秦素早年分心于音律和游历,还有各种杂七杂八的爱好兴趣,肯练功已经殊为不易,哪里还会去深思其中的真谛,上官莞则是早年分心于俗务,身为九明官,也没有那么多时间去慢慢探索钻研,倒是李玄都,在隐居的许多年中,有足够多的时间静下心来,熟读各家经典,思索日后道路,甚至是做了不少“学问”,可谓是失之桑榆得之东隅。

    李玄都凭借“逍遥六虚劫”出其不意地制住了上官莞之后,没有急着痛下杀手,而是决定留下上官莞的性命。一个活着的上官莞比一个死了的上官莞要有用一百倍,无论是从她口中得知地师的隐秘谋划,还是用她来交换太平宗的沈大先生,都是极为划算的买卖,虽然沈大先生回来之后,可能会影响到李玄都掌控太平宗,但李玄都还是愿意这么做,一则李玄都并非贪恋权柄之人,他不会说一套做一套,二则是一个“信”字,沈大先生把太平宗交给了他,他做的是代宗主,把太平宗交还回去也是天经地义之事。

    李玄都转头看了眼沈长生和周淑宁,两人忽然发现自己能自由行动了,不由感叹李玄都的神通,只是看了他们一眼,就能解除女魔头

    的禁制。

    不过李玄都现在没有心思搭理两个小家伙,他的心思还是放在了秦素的身上。从一开始,李玄都就发觉了秦素的不对劲,不仅仅是被上官莞所伤那么简单,只是方才大敌在前,李玄都没顾得上去仔细查看秦素的状况。现在上官莞被制,李玄都第一时间便是来到秦素的身旁,伸手搭在秦素的手腕上。

    此时秦素已经逐渐摆脱忘情之境,只是有些恍惚,还有些疲惫,再加上体内异种气机带来的痛楚,让她眉头微蹙,竟是多了几分病中美人的风姿,不过李玄都无暇欣赏这些,抓住秦素的手腕之后,轻声说道:“跟着我运转‘逍遥六虚劫’,化去体内的异种气机。”

    秦素虽然神情恍惚,但听到李玄都的话语之后,还是依言照做,她早已将李玄都给她的口诀背熟,又有“太平青领经”的基础,再加上李玄都的引导,此时也开始缓缓运转“逍遥六虚劫”,慢慢化去上官莞留在她体内的异种气机。

    秦素眼神中的些许茫然也渐渐退去,恢复清明。

    现在她终于从忘情之境中彻底挣脱出来,刚才的一切就像一场梦,梦中的她看自己的经历和故事,就像在看别人的故事,现在的她再去回想梦中的经历,也像在看别人的故事。这让她有些疑惑,是不是进入忘情之境之后,就会变成完全不同的一个人。

    秦素不禁有些后怕。如果她一直沉溺在那种玄妙境界之中,不仅万事不放在心上,就连李玄都、父亲等一众亲朋好友就形同陌路,那她还是秦素吗?秦素可是记得忘情宗韩姨的下场,虽然秦素与韩邀月最终生死相向,但她对于这位韩姨的印象还是不错,模糊记忆中,是个身材高挑的美丽女子,不苟言笑,因为同在辽东,又都在幽州,与爹爹来往频繁,所以两家算是通家之好。那时候的韩邀月,也还好,虽然带着一股戾气,但最起码没有后来那么可恶。只是时移世易,韩姨因为“太上忘情经”而死,很难说韩邀月后来的变化与韩无垢之死没有关系,秦素不想步其后尘。

    李玄都见秦素恢复正常,在心底稍稍松了一口气,若是此时只有两人,那么他说不定就要抱一抱秦素,轻声软语安慰一翻,秦素也不会拒绝。可现在还有两个孩子,再加上一个上官莞,李玄都便要端起长辈的架子,虽然两小都将他视为兄长,但李玄都却是把两人视作子侄辈。而且就算李玄都想要做点什么。秦素那个害羞的性子,在有旁人的情况下,也不会让他胡来。所以李玄都只是手掌下移,从握着秦素的手腕变成握住手掌,身心俱疲的秦素也只是象征性地挣扎了一下,便任由李玄都握住了。

    望着神情委顿的秦素,李玄都忽然想起了那个装扮成书生的女子,五千里的距离,走了二十天,平均下来每天要走近三百余里。就因为一封信,秦素孤身一人仅凭双脚从辽东赶到荆州,又赶到潇州,风尘

    仆仆,满身疲惫,只是为了见李玄都一面,陪李玄都走完接下来的一段路程。

    受李道虚的影响,李玄都是个不会轻易向女子低头的人,无论是张白月也好,还是玉清宁、宫官也罢,都是如此。不过那天的月夜是个例外,李玄都第一次向一个女子低头,也是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李玄都喜欢秦素的纯粹,便是从那时候起,李玄都开始认真思考如何迎娶秦素,让那个秦李联姻的传言不再是一个传言,他想要相濡以沫,而不是迫于种种无奈最终相忘于江湖,他也开始思索如何能做到不辜负,不至于重蹈天宝二年的覆辙。

    不过李玄都从未将这些告诉过秦素,他在秦素面前还是一贯的轻佻,像个浪子,而不像一个在认真考虑成家大事的稳妥男子。

    越是容易说出口的,无论是甜言蜜语也好,还是承诺也罢,往往是不足道的,真正放在心里的,往往是难以出口的。

    秦素被李玄都看得有些不自在,打了个哈欠,脸色微红地轻声问道:“看什么呢?”说话时,秦素不断用眼角余光瞥向沈长生和周淑宁,示意李玄都不要在两个孩子面前做出什么出格举动。

    李玄都轻声道:“你刚才用了‘太上忘情经’,对吧?”

    秦素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点了点头。

    李玄都笑了笑,“我忽然在想,如果你变不回来了,一直都是绝情忘性的样子,我该怎么办呢?是就此放手,随你去,还是把你一直拘在身边。如果你对我大打出手,我是不还手呢,还是直接将你制住。”

    秦素看了他一眼,强提精神,问道:“那你想好了吗?”

    李玄都道:“想好了。”

    秦素难掩疲态,不过还是好奇问道:“你打算怎么做?”

    “既然你已经变回来了,那就没什么意义,我会不告诉你的。”李玄都小声说道,“当然,如果你真得忘却七情六欲,我就更不会告诉你我要怎么做了。”

    秦素白了他一眼,嗓音却越来越轻,“不知怎么回事,我忽然感觉好累,我想睡一会儿。”

    李玄都点了点头,说道:“好,睡吧,其他的都交给我。”

    说话间,秦素的已经有些睁不开眼,不过仍旧是迷迷糊糊地问道:“对了,怎么没有看到大天师,他老人家不是与你一起的吗?”

    李玄都回头看了眼香水河方向,“出了一些变故,大天师要稍迟一点才能过来。”

    秦素“哦”了一声,向前栽倒在李玄都的怀里,含糊道:“白宗主……和萧宗主匆匆离开了……大报恩寺,似乎金陵府中出了什么变故,白宗主……让我留在大报恩寺中,她说……有大天师坐镇,不会有意外……你要小……心……”

    秦素让秦素伏在自己的怀里,轻轻拍打她的后背,“放心,万事有我。”

第一百八十四章 阻拦

    香水河的另一侧,的确是两重天地了。

    以香水河为界限,整个后寺变成了一方独立的洞天,平日里看不出什么,可只要开启洞天,便如皂阁宗的鬼国一般,里面的人出不去,外面的人进不来。故而进可攻,退可守。

    方才李玄都之所以能够离开此处洞天,皆是仰仗了大天师之功,而大天师张静修此刻还留在洞天之中。

    张静修背负双手,白色的拂尘被随意握在掌中,神态闲适,丝毫不为眼前景象有半分惊骇或是恼怒,淡笑道:“禅师,竟要阻拦贫道。”

    虎禅师的声音从天上传来,“非是贫僧想要阻拦张天师,而是故人相托,贫僧不得已而为之。”

    张静修问道:“禅师说的可是青鹤居士?先前禅师说过,青鹤居士曾经来拜访过禅师,而今日我等之所以来到大报恩寺中,也是青鹤居士的手笔。由此看来,是青鹤居士料定贫道会来拜访禅师,他便请求禅师趁此时机将贫道阻住,没了贫道,青鹤居士在外面再想做什么事情,也就容易多了。”

    虎禅师沉默了片刻,叹息道:“大天师不愧是大天师,我们这点小心思,终究是瞒不住大天师。”

    “禅师过谦了。”张静修摇了摇头,“贫道终究还是被瞒住了,若非如此,贫道也不会身在此地,更不会被禅师阻住。贫道也是到了现在,才想明白了你们的算计,从这一点上来说,贫道不如徐道兄,也不如李道兄,若是他们两位在此,只怕你们就没有这么容易得手。”

    虎禅师轻声道:“大天师仁厚,论人品,论德行,论声名,皆在此二人之上。天下之人,无论是身在儒门,还是身在道门,无论是身在江湖,还是身在庙堂,少有不佩服大天师为人的。”

    张静修笑道:“就是脑子和心思不如他们是吧。”

    “万不敢有如此想法。”虎禅师嗓音中透着几分歉意,“还望大天师恕罪。今日之失礼得罪,来日定当登门赔礼谢罪。”

    “谢罪就不必了,我只问禅师一句话。”张静修背后双手中的拂尘在轻轻颤抖,“‘天刀’秦清有一把刀,名叫‘欺方罔道’,典故出自‘君子可欺之以方,难罔以非其道’。这句话是你们儒门的亚圣说的,圣人也说过类似的话:‘何为其然也?君子可逝也,不可陷也,可欺也,不可罔也。’这是儒门的道理,你们是儒门中人,可你们今日将要做的事情,以前已经做过的事情,甚至是未来可能要做的事情,合乎这些圣贤道理吗?”

    虎禅师沉默了,久久不语。

    张静修接着说道:“可以合理地欺骗君子,却不能愚弄君子,看来禅师把贫道看作是君子了,所以就合理地欺骗贫道。由此看来,禅师等人还是深谙这些圣贤道理的,不过没有用在正途,没有想着如何做君子,而是想着如何对付君子。”

    过了良久,虎禅师终于开口道:“大天师

    教训的是,不过这也正是我们做隐士的原因,我们是隐士,是守门人,不是什么君子。”

    张静修背后的拂尘颤得更厉害,可他脸上的神情却没什么变化,“不是君子,不是君子就能违背圣贤教诲?”

    虎禅师轻声道:“这天底下的事情,总是分为表里两层。人活一世,个人境遇如何,能耐本事还在其次,更多时候都是时势使然。有的成了面子,有的成了里子。大天师也是一宗之主,一道之主,甚至还有可能成为一门之主,应该明白一个道理,面子上要光鲜,何止是十指不沾阳春水,就是鞋底,也不能沾上半点泥巴,可那么多上不得台面的事情,总得有人满身泥泞地去做。自家的面子和别人家的面子谈笑风生,可能自家的里子就要和别人家的里子生死相向,这么简单的道理,难道大天师不明白吗?”

    虎禅师的这番话也算是推心置腹了,张静修点了点头,“明白,贫道自是明白。可是用江湖上的话来说,你们这么做,坏了规矩,场面变得不好看了。贫道明白你们的难处,贫道之所以把这次议事放在大报恩寺,放在你们的眼皮子底下,也是存了开诚布公之意,可你们仍旧处处为难,就有些不给面子了,这面子上落了灰,就是牵涉到根本的大事,禅师也应该明白这个简单道理才是。”

    虎禅师道:“大天师的话,贫僧明白。大天师的诚意,贫僧也理会得。可事情到了这一步,已经不再以某一人的意志而转移,此乃许多人共同的声音,也就是大势所趋。”

    话说到这个份上,已经十分明了,再无什么转圜余地,张静修想要和和气气地立刻离开此地,已经是不可能。除非强行破开此处洞天,或是等着外面尘埃落定,由虎禅师主动打开洞天。

    洞天开启,变为一方封闭的独立小世界,需要一个短暂的过程。虽然这个过程十分隐蔽,但还是瞒不过张静修,当时张静修有两个选择,一个选择是独自离开此地,另一个选择是将李玄都送出去。

    张静修在短暂的斟酌之后,决定把李玄都送出去,自己留在此地。一则是因为他有信心从内部打破洞天,而李玄都则万无这个本事,二则是他着实不放心将李玄都独自留在此地,对于张静修来说,李玄都是关键中的关键,若是洞天中还藏着某位儒门高手,与虎禅师一起对李玄都出手,就算李玄都是天人造化境,也难保不会重蹈当年司徒玄策的覆辙,反倒是外面有各宗的宗主,有钱家和苏家,还有太平宗的人,比里面更安全一些。

    于是张静修将李玄都送了出去,李玄都于千钧一发之际从上官莞的手下救下了秦素,张静修留在了香水河的另一侧,有了这场与虎禅师的隔空对话。

    张静修将目光转向了那座后来新建的观音像,如果他所料不错,这就是整座洞天的关键。因为最早的时候,大报恩寺中是没有这座观音像的,直到天宝二年的时候,才修建

    了这座塔,面容与太后谢雉十分相似,对外宣称是为了讨好谢雉,可张静修知道,大报恩寺作为七隐士之一虎禅师的隐居之地,虽然是皇家寺庙,但未必就是听皇家的,更多还是直接听令于七位隐士,是不需要搞这一套的。那么这座观音像就变得殊为可疑了。

    张静修举起手中的拂尘,无风自动,每一根细丝上都萦绕着丝丝缕缕的雷电,使得这把拂尘不像是拂尘,更像是一条雷鞭。然后他轻轻一挥,“雷鞭”便开始不断变长,从最初的二尺之长变为两丈,然后又变为二十丈、二百丈,在足有二十丈之高的巨大塑像的脖子上缠绕一周,然后整条“雷鞭”骤然绷直,张静修抓住“雷鞭”的一端,开始发力,要将这座巨大塑像生生拉倒在地。

    虽然张静修不是武夫,可在他浩瀚气机催动之下,风云为之色变,大地为之震颤,香水河中凭空生出巨浪,整条河仿佛被煮沸,翻腾不休,而那座观音像也开始摇晃,不断有灰尘、碎石簌簌落下,仿佛随时都有可能从莲台上倒下。

    便在这时,虎禅师终于出现了,他手中捏着一根竹杖,让人不由想起传世名句:“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张静修望着虎禅师,微笑道:“禅师想要阻挡贫道,只怕不容易做到。就如当日张静沉想要阻挡地师,同样很难。贫道方才看在儒门的面子上,看在儒道两家多年和气的面子上,处处忍让,不代表贫道拿你们没有办法。”

    虎禅师单掌竖立胸前,“我们从未小觑过大天师,青鹤居士之所以让贫僧来留住大天师,也是因为贫僧在七人中的情况最为特殊。”

    话音落下,虎禅师将手中竹杖往地上轻轻一顿,一时之间,风止云散,大地恢复平静,河水不再沸腾,摇晃不休的观音像也稳稳地站住了。

    张静修皱起眉头,轻声道:“合道。”

    当初北邙山一战,正道众人攻入“地上鬼国”,此洞天乃是皂阁宗在鼎盛之时所建,哪怕当初被二十一宗联手攻破,留存于世的剩余部分,仍是不可小觑,有逆转阴阳之玄妙,侵夺天地造化之玄机,故而藏老人与此处洞天合道之后,可以在洞天中发挥出长生境的威势,而且洞天不灭,此身不死,让张静修和李道虚两大长生高手也杀不得他,只能将他镇压入镇魔井中,以另外一个洞天强行分离藏老人与鬼国洞天的合道。

    藏老人此举虽然威力巨大,但是后患无穷,会不可避免地与鬼国洞天合为一体,最终被洞天完全同化,生不如死。

    张静修没想到虎禅师竟然也与此处洞天相合,实在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张静修沉声道:“禅师如今与此方天地合道,恐怕要落得一个难以分离的局面,最终与此处洞天彻底合为一体,不能离开半步。”

    虎禅师轻声道:“本就是隐居之人,能否离开此地,又有什么关系呢?”

第一百八十五章 交换

    秦素在李玄都的怀里沉沉睡去,李玄都陷入到两难境地之中,他不放心把秦素独自留下,可也不能带着秦素去找白绣裳她们,更何况还有一个上官莞,虽然被他的“逍遥六虚劫”暂时制住,但上官莞也不是完全失去行动能力,还要李玄都亲自将她看住。

    最后,李玄都又看了眼周淑宁和沈长生,叹了口气,有这两大两小在,他是什么也做不成了,为今之计,便是等到大天师也脱困而出,然后集合一处,再从长计议。李玄都心中难免感慨,这便是成家立业之后的难处了,以前孤身一人,想怎样就怎样,万事不挂怀,可成家之后,老的老,小的小,都压在肩上,再也不能恣意行事了。

    李玄都想了想,继续用左手揽住秦素,然后右手朝着上官莞一点,从指尖上迸发出一道如光如雾的剑气,环绕上官莞一周,使其只能困于原地而不能随意移动,否则便会撞上他的剑气。然后他对周淑宁和沈长生道:“你们两个怎么会在这儿?”

    两小看了李玄都怀中的秦素一眼,知道秦姐姐为了他们两个才会受伤,都是有些愧疚心虚,不敢应声。

    不过李玄都的确是没有怪罪他们的意思,此事的起因还是和议之事,所以李玄都只是一问,见两人满脸心虚,也没有深问,而是叹息一声,“是我的错,不该让你们两个来这儿,是我太大意了,早就料到他们会按捺不住动手,却没有早做防备,反而是被他们牵着鼻子走。”

    周淑宁赶忙道:“怎么会是哥哥的错?都是我们的不对。”

    说话时,她还朝着沈长生使了个眼色,沈长生赶忙说道:“对对对,淑宁说的对。”

    两人的小动作当然瞒不过李玄都的眼睛,李玄都不由一笑,不过没有点破,“长生,你今年多大了?”

    沈长生说道:“老板娘……不对,陆夫人说我是武德四年生人。”

    李玄都道:“武德四年生人,如今是天宝八载,也就是说,你今年虚岁十六,虽然《礼记》的要求是男子二十岁,女子十五岁,才能成亲,但在本朝,男子十六岁,女子十四岁,就可以成亲,是该抓点紧了。”

    沈长生的脸庞一下子就红了,变成个大苹果。

    周淑宁也有些不自在,反驳道:“可是哥哥和秦姐姐都已经过了二十五岁,再过几年,就三十岁了,三十而立,你们不是也还没成亲吗?”

    李玄都轻咳一声,“所以你们秦姐姐已经是老姑娘了,你哥哥我也是老单身汉了,再不成亲,官府是要罚钱的。”

    周淑宁笑了,“官府才不敢管哥哥呢。”

    沈长生也听出李玄都是在开他的玩笑,不是真要逼着他早些成亲,脸上的红晕渐渐退去,问道:“宗主,你方才说的‘他们’,都是谁啊?”

    就在此时,有一个

    陌生的声音接话道:“李先生说的‘他们’,就是老夫,还有老夫身后的那些人。”

    沈长生和周淑宁都吃了一惊,顺着声音望去,只见一名老者站在不远处,身着鹤氅,相貌清癯,风姿隽爽,萧疏轩举,湛然若神。

    老人看了沈长生和周淑宁一眼,“小娃娃们让开,不干你们的事情。”

    李玄都笑了笑,“淑宁、长生,你们来我身后。”

    沈长生和周淑宁赶忙退到李玄都的身后,生怕这个老先生也要像女魔头那样拿他们做人质。

    不过老人似乎不屑于像上官莞那样行事,说道:“两个小娃娃不必害怕,老夫这点风骨还是有的。”

    说罢,老人又望向李玄都,抬起脚,指了指鞋底的泥泞,“大天师曾经说过,脚不沾地,鞋不粘泥,不配谈风骨,老夫深以为然。”

    李玄都道:“还未请教阁下尊姓大名。”

    老人放下脚,说道:“无名无姓,李先生可以称呼我为青鹤居士。”

    李玄都恍然道:“不敢说久闻大名,可刚刚听说不久,就已是如雷贯耳。”

    青鹤居士说道:“李先生刚刚听说老夫,可老夫却是久闻李先生的大名了,不过也不能说缘悭一面,毕竟早在天宝元年的时候,老夫就见过李先生一次。”

    李玄都惊讶道:“我却是不知道曾经见过青鹤居士。”

    青鹤居士道:“那老夫就提醒一下,天宝元年,袁大家的堂会。”

    李玄都思索片刻,终于想起来了。

    当年的帝京城有四大绝,分别是苏怜蓉的瑶琴,袁飞雪的唱腔,慕容画的舞姿,钱锦儿的琵琶。四人身份各不相同,苏怜蓉是女道士,袁飞雪是戏子,慕容画是卖艺不卖身的清倌人,钱锦儿则是钱家大小姐。四人之所以并称为四大绝,是因为四人各有一项技艺冠绝帝京,无人出其左右。

    地位决定命运,除了出身钱家的钱锦儿之外,其他三人各自有各自的无奈。袁飞雪虽是男儿身,但引来了有断袖之癖的权贵为他大打出手,最终只能逃离帝京,下落不明。苏怜蓉被那位晋王殿下收为私宅,后来在秦素的帮助下,逃离帝京,去了万象学宫。慕容画嫁给了丧妻多年的内阁次辅,虽说没有扶正,而且两人年纪足足差了三十岁,但在士林中也是一段佳话。

    在四大家中,李玄都当年只见过钱锦儿和袁飞雪,苏怜蓉是后来通过秦素认识的。可见过不等于认识,当初去听袁飞雪的堂会,李玄都是随张白圭、张白月一起去的,只记得满堂来宾非富即贵,不是这个大人,就是那个王爷伯爷,还有许多大户人家的小姐,女扮男装,只是为了看一眼袁飞雪。

    李玄都万万不会想到,在那场堂会中还有一位儒门隐士,不过料想这位隐士也不会想到,在那场堂会

    的众多来客中,竟然会有一个年轻人在多年之后再一次去撼动儒门这棵大树。

    青鹤居士轻声说道:“蜉蝣撼大树,是可笑不自量,还是可敬不自量?”

    李玄都回答道:“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青鹤居士笑道:“好一个仁者见仁,好一个智者见智,只是不管可笑还是可敬,蜉蝣都不可能撼动大树。”

    李玄都道:“既然蜉蝣无法撼动大树,那大树又何必摇晃枝叶,作惊惶之状?难道是想要吓退区区不自量的蜉蝣?”

    周淑宁和沈长生听得似懂非懂,只有上官莞听明白了,青鹤居士这是在说李玄都是不自量的蜉蝣。

    青鹤居士看了上官莞一眼,叹息一声,“上官姑娘,你可真让老夫失望,非但没能把秦大小姐请去做客,还要让老夫来搭救你。”

    上官莞轻哼一声,“你还敢说我,你们口口声声说可以困住张静修和李玄都,结果呢?李玄都还是出来了,只怕张静修也不远了。”

    青鹤居士脸色微沉,这的确是实话,不过困住张静修和李玄都,是虎禅师的职责,不该他当这个指责。不过话又说回来,张静修毕竟是长生境,不能以常理揣度,即便是没有困住张静修,也不值得惊讶。现在不管怎么说,虎禅师终究是暂且拖住了张静修,没有让他出来搅局,那么大势就还没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从这一点上来说,他也没有理由去指责虎禅师。

    青鹤居士的心情有些阴沉。

    自从虎禅师与大报恩寺合道之后,他便不能轻易离开大报恩寺,换而言之,大报恩寺可以看作是一个挖好的大坑,只能被动地等着别人主动掉下来,而不能主动去埋伏别人。所以青鹤居士花费了好大的心思,将这个大坑遮挡住,再挖空心思把李玄都等人引来。可还是未能尽全功,让他如何甘心。若是错过了这个绝佳的机会,李玄都有了戒心,以后未必就还有这样的机会。

    这就是阴谋的难处,一环扣着一环,只要其中一环出了差错,那么就是全盘皆输。所以阴谋不是不能成事,却也很难成事,除了谋划在人,也是成事在天。一言蔽之,看运气。

    这一次,他们的运气很差。

    青鹤居士叹息一声,“李先生,你能否把你身旁的这位上官姑娘,交给老夫。”

    李玄都反问道:“凭什么?”

    青鹤居士说道:“老夫用一个人来与你交换。”

    李玄都看了眼怀中的秦素,倒是不怎么害怕,能拿来威胁他的人,无非就是那么几个人,现在秦素就在他的身边,儒门总不能把李道虚、张海石,或是秦清等人给抓来,儒门若有这样的本事,那青鹤居士也没必要在这里与他谈条件了,直接把他也一并抓走就是。

    青鹤居士轻声道:“颜飞卿。”

第一百八十六章 天地之正

    李玄都怔了一下,随即想明白了,白绣裳和萧时雨等人匆匆离开大报恩寺,也许正是因为颜飞卿那边出了纰漏。

    李玄都望着青鹤居士,沉默了片刻,方才说道:“看来是我害了颜玄机。如果我不登门拜访,颜玄机一个废人,丢了掌教之位,也不会入得你们的法眼,如今还在采菊东篱,更不会惹来这场祸事。”

    青鹤居士没有否认李玄都的说法,问道:“李先生换是不换?若是换,自然皆大欢喜,若是不换,那就只能是两败俱伤,老夫拿颜真人的性命去齐王那里抵命就是。”

    青鹤居士显然早就与徐无鬼相识,更在徐无鬼成为地师之前,故而他还是称徐无鬼为齐王。

    李玄都沉默着。并非他不愿意交换,而是不想太过暴露心中所想,若是他一口答应下来,说不定青鹤居士又要生出其他想法。这就像做买卖,若是一方松口太快,另一方还要觉得是自己亏了。

    青鹤居士的目光一直落在李玄都的脸上,没有挪开过分毫。

    他之所以执意换回上官莞,正是为了要给地师一个交代,无论儒门道门,还是佛门,都讲究一个薪火传承,传承要么是血脉传承,要么是师徒传承,徐无鬼是没有子女的,弟子也只有两人,还死了一个,上官莞是徐无鬼最后一个弟子,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可以看作是半个女儿,否则徐无鬼不会特意为她谋一场造化,若是真要让上官莞死在此地,且不说徐无鬼心中如何想,青鹤居士自己都觉得过意不去,毕竟是多年故交。

    忽然之间,李玄都松开手中的秦素,周淑宁心有灵犀地接住仍旧在沉睡的秦素,而李玄都本人则已经消失不见。

    几乎就在李玄都消失的那一瞬间,青鹤居士就已经出手。

    对于一个拿下上官莞、胜过张静沉的人物,他如何敢有丝毫大意。

    只见青鹤居士轻轻挥袖,便挡下了李玄都的一掌。

    李玄都的身形出现在青鹤居士身前不远处,脸色微沉。

    不出意料,青鹤居士是一位天人造化境的高手,更胜于上官莞,不逊于张静沉,要知道李玄都只是胜过张静沉一招,此乃比试,并非生死拼斗,不能一概而论。若论比试,那日李玄都与李元婴交手,李元婴的“无相剑”刺入李玄都胸口的那一刻起,便算李玄都输了,可当时两人并非比试,而是生死相斗,最后胜出的却是李玄都,可见比试和生死相拼差别极大。李玄都对上了青鹤居士,两者生死相斗,李玄都也没有必胜的把握。

    此时二人距离很近,青鹤居士仔细端详着李玄都的,想要从他的细微神情上判断出他此时真正的心中所想。

    只是李玄都并没有让他如愿,只让他看出了李玄都对他的重视,不谈“道”,只论“术”,此时的李玄都却是有李道虚的几分风采了。

    青鹤居士在心中轻轻感叹,这就是司徒玄策的后来人吗?

    便在这时,李玄都再度欺近,还是一掌挥来。不是李玄都托大到不用兵器,而是他暂时还无法将“逍遥六

    虚劫”化入离体气机之中,非要近身接触不可,如此一来,还是拳掌更为好用。

    青鹤居士同样一掌迎上。

    两掌相对,两人立时陷入到角力的境地之中,互不相让。

    上官莞见状,大声喝道:“居士小心,此人会‘逍遥六虚劫’。”

    话音未落,李玄都已经开始运转“逍遥六虚劫”,意图消解青鹤居士的气机。青鹤居士却是微微一笑,浑然不怕。

    李玄都的“逍遥六虚劫”遇到青鹤居士的“浩然之气”,只觉得浩然博大,竟是没有丝毫杂质,更没有丝毫缝隙。如果说上官莞的气机是一面砖墙,有无数砖缝,那么青鹤居士的气机就是用整块石头雕琢成的石墙,根本没有丝毫缝隙可言。除此之外,青鹤居士的“浩然之气”还隐隐克制李玄都的气机。毕竟李玄都的大部分气机是由“长生石”所化,而“长生石”又是国师以无数生灵炼化而成,有伤天和,哪怕被国师、雷劫、地师的“逍遥六虚劫”三重炼化之后,仍旧残留些许亡者的不甘怨气,需要李玄都通过“太平青领经”将其慢慢炼化,也就是“乘天地之正”,这个过程颇为漫长,不能一蹴而就,此时遇到天地之正的“浩然之气”之后,仿佛遇到了天敌,正如李玄都克制上官莞一般。

    李玄都自从练成“逍遥六虚劫”以来,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不由吃了一惊。

    这也不怪李玄都,他无论怎么见多识广,毕竟年纪在这里,并没有真正深入接触、了解儒门中人,更没有与真正的儒门高手有过交手。至于施宗曦之流,不如青鹤居士等七隐士远甚。

    当年儒门与道门相争,道门高手无数,却败在儒门的手中,可见儒门自有独到之处。若是以道门的目光来看,这“浩然之气”是当之无愧的大成之法,还是玄门正道之法,没有其他玄妙之处,唯有一点,“浩然之气”是天地至正显化,不化阴阳,不辨六气,不分五行,守而持之,邪祟不侵,鬼神不近,五咒不灵,剑诀不伤,“吞月**”、“蚀日**”吸它不动,“逍遥六虚劫”也破它不得。想要胜过“浩然之气”,只能老老实实比拼境界修为,取不得半点机巧,当年儒道相争,儒门高手任凭道门高手千万法,仅凭一法破之、胜之。唯有先天五太可以稍加克制,却也大打折扣。

    正因为如此,儒门高手说强也强,说弱也弱,若是境界修为不如对手,没有道门中人的各种机巧玄妙手段,几乎没有越境而战的可能,可如果境界修为高出对手,无惧任何花招,也几乎没有被越境挑战的可能。总结一个字,便是个“稳”字。当年宁王在部分道门中人的支持下起兵作乱,道门中人响应无数,可心学圣人一出,众多道门中人奇招妙法层出不穷,只因境界修为不及,便无一人是其对手,

    此时青鹤居士就是如此,他与李玄都境界相当,那么李玄都就休想轻易胜他,两人真要分出胜负,非要千余招之后不可。

    李玄都不知此中道理,再次催动“逍遥六虚劫”,可青鹤居士的气机还是稳如五岳,丝毫不动

    ,更不用说分崩离析。

    李玄都终于明白,自己是遇到了克星,再者就是他的“逍遥六虚劫”还练得不到家。于是他便转变思路,不再凭借“逍遥六虚劫”取巧,仍是用“万化神剑掌”,可掌中不再是暗藏“逍遥六虚劫”,而是杀伐第一的“逆天劫”剑气,要与青鹤居士正面硬拼。

    青鹤居士浑然不惧,双掌一分,再次对上了李玄都。

    李玄都双掌如刀剑一般,出手极为凌厉。青鹤居士则是出手变化不定,并不正面硬拼,显然也是精通各家武学,毕竟是八十高龄之人,修为会遇到门槛瓶颈,可学海无涯,论到博学,未必就比李玄都差了。

    两人越斗越快,此时李玄都已经用上了“太平青领经”,模仿同样至阳至刚的“太上丹经”,替代含有暴戾怨念的“长生石”气机,虽然还是无法奈何青鹤居士的“浩然之气”,但却能大大减少“浩然之气”对自己的克制。

    《太上丹经》包罗万象,总共有二十四篇,即有二十四门修炼功法,其中第五篇、第十篇、第十七篇,每一篇都是一门剑术;第六篇、第七篇、第八篇,每一篇都是一门术法;第九篇、第十四篇、第十六篇,则各是一套拳法;还有第十三篇、第十八篇、第二十篇,则是孕育气机真元的功法,最后一篇是总诀大纲。

    《太上丹经》在木勾真人的手上时,本是大成之法,可后来传承略有缺失,就如“太平经”、“青领经”一般,变成了上成之法,可就算如此,仍旧威力不俗。

    李玄都忽然由“万化神剑掌”的路数变成出自“太上丹经”的“天磁指南散手”,其玄妙之处在于内劲气机生出磁力,无论对手如何移形换位,始终直指对手身形,就如指南针一般,继而身随手动,直打对手周身上下各处大穴。

    青鹤居士受到磁力影响,就不得不与李玄都硬拼。

    “轰”的一声,双掌相交。虽然两人已经十分克制,力求不伤及周围,更不要让太多余波扩散出去,但激发出的狂风还是让周围的大树摇晃不休,花草更是尽皆俯首低头。

    两人各自退出一步,青鹤居士反守为攻,主动一掌拍出,李玄都也是一掌迎上,两人身子微微一晃,李玄都但觉自己全身上下的气血都是一震,耳膜如擂鼓作响。不过青鹤居士也不好受,两人过分克制自身气机的外泄,不向外卸力,最终都是自身承受了对方的力道,于是局面就变成了两人不伤草木分毫,轻描淡写,尽显高人风范,可内里却是气血翻腾、内腑受损。

    李玄都倒退几步,赞道:“居士好修为。”

    “李先生也不差。”青鹤居士站在原地不动,手掌轻轻翻覆,“若是再斗下去,老夫就很难控制自身气机外泄,都说神仙打架凡人遭殃,你我真要放手施为,打生打死,打得天现异象,打得山摇地动,毁掉小半个大报恩寺事小,不小心伤到了你身后的两个孩子,还有秦大小姐,那可就罪过大了。”

    李玄都深深看了青鹤居士一眼,不再多余废话,“颜真人在哪里?”

第一百八十七章 师徒

    苏家别院中,苏云媗躺在床上,脸色苍白,神情恍惚。

    在床旁坐着两名年长女子,正是白绣裳和萧时雨。此时二人都脸色凝重,白绣裳正在为苏云媗输送气机,萧时雨则在仔细查看苏云媗身上的几处伤势。

    过了良久,萧时雨才停下动作,轻声道:“素衣,可以停下了。”

    “素衣”是白绣裳的表字,世人取字,要么是与名同义,比如说“玄都”和“紫府”,都是说天上白玉京;要么是引申释义,比如说“如是”和“云何”,出自“心通岂复问云何,印可聊须答如是”一句;还有就是互为反义,白绣裳便是这种情况。

    白绣裳的名是“绣裳”,意思是衮衣绣裳,古代天子祭祀时所穿的绣有龙的礼服,形容衣着华丽奢华,也借指庙堂诸公。而她的表字“素衣”出自“归来应被青山笑,可惜緇尘染素衣。”意思是白色衣服,也借指清白操守。所以白绣裳的名字很有意思,名中有出入庙堂、匡扶天子之志向,表字却又言明心志,哪怕身在庙堂,也要有清白操守,不同流合污。

    如今知道这个“表字”的人已经不多,秦清算一个,萧时雨也算一个。

    白绣裳停止输送气机,问道:“情况如何?”

    萧时雨叹息一声,“万幸,性命无碍,也无碍境界修为,不会重蹈颜玄机的覆辙。”

    在正道各宗之中,有两人精通救人之术,一个是妙真宗的万寿真人,另一个就是玄女宗的萧时雨。万寿真人靠的是丹药,萧时雨凭借的是功法。

    萧时雨在破功而无望天人造化境之后,就开始潜心钻研“**经”。古时“**经”其实是一部男女阴阳之学,与玄女宗守身如玉的规矩相差十万八千里,既有房中术,又包含有岐黄之术,后来被一位玄女宗祖师去芜存菁,将其中的男女房中术全部删减,只剩下强健体魄和治病救人之法。据说还有一卷“玄女经”,与“**经”互补,只是已经失传。因为“**经”本就不要求什么守身如玉,甚至还要男女阴阳调和,所以对于萧时雨来说,是玄女六经中最合适的功法。

    虽说秦素也会“**经”,但是修炼时日尚短,所学太多,研究不深,还停留在修炼体魄的阶段,与救人相差甚远。这也是当初石无月给秦素推荐“**经”的缘故,她知道秦素是要嫁人的,若是修炼了“玉女经”等功法,待到嫁人之后就是白白破功,倒不如直接修炼没有守身要求的“**经”。

    在石无月从玉牢中逃走之后,萧时雨无望得到“姹女功”,她再无其他想法,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于可遇不可求的“玄女经”上面,希望凭借“**经”和“玄女经”,让自己气从断处生。只是“玄女经”一直没有线索,她只能一味苦修“**经”,不知不觉间,“**经”已经被她修炼到了大成的地步,比之秦素不知高出多少,虽然距离圆满还差着一步,可治病救人已经

    足够。

    白绣裳闻言后稍稍松了一口气,她是个无儿无女的人,早就将两个弟子视如己出,如今女婿刚刚遭遇不测,女儿再有个什么闪失,且不说日后的慈航宗交到谁的手中,就是个人情感,她也万万不能接受。如今闻听苏云媗无大碍,自是放下了心中心思。

    萧时雨和白绣裳算不上闺中密友,但也算是多年的交情。天底下只有四个以女子为主的宗门,分别是:慈航宗、玄女宗、忘情宗、牝女宗,正邪各二,慈航宗和玄女宗作为正道宗门,又都在正道六宗之列,所以几代人交好,白绣裳和萧时雨年轻的时候就已经相识,曾经结伴游历江湖,那时候还不是白宗主和萧宗主,而是白仙子和萧仙子。当时的白绣裳就在苏云媗这个位置上,萧时雨就在玉清宁这个位置上,两人身份相当,年纪相仿,结成朋友也是必然。

    两人对此都心知肚明,并不刻意排斥,反而精心培养这段交情,使其壮大,这么多年下来,两人的关系可想而知,甚至还延续到了下一代,这也就是苏云媗和玉清宁交好的由来。

    白绣裳轻声道:“雨旸,多谢你了。”

    “雨旸”是萧时雨的表字,出自“雨旸时若”,《洪范》有云:“曰肃,时雨若;曰乂,时旸若。”谓晴雨适时,气候调和。

    萧时雨望向白绣裳,“你我二人,还要说一个‘谢’字吗,如果今天躺在这里的不是云媗,而是清宁,难道你会见死不救吗?”

    白绣裳苦笑一声,“是我的不是,我也是关心则乱。我这辈子不大可能再有自己的亲生骨肉了,云媗又像极了年轻时候的我,我早已是把她当作女儿看待,若是她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知该如何面对。”

    萧时雨轻轻拍了拍白绣裳的肩膀,安慰道:“谁也没想到,儒门中人竟然会走到这一步。你也不要太忧心,还有大天师他们呢。”

    就在这时候,苏云媗无神的双眼中渐渐有了神采,望向白绣裳,嘴唇微动,“师父……”

    白绣裳轻轻握住她的手,不掩慈爱关切之色,柔声问道:“你可是好些了?”

    苏云媗脸色苍白,平日尽显坚强刚硬的她,此刻却是软弱无比,轻轻咬住嘴唇,强忍着泪水,“师父,玄机他……人呢?”

    白绣裳与萧时雨对视一眼,沉默不语。

    苏云媗何等聪慧之人,立刻明白了,泪水再也忍耐不住,顺着眼角滑落下来,“是我没用,护不住他。”

    白绣裳轻声道:“不干你的事情,那人是儒门中极为厉害的人物,休说是你,便是为师对上了他,也没有必胜的把握,你不必自责。”

    话虽如此,苏云媗还是流泪不止,轻声道:“他已经是个废人了,何苦还要为难他,把他再卷到那些纷争之中。说到底还是我误了他,若非我逼着他早日恢复境界修为,再去争夺那个掌教之位,他也不会再与江湖有什么牵扯,若

    是遂了他的意,他此时已经是采菊东篱。”

    萧时雨叹息一声,也安慰道:“入江湖易,出江湖难。一入江湖,便是身不由己。那些人穷凶极恶,是不讲道理的,就算你们避到了婆娑州、凤鳞州,他们还是不会轻易善罢甘休,所以你不要过错都揽在自己身上。”

    苏云媗点了点头,默默流泪。

    白绣裳将她揽入怀中,轻声道:“师父我算是半个过来人,你萧师伯也不是外人,想哭便哭出来吧,不要只流泪,哭出声来就好受了。”

    苏云媗不管平日里是如何坚强,终究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子罢了,此时丈夫生死难料,自己又受了重伤,再也坚持不住,把头埋在白绣裳的怀里,肩膀轻轻颤动,传来轻微的哭声。

    白绣裳抬起手轻轻抚过苏云媗的青丝,轻声道:“儒门有一句话,叫作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们今天报不了这个仇,明天报不了这个仇,可终有一天,能十倍偿还。”

    苏云媗的哭声停下了,慢慢抬起头望着师父,眼泪也止住了,脸上又有了坚毅之色。

    “哭过了,就不要哭了,哭是不顶用的。”白绣裳突然显出了让苏云媗都凛然的威严,“日日哭,夜夜哭,也哭不死那人。那些人敢于如此行事,我们虽然是女子之身,却也不怕他,更不会就这么忍气吞声,大不了与他玉石俱焚就是。”

    这样的威严在白绣裳四十岁以前时常能一见峥嵘,那时候的白绣裳就像苏云媗,锋芒毕露,寸步不让。可在四十岁之后,白绣裳就收敛了自己的脾气,变得和和气气,脸上永远挂着淡淡笑容,相较于脾气暴烈的萧时雨,倒真是像个菩萨。今天白绣裳又显露出当年的威严和凌厉,苏云媗感觉自己一下子又回到了小时候,害怕师父,又依赖师父,什么事情也可以去找师父,师父就是一颗参天大树。

    这一刻,苏云媗又仿佛变成了当年的那个孩童,依偎在师父的怀里,轻声问道:“师父,你打算怎么做?”

    白绣裳仍旧轻轻抚摸着苏云媗的头发,望向萧时雨,问道:“雨旸,大天师已经决定和议,道门重归一统之后,会设立三个掌教之位,不分高下,分别由大天师、李剑神、秦宗主担任,可你我也都知道,这不过是权宜之计,在三位掌教百年之后,准确来说是在李剑神和大天师离世之后,还是要在下一辈中选出一个真正的大掌教,号令上下。你会选谁?”

    萧时雨与白绣裳相交多年,哪里不明白她的意思,“按理来说,你应该支持秦宗主才是,可听你话中意思,却是不打算支持秦宗主。”

    白绣裳道:“秦清一是年纪大了,就算等到了另外两位离世,做了大掌教,也不能长久,二来是秦清出身辽东,未必能够服众。”

    萧时雨轻声道:“你是说李玄都。”

    白绣裳望向怀中的苏云媗,“李玄都是不会向儒门服软的。”

第一百八十八章 斗法

    相较于李玄都和青鹤居士的克制,香水河另外一侧的洞天中,大天师和虎禅师都不再打算留手。张静修松开手中拂尘,任其自行浮空,望着虎禅师手中沉声道:“既然禅师执意阻路,那就休怪贫道不留情面了。”

    话音落下,张静修的头顶浮现一方宝印,大放光明,光焰朵朵,正是大天师代代相传的两件仙物之一,“天师印”。

    虎禅师淡淡一笑,手中竹杖上的几片竹叶簌簌落下,然后直奔张静修而去。

    张静修并不躲闪,尽显长生境应有的自负。

    竹叶在张静修身前三尺处炸裂开来,一圈圈肉眼可见的气浪卷起漫天烟尘向四周扩散开来。烟尘散去,张静修仍是站立原处,毫发无损。

    张静修手中出现一柄青色长剑,随手一剑劈下。虎禅师将手中竹杖横于身前,两两相撞。张静修仍旧是站立于原地不动。虎禅师则是后退数十丈,握住竹杖的双手微微颤抖,脸上有血红之色一闪而逝。

    虽然虎禅师已经合道,但此处洞天毕竟不能与皂阁宗的鬼国洞天相媲美,若论威势,虎禅师距离那日一人力敌两大地仙的藏老人还是差上许多。而且张静修毕竟是张静修,是道门四大地仙之一,又有仙物为助力,一身修为通天彻地,如何是能轻易对付的。

    下一刻,张静修向前一步踏出,手中“青云”携带出一条好似青色长龙的浩荡剑气,如长河奔涌,似大江倾泻。

    从香水河到碑林,一线之上,被剑气生生撕裂出一条深有丈余的长长沟壑。

    虎禅师被这道浩荡剑气逼退极远,待到他重新站定,剑气消散,可手中的竹杖已经断裂为两截。

    虎禅师低头看了眼手中的两截竹杖,轻轻叹息一声,然后将其随手一丢。

    两截竹杖落地即是入地三寸,是为生根。虎禅师一脚跺地,地动山摇,脚下地面蔓延出无数如蛛网般的裂痕,然后就见两棵巨大青竹拔地而起,是为发芽。

    青竹如仙人宝树,高耸入云,分枝散叶。青竹轻轻摇晃,落下竹叶无数,漫天飞叶如刀,一片竹叶便可媲美归真境高手的全力一剑,此时竹叶何其多也,然后竹叶又汇聚一处,仿佛一条长龙,向大天师席卷而来。

    张静修右手持剑,左手一挥大袖,袖口骤然变大无数倍,仿佛要容纳整个天地。然后就见众多竹叶如倦鸟归林,悉数进入大袖之中,此后便泥牛入海,无影无踪,没有激起半点波澜。

    此乃道门中的失传绝学“乾坤袖”,袖中藏乾坤,自成一方小洞天,无所不收,大到各种宝物,小到离手的剑气、术法,甚至就是对手本手,若是境界修为不足,也会被收入其中。

    这些年来,张静修为了谋求渡过雷劫,四处搜寻各类绝学,为此他曾深入长生宫中,先皂阁宗一步取走了木勾真人的“太上丹经”,同时也在暗中修炼“太阴十三剑”,甚至还动过捉拿李世兴的念头。这“乾坤袖”是张静修深入一处

    前人遗迹时得来,那遗迹中遍布机关、阵法,危险重重,寻常人进去,定是十死无生,就是寻常天人境大宗师贸然闯入其中,也是九死一生,不过张静修身负长生境修为,又有“天师印”护体,这些却是拦不住他,让他得了这门失传绝学。

    张静修练成“乾坤袖”之后,就如徐无鬼的“逍遥六虚劫”,平日里极少动用,本想等到下一次“玉虚斗剑”时用出,或是与李道虚争斗时再用,如今玉虚斗剑遥遥无期,与李道虚和议也就在眼前,故而张静修便不再留手。

    张静修凌空而起,再一挥大袖,袖口大张,生出强大吸力。

    碑林中的一块块石碑摇摇晃晃地向上升起,周围的一棵棵大树直接被连根拔起,就连虎禅师身旁的两棵青竹也难以“立足”于地,被张静修收入袖中。

    不过已经与此处洞天合道的虎禅师却是不受影响,双脚立足大地,仰头望去。

    就见张静修以“乾坤袖”收去虎禅师的两截青竹还不够,同时催动头顶高悬的“天师印”,无数光焰从天而降,便如白日的一场洁白火雨,光焰落地之后,轰然炸裂,仿佛数十门火炮齐射,山摇地动,当初牝女宗调动战船炮轰璇女山也不过如此了。

    面对如此情景,虎禅师脸上悲苦之色更重,皱纹似乎堆叠一处,他轻轻叹息一声之后,双脚也离开大地,凌空飞起,不过不是被张静修收入袖中,而是往那座琉璃塔飞去。

    张静修见此情景,干脆是收了“乾坤袖”的神通,也不再催发“昊天光明火”。他却是没有想到,洞天的关键不是他判断的观音像,而是这座从大报恩寺立寺以来就已经存在的琉璃塔。

    虎禅师的身形直接飞入琉璃塔中,一瞬间,洞天之中生出浓浓迷雾,遮天蔽日,隐去了琉璃塔的痕迹。

    不过紧接着就有一道惊雷落下,将雾气从中两分,照亮天地,显现出这座琉璃宝塔的踪影。此时琉璃宝塔周围已经出现了无数虚影。有长身无足无角的巨蛇,又非四灵之龙,是为龙;有头戴华冠、坐于宝座之上的天神,是为天;有手持兵刃,相貌美貌的青年,是为夜叉;有体态丰满、凌空飘荡的少女,是为乾闼婆;有身体巨大、相貌凶恶的恶魔,是为阿修罗;有金翅巨鸟,是为迦楼罗;有头生双角、半人半马的女子,是为紧那罗;还有人形蛇首的蟒神,是为摩侯罗伽。此即是佛门的护法八部众,又被称为八部天龙。

    张静修凌虚御风,大袖飘荡,周身有云雾环绕,头顶宝光洒落,如道道流苏,衬得他如天上仙人降世,见此情状,并不惊讶,只是道:“子不语怪力乱神,你既是圣人弟子,何故弄此玄虚?”

    虎禅师藏身塔中,并不答话,只见整座琉璃塔通体上下生出七彩光芒,悉数向塔顶位置汇聚,传闻在此处供奉有佛骨舍利,然后就见一道金光自塔顶直冲云霄。

    整个天幕都被染成金黄颜色,在金光的照耀之下,那些雾气也变成金色,疯狂涌入

    八个虚影之中,使得这些虚影开始逐渐凝实,化作活物。

    张静修道:“你说你遁入佛门,是个逃禅之人,没想到还真学了佛门的神通。”

    虎禅师终于再度开口道:“大报恩寺毕竟是一座佛寺,还请大天师赐教。”

    借助这座被儒门七隐士经营多年的大报恩寺洞天,虎禅师向张静修发起了挑战,而张静修的回应就是一道惊雷从天而落,这道天雷降世之后又分为五道,以五行方位朝着琉璃塔当头落下。

    与此同时,围绕塔周的八部众也开始反击,擅长近战的夜叉和阿修罗冲锋在前,其后是脚踏迦楼罗的天神,最后是紧那罗和乾闼婆,歌神和乐神以乐曲歌声为其他六众增长力量,而龙和摩侯罗伽则是隐没了身形,藏于暗中伺机而动。

    张静修浑然不惧,手中“青云”朝着夜叉当头劈下,夜叉举起手中兵刃抵挡,却被“青云”轻易斩成两段,然后削去头颅。阿修罗趁此时机来到张静修面前,举起巨大手掌要捉住张静修,可“天师印”上却是燃起光明之火,直接将阿修罗的手掌烧灼称灰烬。

    紧接着迦楼罗振翅而至,踏在鸟背上的天神举起手中宝剑,朝着张静修当头斩落。

    不见张静修如何动作,在他身前凭空出现一道金色符箓,化作一道金色光幕,替张静修挡下了这一剑,宝剑与光幕相撞,响起刺耳的金石之声。

    便在这时,藏于虚空之中的龙和摩侯罗伽突然显出身形,一左一右攻向张静修,张静修只是随意一挥大袖,便将龙收入袖中,龙起先还是剧烈挣扎,让张静修的袍袖震荡了几下,可很快就归于平静。

    只剩下人身蛇首的摩侯罗伽想要转身逃遁,却被张静修打出的一道雷光击中,直接炸裂成一团璀璨烟火。

    不过一个照面,威势不容小觑的八部众就已经死伤惨重,还算完好的天神、迦楼罗,以及还未来得及正面出手的紧那罗、乾闼婆向后退去。

    另一边,五道天雷落在琉璃塔上,使得琉璃塔轰然巨震,其上光华闪烁不定。张静修在击退八部众之后,再一挥手,只见似是铜钟的一物飞出,迎风就长,转眼间已经比琉璃塔更为巨大,将琉璃塔整个罩住,一瞬间有九条火龙环绕塔身,燃起熊熊烈火。

    此乃“九阳离火罩”,本在颜飞卿的手中,后来颜飞卿修为尽失,感觉此物在自己手中已是无用,就交由张静修保管。这宝物本就是张静修之物,此时张静修用起来自然娴熟无比,他以“九阳离火罩”罩住琉璃塔后,开始催动“三丙三丁起火之法”,不仅仅是缠绕塔身的九条火龙,四面八方,天上地下,都生出炙热烈火,要将整座琉璃塔烧成灰烬。

    不仅如此,张静修又以“青云”连连虚点,降下道道雷霆,半数天雷交织成篱笆牢笼,将剩余八部众困住,另外半数则是落入“九阳离火罩”中,雷助火势,火焰更盛,远远望去,琉璃塔就像火炉中一根正在熊熊燃烧的木柴。

第一百八十九章 佩剑

    正一宗精通的是雷法,不过张静修却从“太上丹经”修得火法,“太上丹经”本是大成之法, 因为传承有缺才变为上成之法,可在张静修的手中,足以媲美大成之法,此时张静修不计损耗地催动火焰,整座琉璃塔在烈焰中竟是有了融化的趋势,墙壁、檐角肉眼可见地开始变软、扭曲,就像金铁在熔炉之中化为铁水的过程。

    宝塔尚且如此,藏身塔内的虎禅师自然也不好受,可见张静修虽然面上不显,但已然是动了几分真怒,否则不会用出此等焚天煮海一般的手段。

    就在这时,那尊被张静修以拂尘缠住的菩萨像忽然行动起来,由死物变为活物,挣脱张静修的拂尘,伸出手臂朝张静修抓来,与之一同而来的还有无数金光,如海一般,上下荡漾。

    张静修不得不暂缓手中的“三丙三丁起火之法”,以手中“青云”朝那只手掌遥遥一指。

    无数雷光炸裂开来,沿着菩萨像的手掌、手臂游走不定,仿佛在手掌和手臂上附着了一张大网,死死勒住,使其不能再寸进分毫。

    趁此时机,虎禅师亲自坐镇的琉璃塔大放光芒,将缠绕于塔身上的九条火龙直接震碎,继而又生出七彩光晕,使得其他火焰不能靠近。而剩余的八部众则又朝着张静修一拥而上。

    张静修一挥大袖,直接将天神脚下的迦楼罗收入袖中,天神脚下一空,便向下坠去,还未等天神定住身形,张静修已经打出一记“掌心雷”,虽然天神在八部众中天神最是光明正大,雷法并无特殊克制作用,但雷法乃是万法之尊,哪怕没有克制作用,仍旧是威力巨大,天神直接被张静修的这记“掌心雷”炸碎了头颅。还剩下的乾闼婆和紧那罗想要后退,可张静修却不放过她们,头顶上的“天师印”光芒一闪,飞出两朵“昊天光明火”,将其化为灰烬,还剩下一个被张静修毁去手掌后就逃到一旁的阿修罗,张静修已经腾出手,再次挥袖,阿修罗也不能幸免,被收入“乾坤袖”中。

    若是寻常天人造化境的高手遇到了虎禅师显化出的八部众,不说危及性命,也必然是一番苦战,可遇到了修炼“乾坤袖”的张静修之后,刚一照面,被收走大半,剩下的几个,便随意打杀了。

    不过虎禅师此时也未技穷,那尊观音像已经挣脱开张静修设下的雷网,两只手掌一起朝张静修合拢而来。

    随着菩萨像的两只手掌越来越近,金光愈发粘稠,身处其中之人行动也就越发困难。这些金光先是如同液体一般,继而开始凝结,最后远远望去,便如一块琥珀一般,身在两只手掌之间的张静修便是琥珀中的小虫。

    佛门有横三世佛和竖三世佛,横三世佛是东方净琉璃世界药师王佛,中央婆娑世界释迦佛祖,西方极乐世界阿弥陀佛,竖三世佛是过去佛燃灯古佛,现在佛释迦佛祖,未来佛弥勒菩萨。如果说国师是触及到了竖三世佛所阐述的时间,那么此时虎禅师就触

    及到了横三世佛所阐述的空间。

    时间是过去、未来、现在,而空间就是天、地、人三界,人间如同一棵巨树,各种洞天便是树上的果子,众生是树上肉眼不可见的极小虫子,天人境大宗师是蚂蚁,地仙是比蚂蚁更大的虫子,仙人是由虫子变成的蝴蝶,虫子可以在果实和巨树之间穿行,不过要通过树枝和果柄才能抵达果实,这便是张静修要打破洞天的缘故,可蝴蝶就不必,轻轻振翅,便可以自由穿梭,甚至是离开这棵大树前往另一棵大树,此即是羽化飞升。

    此时虎禅师和张静修已经在洞天之中,可虎禅师竟是又在洞天之中开辟出一方更小洞天,就好比果实中还有一个果实,此法与张静修的“乾坤袖”颇有异曲同工之处,十分玄妙,等同是把张静修困在两重洞天之中。

    地仙是虫子,当然可以慢慢啃噬出一个缺口,脱困而出,许多虫子和蚂蚁合力,甚至可以将一个果实啃噬得千疮百孔,就如皂阁宗的鬼国洞天,不过那需要极长的时间,被困于金光之中的张静修此时不能在这里与虎禅师多做纠缠。虽然他身在金光之中,行动艰难,但毕竟是长生地仙,还不至于像寻常天人境大宗师那般动弹不得,一直空着的左手中又出现一把通体紫意的长剑,正是“紫霞”。

    如果只是单剑,无论“紫霞”还是“青云”,都只是半仙物,稍逊于李玄都的“人间世”,可若是双剑合作一处,那就是可以媲美“叩天门”的仙物,全名为“天师雌雄剑”。

    张静修手持“青云”和“紫霞”,双剑合璧,一紫一青两条长龙相互纠缠着冲霄而起,禁锢住他的金光顿时支离破碎。

    到了此时此刻,张静修已经是不再有丝毫留手,张静修脚下生出白云,托住他的身形,然后松开手中双剑,使其自行悬于两侧,接着张静修直接伸手摄过头顶的“天师印”,甩手丢掷出去。

    “天师印”如同流星一般飞掠出去,轰然落在琉璃塔地基下的山体上,顿时大地开裂,山摇地动,大块大块的山体滑落崩塌,琉璃塔也随之开始摇晃。

    李玄都不再去看琉璃塔,伸手抓住悬于身侧的“青云”,反手一剑斩向菩萨像,青光湛湛,直接将观音像的一只手掌齐腕斩断,张静修又伸手抓住“紫云”,同样一剑斩出,紫气奔流,如法炮制地将另外一只手掌斩断。

    如今张静修倒是颇为庆幸没有将李玄都留在此地,若是换成了李玄都,就算不死,也要受不轻的伤势,这对接下来的和议,可是颇为不利。

    算算年纪,张静修距离百年之期已经不远,再也不能动辄十数年的布局谋划。所以让道门重归一统是他在人间所能做的最后一件大事,绝对不容出半分差错,谁若阻他,便是他的敌人,休怪他手下不容情。

    张静修一扬手,“青云”再度飞出,如一道长虹刺入菩萨像的眉心之中,原本如活人一般的菩萨像骤然静止不动,身上散

    发的光芒渐渐淡去,又重新变回死物。

    张静修手中只剩下“紫云”一剑,不过已是足矣,张静修化为一道紫色长虹,直坠琉璃宝塔。

    此时因为山体崩塌的缘故,琉璃塔已经变成了一座斜塔,面对这一剑,琉璃塔并无太多抵抗之力,琉璃塔的最高一层直接被张静修一剑斩断。

    这一层塔楼与琉璃塔主体分离开来之后,不见传说中的佛骨舍利,只有虎禅师一人,僧衣飘飘,他此刻终于不再如僧人双掌合十,双手负于身后,除了头顶没有三千烦恼丝,像极了一位名士大儒。

    虎禅师朗声道:“君子必佩剑。”

    张静修持剑立在不远处,问道:“你的剑在哪儿?”

    虎禅师回答道:“这座塔便是我的剑。”

    下一刻,整座宝塔拔地而起,如同被一只无形大手握住,仗剑当空。随着宝塔离去,其立足的山体彻底坍塌,烟尘升腾。

    这座宝塔果真如一把利剑,直奔张静修而来,虎禅师就立于宝塔的中间位置。

    张静修一招手,“天师印”从山体废墟之中飞出,直接撞向宝塔的底座,使得宝塔轰然震颤,最下层的塔楼开始碎裂崩解,不过宝塔还是继续飞掠,张静修一剑抵住宝塔,就像两把长剑的剑尖相对,互不相让。与此同时,“天师印”又是撞向宝塔,第二层塔楼也随之崩解碎裂。

    张静修的袍袖剧烈震荡,仅凭手中一剑抵住宝塔,操纵“天师印”再次撞击,第三层塔楼也随之崩解。如此往复,宝塔的长度越来越短,也就越来越难以撼动张静修,他的袍袖渐渐恢复平静,手中“紫霞”发力,配合“天师印”两相夹击,终于将这座宝塔彻底击碎。

    张静修五指生风雷,一把抓住虎禅师的前襟,手上的雷电就好似荆棘藤蔓迅速蔓延至虎禅师全身上下,将其牢牢制住,同时将另外一手中的“紫霞”甩出,配合“青云”将菩萨像拦腰斩断。

    随着琉璃宝塔和观音像悉数破碎,此处天地传来一声轻响,周围的景象如水中倒影一般荡漾出层层涟漪,然后逐渐清晰。

    张静修知道,这处洞天已经被他打破,他手中的虎禅师也没有了反抗之力。

    虎禅师慨然道:“这便是长生地仙的威势吗?是我小觑大天师了。若是四位长生地仙集合一处,那是何等可怕之事,就是圣人再世,恐怕也很难正面力敌。所以青鹤居士他们说的不错,不能让道门重归一统,道门一统,意味着未来三十年中,道门至少会有两位地仙,而我们七隐士又还能活几年?”

    虎禅师终于不再自称“贫僧”,反而是自称为“我”。

    张静修沉声道:“这是贫道能做的最后一件大事,再难,贫道也要做成。”

    虎禅师道:“这句话,我也还给大天师。这是我,也是我们,所能做的最后一件事,无论几位长生地仙拦在前面,我们都要做成。”

第一百九十章 一条路

    张静修听到虎禅师的这番话, 不怒反笑,“好一个最后一件事,好一个‘我们’,你和你身后的那些人,却是执意要与贫道做对到底了。”

    虎禅师说道:“不是我们要与大天师做对,而是大天师非要来招惹我们。”

    张静修加重了语气,“我们道门重归一统,就是招惹你们吗?”

    虎禅师道:“天无二日,国无二主。这天下只能有一个声音说了算,现在是儒门,以后是谁,我不知道。我们不关心道门有没有这个心思,我们只关心道门有没有这个实力。总不能我们要把自己的安危置于别人的一念之间。”

    张静修点了点头,“说的是啊,正因为如此,儒门在过去的多年之中才会不遗余力地拆分、打压、分化道门,使得道门陷于内斗之中,正邪之争还不够,还要四六之争、五五之争,使得道门在实质上分为四部分,可你们还不放心,又继续推波助澜,把四部分再做细分,变成六部分。在过去的许多年中,道门的安危就是系于别人的一念之间,儒门不愿意如此,难道道门就愿意吗?”

    虎禅师道:“儒门不愿意,道门也不愿意,这便是大天师所说的‘做对’。”

    这是根本上的利害之争,甚至不是个人之间的利害之争,而是两个庞大群体之间的利害之争,张静修、李玄都也好,儒门的七隐士也罢,他们只是分别代表了这两个群体,他们可以决定如何去争,但不能决定争或不争,这是大势所趋,也是张静修所说的“由不得我们”。

    话说到这个份上,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了,这是你死我活的事情。

    张静修仍旧抓着虎禅师的衣襟,五指上雷电缭绕,不断流转的雷光照亮了两人的脸庞,张静修凝视着眼前的老僧,语气逐渐变得低沉,“虎禅师,说起来我们也是相识多年的老友,我是不愿意与你为敌,可是时势使然,也由不得贫道。”

    虎禅师淡然道:“想要怎样处置我,请大天师直言吧。”

    张静修缓缓道:“我不是徐无鬼,徐无鬼这些年来杀人不在少数,可贫道却是很多年没有杀人了,哪怕是藏老人,贫道也只是将镇压在镇魔井中。”

    虎禅师笑道:“就算要杀人,许多时候也不必堂堂大天师亲自出手,自有人代劳。”

    张静修并不否认,“既然地师不介意手上沾血,那贫道也不介意。今日,就由贫道送阁下最后一程。”

    虎禅师虽然有所预料猜测,但听到这句话时,还是愣住了。因为他没有想到,张静修竟是如此果决,因为在过去的许多年终,张静修一只手以温和仁厚示人,做事总是留有余地,在虎禅师的印象中,四位地仙中,大天师张静修是最好说话的,就算儒门做事过分些,大天师也定会先行让步才是。可这一次,张静修非但不愿意让步,反而要把事情做绝。

    虎禅师脸上的神情渐渐凝固。

    张静修轻声说道:“你们说贫道是个仁厚之人,可

    有些时候,贫道也不是那么仁厚,否则也不能与徐无鬼、李道虚斗上那么多年,要知道这两位可是杀人不眨眼的,仁厚之人哪里是他们的对手。”

    话音落下,张静修松开了手掌,虎禅师轻飘飘地向下落去,可张静修的雷电还留在的虎禅师的身上,这些如荆棘的雷电纷纷钻入虎禅师的体内,并且沿着虎禅师的经脉,飞速扩散至虎禅师的全身上下。

    虎禅师的面容开始抽搐,青筋暴起,更为可怕的是青筋中可见一道道电光闪烁。紧接着虎禅师的七窍中开始涌出蓝紫色的雷电,紧接着越来越多的雷电撕裂他的皮肤,喷涌着破体而出,雷光彻底吞没了虎禅师的身形。

    大天师立在空中,收回了“九阳离火罩”、“天师雌雄剑”和“天师印”,望着落向地面的那团耀眼雷光,面上看不出太多喜怒,然后又举目环视四周,轻叹一声,“可惜了这片好景致。”

    虎禅师与此方洞天合道,洞天不毁,此身不死,大天师想要杀死虎禅师,就要毁去此处洞天,也就是毁去半个大报恩寺。

    大报恩寺洞天比不得鬼国洞天,如果把两个都比做果实,鬼国洞天足有越王头大小,也就是百姓口中的椰子,哪怕已经残破不堪,也不是张静修一人可以毁去的,所以他只能联手李道虚将合道的藏老人分割镇压,而大报恩寺洞天只有桑葚大小,相差极大,张静修还是有把握将其毁去。可毁去以大报恩寺为基础建造的洞天,就难免要伤及到大报恩寺,这是张静修不愿意看到的,却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至于已经毁去的琉璃宝塔和观音像,张静修却是不太在意,前者是太宗年间修建,后者更是近几年修建,都可以算是新建,并无岁月沧桑。

    张静修轻声自语道:“天宝八载,大报恩寺遭雷火袭击,琉璃宝塔、观音像、天王殿、大殿、观音殿、画廓等一百四十余间化为灰烬,以香水河为界,整个后寺化为废墟。”

    话音落下,有风起。

    风走过山林,带着落叶,摇晃起树上那所剩不多的叶子,树叶发出哗啦啦的声音,一片、两片、千万片,无数的声音连在一起,连成一片,仿佛整座山都在低低私语。

    风走过城池,吹动了衣衫,吹动了草木,吹动了屋顶上的瓦片和支撑窗户的撑杆。原本还算寂静的城池一下子变得热闹起来,忙着收晾晒衣物衣服的妇人,大呼小叫的孩子,赶忙收摊准备躲雨的小贩,快步往家跑去的行人,匆匆忙忙,脚步纷乱,街道上乱成一片。

    无数的声音连在一起,连成一片,仿佛整座城池都在低低私语。

    风起云聚,天际尽头乌云如大军压境,向这边不断靠拢,天光逐渐暗淡,像是被泼上了一盆浓墨,转眼之间便是乌云遮天。

    张静修一挥大袖,乌云之中传来阵阵沉闷雷声,风中有了潮湿之意。

    眼看着一场笼罩整个金陵府的大雨就要落下。

    张静修伸手从下方废墟中摄回自己的拂尘,此

    时已经只剩下一个光秃秃的握柄,他苦笑一声,指尖生出火气,将这个握柄点燃,然后他将其随手丢了下去。

    握柄刚一落地,便化作冲天火焰,迅速蔓延向四面八方,与此同时,一道惊雷照亮了因为乌云而显得昏暗的天空。

    然后就是数不清的惊雷落下,落在大报恩寺中,击毁树木、房屋,燃起大火,使得火势蔓延更为迅速。

    与此同时,大雨也随之落下。这场雨不似春日的雨,倒像是夏日的雨,磅礴激烈,天地间只剩下白茫茫一片。可这场雨却浇不灭大报恩寺中的火焰,而且雷电还在不断落下,只集中在大报恩寺的后寺,几乎未曾间断。

    那些聚集在大报恩寺的百姓们都看到了这一幕,无数的雷电疯狂落下,而那座琉璃宝塔和观音像却已经消失不见。

    天威如此,天威难测,百姓们惶恐不安,却又不敢去一探究竟。

    至于寺内的僧人们,隐约知道发生了什么,可此时却是惶惶不可终日,有的躲在房中不敢出来,有的已经冒着大雨逃出寺去。

    几位正道宗主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也知道现在这一幕是谁的手笔,尽皆沉默不语。

    他们心中明白,大天师此举何尝不是在立威,杀人才能立威、立命,才能表示决心,才能警告那些心怀不轨之人,谁若敢在这个时候忤逆大天师,那便是取死之道。

    白绣裳起身来到门口,望着外面的黑云,轻声道:“是大天师出手了。”

    萧时雨来到白绣裳身旁,脸色凝重,“大天师已经好些年没有动过如此雷霆之怒了。”

    白绣裳叹了口气,“大天师和紫府做出了那个决定,事情就没了挽回的余地,所以不要心存侥幸了,还想着我们低头认个不是,我们再退回去,儒道两家就能回到原来的局面。没有这样的可能了,儒门意识到道门的威胁,他们不管道门是否有意危害儒门,都要遏制道门的统一和崛起,儒门霸道惯了,要将主动权掌握在自己的手中,要事事都是自己说了算。所以现在只有两条路,一条路是战,一条路是和。”

    萧时雨皱着眉头,问道:“你刚才说已经没了挽回的余地,为什么又说一个‘和’字?”

    “当然可以和。”白绣裳脸色漠然,“低头认错不行,还可以跪地求饶,最好是自废一身修为,自断双手双脚,更显诚意,这样,儒门就会原谅你,放过你,说不定还会让你做个干儿子。”

    萧时雨立时明白了,“那另外一条路呢?”

    “有些人害怕,说儒道相争是要死人的,可现在的关键不是我们要战,而是儒门咄咄逼人,逼得我们不得不战。所以我们唯有一条路走到底,勇往无前。”白绣裳先是仰头望天,又收回视线望向身旁的萧时雨,“儒门为什么害怕?因为他们认为道门真有可能取代他们,那我们何不真就取代了他们呢?天下唯有德者居之,得道多助失道寡助,这两句话可都是儒门圣贤说的。”

第一百九十一章 大雨

    张浑山是正一宗中一名普普通通的执事弟子。

    若是放在古时候,正一宗还是天师教的时候,曾经亲自主导过一场席卷天下的起义,有大军三十六万,从底层的普通道民到最顶层的大天师,共分三十六级,等级分明,律法森严,大天师既是教门之首,还是一军统帅。那时候的执事弟子可了不得,乃是仅次于将军名号的实权职位。可后来天师教事败,接受朝廷招安,大天师被封为大真人,将天师教改名为正一宗,执事弟子就变得不值钱了,不仅没了道民,就连本宗弟子也管不了多少。

    不过就算如此,张浑山之所以能做上正一宗的执事弟子,还是多亏了他的姓氏和那个早死的老爹,因为正一宗有一条铁律,非张氏族人不可担任大天师,所以张氏族人在正一道中天然具有优势,所以他在十八岁的时候就补了老爹的缺,得以成为一名正一宗执事。

    张浑山的资质不是很好,练了多年的“五雷天心正法”入门,也还是个抱丹境而已,无法凭借自身的能力更进一步,想要再上一步,就只能靠着歪门邪道。这些年来,他也不是没想过钻营一下,可无奈囊中羞涩,想要钻营,少不了银子这块敲门砖。他的老爹不过是个执事,没多少积蓄,再想更进一步,他那位族叔已经把话挑明,没个两千太平钱,是不要奢望了。

    两千太平钱,他要攒到哪年去?就是把家里的宅子卖了也不够啊。

    无奈之下,张浑山也就绝了向上爬的心思,安安心心地混日子,也许靠着年纪,能在四五十岁的时候踏足先天境,再加上姓氏的加持,做个大执事。

    这次他随着大天师来到金陵府,被安排了个闲差,护卫大天师的弟子颜飞卿,也就是曾经的掌教。对于这一点,他看得明白,大天师对于这位弟子的感情还是深的,否则不会多此一举,说不定哪天,这位飞元真人就会东山再起。官场上有个烧冷灶的说法,他倒是不介意烧一烧冷灶,日后若是飞元真人东山再起,他也能跟着飞黄腾达。

    正所谓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正一宗内部不比清微宗好到哪里去,外姓和张姓之间,张姓和张姓之间,外姓和外姓之间,多有纷争,再加上以张静沉为首的老人们隐隐反对张静修,实在是一片乱象,只是正一宗捂盖子捂得好,外人不为所知,不像清微宗那样把一个三四之争闹得满城风雨,举世皆知。也正因为有清微宗的衬托,正一宗倒是显得铁板一块了。

    在这样的局势下,像他这样的小人物,日子也着实是清苦难捱,想要大富大贵,那是水里火里才能挣出来,说不定还要把自己小命

    搭进去,他实在是不敢奢求,所以只能想些投机取巧的办法。

    哪成想,冷灶还没烧成,他就被人给了当头一棒,竟然有人公然与正一宗做对,劫走颜真人不说,还把苏夫人也给打伤了,这会儿苏夫人的娘家人已经到了,为首的正是白宗主,这可是大天师也要礼让几分的人物,看那架势,说不定还要向大天师兴师问罪。不过这也在情理之中,人家把女儿嫁到正一宗,是来做掌教夫人的,否则人家凭什么把人送入正一宗,嫌弃自己的这让张浑山一个头两个大,这个事情处置不好,他们也要跟着受牵连。好处捞不到,还要受个申斥,真是何苦来哉。

    想着这些糟心事,张浑山漫无目的来到别院外面,倚在一棵大树下,打了个哈欠,忽然觉得天色有些暗,看起来像是要有雨。

    他抬头看了眼头顶。

    此时的天幕已经变得很暗,看不见半点天光。

    真要下雨?

    就在这时,有几人骑马从驿路向别院行来。一共是五个人,三大两小,远远看不清面容。

    其中两人共乘一骑,待到近了,张浑山忽然发现这其实是一对男女,男子将女子揽在怀里,女子闭着双眼,似是昏迷不醒。紧接着张浑山看清了另外一个骑马之人,先是一惊,继而大喜过望,“颜师兄!”

    这一行人正是李玄都、秦素、颜飞卿、周淑宁和沈长生。李玄都最终还是用上官莞交换了颜飞卿,不过李玄都没有为上官莞化解“逍遥六虚劫”,如今地师远在草原没有赶回,除了李玄都之外,再无人可以帮上官莞化解“逍遥六虚劫”,上官莞在一时半刻之间是无力再来干扰李玄都了。

    换回颜飞卿之后,李玄都发现自己身边尽是老幼病弱,就算他是天人造化境界的修为,也不能带着昏迷的秦素、修为全失的颜飞卿、修为尚弱的沈长生、周淑宁御风而行。只能寻了马匹,骑马过来,难免要耽搁一些时间。

    黑云越来越重。

    颜飞卿没有回应张浑山,而是仰头望天,轻声道:“要下雨了。”

    张浑山忽然感觉胸口闷得很,不由在心底咒骂,这是什么鬼天气。

    不知是不是这句不敬之言触怒了苍天的缘故,大雨开始落下,几乎没有半点过渡,一眨眼的功夫就已成倾盆之势。

    张浑有点扛不住大雨稀里哗啦地往身上冲刷,狂风卷着雨滴狠狠打在他的脸上,让他有些睁不开眼睛。湿透的衣服贴在身上,黏糊糊的,别院与驿路之间是一段青石铺就的石板路,两侧的水槽来不及泻水,仿佛是不要银钱的雨水很快浸过了脚面

    ,灌入靴子之中,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让人难受。

    他不由生出一股无名之火,可他又只能压下这股无名之火,望向颜飞卿的年轻男子,多了几分谄媚,“尊驾可是李宗主?”

    李玄都点了点头,“是我。”

    一场倾盆大雨笼罩了整个金陵府,也包括城外的诸多别院。

    黄豆大小的雨滴敲击在屋檐上,发出噼啪的清脆声响,转瞬间便汇聚成一条细流,沿着檐角飞流而下,挂出一道道银亮水线。

    别院中,白绣裳说道:“如今的局势就像今日的天气,说变就变,喜怒无常。”

    天色暗淡,屋内的也随之变得昏暗,白绣裳的脸庞隐藏在黑暗之中,让人看不真切,她的声音幽幽沉沉,让与她相交多年的萧时雨竟是产生了几分陌生的感觉。

    她忍不住望向白绣裳,望着这位身上好似笼罩着一团迷雾的好友。

    就在此时,忽然炸起一道惊雷,照亮了天地,也照亮了昏暗的正堂。

    在蓝白色的雷光之下,白绣裳的面容变得清晰起来。

    白绣裳朝着萧时雨微微一笑,面容有些苍白,眉宇间忧虑很重,竟是有些病中美人的意思。

    萧时雨刚要说话,白绣裳已经提前开口,“是紫府到了,我们出去迎接。”

    萧时雨一怔,然后点了点头。

    两人一起向门外走去,这时李玄都也已经与颜飞卿走进别院,微笑道:“岳母大人,我把您的另外一位女婿完完整整地带了回来,不知岳母大人如何谢我?”

    颜飞卿为人方正,不似李玄都,故而被李玄都这番话说得有些不好意思,不过还是恭恭敬敬向白绣裳行礼,真就如女婿见岳母一般。

    白绣裳微微一怔,随即反应过来,对身旁的萧时雨道:“雨旸,你没有我的好福气,我如今是两个女儿、两个女婿的人了,虽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但家里还有云姣那个丫头常伴左右,我也是知足了。”

    萧时雨哑然失笑,“是,你是好福气。”

    白绣裳的目光又落在了李玄都怀中的秦素身上,“不过紫府你得说清楚了,你把我这个女儿怎么了?”

    李玄都如实答道:“还要岳母大人和萧宗主助我,素素用了‘太上忘情经’之后就昏睡过去,所以我想请两位前辈,帮忙查看一下素素的情况。”

    白绣裳望向萧时雨,“雨旸,刚刚请你为我那个女儿诊治,现在还要再劳烦你一次,为我这个女儿诊治。”

    萧时雨微笑道:“分内之事,素衣不必客气。”

第一百九十二章 衷情

    萧时雨对李玄都说道:“紫府,请随我来。”同时她又看了周淑宁和沈长生一眼,“你们两个也过来。”

    一行人随着萧时雨去了客房,只剩下白绣裳和颜飞卿。

    方才李玄都说颜飞卿是白绣裳的另一位女婿,也不完全是戏言,在宗门传承之中,师徒之间的情分并不逊于父母子女,所以不仅仅是李玄都这样认为,就连正一宗的张浑山等人也觉得白绣裳是苏云媗的娘家人,在这种情形下,颜飞卿可不就是女婿。白绣裳成为秦素的继母也是板上钉钉的事情,颜飞卿与李玄都竟是成了连襟。

    不过世上之事,总有个亲疏之别,秦素早年对白绣裳有很深的心结,就算现在心结解开了,也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就亲如母女,客气居多。李玄都也是同样的道理,天宝二年的时候,李玄都还是与白绣裳敌对的一方,真正与白绣裳相识是天宝七年的事情了。就算两人颇为投缘,情分也不是一天就能积攒下来的。可苏云媗和颜飞卿就不一样了,苏云媗不必说了,这是白绣裳从小教养,名为师徒,实则亲如母女一般,而慈航宗和正一宗又是多年交好,白绣裳也在很早之前就认识了颜飞卿,说她看着颜飞卿长大的也不能算错,其中的感情自然不一般。

    白绣裳望着颜飞卿,见他精神还好,既没有受伤,也没有太多颓丧落魄,稍稍放心。不管怎么说,颜飞卿已经不是小孩子,参与过帝京之变,做过一宗之主,主导过讨伐太阴尸,许多事情,就是身为长辈的白绣裳也不好多说,至多就是委婉地点一下,或是让苏云媗来说更为合适。所以白绣裳干脆一个字也不多说,只是轻声说道:“去见见霭筠吧,她被那人打了一掌,伤了肺腑,万幸有你萧师叔在,这才没有什么大碍。”

    颜飞卿深吸了一口气,点头道:“是。”

    说罢,颜飞卿快步走向卧房。

    苏云媗醒来之后,白绣裳和萧时雨就来到正堂,让她一个人好好休息,所以此时苏云媗还不知道颜飞卿已经回来。

    白绣裳站在原地,望着颜飞卿的背影,摇头叹息一声。

    颜飞卿不管心中如何百感交集,面上却是不显,快步行走之间,也不见慌张。直到他看到了两人居处的房门,这才猛地停驻脚步,显示出他此时内心并不似看起来那般平静。

    隔着薄薄的一扇门,已经可以算是近在咫尺,如今修为全失的颜飞卿自然瞒不过苏云媗,就在颜飞卿打算抬手叩门的时候,苏云媗已经从里面打开房门。

    两人面对而立,四目相对,一时间竟是两两无言。虽然两人分开也就小半天的时间,但仿佛已经过了很久一般,一时间无论是颜飞卿还是苏云媗,都是百感交集,竟是不知从何开口。

    过了片刻,还是颜飞卿挤出些许笑容,说道:“我回来了。”

    苏云媗轻轻“嗯了”一声,也笑了起来,“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两人又沉默了。

    过了片刻,两人

    不知是不是心有灵犀的缘故,却是不约而同地同时开口。

    “是我错了。”

    “是我不对。”

    两人都怔住了,望着对方。

    两人都是性子方正之人,无论感情好或是不好,平日里该守的礼数半点不少,不像李玄都和秦素那般随意,随意有随意的好处,无论什么话,都不会藏在心里,该说就说。可苏云媗和颜飞卿却是把许多话都藏在心里,以至于到了想要开口的时候,竟是不知该怎么开口。心里有千言万语要讲,有万语千言要说,但是一句都说不出口。

    颜飞卿又深深吸了一口气,平复心境,再一次主动开口道:“你哪里错了?”

    苏云媗一怔,没想到颜飞卿会有如此一问,与平时的他实在是大相径庭,下意识地回答道:“如果早就听你的,不留在是非地,而是采菊东篱,也不会遭今日之横祸。”

    颜飞卿微微一笑,主动伸手握住苏云媗的手,轻轻摩挲,“你没有错,错的是我,经此一事,我想明白了,如今是千百年来未有之变局,哪能容得我用数年时间去思危、思退、思变?我们没有招惹他们,可他们会来招惹我们。在这个时候,非要奋勇争先、逆流而上不可,所以你没有错,错的人是我。”

    说到这儿,颜飞卿的脸上添了几分惭愧羞赧之色,“也是我无能,不但保不住自己,还要连累你,这‘废人’的一个‘废’字,果真没有冤枉我。”

    “说什么呢。”苏云媗抽回手掌,皱起眉头,“什么叫连累我,夫妻本就一体,自当互相扶持,同进共退,你保不住自己就是废人,我又何尝能保住自己,岂不是成了两个废人?若要这么说的话,这天底下少有人不是废人。”

    颜飞卿听得苏云媗如此说,不由微微一怔,不过他本就是洒脱之人,也不惺惺作态,微笑着点头道:“你说的对,我不能算是废人,可也着实算不上一个有用之人。”

    苏云媗还要说话,却被颜飞卿伸出一根手指点在双唇之上。苏云媗的身子一颤,脸上竟是泛起一抹可疑的红晕。

    秦大小姐脸红不奇怪,毕竟天性如此,甚至许多时候已经是习惯使然,可苏大仙子脸红,这还是头一遭,委实是颜飞卿这个举动太过出乎苏云媗的意料之外,这还是那个古板的小天师吗?苏云媗甚至在想,莫不是颜飞卿被人掉了包?

    不过苏云媗很清楚,眼前之人就是颜飞卿,相貌外表可以骗人,可是那双眼神骗不了人。

    颜飞卿本就是一等一英俊之人,同龄男子之中,无人能出其右,本该是不缺少女子爱慕的。不过颜飞卿是修道之人,哪怕正一道不禁婚嫁,也没有放任弟子接触男女之事的道理,许多正一道弟子虽然成亲,但也是盲婚哑嫁,与世俗夫妻没什么两样。颜飞卿自小修道,对于男女一事看得很淡,也没有太多与女子接触的经验,再加上苏云媗是个严肃方正的性子,所以两人相处时,颜飞卿难免有些木讷、迟钝,可这不意味

    着颜飞卿就是一块不懂风情的木头,经历了一番变故之后,他想开许多,又难得见到苏云媗的柔弱一面,这才有了如此举动。

    都说万事开头难,颜飞卿见苏云媗没有反对之意,便顺势将她轻轻抱在怀中。

    苏云媗被颜飞卿抱在怀中,只觉得各种滋味涌上心头,一时间不知如何开口,也不想开口,只想享受这难得的时光。

    过了良久,苏云媗轻轻推了颜飞卿一下,离开颜飞卿的怀抱,然后伸手整理了下衣裙,不过脸上的神态还是有些不大自然。

    颜飞卿虽然对付女子的经验不多,但性情洒脱,也不羞涩紧张,而是平静地望着她。

    苏云媗本来已经快要平复心头上的那点涟漪,可被颜飞卿这么一望,心思又有些慌乱了,毕竟都是二十多岁的男女,还达不到老人们古井无波的心态,多有涟漪。平日里压抑得越狠,此时也就反弹得越厉害,这便是堵不如疏的道理。

    颜飞卿见此情景,不由微微一笑,握住苏云媗的手,拉着她进到房中。苏云媗还想抽回手,可颜飞卿握得紧紧的。苏云媗当然可以强行抽出手来,也可以不让颜飞卿握住自己的手,可那就是拒绝颜飞卿了,于是苏云媗不再反抗,任由颜飞卿握住自己的手,一起坐在卧房的床上。

    苏云媗低头看了眼两人十指相扣的双手,忽然有些庆幸,比起师父,还有其他本门祖师,她要幸运太多,虽然她已经不是正一宗的宗主夫人,但她已经很是知足了。

    苏云媗轻声问道:“是紫府送你回来的?”

    颜飞卿点了点头,“多亏了紫府。那些人兵分两路,一路人来捉我,意图要挟师父,同时也是引开大报恩寺中的白宗主等人,一路人趁此机会去捉秦大小姐,意图要挟紫府。万幸,秦大小姐修为大进,坚持到紫府赶来,反倒是他们的人被紫府拿住。捉我之人不得已之下,只能拿我去换自己的同伴,我这才得以回来见你,否则我就要像沈大先生那样,遥遥不知归期了。”

    苏云媗闻言沉默了片刻,说道:“如此说来,我们要好好感谢紫府和白绢。”

    “是该好好感谢他们。”颜飞卿道;“秦大小姐为了抵御强敌,动用了‘太上忘情经’,此时还昏迷不醒,不知情况如何。”

    苏云媗赶忙问道:“要不要紧?”

    颜飞卿道:“我看紫府的神态,并不如何紧张,应该没有什么大碍。”

    苏云媗松了一口气,“他们的感情一向是好的,现在就连儒门中人也知道紫不离白,白不离紫,所以才要拿白绢来要挟紫府。”

    颜飞卿看了看她,在她耳边轻声道:“我们也是好的。”

    以前颜飞卿哪里说过这种话,苏云媗觉得耳朵有些发痒,缩了下脖子,心中欢喜,不过还是板着脸道:“我听白绢说,紫府在私底下不像平日这般沉稳,有些跳脱。都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与李紫府见了一面之后,倒是把他的本事给学来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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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未佩妥,出门已是江湖。 千帆过尽,归来仍是少年。 ………… 生逢乱世,战火席卷天下,生灵涂炭,人命犹如草芥。 及冠之时,仗义行侠四海,长剑在手,劈开一挂清明。 十年饮冰,难凉热血。 披荆斩棘,愿开太平。太平客栈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太平客栈,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太平客栈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