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最后一招
沈元重道:“李先生好手段,我七人联手连出六招,竟是奈何不得李先生,如今只剩下老夫这最后一招,只要李先生接的下,那么我七人再无话说,恭迎李先生入太平宫升座,继任代宗主大位,执掌太平宗门户。若是接不下……”
李玄都问道:“若是接不下又如何?”
沈元重道:“若是接不下,那也好说。李先生毕竟是宗主亲自定下的代宗主人选,同样可入得太平宫,仍旧能升座代宗主之位,只是要与老夫约法三章,不得自行其是。不知李先生意下如何?”
“爽快!”李玄都道:“沈大长老说话不藏着掖着,甚合我意。既然大长老已经如此说了,李某焉能不从?”
“好。”沈元重笑道:“如今江湖人才辈出,当世青年才俊,能入得老夫眼的,不过五人而已,分别是正一宗的颜飞卿、慈航宗的苏云媗、玄女宗的玉清宁、牝女宗的宫官、道种宗的皇甫毓秀。可以气魄而论,能让老夫心生佩服的,唯有李先生一人而已。李先生,好气魄!”
李玄都淡然一笑,道:“李某十岁便离开宗门行走江湖,及冠之年便扬名天下,西北帝京,大江南北,都曾去过,勉强算是识人不少。当今江湖中,修为了得、心机也深之人,不知凡几,可大多都鬼鬼祟祟,使用阴谋诡计,不是英雄豪杰的行径,能像大长老这般坦诚之人,却是少之又少了。”
两人在话语之间互相吹捧对方,可手下却是没有容情的意思,各自蓄势,只待最后一击,便是石破天惊,彻底分出胜负。
沈元重缓缓说道:“想必李先生已经知道,在北斗七星之中以天权光度最暗,却是居于魁柄相接之处,最是要冲,对应阴阳五行之阴,老夫身居此位,威力最大,李先生小心了。”
李玄都道:“清微宗、太平宗本是一家,‘北斗三十六剑诀’中就有七式剑诀对应北斗七星,我自是熟知七星阵势。有劳大长老提醒,请大长老放心出手就是。”
话音落下,沈元重终于出手。
先前他说自己对应阴阳五行之阴,李玄都却没有想到他的阴竟然是阴神出窍神游。
一瞬之间,在李玄都的面前出现了两个沈元重,清者上升,浊者下降,将李玄都夹在中间。
然后两个沈元重同时鲸吞天地元气,以身躯为圆心散出一圈圈肉眼可见的气机涟漪,由此显出法身,居于天上的沈元重一掌覆下,看似轻描淡写
,但势可摧山断岳。
李玄都身形倒退如平地滚雷,堪堪避开,这一掌与他擦肩而过,落在不远处的一座山峰上,伴随着轰隆巨响,山石滚落,烟尘四起。待到烟雾消散之后,这座山峰上竟是留下了一个不甚规则的巨大五指掌印。
就在此时,地上的沈元重又出一掌,彻底拦住李玄都的去路,使其躲无可躲,避无可避。
这次李玄都也没想着避让,毫不客气地回手一剑斩出,却不曾想这一掌竟是一个虚招,“人间世”穿过那只巨大手掌,根本没有半分阻碍,只是一个徒有其表的虚影而已。
这时候,天空中的沈元重一掌凌空拍下,风起云涌,其势之大,竟是带动滚滚云气,使其疯狂向下垂落塌陷,在天空中造就了一个巨大漩涡。
与此同时,地面上的沈元重一手托起,引动地气,化作一片土黄雾气,汹涌翻滚,好似传说中的碧落黄泉。
道祖有言,人法地,低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沈元重上用于天,下取于地,已然得了几分真意。
在阵法加持之下,此时的沈元重隐隐逼近天人造化境,造就这番天翻地覆的异象,直指身处其中的李玄都。
李玄都长啸一声,与手中“人间世”合为一体,只见得“人间世”在刹那之间,化作一柄十余丈之长、七尺之宽的巨剑,向下刺去。
上方是风起云涌的异象,下方是碧落黄泉的异象,以李玄都现在的气机,只有一击机会,也就是二者选其一,最终李玄都还是选择向下突破。
李玄都在面对四位归真境高手的时候,分别用了“玄阴真经”、“太上丹经”、“北斗三十六剑诀”、“太阴十三剑”,以攻对攻,连破四人。而对上司空藻和沈元舟这两位天人境大宗师之后,李玄都却一改攻势,转为守势,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此时到了最后一招,李玄都不再一味防守,再度转化为攻势,以攻对攻。
天覆之,地载之,人在天地之间,能否顶天立地?
当“人间世”触及那片土黄色的雾气,如一根细针刺在了镜面之上,没能摧枯拉朽地突入其中,反而刹那悬停,与雾气形成僵持的局面。
剑尖与雾气相触的位置,无数气机疯狂震荡,一圈圈肉眼可见的巨大涟漪向着四面八方不断扩散开来,云雾翻滚,狂风呼啸。
这一幕,蔚为壮观。
藏于“人间世”中的李玄都催动全身气机
,悉数灌注入“人间世”,强行推动其缓缓下坠,由下而上层层挤压,外在气势上看似是在不断消减,但剑势内敛深藏,根本上始终不弱分毫。只要半柱香的功夫,李玄都就能摧破这片“黄泉之海”。
不过上方沈元重的一掌也已经下压而至,显然是不肯给李玄都这个时间,
李玄都显出身形,立在“人间世”的剑首位置,双手结“大宝瓶印”,迎向从天而降的一掌。
两掌相触,大小相差极为悬殊,李玄都浑身大震,原本伸直的手臂猛然弯曲,手背几乎触及头顶。手背、手腕、手臂肌肉绷紧、青筋暴起,而李玄都更是面如金纸,汗毛中渗出细微血丝。同时一股浩荡气机自上而下掠过,使得李玄都的衣衫鼓荡不休。
李玄都紧紧咬着牙关,不使口中鲜血渗出。
然后将自己存于胸腹之间的一口真气吐出,已经弯曲的手臂瞬间伸直,两只手掌猛然向上一托,竟是逼得从天落下的手掌向后一退,偌大一座法身也随之摇晃不休。
李玄都借着反弹之力,身形下沉,脚下的“人间世”猛然下压,在雾气上生生压出一个凹陷。
眼看李玄都已经陷入到强弩之末的境地之中,不过沈元重也不好受,哪怕借用了阵法加持,毕竟不是天人无量境,想要强行镇压身怀五大玄功的李玄都,也是倍感吃力。
双方陷入角力之中,就看谁先支撑不住。
就在此时,摇光位的陆夫人、天璇位的沈元斋、玉衡位的沈元舟互相对视一眼,同时撤去部分气机,使得阵法的运转有了片刻凝滞。
李玄都乃是身经百战之人,立时察觉到与阵法紧密相连的沈元重的气机刹那之间有了溃散之势,虽然沈元重立时就重新提起一口气机,但在两人相争分毫不让的关键时刻,这片刻时间已经足够了。
李玄都瞬间撕裂雾气,浩荡剑气如决堤之水,汹涌激荡。
种种天地气象,都被剑气搅碎消散。
一瞬间,沈元重入眼视野所及,皆是江河倒灌、瀑布倾泻一般,从天汹涌滚落的剑气,对其迎面扑来。
这一刻,沈元重并无太多恼怒之色,只是无奈叹息一声。
下一刻,他便被李玄都一剑撞在胸口,法身破碎,整个人横飞出去,撞击一座山峰的岩壁上,身上残存的劲道,竟然轰得那面崖壁如蜘蛛网一般扩散开裂,而后山岩破碎,烟雾升腾,落石如雨。
第九十章 入太平宫
太平七老可以分为三派,一派以陆夫人为首,包括沈元舟和沈元斋,这也是沈大先生的嫡系,李玄都与这一派人关系不错,所以这三人是支持李玄都的。另一派人以沈元重为首,包括许飞白和郁仙,对于李玄都接任太平宗宗主一事持反对态度。最后一派只有司空藻一人,恪守中立,不偏不倚。若非这次事关太平宗的未来,他根本不会出现在此地。
在沈元重被李玄都所败之后,许飞白和郁仙对陆夫人、沈元舟、沈元斋三人怒目相视,三人视而不见。
三人中各有心思,没了沈大先生之后,陆夫人和沈元重是太平宗中地位最高的两人,类似于无道宗的左右二尊者,可陆夫人自认不足以执掌太平宗,而李玄都的为人,她早就有所了解,再加上对沈大先生的信任,她决定支持李玄都来出任太平宗的代宗主。沈元舟对于太平宗的事情向来不太上心,因为钱家之事和玄女宗之事,倒是对李玄都颇有好感,既然陆夫人同意了,那他便顺水推舟。沈元斋的功利心思更重,他虽然位列太平七老,但因为境界修为的缘故,位次不高,若是由李玄都出任代宗主,必然会重用有交情的几位旧相识,那么沈元斋便可以趁此机会更进一步。
在各种心思下,三人在最后来了一招釜底抽薪,使得李玄都险胜沈元重。
沈元重对此其实有所预料,只是他小看了李玄都,如果李玄都转瞬即败,那么三人就算想要放水也无从做起。只有李玄都将沈元重逼入僵持角力的的境地之中,这种行为才有意义。就像里应外合,必须外敌足够强大,才能内外夹击。所以沈元重在最后时候,并无太多恼羞成怒,只是叹息一声。李玄都的境界修为之高,实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太多,若是单打独斗,他万不是对手,他年长李玄都一辈,集合七人之力,已是以多欺少,就算有人故意留手,他也无话可说。
六位太平宗长老落在太平宫前的圆坪广场上,陆夫人、司空藻、沈元斋、沈元舟还好,许飞白和郁仙的脸色就不是那么好看了。方才李玄都的神通手段,两人说不心惊那是假的,已是近乎天人无量境。尤其是当两人看到那个年轻人收起佩剑向他们走来的时候,每走一步,都好似踩在了两人的心口上。
两位长老尚且如此,其他太平宗弟子就更不用说了。许多远远观战的年轻弟子还没回过神来,他们看不出有三位长老暗中留手,在他们看来,就是集合了七人之力的大长老被那位剑仙人物单人独
剑所败,虽然此人曾经是太玄榜上的人物,但还是让众多太平宗弟子感到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片刻后,所有太平宗弟子回过神之后,陆续进入广场,再望向那道身影,眼神中就难免流露出一种敬畏的情绪。江湖之中,以武为尊,武力是服众的基础,崇拜强者更是理所当然之事。如果李玄都是上门挑战的仇人,此举只会让这些太平宗弟子憎恨厌恶,可李玄都是沈大先生亲自指定的代宗主人选,那就不一样了,李玄都的武力越高,越是能让他们信服,。
江湖不是一方善地,想要活下去,要么身体强大,要么内心强大,若是两者都弱,注定会被淹死,若是两者都强,就能在江湖上呼风唤雨。
李玄都转头望了眼张海石,师兄弟二人多年默契,只是一个眼神交汇,便能心意相通。然后李玄都走到六位长老身前丈余距离的位置,驻足而立,并未急于开口言语,又转头望向沈元重飞向的那座山峰。
从一片龟裂岩壁中,沈元重缓缓起身,站在岩壁的一处向外凸起上,此时老人身上仍旧是一尘不染,可还是难掩萎靡之色。
方才交手,他阴神出窍在天,本尊落地在下,借助“七曜星罗阵”,各自显化法身。当时李玄都只有一击之力,若是对阴神出手,注定会败。不过李玄都选对了方向,向下破去沈元重的本尊法身之后,阴神不得不提前归位,天上的阴神法身也随之消散,虽然沈元重没有伤及根本,但还是难免神魂震荡,要修养几日才能复原。
沈元重纵身一跃,飞渡两峰,落在六人身前,对李玄都拱手道:“李先生境界高绝,修为精深,沈某人佩服。”
李玄都还礼道:“是七位长老手下容情。”
沈元重抬手引向太平宫方向:“请李先生入太平宫。”
说罢他又望向张海石和白绣裳:“也请二位贵客一并入太平宫。”
张海石把刚才一幕看在眼中,向来以言语刻薄的他一反常态,道:“沈大长老高风峻节,佩服。”
沈元重淡然道:“能得海石先生如此评价,沈某人倒真是受宠若惊。”
张海石一笑置之,迈步走入太平宫中。
太平宫内部,与清微宗的青领宫极为相似,毕竟两者都是仿照当年太平道的太平青领宫所建,故而大致格局都是类似,只在细节上略有不同。此时太平宫中已经设好位置,唯有最上方的主位空悬。
沈元重做请之状道
:“请李先生上座。”
李玄都看了眼那方象征着太平宗宗主之位的宝座,摇头道:“如今我还不是太平宗宗主,等到升座大典之后,再坐此位不迟。”
沈元重深深望了李玄都一眼,心中对于眼前这个年轻人的评价又高了一层。
当年惠帝早亡,外戚作乱,丞相平定外戚之后,奉文帝入继承大统,入京时,丞相献上玉玺,天子不受,待到太庙,再受玉玺。如果文帝接受了丞相献上的玉玺,那么他的皇位便等同是丞相给的,丞相既然能给你,自然也能给别人。可如果从太庙接受玉玺,那意味着皇位是从祖宗处继承,与旁人无关。
此时沈元重请李玄都坐上宗主宝座,自然是暗藏试探机心,如果李玄都果真坐上了此位,不仅在道理上有亏,就连陆夫人、沈元舟等人都要生出许多其他心思,只是李玄都并未上当,让沈元重算计落空。
李玄都对此并无太多芥蒂。沈元重的种种手段,都在情理之中,若是他见到李玄都之后纳头就拜,反倒要李玄都生出疑心,怀疑他暗藏祸心。而且这也说明了沈元重非是庸人,在如今这个大变将起的时候,得能人一人胜过庸人百人。李玄都入太平宗,不怕有人反对,他怕的是太平宗中尽是老弱病残,只等他来相救。
如今看来,太平宗毕竟是多年底蕴,就算两代宗主遭遇意外,仍旧不容小觑,有三位天人境大宗师,两位数的归真境高手,虽然比不得正一宗、清微宗、无道宗、阴阳宗、补天宗,但丝毫不逊于其他宗门,甚至犹有胜之。
李玄都心中暗忖:“若是太平宗能为我所用,再加上客栈中人,仅是天人境大宗师就有七人之多,放在江湖上,也算是一方豪强了。这样一来,我便有足够的实力去践行当年所求、如今所愿。”
不过李玄都也知道想要短时间内掌控太平宗是痴心妄想,涉及到人心民意,需要日积月累,徐徐图之,方能有所见效。
想着这些,李玄都坐在了右边第一把椅子上,白绣裳和张海石稍作谦让之后,白绣裳坐了第二把椅子,张海石坐了第三把椅子。
在左侧是太平七老,为首沈元重,与李玄都遥遥相对。
沈长生是唯一可以进入太平宫的晚辈弟子,不过只能站在门口位置,他抬眼望去,只见太平宗的七位长老聚在一起,隐隐有云雾渺渺之意,让人心生亲近,而坐在对面的李先生三人,却是给人黑云压城之感,迥然大异。
第九十一章 玄门正道
李玄都胜过沈元重之后,升座太平宗代宗主一事便是板上钉钉,接下来十人主要商谈升座大典的相关事宜。按照道理来说,张海石和白绣裳都是外人,只是宾客,不应过多插手此事。不过两人都以李玄都长辈自居,沈元重也不好多说什么。
在座之人,不是一宗之主,就是宗门中掌握实权的人物,商议这等事情自然是大材小用,很快就把大典的相关章程定下,同时也将李玄都的辈分定下。江湖规矩,各宗之主都是平辈论交,可对内总是要分出个辈分高低,以李玄都的年纪来说,应是与沈长生同辈,可从实际辈分来说,他是李道虚的弟子、张海石的师弟,与沈大先生、秦清、白绣裳却是平辈,所以他在太平宗中的辈分是与沈大先生、陆夫人、许飞白平辈,比沈元重、沈元斋、沈元舟、郁仙、司空藻低上一辈,比沈长生这些三代弟子高上一辈。
接下来就是奉送请柬一事,虽然大天师张静修已经定好了前来观礼的名单,但在明面上还是要太平宗先送出请柬,然后众宾客再持请柬登山观礼,否则众多一宗之主不等人家来请就主动登门,成何体统。
按照规矩来说,这等大事,应是派出一位太平宗中足够分量的二代弟子,亲自登门送上请柬,只是有些宗门距离极远,需要提前派人,少说也要月余时间,哪怕是近的,一来一回也要半月时间,如今事急从权,只能改为飞剑传书。那些在大天师授意下提前动身的宗主,很快就能赶到太平山。
正式日期就定在七天之后。
太平宗毕竟是正道十二宗中的副盟主,对于宗主升座大典自然不能马虎,在这七天时间中,全宗上下弟子要将太平山和太平宫装点一新,不过对于财大气粗的太平宗来说,不算什么难事。
至于李玄都,却是没什么事情可做。正好他还是第一次登上太平山,便在陆夫人的带领下,游览太平山,否则日后做了太平宗的代宗主,竟是连太平山的全貌都不曾见过,说出去也是让人笑话。
这一日,李玄都和陆夫人来到太平山的一处胜景,此地距离太平宫不远,名为天屏峰,形如屏障,刚好遮挡太平宫所在的主峰。在此地有一座殿宇建造于峭壁之上,崖壁极为陡峭,松不能生,猿不能攀,仅有飞鸟能过,这座殿宇仅凭下方楔入崖壁的横梁为支撑,仿佛吸附于崖壁之上,远远望去,但见一座飞阁于云雾之中时隐时现,宛如空中楼阁、仙人殿宇。入得其中,就会发现在殿后还有一条瀑布飞流直下,与殿宇的外栏紧紧相邻,伸手便能触及。太平宗中人又以竹筒引水入阁。不禁让人感叹,造此楼阁
之人不仅巧夺天工,而且妙想天开。
两人来到此殿之中,行走于外廊,廊道阔仅数尺,仅能让两人并肩而行,若是常人登临,放眼四周,白雾茫茫,云生足底,如身处天上,自不免心目俱摇,手足皆软,但两人皆是上三境的高手,临此胜境,不但不惧,而且心神开阔。李玄都凭栏向太平宫方向望去,于缥缈烟云之中,隐隐见到太平宫的一角,于云雾之中若隐若现,好似天宫盛景。
陆夫人介绍道:“此地名为天水阁,因远观好似天上之楼而得名一个‘天’字,因临近瀑布而得名一个‘水’字,故名‘天水’。”
李玄都收回视线,赞道:“是个修身养性的好去处。”
陆夫人道:“若是代宗主喜欢,日后此地就作为代宗主的居处,不知代宗主意下如何?”
李玄都看了陆夫人一眼,道:“好是好,只是身在江湖,身不由己,未必能在太平山上久留。”
陆夫人叹息一声。
李玄都从“十八楼”中取出沈大先生交给他的须弥宝物,道:“这是沈大先生的须弥宝物,未敢擅动,物归原主。只是‘太平无忧’令旗乃是宗主信物,却不好交给陆夫人。”
陆夫人犹豫了一下,接过须弥宝物,神情复杂:“多谢紫府。”
说罢,她打开须弥宝物上的禁制,大致浏览一遍之后,从中取出一部玉石封面的典籍,足有尺余之厚,幸得陆夫人是归真境高手,换成一个寻常妇人,别说是单手托起,就是双手也未必搬得动。
陆夫人道:“紫府马上就要就任本宗的代宗主,虽说太平宗和清微宗在祖上是一家,但经过这么多年的发展变迁,两者之间差异颇大,如果紫府全然不会太平宗的功法,也是让人笑话,所以这部《太平青领经》的正本便交由紫府之手,希望紫府能好好钻研。”
李玄都没有推辞,接过这部《太平青领经》,收入自己的“十八楼”中。
太平宗与清微宗相较,功法绵密严谨,长于守御,只是绵密有余,凌厉不足,自不及清微宗功法那样威猛凶悍,可若说守御之严,清微宗拍马不及,只是稍逊于一味修炼体魄的金刚宗而已,但太平宗有种种奇门之法,却又在金刚宗之上。太平宗在江湖上雄立多年,声名显著,自有其独到之处。
李玄都心中暗忖:“我身怀‘玄微真术’和‘北斗三十六剑诀’,以清微宗祖师对‘太平青领经’的领悟为基础,又融汇了墨家游侠派和诸多海外散修的精妙法门。太平宗的这部‘太平青领经’虽然号称正统,但以太平宗的功法来看,只守不
攻,也未必是全本。由此说来,太平宗只守不攻,清微宗只攻不守,两者合一,才是真正的‘太平青领经’,当年太平道凭借此法纵横天下,应是大成之法无疑了。不过想要将清微宗和太平宗的功法熔于一炉,还是要花费许多工夫才行。”
陆夫人见他怔怔出神,不由问道:“紫府在想什么?”
李玄都回过神来,说道:“我在想当年的太平道。”
陆夫人的心猛地一沉,立时联想到太平宗和清微宗合并为一宗重现当年太平道,又联想到了无忧谷一战,清微宗矢志复仇,不由心生戒惧。
李玄都见陆夫人神情变化不定,知道她想岔了,便道:“我是在想当年太平道之所以能纵横天下,凭借的就是一部‘太平青领经’,此乃大道根本,若是我能融汇清微宗和太平宗两家之长,岂不是长生有望?”
陆夫人暗暗松了一口气,道:“紫府所言极是,当年的太平道更胜于正一道,正一道有‘五雷天心正法’,太平道有‘太平青领经’,两者应是相差无几,俱是大成之法中的玄门正道之法。”
道门以得道、成道、证道比喻飞升离世,大成之法又被称作得道之法,只是得道之法也有区别,又分玄门正道之法和旁门左道之法。何谓玄门正道之法,就是没有各种隐患的大成之法,如“五雷天心正法”、“太平青领经”,只要循序渐进修炼,就算不能证道飞升,也有益无害。何谓旁门左道之法,自然是有各种隐患的大成之法,如“太阴十三剑”、“**八荒不死身”,虽然能侥幸得道,但极为凶险,稍有不慎,就要遭受反噬,走火入魔。
严格来说,三大剑诀中,只有“慈航普度剑典”算是玄门正道之法,“太阴十三剑”和“北斗三十六剑诀”都算是旁门左道之法。至于“玄阴真经”和“太上丹经”,也可以算是大成之法中的玄门正道之法,不过必须是完整版本,也就是玄女六经和“太上丹经”内外篇,木勾真人留下的“太上丹经”只有内丹篇,而缺失外丹篇,故而只能算是上成之法。
正因为如此,李玄都虽然身怀两门大成之法,但仍旧对“太平青领经”抱有想法,只因这两门大成之法太过凶险,据说地师是踏足长生境之后才开始修炼完整篇的“太阴十三剑”,能凭借改良过的“北斗三十六剑诀”而跻身长生境的也只有李道虚一人而已,换而言之,“北斗三十六剑诀”乃是李道虚一人独有之剑诀,就如“人间世”乃是李玄都一人之剑。
李玄都想要顺利跻身长生境,“太平青领经”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第九十二章 大贤良师
接下来的几日,李玄都跟随陆夫人游览了整座太平山,然后就回到天水阁中,开始参详太平宗部分的“太平青领经”,将其与清平宗的“玄微真术”相互对照印证,果然有许多相通互补之处,南斗主生,北斗主死,二法相合,证生死轮转之理。只是时间太过紧迫,李玄都只能算是初步了解一二,远远谈不上将两者熔于一炉之中。想要重现当年太平道的“太平青领经”,少说也要一年半载的时间。
第六日的时候,距离升座大典还有一天的时间,李玄都仍旧沉溺于“太平青领经”中难以自拔,两耳不闻窗外事,废寝忘食,直到张海石来到天水阁,这才回过神来。
天水阁本就是一位太平宗祖师的居处,分内外两厅、偏厅、书房、卧房,只是少了庭院,李玄都这几日一直都在书房中,从书房出来就是内厅,他与张海石在内厅分而落座,只是天水阁中并无仆役之流,只有李玄都一人,自然也是无茶待客了。
好在兄弟二人感情深厚,张海石也不在意这些小节,直接开口道:“紫府好运道,短短半年时间,就从清微宗弃徒摇身一变成了太平宗的代宗主,世事之无常,可见一斑。”
李玄都感慨道:“我也是没有料到,不过是走一步看一步罢了。”
张海石道:“一个人能否成事,本事还在其次,很多时候都是时势使然,可话又说回来,若是没有本事,仅仅是时势使然,那也不成。”
李玄都道:“师兄这话却是和没说一样。”
张海石笑了笑,正色道:“说正事,我从齐州动身之前,见了秦姑娘和李师姑,你让秦姑娘带给我的信,我看了。没想到你除了出任太平宗的代宗主之外,还不声不响地做了这么多谋划布局,实在了不起,为兄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是万万做不成的。由此看来,你离开清微宗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李玄都问道:“不知师兄是否有意加入其中?”
张海石显然早有思量,并未犹豫,直接回答道:“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待到天下太平之后,太平客栈向宗门转型是必然之事,你也好,李师姑也罢,还有如是,都已经离开清微宗,可我还是清微宗中人,不好随意离开,所以那个太平客栈,我便不参与了。”
李玄都点头道;“我也是如此想的,师兄留在清微宗中,对于我的帮助反而更大。”
说到这儿,他稍稍犹豫了一下,轻声道:“说不定我还能帮师兄坐上清微宗的宗主之
位,咱们兄弟二人联起手来,把李元婴赶下台。”
张海石并不惊讶,只是长眉微挑:“此语言之尚早。”
李玄都轻声道:“不过未雨绸缪,也该早作准备了。”
张海石没有说话,似是默许。
李玄都同样没有继续深谈下去,诚如张海石所说,此时说这个还言之尚早,关键在于提前准备,只待机会一到,便可水到渠成。
张海石话锋一转:“不过那个清平会,有点意思,我想参与其中。”
李玄都自然不会拒绝,立时把清平会的规矩大致说了一遍,请张海石选一个词牌名。
张海石听完之后,沉吟片刻,道:“本朝有人做了首词,其中有一句,叫做‘古今多少事,尽付笑谈中。’此句最得我心,所以我便取这首词的词牌名罢,就叫‘临江仙’。”
李玄都笑道:“好,我回头就通知云何。”
然后他问道:“最近家里还有什么事情?”
张海石淡然道:“没什么大事,就是老爷子让李如师敲打了下三夫人,毕竟嫁入了我们清微宗,不管以前是谁家的人,要明白现在是谁家的人,得分出个亲疏里外。”
李玄都点点头,又问道:“关于我出任太平宗代宗主一事,老爷子是什么态度?”
张海石摇头道:“什么也没说,李如师虽然反对,但我可以断定不是出自老爷子的授意,无论是明的还是暗的,否则以李如师的脾气,在青领宫议事的时候早就扯虎皮做大旗了。”
张海石微微一顿,稍稍偏题道:“当年我也是万没想到,李师姑竟然会嫁给这样一个男子,真是可惜了。”
江湖中没有那么规矩森严,不至于为尊者讳到不敢提及半点的地步,李玄都玩笑道:“我没见过师娘,却听说过师娘的脾性,温婉贤淑,大家闺秀,姑姑我是见过的,而且也算是了解,她和师娘虽然是姐妹,但脾性截然不同。以姑姑的脾气,也就李如师能忍受得了,换成老爷子,或是师兄,怕是早就拔剑相向了。”
张海石想了想,不由失笑道:“的确是这么个道理。”
李玄都道:“这次清微宗之所以支持我就任太平宗的代宗主,肯来祝贺,恐怕不是看在我这个清微宗弃徒的面子上,而是看在师兄的面子上。”
张海石笑道:“咱们兄弟二人不说两家话,你我本是一体,当年所谓的‘四先生党’,你做面子,我做里子。虽说如今‘四先生党’不复当年声势
,但清微宗中支持我们的人还是不在少数。你能做太平宗的代宗主,于为兄而言,乃是一桩好事。若是为兄有朝一日夺回清微宗,你坐稳太平宗,未尝不能重新恢复太平道,与正一道、全真道鼎足而立。”
李玄都微微皱眉道:“可我只是太平宗的代宗主,该守的信义一定要守,这太平宗的宗主之位迟早要还给太平宗。”
张海石问道:“我问你,张静修是正一宗的宗主吗?”
李玄都一怔,隐隐猜到张海石的意思。
张海石沉声道:“只要恢复太平道,你做不做太平宗的宗主又有什么干系?当年太平祖师被尊为大贤良师,道徒遍布八州之地,浩浩荡荡三十六万之众。太平道兴盛时,同样是世道大乱,死相枕藉、易子而食之事屡见不鲜,由此祖师才提出‘致太平’之说,救世为念,以求天下太平大同。”
“《太平青领经》有言:‘道祖者,得道之大圣,幽明所共师者也。应感则变化随方,功成则隐沦常住。住无所住,常元不在。……周流六虚,教化三界,出世间法,在世间法,有为无为,莫不毕究’。”李玄都喃喃道:“又言:‘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
张海石道:“正是如此,《典略》记载:‘中有正一道,东有太平道。正一道有大天师,太平道有大贤良师。’若是恢复了太平道的道统,你来做这大贤良师,与大天师平起平坐,何必贪恋区区一个宗主之位?甚至你还能将你的太平客栈也加入太平道,使其与清微宗、太平宗鼎足而立,互相牵制,如此一来,你身为大贤良师便可利用三者之间的互相牵制,居中平衡,成为事实上的三宗之主。”
饶是李玄都,也有了片刻的震惊失神。
过了良久之后,李玄都才苦笑着开口道:“这是帝王心术。”
张海石淡然道:“你想要为这个世道做些事情,就要不断往上爬。地位越高,能做成的事情也就越多。你做一个县令,最多只能救一县之人;你做一个知府,最多只能救一府之人;你做一州总督,最多只能救一州之人;你若做了内阁首辅,最多也就能救数州之人。你只有做了天下共主,才有可能救天下之人。”
李玄都心神一震。他隐隐感觉师兄的提议已经超出了他的最初谋划,让他略感不知所措,也不由想到师父曾经在无意中说过的一句评语,最像他的人,不是司徒玄策,不是李玄都,也不是李元婴和李太一,而是这位二弟子张海石。
第九十三章 来客登山
李玄都的思绪飘飘荡荡,想起了早年时师父曾对他说过的一句话:“你能做成一件事,不是因为你的能耐多大,仅仅是因为你在这个位置上而已。至于那些在这个位置上还做不成事的,即是庸才。”
李玄都不由摇头叹息道:“我之所以能成为太平宗的代宗主,不是因为我能耐多大,品德多高,还是因为时势使然。”
张海石见李玄都似有拒绝的意思,摆手道:“罢罢罢,为兄不是逼你去做这个大贤良师,更不是让你去一统道门做道门的大掌教,只是大势所趋,你不来做这个位置,自有别人去做,若是让那些居心不良之人占据高位,不知又要惹出多少祸事,倒不如让你来做。”
李玄都终于是无话可说了。他之所以心生拒绝之意,倒不是因为他不慕荣利权势,他没这么高尚,哪个男子不曾渴望过建功立业?只是身居高位之人,所承担的责任也更大。大天师张静修,身为正道盟主,除了偌大的正一宗,还要兼顾‘四六之争’和正邪之争,何等劳心劳力,就算如此,仍要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生怕一步错则步步皆错,最终满盘皆输。
就在这时,外面有太平宗弟子轻声禀报道:“启禀李先生,三位真人联袂而至。”
“真人”二字可是极为珍贵,江湖中的天人境大宗师不少,少说也有数十人之多,可能得真人头衔的天人境大宗师只有三人,分别是神霄宗的三玄真人、东华宗的太微真人、妙真宗的万寿真人,至于颜飞卿这位飞元真人,还是归真境,而张静修这位元阳妙一真人,则是长生境界,不在天人境之列。
此时三位真人联袂而至,自然就是全真道的三位真人了。
李玄都对外面的太平宗弟子道:“知道了。”
待到太平宗弟子退去,李玄都对张海石道:“没想到这三位真人会到。”
张海石笑道:“此事是大天师张静修一力推动,清微宗也是默许,再加上太平宗这个名义上的副盟主,其余正道宗门谁敢不给面子?自然都要前来观礼。正好,我与你同去,迎接这三位真人。”
说罢,师兄弟二人离了天水阁,往太平宗飞渡而去。
待到来到太平宫门前圆坪时,陆夫人和沈元重已经等在这里,圆坪广场上也列满了太平宗的弟子。不多时后,就见在沈元斋的亲自引领下,从山路上行来三位道人。
居中一名老道,白发白须竟是已经有发黄返黑的迹象,此乃
长寿之相,不必多说,正是如今江湖中年岁最长的万寿真人,甚至比张静修等人还要高出半辈去,只有藏老人勉强可与其媲美。当日张静修向沈长生介绍这位万寿真人,直接说蜀州有个老祖,倒是名副其实了。
万寿真人左侧是个看上去不惑之年的中年道人,蓄有三缕长髯,仙风道骨,双眼中隐隐有丝丝缕缕的紫气透出,应是修炼了东华宗的“东华紫薇剑诀”,其身份也不言而喻,正是东华宗的太微真人。
万寿真人右侧之人不必多说,正是神霄宗的三玄真人。
认真说起来,李玄都与这三位真人都曾有过些许交集,那日李玄都与李太一在望仙台斗剑,太微真人与好友张承轩就在台下观战,而张承轩正是卖给秦素“百华灵面”之人。三玄真人就更不用多说了,风雷派的风波,李玄都可是亲自参与,那日三玄真人也曾现身,只是当时李玄都境界未复,见不得其真容。至于万寿真人,李玄都的确没有见过,不过他服下的那颗“五毒真丹”确是万寿真人亲自炼制。
三位真人中有两位都曾见过李玄都,只有万寿真人未曾见过,可他却与张海石熟识,陆夫人是女子,沈元重年纪太大,唯有李玄都这一个年轻人,自然一眼认出,这位年近百岁的老道当先开口道:“李先生,马上就是你的好日子,贫道先行道喜。”
李玄都忙迎上前去,说道:“在下受沈大先生所托,前来执掌太平宗门户,代表太平宗恭迎三位真人大驾光临。”
太微真人笑道:“李先生出任太平宗代宗主,此事已经轰传江湖,我们三人定了个日子,先去风阴府集合,然后再一起登山贺礼。本以为我们该是第一批到的,却没想到海石先生已经到了。”
张海石笑道:“真人想要第一个赶到却是痴心妄想了,比张海石更早的是慈航宗的白宗主。”
东华宗与清微宗是多年的邻居,张海石与太微真人自然是旧相识,与万寿真人更是忘年之交,至于三玄真人,也有交情。三言两语的客套寒暄之后,李玄都便请三位真人进到太平宫中叙话。
众多太平宗弟子没有料到新任代宗主的面子竟是如此大,除了慈航宗的白宗主之外,又有三位宗主登门,若是再加上代表了清微宗且不是宗主胜似宗主的张海石,那就是五位宗主了。众弟子均是有些兴奋,毕竟这还不到日子,就已经有这么多平日里难得一见的大人物登门,待到升座大典的那一天,岂不是要十二宗齐
至?太平宗在各地设有太平客栈和太平钱庄,已经有有消息传回,说玄女宗的众多弟子已经到了怀南府,想来明日就能登山,甚至还有许多邪道中人和江湖散人也云集怀南府,这可是多少年都没有过的景象了,就算是前不久正一宗的小天师和慈航宗的苏仙子大婚,也没有如此殊遇。当下已经有许多年轻弟子开始私下争论,闭寺多时的静禅宗会不会派人前来,真正凑齐正道十二宗。
见此情景,许多怀有抵触心思的太平宗弟子开始动摇,暗道这位代宗主既然能被宗主选中,又有大天师的支持,定是有些本事的。这么多的宗主肯亲自登门,固然有大天师的缘故,可那三位真人却是不听大天师调遣的,他们能来,则是大剑仙的脸面了。大天师加上大剑仙,这是多大的面子,比天还要大了。
三人真人刚到不久,又有人孤身登山,是个身材矮小的老者,生得干瘪瘦弱,须发也是稀疏,腰间别着一根烟杆,翡翠的嘴,乌木的杆,黄铜的锅,另一边还挂了个荷包,装着烟叶。
老者双眼灼灼,几乎要有精光生出一般,言称是奉了主人之命特来向李公子道贺。太平宗弟子不敢怠慢,向李玄都禀报。
李玄都出来太平宫,见得此人之后,立时一惊,道:“你是剑秀山……”
老者咧嘴一笑:“不错,小老儿正是剑秀山的守山人,没想到李公子还记得小老儿。”
周围的众多太平宗弟子听得有些云里雾里,不知剑秀山是什么地方。
老者用犹若实质的目光一扫,清了清嗓子道:“小老儿奉我家主人之令,特来向李公子恭贺道喜。”
一位与李玄都同辈的太平宗知客弟子犹豫了一下,道:“请来客通名。”
老者看了他一眼,道:“小老儿不足道哉。不过我家主人的名讳,你却要听好了,我家主人姓徐,名讳上无下鬼,江湖尊称地气宗师,你可是知道了?”
此言一出,众多太平宗弟子“啊”的一声,轰然叫了起来。
大天师派人道贺不奇怪,大剑仙派人恭喜也不稀奇,可地师竟然也派了人来,这可就大大出乎意料之外了。如此一来,已然是三位长生境界一起道贺了,最后一位澹台云,会不会也会派人道贺?
老者继续说道:“我家主人说了,他与李公子是忘年之交,李公子升座太平宗的代宗主,他本该亲自前来道贺,只是俗务羁绊,无法分身,李公子勿怪才好。”
第九十四章 一枚梨子
众太平宗弟子在短暂的震惊之后,立时如临大敌。地师在正道之中可谓是凶名昭著,先是沈老先生和方静方丈都死于地师之手,继而沈大先生又被地师派人掳走,就连正一宗都在地师的手中吃了个大亏,颜面扫地。如今来人是地师的属下,自然是来者不善。
李玄都摆了摆手,示意众弟子稍安勿躁。有道是两军交战,不斩来使,如今是正邪相争的关键时刻,地师派人祝贺李玄都升座太平宗代宗主,尽显大家气度,若是李玄都将地师的来使杀了,却是显得小家子气了,让人小觑几分。
在江湖上,有些时候脸面比天大,能在此地的太平宗弟子多是老成持重之辈,自然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只是戒备,并没有人贸然出手。
“不敢见怪。”李玄都道:“有道是正邪不两立,地师之贺,李玄都怕是消受不起。”
老者道:“李公子多虑了,小老儿并非西北五宗中人,与阴阳宗也没什么干系,小老儿只是跟随我家主人多年的老仆,此番来向李公子道贺,也仅仅是代表我家主人,并非是代表地气宗师和西北五宗。我家主人说了,地气宗师和阴阳宗宗主代代都有,可徐无鬼却只有一个。”
李玄都沉吟不语,既没有答应下来,也没有直接拒绝。
老者又从怀中取出一方小盒,大约手掌大小,双手奉上,说道:“主人略备薄礼,不成敬意,还望李公子笑纳。”
李玄都朝那小盒子望去,不知以什么材料制成,通体光泽暗沉,表面绘有精致花纹,隐隐约约之间,有宝光一闪而逝,显然不是凡品俗物。
李玄都婉拒道:“徐先生有此等心意,李玄都已是深感荣幸,如此重礼,却万万不敢拜领。还请上复徐先生,说李玄都多谢他的一番美意,好意心领了,只是太平宗无所不有,足以负担一个李玄都。”
老者道:“李公子若不笑纳,小老儿在主人面前可是为难得紧了,还望李公子能体谅我们这些做下人的难处。”
李玄都道:“请上复徐先生,如今正邪两道势同水火,太平宗位列正道十二宗,李玄都既为太平宗的代宗主,自当尽其职责,就算不与徐先生为难,也不可能相互结交,所以徐先生所赐万不敢受,望徐先生见谅。”
老者微微一笑,说道:“李公子可知这方小匣子中装的是什么物事?”
李玄都道:“我没有静禅宗的‘天眼通’,自是不知。”
老者笑道:“李公子可还记得当年在剑秀山忘剑峰上结庐而居之事?”
李玄都一怔,道:“自是记得。”
去年这个时候,李玄都第三次来到忘剑峰,只见得茅屋破败,屋顶上的茅草已经所剩无几,露出了光秃秃的房梁。屋前有一棵梨树,枝叶婆娑,生意尽矣。
李玄都最早在忘剑峰结庐而居时,养伤之余,就会坐在梨树之下,看梨花如雪,望云如梨花。
他第一次离开忘剑峰,以为不会回来,有“忘却剑秀山”之意,只是没想到,他后来又第二次重回此地,那时却是带着张白月的骨灰,方见茅屋破败,梨树尽是黄叶,叶间悬挂着黄橙橙的梨子。
梨树不远处便是崖外云海,以前李玄都常常坐于树下,面向云海,横剑膝上,兴起之时,便拔剑而斩,剑气所及,浩大云海被割裂出一道道纵横沟壑,云气翻滚不休,蔚为壮观。
在梨树下有一座荒芜坟墓,上面以飞剑简简单单地刻就了五个字:“张白月之墓”。
当年他回到此地,将张白月的骨灰葬于梨树之下后,又将自己的佩剑“人间世”留于此地,与她作伴,却是真正应了忘剑峰之名。
一个男人在一生中通常会遇到两个女子,一个是情窦初开时喜欢上的女子,是可望难及的白月光,还有一个是想要真心娶回家的女子,是心头上的一点朱砂痣。
对于李玄都而言,张白月是他的白月光,秦素是他的朱砂痣。
一剑西来,大江东去,气横掖庭。一剑纵横三万里,一剑光寒十九州。这是李玄都在与张白月相识时的心境,恣意江湖,不过如是。
袖藏青蛇,腰悬三尺,脚踏人间路不平,生而为人,来这人世间走上一遭,总要为人世做些什么,正如佩剑之名“人间世”,这是李玄都与秦素相识时的心境。
两者截然不同。
李玄都轻声感慨道:“木犹如此,人何以堪。”
老者打开盒子,却见盒子里放着一个黄橙橙的梨子,轻声道:“忘剑峰上的那棵梨树终是枯死了,只是死前曾回光返照,竟是结下了这枚梨子。我家主人将其摘下,让小老儿送于李公子。”
李玄都望着这颗梨子,一时间百感交集,竟是不知所言。
众多太平宗弟子也瞧见了梨子,大感惊讶,他们原本猜测地师也许会送出一件宝物,或是一部功法秘籍,或是什么灵丹妙药,却没想到竟是一颗普普通通的梨子。许多太平宗弟子,不由开始深思地师此举到底用意何在,再看代宗主神情异样,难道说这颗梨子有什么特别寓意,看似贺礼,
实则诛心?
就在这时,白绣裳从太平宫中走出,道:“紫府不妨手下地师的这番心意。”
李玄都回头望向白绣裳,不知这位慈航宗之主为何会忽出此言。
白绣裳轻声道:“过往不可追,留个念想罢了。”
李玄都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伸手接过小盒,道:“多谢。”
老者微微一笑,转身就走,半点也不停留。而这老者行走之间,如缩地成寸一般,不多时就已经看不到身影,可见其修为不俗,不可小觑。
李玄都伸手取出梨子,入手微凉,又把那方小盒放到眼前仔细观瞧,发现这只盒子并无太多玄机,只是可以用来储物,使其不腐不朽,百年如新。
李玄都重新将梨子放回盒中,收起盒子,与白绣裳一起返回太平宫中。
次日,太平山上处处是一派喜庆之相,张灯结彩,装点一新,许多被太平宗饲养的仙鹤也被太平宗中的驯鹤人送到太平山上,在驯鹤人的驱使之下,只见得当空白鹤成群,绕峰飞舞,一派仙家气象。
众多太平宗弟子也悉数换了新衣华服,与周围一派庆典的喜庆氛围相得益彰。
李玄都换上了一身玄色衣袍。当年太平道信奉黄天,黄为地色,玄为天色,故称天地玄黄,太平道起事时,人人头戴黄巾,尊崇地色,在太平道失败之后,残余的太平道弟子为了自保,摒弃地色不用,改用天色,也就是玄色。故而如今太平宗宗主的服色尚黑。
宗主服饰自是与寻常不同,本身就是一件宝物,水火不侵,诸邪辟易,寻常刀剑伤不得分毫,虽然对于如今的李玄都来说,用处不算太大,但聊胜于无,而且这种的服饰在太平宗有三件之多,可见太平宗的豪富。
李玄都一身华服,深衣大袖,冠冕云履,衬得他渊渟岳峙,已然有了一方宗师的风范。单以容貌而论,李玄都比不得颜飞卿那般一骑绝尘。真正难得之处恰在于他历经大起大落之后,洗尽铅华,褪去浮躁,气态沉稳,临大事有静气,所谓有诸内而形于外,只要不在秦素面前“原形毕露”,任谁见了此时的李玄都,都不会再将其视为一个年轻后生。
一宗之主,不需要无的放矢的锋芒必露,更不需要一言不合就动手的轻狂意气,需要的是老成持重,有的放矢,不会为了一时意气而冲动行事,对于宗门走向的决策一再权衡,平日里的时候,李玄都行事略显暮气过重,可落在太平宗弟子的眼中,那就是沉稳持重,反而更能服众。
第九十五章 升座大典
这一日,众多宾客开始陆续登山,首先到的便是玄女宗宗主萧时雨。
李玄都与诸位太平宗长老自是亲自相迎,只见得萧时雨带了八名弟子走上峰来,其中就有周淑宁、左颜、兰琳、周竹四人,这四人的境界修为不高,资历威望更浅,却能被萧时雨带在身边,栽培之意一目了然,看来萧时雨已经在为玉清宁日后接掌玄女宗铺路了。
李玄都迎上前去,拱手行礼道:“有劳萧宗主大驾,李玄都感激不尽。”
萧时雨驻足还礼,道:“李先生接任太平宗代宗主,乃是正道中的大事,玄女宗身为正道一员,岂有不来之理。”
此时站在萧时雨身侧的周淑宁偷偷瞧着李玄都,李玄都状若无意地看了他一眼,小丫头赶忙收回视线,眼观鼻鼻观心,不敢在这等场合之下胡闹。
李玄都道:“请萧宗主入太平宫,白宗主、海石先生、万寿真人、太微真人、三玄真人俱是已经到了。”
萧时雨不由脸色一肃。正所谓“四六之争”,除了白绣裳之外,这四宗的首脑人物竟是都已经到了,大大出乎她的意料之外。至于李道虚,不来也在情理之中,与其说李道虚是清微宗之主,倒不如说他是四宗盟主,再者说了。哪有师父给徒弟道贺的。虽然清微宗的宗主是李元婴,但论及在江湖上的分量和交游之广阔,却远不如张海石。从这一点来说,相当于四宗之主齐至了。
萧时雨在陆夫人的引领下,往太平宗行去,而李玄都则是继续等候其他客人驾临。
不多时后,又有一位僧人登山,袈裟锡杖,正是金刚宗的悟真大师。自从静禅宗的方静方丈圆寂之后,悟真就成了佛家的魁首人物。江湖上说地师有十指,分别是十殿明官,又有左膀右臂,分别是牝女宗冷夫人和皂阁宗藏老人。若说大天师也有左膀右臂,那就是慈航宗的白绣裳和金刚宗的悟真。
李玄都相迎上去,道:“悟真大师亲临,李玄都有失远迎。”
悟真笑道:“李先生,那日你我在北芒县的客栈中说父子君臣,至今不过一年,可就在这一转眼的工夫,你已经是一宗之主,都说世事无常,莫过如此。”
李玄都连道不敢当。
就在二人寒暄的时候,一名太平宗弟子快步过来,禀道:“金陵府钱家大长老钱青白和家主钱一锦到了。”
钱一锦就是大名鼎鼎的钱锦儿钱大家。
钱家三代人,辈分分别是:“青”字辈、“一”字辈、“玉”字辈,
如今的钱家家主钱锦儿按照辈分来算,本名应是叫做钱一锦,只是后来去帝京时,为了方便行事,便将那个“一”字去掉,改为如今的钱锦儿,姑且算是一个假名。再到后来,钱大家钱锦儿的名声响彻帝京,“钱一锦”这个本名却是逐渐被人忘却。只是在正式场合,还是要称呼本名。
这些年来,太平宗与钱家在生意上紧密合作,关系深厚,钱家来人也在情理之中,只是没想到是钱青白和钱锦儿一同前来。
李玄都请郁仙引着悟真入太平宫,他留在原地,不多时后,就见山道上百余名汉子抬了二十口金漆大箱上来。每一口箱子都由四名壮汉抬着,各人脚步沉重,可见箱子中所装物事着实不轻。走在最前面的两人正是钱青白和钱锦儿。
李玄都拱手道:“钱老、钱大家,多日未见,近来可好?”
“有劳李先生挂念,一切安好。”钱锦儿微笑道。
钱青白微微一笑:“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老夫与李先生相别三季,李先生就摇身一变成了太平宗的代宗主,若是三年不见,李先生岂不是要踏足老玄榜上?”
李玄都赶忙道:“钱老玩笑,李玄都万不敢当。”
钱青白道:“老夫上山时,刚好遇到了正一宗的几位有道高真,这会儿应是也要到了。”
便在这时,遥遥可见山路上行来一群道人,当先之人是个身材矮小的道童,左右随着两名中年男子。
李玄都请与钱家关系深厚的沈元舟引钱青白、钱锦儿入内,他则是主动迎下山去:“大天师亲临,李玄都何以克当?”
来人正是大天师张静修,虽然不是本尊亲至,而是身外化身,但也极为骇人了。至于跟随在张静修身旁的两人,也算是熟识,分别是张岱山和张岳山。
张静修淡笑道:“别人当不得,紫府却是当得。”
李玄都将张静修一行正一宗道人迎入太平宗中,太平宫中人见大天师亲身驾到,无不骇异,纷纷起身行礼。太平宗一众弟子个个喜形于色,均想:“本来以为是小天师道贺,没想到竟是大天师亲至,代宗主的面子可真是大得很了,放眼偌大一座江湖,有几人有如此殊遇?”
不过李玄都想的要更深几分,暗忖:“按照大天师的本意,只是派出一位张氏子弟前来道贺,他本人并不亲至,为何大天师会改变主意,难道是又有变化,还是别有用意?”
在大天师张静修到来之后,登山的宾客络绎不绝,小到江湖上声名显赫
的豪客散人,大到掌门、帮主。真言宗的宗主因为闭关而无法前来,法难师太代为前来道贺,还有法相宗的一位长老。唯有静禅宗因为封山闭寺之故,仍旧没有参与此事。
最后略一统计,这次前来观礼之人,足有千余人之众。虽然太平宫占地广阔,勉强能容下这么多人,但此乃太平宗重地,也不是随便什么人就能进的,所以待到吉时已至,众位宗主离开太平宫,来到太平宫前的圆坪广场之上。
旭日东升,越过天屏峰顶,霞光照在太平宫上,映射出瑞彩千条,交错生辉。站在太平宫前的圆坪广场上极目四望,周围已是白云环绕,云霞绚烂,又有白鹤环绕,如同置身于人间仙境。此时圆坪广场已经布置完毕,居中是一方高台,台上有一宝座,在周围三面是十余张座椅,供诸位宗主入座。
李玄都缓步走上高台,躬身抱拳,向众人行礼,朗声说道:“太平宗宗主沈大先生不幸遭人暗算,此前托付李玄都接掌太平宗门户。承众位前辈、众位朋友、众位同道不弃,大驾光临,太平宗上下,同蒙荣宠,不胜感激。”
话音落下,有玉磬声响,然后就见太平七老也行上台来,七人手中各捧有一样物事,走到李玄都面前,躬身行礼。李玄都长揖还礼。
而后由沈元重开口道:“太平宗立宗之初,有‘八部神通’,八部各有一件法器宝物,由宗主执掌,请代宗主收领。”
李玄都脸色郑重,应道:“是。”
只见七人手中所持的七样物事分别是:一柄长剑,一件法衣,一卷竹简,一柄云扫,一块玉佩,一支玉簪,一支毛笔。再加上李玄都手中已有的“太平无忧”令旗,刚好凑齐八件物事,对应“八部神通”。
除了沈元重之外,另外六人依次上前,将手中的物事交予李玄都手中。
李玄都全部接下之后,将法衣披身上,长剑负身后,玉佩悬佩腰间,玉簪束于发冠,右手持毛笔,左手持云扫。
沈元重缓缓展开手中竹简,开始宣读太平宗的二十八条大戒和三十六条小规,然后问道:“传太平宗代宗主之位于你,可知受承否?”
李玄都答:“我宗门规戒律,李玄都率众弟子受承之。宗门上下众同门共督之、持之。”
沈元重合起竹简,双手捧着高高举起。
李玄都收起毛笔和云扫,郑重接过。
至此,升座大典便算告一段落,接下来便是众弟子拜见新任宗主了。
第九十六章 大祭酒
沈元重高声道:“李玄都代宗主,请升座受拜!”
李玄都手持竹简,走向高台上的宝座。
与此同时,又有千余太平宗弟子鱼贯进入广场之中。
千余名太平宗弟子,千余名观礼客人,加起来将近三千人,齐齐望向李玄都。偏偏就在这个时候,李玄都站在象征太平宗宗主之位的宝座前有了短暂的停顿。
除了李玄都之外,没有人知道,李玄都在这个时候想了什么。沉思片刻之后,李玄都回过神来,便要登上宝座。
就在这时,忽然听到从天外传来一个苍老嗓音“且慢!”
“且”字刚出口时,这个声音似是还在极远之外,可“慢”字响起时,已经近在耳边一般。显得来人境界修为极高。
在座之人无不诧异,今日太平山上群雄云集,十二位宗主来了大半,这是何等阵势?就连小天师颜飞卿的大婚都不能与之相比,甚至地师也送了贺礼前来,哪个不开眼的胆敢在此时生事?难不成是四位长生境地仙中的最后一人澹台云?
想到这儿,许多人心中不由一惊,长生境是何等威势,从地师奇袭云锦山一战中已经能看出一二,若是澹台云亲至,在大天师和大剑仙都未曾本尊亲至的情形下,胜负殊为难料。
就在这时,开口说话之人已经来到太平宫前的圆坪广场之上,却是三名老者。为首一人,须发皆白,高冠博带,长髯及胸,手中拄着一根等人齐高的拐杖,气态威严。另外两位老人,须发花白,不怒而威。
三人缓步向前,在数千人的注视之下,面不改色。要知道今日能来到太平宫观礼之人,无一不是修成有成之辈,这些人一起注视之下,哪怕不曾故意催动气机,无形之中也是一股莫大的威严,更何况其中还有白绣裳、张海石、萧时雨、悟真、三位真人、太平七老的视线,寻常先天境高手都要承受不住,就算是归真境高手也要凝神屏息。可这三人却完全不为所动,可见其境界修为最少也在天人境之上。
不过这三名老者十分面生,有些不合情理。
既然是天人境大宗师,那应该是江湖上人尽皆知,就算是阴阳宗的十殿明官,也只是少有人知,绝少像这三位老者这般,没人认识的。莫不是哪位长年闭关的隐世高手?只是道理上又说不通了,就算是隐世、避世之人,也不会是凭空冒出来的,总要有根脚来历,总要在江湖上留下些许痕迹,一人不知道,两人不知道,十人百人不知道,总不能上千人
都不知道。
李玄都也不认得这三人,只是隐隐觉得这三人来者不善,不由在心底里提高了警惕。
便在这时,张静修从椅上跳下。
之所以是跳下而非起身,是因为稚童模样的张静修实在太矮,坐在椅上,脚不沾地,后不靠椅背,实在有些滑稽。
不过在场之人却无一人敢于小觑这名稚童,随着张静修离开椅子,众人的视线全部都落在了稚童身上。
然后就听张静修开口道:“文帝崇道,武帝尊儒,自武帝之后,道门便离开庙堂,归于江湖,今日是江湖盛事,不知三位所来为何?”
寻常人还未回味过张静修此话的意思,在座的众位宗主长老已是明了。张静修说的是当年儒道相争之事,中古时代,百家争鸣,最为兴盛的无外乎是儒家、道家、墨家、法家。墨家讲兼爱非攻,有悖于大一统的大势,故而墨家先于儒家之争中败下阵来。祖龙用法家,后因法度过于严苛且穷兵黩武,也不得不亡。后赤帝斩白龙立国,只剩下儒家和道家,赤帝死后,惠帝即位,惠帝早亡,外戚作乱。众勋贵平定外戚之乱后,迎文帝入京继承大统,文帝崇尚太上道祖,重用道家。文帝之孙即是武帝,太后信道,武帝宠信儒生。太后驾崩之后,武帝独掌大权,听信儒生建议,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从文帝到武帝,儒道之争持续了近百年,直到此时,儒道之争彻底落下帷幕,庙堂归儒家,江湖归道家,故而江湖宗门皆是供奉太上道祖,与信奉至圣先师的儒家弟子不是一路人。
李玄都立时明白,这三位老人并非道家中人,而是儒家中人,难怪江湖上从未听说过此三人,只因这三人根本就不是江湖之人。
为首老者冲张静修拱手一礼,道:“大天师所言谬矣。有道是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江湖也好,庙堂也罢,皆是天下。”
李玄都闻听此言,转身走下高台,朗声道:“好一个天下事,还未请教尊驾高姓大名?”
老者望向李玄都,道:“老夫姓温,单名一个‘仁’字。”
李玄都立时知道这位老人的身份了,在万象学宫有三位大祭酒,其中有一位大祭酒便是姓温。李玄都抱拳道:“原来是温大祭酒亲临,失敬,失敬。”
温仁略微打量李玄都,道“阁下便是李玄都李先生了吧。”
李玄都点头承认道:“正是,不知大祭酒有何见教?”
“见教不敢当。”温仁淡淡道:“只是想要请李玄
都不要做太平宗的宗主,不知李先生能否应允?”
李玄都虽然早有猜测,但没想到温仁就这么直白地说了出来,心中暗忖儒家不愧是为天下订立规矩之人,果然霸道。
自从儒家独尊以来,道德规矩,五伦礼教,哪一桩,哪一样,不是出自儒家之手?上至帝王公卿,下至升斗小民,哪个不是在遵守儒家的规矩?从这一点上来说,儒家的确是胜过只能避居江湖的道家太多太多。
李玄都虽然受儒家影响颇深,但并不意味着他就会盲从儒家,就如他既不完全认同李道虚,也不完全认同张肃卿,他有一条自己不断摸索的道路。
于是李玄都说道:“做不做太平宗的宗主,乃沈大先生所托,是太平宗的家事,大祭酒虽然德高望尊,人所共仰,但也不应在此事上过多置喙。”
温仁对于李玄都婉拒并不意外,能做到学宫大祭酒的位置,都不会是读书读傻了的书痴,自然早有应对说辞,他没有正面回答,而是道:“当年在万象学宫,老夫还不是学宫的大祭酒,只是一名普通祭酒,来了一位先生到学宫求学,三年之后,他拿着一本书问道于当时的大祭酒,请教救世治国之道。事后大祭酒让他做了学宫的祭酒。他凭借的不是境界修为,而是一句话,他说:‘天下之事,不难于立法,而难于法之必行。’”
李玄都默然不语。
温仁望着李玄都,缓缓说道:“这位先生就是齐州人士,叫李道虚,是位人杰,想不到四十年之后,让老夫在太平山上又遇到了另一位李先生。老夫想以老李先生的话问一句小李先生,如何才能法之必行?”
李玄都一时间竟是不知该如何回答。
温仁加重了语气,道:“关键就在于‘规矩’二字,将规矩置于人上,不得逾越半步。李先生出任太平宗宗主,却是不合规矩。”
李玄都反问道:“不知哪里不合规矩?”
温仁道:“李先生并非太平宗弟子,如何能继承太平宗的宗主之位?”
李玄都道:“我虽不是太平宗弟子,却与太平宗同出一脉,共奉太平道。”
温仁淡然一笑,道:“《大道家令戒》有言:‘……于蜀郡临邛县渠停赤石城造出正一盟威之道,与天地券要,立二十四治,分佈玄元始气治民。诸公不知道之根本,真伪所出,但竞贪高世,更相贵贱,违道叛德,欲随人意。人意乐乱,使太平黄巾作乱。知太平何人?自是以来,死者为几千万人邪。’”
第九十七章 巾帼不让须眉
温仁望向张静修,道:“大天师,你应知晓这《大道家令戒》是谁所作吧?”
张静修脸色略微凝重,道:“是系天师所作。”
当年太平道与正一道一南一北并立于世,太平道祖师自称大贤良师,正一道祖师自称大天师。为区别后世,第一代天师称为祖天师,第二代天师称为嗣天师,第三代天师称为系天师,又合称“三师”。
温仁道:“方才大天师已经说了,这是江湖事,也是道家之事,那老夫便用道家的规矩,《大道家令戒》说的明明白白,太平黄巾乃是作乱为贼,蛊惑人心,死者几千万人,不容于世,早已覆灭,李先生借着太平道的名头出任太平宗宗主,难道是要重立太平道吗?”
张静修深深望了温仁一眼,默然不语。心中暗道儒家中人的嘴上功夫果然厉害,搬出了张氏祖先,虽然略有牵强附会之嫌,但他也不好反驳。
就在这时,忽听得山道上又有太平宗知客弟子禀报:“秦大小姐到!”
所有人都是一怔,这才想起一事,李玄都出任太平宗的代宗主,于情于理,秦大小姐都该到场祝贺才是,却迟迟不见人影,还以为是她另有要事在身,不会前来,没想到现在才到。
话音落下,却见两名女子并肩走上山来,其中一人黑袍大袖,另一人身着淡青衣裙,正是李非烟和秦素。
李玄都望向秦素,两人眼神交汇,一切尽在不言中。
秦素给了李玄都一个安慰眼神,先是向温仁敛衽为礼,然后开口道:“大祭酒所言谬矣。”
温仁微微挑眉,道:“秦姑娘何出此言?”
秦素道:“方才大祭酒说太平道乃是黄巾作乱,那小女子要问上一句,太平黄巾为何作乱?”
温仁道:“自是为了满足一己之私欲,这才叛乱割据,图谋天下。”
秦素淡笑道:“这就有意思了。古往今来,想要做天下共主之人不知凡几,可为何只有太平道能够掀起如此大的声势,而其他人就应之了了?”
温仁不屑道:“太平道以妖法蛊惑人心,以符水之道蒙蔽百姓,故而才有如此声势。”
秦素道:“说到妖法邪术,地师如何?”
张静修接口道:“若论术法之道,怕是当世无人能出其左右。当年秦中总督祁英便是死于地师暗算之下。”
秦素道:“大天师所言极是。地师如此人物,术法通天,智谋也深,其手腕之厉害,操纵西北五宗多年,纵横江湖,无人能挡。曾经暗中扶持青阳教,可青阳教也只是疥癣之患。地师真正起家成事
,还是依仗金帐汗国,又趁着皇帝驾崩,帝京内乱,这才割据三州之地。较之当年太平道占据半壁江山之声势,相去甚远,这又是何故?”
听到秦素之言,温仁不由微微色变。先前他并未将这个小女子放在眼中,所以回答时颇为随意,万没想到竟是被这小丫头抓住了话语中的破绽。如今话已经出口,想要反悔,却是难了。
其他人也反应过来,纷纷道:“是了,地师如此人物都做不到,太平道又是如何做到的?”
秦素微笑道:“所以在小女子看来,不在于地师如何,或是太平道如何,而在于百姓们怎么想。正所谓时势造英雄,当年的太平道之所以能占据半壁江山,不是因为太平道善于蛊惑人心,而是因为世道不公。”
此言一出,李玄都也不得不承认自己竟是小觑了秦素,难怪江湖上将她与苏云媗等人并列,果真有不俗之处。看来平日里相处的时候,秦素是有意藏拙,或者也可以说是不太在意这类事情。
秦素不给温仁反驳的机会,接着说道:“有道是,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寻常百姓可不管什么儒家大义,道德规矩,终日奔波只为饥,仅仅是为了活着而已。遍观古今,百姓们只有活不下去的时候,才会求于漫天神佛,说到底都是为了一条活路而已,这点浅显道理,大祭酒不会不明白吧?”
秦素朗声道:“所以太平道起事,只是因势利导,顺应天心民意。至于史书上为何会对其多有诋毁之词,毕竟普通百姓连字都不认得,哪里会去著史留书,而且太平道已经覆灭,死人不会为自己开口辩解。另外,当年与太平道一同起事的还有正一道,方才大祭酒背诵《大道家令戒》,第一句就是:‘于蜀郡临邛县渠停赤石城造出正一盟威之道,与天地券要,立二十四治,分佈玄元始气治民。’敢问大祭酒,这‘治民’二字何解?若是意为治理一方百姓,那么大祭酒如何评价割据蜀州的正一道?我还要问大祭酒一句,当年太平道起事时,是谁人当政,总不会是道家之人吧?”
在场之人都是信奉太上道祖的,闻听此言,自然对秦素的话大为支持:“是了,那时候我们这些道家弟子都已经流落江湖了,哪里有资格去牧守苍生。”
“罢黜百家,独尊儒术,那时候当政的该不会是你们儒家中人吧?”
“我就不明白了,百姓为什么抛了性命不要,非要跟着太平道造反?”
“我知道,这些儒家中人治国的本事不行,弄得天怒人怨,百姓活不下去,于是纷纷信了太平道,儒家中人为了自己那点名声,于是就
倒打一耙,说太平道蛊惑人心,然后关于被饿死、病死多少人只字不提,对于太平道作乱死了多少人,却是记得清楚。”
“要不怎么说书生手中的笔才是最锋利的刀,咱们这些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差远了。祖龙焚书坑儒,就被这些儒生记恨了几千年。给你泼点脏水,那是抬举你,和祖龙一般待遇。”
听到这些话语,饶是温仁养气功夫极佳,也忍不住脸色铁青。
“小女子并非对儒家有所意见,古往今来,儒家圣贤不知凡几,都要让人心生敬佩。”秦素道:“张相爷就是儒家子弟,曾言:‘为政之道在于安民,安民之要在于察其疾苦。’地师为何难以成事?因为张相爷在位时,已然有了中兴气象,海晏河清,人心思定。《太平经》有言:‘澄清大乱,功高德正,是为太平。’太平世道,耕者有其田,百姓可安居乐业,谁会去冒着杀头的风险造反?纵然地师能耐再大,也只能聚集一批野心勃勃之人,却不可能让百姓们跟随他去造反,强行为之就是逆势而为。若是天下大乱,百姓流连失所,饿殍遍野,就算没有地师,也会有其他人出来作乱造反,一呼百应,这便是大势所趋。此为天道至理,大祭酒安得不明?如今大祭酒不思当政之人不能安民之过,却要追究百姓造反之错,难道百姓们在活不下去的时候,只能活活饿死才算是守规矩吗?”
“若是这样的规矩,我看不守也罢!”
最后一句话,铿锵有力,掷地有声,几乎让人不敢相信是从一名女子口中说出。
圆坪广场之上众人轰然叫好,声震云霄。
便是萧时雨也对身旁的白绣裳感叹:“秦素虽是出身于邪道,但此等心性,却是比我们许多正道之人强出太多。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倒是让我汗颜。”
李玄都更是心潮澎湃,若非此时在大庭广众之下,否则他一定要对秦素倾诉自己的满腔仰慕之情,什么叫巾帼不让须眉,这就是了。
秦素对大天师敛衽为礼,道:“正一道也曾起事,如今仍旧雄立世间,为世人所敬仰,敢问大天师,若是重立太平道,是对是错?”
张静修刚才被温仁用系天师的名头压了一回,心中自是不快,此时便顺着秦素的话说道:“当年重阳祖师创立全真道之前,曾起兵反抗金帐汗国,如果说太平道不合规矩,那么正一道、全真道全都不合规矩了,难道大祭酒醉翁之意不在酒,不是反对李先生做太平宗的宗主,实是要将我道门从此除名?”
整个广场骤然一静。
这顶大帽子,可真是比天还大了。
第九十八章 谋定大事
温仁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用系天师压住了张静修,又驳倒了李玄都,却因为一时疏忽,栽在了秦素这个小女子的手中。
当然,儒家弟子也不是只会动嘴不会动手,当年的墨家游侠派是敢于行刺君王的刺客,曾经刺杀祖龙,道家更是敢兴兵造反,席卷天下。儒家能先后斗败墨家和道家,其中弟子自然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不过今日不同,这里是太平宗的大本营,设有各种阵法,又有正道大批高手聚集于此,甚至就连张静修都到了,三人虽然是天人境大宗师,但是敌众我寡,倘若翻脸动手,那可是凶多吉少。所以三人脸色不好,却也没有贸然出手。
温仁沉默了片刻,道:“道门乃是太上道祖所立,谁人敢说将道门从这世上除名?大天师言重了。”
秦素淡笑道;“那也未必,当年墨家何其兴盛,被誉为天下之言不归杨就归墨,巨子更是与儒家圣人相提并论的人间神人,可时至今日,哪里还有纯粹的墨家之人?当年鼎盛一时的墨家可不就是被儒家从世上除名了吗?”
站在温仁身旁的老者怒道:“墨家不合时宜,不顺大势,是自然消亡,与我儒家何干?”
秦素淡笑不语。
张静修道:“当年至圣先师曾经问道于太上道祖,儒道两家也算是渊源颇深,存续相依。如果大祭酒不是来将道门除名的,那么我们自是以礼相待,可如果大祭酒想要对道门不利,那也休怪我们这些道门弟子不讲情面了。”
温仁没了刚才的气焰,眼中神光这时也慢慢收敛了,又变回到古井不波的样子,开口道:“大天师既然这样说了,老夫还有什么可说的,老夫这就告辞。”
说罢,他毫不拖泥带水地转身离去,两位学宫祭酒自是跟在他的身后随之离去。这太平山的主峰虽然雄伟,却也挡不住三位天人境大宗师的去路,其他人见大天师没有阻拦之意,自然也不会贸然出手。
在三人离去之后,李玄都重新回到台上,开始继续升座大典。
只见李玄都走到象征太平宗宗主的宝座前,这次没有犹豫,直接转身坐下。一众太平宗弟子整齐划一地拜倒在地:“太平宗弟子恭迎代宗主升座!”
与此同时,立于高台上的太平七老也纷纷向李玄都弯腰作揖行礼。
除此之外,前来观礼的众多江湖中人也一起开口出声:“恭祝李先生接任太平宗代宗主!”
近三千余人的声音响彻如雷鸣,连满天的云霞都震的颤了一颤,滚滚回音在群山之间回荡不休。
大天师张静修带头离座而起,包括各宗宗主之内都向李玄都拱手行礼。
李玄都从座上起身,一一还礼。
至此,升座大典算是告一段落,接下来就是一场由太平宗提前准备好的大宴,以太平宗的底蕴,又有七天的时间准备,应付这千余来客完全不成问题。届时作为主人的李
玄都自然要在宴席上再次感谢诸位宗主,交结联络感情。毕竟正道十二宗的顶层圈子,满打满算也就二十人左右,除了十二位宗主之外,还包括两位太上宗主和几位宗内的实权人物,如张静沉和张海石,以前的李玄都不管境界修为多高,身份不够,都是圈外之人,如今终于是跻身这个圈子,算是新人,自然要混个“脸熟”,毕竟还有许多宗主对于李玄都只是久闻其名而未见其人。
于是接下来诸位宾客在知客弟子的引导下按照身份高低前往不同的殿阁入席,诸位宗主、长老单独一殿。而其余太平宗弟子则是开始拆除临时搭建的高台,并将宝座搬回太平宫中。
今日能得太平宗邀约前来观礼的皆非等闲之辈,对于太平宗的安排都无异议,毕竟如今正邪局势一触即发,大天师不惜亲自赶来太平山,还不是要借着诸位宗主齐聚一堂的机会,议定对邪道“用兵”之事,正所谓谋划于密室之中,自然不能让寻常人去搅扰诸位宗主的大事。
太平宫四周有四方殿阁,仿佛众星捧月,分别以四象神兽为名,诸位宗主的筵席就被安排在青龙殿中。按照道理来说,应是效仿古礼,每位宗主都是独自一桌,依次排列。不过今日却一反常态,特意准备了一张巨大的圆桌,足够数十人围坐。
诸位宗主围桌而坐,一番谦让之后,李玄都坐在主人位上,大天师张静修坐在主客位上,其他宗主依次排列。不过引人注目的是,秦素也被邀请到这张桌上,不是李玄都的意思,而是张静修的意思。
众人入座之后,张静修微笑道:“今日之所以用了圆桌,是贫道特意请紫府安排的,用意只有一个,寓意我们正道十二宗同气连枝,若是分桌,就好像是四分五裂,甚是不美。”
李玄都笑道:“大天师所言极是,若不能同气连枝,还能叫正道十二宗吗。”
张静修话锋一转:“不过十宗之人,也不能一概而论。”
在座之人都是老狐狸了,立时听出了张静修用词的不同,是“十宗”而非“邪道”,果不其然,张静修说道:“辽东五宗,一向与我正道十二宗交好,这也是众所周知之事。”
此话一出,殿内骤然一静,诸位宗主神色各异。
秦素微微一笑,接话道:“大天师说的是,当年家父接掌忘情宗,时任无道宗宗主的宋政就百般阻挠,若非各位宗主助阵,家父也不能顺利接掌忘情宗,小女子在此谢过。”
说罢,秦素端起酒杯,环敬一周之后,以袖掩面,一饮而尽。
李玄都第一个举起酒杯回敬,然后是张海石和白绣裳,萧时雨因为对于秦素的好感,也举起酒杯,于是其他宗主也纷纷举起酒杯回敬秦素。
一杯酒饮尽,便是认同了秦素列席的身份,正如几位宗主因故无法前来,就派了宗内实权人物,秦素此来也是代表了秦清。
在众人放下手中酒杯之后,张
静修继续说道:“西北五宗,罔顾祖宗教诲,为了一己之私欲,里通外敌,祸乱天下。方才秦姑娘已经说了,天下太平时,地师是注定难以成事的,地师自然也明白这一点,所以他要做的事情就是让天下大乱,这样一来,他才有成事可能,这些年来,他和宋政联手布局,先后扶持青阳教,勾结金帐汗国,已经卓见成效,而我们正道十二宗却因为内部意见不合而无暇顾及,及至今日,已是到了不能不管的地步。”
这次正邪大战的根本原因,众人都心知肚明,只是在台面上的话却不能这么说,必须要打出为了天下苍生的旗号,这样才能师出有名,正一宗尤为擅长此道,与清微宗的阴阳怪气、静禅宗的劝人大度并列齐名,就连大天师张静修也不能免俗。
众人心中明白是一回事,却不能点破,纷纷点头应是。
张静修环视一周,道:“所以贫道想要联手正道十二宗之力,外加辽东五宗,一起讨伐北邙山,不知诸位有何高见?”
这是李玄都与张静修早就议定的事情,他自然第一个开口表态道:“大天师所言甚是,本宗两位宗主先后遭地师暗算,太平宗自当从命!”
太平七老中的六位负责招待客人,只有沈元重在席上,哪怕他心中有所疑义,却也不能付诸于口,因为李玄都说的实情,太平宗在不到十年的时间中换了三位宗主,与地师脱不开干系,已是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更何况太平宗和阴阳宗还是多年的宿敌,李玄都的这番话挑不出半点毛病,无论认不认可,都只能赞同。
在李玄都开口之后,白绣裳和悟真作为张静修的左膀右臂,也开口赞同。
除了未到的静禅宗之外,此时共有十一位宗主,已然有了四位宗主赞同,还剩下八位宗主。在这八位宗主或代表宗主的长老中,萧时雨因为牝女宗炮轰漩女山之故,又是第一个赞同。法相宗和真言宗一向是墙头芦苇,也就随之同意。
只剩下四宗,三位真人俱是出自全真道,与正一宗的正一道并非一路,实质上更是尊奉李道虚为盟主,于是一起望向代表了清微宗的张海石。
张海石在来此之前,就曾专门去见过李道虚,征询他的意见,师徒二人商议了小半个时辰,李道虚让张海石随机应变,实质上就是默许了张海石可以全权做主,甚至是暂时放下争端与正一宗联手。
张海石稍稍沉吟了一下,道:“江湖上有个‘四六之争’的说法,不可否认,我们之间的确是有些争执,就如大天师方才所说,是意见不合。不过这些都是我们自家的事情,还轮不到外人指手画脚。如今外敌当前,自然要先放下争执,一致对外。”
张静修道:“海石先生的意思是,同意了?”
张海石点头道:“这是自然。”
张静修脸上有了笑容,举起酒杯:“海石先生、李道兄高风峻节,虚怀若谷,贫道佩服。”
第九十九章 儒墨之争
相较于青龙殿中的气氛严肃,其他三殿的气氛就要轻松许多,虽然大家都是江湖中人,但也都是有家有业,平日里不大可能满世界乱跑,许多熟人朋友要数月几年才能见到一次,此时自然趁机好好叙旧,气氛颇为融洽,兴到浓时,干脆是拼起酒来。
来客都是江湖高手,拼酒讲究的是不能运用气机化解酒力,纯粹以本身酒量硬拼。不然的话,就像宁忆和石无月拼酒,论缸喝酒,把酒喝光都拼不出个胜负,那时拼的就不是酒了,而是境界修为了。若是千余人一起拼酒,拼的也不是境界修为,还是拼太平宗的存酒多少。
李玄都升座太平宗代宗主乃是江湖中数得着的大事,能够在这种场合观礼的不是一方名宿,便是前途远大的青年俊杰,都是讲究身份的,拼酒自然不能死命灌酒,太过不雅,所以还要行酒令,是酒席上的一种助兴游戏,一般是指席间推举一人为令官,余者听令轮流说诗词、联语或其他类似游戏,违令者或负者罚饮,所以又称“行令饮酒”。
随着时间推移,不断有人不胜酒力,就有太平宗的弟子将醉酒之人安排到客房之中。
这酒桌之上,其实也有许多不成文的规矩,一般而言,身份相差无多还好,大家随意,可如果身份高低有别,一般是身份高的人最后入座,也是最先离席。所以在四殿之中,第一个散席的是青龙殿。
诸位宗主鱼贯而出,自有太平宗弟子负责为诸位宗主引路。这些宗主会在太平宗留宿一宿,待到第二日清晨,再陆续离去。
大天师作为身份最高之人,是第一个离开青龙殿的,在离开之前,特意请李玄都和秦素去他所居的客院一行,他还有其他事情交代。李玄都和秦素自是应承下来。
作为主人,李玄都走到了诸位宗主的最后,秦素为了等他,自然也落在最后。走在最后有最后的好处,可以看到很多宗主的动向,由此来判断亲疏远近,比如说张海石和李非烟同行,白绣裳和萧时雨都是女子,关系不错,此时便一起相约去看日落,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当李玄都和秦素并肩出了青龙殿的正门,在他们二人身后,两名太平宗弟子缓缓掩上两扇沉重大门,然后朝着李玄都的背影行礼,恭送宗主。
这等礼遇,在李玄都当年得势的时候,见过不知多少,此时谈不上如何不习惯,坦然受之便是,接着与秦素离了此地,往大天师所居客院行去。
李玄都和秦素最初交往,秦素其实颇有机谋主见,只是后来两人交往日深,李玄都光芒太盛,这才将秦素渐渐遮掩过去,就连李玄都有时都会把她当作一个弱女子,直到今日,见她三言两语之间帮他解围,才发现自己大错特错,难怪秦素常常说她不是第一日出来行走江湖,不必担心,果真是不必担心。
李玄都问秦素道:“素素,你怎么会来得如此巧?刚好赶在温仁发难的时候。难道是你掐指一算?”
秦素道:“我虽然得了‘宿命通’,也学了几天‘紫微斗数’,但不是神婆,没有每算必准的本事。其实是我在齐州的时候见过了爹爹,他告诉我儒家中人对你出任太平宗代宗主一事颇为不满,明面上是不许你重立太平道,实际上却是忌惮当年的墨家。你也知道,墨家消亡之后,墨家残余之人一分为三,游侠派分别归于清微宗和补天宗,墨家后学归于太平宗。你出身清微宗,又兼任太平宗代宗主,还与我这个补天宗宗主的女儿交好,关键你还这么年轻,等到老辈人陆续故去之后,三宗自是以你为尊。你重立太平道不算什么,可如果想要过一把做墨家巨子的瘾头,儒门中人可就睡不好觉了,毕竟当年的墨家可是儒家最大的对手,对于儒门来说,还是扼杀于萌芽之态最好。”
李玄都这才恍然,难怪温仁不惜开罪张静修也要阻止他升座太平宗代宗主,原来是有这层考量。说起墨家巨子,那可是相当于道门大掌教的位置,儒门中人未免把他看得太高了些。
李玄都叹道:“我这个太平宗的代宗主,还未走马上任,就被人打了个措手不及,险些丢盔弃甲,溃不成军,幸赖有你这位女中武侯做贤内助,方能化险为夷,转危为安。”
秦素脸色微红,轻声啐道:“谁是你的贤内助?”
李玄都笑道:“谁答应就是谁。”
秦素转头看了下左右,见四下无人,于是便轻轻捶打了下李玄都的肩膀,嗔道:“都做了一宗之主,还这般油嘴滑舌。”
李玄都正色道:“此言差矣,我只在你面前才油嘴滑舌,在旁人面前,可都是端着架子。你瞧我刚才在席上的样子,是不是有些江湖老前辈的意思了?”
秦素笑道:“是了,若是不知道的,还真要被你蒙骗过去,以为你是一位驻颜有术的老前辈。”
李玄都道:“这就叫人前一套背后一套,你不也是,在万象学宫大祭酒和几千人的面前,侃侃而
谈,半点也瞧不出害羞胆怯,可在我面前,怎么动不动就脸红呢?”
说什么来什么,秦素被他这么一说,脸上微微一红,转过了头。其时暮色苍茫,天色将晚,习习晚风吹动她的青丝,从后脑向双颊边飘起。
李玄都见到一抹雪白的后颈,心中一动,竟是鬼使神差地伸出一只手,想要顺势揽住身旁女子那不堪盈盈一握的纤细腰肢。
秦素轻轻一笑,身子一转,让李玄都揽了个空。他境界已达天人,修为精深,不过秦素先后学了“坐忘禅功”、“**经”、“玄阴真经”、“百花绣拳”,如今也不可小觑,不比拼修为气机的情况下,只论拳脚身法,未必就比李玄都差了。
秦素佯怒道:“好你个一宗之主,一派宗师,竟是个道貌岸然之辈,如此没规矩吗?”
李玄都笑道:“什么规矩?有位姑娘刚刚说过,这样的规矩,不守也罢,我深以为然。”
秦素道:“那位姑娘还说过,你是个登徒子、坏东西,你认不认?”
李玄都笑问道:“认又如何,不认又如何?”
秦素道:“你若认,那以后就要老老实实,规规矩矩,不许动什么歪心思,这叫做知错就改,善莫大焉。若是不认,那就休怪本姑娘不客气,把你打到认错为止。”
李玄都自是告饶服软。
两人又走了一段,李玄都问道:“秦伯父怎么忽然去了齐州?”
秦素答道:“爹爹是去见叔父的,顺带也瞧瞧我。”
李玄都问道:“那秦伯父提我没有?”
秦素抿嘴一笑:“提了,叔父可是替你说了许多好话,爹爹也承认你是个人杰。”
李玄都轻拍胸口,故作得意。
秦素话锋一转,语气略有些低沉:“不过爹爹担心……担心你动机不纯,越是厉害,我便越不是你的对手,所以、所以就有些不大赞同。”
李玄都闻言沉默许久,叹了口气:“毕竟有我师父的前车之鉴,秦伯父有此担忧也在情理之中。”
秦素主动握住他的手,轻轻捏了下他的掌心以示安慰,语气坚定道:“你不要烦恼,这是我自己的事情,我相信你就够了。”
李玄都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想着日后见了那位“天刀”,他亲自表明诚意,实在不行,他舍了面皮不要,再欠下个人情,请白绣裳帮他说情,总之不让秦素夹在中间两面为难。
第一百章 小紫府
两人在说话之间,已是距离张静修所居的客院不远,张岱山正守在门前,见二人前来,快步上前相迎:“两位到了,伯父已经在里面等着了,请随我来。”
说罢,两人随着张岱山走进别院之中,过了偏厅,来到书房外,张岱山恭敬道:“伯父,李宗主和秦姑娘到了。”
“进来罢。”从书房内传出张静修的声音,张岱山转过身来对两人做了个“请”的手势,他本人却是向外退去。
两人对视一眼,推门而入。就见张静修端坐在书案后面的椅上,还是脚不沾地,后不靠椅背,见二人进来,他伸手一指另外两把椅子:“都是自家人,不必拘礼。”
李玄都和秦素道了声谢,各自坐下。
张静修开门见山道:“贫道这次请两位过来,没有别的事情,只是送上一件贺礼。”
“贺礼?”李玄都有些疑惑,这次升座大典,各宗宗主当然不会是空着手观礼的,各有礼物,多是顶尖灵物或下品宝物,若是关系亲近的,如金陵府钱家,会专门送上重礼,不过薄礼也好,重礼也罢,都不归于李玄都,而是悉数交到宗内宝库之中,这也是各大宗门通用的规矩,并非太平七老故意欺压李玄都。正一宗已经送上礼物,李玄都不明白大天师又要送什么贺礼。
张静修看出了李玄都心中的疑惑,笑道:“正一宗是正一宗,贫道是贫道,这只是贫道自己的一点心意。”
李玄都道:“无功不受禄,李玄都惶恐,愧不敢受。”
张静修早就料到李玄都会推辞谦让,也不意外,道:“紫府还记得当初贫道曾经托付过你一件事情吗?”
李玄都一怔,思索片刻,道:“大天师是说让我设法捉拿阴阳宗四明官李世兴之事?”
张静修点了点头,道:“当初贫道说过,只要你能擒住李世兴,贫道就送你一样物事。既然紫府不肯无功受禄,那就当作是贫道提前预支的报酬,日后紫府擒住了李世兴,便算是两清了。”
李玄都略一沉吟,道:“既然大天师如此说了,玄都岂有不受之理。”
张静修微微一笑,一挥袖,桌上便多了一样物事,竟是一座缩小了许多倍的城池,大小与脸盆相差无几,城内的殿宇楼阁就更小了,小的如米粒,大的如黄豆,密密麻麻,不计其数,不过每一座殿宇都精致异常,甚至可以看清殿宇高悬匾额上的字迹,一笔一划都清晰无比,若是有人按照比例缩小体型,完全可以生活在这座城中。李玄都记得颜飞卿有一艘小舟,可以飞天遁地,也可以托于掌心之中,巧夺天工,这座微缩的城池倒是与颜飞卿的小舟有异曲同工之妙。
稚童模样的张海石下意识地想要抚须微笑,结果摸了个空,毕竟不是本尊,竟也沾染了几分稚童心性,有些恼火地甩了甩手,方才说道:“紫府你看此物像何处城池?”
李玄
都闻言之后凝神细观,只见这座城中殿宇修建浑不似如今风格,倒像是中古时代道门大兴时的风格。可这样的建筑也不在少数,不说远了,太平宗的天水阁便是此类风格,仅凭此就想猜出此物的具体来历,却是不易。
就在这时,秦素忽然轻轻“啊”了一声,同时也扯了下李玄都衣袖。李玄都转头望去,就见秦素正指着城池正中心位置的一座殿宇:“你看。”
李玄都凝神望去,只见得殿门大开,其内有一座七层高台,再看殿门上的牌匾,正写着“七宝宫”三字。
李玄都只觉得这个名字十分耳熟,应是在哪里看过或是听过,却又迟迟想不起来。
秦素轻声道:“《枕中书》有云:‘元始天王,在天中心之上,名曰玉京山,山中宫殿,并金玉饰之。真记曰: 玄都玉京七宝山,周回九万里,在大罗天之上。城上七宝宫,宫内七宝台。’你自己就叫玄都,竟是连自己名字的由来都给忘了?”
经秦素这么一提醒,李玄都终于想起来了:“道家之原,出于太上。其自言也,先天地生,以资万类。上处玉京,为神玉之宗,下在紫微,为飞仙之主。这便是大名鼎鼎的玄都白玉京?”
白玉京又称玄都紫府,正邪两道大名鼎鼎的玉虚斗剑,便是选在白玉京的旧址城门前。李玄都不仅是名字源自此地,就连他的佩剑“人间世”也是出自于此。
昆仑乃是万山之祖,更是天下龙脉起源,以仙家气象而言,昆仑号称第一,无人敢称第二,所以当年太上道祖在玉虚峰修城筑殿,号称“玄都紫府”,于此传道讲道,在太上道祖飞升离世之后,道门分裂出无数支脉,包括正一天师在内,无人能真正慑服其他支脉,也就无法名正言顺地占据此地,所以这处地上仙都已经是闲置多年。
传说邪道祖师杨朱曾经想要入主玄都紫府,被南华道君所阻挡,南华道君以无上神通遮掩了仙都的踪迹,若想要强行进入其中,那便是云深不知处,哪怕发动百万人力,寻遍整个昆仑,也找不到仙都的半分痕迹。不过南华道君也没有将前往仙都的通路完全堵死,若是有缘之人,也能在机缘巧合之下进入仙都,得到太上道祖和南华道君留下的各种机缘。
当年徐世嵩便是得到机缘之人,从仙都之中取出了那截无名枯木,这才有了后来的“人间世”。
张静修道:“不错,此物乃是一件半仙物,仿照玉虚峰上的玄都紫府炼制而成,故名‘小紫府’,贫道想来,将‘小紫府’送于紫府,实是再合适不过了。”
李玄都忍不住问道:“那这座‘小紫府’又有什么妙用?”
张静修微微一笑:“诗仙青莲居士曾有名篇流传于世:‘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这座‘小紫府’分为十二座楼阁和五座城池,共是十七部分。只要手持‘小紫府’,注入气机,
便可显化十七道符箓,将这些符箓送于旁人,哪怕相隔千万里,也能通过符箓与‘小紫府’的联系,将持符之人的部分神念拉入‘小紫府’的七宝宫中,省却了飞剑传书的麻烦。”
李玄都一惊,第一反应便是张静修已经知道了他的太平客栈,不过他转念一想,应该不至于,因为他在太平客栈的外面还披上了“清平会”的外衣,张静修就算有所察觉,至多是知晓了清平会的存在。
果不其然,张静修接着说道:“贫道听闻紫府联络了许多人,结成盟友,互为奥援,这个想法很好,如今这个时候,我们就是要联手一切可以联手之人,所以贫道将此物送于紫府,希望能帮到紫府。”
李玄都轻轻吸了一口气,恭敬道:“多谢大天师,玄都就却之不恭了。”
张静修笑了笑:“此物留在贫道的手上,也不过是蒙尘而已。可在紫府的手中,却能发挥出更大作用。”
李玄都问道:“方才大天师说了,此物分为十七部分,但不知五城和十二楼又有什么区别?”
张静修解释道:“城在楼上,换而言之,这座‘小紫府’的权柄分为三重,最上一重就是执掌‘小紫府’之人,等同城主。而次一级就是持有‘五城’符箓之人,可以代行部分城主职能。最低是‘十二楼’,并无权柄。人有亲疏远近,就拿贫道来说,若是正道议事,正一宗的弟子自然要比其他正道宗门的弟子更亲近一些,所以贫道就将五道‘五城’符箓送于弟子,让他们帮贫道处理杂务。至于这‘五城’符箓又有怎样的权柄,也全由城主权定。”
李玄都听完之后,不由感叹此物果真是为他量身定做,太平客栈刚好六人,城主加上五道“五城”符箓,正合六人之数。十二道“楼符”可以交到清平会的十二位重要盟友手中,如今已经有了“浣溪沙”宫官和“撼庭秋”玉盈法师,迟早能够凑齐十二之数,到时候哪怕远隔千山万水,也能共聚一堂。
张静修瞧着他,笑道:“看来紫府是十分满意了,紫府满意就好。”
此时就算张静修改变主意,李玄都也要舍了面皮求上一求,因为这件半仙物对于他的作用实在是太大了,远胜于其他宝甲神兵。
好在张静修没有改变主意的意思,让李玄都将这物事带回去慢慢研究,然后便下了逐客令。
李玄都收起“小紫府”,与秦素一起向大天师行了一礼,退出门外。
此时的李玄都竟是隐隐有几分迫不及待,就好似少年时得了好玩东西时的心痒难耐一般。
秦素自然也是看出来了,笑道:“人家都说投其所好,大天师拿捏你的心思可是极准。”
李玄都道:“有了这样物事,只要布置得当,哪怕我身在海外,也能悉知天下各地局势如何,可谓是事无巨细尽在我手。刀剑兵甲,不过是匹夫之勇,这才是重器。”
第一百零一章 五城十二楼
李玄都和秦素回了天水阁,秦素还是第一次来这里,虽然秦素曾经做过以双刀攀登百丈悬崖的壮举,可这和房子建在悬崖峭壁上是两回事,不由得好生惊奇。
只是李玄都急于炼化“小紫府”,却是没什么闲情逸致陪着秦素赏景,快步来到书房,将“小紫府”从“十八楼”中取出,开始尝试灌注气机。
因为大天师已经将“小紫府”上所有前人印记悉数抹除的缘故,李玄都的炼制极为顺利,只是用了大概两个时辰的时间,便彻底掌握了“小紫府”的权柄,换而言之,他已经是“小紫府”的城主了。
此时已经月上中天,秦素坐在不远处的椅子上,以手托腮,透过窗户望着窗外的明月。皎洁的月光照在她的身上,让她整个人都笼罩在一重静谧的银白之中,宛如月宫仙子,缥缈脱尘,似乎随时都会随风而去。
感受到李玄都的目光注视,秦素回过神来,转头望向李玄都,温婉一笑,问道:“你炼制成了?”
李玄都点头道:“我已是这座‘小紫府’的城主了,幸而我已经晋升为天人境,如果我还是归真境,想要将其完全炼化,怕是力有不逮。”
说话间,李玄都运转“小紫府”,在面前显化出一道符箓,只见这道符箓通体土黄之色,上绘一座城池的模样。
李玄都道:“这是五城中的中央戊土之城,居于五城之首,便是你这位东家的。”
秦素拿起这道符篆,左右观瞧,发现这道符箓虽然是显化而成,但却如实物一般,堪称是得造化之妙,不愧是半仙物。
李玄都又以“小紫府”分别显化出东方甲木之城、西方庚金之城、南方丙火之城、北方壬水之城。然后他以飞剑传书将这四道符箓送出,交予李非烟、宁忆、石无月、李如是四人,并附书说明其中玄妙。李非烟因为出身于东海,故而是东方甲木之城;宁忆活动于西北,杀伐最重,故而是西方庚金之城;石无月修炼一身阴寒功法,对应北方玄水,故而是北方壬水之城;剩下的李如是便是南方丙火之城,而李玄都是五城之主。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李玄都开始恢复炼化“小紫府”以及显化五道符箓所消耗的气机,直到天亮时,估摸着各人都已经收到了飞剑传书,这才开始催动“小紫府”。
一瞬之间,李玄都眼前的画面寸寸崩裂,无数碎片在他面前飞舞,碎片之后是深不见底的黑暗
,然后这些碎片又在他的眼前重新排列组合,变成一副新的画面。
这是一座与天水阁截然不同的殿宇,不知几许高,向上望去,竟是看不到穹顶。下方是层层叠叠的云气,同样不见其底。在殿宇正中位置是一座七层高台,每一层的高度都与寻常台阶相差无多,底座直径大概有七丈左右,每层递减,最高一层便只有方丈大小。在高台的三面环绕着十七个蒲团,高低错落,分散并无规律,加上高台上方的一个蒲团,刚好对应十八楼之数。而在高台的最后一面是一尊巨大的太上道祖神像。
此时李玄都就端坐于七层高台上方的方丈之地,背对着太上道祖的神像,换而言之,高台下方的人望向高台之上时,同时也会直视太上道祖的神像。
李玄都看了看左右,此时殿内空无一人,想来这就是他看到的七宝宫了,而他身下的高台就是七宝台。
此时七宝宫的大门紧闭,李玄都稍一动念,大门轰然开启,然后就见一个个身影飘然出现,分别落座于不同的蒲团之上,不仅仅是面容模糊不清,就连体态身形也被彻底模糊,只能勉强看出一个人影的模样,是男是女也无法分辨。
李玄都扫视一眼,发现刚好五人。
对于李玄都来说,这五人的身份瞒不过他,因为这五人的位置固定,只要他对应自己送出的符箓,就能判别身份。
就在李玄都打量五人的时候,五人也在打量着周围和七宝台上的李玄都。对于他们而言,此时的李玄都仿佛已经与那尊太上道祖神像融为一体,极具威严,休说是看清他的面貌,就连神魂都隐隐受到压迫。最终还是石无月忍不住开口道:“掌柜的,这就是你新得手的宝贝?”
在座五人都是自家人,李玄都没有故弄玄虚,直接开口道:“这是‘小紫府’,仿照真正的玄都紫府而建,只要你们手持我送出的符箓,便可通过神念进入此地,如此一来,无论我们身在何地,都能共聚一堂,省却了飞剑传书的麻烦。这座‘小紫府’共分五城十二楼,你们无人分别对应一城之主,我是五城共主。”
石无月道:“‘小紫府’?这名字倒是与掌柜相得益彰,那我以后是不能把掌柜叫做是大紫府,这样才般配。”
李非烟不轻不重地咳了一声。
石无月立时噤声不语。
宁忆开口问道:“紫府,你方才说共有十二楼五城,那十二
楼又对应何人?”
李玄都道:“这正是我要说的事情,诸位都已经知道,在太平客栈之外,我又发展了一个清平会,于我们而言,以后若是有什么事情,好歹是个遮挡。而清平会对应的是我们客栈的住客,这十二楼也就是对应十二位住客盟友,日后我们就在此处共聚一堂,互通有无,或是商议事情。不过这十二人在江湖中的身份都各不相同,甚至是互相敌对,所以要以词牌名为代号。届时我们也要如此,不可以真名示人。”
五人俱是点头应是。
李如是又问道:“我们平日时候,称呼四先生为掌柜,这是四先生在太平客栈内的职位,若是在清平会中,又该以什么职位称呼?”
李玄都想了想,虽然清平会和太平客栈的主体都是他们六人,但根本上还是有所不同,就像一人身兼两部尚书,却不能将两个衙门合作一处。
于是李玄都说道:“清平会是一个结盟,不存在谁比谁高,所以叫会主的话,倒显得我凌驾于众人之上,不太合适。在我看来,清平会的关键在于互通有无,那就少不得要依托于这座‘小紫府’,我是‘小紫府’之主,倒是可以称呼我为‘城主’,表明我只是本地地主,而非盟主。”
李如是道:“当年清微宗立宗之初,海上曾有一大盗,啸聚数万人,拥船上千,纵横四海之地,号称‘五海船主’,四先生不妨以‘五城之主’为名,刚好对应我们五人五城。”
唯恐天下不乱的石无月第一个表示赞同,在她看来,日后太平客栈也好,清平会也罢,肯定要转变为一个宗门,这样才能长存世间。而她连宗门的名字都想好了,就叫清平宗,取清微宗的一个“清”字,再取太平宗的一个“平”字,这样也不算是忘本。清微宗有三十六堂七十二岛,清平宗当然也要有类似架构,她觉得这个五城十二楼就不错,做一方城主可比什么杂役好听多了,威风也气派,所以她极力赞成李玄都用“五城之主”这个称呼。
秦素没想那么多,只觉得这个说法应景,也点头同意,至于宁忆和李非烟,对于这种小事,都是无甚所谓的态度,于是这个称号便被定了下来。
李玄都心中暗忖:“自己的头衔是越来越多了,太平宗的宗主,太平客栈的掌柜,清平会的清平乐,现在又多了一个五城之主,如此多的身份累加在一起,想来是很难有人猜出这些人都是同一个人。”
第一百零二章 平地起高楼
最终,李玄都定下了十八人的称呼,分别是最高的五城共主,其下是五位城主和十二位楼主,均是以词牌名为代称。
李玄都又与五人议定了一些事宜,将这种通过“小紫府”共聚一堂的行为称之为紫府议事,考虑到“小紫府”的开启和关闭,以及选择哪些人进入“小紫府”中,都在李玄都的掌控之中,持符之人只有拒绝和同意的选择,李玄都又将议事分为小议和大议,所谓“大议”,自然是五位城主加上十二位楼主共同议事,而“小议”则是指客栈范围内的六人,同时李玄都也赋予了五位城主相关权柄,那就是可以通过“五城”符箓携带最多三名属下进入“小紫府”中,列席议事,回答六人的提问,或是向六人汇报相关情况。
由此,李玄都初步定下了太平客栈与清平会之间的关系,那就是清平会包括了太平客栈,太平客栈是清平会的一部分,属于清平会的嫡系核心。清平会则是一个松散的秘盟,清平会的成员在客栈中是客人身份。
按照李玄都最初的想法,太平客栈与清平会是两条互不相交的线。可后来石无月的几句无心之言却提醒了他,他建立太平客栈,发展到最后,客栈寄托的就不是他一人的心血。就好比修建高楼,仅凭李玄都一人万万不能平地起高楼的,其中必然还有其他人的心血。而李玄都之所以要修建高楼,是因为要准备一场鸿门宴,待到鸿门宴结束之后,李玄都完成宿愿,便要将这座高楼毁去,其他建楼之人怎么想?所以毁楼之事是万万行不通的。换而言之,如果真到了天下太平的那一天,李玄都可以决定客栈的方向,却不能决定客栈的生死,他最多是退位让贤,却不能毁掉客栈,那么客栈如何继续生存下去,就成了一个无法避免的问题。
是让太平客栈变为一个江湖中的隐秘组织,在暗地里兴风作浪?还是干脆堂堂正正地开宗立派,传承香火?李玄都更为倾向于后者。既然要建立宗门,太平客栈与清平会合并一处就是必然之事,势必要分出一个大小高低,“小紫府”的出现给李玄都提供了一个思路,所谓“朋友”,朋包括友,友却不包括朋,李玄都便决定套用这种思路,清平会是结盟,太平客栈就是众多结盟中的一股势力,而太平客栈却不包括清平会,只是将清平会中人视为客栈中的客人,而非客栈内部之人。
除此之外,李玄都还定下了大议和小议的时间,若无意外情况,大议一月一次,小议一
旬一次,若是遇到不适合以神念进入“小紫府”的情况,仍旧可以用先前的飞剑传书联络方式。细算时日,七月二十一是颜飞卿与苏云媗成婚的日子,待到地师退去已经是次日,李玄都在七月二十三离开正一宗,用了十余天的时间赶到太平宗,已是八月,又在太平宗等了七天才举行升座大典,如今已然是八月中旬。李玄都想到还有许多其他事情,于是将其推迟到九月再正式施行。
将诸多事情都议定之后,李玄都开口道:“好了,今天就先到这里,如果你们还有其他事情想要见我,只要催动手中符箓,我便可收到讯息。”
五人各自点了点头,身形渐渐淡去。
待到所有人的离去之后,李玄都将七宝宫的大门关上,也从七宝台上消失不见。
李玄都的眼前先是一暗,然后又是破碎画面重组的景象,接着明亮起来,他还在天水阁的书房之中,一缕清晨的阳光斜斜照射进来,秦素就在他的不远处。
不等李玄都开口,秦素已经是道:“进入‘小紫府’之前,我特意看了下滴漏,进入‘小紫府’之后,我在心中默数,刚刚我将两者做了下对比,虽然略有初入,但相差不大,应是我计数略有偏差,由此可以断定,‘小紫府’中的时间与现世时间是一样的。”
李玄都点了点头,道:“有了这样物事,我们的太平客栈就可以放开手来发展人手,再有一年半载,就可以着手布置重返帝京之事了。”
秦素道:“剩余的银钱,我已经派人分别存在太平钱庄和另外几大票号的户头上,随时可以取用。”
李玄都柔和了语气:“倒是辛苦你了。”
秦素笑道:“既然是我们的客栈,都是为了自己,何谈辛苦?”
李玄都摇了摇头:“不一样,你本是闲散隐士,逍遥于山水之中,若非遇到了我,也不会被卷入万丈红尘。”
秦素轻声道:“有道是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我身在高位,却一味寄情山水,与那些整日坐而论道却不实干的士大夫又有什么区别?从这一点上来说,是紫府把我拉回了正途才是。就算不谈这些天下大义,只说自家事,爹爹只有我一个女儿,生我养我,又给我锦衣玉食和尊荣体面,于情于理,我都该为家中做些事情,为父分忧,以解其劳。”
李玄都道:“看来这就是近朱者赤了。”
秦素笑道;“哪有你这种王婆卖瓜自卖
自夸的?”
李玄都道:“因为没人夸我,只好自夸了。”
秦素与李玄都在一起的时间久了,也摸着了李玄都的套路,若是去接他的话头,多半又要被他在口舌上占一番便宜,所以故意不去接他的话,转而说道:“如今你做了太平宗的宗主,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李玄都叹了口气,道:“在青龙殿中你也看到了,就连我师父和师兄都已经赞同了此事,正邪大战已经是在所难免,太平宗自然是要调动人手,提前准备。”
秦素难掩忧色:“可北邙山三十二峰乃是阴阳宗和皂阁宗所在,两宗在此经营多年,就算集合了正道之力,又有辽东五宗从旁策应,想要攻入其中,也绝非易事。”
李玄都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难易与否,是未做决断之前斟酌权衡时才会考虑的事情,既然已经做了决断,现在该考虑的就只有如何攻进去这一条。”
秦素又问道:“太平宗中,你打算带谁去?”
李玄都犹豫了一下,说道:“如果加上我,那么如今的太平宗就是四位天人境大宗师,我打算派出两位天人境界大宗师响应此事,我初任宗主,威望未立,定要身先士卒才行,所以是一定要去的,至于另外一人,我打算让沈元重让我同去。”
秦素一惊:“你难道是想要借着此事将他除去?”
李玄都失笑道:“我虽然与沈元重不合,但还不至于用这等阴诡手段来对付他。”
秦素道:“你没有这样的想法,难保他不会这样以为,你觉得他会去吗?”
“你说的不无道理,若是沈元重认为我是想要故意害他,难保不会生出其他心思。”李玄都道:“我会与他开诚布公谈上一次,毕竟除了我们二人之外,剩下的人要么只有归真境,要么就是闲云野鹤,若他有更好的人选,我也可以听从大长老的意见,毕竟我已经说了,这太平宗并非我的一言堂。”
秦素伸手虚点了下李玄都的额头,笑道:“可真有你的,你这样拿话堵他,除非他舍了这张老脸不要,否则无论如何都要随你同去了。”
李玄都伸手虚握,道:“在这个时候,后院不能起火。沈元重是个变数,只要他不在太平宗中,底下那些反对我的人群龙无首,有陆夫人和沈元舟等人坐镇,太平宗就出不了乱子。我若能代表太平宗在此战之中大放光彩,这宗主立威之事,也就成了。”
第一百零三章 大变将起
西北多戈壁草原,在这茫茫草原和戈壁滩上,有众多前往西域的商队,由此也衍生了靠着打劫商队为生的贼人,戈壁草原不比丘陵山林,一马平川,没有藏身之处,若是仅凭双脚,远远就能看到,人家也就跑了,所以能在戈壁草原驰骋的贼人都配备精良马匹,如同骑兵,又得了个马贼的称呼。
西北马贼虽然比不得曾经横行一时的东海的海盗,但也不容小觑,其中颇多高手,还有许多在中原江湖混不下去的江湖人士也落脚在此地,可谓鱼龙混杂。当年宁忆和李玄都之所以能名动江湖,就是因为两人各自做成了一件了不得的大事,李玄都是一人一剑挑了河朔群雄,宁忆则是在西北戈壁大开杀戒,不分青红皂白,也没什么原因,见面即死。
李玄都的陈年往事且不去说,当年宁忆此举自然引来了马贼的大举反扑,二十八路马贼在草原深处的碧海之畔举行集会,推举了一位盟主,然后将众多马贼中的好手集合起来,要一起围杀宁忆,结果被宁忆以一己之力将这些马贼高手屠戮大半,剩余之人四散而逃。
宁忆又行遍西北草原戈壁,兴之所起便杀人,杀得腥风血雨,小股马贼直接全灭,大股马贼则是元气大伤,逃向金帐汗国境内的草原,甚至有段时间,马贼绝迹,让过路的商人以为是有神明庇佑。宁忆喜好在月夜追杀马贼,曾经有一位边塞游历的儒生有幸目睹此景,赞道:“月光影里,纷纷红雨喷人腥。杀气丛中,颗颗人头滚地落。”
“血刀”之名由此而来。
再后来,宁忆的神智渐渐恢复,不再随意杀人,马贼们也彻底向宁忆服软,奉宁忆为主,每月都向宁忆进贡,直到宁忆受邀成为牝女宗的大客卿。
如今宁忆离开牝女宗,又受李玄都之命前往西京见张鸾山,接下来自是顺路返回西北戈壁,将当年那些归顺于他的马贼重新收拢起来。
此时宁忆就站在一段荒草丛生的残破城墙上,在这段城墙下,聚集了大批面相凶狠的汉子,人人佩刀,甚至还有人配备了弓箭,就挂在身旁的马背上,显然易见,这群人无一善类。只是这些人在望向城头上那个满身书卷气的男子时,眼底深处又有遮掩不住的畏惧,对于他们来说,这个瞧着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才是真正的人间太岁神。
宁忆似是在思考什么,凝立不动。过了片刻,他缓缓回过神来,发现自己仍旧身在戈壁之中,而非那座华美如天上宫阙的七宝
宫。
他低头看了眼掌中握着的符箓,符箓通体金白之色,绘着一座城池,位在西方。然后就见这道符箓一点点地消融,迅速变淡,直至不见,似乎融合进了血肉之中。
宁忆将目光转向脚下的一众马贼。
所有马贼全部低下头去,无一人敢于直视这位戈壁马贼共主,更不敢与其目光有任何接触。
宁忆缓缓开口道:“去凉州。”
大批马贼翻身上马,调转马头,浩浩荡荡地向西北方向行去。
宁忆纵身一跃,从城头上飞起,然后落在一匹空着的黑马之上,被众多马贼簇拥着,如众星捧月。
在宁忆身旁还有一名中年男子,不像是马贼,倒是像衙门中的书办师爷,头戴方巾,蓄有长须,他是这群马贼中唯一有资格知道客栈存在的人,也是宁忆发展的第一个“伙计”。
这位马贼军师轻声问道:“大当家,可是有什么变故了?”
宁忆淡然道:“这是掌柜的命令。”
这位马贼军师一惊,他早就知有一位掌柜的存在,不过他实在想象不出,能让凶名赫赫的“血刀”甘心为之所用的掌柜到底是何许人也,自是将这位藏于幕后的掌柜视为神仙一般的人物,不敢有半点轻视。
宁忆轻轻叹了口气,看了眼身后的秦州方向,还是解释道:“北邙大变将起,离得越远越好。”
……
潇州,桃源县。
在这县城中有一座桃花楼。这座桃花楼虽然名为楼,但实际上在主楼周围又有许多独立跨院,整体占地颇为广大。大院八座,小院数十,曲径通幽。方圆三百里,这都是首屈一指的行院。
这里曾经是牝女宗在玄女宗眼皮子底下隐秘设立的一处据点,经营多年,不过如今已经变了主人。
新主人叫做石无月。不过石无月并不亲自出面管理此地,而是将其交给了韩月。
其实石无月并不怎么喜欢此地,只是当做一个暂时落脚栖身的地方。因为这个地方的脂粉味道实在太浓了。这里的“味道”当然不是说鼻子嗅到的气味或者舌头尝到的味道,而是一种感觉,就像一座百战之军的兵营,不管如何清洗打扫,只要人还在,就抹不掉那股浸到骨子里的肃杀味道。
虽然石无月与宋政有过一段纠葛,但她本质上还是从玄女宗出来的女子,对于贞洁看得极重,这辈子也就只有宋政一个男人而已
,自然天然反感这等风月烟花之地。
在桃花楼深处的一座独栋小院中,有一座极尽华美之能事的楼阁,在桃花楼的下人看来,简直是人间仙境一般,不过这里不对外人开放,因为这儿是冷夫人当初在此地时的居处,如今自然一并归了石无月。
这栋小楼的二楼是一个被整体打通的巨大房间,以地衣铺地,地衣之上又铺了许多锦绣绸缎,这些本该被穿在身上的好料子,此时竟落得任人踩踏的境地。最深处用描金仕女屏风和翡翠珠帘隔开一个內间,其中摆放了一张贵妃榻,此时赤着双脚的石无月就斜依在贵妃榻上,以手撑额,似在假寐。
过了片刻,石无月缓缓睁开双眼,似是有些茫然,眨了眨眼后,坐起身来,伸了个懒腰,显露出美好曲线。
她低头看了眼掌中的玄色符箓,符箓上同样绘有一座城池,然后符箓逐渐虚化,最终“下沉”入她的掌心之中,消失不见。
石无月眸中眼波流动,嘴角一点点上翘,竟是不顾自己脚踝上的伤口,直接站起身来,双脚踩在绸缎之上,脚步轻盈。
“清微宗加上太平宗等于清平宗,没有人比我更懂取名字。”
“日后成立了清平宗,我就是五位城主之一,有资格列席祖师殿中,受众弟子跪拜。虽说我当年在玄女宗就有如此地位,但清平宗岂是玄女宗可比的?”
“正道之中,能作清平宗对手的,只有正一宗和清微宗而已,其他宗门,皆仆从而已。”石无月模仿着宋政当年的口气,伸出一只手掌,五指合拢:“区区江湖,尽在手中。”
石无月今天的心情不错,难得想起了宋政却没有情绪失控,轻哼着当年她还是一位玄女宗仙子时学的小调,伸手提起裙摆,露出雪白脚踝上的刺目伤口,体态轻盈如翩翩蝴蝶,跳起了注定无人观赏的古舞“云门”。
一舞毕,石无月对四周空气行了一礼,脸上笑意却又渐渐消失了,轻哼道:“宋政,宋政,你哪有那么容易就死了,一定藏在那个犄角旮旯里,你千万不要被我找到了,否则我一定要把你抽筋剥皮,问一问你,为何负我!不过在此之前,我还有些其他的债要讨。”
想到这儿,石无月抬高了嗓音对外面道:“青儿。”
不多时后,鹿青登上二楼,问道:“师父,您有什么吩咐?”
石无月道:“传我的命令,收拢人手,准备动身前往双庆府。”