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九章 地上鬼国
次日,依循着补天宗绘制的舆图,正道众人进到北邙山中,虽说这北邙山中多有精怪鬼魅,但谁敢在这么多道士僧人面前放肆的?当真是一身正气荡人间,让终日愁云惨淡的北邙山竟是平添了几分生气。
北邙山共有三十二峰,皂阁宗鼎盛之时将二十八峰收入囊中,如今皂阁宗不复从前,只是堪堪占据了十二峰,阴阳宗又占据了九峰,正道中人不欲一峰一峰扫过去,兵锋直指皂阁宗的山门主峰。
一路之上,正道中人势如破竹,竟是没有遇到半点像样抵抗,径直逼近皂阁宗的主峰的山脚下。只见得此处山峰乍一看去并无异样,山脚、山腰、山巅尽是破败建筑、断壁残垣,还能依稀看出当年二十一宗围攻皂阁宗时的惨烈,甚至还有许多陵墓因为地势变化的缘故,露出地面,又平添几分阴森可怖。
便在这时,忽然生出滚滚雾气,如一片白色的海,遮蔽住了山上景象,依稀可见雾气中影影绰绰,似是有许多人影晃动。
张静修道:“这是皂阁宗中人开启阵法了。”
说罢,他手中出现一柄紫色长剑,正是“紫霞”,然后一剑斩出。
雾海的中间位置骤然下沉,出现了一道深深沟壑,滚滚雾气向这道沟壑涌去,然后垂落,就像两道相对而行的白色瀑布。
然后张静修手中又出现一剑,通体清湛,正是“青云”。他双手分持双剑,左右一分,这片雾海也随之被从中分开。
拨云见日。
在雾气被强行分开之后,仍是不见山岳,反而凭空出现了一座城。
一座四四方方的城,城门、城楼、护城河一应俱全,城墙高有十余丈,长有二百余丈,通体黑色,极是雄伟,便如传说中的酆都鬼城一般,护城河宽有五丈左右,波涛翻涌,而护城河中涌动的却不是水,而是无数白色冤魂,可见一张张扭曲的人脸浮现于河面之上,让人望而生畏。
张静修道:“当年皂阁宗修建地上鬼国,为世间所不容,于是二十一宗联手功法皂阁宗。如今看来,皂阁宗已是修复了部分鬼国,大家不可小觑。”
众人齐齐应是。
张静修道:“此城是当年皂阁宗所留,共有四门,其中各有枢机,循环相生,所以我们要分为四队人马,同时将四门的阵法枢机破去。贫道率领
一路,以正一宗人手为主;白宗主率领一路,包括慈航宗、金刚宗、真言宗、法相宗;海石先生率领一路,包括清微宗、东华宗、妙真宗、神霄宗;李宗主率领一路,包括太平宗、忘情宗、补天宗、玄女宗。不知诸位宗主可有意见?”
沈元重不由一惊,大天师是为长生境高人,有他坐镇的那一路自然不需要太多人手,另外三路都是四个宗门,分别有一位天人造化境高手坐镇,这第四路本该也是一位天人造化境的高手坐镇,此时却任命李玄都统率,岂不是说大天师认为李玄都足以与白绣裳和张海石平起平坐?
其实不止是沈元重如此想,其他几位宗主也有类似想法,然后就听张静修说道:“紫府如今已是天人无量境,秦老先生、萧宗主、沈大长老也是天人无量境,四位天人无量境的高手,只要不遇到地师,就算是大明官王天笑亲自出手,也讨不到半点好。”
听到大天师此言,众人自是再无异议。
大天师道:“南门是正门,此门便交由贫道。北门交由海石先生,白宗主负责西门,紫府就负责东门。”
张海石望向李玄都,笑道:“紫府,我会从侧翼接应你的。”
李玄都道:“如此最好。”
事不宜迟,议定之后,张静修率领正一宗首先动身,然后是张海石、白绣裳、李玄都三人分别率领三路人马自其它三门入城。
来到东门之前,只见东门上的吊桥已经放下,以铁锁连接城头上的绞盘,吊桥之下便是不动流动的无数冤魂,实是可怖。李玄都见城门宽阔,差不多与寻常府城相差不多,便吩咐沈元重开启曾经照破诸葛錾行踪的“指南车”,护住众人,然后四位天人境大宗师分列前后左右,李玄都在前,沈元重在后,秦不一在左,萧时雨在右,修为最弱的秦素居于正中。
一行人如此浩浩荡荡地行进东门之中,刚一走过城门洞,眼前立时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原本的头顶青天和秋日艳阳尽皆消失不见,抬头望去,只能看到一方灰蒙蒙的天幕,城内空荡荡的,不见半个人影,到处弥散着灰白色的雾气,与头顶上的晦暗天幕难以区分彼此,仿佛要天地连接成为一体,天上地下皆是昏昏茫茫一片。
再往城中走去,与寻常城池无甚区别,同样是住宅街道,拱桥牌
楼,道路两旁有树木,临街的楼上还挂着灯笼。只是没有人,而且这些建筑就像一幅水墨画,只剩下了黑白二色,再无其他颜色,仿佛一下子便从阳世来到了阴间。
李玄都极目望去,竟是无法看穿这些弥漫的灰白雾气,便也不知道这座城到底多大,这些街道又通向何方,眼下只得顺着脚下这条街道一路向前。
忽而有阵阵阴风吹起,顺着风声,隐约传来几声若远若近的模糊声响,似是夜晚时的水滴声,又像是窃窃私语之声,更像是老鼠窸窸窣窣的声音,待到后来,这个声音慢慢变大,竟是可以听出几分笑声,不过不是正常的笑声,就像是那种躲在暗处的窃笑,让人毛骨悚然。
众人毕竟都是身怀修为的高手,这场面虽然足以让寻常人心惊胆寒,但对于他们而言却只是普通不过的小场面,就算真有什么鬼魅之流,也就随手打发了。
萧时雨见此诡异幻境,开口问道:“沈道兄,此地仿若一座城池,又有浓郁阴气,到底是真实修建的一座城,还是我们看的一切都是幻象?”
沈元重略微沉吟之后,回答道:“所谓术法,其实就是弄假成真,最顶尖的术法便是把假的变作真的。大天师已经说了,此地是一方洞天,所以此处肯定是一座虚假的城池,可是经过皂阁宗的不断完善之后,已经由假变真,变成一方真实存在于人世之间的鬼域,所以萧宗主万不可轻忽大意,更不能以破虚之法应对。”
萧时雨点了点头,心中有数。
走在最前面的李玄都手持“人间世”,不断将面前的雾气劈散,如此走了大概有百余丈的距离,这条直通城门的长街到了尽头,在这儿骤然出现了许多人影,看不清衣着面貌,只能看到一个模糊背影,这些“人”距离一处,围着一个铜盆正在念念有词。
李玄都停下脚步,以手中长剑斜指,凝神细听。
只听这些人说的话语中带着浓重的蜀州口音,而且与如今的蜀州口音还不相同,其中又夹杂着大量晦涩难懂的字节,让人根本听不明白在说什么。
便在这时,秦不一脸色一变,道:“李公子小心,这是古蜀州的方言,这些人念的‘巫祝颂词’,他们是巫教中人。”
话音方落,李玄都便惊觉一股阴冷气息袭上了自己的后背。
第一百五十章 鬼城闹市
若论久远,巫教更在正一道之前,当年祖天师立正一盟威之道,有两场立教之战,第一战就是扫荡蜀州巫教。巫教四分五裂之后,也如诸子百家一般,散布于天下各处,早已不成气候。
对于巫教中人出现在此地,李玄都并不意外,因为白绣裳曾经说起过,她与地师交手的时候,地师佩戴了一面巫教传承的面具来抵挡白绣裳的“无相纸”,那么此时又有巫教中人出现在北邙山中,却是不算什么了。
就在秦不一出声的时候,这些人影猛地回头向众人望来,仍是看不清相貌,依稀可见点点红芒,摄人心神,然后他们围绕着的那个铜盆突然消失不见。
李玄都只是略微运转气机,便震散这股阴冷气机。
一名太平宗弟子突然惨叫一声,头上被凭空倒扣了一个铜盆,沈元重怒哼一声,伸手抓住铜盆,可那名太平宗弟子也随之软软倒地,变成了一具无头尸体。
沈元重反手掌托铜盆,只见其中盛放着一颗双目圆睁的头颅,脸上表情极为惊恐。
那几名正在诵咒的身影渐渐消散无形,只剩下了这一个铜盆。
秦不一道:“巫教的手段诡异难测,与道门的厌胜魇镇之法有异曲同工之妙,防不胜防。”
沈元重脸色不大好看,从铜盆取出那名太平宗弟子的头颅,然后手掌发力,将这只铜盆生生捏成了一个铁团。
虽然只是死了一个人,但如果一路上都是这种手段,对于士气却是打击极大。李玄都面上不显,心中忧虑,沉默了片刻之后,道:“走。”
出了这条长街,又陆续遇到了几拨巫教中人,这些人不是活人,也不像鬼魂,而是一种类似井中月镜中花的残影,所以是突然出现,毫无征兆,只是有了前车之鉴后,不等他们出手,李玄都便已经连连出剑将其抹去,终是没有让太平宗弟子再增伤亡。
虽然未再死人,但前路却好像没有尽头,秦素忍不住开口道:“虽然这些巫教中人构不成太大威胁,但这座城池不知多大,按照我们脚程来算,仍是没有遇到另外三支队伍,可见其已经超过龙门府,若是接下来的巫教中人都是这么层层设防,用骚扰的疲敌战术,却是个难题。”
秦不一道:“大小姐担心的是,这些巫教中人应是以某种神通术法投映在此地,我们杀得再多,也是杀之不尽,若是皂阁宗中人再暗中设下迷阵,让我们难以找到前路,就可以不断消磨我们的耐心和精力,最终再行雷霆一
击。”
李玄都闻言后停下脚步,轻轻吸了一口气,道:“既然是阵法,就存在以力破巧的可能,我虽然破不掉此处洞天,但是强行开出一条通路还是不难。请大长老开启指南车辨别方向。”
沈元重立刻吩咐弟子操纵指南车,只见得车上黑白双鱼转动,指针飞速旋转,最终指向街道旁边的一堵高墙。
李玄都举起手中的“人间世”,将一身修为催动至极致,如今李玄都已是初步踏足天人无量境,比之先前更上一层楼,他在天人逍遥境时就可以胜过萧时雨,此时晋升天人无量境,虽然因为晋升时日尚短,不足以与天人造化境相媲美,但较之寻常天人无量境的高手却是胜出一筹,足以与悟真、钟梧、唐周、藏老人、李非烟、宁忆、李世兴等顶尖无量境高手相媲美,此时尚未出剑,其浩大气势便已经让他身后之人不断向后退去。
在李玄都所学中,杀力最大的自然是“逆天劫”,可是对付这种似虚似实的所在,却是“元一初始剑气”却是更为妥当。
元始者,阴阳合一,形之始也。“元一初始剑气”以气化形,有形而无质,无质所以循之不得,无有生灭,故而不受物缚,无可制御也。方士们常说,只有术法才能胜过术法,那么对待无形之敌,方用无形之剑。
李玄都以双指轻轻抹过剑身。以他所在之处为中心,方圆百丈之内,尽皆剑气。可这些剑气又不伤太平宗弟子分毫。
“元一初始剑气”,足足用了四字形容此剑气,可见此剑气的厉害之处,李玄都之前很少用出此等剑气,是因为此剑消耗极大,就算是当年的紫府剑仙也大感吃力,可是如今的李玄都已是不同往常,以天人无量境的修为用来,堪称信手拈来,举重若轻。
李玄都使得“人间世”的每一寸都充斥着“元一初始剑气”之后,整把剑就像一支深夜高烛,大放光明,然后他简简单单地一剑劈下。
一瞬间风起云涌,天地色变,暮气沉沉的晦暗天幕,仿佛被生生撕裂开一道沟壑。
这一剑朝着那堵高墙劈下。
这堵墙被一剑劈成两半。
墙后是另外一方天地。
在墙外是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除了李玄都一行人之外,就只有零星出现的巫教中人,在墙后是一条小巷,小巷的尽头却是一方闹市。
李玄都示意众人原地不动,他独自一人走过断墙,走出小巷,来到闹市之中。
以一条看
不到尽头的长街为中心,两边的屋宇鳞次栉比,有茶坊、酒肆、脚店、肉铺、庙宇、公廨。店铺中有绫罗绸缎、各种成衣,路边还有各种摊贩,捏泥人糖人、卖糖葫芦、看相算命、卖炊饼鸭梨,各行各业,应有尽有。甚至还有几处春楼,门首前扎着彩楼欢门,悬挂市招旗帜,招揽生意,街市行人,摩肩接踵,川流不息,有做生意的商贾,有看街景的士绅,有骑马的官吏,有叫卖的小贩,有乘坐轿子的大家眷属,有身负背篓的行脚僧人,有问路的外乡游客,有听说书的街巷小儿,有酒楼中狂饮的豪门子弟,有城边行乞的残疾老人,男女老幼,士农工商,三教九流,无所不备。
李玄都置身其中,竟是不似在在鬼城之中,倒像是回到了人间。
这些人对于李玄都视若无睹,各干各的事情。
李玄都稍作犹豫之后,示意众人穿过断墙和小巷,来到闹市之中。
可就在太平宗弟子出现在闹市之后,却是风云突变,街上的贩夫走卒瞬间变了面孔,脸色苍白无血色,好似死人,虽然还是在各行其是,但却透出一股茫然麻木的意味,就好像是牵线木偶,了无生气。
再去看两侧店铺,绫罗绸缎变成了死人寿衣,用来买卖的金银铜钱也都变成了纸钱。街上有蒸馒头的,打开笼屉的那一刹那,馒头全都变成了一个又一个的小人头,面孔栩栩如生,表情各异,有痛苦、有悲伤、有嬉笑、还有哭嚎。卖的糖葫芦也不是红色的山楂,而是变成了一个个血红色的眼珠,被竹签串起,又蘸上糖浆,红彤彤,泛出淡淡的金黄色。有卖炊饼的,打开篮子之后,里面哪里是炊饼,而是女子的心肝。
见此情景,众人皆是变了脸色,不过沈元重立时喝道:“这都是幻象,莫要被其蒙蔽,更不要心生畏惧之心,否则这些鬼魅之流便会趁虚而入,若是在此地被灭去三盏阳火,便要万劫不复。”
所谓疑心生暗鬼,若是心无畏惧,鬼魅便奈何不得,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能喝退恶鬼便是因为他心无畏惧,若是心生畏惧,就像两人交手时招数上露出破绽,会被鬼魅趁虚而入,导致眼前幻象丛生,难以自拔。
听得沈元重之言,众人都是心中一紧,不过能来此地的都是修为有成之人,心志坚定,初时惊讶是因为第一次见多如此多的鬼魅,待到惊讶之情过后,便恢复了常态,对这一切诡异景象视而不见,只要没直接威胁到他们就置之不理,毕竟这满城是鬼,哪里能够杀得过来?
第一百五十一章 鬼域伎俩
先天境以上,只要紧守灵台,又不是孤身一人置身于鬼市之中,这满街鬼魅也不能如何,可在先天境以下,就算紧随众人,也难免被分了心神。
一名忘情宗女弟子,天性胆小,倒不是说她贪生怕死,真要说江湖厮杀,也曾手染鲜血,而是她最害怕这些鬼魅之流,此时便心中打鼓,只能紧紧握住兵刃,强装镇定。
走了没多久,就见一队接亲娶妻的队伍,徐徐地从北边拐过来,新郎官脸上扑着雪白的粉,抹了两团腮红,嘴唇涂了鲜红如血的口脂,骑着一匹枣红色的纸马,马后面是一位挑着新娘嫁妆的脚夫,马前一人抱着新娘的梳妆物品盒,前面一乘纸质轿子应是新娘坐的,因为轿子的处面都用各种草木花卉装饰着,此可谓“花轿”,轿子后面一挑夫挑着一担鱼肉,表示女方娘家祝福夫婿富贵有余。
这名忘情宗女弟子心中惴惴不安,暗忖道:“这是鬼娶亲吗?”
她心中刚刚闪过这个念头,突然就看到那名新郎官向自己望来,一双没有眼白只有眼黑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自己,而她身旁的众多同门似乎没有察觉半分。
女子心中寒意更甚,不敢与那新郎官对视,马上收回视线,可就算如此,在她的心头上还是笼罩着一层不安。
因为街道宽阔,所以众人可以与这娶亲的队伍错身而过,就在双方交错而过的时候,女子忽然听到身旁传来一声呼唤,她先是一怔,继而想起这是丈夫在亲热时对她的昵称,十分亲切,让人倍感怀念。
女子下意识地转头望去,只看到了一双漆黑的眸子。
这一刻,女子猛然惊醒,她的丈夫早在几年前就已经死了,自己定是着了鬼瘴。
想通这一点之后,女子这才看分明,自己身旁的正是那个骑着纸马的新郎官,戴着红色的吉冠,胸前还有一朵大红花。
女子大惊失色之下,便要向后退去,可那新郎官却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女子想要反抗,却发现自己浑身软绵绵的,没有半分力气。新郎官微微一笑,便要拉上纸马去。
就在这时,只听得一声怒喝,萧时雨已经察觉到不对,一掌裹挟出滚滚寒气,朝着这新郎官拍下。
新郎官一个滚身下马,躲过这一掌的同时,将还在愣神的忘情宗女子打横抱起,直接丢入同样纸扎的花轿之中。
萧时雨大怒:“孽障!”
她全力催动“帝女神功”,一袖横扫,直接将这支娶妻的队伍全部扫灭,没了轿夫之后,那乘纸扎的花轿也随之落在地上。
周围众人赶忙上前相救,却见在这短短片刻
之间,女子身上已经被套了一身红色嫁衣,脸上同样是扑着一层厚厚的脂粉,两团腮红,还涂抹血红的口脂,就像一位正要出嫁的新娘子。
萧时雨上前,发现这名女子除了手腕上下有一个乌黑手印之外,再没有半点伤口,可整个人已经气绝身亡。
其他人皆是沉默不语,虽然只是死了一个人,但是对于士气的打击,却是比死了十个人还要严重,毕竟江湖上打打杀杀,怎么死的都是一目了然,可死在这种诡异手段下,不知缘由,未知便让人恐惧。
沈元重方才说心生畏惧便要万劫不复,当真是半点不虚。
一行人继续前行,远远望去,已经可以看到一座极为雄伟的高塔,那便是他们的目的所在了。
又行出不久,迎面行来一溜马队,每一匹马都负重累累,虽然马夫神情呆滞,但是手法熟练,俨然是精于此道的老马帮了。
这一次,众人都多加了小心,不敢分神,个个如临大敌,这马帮却是没能玩出什么花样。
一名补天宗弟子见过了那忘情宗的弟子惨状,心有戚戚,平心而论,那忘情宗的女子虽然已经是三十多岁,但驻颜有术,相貌姣好,平日里说话时细声细气,让他十分喜欢,还想着若是能平安回来,便托人打听下那位忘情宗的师妹有没有改嫁的意思,毕竟他年纪也不小了,年轻时痴迷武学,没有这方面的心思,可是现在年纪大了,见到同龄人都已经是子女绕膝,难免羡慕,便想找个老婆成家。正好补天宗和忘情宗亲如一家,大家不是同宗,却也师兄师妹称呼,刚好合适。
如今老婆没了,他心中自是一番难掩的失落。
就在这时,他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个轻柔嗓音,初时隐隐约约,还听不真切,过不多时就渐渐清晰,竟是那位忘情宗师妹的声音,正喊着他的名字,让他心头痒痒的。
这名补天宗弟子差一点便要回头,不过在最后关头却是反应过来,不由吓出一身冷汗:“师妹刚刚惨死,定是鬼魅手段!”
那身后声音见这补天宗弟子不为所动,又悄然一变,甜腻腻的,软绵绵的,还有轻不可闻的喘息之声。
这补天宗弟子心中恼怒:“哦,我是猪?真把老子当傻子了,我今天就偏不回头,倒要看看你还有什么本事。”
他心中咒骂,对于身后的声音充耳不闻,只是闷头前行。
因为此事,他倒是没了先前的谨慎小心,无意中向路旁望去,是一座春楼,透过窗格可以瞧见里面有女子正在对镜梳妆,可画了一会儿之后,似乎不甚满意,于是女子直接将脸上面
皮撕扯下来,显出真容,脸色青翠,牙嶙峋犹如锯齿一般。那女子把面皮铺在桌上,拿起一支彩笔在上面描画了几笔,又把笔扔在一旁,然后双手将面皮覆在脸上,顷刻间化成一位美女,又取出一排整齐假牙放入口中。
这补天宗弟子骤见此情景,心神大骇,就在此时,在他身旁有人说道:“老张,范妹子命中该有此劫,你要不要太难过了,天涯何处无芳草。”
那正是平日里一位交好师兄的声音,他此时心神大震,也没多想,说道:“我没事。”
“没事就好。”那师兄又道:“不过这玄女宗的弟子也不比忘情宗的差了,你瞧,那位可比范妹子还要好看。”
听得师兄如此说,这补天宗弟子便左右张望起来,眼前一花,有了一瞬间的失神,片刻后,他回过神来,发现自己还站在原地,众人已经走得远了。走在最后的是一群白衣女子,看背影应该就是师兄说的玄女宗弟子,这补天宗弟子心中一热,便快步跟了上去,想要见识下比范师妹还要好看的女子。
想着这些,他快走几步,已经是追上了那群白衣女子,刚想要开口,就听身后突然传来一道苍老嗓音:“回神!”
这一声大喝却是如春雷骤响,让这名补天宗弟子瞬间清醒过来,再定神一看,哪里是什么玄女宗弟子,分明是一群白衣女鬼,垂下的长发遮掩了面目,只能隐约可见从口中吐出血红长舌一直垂到胸口。
这补天宗弟子吓得魂飞胆丧,赶忙就要后退,可这些白衣女鬼却不肯放过他,瞬间出在在他身旁,便要把他拖入路旁的春楼之中,而那春楼不知何时已经门户大开,先前正在描眉画鬓的女子手持画笔站在门口,正死死盯着这名补天宗弟子。
他忍不住大叫一声,仰面栽倒。
秦不一挥手将这些鬼魅打散,来到这名补天宗弟子身旁,却见他的整张面皮已经脱落,轻飘飘地就像一张纸,而他浑身上下却是没有明显外伤,似乎掉了一张面皮就像掉了一根头发一样理所当然。
秦不一轻叹一声,大声道:“大家谨守灵台,勿要为外邪所趁。”
鬼魅与天魔、心魔有几分相似之处,都是寻找心境破绽,然后将这处破绽无限放大,最终让人心境崩溃,而发作之时,在表面上也是与常人一般,所以就算是李玄都等天人境大宗师也很难提前查知,只能看各人的心性。若是在外界,这些鬼魅也没有如此大的威力,可偏偏在此处鬼国,鬼魅又是极多,占据了天时地利人和,所有鬼魅的实力都被放大到十余倍之上,便是血气旺盛的江湖高手也难以幸免。
第一百五十二章 当年总督
众人继续前行,那座高塔越来越近。
不过在高塔与闹市之间,还隔着一座拱桥。来到拱桥之前,就听到一阵铜锣声响,然后就见一顶八抬大轿无声无息地从桥上走来,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个衙役打扮之人,方帽皂靴,手中拿着铜锣,是为鸣锣开道。县官出行鸣锣,打三响或七响,称为三棒锣、七棒锣,意为“速回避”、“军民人等齐回避”。知府出行鸣锣,打九棒锣,意为“官吏军民人等齐回避”。一州巡抚出来,要打十一棒锣,意为“文武官员军民人等齐回避”。而总督一级的封疆大吏出行,因是极品,打十三棒锣,意为“文武百官官员军民人等齐回避”。这人一连打了十三棒锣,竟是总督的待遇。
在其后又是八名衙役,手中分别举着“回避”牌、“肃静”牌、官衔牌、铁链、木棍、乌鞘鞭、金瓜、尾枪。轿子两侧有护卫兵丁,身披甲胄,手持长枪,头盔和长枪上都有鲜红的穗子,声势浩大。
不出意外,这一行人同样不是活人,轿夫都是纸扎的假人,而一众衙役和护卫兵丁则是神色木然,眼神呆滞。
李玄都停下脚步,仗剑而立。
那一行人也停下脚步,为首的敲锣衙役开口道:“大胆!总督大人出行,为何不让路?”
这倒是李玄都略微吃惊,因为一路行来,除了那些巫教中人之外,这满城鬼物从不与他们交谈言语,这还是第一个开口说话的“人”。
既然如此,李玄都便没有急着动手,反问道:“倒是不知是哪位部堂驾临?”
那衙役清了清嗓子,道:“尔等且听好了,我家大人是兵部尚书兼右都御史,总督秦州、中州等处地方、提督军务、粮饷、管理河道、兼巡抚事。”
李玄都微微一怔。这一串名字虽然很长,但总结起来就是两个字:“总督”。总督是封疆大吏,早年时,并非常设官职,因事而设,事毕即撤。待到如今,已经是常设官职,统辖一州或数州之地,出任总督之人,常常加授兵部尚书或都御史的官衔。
所谓总督秦州、中州等处地方,说明这位总督乃是秦中总督,自穆宗皇帝以来,朝廷只有过两位秦中总督,分别是祁英和秦襄,在秦州失陷之后,秦中总督便已经空悬多时,等同被裁撤。
秦襄如今正在辽东领军,当然不可能出现在此地,而祁英则是死于地师之手,倒是不知道从哪里又出来一个秦中总
督。
李玄都道:“从未听说过什么秦中总督,怕不是个冒牌货。”
那衙役闻言勃然大怒,神色由木然化作狰狞,用手中用来敲锣的小锤一指李玄都:“来人,把这大胆狂徒拿下!”
在他身后的一众兵丁应诺一声,齐齐向李玄都攻来。
李玄都随意刺出几剑,便将这几名兵丁击退。然后一剑攻向那名敲锣的衙役。便在这时,敲锣衙役身后的两名衙役突然跃出,一人手持“回避”令牌,一人手持“肃静”令牌,一左一右向李玄都打来。
李玄都反手一剑挑开“回避”的令牌,又是一掌拍出,与“肃静”令牌相击,只是一掌便将这名衙役直接震碎。
这一番变故,连通剩下的六名衙役也一起动了,加上先前被李玄都逼退的兵丁,将李玄都团团围住,从四面八方攻来。
这些衙役兵丁,本就是可以化出实体的厉鬼,堪比先天境高手,有了阴气天时、鬼国地利、群鬼人和的加成之后,实力暴增,已是突破至归真境二三重楼,此时群起而攻,便是归真境九重楼的高手,也有身死之忧。
不过李玄都已是天人无量境,应对起来自是毫不吃力,以攻代守,剑气所过之处,必有一名鬼物要化作青烟,纵然它们还能借着此地的浓重阴气和鬼国的特殊环境不断重生,但李玄都杀得更快,不消半柱香的时间,那些衙役已经悉数死绝,敲锣的鬼物和几名兵丁则是退至一旁怯缩不前,只剩下那顶由八名纸人轿夫抬着的大轿还占据路中。
李玄都平举手中“人间世”,缓缓向前,来到轿前,用剑尖挑起轿帘,只见其中正端坐着一名身着朝廷一品公服的大员端坐其中,双腿向外分开,双手分别置于双膝之上,正在闭目养神,再看其面容,铁青一片,绝无半点血色,两个眼窝更是漆黑,显然不是活人,倒像是僵尸之流,透出一股坚硬如金铁的光泽。
就在李玄都挑起轿帘后,此人猛地睁开双眼,目中激射出两道摄人心魄的精光,直逼李玄都。
几乎就在同时,李玄都手中长剑也毫不客气地挺剑直刺此人的胸口。
此人伸手握住“人间世”,剑锋与手掌竟是摩擦出一阵金石之声,火花四溅。李玄都眉头微皱,有些意外此人的出手速度竟是能跟得上他的出剑速度,但也没有太过惧怕,到了无量境之后,他的气机愈发浩大浑厚,不必再事事以巧取胜,也可以
力压人,此时只是催动五大玄功,便强行震开此人的手掌,同时将这顶八人抬乘的大轿连同八名纸人轿夫一同震碎。
那“人”仍是保持着端坐姿势,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掌之后,才缓缓站起,缓缓开口道:“来者何人?”
李玄都飘退回阵,此时秦不一、萧时雨、沈元重三人也来到了李玄都身旁,李玄都年轻, 可这三人都是年长,尤其是秦不一,更是万寿真人的同辈中人。这三人见到此“人”之后,同时一惊,异口同声道:“祁英!”
李玄都没见过祁英,却听说过祁英的事迹,他曾拜师于神霄宗,又求学于万象学宫,出仕于明雍朝,明雍二十二年,临危受命,出任秦中总督,与金帐汗国议和。待到武德年间,祁英已经是支撑半壁江山的国之柱石。在金帐汗国大军攻打秦州时,地师徐无鬼以“鬼咒”暗算祁英,使其身躯朽坏,当时祁英麾下高人无数,竟是无人可破解徐无鬼的咒术,最终使得祁英身死,西京城被轻易攻破。这才有了后来秦襄出任秦中总督收复西京、秦州、凉州之事。
如此一位人物,身死多年,怎么会出现在此地?
萧时雨道:“人死不能复生,此乃天帝至理,地仙也不能违背。就算是阴魂、活尸之流,也是借了一具空壳而已,早已与生前没什么干系。难道是皂阁宗盗掘了祁英的尸首,又将他的尸首炼制成了活尸?”
沈元重道:“不是没有这个可能,这些年来藏老人盗掘高僧遗骸舍利、捉拿各宗弟子之事屡有发生,此时再加上这一件,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提及此事,萧时雨的脸色一沉,有几名玄女宗的弟子便是遭了藏老人的毒手,此番讨伐北邙山,她也是存了报仇的心思。
李玄都闻言后却是想起一桩往事,去年因为太阴尸之事,在北芒县遭遇了皂阁宗的后卿坛坛主洪成仇,两人有过一番交手,洪成仇用的便是“无极枪”,当时李玄都还心生奇怪,为何皂阁宗中人会用祁英的独门绝学,如今看来,别说是祁英的绝学,便是祁英本人,也没脱出皂阁宗的毒手。
祁英扫视众人一眼,冷笑道:“小小毛贼,也敢来阻拦本督道路。”
萧时雨微微皱起眉头:“当年我曾与祁英打过交道,他说话万不是这般口气。”
秦不一叹息一声:“眼前之人只是空有祁英形貌和部分记忆,早已不是当年祁英了。”
第一百五十三章 人力造神
就在众人说话时,祁英朝一旁伸出手掌,大声道:“取我的枪来。”
刚才还怯缩一旁的几名兵丁不知从哪拖出一杆丈八长枪,一起抬到祁英跟前。祁英伸手抓起长枪,抖了个枪花,指向李玄都等人:“尔等毛贼,哪个前来受死?”
便在这时,秦素也来到阵前,闻言后说道:“这不是江湖较技,我们直接群起而攻之。除非它是长生境的高人,否则都是必死无疑。”
李玄都道:“只怕另有埋伏,还是我一人先去试试深浅,你们守好阵势,小心暗算,切勿轻举妄动。”
说罢,李玄都已是仗剑而去。
祁英大喝一声“来得好”,挺枪朝李玄都刺去。
正所谓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长剑只有三尺,如何比得过长枪,只能近身而战,而长枪只要将长剑阻在枪围之内,不是其近身,便占尽上风。
祁英用的自然是生前绝学“无极枪”,在各种兵器之中,剑道以李道虚为尊,刀法由秦清夺魁,若论用枪,则是以祁英为最。祁英的枪法之盛,公认举世无双,大开大合,唯有在沙场之上,才能发挥得淋漓尽致。当初李道虚刚刚在玉虚斗剑中胜过“魔刀”宋政,由此成为正道中与大天师张静修并驾齐驱之人,曾经与祁英有过一番“搭手”比试,祁英虽然不是李道虚的对手,但能让李道虚认真出手,战后两人对饮闲谈,李道虚亦是有颇多赞誉之词。
如此一位大宗师,死后却是不得安宁,李玄都愿意给他一个尊重,以手中三尺长剑让他重归长眠。
祁英双手持长枪,一枪扫出,其势之大,竟是让人生出一种枪杆弯曲成弧线的错觉。李玄都反手一剑挡去,两者相撞,骤起一声炸雷,无数紊乱气机四散激射。
祁英用枪,重扫不重扎,曾经以连续八十一次横扫生生阻住洛水的江河倾泻。只见祁英身随枪走,一扫一弧,三弧如半月,九扫成满月,九扫成圆月,招未曾使老,已然圈转,然后便是大满月套小圆月,半月挂弦月,长枪所幻的圆月越来越多,过不多时,李玄都的四面八方皆是无数圆月,圆月一个未消,另一个再生,层层叠叠,无穷无尽。
若是祁英生前来用这套枪法,李道虚尚且要认真应对,李玄都多半也无法寻觅到他枪法中的空隙破绽,可此时祁英非是祁英生前本尊,只是有部分生前记忆,却失之灵
性,于是枪法中便少了几分灵活变通,让李玄都有机可乘。
李玄都以“剑心太玄意”应对,交手十余招之后,寻到祁英枪法之中的一个破绽,一剑中门直进,直接点在他的胸口上,同时李玄都催动气机,自剑尖位置一口剑气吞吐,直接将祁英整个人炸飞出去。
见此情景,观战的几位天人境大宗师都松了一口气,秦不一道:“若是祁英生前,便是比之把慈航宗的白宗主也相差无几,李公子想要取胜,怕是难了,可如今的祁英,毕竟只是一具尸体,却是不复当年之勇,想来李公子可以轻易拿下。”
萧时雨和沈元重也点头赞同。若是起尸之后比生前还要厉害,那么皂阁宗只要盗掘历代高手的尸体,就能无敌于天下。实际上,大多数情况下,起尸之后都远逊于生前,不仅仅是祁英,还有长生宫的主人木勾真人,生前是能与那一代地师交手的造化境高人,在死后化作太阴尸,也不复生前之能,最终被李玄都、颜飞卿、苏云媗围攻致死。
便在此时,被炸飞出去的祁英落地之后,又一个翻身站起,身上竟是没什么明显伤势,然后一摆手中长枪,又朝李玄都攻来。脚步所过之处,踏出一个一个漆黑脚印,脚印上还有丝丝缕缕的黑色气息升腾不休。与之同时,祁英的七窍、双手、后背皆有黑气升腾,双眼中更是有红芒闪烁。
如今的祁英枪法虽然不如生前,但身上的凶戾之气却是更胜从前,再次对上李玄都之后,竟是只攻不守,任由李玄都的长剑落在他的身上,有半数剑气都被他身上的黑气抵消,剩余剑气落在他的身上,纵然造成些许伤害,在周围近乎无穷的阴气灌注之下,又能迅速愈合,其速度更胜无道宗的“**八荒不死身”。
此时的祁英既非铜甲尸,也非太阴尸,倒是让李玄都想起了一种奇异鬼物。还是在北芒县一战,他和苏云媗等人遇到一种名为“罗刹”的鬼物。
所谓“罗刹”,乃是佛家所言的恶鬼。男即极丑,女即甚姝美,并皆食啖于人之血肉,或飞空、或地行,捷疾可畏。
当年皂阁宗盛极一时,横扫人间无敌手,于是便将目光转向更高层次,意欲以人力造就神灵。当时皂阁宗定立的目标有三,均是取自佛家传说,分别是:天神“阿修罗”、护法神“夜叉”、恶鬼“罗刹”,其中“罗刹”对应先天境,“夜叉”对应归真境,“阿修罗”
对于天人逍遥境,以及对应天人无量境的“大阿修罗”和对应天人造化境的“阿修罗王”,更有传闻说,皂阁宗甚至还想造就直指长生境的“帝释天”,只可惜皂阁宗只是初步完成了恶鬼“罗刹”,便被正邪两道联手所败,剩余两者便是遥不可期。
不过仅仅是“罗刹”一物,就已经堪称逆天,由皂阁宗炼制成的“罗刹”,兼具厉鬼和活尸两者之长,既有一定灵智,又有坚韧躯体,可谓是以人力夺取天地造化之能事,用皂阁宗自己的话来说,便是行窃天、偷天之举,九天神灵也不过如此,故而皂阁宗的最后一方大阵被命名为“炼神”。
此时李玄都心头便涌出一个想法,难道地师将当年皂阁宗的遗愿发扬光大,创造出了堪比天人境大宗师的“修罗”?亦或是当年皂阁宗已经成功,只是随着皂阁宗的覆灭而不为人所知,地师又在机缘巧合之下得了皂阁宗的传承,并将其重现于世?
无论是哪一种可能,都意味着地师的谋划已经超出了所有人的意料之外,包括张静修和李道虚,一人再厉害,哪怕打遍天下无敌手,也不能一统天下,可如果地师有了这等手段,却是不同了。而且不要忘了,当年宋政之所以能坐上无道宗宗主的宝座,就是因为他与地师里应外合,偷袭正在闭关的无道宗老宗主,既然地师可以把祁英的尸体拿到手中,那么地师极有可能还有一具无道宗老宗主的尸体,那可是名副其实的长生境,又是何等可怖?
念及于此,李玄都不敢怠慢,将手中“人间世”掷出,不再是“北斗三十六剑诀”或者“太阴十三剑”,而是太平宗的“南斗二十八星阵”。
北斗南斗本是一家,玄微青领皆是太平,只见得“人间世”以一化七,复而再化二十八剑,无一虚幻,皆是真剑,皆是悬空而定。
这不是杀人的北斗剑阵,而是困人的南斗星阵。
只见那二十八剑随着李玄都手指一翻,剑尖齐齐朝下,斜指地面上的祁英,然后又随着李玄都剑指一点,剑阵疾速下坠,一身体魄堪比金刚的祁英便被“人间世”一剑接一剑洞穿身体,足足二十八剑,将其扎成可一只刺猬。
祁英远未死去,却被洞穿了各大窍穴,割断各处筋络关节,动弹不得,只能不断怒吼。
手中无剑的李玄都一跃而起,右手五指汇聚五行气机,朝着祁英一掌当头拍下。
第一百五十四章 一十二掌
李玄都一掌按在祁英的头顶天灵之上。
瞬间寂然无声。
然后在短暂的沉寂之后,祁英脚下的拱桥寸寸碎裂,裂痕向四面八方飞速蔓延开来,所过之处,拱桥彻底化为粉末,而两人却保持着悬空而立的诡异姿态。
李玄都的手掌继续下压,
以两人所在之地为圆心,方圆数十里的地面如同地龙翻身,震颤不休,甚至有些地方房屋倒塌,地面上龟裂出一道深深沟壑。
肉眼可见的气机涟漪化作巨大狂风向着四面八方扩散开来,四周的房屋在狂风中摇摇晃晃,如同纸糊一般,距离最近的十余座砖石房屋已经有倒塌的迹象,更别提那些行人之流,如风中落叶一般,随风胡乱飞舞。
下一刻,祁英怒吼一声,刺入祁英体内的二十八柄长剑悉数激射而出,重新合作“人间世”。
李玄都伸手握住“人间世”,身形倒掠,“人间世”上剑气汹涌,甚至连李玄都的半截手臂都完全笼罩其中。
祁英身形落在对岸,身上的血洞开始迅速愈合。
然后祁英伸手撕扯下身上的一品公服,将公服下的一身甲完全展露出来,光华隐隐,色泽暗沉,使他整个人好似从阴间来到阳世的幽冥之神。
原本铠甲较为轻薄,只是护住几个紧要部位,不过在祁英撕掉白袍之后,铠甲如有活性一般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先是由薄变厚,然后缓缓延展,将祁英的整个身体全部包裹其中,不留丝毫缝隙,最后是开始向上延伸,形成一个附有鬼面的头盔。
“人间世”还未触及祁英的铠甲,后者四周已经激荡起一圈圈涟漪,大小不一,高低不一,甚至余韵不一,就像大雨落大湖。
祁英没有躲闪,任由层层涟漪在自己身周荡漾开来,一身铠甲涌出无数黑色阴气,与剑气相互抵消,同时还有点点流萤从他的身上不断向外飘洒下来,向四周蔓延。
下一刻,李玄都出现在祁英身前三尺处。
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手中青锋三尺,对于剑士而言,身前三尺,自是无敌。
祁英手腕一抖,长枪刺向李玄都,祁英单手握住长枪尾端,枪尖处形成一个黑色锥状螺旋。
眨眼之间,祁英顺手横扫。
李玄都立剑挡住,然后又是一剑斩落。
祁英不得不转守为攻,手中长枪横于身前,双手分别握住长枪的两端。
“人间世”就这么直直地斩在长枪上,在枪杆上留下了一道寸许深的伤口。
虽然这支长枪也算是一件难得的宝物,但是相比起刀剑评排名第二的“人间世”,还是差
上太多。
李玄都用出“逆天劫”剑气和“玄阴剑气”混杂一处,手中“人间世”猛然下压。
在一声清脆声响之后,祁英手中的长枪断成两截。
李玄都便得势不饶人,又是一剑当空斩下,剑气如瀑布挂当空,祁英的视线之中只剩下剑气满溢,再无他物。
祁英依仗身上甲胄,他伸出双手,将这片剑气长幕从中生生分开。
磅礴剑气竟是伤不得他身上的诡异甲胄。
李玄都手段再变,改用慈航宗的“慈航普度剑典”。随着李玄都的更上一层楼,李玄都对于“千剑观音”的领悟又更深一层。
只见一瞬间出现了十二个李玄都,神态各异,面容各异,装扮各异,神态各异,或以剑分水,或握剑血战,或剑动风雷,或嗔目怒视,或青丝万千,或御剑凌空,或横剑静坐,或悬剑望月,或立剑身前,或扛剑高歌,或携剑横行。
十二人,十二剑,各有各的风采,这是李玄都将“太阴十三剑”中的前十二剑也融汇其中。
几乎同时,有十二剑落在他的身上,十二道撞击声几乎是汇聚成一声。
这十二剑看似轻盈,实则却是势大力沉,以至于祁英的身形瞬间下沉入地下数尺,只剩下上半身露出地面时,才勉强稳住身形不再剧烈颤抖。
不过祁英身上黑气不绝,伤势迅速愈合,双手撑住地面,硬顶着剑二剑强行站立而起,虽然十二剑的剑势十分宏大骇人,但祁英竟然还是身形向前暴掠而出,浑身气势瞬间攀至顶点,一拳狠狠砸向十二剑归一的李玄都。
面对祁英几乎是倾力而为的一拳,李玄都没有半点惊慌失措,不退反进,任由祁英的一拳砸向他的眉心,手中“人间世”毫无凝滞地刺向祁英的心口。
以攻对攻。
三尺破甲,势如破竹。
“人间世”抵住了祁英的胸甲,剑尖抵在他的心口上,让他动弹不得。
祁英身上甲胄已是黯淡无光。
双手握剑的李玄都猛然向前踏出一步,已是强弩之末的“人间世”虽然未能刺穿祁英的胸膛,但却将他整个击飞出去。
轰鸣声中,尘土飞扬。
祁英的身形穿过整座城池,在地面上生生犁出一条长达数百丈的深沟。
不知撞碎多少建筑的祁英缓缓起身,身上甲胄残破不堪。
下一刻,李玄都的身形消失不见。
祁英也有所察觉,猛然后退。
一声呼啸声音骤然响起,李玄都已经出现在祁英的身前三尺。
仓促之间,祁英只能双臂交错,挡在身前。
然后祁英再一次被“人间世”劈入地面。
祁英以双臂勉强挡下这一剑之后,还没来得及反应,紧接着李玄都又是一剑。
祁英整个人被这一剑撞飞出去,腰部以下的身躯硬生生地在
地上犁出一条长达数十丈的深沟。
李玄都出剑不停,如重弩激射,势如炸雷,竟是让祁英没有还手反抗之力。
终于李玄都与祁英已经是近在咫尺。
虽说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三尺青锋并不适合真正意义上的贴身肉搏,但李玄都用剑又岂是墨守成规之人?
只见李玄都反手持剑,以剑首狠狠撞向祁英。
一撞如叩天门。
接连两次被李玄都击退的祁英再次被李玄都一剑撞飞出去,数十栋房屋直接被砸成废墟。
祁英摇摇晃晃地起身,神智渐渐消失,怒吼一声之后,双脚发力,将脚下地面踩踏得支离破碎,余波甚至令周围数里之内的地面出现不同程度的坍塌,呼啸的声音汇聚成一声浩大轰鸣。
他整个人如离弦之箭冲向李玄都。
李玄都瞬间结成一座“北斗天罡剑阵”。
祁英轰然撞在剑阵上,好像大浪大潮拍击大堤。
李玄都不动如山,祁英却是被反震之力向后震退数十丈,双脚在地面上再次划出两道深刻痕迹。
李玄都反守为攻,起剑不用,一掌拍在祁英胸口,使后者双脚离地。
“无极劲”穿透铠甲,伤及体魄。
祁英落地之后,体内仍是阵阵沉闷雷声连绵不绝,踉跄向后退去,铠甲上裂纹遍布,乌黑血液从缝隙中不断渗出。
李玄都得势不饶人,向前踏出一步,如缩地成寸,追上祁英的身形,又是一掌。
两人一进一退。
李玄都一气十二掌,在此期间,祁英始终未能落地。
待到最后一掌,祁英终于重重落地,一身铠甲彻底破碎,黑气消散,再也无法恢复伤势。
不过祁英还未死绝,皮肤上显现出一条条紫黑色的筋脉,如同一条条细蛇不断游动,让人寒毛耸立。他试图挣扎着起身,不过终是徒劳。
李玄都来到祁英面前,一剑刺入祁英额头:“晚辈李玄都,送前辈一程。”
第一百五十五章 翠云峰上
北邙山三十二峰,阴阳宗位于最深处,故而想去阴阳宗,必先破皂阁宗,换而言之,皂阁宗算是阴阳宗的一处屏障。
在阴阳宗九峰中,有一峰名为翠云峰,此地有一处宫观,与云锦山第一大宫观同名,都是名叫上清宫,据说当年道祖曾在此炼丹,彻夜砌起太极八卦炉,以乾、坤、坎、离、震、艮、巽、兑八方位,调动天、地、水、火、雷、山、风、泽之灵性,巧运内外相济之理,专心精炼了九九八十一天。揭炉时有万道金光四射,直窜云霄。道祖自尝一粒,瞬间面露紫气,道祖以此丹点化座下青牛,跨上牛背,由北邙山远出函谷关戏化胡为佛。
在静禅寺之战中输了一手的地师,此时便站在上清宫中,举目望天。
冷夫人乘坐一只巨大白鹤扶摇盘旋飞至,她从鹤背上飘然落下,来到地师的身旁,道:“畏已。”
“鬼”字与“畏”字,乃是同源字,无鬼即是无畏,而“无”字也可以用“去”字、“弃”字、“已”字代替,故而徐无鬼的表字便是“畏已”。只是这个表字少有人知,就算有人知道,也不敢称呼,只有冷夫人才有这个资格。
徐无鬼说道:“我在想日后的天下,当年世宗皇帝驾崩之后,有徐世嵩和祁英支撑大局,穆宗皇帝之后,有张肃卿和秦襄支撑起大局,在这四人,朝廷还有何人?会是孙松禅和赵政吗?”
冷夫人轻声道:“怕是已经后继无人了。”
徐无鬼轻笑一声:“如此也好,不过由人推己,在我离世之后,你们也都步入迟暮之年,到那时候,谁来支撑其后二十年的大局。?
一名身着玄色鹤氅的男子站在两人不远处,道:“难道地师真想将基业交予李玄都手中?”
地师没有转身,冷夫人却是对此人点头致意。
放眼整个阴阳宗,如果说地师地师是毫无疑问的第一号人物,那么大天官王天笑就是仅次于地师的第二号人物,其地位大致相当于正一宗的张静沉、清微宗的张海石、太平宗的沈元重。
此人正是王天笑,他平静说道:“师兄,当年是你定下了我阴阳宗的百年大计,后又与宋政结盟谋取天下,可自从宋政失踪之后,西北五宗失和,澹台云空有境界修为,却鼠目寸光,胸无大志,这才有了西京之变,致使我们丢了道种宗,现在又被正道中人欺压如此,虽说师兄已有应对之策,但每每念起,还是心有不甘。”
地师无动于衷,不置一词。
王天笑继续说道:“说到李玄都,我听说张静修将静禅宗让给了李玄
都,招揽笼络之意昭然。据说澹台云那边也在拉他,在这等情况下,怕是李道虚也不会甘心自己倾注心血培养出来的弟子给旁人做了嫁衣,多半也会有所动作。在如此境地之下,李玄都恐怕会左右逢源,而不会轻易下注,更不会冒着身败名裂的可能彻底倒向我们。”
冷夫人轻声道:“当年宫官那个丫头曾几次示好李玄都,可惜我没放在心上的,现在想来,那丫头的眼光高得很,也好得很。”
王天笑冷然道:“可惜那位宫姑娘已经像李玄都一样,叛出师门,自立门户了。”
地师平静道:“大明官,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可是我们还有更好的选择吗,上官莞做一宗之主还能胜任,让她来担当地师之位,担当得起吗?”
王天笑道:“师兄,你可曾听说过改弦易辙?就算李玄都愿意与我们合作,师兄又如何保证我们这些人老去之后,李玄都不会自行其是?师兄难道就不怕我们的一生心血就此付诸东流?”
地师终于转头瞥了王天笑一眼,语气却仍是不疾不徐:“你放肆。”
王天笑稍稍沉默片刻,转开了话题:“师兄,西京那边,如何处置?”
地师平静道:“澹台云不过是癣疥之疾,不足为虑,就算想要根治,也要讲究时机,讲究分寸,绝不是一蹴而就之事。”
王天笑低声道:“养虎遗患。”
地师摇头道:“好了,当前最大的事情是应对正道各宗和辽东五宗,这个时候再去想西京之事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
王天笑缓缓说道:“藏老人那边已经准备好了,只待师兄一声令下,便可送他们一程。”
地师摇头道:“没那么容易,不过让他们死上几个好手,却是不难。”
王天笑说道:“既然如此,我亲自去一趟皂阁宗,见机行事,不知师兄以为如何?”
地师沉吟片刻,点头道:“也好。”
得到地师的许可之后,王天笑向后退出几步,然后转身大步离去。
冷夫人忧心忡忡道:“毕竟有张静修亲自坐镇,你就不担心大明官失手?”
地师笑了笑,“江湖上哪有十足把握之事,关键还是事在人为,王天笑走了这么多年江湖,知道轻重。”
冷夫人又问道:“那我呢?”
地师轻声道:“跟着我去西边。”
“西边?”冷夫人吃了一惊,显然在事先没有得到半点风声。
地师点头道:“对,西边,我这些年来落了许多闲子,没想到还真能用上
。”
冷夫人先是愕然了一会儿,沉思了片刻之后,说道:“与沈大先生有关?”
“该知道的时候,你自然会知道。”地师露出了威严。
“是。”冷夫人不敢忤逆。两人虽然是夫妻,但这个世道,也是夫为妻纲,两人之间自然事事以地师为主,更何况在冷夫人身旁还有一个虎视眈眈且善解人意的罗夫人。
徐无鬼又放缓了语气,柔声道:“夫人,你还记不记得当年我们初相识的时候,我常说的一句话?”
冷夫人怔了一下,说道:“你常说……‘三思而行’。”
“是了。”徐无鬼说道:“三思而行,什么叫‘三思’?三思’就是‘思危、思退、思变’。知道了危险就能躲开危险,这是‘思危’。躲到敌人不再注意你或是很难顾及你的地方,这是‘思退’。抽身而退之后就可以作壁上观,同时也可以整理思绪,反思自身,重新审视自己脚下的路,是不是走错了,这是‘思变’。”
冷夫人若有所思道:“我们身在乱局之中,四面受敌,与其抱残守缺,倒不如抽身而退,让他们争去,我们只管作壁上观,看好戏,做渔翁黄雀。”
徐无鬼笑道:“这就是了,北邙山也好,江湖也罢,乃至于整个天下,它们都是死物,不会跑,也不会走,所以关键不在于一城一地的得失,而在于人。”
冷夫人仍是有几分迟疑,道:“这样会不会太冒险了?”
徐无鬼握住她的手,笑道:“不先置之死地,如何死中求生?我们先招惹了澹台云,又招惹了张静修,这两人便联起手来对付我们,看戏的李道虚和秦清也趁机参与进来,这便是墙倒众人推,不过这才正合了我的意,原本的局势就是一潭死水,经此一战之后,整个局势算是真正活了起来,活才能生变。”
冷夫人微微点头,也不知道她究竟有没有明白地师的所思所谋。
上清宫。
王天笑踏入大殿,光滑可鉴的黑色地面上清晰倒映出他的身影。
此时的大殿中立着三道身影,分别是二明官钟梧、三明官王仲甫、五明官诸葛錾。
王天笑停下脚步后,视线从一众人身上扫过,缓缓开口道:“十殿明官中,魏臻和上官莞未能踏足天人境,张铮、金释炎、赵纯孝已死,李世兴伤势未复,便只剩下我们四人。”
钟梧因为在静禅寺中败给了悟真,所以此时算是戴罪立功之身,上前一步,沉声道:“请大明官示下。”
王天笑道:“去皂阁宗。”
第一百五十六章 暗算偷袭
另外一边,从正门攻入鬼国的正一宗更为凶险,李玄都等人遇到的只是闹市,而正一宗遇到的却是倾巢而出的汹涌“大军”。这些鬼物沾染了一缕幽冥之气后,身上显化兵刃铠甲,原本的孤魂野鬼摇身一变,成了酆都阴兵,极为凶悍。
只可惜它们遇到了大天师张静修,张静修催动“天师印”,洒落无数“昊天光明火”,熊熊光焰所到之处,鬼军直接化作袅袅青烟。
在张静修身后的众多正一宗高手取出各自法器符箓,结成阵势,集合众人之力,开始净化此地阴气,引得城中鬼物悉数向正一宗这边引来,却是在无形中减轻了另外三门的压力。
在城内正中,立着三人,为首之人正是皂阁宗的宗主中藏老人,他望着南门方向的冲天光焰,嘿然道:“大天师不愧是大天师,以一己之力便将满城鬼军挡住,若是让他放手施为,这座小洞天经不起他的几番折腾。”
旁边一人正是皂阁宗炼尸堂堂主尚熙,说道:“正道有大天师亲自领军,可我们这边却没有地师坐镇,此战恐怕……”
藏老人嘿了一声,说道:“地师不到,可十殿明官总是要到的。再者说了,崔云峰距离此地不过咫尺之遥,以地师之能,转瞬即至,也无甚区别。”
便在这时,在三人身后响起一个嗓音:“藏道兄所言极是。”
三人回首望去,却是三明官王仲甫通过“阴阳门”出现在此地,此地有术法禁制,寻常术法难以突破,便如大门上锁,需要钥匙,唯有阴阳宗和皂阁宗之人才知道其中关键。
王仲甫来到藏老人身旁,说道:“地师已经派遣我等前来助藏道兄一臂之力。”
藏老人问道:“大天官何在?”
王仲甫道:“大天官已经进到城中,伺机而动。”
闻听此言,藏老人呵呵一笑,道:“如此甚好。”
话音未落,护在从北门方向传来一阵巨响,然后风云色变,虽然相隔甚远,但藏老人等人还是可以感觉到扑面而来的气机涟漪,体内气机也随之泛起波澜。
几人微微色变,藏老人脸色略微阴沉:“没想到第一个攻到阵法枢机的是张海石。”
王仲甫道:“张海石这些年来故意藏拙,表面上只有天人无量境的修为,实则在暗中早已踏入天人造化境,若非他与李道虚不和,这清微宗的宗主大位本该是他的囊中之物才对。”
藏老人曾经与张海石相斗,吃了个大亏,自是清楚,冷声道:“今日便拿他开刀。”
王仲甫不置可否。
此时在北门方向,大地开裂,从这些缝隙中喷出大团大团的秽气,这些秽气呈现出暗黄之色,凝而不散,弥散开来之后,鬼物悉数被其吞没,每吞没一个鬼物,这些秽气便壮大一分。不多时候,秽气已经化作一条长龙。
这仅仅是因为张海石的一剑之威。
此时张海石已经从竹杖中拔出了自己的佩剑,所用也并非清微宗的“北斗三十六剑诀”,而是他自创的“四海潮生剑”,算不得大成之法,却与李玄都用“人间世”一般,未必是最厉害的,但一定是最适合自己的。
面对这条秽气长龙,三位全真道真人主守,而张海石一人主攻。只见得张海石一剑扫出,周围所有的房屋、鬼物悉数被拦腰斩断,切面平整。那团秽气更是遭受重创,剧烈扭曲,并发出“嗤嗤”声响。
以武道境界而言,天人无量境是举重若轻和举轻若重,天人造化境就是以实击虚和以虚击实,“六灭一念剑”便是李道虚在天人造化境的时候悟出,堪称以虚击实的极致,而“元一初始剑气”则是以实击虚的极致,而到了张海石这等境界之后,不必刻意用什么招式,随意出手,千变万化,无定式,无定形,便是无招胜有招了。
这团秽气虽然厉害,但毕竟是死物,面对张海石的猛攻,根本不会躲闪,眼看着被张海石以剑气生生打散也不过迟早之事,而一众道门弟子则是加紧以术法净化周围阴气,使得鬼物不能再生。
就在这时,正在主持阵法的三玄真人忽然觉得背后一通,似是被人拍了一掌。
三玄真人本就是全神贯注施法,无暇他顾,而这一掌又是神出鬼没,实来得突兀到极点,时机又把握得极度巧妙,防不胜防。三玄真人立时脸色一白,吐出一口鲜血。
原本三位真人也各有分工,万寿真人总揽全局,三玄真人主持施法,太微真人则是防备偷袭,不过就在三玄真人被人偷袭的同时,他也遇到了一个对手。此人正是二明官钟梧,他精通拳掌功夫,从暗处偷袭,双掌凌空推出,一股猛烈掌风逼体而至,双掌暗合阴阳变化,双掌一阴一阳,阴阳并至,太微真人立时感觉自己半边身子冰寒刺骨,另外半边身子又是炽热难当。
到了天人境之后,方士和武夫的区别已经不大,太微真人也会
用剑,乃是东华宗世代相传的“东华紫薇剑诀”,只见他手掌一翻,掌中出现一柄通体紫色的长剑,剑锋处氤氲出淡淡紫意,对上钟梧的双掌之后,非但没能伤及钟梧的手掌,反而长剑被弯曲出一个极为骇人夸张的弧度。
太微真人虽然修为精深,毕竟比不得悟真大师,对上钟梧之后,自然不是对手,只能游斗拖延,待到张海石脱身,便是钟梧的死期。
只见太微真人身形急转,手中长剑仿佛一条紫色长河漫卷,绵绵不绝,与钟梧的阴阳掌法相撞,金石铿锵之声不绝于耳。
钟梧也不着急,因为他本就没想将太微真人如何,在从一开始,他们的目标就落在了三玄真人的身上。这其中也有过一番思量,三玄真人虽然是清微宗这边的人,但在暗中却与正一宗眉来眼去,有改换门庭的意思,若是三玄真人带领神霄宗倒向正一宗,那么正道中“四六之争”的平衡就会被打破,想要让正道中人在内斗中两败俱伤,耗尽最后一点鲜血,必须要两个势均力敌的对手,而不是某一方一家独大,若是能击杀三玄真人,神霄宗中偏向清微宗的那一派人便会得势,仍旧能维持正道平衡。其实正道和邪道一样,都极力维持平衡,绝不让对方阵营出现一个绝对的霸主,总是支持不那么强大的一方,同他们联合起来,挫败更强势的一方,无论是谁。
地师想要吞并澹台云,大天师就出手干预,大天师想要压过李道虚,地师也不会坐视不理。正因为如此,藏老人说要拿张海石开刀时,王仲甫的态度是不置可否,从阴阳宗的角度出发,要保全清微宗一方的实力,而着重打击正一宗一方的实力,这样既可以维持双方的实力平衡,不会让正一宗借着这一战整合结盟,继而压过清微宗,也会加深清微宗和正一宗之间的矛盾,让正一宗弟子感觉自己出力最多,伤亡最重,而清微宗出力最少,伤亡最少,那么双方再起争端也就是顺理成章之事。
所以说杀人就像是出刀,刀子要落在关键的地方,一刀便让对手失去行动能力,让对手留更多的血,甚至是一刀毙命,而不是落在无关紧要的地方,只会凭白浪费力气。
出手偷袭三玄真人之人,正是精通五行遁术的诸葛錾,神出鬼没,他的偷袭一掌正中三玄真人后心,而且掌心之上还蕴含阴阳宗的“鬼咒”,虽说同境之战,“鬼咒”未必能够致命,但也是极为棘手的功法,足以让三玄真人在短时间内失去战力。
第一百五十七章 剑出似海
诸葛錾还要继续动手,张海石已然反应过来,仗剑而至。
剑气凌空,诸葛錾不敢硬扛,他很清楚自己无论如何都不是张海石的对手,更何况周围还有如此多的各宗高手,若是落入被人围攻的境地之中,几无幸理,所以只是冒险行刺,一击不中远遁千里,于是他直接以土遁之法遁入脚下地面,迅速后撤。
与此同时,钟梧也弃了对手向后撤去,因为他与太微真人交手时,占据上风,所以是进是退都在他的一念之间,而不是取决于太尉真人。
两人后撤,张海石却不愿意这么轻易便放过他们,一挥手中长剑,立时有一道气墙阻住钟梧的去路,其中剑气流转,触之即伤。
钟梧轻哼一声,依仗自身体魄坚固,直接撞了过去,气墙破碎,可钟梧也浑身浴血,颇为狼狈。
就在此时,正在帮三玄真人稳固伤势的万寿真人喝道:“海石先生,且住。”
张海石停下正要追击的方向,回首望去,却见从城中方向涌来一片漆黑,使得本就晦暗的城中愈发漆黑,几乎要伸手不见五指。
紧接着从空中缓缓降下一道巨大黑影,这道黑影足有十余丈之高,姑且算是一个人形,只是周身上下混沌一片,就像用墨水在白纸上涂抹了一个人形。
黑影现世之后,做了一个佛家结印的动作,然后就见它的全身上下睁开无数眼睛,密密麻麻,与任何一只眼睛对视,就算修为有成之人,都会生出眩晕之感,甚至会被夺去心神,沦为傀儡。一名清微宗弟子恰好与一只眼睛的目光对上,登时感觉脑中轰的一声,七窍立刻流下鲜血。他又感到一股冰寒阴湿之意从他双眼中侵入身体,四下蔓延,使他身体麻木,同时又有一股冰冷气机直奔他的泥丸宫而来,要将他的一点真灵彻底泯灭。
这名清微宗弟子大吃一惊,他也算境界高深,迅速运转“玄微真术”,气机源源不绝自三大丹田涌出,一路迎向那道冰寒之意。虽然冰寒之气被他暂时镇压,但他也是极不好过,一口血当场喷了出来。
中招之人远不止这名清微宗弟子,修为高些的,只是感觉一股彻骨寒意,便以气机化解,可是修为稍低的,就感觉全身上下冰寒一片,整个人都要被冻僵。一时之间,受伤之人不在少数。
在黑影的身周还环绕着一道黑雾,乃
是由阴气、死气凝聚而成,若是任由阴气扩散开来,所过之处,普通生灵立时生机灭绝,然后被夺去魂魄,直接转化为冤魂。
张海石抬头望着这道黑影,脸上露出几分凝重,冷声道:“‘幽冥九阴尊’!”
“幽冥九阴尊”是以无数冤魂以及九幽阴气炼制而成,有形无质,有摄魂夺魄之玄妙,吸纳魂魄越多,威力越大,与“万尸大力尊”一般,都是皂阁宗的镇宗之宝,每逢乱世,皂阁宗之人都会大肆搜刮游魂来炼制此物,若能炼制圆满,同样等同仙物品相。
眼前这尊“幽冥九阴尊”,还谈不上圆满,但也算是半仙物的品相,实在不容小觑。再加上此地阴气极重,大大助涨了“幽冥九阴尊”的威力,在占据天时地利的情形下,已经堪比完整仙物。
与此同时,天空中也多了一名须发黑白相间的男子,相貌初看似是垂暮老者,再看又像是正值壮年的不惑男子,极为怪异。他整个人仿佛笼罩在一片灰暗的阴霾暮云之中,若隐若现,不太像是人,倒像是一只老鬼。
正是三明官王仲甫。
张海石浑然不惧,道:“当初在吴州上清县,王道兄曾与白宗主斗过一场,今日我张某人再来领教王道兄的绝学。”
说罢,张海石整个人拔地而起,仿佛一道贯日长虹,照亮天幕,直奔“幽冥九阴尊”而去。
张海石的手中佩剑名为“竹中剑”,剑身略显细长,可剑势却是浩大无匹,如滚滚海潮,大浪拍岸,卷起千层雪。
当年诗圣作名篇《朝献太清宫赋》 ,其中有一句:“地轴倾而融曳,洞宫俨以嶷岌;九天之云下垂,四海之水皆立。凤鸟威迟而不去,鲸鱼屈矫以相吸;扫太始之含灵,卷殊形而可挹。”此剑便有如此神韵,随着张海石一剑升空,剑气滚滚似是四海之水皆立,如海啸漫卷如巍巍城墙数十丈。
“幽冥九阴尊”周围的阴气被张海石一剑扫孔,张海石直冲而入,手中长剑以实击虚,如刺入血肉之中,发出“嗤嗤”声响,然后张海石身形扭转,剑随身行,在“幽冥九阴尊”的身上生生划了一个弧形。
刹那间,“幽冥九阴尊”身上的眼睛纷纷闭合,伤口中有大团大团的秽气、阴气、煞气涌出。
张海石身形倒掠后撤,此时三十六位清微宗弟子已经结成“北斗三
十六天罡剑阵”,除此之外,妙真宗的弟子和神霄宗的弟子也分别结成“紫薇南斗阵”和“真武北斗阵”。三大阵法已成,分列天地人三才阵是,护住阴气侵袭。东华宗的弟子则是开始有条不紊地救治受伤之人。
张海石落在阵中,开始短暂的闭目调息,显然方才的一剑损耗颇大,便是有无量境的玄妙,也要片刻喘息,毕竟将天地元气化作自身气机也是需要时间,而且此地自成一方天地,能化为己用的天地元气微乎其微,更多还是弥漫阴气,更是不能利用。
此时笼罩在“幽冥九阴尊”周围的阴气逐渐散去,可见“幽冥九阴尊”身上被撕裂出一道长达三丈的巨大伤口,正在缓缓愈合,可见张海石的一剑之威。便是王仲甫也面露凝重之色,对于张海石十分忌惮。虽然张海石和白绣裳同为天人造化境,同样是剑道大宗师,但是两者还是有区别的。白绣裳的剑道攻守兼备,圆融如意,以而张海石更注重攻伐,不好说这两种剑道谁高谁下,可是在当下这时,张海石依托众多弟子结成的阵法而守,根本不必顾忌防守的问题,只需要倾力出剑就行,却是比在上清县时只有一人的白绣裳更为棘手。
“幽冥九阴尊”乃是以阴气炼制而成,并无实体,可是张海石的以实击虚已经到了极致,又有三大真人和众多弟子助阵,就算“幽冥九阴尊”在鬼国之中臻至圆满,也不敢说能够必胜,想要彻底除去张海石一行人,还要藏老人的“万尸大力尊”一同出手才行。
便在这时,张海石已经调息完毕,再次举起手中的“竹中剑”指向“幽冥九阴尊”。
事到如今,王仲甫也不能不全力出手了,手中出现一柄墨色玉尺,然后全力掷出,击向了正道中人的三大阵法。王仲甫位列十殿明官的第三位,尚且在李世兴之上,境界修为自然强横无比,玉尺若一条长龙,翻飞出击,与阵法一触,即刻发出一声轰鸣,震荡出一圈肉眼可见的气机涟漪,勾勒出阵法的笼罩范围,虽然玉尺被弹回,但许多弟子也是脸色微微一白,让“幽冥九阴尊”趁此时机,又伤了十数人。
张海石对此视而不见,深吸一口气之后,再次冲天而起,一剑穿透了“幽冥九阴尊”的心口位置。
只见得“幽冥九阴尊”的胸口上出现了一个不见其底的大洞,如黑幽幽的井口,隐隐透出玄光。
第一百五十八章 鬼域激战
张海石轻哼一声,剑气大涨,将这个井口大小的大洞扩大至方圆三丈,几如一个山洞一般。
这个洞口边缘可以看到无数虚幻的苍白人脸,表情扭曲,密密麻麻层层叠叠,发出一阵阵低低喃语,让人闻之便心生恍惚。而洞口深处,在黑暗中亮起无数红芒,似乎有万千恶鬼藏于其中,正在窥伺外面的世界。
洞中的黑暗犹若实质,十分浓稠,即使是张海石的目力也无法看清,而在其现世之后,顿时大肆吸纳四周阴气,无数阴气汇聚而至,如滚滚波涛,风声犹如万鬼哭嚎,同时产生一股巨大吸力,拉扯着张海石往洞中而去。
“万尸大力尊”也好,“幽冥九阴尊”也罢, 看似是一个整体,实则是以无数尸体和残魂拼接而成,体内蕴含了无数煞气、阴气、尸气,若是被它们吸入体内,便如同进了尸山血海,任你是罗汉金身,也要被污秽。
可张海石因为一剑太过势大,已经没有撤招的余地,眼看着距离洞口越来越近,张海石没有半分惧色,手中“竹中剑”大放光华,在剑锋之外凝聚剑芒,使得“竹中剑”变作一把长约三丈余、宽约三尺的巨剑,然后张海石由单手持剑变为双手握剑,扭转身形,奋力横扫。
剑芒已有三丈之长,剑光更是横贯天机。
这一剑不断蔓延,穿透了“幽冥九阴尊”的后背,然后将其横向一分为二。
无论是此地弥漫的阴气,还是“幽冥九阴尊”自身蕴含的尸气、死气、煞气,无论有形还是无形,有质还是无质,都被这一剑从中分割开来。
十余丈之高的“幽冥九阴尊”下半身不动,上半身沿着这一剑的轨迹,斜斜下滑,无数残魂从伤口断裂处逸散而出,好似飞鸟出笼,遮蔽天幕。
这一剑堪称天人造境的完美展现,实能开山断岳,虚能斩断气数勾连,虚实结合之下,任凭“幽冥九阴尊”如何变化,也难逃被一分为二的下场。
虽然这一剑未能彻底灭杀“幽冥九阴尊”,但也成功重创了“幽冥九阴尊”,使其在短时间内竟是无法重新组合。
不过王仲甫也不以为意,他这次出手,只是为了掩护钟梧和诸葛錾,现在两人已经退走,张海石又气机大损,无力追击,他便可以从容退去。
不过出乎王仲甫的意料之外,张海石强行一剑斩断“幽冥九阴尊”之后,明显已经是大耗气机,但还是提剑朝他掠来。
王仲甫轻
哼一声,握住玉尺,迎上张海石。
一瞬间出现无数纵横交错的光华,照亮了晦暗天幕。
在光华消逝之后,两人分开,张海石向后飘退十余丈,方才止住退势,掌中的“竹中剑”震颤不止。
王仲甫站在不远处,淡然道:“海石先生,今日我无意与你为难,还望你适可而止。”
张海石嘴角一扯,轻笑道:“到了这个时候,你们还想着挑拨我们正道中人。我们清微宗只是在嘴上阴阳怪气,你们阴阳宗可是人如其名,尽是些阴阳人。”
王仲甫没有说话,似是不屑争辩。
此时“幽冥九阴尊”中逸散出的残魂循着生人阳气袭向三座阵法,万寿真人和太微真人主持阵法,先是剑气阵阵,又是星光隐隐,还有烈火升腾,将这些如大潮一般的残魂悉数当下,实在挡不住的时候,太微真人便直接出剑,将那些漏网之鱼一一斩杀。
张海石与王仲甫又斗了十余招,张海石毕竟元气大损,不复先前之威,王仲甫一把玉尺守住八方,密不透风,就好似一道大堤,抵御涌来的滚滚大潮。若是平常时候,大潮一下便可漫过大堤,可此时后力不济,潮水只能拍在大堤上,徒劳无功。
便在这时,王仲甫又是一掷玉尺,骤然打向三座阵法, 张海石脸色微变,身随剑走,阻住玉尺,却不想王仲甫只是个虚招,趁此时机,他身形如烟,向外冲去,同时反弹而回的玉尺也紧随其后。
王仲甫长笑道:“海石先生,咱们后会有期。”
他话音未落,“幽冥九阴尊”也化整为零,四散而去,若是在外界,王仲甫是万万不敢如此,那些残魂分开之后,抵御不得阳光、天风、雷霆,会大受损伤,甚至直接消亡,使得“幽冥九阴尊”品质受损,可在此地鬼国,自成一方天地,好似幽冥阴间,却是不必有如此顾虑。
便在此时,张海石的剑芒又衔尾而至,在一进一退之间,两人硬拼十余招。
王仲甫的速度骤然加快,如长虹远遁,直到他彻底远去之后,在他方才停滞的地方才有点点血雾慢慢逸散开来。
张海石冷哼一声,抖落“竹中剑”上的点点血花,却也从鼻孔和耳孔中流出血线。
另一边,白绣裳也遇到了对手,却是藏老人亲自出手,驾驭“万尸大力尊”拦路。这已经不是白绣裳与藏老人第一次交手,上次交手时,白绣裳大占上风,若不是有李世兴牵制,藏
老人恐怕很难全身可退。可那是因为她手中有李玄都的“人间世”,此时她虽然用回了自己的佩剑“妙法莲华”,但相较于半仙物的“人间世”还是稍逊一筹,再加上此处鬼国,“万尸大力尊”的威力大增,一来一去之间,便抹平了两人之间的但部分差距。白绣裳虽然还能依仗境界修为和先天克制略占上风,但很难取得胜势。
藏老人的在江湖中一直是个异类,年岁很高,名头很大,可是迟迟不能突破天人造化境,当年张海石刚刚踏足天人逍遥境时,藏老人就已经是天人无量境,如今张海石已经是天人造化境,藏老人还是天人无量境。而藏老人的境界一直稳固不动,可战力高下却十分飘忽,只因藏老人十分倚重外物,有“万尸大力尊”或“白骨玄妙尊”,又有三大身外化身,再加上各种其他手段,便是对上白绣裳,也能不分胜负,可如果这些身外之物受损,只凭借自身本事相斗,便是遇到宁忆,也未必能有太大胜算。
如今身在鬼国洞天之中,又有近乎仙物的“万尸大力尊”相助,哪怕藏老人的三大化身还未补全,也已经是他此生的战力巅峰。
“万尸大力尊”一掌拍下,一股天崩地裂般的巨力直压而下,一时间四周弥漫的阴气悉数被化作具有强烈腐蚀性的土黄尸气,有几名正道弟子躲避不及,立时血肉尽销,只剩下一堆枯骨,再有片刻,枯骨也化作飞灰,随风散去。不仅如此,周围的鬼物也难以幸免,悉数被“万尸大力尊”吸收吞噬,化作它的养料。
白绣裳全力促动手中“妙法莲华”,一剑迎上这一掌。
两者相击,慈航宗的“白莲剑气”与浓郁尸气轰然炸裂开来,惊天动地,修为稍低之人,直接被震得双耳暂时失聪,余波又化作一股浩大气浪向四周扩散开来,两侧房屋直接被连根拔起,地面上的青砖也被片片掀起。
然后就见一道光华大盛,仿佛有一个白色花苞,转眼之间,这个花苞开始缓缓绽放,化作一朵盛开白莲,形如花瓣的浩荡剑光不可抵御,使得“万尸大力尊”身上笼罩的土黄色尸气如冰雪消融。
藏老人的声音如滚滚雷声响起:“白绣裳,老夫今日便要报那日的一剑之仇。”
话音落下,“万尸大力尊”又是一掌压下。
白绣裳并不答话,只是以一己之力泼洒出无数剑光,齐头并进,万千光华缭乱,威势浩大无匹,竟是将“万尸大力尊”的全身上下悉数淹没。
第一百五十九章 送你上路
李玄都斩杀祁英之后,接下来的路途未再遇到什么阻碍,终是来到那座高塔之下。
只见此塔有七层之高,墙分八面,呈八角形,各层盖铜瓦,转角处设铜斗拱,飞檐翘角下挂铜风铃,有风吹过,铜铃便叮当作响,意趣盎然。只是在这等环境下,不见半分意趣,反而显得极为阴森可怖。
秦不一道:“当年二十一宗联手攻打皂阁宗,此塔被一位高人以火法焚毁,只剩下塔身,火气凝聚不散,使其通体赤红,如今看来,皂阁宗竟是又把此塔恢复了原貌。据老朽所知,此塔的关键不在于塔顶,而在于塔下的地宫,此处勾连地脉,是为枢机关键所在。”
李玄都略微沉吟之后,说道:“为了以防万一,我们可以效仿前人,直接将此塔全部毁去。”
几人都无异议,吩咐众弟子结成阵势,催动术法将此塔从外部毁去,尤其是太平宗弟子,精通“八部神通”,更是预备了大量“凤眼子”,别说是一座塔,就是一座城楼,也能直接炸塌。只是此塔有阵法庇护,想要以“凤眼子”建功,还要先将阵法破去。李玄都不通此道,此事便交由秦不一和沈元重二人,李玄都、秦素、萧时雨负责守卫。
就在此时,塔门大开,从中涌出无数鬼物,源源不绝,竟似无穷无尽一般。若是完全依托阵法防守,怕是要多有损伤。见此情景,李玄都只得仗剑上前,斩杀鬼物,缓解压力。
就在此时,魏臻出现在塔顶,俯瞰众人。
在上清宫时,大天官王天笑只是召集了二明官钟梧、三明官王仲甫、五明官诸葛錾,将四明官李世兴、八明官魏臻、九明官上官莞排除在外,其实是他另有安排,后者是他的心腹,或者是志同道合之人,前者虽然也要听从他的号令,但那只是在规矩之内的号令,许多在规矩之外的号令,便行不通了,故而在许多事情上,却是不能让他们知晓。
在魏臻现身之后,萧时雨立时注意到了他,她记忆深刻,当初牝女宗攻打漩女山,此人便在其中,而且是出了大力的。
萧时雨冷笑一声,身形飘然而起,以手中长索扫向魏臻。
魏臻淡淡一笑,取出一张棋盘,微笑道:“萧宗主,久仰大名,今日魏某人要请萧宗主对弈一局,不知萧宗主意下如何?”
说罢,他将手中棋盘丢掷出去,然后这张棋盘越来越大,仿佛要与天地同大,直接将两人笼罩其中。
一瞬之间,萧时雨和魏臻便不见了踪影,只剩下一张棋盘。
与此同时,秦素也遇到了对手。
一道寒光好似凭空出现,杀气凛然,直向秦素迎面斩来。
这道锋芒不带半点邪气,反而带出风雷之势,可又与正一宗、神霄宗的雷法不同,别有一番玄妙。
秦素立时取出“欺方罔道”,以“天问九式”中的“冥昭瞢暗,谁能极之”一式挡下,同时也认出了此人的身份,正是九明官上官莞。
上官莞师从地师徐无鬼,从师承上来说丝毫不逊于颜飞卿、李玄都等人,早早就已经踏足天人境,更早于李玄都和颜飞卿,只是因为她身份特殊,没有登上过少玄榜,江湖上也少有人知。若是之前的秦素遇到了她,恐怕输多胜少,但这毕竟是之前,如今的秦素,哪怕还未踏足天人境,可在李玄都的帮助下,已是修为大进,堪比当年横行一时的紫府剑仙。
在接下上官莞的一剑之后,秦素身形急转,用出“天问九式”中的“日月安属,列星安陈”一式,刀势好似银河落沉九天,绵绵不绝,比之上官莞的“风卷残云扫”也是丝毫不落下风。
如今的秦素比之第一次与李玄都初见时已经有了天壤之别,距离天人境界只剩下一线之隔,再加上掌中“欺方罔道”的助力,对上寻常天人境界高手,不仅仅是有一战之力那么简单,甚至还能战而胜之。
一刀一剑寸步不让地正面相撞,刀锋和剑锋急速震颤,碰撞出无数尖锐凄厉的铿锵震鸣,一时竟难分高下。
上官莞随即变招,改用一轮“碧海潮月明”,只见一轮明月冉冉升起,大放光明。
这光如真实的月光一般,照亮天地,接着如银色的水银,流淌开来,然后炸裂开来,最终化作无数的“雨滴”,纷纷而落。
这些“雨滴”状的物事,落于地面,打出一个个坑洼,就好像激烈的雨滴落在柔软的沙地上,打出一个个坑洞。
秦素见过李玄都以此招破去唐秦的金身,不敢有丝毫大意,更不敢沾上半点,刀法也随之一变,用出“冥昭瞢暗,谁能极之”一式,身形变得忽明忽暗,时隐时现,任由“月光”洒落,却不能伤她分毫,而她趁此时机,直奔上官莞而去。
上官莞的长发自行披散开来,垂至腰际,然后不见她如何动作,满头长发飒然变长,足有百丈之长,继而合拢,将上官莞整个人包裹其中,千丝万缕编织成“布帛”,“布帛”叠加成“棉甲”,最终织就一只大茧将上官莞彻底包裹其中。
秦素的一刀之下,刀气磅礴似激流冲荡,上
官莞所化的大茧如同河水中的礁石,屹立不倒。
在刀气冲刷之下,无数青丝立时化作飞灰,不过一层青丝之后还有一层,层层叠叠。青丝有多粗?比之银针还细,这只大茧足有三尺之厚,又该有多少青丝堆叠?
双方相互消磨,待到一刀过后,“青墨三千甲”所结之茧还有薄薄一层,身处其中的上官莞自然是毫发无伤。
上官莞淡淡一笑:“秦妹妹,好厉害的手段,怕是已得‘天刀’三分真传。”
这话乍一听之下,似乎两人只是友好切磋,但实际上,两女在交手时都是毫不掩饰自己的杀机,意图将对方彻底置于死地。
上官莞用的是“太阴十三剑”,却又不仅仅是“太阴十三剑”,其中还夹杂着许多其他手段,秦素虽然行走江湖的时间不短,但是与交手厮杀不多,在眼力上远不如李玄都,便也辨认不出,她便认准了一个道理,任你招数变化万千,我只是专心运转“天问九式”,以不变应万变。
忽然之间,只见秦素身影一阵模糊,骤然一分,整个人竟是以一化九,八个秦素分据八方,各出一刀,汹汹刀气交织成网。剩下一个秦素脚尖一点,拖刀快步奔行,快若惊虹,瞬间来到上官莞的面前。
“圜则九重,孰营度之?”出自补天宗镇宗绝学“天问九式”,可以一身化九,在一瞬之间,一人之力如同九人一起出手,妙不可言,丝毫不逊于“慈航普度剑典”中的“千剑观音”,也不逊于“太阴十三剑”除去“心魔由我生”之外的任何一剑。
当初韩邀月便是死在这一刀之下,上官莞也是一惊,只觉得四面八方的刀光汹汹而至,每一道都是寒气森然淬厉惊人,根本分不出虚实真假。她只得运转“剑心太玄意”,将自己周身上下守得密不透风。
一瞬之间,刀剑相击之声连绵不绝,不似两人交手,倒像是十几人一起乱战。
此时李玄都正在群鬼之中奋力斩杀,剑势所过之处,皆是摧枯拉朽。
只是群鬼铺天盖地,气息混乱无比,阴阳混淆颠倒,李玄都身处其中,难免受其困扰。
就在李玄都感应到秦素与人交手而下意识地回首望去时,忽觉后心一痛。
这一刻,天地寂静。
李玄都面色骤然苍白,七窍之中有乌黑鲜血流淌,五指死死握住“人间世”,开口问道:“不知是哪位高人驾临?”
从他背后传来一个轻飘飘的声音:“在下王天笑,特来送小李先生上路。”
第一百六十章 深渊中人
江湖上想要以弱胜强,偷袭无疑是最好的办法。当年无道宗的老宗主便是死于以宋政为首的一众高手偷袭围攻。若是出手偷袭之人的境界更高,那就更加无往不利,正如后来的静禅宗方静方丈和太平宗沈老先生,以及祁英,均是死于地师的偷袭。
在此处鬼国,阴气浓郁,煞气、死气、尸气混淆一处,极大程度上蒙蔽了感知,王天笑先是藏身于群鬼之中,然后又在李玄都略微分神的关键时刻突然出手,根本就是防不胜防,便是与他境界相当的张海石、白绣裳等人,也要被一击重创,更何况李玄都的境界尚且要低于王天笑。
这一掌不仅仅震伤了李玄都的心脉,而且掌力逸散开来之后,还震伤了李玄都的五脏六腑,同时又将“鬼咒”打入李玄都的体内,不可谓不阴毒。
便在这时,秦不一和沈元重发现了李玄都的异样,二人同时停下动作,一起向王天笑攻去。李玄都也没有立刻失去还手之力,也反手攻向王天笑。
王天笑面对三大高手的围攻,并不硬抗,抽身向后退去,立时隐没在汹汹群鬼之中。上官莞和魏臻也不恋战,各自退去。
李玄都一剑扫却周围鬼物,以剑气在自己面前凝成一堵气墙,这才拄剑而立。
秦不一和沈元重来到李玄都的身旁,护着他向后退去,各宗弟子也不再破解宝塔阵法,而是改为全力防守鬼物。
李玄都退回阵内之后,秦素第一时间迎了过来,虽然没有开口说话,但关切担忧之情溢于言表。
李玄都摆了摆手,道:“王天笑的这一掌虽然厉害,但还伤不了我的性命。”
说话之时,李玄都的脸上已经开始显现生死枯荣之相,时而苍老,时而年轻,共是四种面孔,分别是少年、青年、中年、老年,分别对应了春夏秋冬四季。
若是去静禅寺之前的李玄都,面对王天笑的这一掌,不死也要重伤,不但暂时失去站立,甚至还又严重隐患。可是现在却是不同,李玄都踏足无量境还在其次,关键是他习得“漏尽通”妙义,将其臻至圆满之境,“漏尽通”号称长生久视之道,洗经伐髓和脱胎换骨之后,会使体魄远胜常人,不逊于佛门金身,而且还能迅速恢复伤势,只要王天笑没能对李玄都造成一击必杀,那么李玄都总能寻到一线生机,这是出乎王天笑意料之外的。
当然,王天笑作为一名老江湖,深知杀人要补刀的道理,虽然他不知道李玄都已经将“漏尽
通”臻至圆满,但他还是多加了一层保险手段,在掌中附加了一道“鬼咒”。
“鬼咒”效用不必多言,极为难缠,同境之争时不显威力,可境界高之人对境界低之人用出,便成了甩脱不掉的附骨之疽。王天笑自忖境界远高出李玄都,应用“鬼咒”是再合适就算李玄都中了他的偷袭一掌而不死,“鬼咒”也足以灭绝他的最后一线生机。
只是李玄都早已有了应对“鬼咒”的手段,那便是“太上丹经”。“太上丹经”作为至阳功法,最是克制“鬼咒”这等阴毒手段,而且李玄都也不是王天笑预想中的天人逍遥境,而是天人无量境,两者只是一个小境界的差距,“鬼咒”纵然已经开始显现威力,但远远不到无法破解的程度。
这便是李玄都敢于说出“无妨”二字的底气。
不过李玄都心中也有几分后怕,若是他孤身一人遇到了王天笑的偷袭,没有秦不一和沈元重帮他解围,更没有众多各宗高手结阵防守,那可就真是凶多吉少了。
“漏尽通”可以自行运转,李玄都便就地盘膝坐下,以假丹将五行气机全部化作“太上丹经”的纯阳气机,驱逐体内的“鬼咒”。“鬼咒”便如一颗种子,刚刚种入体内时最弱,可等到它生根发芽,甚至长成参天大树之后,根深蒂固,再想祛除可就难了,所以化解“鬼咒”是越早越好。
在场的三位天人境界大宗师,竟是无一人修炼纯阳功法,萧时雨更是完全与纯阳功法背道而驰,所以都援手不得,只能严阵以待,阻挡群鬼的同时也防备王天笑去而复返。在李玄都运功疗伤的时候,便只有秦素守在他的身旁。
入定之中,李玄都又沉入自己的识海之中,脚下仍是那道无底深渊,李玄都极目望去,隐约可见在深远的深处有一个人影,相貌与他一般无二,可神态气度却又截然不同。如果说李玄都是个标准的正道中人,那么此人便是个标准的邪道中人。李玄都更像“天刀”秦清,而此人更像“魔刀”宋政。
在李玄都望向深渊中人时,那人也朝李玄都望来,两人目光对视,那人的嘴角微微勾起,带着几分嘲弄和玩世不恭,又有几分轻浮邪气。
在许多女子的眼中,李玄都这种平时一板一眼的男人,是不讨喜的,反倒是那种平时不怎正经可关键时候又死命正经的男人才能让女子着迷,因为平时不正经会有情趣,关键时候往死里正经又能给女子安全之感。
当然,人有多面,李
玄都在秦素面前也会不怎么正经,甚至有些轻浮,可秦素只有一个,在绝大多数人眼中,李玄都显得暮气过重而少了几分年轻人的轻狂气盛。
李玄都看到此人的第一眼,便生出一股极大的厌憎,就像回忆起自己曾经做过的各种错事,恨不得给自己两个耳光的感觉。
那人似乎想要说什么,可张口无声,想要爬出深渊,可是有三道不见首尾的雷霆穿过了他的身体,让他动弹不得。第一道雷霆最为粗大,足有小臂粗细,穿过了小腹;第二条雷霆稍细,有手腕粗细,穿过了胸口;第三条雷霆最细,只有手指粗细,却是穿过了额头。三条雷霆似虚似实,穿过身体却不见半点伤痕,位置刚好对应三大丹田。
李玄都立时明白过来,这是大天师以“五雷天心正法”留在他体内的封镇手段,被镇压的那“人”,自然就是他的心魔了,也就是另外一个李玄都。
李玄都顿时如临大敌。
根据大天师所言,本尊多强,心魔就有多强,本尊与心魔之争,便像是左手右手互搏,左右都是自己的力气,分不出胜负,所以关键不在于境界多高,而在于意志是否坚定,是一场心境之争。
便在这时,李玄都发现穿过心魔额头眉心的雷霆开始慢慢淡去,终于再也瞧不见了。
在雷霆消失的那一瞬间,心魔终于不再是张口无声,他开始疯狂大笑,响彻此处天地,笑声好似无数夜枭一起鸣叫,极为刺耳。
这一刻,李玄都猛地惊醒过来,周身上下疼痛难当,想来是正在愈合伤势之故,不过经历了脱胎换骨和洗经伐髓的苦楚之后,倒也不算什么了。
然后就听一个惊喜嗓音在耳边响起:“你醒了!”
李玄都转眼望去,映入秦素的面庞,眼神中透着关切。
李玄都点了点头。
秦素也坐在李玄都的身旁,问道:“你伤势怎样了?”
李玄都本不想告诉她,不过转念一想,这事是瞒不住的,早晚都要说,若是让她知道自己又瞒着她,多半是要生气。以秦素的性情,轻易不会生气,可一旦生气,那便是动了真怒,后果可不好说。
于是李玄都含糊说道:“少了一道封镇。”
秦素却不好糊弄,立时眉头皱起,追问道:“什么封镇?”
李玄都道:“大天师在我体内留下了三道封镇,帮我压制‘太阴十三剑’的反噬,现在只剩下两道封镇了。”
第一百六十一章 三道封镇
秦素盯着李玄都,不说话。
李玄都有点不大自在,也有点心虚。因为李玄都在话出口后,就发现自己似乎说漏了嘴。
果不其然,秦素放缓了语气,问道:“你不是已经压服‘太阴十三剑’的反噬了吗?除非你又修炼了第十三剑‘心魔由我生’。你是在静禅宗一战中用过第十三剑了,所以才会引发反噬?”
李玄都张了张嘴,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秦素稍稍加重了语气:“于是大天师为你加持了三大封镇,帮你镇压体内的反噬,因为王天笑的偷袭,现在破去了一道,还剩下两道了。若是三道禁制全部破去,也就是心魔发作之时,对不对?”
李玄都只得点头道:“是。”
秦素蓦地低声喝道:“你总是这样!我们相识以来,你受过多少次伤了?我知道这并非你的本意,可你总要为自己想想,你不是皇帝,这天下不是你的,就算世道太平了也没几个人念你的好,这个天下更不会因为少了你李玄都就天塌地陷了,你那么拼命做什么?你若是为了自己的功名利禄,这话当我没说便是。”
李玄都默然不语。
秦素不是传统意义上的贤内助,只会默默站在男人背后给予支持,给男人一个避风的港湾,完全成为男人的附庸。两人相处,当然也有一个主从之分,但不意味着要泯灭掉自己的想法,秦素有自己的想法和认知,在她看来,如果李玄都做的对,她便支持,可如果李玄都做的不对,她便要反对。
李玄都自知理亏,说道:“我也不想的。”
秦素轻轻叹了口气,有些怅然若失,道:“你嘴上说着徐徐图之,可你有些时候却过于急功近利,所以便屡屡冒险行事,这样一来,你不受伤谁受伤?成了固然好,可输了呢?如果王天笑一掌、一掌把你给……那你的所有志向、谋划是不是都成了一场空?”
她稍稍顿了一下,又接着说道:“还有,你考虑过我没有?我不是要依靠男人才能活着的笼中雀,你若有什么不测,我当然可以继续活下去,接着做我的秦家大小姐,所以我也不会问你我该怎么办,但是我会难过,我会伤心,我会走不出心中的樊笼,你考虑过我的感受没有?”
李玄都再次沉默了。
他知道,秦素与世间的其他女子是不一样的。她不愿意做男子的附庸,也不想像哪个人,就像她不喜
欢穿白衣,因为江湖上的白衣女侠实在太多了,所以她才会对李玄都说,如果李玄都敢对不起她,她便一刀刺死李玄都,她才会在离开单老峰后,直接问李玄都是否将她当作是张白月的替代。
李玄都只好说道:“是我错了。”
秦素望着他:“我不要你敷衍我,我也不需要你哄我或是安慰我,归根究底,这是你自己的事情,若是你自己都不在意自己的性命,我说再多也是无用。”
李玄都苦笑道:“这次是我被王天笑偷袭,可不是我故意拼命。”
在外人面前,秦素一直注意维护李玄都的面子,不让他威严受损,此时便也只能故意压低了声音,厉声道:“你还敢犟嘴,如果仅仅是王天笑偷袭你的事情,我会与你说这些吗?”
李玄都诺诺不敢言。
秦素又缓和了语气:“你被王天笑偷袭的伤势怎样了?”
李玄都道:“行动已无大碍,再有数日工夫便能痊愈。”
“如此就好。”秦素轻叹一声:“紫府,我方才并非故意发作你,只是……只是……”
“我理会得。”李玄都握住她的手,道:“你说的很对,性命没了,万事皆空,我不能事事行险,要懂得量力而为。”
秦素这才问道:“这么多正道中人,王天笑为什么非要对你出手?”
李玄都犹豫了一下,说道:“大约是因为地师的缘故。”
因为大天师严令封口的缘故,前往静禅宗的众人都没有透露当时的详情情形,所以许多人都不知道地师曾经拉拢李玄都的事情,这其中也包括秦素,于是李玄都便将他前往静禅宗的经过详细复述了一遍,没有半点遗漏。只是在说到地师许诺要将上官莞许配给自己的时候,李玄都还是犹豫了一下,不过他转念一想,与其日后不知被谁给捅出来,倒不如他自己主动交代,反正他身子不怕影子斜。
秦素听到这里的时候,也没什么反应, 若在平时,她也许会与李玄都戏言几句,可现在却是没这个心情了。
听完整个来龙去脉之后,秦素道:“看来这阴阳宗中也不是铁板一块,地师和大明官便在此事上有了分歧。”
李玄都道:“不奇怪,大天师和镇魔法师张静沉,还有我师父和二师兄,还有神霄宗的三玄真人和大长老,以前玄女宗的萧时雨和石无月,甚至是太平宗的我和沈元重
,都有分歧。”
秦素道:“王天笑不愿意你去继承地师之位,自然要出手将你除去,只要你死了,地师也不能如何,更不会在这个关键时刻,把他这个大明官如何,那无异于自断一臂。”
李玄都点头道:“应该就是这个原因了。恐怕地师也没有料到,他的攻心之策,其实是一把双刃剑,不仅伤敌,也伤己。”
秦素轻轻捏了下李玄都的掌心,道:“只是可怜了你,无论是双刃还是单刃,都逃不出去,正道中人要疑你,阴阳宗的人要杀你,两面不讨好,里外不是人。”
李玄都道:“我要做事情,难免会触及旁人,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秦素道:“看你以后还逞不逞强,人家都说善战者无赫赫之功,或是藏在幕后搅风搅雨,从不亲自出面。可你倒好,事事出头,被大天师当作急先锋来用,虽然得了这个太平宗的宗主之位,却也把自己置于众矢之的。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不打你打谁?”
李玄都也忍不住反思自己,这段时间以来,的确是风头太盛,江湖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有违他当初创立太平客栈时定下的规划了,若是此战能平安返回,要设法扭转这种局面,从人前退到人后,这样皆可以避开一些不必要的危险,也能旁观者清,然后反思自身。如此一来,许多事情也就好做了。
秦素见他怔怔出神,便也住口不言,把头轻轻靠在他的肩膀上。
此时数百人结成阵势,仿佛围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营地,李玄都和秦素便在营地正中位置,其他人则在营地边缘,抵御汹汹群鬼,所以二人言语也不需要故意避开旁人。正所谓床头打架床尾和,吵嘴几句不是什么大事,和好之后反而感情更好,正当二人轻声细语要互送衷肠时,却是萧时雨从前面回来,刚好瞧见了这一幕,不由转过头去,轻咳一声。
秦素就像小贼被人抓了个现行,立时挣脱开李玄都的手掌,与他拉开距离,同时还心虚地整了整自己的衣衫。
萧时雨仍是不看两人,问道:“李宗主可是好些了吗?”
李玄都也是有些尴尬,轻咳一声:“有劳萧宗主挂念,已无大碍。”
萧时雨这才转过头来望向李玄都,道:“李宗主是我们这一路人马的主事之人,接下来应当如何,还要李宗主乾纲独断才是。”
第一百六十二章 四方齐震
李玄都沉思片刻之后,说道:“继续攻塔破阵,这次我们多加防备,就算是王天笑再来,也翻不出什么浪去。”
萧时雨道:“此番攻入皂阁宗洞天,所遇皆是鬼物之流,也有王天笑这等邪道高手,却是不见半个皂阁宗弟子和阴阳宗弟子。”
李玄都沉吟了一下,道:“看来两宗之人另有图谋。”
萧时雨道:“邪道中人对于弟子要求并不严格,常常是泥沙俱下,鱼龙混杂,故而人多势众,不过阴阳宗是个例外,弟子不多,却个个都是好手,乃是五宗之中的精锐,若是他们藏在暗处偷袭,却是不可不防。”
李玄都道:“在如今这种境况之下,我众敌寡,阴阳宗就算可以偷袭得手,恐怕也很难全身而退,就算是杀敌一千自损五百,地师也是不乐意做的,所以依我之见,阴阳宗不会派出普通弟子参战,只会让宗内高手伺机而动。”
萧时雨道:“若是能抓到机会,再杀两位明官,那便等同是断去了地师的一只手掌。”
李玄都道:“此语言之尚早,现在还是先破去此处阵法枢机。”
正在两人说话时,正南方向突然升起五色雷云,赤、黄、蓝、紫、青,继而降下五道浩大天雷,轰然落于鬼国之中。
一瞬之间,整个天地都好似震了一震。一时间,众人都觉得体内神魂也随之震动,就好像是春雷一响,蛰虫出洞,鬼魅消散。
然后天地之间有大风起,好似一只鼓胀的口袋被撕裂了一个口子,“口袋”中的阴气顺这个口子疯狂向外涌去,与当初颜飞卿泄去阴气所用的“分阴戟”是同样道理,可在威势上,却是大了不知多少。
“那边是正一宗所在的方向,还是大天师修为精深,已然破去了一地枢机。”萧时雨的神情轻松几分。
李玄都道:“既然如此,我们这边也不能再拖延下去,立即破阵。”
此番集合了李玄都、萧时雨、秦不一、沈元重四位天人无量境大宗师之力,又有数百名各宗高手助阵,虽然鬼军汹涌,但没了王天笑等阴阳宗出手干预,只是抵御了小半个时辰的时间便被攻破阵法,然后李玄都一剑将此塔齐根斩断,位于地上的七层宝塔轰然倒地,却不曾变成废墟,仍旧保持完整,只是由竖立变成了横倒,可见此塔坚固。由此也显露出藏于地下的地宫入口。
入口不大,与上楼的楼梯大致相同,只能供两人并肩行
走。
李玄都道:“我与萧宗主进去,大长老和秦老前辈率领众弟子在外面接应,如何?”
萧时雨虽然过于刚直而近乎迂腐,有不近人情之嫌,性子也不讨人喜欢,但在这种事情上却是从不推诿,比起许多满肚子算盘的宗主要强出太多,闻言之后,没有任何迟疑,直接一口答应下来。
只是秦素的脸色不大好看,只是在这么多人面前,她要维护李玄都的面子,不能公然反对李玄都,只能望着李玄都。
便在此时,秦不一道:“此举不妥,这地宫之中凶险难料,而李公子又刚刚受伤,如何能再去冒险?倒不如李公子留在上面主持大局,我们三人下去走上一趟。”
秦不一这个“外人”都如此说了,沈元重这个太平宗的“自家人”自然不能不作声,道:“秦老所言极是,便请宗主留在上面。”
李玄都迟疑了一下,道:“也好。”
说罢,三位天人境大宗师进了地宫,李玄都与秦素留在上面。
另一边,张海石一剑将一座七层宝塔从头到尾劈成两半,露出同样的地宫入口,三位全真道的真人结成三才阵势,将早已准备好的术法轰击砸下,一时间天雷地火齐涌,天摇地动,直接将地宫的入口扩大了不止一倍,然后司徒玄略代替三玄真人与太微真人、万寿真人一起掠入其中。
张海石则是将剑收入竹杖之中,在地宫入口不远处盘膝而坐,单手拄竹杖,默默恢复气机。而在他的身后,则是四宗弟子严阵以待,便是有人来袭,也很难顺利突破数百人的阵势。
张海石的脸上看不出太多喜怒,三玄真人虽然被诸葛錾偷袭,但幸赖有万寿真人,若论给人治病疗伤的本事,万寿真人敢说第二,没人敢说第一,便是四位长生境地仙也不行,诸葛錾更不是王天笑,出手没有那么狠辣,所以三玄真人现在已经初步恢复伤势,无甚大碍。
张海石在意也不是这个,他真正在意的接下来的形势发展。如果这次大天师张静修大破皂阁宗、阴阳宗,不但能将正一宗丢掉的面子给捡回来,而且还能使自身的威望更上一层楼。这让张海石想起当年清微宗刚刚发迹时的一件旧事。众所周知,清微宗发家于东海之上,海贸盛行,而清微宗的船队便是半商半盗。清微宗定下了要花钱购买通行令旗的规矩之后,许多商船并不放在心上,于是清微宗便要杀鸡儆猴,第一次击沉了天乐宗的商船,江
湖中人纷纷嘲笑清微宗只会欺软怕硬。清微宗第二次击沉了牝女宗的商船,江湖中人则说清微宗只会欺负女人。第三次,清微宗击沉了无道宗的商船,江湖上的口风一转,纷纷称赞清微宗,原来清微宗不是以强凌弱,而是一视同仁,有风骨,有胆色,与先前的评价截然不同。
正所谓欲扬先抑,阴阳宗攻打正一宗,无疑是“抑”,如果正一宗能找回面子,便是“扬”,抑扬之间的作用,远比正一宗单纯讨伐北邙山也大得多。
在这种情形下,清微宗就很不利了。不管他与师父、老三之间的分歧如何,他终归是清微宗的副宗主,不能因私废公,要为整个宗门考虑,就算他同意与正一宗罢战议和,也不愿意看到正一宗压过清微宗一头。
思来想去,张海石还是认为关键在于李玄都的身上,若是李玄都彻底倒向张静修,那清微宗便没什么胜算,也就是张静修没有女儿或者孙女,否则秦姑娘就要头疼了。如果李玄都顾念旧情,那么清微宗便能反压正一宗。如果张海石去求自己这位从小看大的师弟,以二人的情分,李玄都是一定会答应下来的,只是张海石不愿意这么多,毕竟李玄都已经离开师门,他该怎么做是他的事情。
就在此时,西门方向传来了一声巨响,接着便是一道光柱冲天而起,将天幕染成金色。
张海石收敛思绪,转头望去,因为距离太远的缘故,光柱显得有些纤细,可以想象在近距离之下,这道光柱又该是如何雄伟壮观。
张海石自语道:“能逼得白绣裳全力出手,倒是也不容易。”
话音落下,光柱急剧缩小,不多时,在张海石的视线中只剩下一线,可这一线却是更为凝练,光芒也更为耀眼,仿佛要将这方洞天从中一分为二。
藏老人终是不敌有众多佛门中人相助的白绣裳,不得不向城内深处遁去。
没了藏老人之后,剩余阵法自是挡不住白绣裳率领的佛门中人。
不多时后,东门方向和西门方向相继传来大地震动,显然是阵法枢机已破。张海石所在的北门方向,虽然因为三玄真人身上有伤的缘故而慢了几分,但也在不久之后顺利破去阵法枢机。
一瞬之间,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各有一道光柱升起。
此处天地四方齐震。
翠云峰上,地师背负双手,望着四道直冲天际的光柱,淡笑道:“闲敲棋子落灯花。”
第一百六十三章 幽冥帝宫
在四处阵法枢机破去之后,一直云遮雾绕的内城终于显现真容。
无论身在东南西北哪个方向,都能清晰看到这座内城,通体以黑色巨石构筑,观其格局,与其说是一座内城,倒不如说是一座宫城,与帝京皇城颇为相似,高有近十丈,大门高有五丈,只是此地并非四面开门,而是只在正南方向开有一门。于是正道中人只得沿着城墙汇聚至此地正门前的宽阔广场上。
南门距离此地最近,又是最先破阵,所以大天师张静修是最先赶到的,北门距离最远,所以张海石是最后一个赶到。
所有人到齐之后,先是各自通报情况,都有不同程度的损伤,普通弟子的折损且不去说,在各大高手中,张海石元气大损,白绣裳也损耗不轻,其他人都有不同程度的损耗,在这种地方,天地元气稀薄,只有浓重阴气,气机损耗很难快速补充,战力折损是再所难免。除此之外,李玄都和三玄真人更是有伤势在身,除了大天师张静修之外,竟是没有谁还能保持全盛状态。
不过只要张静修还安然无恙,正道中人便心中有底,这便是柱石应有的作用了,
众人齐聚之后,张静修指着这处宫城,说道:“权势这一关,古来多少英雄豪杰,都是难过。不说那天下共主,只说今日的江湖,之所以风波迭起,纷争不已,还不是为了那‘权势’二字。”
此言一出,众人心中均是一凛,李玄都心中暗忖:“大天师这话却是把地师和师父都给说进去了。不过话又说回来,大天师何尝不是为这二字所累?倒也真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了。”
张静修稍稍一顿,又接着说道:“这世上的事情,不论多么难办,总是有人要去试上一试。这地上鬼国,就被人建成了。以人力造就洞天,甚至以人力造就神灵,真是何其壮哉。当年的皂阁宗,独尊于天下,要江湖中人,个个都遵他号令,若有不从,便是生不如死的下场。一统江湖之后,皂阁宗还不满足,想做天下的皇帝,于是当时的皂阁宗在鬼国之中造了这座帝宫,阴间的阎罗天子也不过如此了。”
听到这儿,李玄都立时明白过来:“这座帝宫便是皂阁宗的核心所在,大抵相当于太平宗的太平宫、清微宗的青领宫。真是好生气派,就是正一宗的大真人府也多有不如。”
便在此时,悟真开口道:“当年这座帝宫之中有十二尊铜甲尸、十二尊太阴尸,如文武重臣分立左右,可
真是好大的阵仗。不过贫僧年轻曾听师祖说过,二十一宗联手攻破这座帝宫之后,已经将其彻底毁去,料想此地应是一片断壁残垣,万不该是今日这般光景。”
张静修道:“如今皂阁宗的主人与其说是藏老人,倒不如说是在藏老人身后暗操独治的地师徐无鬼,地师修复此处帝宫,自是言明心志。”
萧时雨冷笑一声:“原来地师不想做齐王,而是想要做皇帝。”
白绣裳道:“当孝宗皇帝绝嗣,世宗皇帝以旁支入继大统,虽然地师和世宗皇帝是兄弟,但长幼有别,也怨不得旁人。”
悟真诵了一声佛号:“执念深重,便是地师这等高人,也堪不破,实是让人惋惜。”
张静修一摆手,道:“闲话少叙,我们先行入城。”
说罢,张静修直接祭起“天师印”,只见印上无数光焰熊熊燃起,好似一轮耀日大放光明。然后张静修随手一丢,直接将这轮“耀日”掷向城门。
只听得“轰隆”一声,整座大门轰然震颤,显然是无法抵御一位长生境高人的全力出手,伴随着“吱吱呀呀”的声响,缓缓开启了一道缝隙。
随着帝宫的大门开启,瞬间从缝隙之间涌出无数半透明的冤魂,发出一阵阵尖锐笑声,铺天盖地地朝着众人涌来。
张静修只是一挥手中云扫,便将这些游魂扫荡一空,然后收回“天师印”,大步走入其中。
其余正道中人自然紧随其后。过了帝宫城门之后,是一个类似瓮城的所在,四面皆是黑色的城墙,脚下是以白玉铺地,黑白交错,仿佛阴阳交汇,倒是显现出阴阳宗的特点了。
再过瓮城,便是重重殿宇,一条南北走向的直线贯穿整体,左右对称,真是与帝京皇城的布局一般无二。
出乎正道中人的意料之外,此时这里却是空空荡荡,没有半个人影,休说阴阳宗弟子和皂阁宗弟子,便是鬼魅活尸等物事,也不见半个,竟似是一座空城。
众人只好往三大殿行去。按照帝京皇城的说法,三大殿分别是:太圣殿、上圣殿、中圣殿,其中太圣殿最大,中圣殿最小。皇帝在太圣殿举行盛大典礼,如皇帝登基即位、皇帝大婚、册立皇后、命将出征,此外每年万寿、千秋、新年、冬至等节日,皇帝在此接受文武官员的朝贺,并向王公大臣赐宴。除此之外,还在太圣殿举行新科进士的殿试。关于皇帝上朝的地点,其实不在太圣殿
,而是选在太圣门,又称御门听政。
此处帝宫也仿造了三大殿,众人首先来到的便是最大的太圣殿,也就是百姓们常说的“金銮殿”。
刚入殿门,便听得一声大笑:“诸位,老夫恭候多时了。”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在龙椅上坐了一人,身材高大,穿了一身斩衰丧服,左半边脸十分苍白,右半边的脸已经没有了血肉,露出粼粼的白骨和牙齿,不断有诡异的黑色气息从他的嘴中逸散开来。他神态冷漠威严,就像是冥府之中的帝王,正驾临他麾下的疆域,在他手腕上挂了一串流珠,竟是由一颗颗指头大小的骷髅串成,共十二颗,每颗骷髅的双眼位置跳跃着幽幽蓝火,让人一见怵目。
此人正是皂阁宗的宗主藏老人,先前与白绣裳激斗,也只是驱使“万尸大力尊”,而本人并未露面,此时终于现出真身。
见藏老人孤身迎客,正道中人都没有轻举妄动。
张静修缓缓道:“藏老人身下的龙椅是整个洞天的核心所在,他若能将自身与整个洞天连为一体,便是贫道,一时半刻之间也奈何不得他。”
这也在情理之中,地师攻打正一宗时,张静沉便借助镇魔台之力,在短时间内抗衡地师而不落下风。当年皂阁宗独霸天下,以人力造就这方洞天,要集合二十一个宗门之力才能攻破,可见此处洞天的厉害,远胜正一宗的镇魔台,就算此时的洞天已经残破,也不是张静修一人就能抗衡的。正因为如此,江湖上从未有过以一己之力一统江湖之人,一个人再厉害,也无法以人力逆天时行事,更不可能与千千万万人为敌。
张静修话音刚落,就听藏老人说道:“大天师眼力还是有的,正如大天师所言,老夫坐在这椅上,便是长生地仙也奈何不得老夫,除非将整个洞天彻底毁去。”
张静修道:“若论年龄岁数,藏宗主还要年长于贫道,不知藏宗主今日一人赴会,有何见教?”
藏老人发了一声笑:“见教?你们气势汹汹打上门来,拆了老夫的家门,然后问老夫有什么见教?这便是正道中人的嘴脸?”
“若无地师挑衅,贫道也不会出现在此地,不过是以直报怨罢了。”张静修心平气和道:“贫道本以为藏宗主会逃走,没想到藏宗主留了下来,莫不是藏宗主要以身殉宗?”
藏老人冷冷笑道:“谁生谁死,犹未可知,大天师此语,怕是言之尚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